作者kenshin078 (Esther)
看板Detective
標題[翻譯] 伊吹亞門 焰與雪 第三話 西陣暗夜
時間Thu Feb 8 14:30:56 2024
焰與雪 京都偵探物語
第三話 西陣暗夜
-非專職翻譯,歡迎指教。
-可能隨時刪除。
-全書共五話。
-請按順序閱讀。
新年快樂!!
這篇字多了一點點......
2月中會有《刀與傘》短篇續作,如果我看了很尬意可能會先翻那篇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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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逐漸變強。
深藍色的玻璃窗外,猶如紙吹雪般的雪片稀稀落落地飄下。
「下雪了呢。」
靠著談話椅的露木,看著窗外說道。
「今早雪也覆蓋了比叡山喔,鯉城看到了嗎?」
「沒有,難怪那麼冷。」
我傾斜杯子,啜飲一口濃咖啡。醇厚的苦味刺激了舌頭,散發著熱氣的香味撲鼻而來。
時序進入十二月,過了兩週後的夜裏,我們在露木邸的接待間像往常一樣地閒聊著。
我瞥了一眼熊熊燃燒的暖爐火焰,接著將目光移向露木。穿著純白居家服的露木,正小口
小口地舔著冰蘇打。
仔細想想,我已經很久沒有跟露木碰面了;上次造訪岡崎,是兩個多月之前的事了。這麼
長的間隔,也是許久未見的狀況。
「工作有點忙吧?」
露木這麼講完,我便感到他的說辭有些微妙。果不其然,露木微微偏過他的頭。
「是什麼事?」
「沒事,只是覺得好久沒見到你了。」
露木呵呵地笑出來,放下玻璃杯。
「如果很忙的話,總比閒得發慌好。」
「那倒也是。」
「說到很忙的工作,難道是之前提過的五条佛寺佛像竊盜事件?」
「不,那個我已經搞定了,連借用你的力量都不必。」
「這樣啊,那是最好不過了。」
我重新調整坐姿,將目光落在杯裏搖晃的漆黑液面。
只有燃燒薪柴的乾裂音迴響在寬大的接待間內。我感到口渴非常,便一口氣喝光熱燙的咖
啡;登時咽喉的黏膜彷彿被燒灼般,些微地嗆到了。
「怎麼了?」
我一抬起頭,就對上露木的視線。淺淡的眉毛間,浮現微微的蹙痕。
「什麼怎麼了?」
「鯉城啊,正為了那件很忙的工作而困擾吧。」
「沒有那種事。」
「就是正在困擾喔,所以你才來到這裏。而且,為什麼不像以前一樣直說就好了?」
我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僅往後靠向椅背。
「你在生什麼氣呀?」
「我才沒有生氣。」
「你騙人。」
露木的語調變得嚴肅,像砂紙般磨痛了我的心。我感到口乾欲裂,腹底有什麼正在膨大湧
上,幾乎壓垮我的胸口。
只有兩個選擇:說或是不說。
如果是露木的話,
、、
肯定能找到那起事件的真相吧。可是,那真的是我所期望的嗎?
我沉默以對,用鼻腔反覆深呼吸。
到了第五次,答案逐漸明朗。
根本不用考慮,我正是為此才來找露木的。
我坐正身體,把空了的杯子放在桌上;露木被發出的聲響嚇到而肩膀震了一下。
「露木。」
「嗯。」
「你的頭腦很好,一直都比我這種人好。」
露木浮現吃驚的表情。
「那是事實,到目前為止,我們也解決了不少事件,你總是能用跟我不同的視角看待事件
,我啊,一直都很尊敬你。」
「怎麼突然說這種話,真不像鯉城。」
露木露出困窘的笑容。我搖搖頭。
「我是認真的。喂露木,你知道西陣一家名叫『糸久』的店嗎?」
「好像最近在新聞上見過......啊啊,想起來了,不就是那家被強盜入侵的店嗎?」
「沒錯,然後發現了社長和社長夫人,以及擔任專務的社長之弟慘死的屍體。」
「犯人好像還沒被逮捕呢,這就是鯉城被捲入的忙碌工作?」
「有點不同。我......受到那位名為久能與一的社長委託,調查妻子的外遇。」
露木瞇起眼睛。
「那,那位太太也被殺害了。」
「正是如此。」
「原來如此啊。」
露木伸出長長的赤色舌頭,舔了舔嘴唇。
「照這麼說,鯉城接受的委託跟這起強盜殺人有什麼關聯嗎?」
「還不知道。」
我謹慎地選擇用字。露木淺淺微笑,敲響手中的小鐘;鈴聲輕輕響鳴的同時,門也打開了
,出現家僕溝呂木的身影。
「是前陣子的事了,西陣有家叫做糸久的店發生強盜殺人事件,只要把記載了那起事件的
報紙拿來給我即可。」
溝呂木深深一鞠躬之後,門再度關上。
我拿起桌上的咖啡壺,給自己添上新的份。鍍錫的壺面,扭曲地倒映我的臉。
露木含下半口青綠色蘇打,將玻璃杯放回去。
「鯉城跟那起強盜事件的關聯是?」
「屍體第一發現者是我。」
露木吹起一聲短口哨。
「你先說吧,溝呂木搜尋報紙恐怕還得花上一段時間。我們不是一直以來都這麼做嗎?所
以才是共同經營者啊——只是」
露木靠在椅背上,露出困擾的微笑。
「你還是一樣不擅長說謊呢,鯉城。」
我不知道露木指的是哪部份。
有如嘲笑無言以對的我般,暖爐的薪柴持續爆裂著。
--
收到委託書,是十一月五日的事。
會那麼清楚地記得日期,是因為前一天原敬首相在東京車站被殺了。那封委託書跟大篇幅
報導了暗殺事件的早報重疊在一起,被投到事務所的郵箱裏。
大大的信封上,以蒼勁的墨跡寫著"鯉城偵探事務所收"往背面看,沒有寄件人的署名,
也沒有貼郵票;也就是說,寄件者是特地把信拿來投進郵箱的。昨天傍晚還沒看到裏面有
東西,表示是夜裏送來的吧。
從信封的觸感來推估,沒有放入利器或毒物的跡象。我還是小心謹慎地割開信封,裏面是
兩枚便箋和一封白色信封;薄薄的白色信封上,以相同的字跡寫著"訂金"
兩枚便箋之中,後方那張是白紙,第一張則以跟信封不同的筆跡寫了委託書。
寄件者先為唐突的聯絡致歉,表示有工作想委託,但因某些理由而無法親自造訪事務所,
故希望能在六日的下午一點,相約於祇園的崇德天皇廟前見面,在此致上訂金,寫了如此
這般的內容。這封信的末段只寫了日期,同樣也沒有署名。打開被黏住的白信封,裏頭是
嶄新的十圓紙幣兩枚。
想盡可能避免打照面完成委託的委託主不在少數,但奉上二十圓訂金只為見一面的人可從
沒遇過。看到將便箋添上白紙的手法,我確定這不是惡作劇。
不知幸或不幸,我最近也沒什麼要緊的差事;因此隔天我便依照指示動身前往祇園。
崇德天皇廟位在祇園町南邊,代表祇園的無車社家屋敷內側。
(註:社家——意指世襲的神職世家,在明治年間已廢止。)
我步出市電走下石階,瞥見有著白牆外觀的東山醫院後,往東山的緩坡道前進。原本在途
中轉進西邊的小巷,爬上建成高樓的彌榮尋常小學校前方的萬壽小路坡道,才是最短的路
徑,但從正面切入現身就太引人注意了。
我潛入位於月見町,範圍長達至安井金毘羅北門的狹窄小巷中,穿過平緩曲折的小巷,崇
德天皇廟就在前方。巷弄兩邊有棟棟相連的料亭,但即使是中午時分,現在也熄燈未營業
,有如普通住家般地靜靜佇立著。
寒風呼嘯而過,吹起地上的石子;我立起外套領子,把臉埋進圍領裏。
一邊放輕步伐一邊走著,看見前方陰影下出現了一個窺視天皇廟石碑的男人背影,看樣子
沒注意到我這裏。
我溜進附近店家的廊下,確認對方姿態。
因為從後方所以看不見臉,是個小個子男人。穿著二重迴羽織,身高大約五尺三寸(約16
0公分)提著紫色風呂敷包的手也很小。
(二重迴羽織:外層多一層披風的冬季用防寒長版羽織)
確認手錶,剛好下午一點。前方的男人也同時掏出懷錶,頻頻交錯盯著懷錶和石碑。
看來這男人就是我的委託人沒錯了,我筆直地往他後方走去,出聲問道"在找人嗎?"
男人彈開般地回頭,愕然看著我。
是個戴著黑框眼鏡,年約四十歲的男人。頭髮剃成五分頭,額頭相當寬。毫無油光的臉看
起來很青白;從他的外貌推估,我認為他是商家老闆。
「在下是鯉城,請問閣下是委託者嗎?」
呆然木立的男人輕輕以眼神示意,我遞上寫有姓名和住址等資料的名片。
他惶恐地接下名片,只瞥了一眼,就以水鳥般尖銳的聲音說道:
「萬分失禮了,畢竟,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像您這種職業的人。」
「大多數人都是如此吧,請別介意。那麼,想委託什麼工作呢?」
呼嘯而乾冷的風,吹得路上塵土飛揚,男人的目光落在名片上"啊啊"地自語。
「站著不好說話,要不要到附近的喫茶店?」
「不,很抱歉,在這裡談就好。」
男人抬起臉,以激動的口氣說道。
「因為我想盡量低調......若有失禮之處再次向您致歉。還有,請容我失禮地再次確認,
您
能保證絕對不洩露口風嗎?」
「那是當然的,畢竟我做的是信用至上的交易。」
「太感謝了,聽到您這麼說我就安心了。」
男人微微點頭,眼底還殘留些微不安。搞不好又是什麼麻煩事,我當時如此想著。
「首先請教貴姓大名?」
「我叫久能與一,是經營位於西陣名為"糸久"的紡織商家。我知道您接下了"蘆之鼓"
的委託,聽說您相當快速且巧妙地解決了事件,在其他地方也對鯉城先生有很好的評價。
所以我才想,如果要做的話就只能拜託您了;因此明知是無禮之舉,還是寄了那樣的信過
去。」
這時若要自謙也有點奇怪,我曖昧地點了點頭。"蘆之鼓"是位於六波羅的料亭,半年前
發生了在那裏工作的年輕廚師,盜走倉庫裏的古物後逃逸無蹤的事件。由於擔心會衍生為
醜聞,因此拜託我私下解決。我也是透過露木引薦才能接到那次委託。
「那麼久能先生,想委託的工作是?」
與一的臉色變得險峻,還留有剃鬍青跡的嘴糾結成山型,細眉幾乎皺成一線。
「說來實在羞恥,想拜託您的事、那個、是家務事。」
與一吞吞吐吐地道。
「我的妻子名叫智惠子,智惠光院的智惠子。前陣子開始,她的樣子很奇怪,問了好幾次
,也問不出所以然、該怎麼說呢?」
「外遇調查是嗎?」
與一沒有看我,僅是低著頭輕輕頷首,渾身溢滿了不想承認事實的感情。
我逐漸理解與一異常警戒的言行舉止了。因為他是商家老闆,不管有沒有真的外遇,僅僅
是調查這項舉動,都會對家庭和商譽造成影響。
「我已經充分了解事情經過了,就恭領您的委託吧。」
我以慎重的口氣說道。雖然完全不認為外遇調查是不重要的委託,也無鄙視之意,但認為
這會把家務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引人注意,有如此這般被害妄想的委託人很多;幸好
與一沒有這種心態。他的神色看似安心以些微之差勝過懊悔,並再度低下頭去。
「我們就速速進入正題。請問調查預計持續多久呢?當然,會依您的預算;按照以往經驗
,通常要持續一段時間才能逮到關鍵的場合。」
「沒有預算上的限制,一般來說大概會持續多久?」
「這樣啊,先暫定一個月如何?如果途中有長期無人在家之類的狀況再另外討論。」
「目前沒有出差的計畫,那麼就先暫定調查一個月,之後再依調查結果決定是否繼續。」
「我知道了。」
「附上的訂金足夠嗎?如果不夠的話......」
與一作勢欲伸進懷中掏錢,我制止了他。
「那倒不至於,已經十分足夠了。如日後有超支的狀況,會再送上請款單。比起那個,請
問調查報告該怎麼辦呢?送到西陣的店裏不太妥吧?」
我想還是避免直接到店裏拜訪比較好。與一點點頭,另外給了我適合的聯絡方式。
之後,針對調查範圍討論的同時,我詢問與一懷疑妻子外遇的關鍵。
「要說有什麼確切證據的話是沒有。只是,再怎樣我們都是夫婦,所以我知道,該怎麼說
呢,大概是直覺吧。」
「外遇對象是誰,您心裏有底嗎?」
與一停了一拍,以拒絕般的語氣回答"我不知道"
之後事務性地討論其他事,我跟與一就此分別。
走在天色開始昏暗的祇園小路,我再度沉思起委託內容。這明顯不是什麼輕鬆的工作,承
接外遇調查不但報酬很少,也幾乎不會獲得感謝。但原本就是為了糊口飯吃,也沒得挑喜
歡的工作。
「因為是夫婦所以知道,直覺嗎?」
我的腦海裏閃過與一的臉。這麼說的時候,與一陰鬱青白的臉上,瞬間就像打破的玻璃燈
,閃過激動的眼神。
看樣子不是什麼輕鬆愉快的工作啊,我再度這麼想。
--
「訂金二十圓?」
露木以手撐起臉頰,如此說道。
「靠西陣織賺了不少嘛,大概他是認真的吧。]
「糸久到與一這代恰好是第十代,在西陣一帶也是以老舖知名的店。店鋪在從今出川淨福
寺到寺之內通盡頭再往北一點的位置,店面相當寬廣。至於布料紡織的業務,在店內側有
小規模的工廠。」
我憶起西陣一帶迴響的紡織機聲,替露木的玻璃杯添滿新的蘇打。
總而言之,所謂西陣織,就算是一條腰帶也得經歷多道繁複的工序才能完成。
從要用什麼樣的布料、什麼樣的圖、甚至什麼樣的花紋,以此構思「圖案」。圖案會先在
方眼格上設計成「紋意匠圖」;再依紋意匠圖做成可指示紡織機經線上下的紋紙,稱為「
紋雕」;接著從蠶繭採集來的生絲,配合織品的種類,將不同絲線捻合在一起,稱為「捻
糸」;從織屋送來的捻糸,會依照顏色樣本分毫不差地染色,稱為「糸染」。為了後續容
易處理,染好色的絲線會纏繞在線架上,稱為「糸繰」;接下來為了準備紡織,從上百個
線架上垂下的經線卷入紡織機的橫架,則為「整經」;然後將緯線穿入竹桿,讓緯線通過
可拉起經線的裝置,稱為「綜絖」,織品便逐漸在手工紡織機或縫製機的製程中成形。
在西陣,所有工程都由不同業者各自承包,所謂"織元"顧名思義,就是負責統籌整合這
些製程的製造商。
織元會自行決定圖案,從絲線商購入染線織成腰帶或和服布等等。不過,大部分業者會把
稱為"出機"的紡織機租給沒有機器的店家;將絲線或圖案等轉包給下游業者織成的情況
也很多。像糸久這樣不但持有複數紡織機,還有自家工廠進行製織工程的大商家相當稀有
。
做好的織品會賣到批發商去,由於小織元的產量少,為了能收購織品,位於大宮的糸屋町
便聚集了很多西陣批發商,等收購到一定程度,就轉售到室町一帶的大盤批發商。至於糸
久則是從一開始就跟室町批發商接洽,果然是大商家。
「然後,你跟蹤了一個月,結果如何呢?與一的預感猜中了嗎?」
「沒有。就我觀察下來,智惠子並沒有跟男人幽會的跡象。畢竟身為社長夫人,智惠子也
要去糸久的工廠,本來就很少外出。」
「我想也是呢。」
露木伸手拿起玻璃杯,向後靠在椅背上。
「有很多這種疑心生暗鬼的丈夫妄想喔,而且智惠子是那樣的美人嗎?」
我懶得開口,僅是曖昧地不置可否。
我調查了一個月,持續看了她那麼久,可以斷言久能智惠子絕對不是不美。但要因此說她
是那種人人皆讚譽有加的美貌,好像又有點不太對勁。
由於她大多在室內生活,跟與一一樣很少曬太陽。但是,相較與一的膚色是病態性的青白
,智惠子的膚色則帶有些微黃調,是讓人聯想到生絲的艷麗白色。
在仔細梳成的髮髻下,鵝蛋臉上是淺色眉毛和明亮生動的眼瞳美好地排列在一起。胸與腰
身看似單薄但姿態婀娜;另一方面也散發出讓對方沉靜下來的氛圍。
智惠子是跟糸久合作,名叫「梅垣」的紡織商之女。
與一自幼即雙親因病過世,到了上高等小學校的年紀時,在身為上上一代當家的祖父:美
代吉安排下去其他紡織商進行製織修行,梅垣即是那個時候的其中一家店。當與一第一次
遇見剛滿三歲的智惠子時,便決定等他繼承糸久第十代當家的身分時,就要迎娶她為妻。
「得知完全沒有找到外遇的事實,與一有什麼反應?」
「一點也不相信喔。」
「你們見面談話了?」
「是打電話。與一每週四的夜晚會打電話過來,對經過兩三週都沒發現證據的事很火大,
但沒有的東西也不能硬說有吧。任憑我怎麼解釋給他聽,最後還是要我親自去店裏一趟。
」
「明明之前還特地要你繞到祇園去的說,是吹了什麼風呀?」
「因為他覺得透過電話講不清楚;或者也可能是,與其背地裏偷偷摸摸的,倒不如光明正
大地行動反而不引人注意。總而言之,我就這麼往西陣的糸久出發了。」
我舔了一下變濃的咖啡,繼續往下說明。
--
巷弄的風激烈吹颳著地面。
我及時按住快被吹飛的帽子,把帽子重新戴好、壓低帽緣,並攏了攏衣襟。
糸久店鋪就位在中豬熊町,從今出川淨福寺往北越過三條街口的寺之內通交叉口。
那天我也持續一早就開始跟蹤智惠子,但她果然沒有要出門的跡象。我在稍有距離的巷弄
小食堂解決遲來的午餐,又急急忙忙趕回去。
走在漆黑凍土的路上,兩側是軒軒相連、建有玻璃格子窗的商店。身著厚衣的工匠們,拖
拉著載滿染糸、紡織機零件等物的拖車,沉默地在那些店家來來往往。
我避開由兩人拖拉的大木板車,在過了上立賣的路口稍事休息。
間隔相近的玻璃格子窗,昏暗地倒映我穿著鼠灰色外套、帶著黑色呢帽的身姿;而腋下抱
著的則是已用舊的黑色皮革口金包。
今天的我不是偵探,而化身為商業保險業務員。以這個身分前去拜訪店鋪,是與一先前在
電話裏指示的。
我用空下來的那隻手掏出懷錶,指針正指著兩點四十六分。我們約三點商談,與一在四點
則還有下一個工作;早點去等或許比較好。
大約走了一町(約100公尺)的距離,盡頭便出現了一家垂著巨大紫色暖廉的店。
店面大約有五間寬(約9公尺),在正面玻璃格子窗所掛的暖廉上,寫有"糸久"的店名
,菱形紋嵌在"久"字之中,保留了原本的布料底色。
(原文:染め抜く,意指只將花紋部位保留原本顏色、其他部位整片染色的工法。)
就算跟其他店相比,也是明顯規模大很多的店舖。
前方是廚子二階的建築樣式,並列著紅色細格木欄的一樓,是糸久的店鋪和工廠。灰泥牆
上有綿延的蟲籠窗,可窺見二樓是與一和智惠子的居處。內側是跟深處的工廠接合在一起
的長屋,糸久所雇用的單身男性員工就在這裏生活起居。
(註:廚子二階造為京都町家常見建築樣式之一,結構為兩層木造建築,一樓向道路的外
側空間可當店面,裏側是自宅,內外各有出入口;二樓高度較低矮,可當倉庫,而二樓窗
戶通常為細縱條格的蟲籠窗型式。)
相對於店鋪東側排列著同樣的機房,西側則是掛著「駒倉染工」招牌,縱長格局的工廠。
機房內沒有人影,門或玻璃窗都是敞開的。這也難怪,這間染糸工廠在今年夏天停業了,
廠房土地被糸久收購。從路邊的看板可以得知,這裡將會改建為糸久的第二工廠,預計在
明年春天完工。
確認時間,距三點整還有五分鐘。一進入屋簷下,我便立刻將帽子和外套脫掉。
打開玻璃門後,就傳來咖嗒咖嗒的輕微腳步聲;我也以不輸對方的氣勢,努力裝出開朗的
聲音喊著"抱歉打擾了"
店內有像是長土間的走庭,一直延續到深處;左右兩側有好幾間以土牆區隔的房間。
(註:土間——位於室內未鋪設地板,而保留泥土地的空間,有類似玄關的功能。走り庭
——京都町家特徵之一,從入口向後延伸長而窄的泥土地板,通常深處是廚房;另外前方
稱為"店庭",通往店面或接待客人的空間。)
進入其中一間房間,就看見了一位小個子、留鬍子的老人。我把帽子置於胸前,露出營業
用的微笑。
「您好,我是京阪保險的業務員。關於新工廠的保險事宜,和久能社長約好了三點碰面討
論。」
「啊啊,我聽說了,您好,我是這裡的掌櫃金森。」
金森低下頭示意,同時大聲地向裏面喊"喂!"一位像事務員的年輕女孩立刻從其中一間
房間現身。
「這位是社長的客人,帶他到裏面去。」
金森以眼神向我致意,就進入旁邊像事務所的房間去。我拿起外套,跟著事務員的引導繼
續沿著走庭前進。
匆匆一瞥,可見左右兩側的房間都排列了辦公桌;牆壁的架子上排滿了各色各樣的染線。
可能是為了確保線的品質,土間內跟外界不同,充滿了冰冷的空氣。
隨著被帶到深處,規律的機器聲也逐漸變大;盡頭是磨砂玻璃材質的拉門切出分界,看來
另一邊就是工廠了。抬頭仰望,頭頂上是橫立了幾根樑木的挑高結構。
繼續往二樓走,經過櫃子梯和排列了爐灶的廚房後,事務員在右手邊的木門前停下腳步。
門上貼了寫有"社長室"的板子,她讓我換上拖鞋,並敲了敲門。
「社長,是京阪保險的人。」
門另一側傳來"啊啊"的回應;事務員回頭看我,以"請進"的眼神頷首,我便依她的引
導打開門。
一打開門,滿室的暖氣撲面而來。
門內是約莫十疊大的洋室,接待用的客桌圍繞著布面沙發,對側可見放了一張寬大的辦公
桌。牆邊放了一個黑色塗漆的大型保險櫃,還有抽屜很多的櫃子;彷彿能淹沒這些置物空
間般,櫃上裝飾了各式各樣的獎狀。辦公桌旁設置了鍍琺瑯的鑄鐵製瓦斯暖氣。
「歡迎歡迎,我正在等你。」
穿著厚羽織的與一,從辦工桌後緩慢地站起身來。
看向我這裏的臉,跟前幾日相比又更憔悴了。臉上滿是鬍渣,眼眶下也可見黑眼圈;剃成
五分頭的頭髮,不知道是不是受睡姿影響,在單邊出現奇怪的壓痕。
我輕輕以眼神致意,往中間的客桌走去;與一叫事務員去倒茶後,便踏著沉重的步伐坐在
沙發上。
桌上擺了幾張看似契約書的紙張,並散落著印有「鮭川法律事務所」的茶色信封袋。與一
以厭倦的手勢把那些文書收成一疊,連正反面也不分地全一股腦塞進信封袋裏。然後他就
這麼沉默地打開桌上的菸盒,示意我來一根。
我表達感謝之意,伸手抽了一根雙切香菸。與一自己也含了一根,以陰鬱的表情將手伸向
打火機。
(註:雙切香菸——指用紙包裹菸草,並將兩端切齊的香菸。日本國產的紙卷香菸有兩種
:一種是附咬嘴的"口付菸草",前端附有較粗的圓柱型紙煙嘴,吸菸時可以咬碎或咬扁
紙煙嘴以利吸菸,現在已經停產。而雙切香菸則建議輕輕含在嘴裡即可,如果咬扁紙菸就
會吃到菸草。)
我用與一遞出的火點燃香菸,吐出辛辣的煙霧。與一十指交握,僅是默然地抽著菸。他厚
實的膝蓋骨明顯突出衣料,大概是持續操作紡織機導致骨頭歪斜吧。
由於後方響起了敲門聲,我拿出為此準備的保險資料迅速地排列在桌上。
方才的事務員再度現身,在我們面前放上冒著煙的茶杯。
「有事的話我會出聲叫人,沒叫人的話不要進來。」
與一用嚴厲的語氣說道。事務員以恭順的態度回答:我知道了,隨即退下。
「抱歉提出這種無理的要求。」
確認門關上之後,與一低下頭道。
「請別介意。比起這個,您四點還有別的事情吧?」
「是我擔任理事的織物組合會臨時會議。最近這附近發生了多起強盜事件對吧,就是要討
論那個,所以沒辦法缺席。」
「我明白了,那就早早進入正題吧。」
我從包包深處拿出綁了黑線的紙卷。
「從結論來說,誠如昨晚在電話口頭說明的那樣,我認為並沒有發生您所擔憂的事實。雖
然尚未整理好,這是這一個月來尊夫人每日的活動記錄,請您過目。」
與一以險峻的表情接下文件,翻開第一頁。
跟穿牆而來的機織聲混雜在一起,翻頁的乾沙聲回響在室內。聽著翻頁音愈來愈急促,我
伸手向桌上的茶杯。
「我妻子,真的沒跟任何人見面?」
「從接受委託到現在這段期間,沒有任何夫人外遇的事實。她出門時都有我全程跟蹤,因
此可以斷言。」
嘴唇碰觸到的茶還是熱的,我啜飲一口,窺視對方的反應。
與一眉頭深鎖,在紙張上快速地左右移動目光。感覺好像發現什麼破綻的話,就會立刻跳
起來一樣。
問題就在這裏,我內心暗忖。
該怎麼讓與一接受?要證明沒有的事情,遠比證明確實存在的事情困難多了。要是真有"
在別處跟男人幽會"的事實就能立刻了事了,不知是幸或不幸,偏偏什麼也沒有。
這是確切的事實,但無論如何與一都難以接受,我感到坐立難安。
正打算開口詳細說明時,明明沒有敲門聲,後方的門卻突然打開了。
「哥,能跟你談一下嗎?」
我訝異地回頭,門口站了了一個穿著灰黑色底混紡白斑紋西裝的壯年男子。
年約四十後半,頭髮以髮油梳整,留著一口時髦的鬍子;他的外貌看上去有幾分與一的影
子。
「欣二!」
與一顏色大變,猛然站起來。
「啊啊有客人在嗎,我馬上出去,失禮了!」
男人以討好的臉向我低頭,接著颯爽地消失了。
與一微微顫抖著瞪視門口,接著大大嘆口氣,再度坐在沙發上。
「那是令弟嗎?」
「沒錯,是擔任專務的欣二,讓你見笑了,很抱歉。」
「我還以為他正在名古屋出差,已經回來了嗎?」
與一露出驚訝的表情。
「昨晚搭夜車回來的,但您怎麼知道?」
「上個禮拜二,夫人送他去京都車站,我也跟去了。」
「你說什麼!」
與一的反應顯然是我不小心說漏了什麼。
伴隨著像是叫人閉嘴的音量,與一瞪大了雙眼。
「智惠子送欣二去車站,這是真的嗎?」
看著與一丕變的態度,我啞口無言。與此同時,我第一次理解到,與一懷疑妻子的外遇對
象,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親弟弟久能欣二。
我心想糟了,但已經太遲。我努力保持平靜的語調,對面如死灰的與一說道:
「別那麼大聲,請冷靜一點。只是送他去車站而已,記錄上也有寫,您所懷疑的事——」
「我十分明白。」
與一打斷我的說明。
「很抱歉時間也差不多了,今天就請回吧。」
既不是怒火燃燒,也不是悲嘆;那是虛弱的聲音。就算想繼續說明,他也明顯聽不進我的
聲音。於是我立刻站起身來。
「這些資料能先還給我嗎?等整理好會再交給您。」
與一俯視著手上的文件,沉默地遞給我。
收回的文件裏,也記載著智惠子和欣二單獨進入喫茶店的情況。
第一次遇到時,我就做好準備豎耳旁聽,談話全都是跟糸久經營相關的內容,當然兩人也
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與一只是聽到接送就有那麼大的反應,看完那份記錄後又會如何呢
?幸好事情還沒有演變到那個地步。我絕不是想刻意隱瞞,只是當下立刻判斷,先避免讓
與一接觸到還無法清楚說明的部分比較好。
我和與一一同步出社長室時,恰好通往工廠的磨砂玻璃門上也映出智惠子的身影。
以手帕擦拭額上汗水的她,一發現到我們就呆住了。原本茫然的與一忽然態度丕變,踏著
粗暴的步伐插入我跟智惠子之間。
「你那是什麼打扮?快到那邊去!」
簡直是要撲上去咬人的語氣。智惠子以膽怯的眼神低頭,立刻回到工廠去了。
與一邊佯咳邊轉向我。
「失禮了,往這邊請。」
被那股不由分說氣勢壓倒的我,跟著走向玄關口。
「之後要怎麼辦呢?」
走出暖簾之際,我問與一。
與一蒼白的臉浮現詫異的表情,彷彿思量我話語裏的意涵般,目光移向了那些來來往往的
工匠們。
「我還會再跟您聯絡,在那之前什麼也不用做。」
說完與一便低下頭,立刻返回店內了。
我被留在原地,咬牙按捺不住的懊惱之情,同時離開店家。
即使回到事務所,我也對自己的不謹慎感到後悔不已。一連抽了好幾根菸,又喝乾了咖啡
,對往後的事還是沒有浮現任何好辦法。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上的磨砂玻璃上忽然映出人影。我反射性地看向牆上的時鐘,指針恰
好指著五點整。
伴隨傾軋的開門聲,站在門口的,是穿著煉瓦色羽織的久能欣二。(註:煉瓦色為帶紅黃
調的棕色)
「呀,果然是這裏嗎?」
欣二取下頭頂帽子的同時,一邊看著門上的「鯉城偵探事務所」一邊跟我的臉來回比較。
我正打算站起來,就這麼以半蹲的姿勢僵住了。
為什麼欣二會知道這個地方?我一點也不明白。難道是跟蹤?不,就算真是如此那也間隔
太久了。但是,現在欣二人就在這裏——啞然無語的同時,我叼在嘴裏的香菸灰落了下來
。
「我不是有意要嚇你,但你看起來還真吃驚啊。」
欣二對我的模樣笑出來,接著毫不顧忌地走近客用沙發。我心一橫,把正在吸的香菸按到
菸灰缸裏捻熄,轉過去面向他。都到這個地步了,除了正面對決也別無他法。
「您是久能欣二吧?為什麼會來這裏?」
我請欣二坐在沙發上,隨後也在他對面坐下。
「你回去之後,我被哥哥叫出來,狠狠地修理了一頓呢。你應該也知道吧,就是大嫂的事
。中午前還沒有異狀,可想而知原因就在你了。我打電給給京阪保險,對方竟然回今天沒
有任何人來過,這實在太奇怪了。所以我趁哥哥外出之際調查了房間,然後怎麼著,我就
發現了最上面的抽屜裏收著這個呢。」
欣二從胸前取出一張白紙片,那是在祇園碰面時,我交給與一的名片。
「原來如此,那也沒辦法了。我是鯉城。」
「我是久能欣二,在糸久擔任專務取締役。」
我伸手回握越過桌子伸出來的手,跟外表的印象相反,是一雙十分柔軟、正是商人的手。
我第一次正面端詳欣二的臉,果然從眼睛排列的方式、鼻子到嘴巴給人的感覺,都跟與一
如出一轍。
「長得很像吧,因為我跟哥哥是雙胞胎。」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視線,欣二一邊取出香菸一邊笑道。
「那麼,請問有什麼事?」
「嗯,就是那個。你受到哥哥的委託,調查我跟大嫂之間的關係對吧?啊啊,不能回答的
話不用說也沒關係。只是,若要單刀直入說的話,可以告訴我你對哥哥報告了些什麼嗎?
」
「很抱歉,這我無可奉告。」
我立刻打斷了他。或許這也在欣二的預想範圍,他毫不動搖地泰然頷首。
「就算我出哥哥給你的酬勞兩倍、不,甚至三倍價也?」
「不是那個問題,您特地跑一趟真的很不好意思,但若要談這件事就請回吧。」
欣二"唔"地悶哼,以纖細的指尖輕撫下顎。
「既然有仔細調查過,你應該明白吧,大嫂跟我之間並沒有那種見不得人的關係,完全沒
有。所以我無所謂。」
欣二伸手朝菸灰缸彈落煙灰。
「只是,大嫂是會為了這些枝微末節小事而心痛的人啊,那個人啊,很纖細的。她把哥的
話當成戒律一樣照單全收,全都記在心裏。如果有生小孩的話或許情況會不一樣吧,可惜
沒有。我也看不下去想出聲勸他,但那又碰會到哥的逆麟,所以實在沒辦法。」
「請問您對令兄有什麼想法?」
「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喔,無論如何,他都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共享相同血緣的親兄弟嘛。只
是,哥對大嫂的執著,一言以蔽之就是異常。你有聽說過今年夏天,哥因為喝醉了而殺人
未遂的事件嗎?」
「沒有,第一次聽到。」
欣二從嘴裡拿下香菸,吐出細長的煙。
「我記得是八月初的時候,哥帶著大嫂和金森一起到笹屋町的批發商打招呼。在途中有個
醉漢對大嫂出言不遜,說了些猥褻的話,然後你猜怎麼了?金森制止對方的同時,哥就拿
他的手杖把對方打到肩膀和手腕等多處骨折。」
「這......」
「不像哥會做的事情吧?就是那樣。要不是有其他人壓制他,搞不好他會就這麼把對方殺
死也說不定,總而言之,真的很麻煩啊。」
「那之後怎麼辦?」
「無論如何是和解了事了,當然由我出面啦。花了不少錢呢。」
與一悽愴的表情浮現在腦海裏,我默然頷首。
之後欣二持續用各種巧言試圖跟我交涉,但我無論如何都不接受。
就算如此,欣二還是沒有放棄的打算,留下"我還會再來"的話,離開了事務所。這時已
經經過了兩小時以上。
--
「就跟我預想的一樣,與一是個嫉妒心很重的男人這點我已經很明白了,但還是很奇怪呢
。」
露木伸手靠到頭後方,困惑地道。
「哪裡奇怪?」
「就是欣二的說明啊。說與一對壞人做過的事,聽起來更像是為了隱瞞自己的行為。欣二
和智惠子之間真的什麼都沒有?」
「就我監視的這段期間而言是什麼都沒有,就只有智惠子送欣二去京都車站,還有在千本
通的喫茶店見面一次而已。」
「當時也只是聊了公司的事吧?」
「沒錯。」
露木以拳頭撐住下巴沉思。
「是智惠子去見他的?」
「一進店裏,欣二已經在裏面等了。看起來是事先約好的。」
「兩人談話時的氛圍如何?」
「感覺上幾乎都是欣二在講話,智惠子負責聽吧。對生絲價格居高不下的不滿和供應商那
邊發生了一些異狀等等,總之都是一般聊天的範疇。關於與一聽不進他意見的不滿,欣二
也說了。」
「智惠子對此說了什麼?」
「只是帶著困擾的臉微笑而已。」
「嗯,對了,欣二結婚了嗎?」
「是單身,但本人好像也沒那個意思;在上七軒聽說非常受到歡迎。」(註:上七軒是京
都最古老的花街)
「還真詳細啊。」
「因為很在意,後來才去調查的。與一跟欣二雖然是雙胞胎,但性格完全相反呢。相較與
一是沉默寡言的職人氣質;欣二卻口才絕佳,是天生的商人。所以糸久才由與一留在店裏
專門負責圖案和製織,另一方面欣二則負責室町批發商或百貨零售業者,以及四處招攬批
發商進行商談的業務。」
原本不是這樣的。欣二在事務所這麼說過。
個性比較外向的原本是與一,欣二從小就是個特別怕生的孩子。他們的祖父看不下去,因
此刻意安排與一到需要集中力和毅力的紡織商;而欣二則為了培養對話能力而被送到室町
批發商家擔任學徒。
「與一就算露出敵意,欣二看起來也沒什麼動靜,就是那樣的性格吧。」
我在心中描繪對峙時欣二的姿態。確實是個豁達的男人,但也不能斷言他內在沒有冷淡的
另一面。我老實說出這個想法,露木便若有所思地雙手抱胸。
「我在調查欣二的事時,還發現另一件新情報。包含糸久在內的幾家織元和批發商共同出
資,據說正計畫在滿州建造巨大的西陣織工廠。」
「欸、滿州?」
露木以驚訝的臉探出身子。
「那邊好像也有一定的需求量,至今為止都是從這邊進口過去,但滿州的人工比較便宜,
在當地建造工廠生產的話,聽說也更划算。然後,問題就在這裏了。被推選為那邊公司共
同代表的人,據說正是欣二。」
「是他自願的嗎?」
「不,貌似與一強力推薦的樣子。」
露木用鼻子冷哼一聲。
「把他流放到天邊就是了。」
「就是打算如此。」
「也沒有別的可能了,欣二怎麼說?就算突然被通知要去滿州,也不是說句"這樣啊好的
"就能接受了吧?」
「聽說是回覆請給我一點時間考慮,但與一似乎已經跟其他人擔保了沒問題。」
「真是胡來啊。然後,接著就是那起事件了吧。」
我點點頭,把剩餘約半杯的咖啡一飲而盡。
在糸久的二樓接連發現與一、智惠子,以及欣二慘死的屍體,正是欣二來訪事務所的隔天
晚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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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違背事實,整理報告書時必須慎重地選擇遣詞用字,因此我花費了整整一天。
我一直在等待與一跟我聯繫討論關於報告的方式,但就連一通電話也沒有打來。為了讓本
人親自拆封閱讀,郵寄也是考慮的方法,但為了萬全地保險起見,我想還是親自送過去比
較好。
窗外的夜幕已完全落下,玻璃窗外是強風猶如低泣般地颳響著。
牆上的掛鐘一開始鳴響我就轉過去看,指針恰好指在八點整。
從寺町的事務所前往糸久,搭電車再轉乘需費時一個多小時。今天是禮拜日,店大概也沒
開門,但若要親手單獨轉交給與一,毋寧是個好時機。我抓起外套和帽子,踏出事務所。
朦朧的新月高掛在西空,我披著夜風,急忙趕往木屋町二条的車站站,及時趕上市電。握
著手把搖搖晃晃了四十多分鐘,在終點站的堀川中立賣下車步行。
時間還未過晚上九點,然而西陣夜已深。紡織工都起得很早,我聽說大部分的人家在這時
間都已經躺床入眠。不管哪間店都門窗緊閉;此時雲隱沒了月,夜色裏只有街燈幽微地亮
著,隱約滲出燈光;遠方則傳來拍子木與小心火燭的聲響。
我拐進猶如棋盤格的小巷,花了三十分鐘才終於走到糸久。
果然暖簾是放下的,玻璃窗內也一片漆黑。二樓的蟲籠窗好像透露出些許燈光,但我不是
很確定。確認手錶,還不到九點十五分。
伴隨著逐漸接近的拍子木聲,我看見前方轉角出現好幾名人影;是披著紅色與黑色法披的
男人們,手上提著寫有"小心火燭"字樣的燈籠。
有股討厭的預感。
若從他們的角度看來,在什麼人都沒有的夜路上,我站在垂下暖簾的店門前,跟可疑人物
沒兩樣,絕非什麼正派人士。
不出所料,男人們以警戒的目光紛紛朝我跑來。腦海裏瞬間也閃過逃跑的選項,但隨即認
為這不是好方法,決定留在現場。
「你在做什麼?」
把我團團圍住的男人當中,有個留著濃密大鬍子的男人走了出來。我裝出困惑的表情,回
頭看了看糸久的店門。
「不,我被久能社長緊急叫出來,但店家為什麼沒有開門?」
「與一先生?抱歉您是哪位?」
「啊啊失敬了,我是......」
我戴著手套,從外套的內裏口袋掏出名片。上面以粗黑的印刷字體寫著「京都中央法律事
務所 所長/律師 中川一郎」這是我為了應付像這種時候,以備不時之需所準備的其中
一種假名片。
「原來是律師,唉呀真是失禮了。因為最近強盜事件實在太多了。」
大鬍子男以尷尬的表情搔著頭說道,在場其他人也立刻洗去猜疑的神色。我說著"沒關係
"不介意地點點頭。
「可是,糸久不是說今天要辦慰勞會嗎?」
旁邊的男人如此說道。我誇張地拍了一下手。
「啊啊對啦,社長說了要我過去露個臉什麼的。可是真糟糕,偏偏我忘了最重要的店名。
」
「糸久不是說要辦在"寄善"嗎?」
鬍子男像是確認般地看向其他人。
「六軒町的寄善沒錯吧?」
「沒錯,與一先生經常在那裏辦餐會呢。」
鬍子男重新看向我,告訴我寄善這家店就位在今出川六軒町再往南走;我慎重道謝後才離
開現場。
走到今出川通後往西,在淨福寺的轉角發現了一個白色的公共電話亭;我稍加考慮便進到
裏面,要求轉接到寄善,沒多久聽筒就傳來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
「這裏是寄善。」
「我聽說糸久正在那裏聚餐,因為我找久能社長有急事,能替我轉接嗎?」
我拿手帕遮住嘴,偽裝成模糊不清的聲音。對方說"請稍等一下"便聽見放下聽筒的碰撞
聲。
大約不到三十秒,聽筒傳來了"喂"的聲音。不是與一的聲音,而是乾沙的老人聲。
「讓您久等了,我是掌櫃金森,不好意思,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正以為是與一來接電話,登時感到詞窮。這時我腦海裡閃過的是在社長室看到的茶色信
封袋。
「我是鮭川法律事務所的人,久能社長在嗎?」
「啊啊,是鮭川律師的人,怎麼了嗎?」
「不,因為久能社長要我盡速完成的文件完成了,我想交給他,但貴店沒有開門。我現在
正在今出川通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因為聽附近的人說今晚大家在那裏舉辦慰勞會。」
為了不讓對方起疑,我立刻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雖然嚇出一身冷汗,但微醺的金森好像
不怎麼驚訝的樣子。
「啊啊,是這樣啊,我沒聽久能社長說過,真是失禮了。」
「社長也在那裏嗎?」
「不,他稍微離席了一下。」
金森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許變化。
「看來是忽然想起有急事,要回店裏一趟。已經出去好一陣子了,還沒有到嗎?是不是在
哪裡錯過了?」
「我明白了。因為時間也晚了,我就下次再去拜訪,非常感謝您。」
金森好像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我直接掛上電話。
步出公共電話亭,再度折回糸久。剛才在二樓的燈光,看來不是我認錯。
要是有問還有沒有誰留在店裏就好了,但後悔也無濟於事。如果是身體不舒服,就只能改
期了。
我逆著強風,沿著淨福寺通向北前進;消防隊的喊聲與拍子木聲,回響在遠處的東方。應
該不會被當成可疑人士吧。
站在糸久店門前抬頭一看,二樓的蟲籠窗果然透露出微微的燈光。
我戴著手套,一邊確認週遭一邊握上正門手把。玻璃滑門毫無困難地向橫移動了。
我立刻鑽進門內,隨後以另一隻手將門關上。
眼前迫近的是比外面更甚、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能看見深處的箱子梯,上方透出微微
亮光。
我就像碰上了過路魔(註)般全身顫抖。由於那裏吹進了彷彿能刺穿外套的冷風,室內跟
室外的溫度幾乎差不多。我正打算邁開步伐,腳就踢到了疑似箱子的東西。從包包裏拿出
小型手電筒確認,大概是準備之後要寄出,寫有收件人資料的木箱。
(註:通り物——指被經過的人或房屋會遭逢不幸的妖物)
「久能先生,您在嗎?」
我拿著手電筒,向裏面出聲叫喚道。但沒有回音。
忽然,一股微妙的惡臭撲鼻而來,是類似油在燃燒的焦臭味。我心中緩緩升起一股不明所
以的壞預感。
於是我慎重地往走庭前進。
左右的紙拉門都緊緊關上,沒有人的氣息。再次呼喊與一的名字,結果還是一樣。
隨著進到深處,惡臭味愈來愈濃。我踩過箱子梯,在廚房的爐灶前屈下身。
強烈的熱氣撲面而來。往熱源裏面探頭窺視,眼前所見之處全被薰成了朱紅色。如我所料
,這裏就是惡臭的元凶。
我抓起掛在旁邊牆上的火耙,將眼前堆積如山的灰緩緩挖開。
燒油臭一口氣變濃了。
大概是淋油點火吧,灰燼之中出現的,是二十圓紙幣、十圓紙幣,還有股票等等的紙張殘
渣。
我站起身,拿手電筒往更深處照過去。隨著手電筒移動,往工廠的毛玻璃拉門閃閃發亮。
以燈光四處檢查到一半,我急忙把燈光拉回。前幾天去過的社長室,門是半開的。
我一靠近,就聽見有什麼在隨著風聲吱軋作響。
在玄關脫下鞋子後,一口氣把門打開。
冰冷的風吹著我的臉,往那裏一照,裏面的窗戶正大大地向外敞開。伴隨風吹,玻璃窗微
微搖動,我聽到的聲音就是那邊的窗戶合頁所發出的。
在燈光中,搖晃的玻璃窗捕捉了我的視線。定睛一看,我忍不住握緊了拿著手電筒的手。
右前方的玻璃窗被打破個大洞;近期西陣一帶發生多起強盜案件這件事,如水泡般在腦海
湧現。
我連忙搜索室內。
如同預料,牆壁放置的大型保險箱被打開了,裏面是空的。書架雖然沒事,但辦公桌的抽
屜全被拉開,文具、文件等物散落一地。
我屏息接近窗邊。
玻璃窗是巨大的長方形,下面的高度大約在我腰際,上面則高約八尺左右(約2.4公尺)
。被打破的是右前方的窗戶,破洞恰好是手腕可以伸進來的大小。大概是從這裡伸手打開
金屬卡榫的吧。
以手撐起身體跨過窗框,就會立刻碰上鄰店的牆壁,前方不遠的窗戶也能見到點亮的燈火
。
店跟店之間沒看到土牆之類的分界,是即使大人也能輕鬆通過的寬度。外面和室內也沒有
高度差,有踏腳處的話,翻越也是很簡單的事。
外面似乎沒有留下足跡,但我還是拿著手電筒照向地面來回檢查看看。滿地的玻璃碎片,
反射著閃閃發亮的光。
我忽然想起與一。
金森曾說過,與一回到店裏了。如果他看到這個情況,絕不可能置之不理。我確認手錶,
從進店到現在大約過了十五分鐘,但沒有警察趕來的跡象。
抬頭看向天花板,透出燈光的二樓,一點動靜也沒聽見。
我讓窗戶保持原樣,離開了社長室。隨意把鞋子套在腳上,穿過走庭,然後再度脫掉鞋子
走上樓梯。
有其他異臭混合著焦臭味撲鼻而來。
是像鐵鏽味的腐臭。我感到心跳逐漸加速。
一踏上二樓,往南沿著鋪著木地板的走廊繼續前進,左手邊有三個紙拉門並列著。
打開眼前的紙拉門,室內大約十疊寬。中央放了一張小桌,旁邊圍繞了茶簞笥和坐墊等物
,看來是起居空間的樣子。
桌上放了一個青陶製的煙灰缸,只有一支還很長的紙卷菸被丟在裏面。仔細檢查,幾乎沒
掉下什麼煙灰;用手觸摸,已經完全冷掉了。
穿過室內,我站在靠南的紙拉門前。還是什麼聲音都聽不到,毋寧說是讓耳朵疼痛的靜寂
。
我微微打開拉門。
躍入視線的,是背向這裏橫倒的男人背影,以及向他投以空虛視線,蒼白的女人的臉。
女人的眼神毫無生氣,半開的嘴裏可窺見宛若雞頭般的舌頭。我意識到那是智惠子的同時
,讓人反胃的血腥味向我襲來。
我拿出手帕蓋住口鼻,緩緩打開拉門。
看到一片血紅的慘狀,我啞口無言。
不只是紙拉門,連凹間、牆壁等等,都被室內飛散的血跡染成蘇芳色。
約十二疊寬的房間,倒了三具屍體。是智惠子、與一和欣二。
我當場放下包包,注意不要踩到血跡,小心地進入室內。
智惠子的屍體,仰倒在靠東向鋪著的冬被上。連靠近檢查都不用,她細細的脖子上,鮮明
地殘留粗大的青紫色指痕。
不知道是不是曾激烈抵抗過,不只是頭髮,智惠子的藍色睡衣也凌亂不堪。紅色橡膠製的
冰枕和棉被等物品被丟到房間角落,枕邊的圓盆、玻璃水瓶和水杯都被打翻,濡濕了寫有
"需要時使用"的藥袋。另一方面,她雪白的肌膚上絲毫沒有任何痣或疤痕。
與一的屍體,就面對著智惠子倒下。
身著黑色二重迴羽織的外出服打扮,有如嬰兒般的姿勢。繫著兵兒帶的上腹部,被利器刺
入的傷口清晰可見,溢出的大量鮮血從下方塌塌米擴散開來,不只是與一的下半身,連智
惠子所躺的被鋪也被染成一片深紅。
(兵兒帶:材質比較柔軟的和服腰帶,常用在居家或休閒。)
屍體附近掉了一把沾滿鮮血的剪刀,看來這就是凶器了。剪刀是能裁斷厚布料的羅紗切剪
刀,長度將近有九寸(約30公分)。
而欣二的屍體,就趴倒在不遠處的東北方角落。
他身穿鼠灰色的西裝,左側腹部被深深地刺傷。屍體跟與一一樣滿身浴血,但周圍的塌塌
米卻幾乎沒有沾到血。另一方面,與一倒下的血攤殘留了拖行的痕跡。我分別檢查三人的
瞳孔,都已明顯回天乏術。
離開屍體,打開西側的紙拉門步出走廊。透過鞋底,地板下的涼意刺入腳底。
隔壁是約莫七疊大的收納間,鋪著木板的地板堆積了眾多家具雜物。沒看到什麼可疑之處
——到這裏,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正在幹什麼事。我已經......不再是刑警了。
將目光移到手錶上,現在時間是十點二十分再晚一些。
我從旁退下,拿起包包,速速步下樓梯。這時已被遺忘的焦臭味再度復甦,覆蓋了在鼻腔
裡揮散不去的血腥味。
努力壓抑在胸中翻騰的種種複雜情感,往走庭前進。
我忽然靈光一現,進入並排在西側房間之其中一間。
三面牆壁都擺放了比人還高的櫃子,放著各色各樣裝箱的線束。對面的牆壁有開窗,但因
為前方有櫃子遮擋,並沒有起到窗戶的功能。
隔壁的房間也是相同構造,收藏著線束、和服布料等物品的櫃子,放在西側牆壁遮住了窗
戶。我感到腹底猶如火燒般地,拉開紙拉門。
這間房間有一點不一樣,除了兩邊牆壁放滿了櫃子以外,正面放了一張巨大的辦公桌,桌
上擺了一個撥条式秤;似乎是用來秤量染糸重量的房間。
窗戶就在辦公桌上方,靠近檢查其構造;尺寸比社長室的小,都屬於雙門對開式的玻璃窗
。窗鎖被打開,我注意到鎖頭被破壞了。
我讓窗戶保持敞開的原狀,冷風猶如千根針般刺上我的臉。
窗戶的正面,是一間約六尺寬(約180公分)的小房間,看起來是駒倉染工的出入口。以
燈光照過去,門是向外開啟的,可見走廊上滿地泥濘。
從窗框探出身子瞧瞧,我認為與鄰房的間隔和高度都跟社長室的狀況差不多;於是關上窗
戶,將沒完全關上的窗鎖恢復原狀。
穿過走庭,打開正門玻璃門。
窺探外面的狀況,街道上沒有人影。於是我一踏出門外,就立刻關上門。
戴上帽子、壓低帽緣,沿著寺之內通往東走。
我的喉嚨與肺亟需菸的刺激,於是就這麼戴著手套,千辛萬苦取出新的香菸和火柴。
含著香菸點著火以後,我深吸了好幾口,直到肺裏充滿了煙,我回頭望向數町之後的糸久
。(註:町為舊日本面積或長度單位,1町約等於109公尺。)
在猶如墨般的闇夜覆蓋下,已經什麼都看不見。忽然間,難以忍受的情感從腹底滿溢而出
。
我被無以名狀的思緒追趕,隨即逃出這條陰暗道路。
--
「『昨天二十七日,位於西陣中豬熊町的紡織商糸久,其社長久能與一先生(四十五歲)
、智惠子夫人(四十二歲),以及同社專務兼與一胞弟:欣二先生(四十五歲),在店鋪
二樓遭到慘殺,由同社掌櫃:金森伴藏先生(六十八歲)發現,向西陣署通報。一樓社長
室的玻璃窗確認遭到破壞,而社長室內的保險庫現金和所有有價證券皆不翼而飛,這點相
當受到注目。這兩天西陣署警方根據兇手的兇行,持續在西陣一帶搜索這名四處破壞的強
盜犯。昨晚該社在西陣某處餐館舉辦慰勞會,與一先生因有急事而返回店鋪一趟,被認為
是剛好撞上了強盜犯行現場。智惠子夫人因感冒而在家養病,欣二先生在同日上午前往綾
部出差,因碰巧回到店裏而遇難。』」
露木說到這裏便停下來,從命溝呂木拿來的報紙中抬起頭來。
「真是奇怪呢,各方面來說。」
「你這麼認為?」
露木把報紙摺起來放回桌上。
「三人的死因都是鯉城所見的那樣沒錯吧?」
「是啊,智惠死是掐死,與一跟欣二都是刺殺。」
「傷口呢?」
「與一的傷位在下腹部,欣二是在左側腹受的傷,兩人都是被切斷了大動脈,失血過多而
死。」
「兇器呢?是掉在附近的那把剪刀?」
「聽說傷口是一致的,剪刀本身是一樓作業房內的東西,金森指證的。」
露木"唔"地以指尖撫摸自己的臉頰。
「智惠子有抵抗的痕跡吧,其他人呢?例如反擊之類的?」
「沒有,與一和欣二都沒有格鬥的痕跡。」
「原來如此。但還調查了真多呢,你向西陣刑警問的?」
「怎麼可能。大部分都是報紙有寫的情報,其他不過就是跟記者套話罷了。」
"真是個惡劣偵探啊"露木笑著道。
「話又說回來,鯉城不覺得這些記錄很奇怪嗎?」
「怎麼了?先讓我聽聽你的意見。」
露木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那倒是無所謂。這不是強盜殺人吧?」
「你的根據是?」
「有四個疑點:犯人的侵入路線、玻璃窗的碎片,接著是爐灶裏的灰燼和欣二的屍體。首
先是犯人的侵入路線,被打破的是社長室的窗戶對吧?間距或高度雖然是沒問題,但那裏
正對著隔壁的紡織商,這不是很奇怪嗎?如果先打破玻璃再開鎖,再怎樣都理應會有聲音
才對。照鯉城的調查,已經是空屋的駒倉染工,正對面的店西側也有窗戶,為什麼強盜不
選那邊?再來是玻璃碎片,如果從外面潛入的話,玻璃碎片當然會掉在室內了,怎麼會掉
在外面?就算是偽裝也有點太不像樣了。」
露木拿起玻璃杯,含了一口蘇打。
「爐灶內的灰燼也可以說是一樣的,為了要偷那些紙幣或有價證券而放火燒?也沒有好好
用火滅跡,才會留了一部分沒有燒盡。最後是欣二的屍體,他的屍體有移動的痕跡,但如
果是潛入屋內但不幸被撞見的強盜,又怎麼會做這種事?完全不能理解啊。」
我將身體向前靠、十指交握,一時半刻沉默以對。
「鯉城?」
露木有些訝異地看著我,我連忙搖頭說"不"
「我也認為是你說的那樣。」
「對吧?我最介意的是,為什麼有這麼多顯而易見的證據,西陣署的刑警們還是判斷為強
盜殺人?鯉城沒有破壞現場吧?」
「是金森,即使是他也無法對欣二的屍體動手腳,但玻璃碎片、灰燼等物,在報警之後他
就立刻處理掉了。」
露木伸向報紙的手停在半空,瞪大了雙眼。
「真的嗎?」
「是啊,本人已經承認了。」
「理由是?」
我感到逐漸脫力。
「就跟你想的一樣。金森也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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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與一撞見了智惠子和欣二的幽會現場,才殺了那兩人後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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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森造訪事務所,是事件過了約一週後的事。
原本不過五尺二寸左右的身材(約156公分),看起來縮得更小了;佈滿深深皺紋的鬍子
臉也憔悴不已。
踏著沉重步伐,坐在沙發上的金森,除了拒絕委任律師來協助債權債務的整理之外;他話
鋒一轉,垂著眼表示他還有其他的要事。
「文件正在整理當中,久能的手帳裏寫了您的大名和這裏的住址,在個人支出帳本中,寫
了已支付給您預付訂金。」
看樣子他沒發現我是假扮的商業保險業務員,事到如今也不好坦白,便說了"沒錯"並點
點頭。
「因為我接受了久能社長的某項委託。」
「久能社長已經逝世,現在那項委託如何了?」
「遺族同意的話,我才能公布結果,還請先徵得遺族的同意。如果沒有的話,相關文件過
了一定保管期限後,我就會處分掉。金森先生想聽嗎?」
沒有回應。金森前屈身體、十指交叉,低睨著客桌。我也不再複述,含了一根香菸,並點
燃火柴。
窗外是十二月的午後,通透的冬陽,靜靜地照入滿是塵埃的窗戶。
金森低著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什麼都沒聽說啊。」
我彈落煙灰,盯著金森的禿頭頂。
「您知道事情經過嗎?」
金森無力地搖搖頭。
我稍加思考,決定變更進攻手段。
「我看過報紙了,據說三位亡者的遺體就是您發現的。您從寄善直接回來對吧?有其他職
人也跟您一起嗎?」
沒有回應。窺視金森的反應,他就像緊閉的貝殼般噤口不語。我若無其事地繼續道。
「這話我只在這裏說,西陣署的搜查團隊當初認為是強盜殺人,現在打算重新評估調查喔
。」
金森的眼睛動了。我微微頷首表示肯定。
「我曾經在警察局工作過,現在也還能得知那裏的情報。」
「那種事怎樣都好,為什麼警方......會認為那不是強盜?」
「聽說一樓的爐灶深處留有理應被偷走的紙幣和有價證券的灰燼,還有犯人被認為是是從
社長室入侵,但社長室窗外的地板上卻發現了玻璃碎片。如果從外面入侵,玻璃碎片沒有
掉在內側不是很怪嗎?」
當然,重新調查的事是騙人的。但是不知情的金森,臉色愈來愈蒼白。
「金森先生,那些是您處理掉的嗎?」
「那些、是什麼意思?」
「就是我現在說的種種證據呀,因為警方到現場蒐證之前就消失了,才會得出強盜殺人的
結論,難道不是這樣?」
「你、你說什麼啊,我聽不懂。」
「我這邊也做了許多調查,還知道其他事喔。例如在寄善的慰勞會中,有人自稱糸久顧問
律師:鮭川先生的部下,打電話給與一先生對吧?那時與一先生已經離開店內,之後就換
您出去了。但事後經過確認,鮭川律師根本沒有叫誰打那通電話。」
金森猶如被賞了一記耳光般大受打擊。我慢條斯理地,把變短的香菸一口氣吸到底。
「我也幹了很長一段間的偵探呢,也有協助各種調查的幫手在。我認為,這是為了要讓現
場看起來像強盜幹的好事。只是犯人實在太慌張了,手腳做得十分粗糙。金森先生,您看
到現場時,瞬間就理解那個人的想法了,所以才協助加工,不是嗎?」
金森臉色扭曲,從厚厚的唇間漏出呻吟。
「還有其他跟我一起回到店裏的人,但跟他們沒有關係,全都是我一個人做的。」
我把殘餘的煙嘴扔進菸灰缸,拿起桌上的菸盒向他打開。金森拿了一根,以顫抖的手指捻
燃火柴。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能詳細告訴我嗎?說起來,到底是什麼樣的慰勞會?」
金森經過短暫的猶豫,興許是心一橫,便宛如潰堤般開始坦承不諱。
「名叫大倉的室町批發商購採購的大訂單交貨了,為了慶祝兼感謝大家的辛勞,才約到常
去的餐館。原本夫人也會同行,但她感冒了還在發燒,因此才把她單獨留在店裏。」
「你們何時離開店裏?」
「我想應該是七點左右。職人們是各自去餐館的,最後離開的是我跟社長。確認工廠門窗
關妥,稍微整理帳簿告一段落後,被社長叫去一起離開的。離開店之前,也去二樓跟夫人
打聲招呼,與一先生看起來很想留下來照顧夫人,但夫人說了別顧慮她,社長才動身出發
。」
「你們離開時,有鎖好正門嗎?」
「當然了,不管窗戶或連通道,我全都檢查過一次。」
我伸手拿了一根新的香菸。
「一樓西側測量染糸的房間,窗戶門鎖壞了嗎?」
「之前鎖頭就怪怪的,一直想著不快點修好不行。不過您知道得真清楚呢。」
「之前曾聽與一先生提起過,抱歉說了無關的事。對了,欣二先生沒參加那個慰勞會嗎?
報紙寫了他從出差地綾部回到店裏。」
我說到這裏,金森便開始目光游移。拿著香菸、粗厚的手,正微微顫抖著。
「大家為了參加慰勞會而離開店鋪,智惠子夫人被單獨留在店裏,接著欣二先生回來了,
是這麼回事嗎?」
金森"啊啊"的呻吟,以雙手覆蓋住臉。白色的菸灰,從香菸前端無聲地崩落。
「我從上上一代當家:美代吉老爺,到上一代的芳夫老爺就在這個家工作,可是......這
種
事......我已經沒臉見他們。」
「請冷靜下來,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那一天,欣二先生前往綾部的批發商進行商談,搭乘晚班列車回到京都站,如果時
間來得及,就會去慰勞會露臉。只是行李太多了,因此說要先回店裏一趟。與一先生跟我
抵達店裏跟大家乾杯、開始上菜時,其中一個職人無意間提了這件事,之後與一先生的臉
色就變了,急急忙忙地從房間出去。」
「那麼智惠子夫人跟欣二先生之間果然?」
在金森瘦骨嶙峋的手指間,漏出"啊啊"和"已經夠了"的自語聲。
欣二前往智惠子獨自倒臥休養的店裏,胸膛被嫉妒之火熊熊燃燒的與一臉龐,我的腦海中
浮現了種種畫面。
「智惠子夫人跟欣二先生之間,真的是與一先生所想的那種關係嗎?」
「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金森猛烈搖頭。
「我慌張追出去,與一先生正打電話回店裏,但好像沒有人接的樣子。因此與一先生說他
果然還是有點擔心,要回去看看狀況。我看他的表情,知道已經沒辦法阻止他,就算阻止
也聽不進去,所以沒辦法了。可是......可是......如果當時我阻止的話,如果我說別去
的
,夫人和欣二先生就......與一先生也不會做出那種事了......」
金森抱著頭"啊啊"地呻吟道。
「殺了智惠子夫人和欣二先生的,就是與一先生吧?」
嗚咽哭出聲的金森看似想說出否定的話,但最終並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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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也很怪啊。」
我話一說完,露木就斬釘截鐵地道。
「......哪裡奇怪了?」
「全部都是喔。與一急忙趕回店裏時,智惠子跟欣二都在店裏,當時兩人正在做什麼我們
不知道,但無論如何,對與一來說都是足夠刺激的場面,與一盛怒之下便將他們殺了,然
而事後又馬上因自責而自盡。鯉城是想這麼說嗎?」
露木對著沉默頷首的我悠悠搖頭。
「如果是打算讓現場看起來像強盜殺人,那與一為什麼要自殺?反過來說,如果是畏罪自
殺,那就沒必要刻意捏造出強盜的存在吧?反正無論如何都要死了。」
「應該是與一以糸久當家的身分在替店著想,比起現任社長殺死身為專務的弟弟,被強盜
襲擊比較不會造成醜聞。」
露木瞪大了眼,定定地看著我的臉。
「鯉城,你真的這麼想?」
「當然了,是與一殺了智惠子和欣二。」
「那麼,為什麼殺害兩人的手法不同?智惠子是被掐死,但欣二雀是被巨大的羅紗切剪刀
刺進側腹。如果兩人都是與一殺的,手法不同不是很奇怪?」
「那是、偶然間變成如此。」
「殺死與一和欣二的那把剪刀,原本是一樓作業房的東西對吧?就算與一真是犯人,你是
說他在二樓發現智惠子和欣二之後,回到一樓拿剪刀再折回去?這有點難以想像啊。」
「因為他在一樓跟欣二談話,與一才抓了剪刀,然後欣二逃到二樓去。」
「那我就更不明白掐死智惠子的理由了。還有其他可疑之處,就是欣二的屍體被移動過;
因為現場沒有血跡,因此當然是欣二死後一段時間才移動的。」
「沒錯,因為與一為了佯裝成強盜而下樓進行一些加工,這段期間屍體的血才會乾掉。」
「就是這點,如果目的是偽裝成強盜,為什麼就算血已乾也要移動屍體?只是增加疑點而
已,不全都是多餘的手段嗎?」
露木說到這裏,我找不出能回應的話語。
意識到的時候,我感到喉嚨乾啞,舌頭彷彿被下顎黏住般無法順暢發聲。露木的手靠在談
話椅把手上撐著臉頰,默默無語地看著我。
碩大的薪柴在暖爐裏迸裂,露木伸出手,將玻璃杯底剩餘的半融冰塊全倒進嘴裏。
我聽見咬碎冰塊的聲音。當雪白的咽喉滑動、飲下那些冰塊後,露木緩緩地開口。
「與一回到店裏的時候,
、、、、、、
欣二已經死了。」
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流進耳裏的露木聲音,就像細腕般狠狠扼住我的心臟。
「那麼,智惠子呢?」
「當然她也死了。與一回到店裏時,智惠子跟欣二都成了屍體,倒在二樓的房間裏。所以
與一在移動屍體時,屍體的血早已流乾了。」
「這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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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殉情喔。」露木乾脆地道。
「智惠子和欣二彼此相愛,是禁忌之戀,這絕非與一沒有根據的懷疑。」
「那、在我眼前的是......?」
「兩人都注意到鯉城的跟蹤,在這段期間暫停密會了吧。然後欣二因與一的策劃即將被趕
去滿州,如果就這麼被強硬分開,不如兩人一起踏上死亡之旅。先是欣二掐死了智惠子,
之後再拿剪刀自盡。與一趕到店裏的時候,兩人都已經斷氣了。見到屍體的與一,便著手
將現場偽裝成強盜犯行,隨後也用同一把剪刀自盡。這就是那一晚的真相喔。」
我怒吼"說什麼傻話"是按捺不住的怒吼。
「怎麼可能,所以為什麼與一死了?他沒必要自殺,也沒必要偽裝成強盜啊?」
「說得也是呢,真的沒有尋死的必要。」
露木雙手抱胸,"呼"地向天花板嘆口氣。
「只是,與一也只剩這條路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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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真正愛的並不是智惠子——不,當然他也愛智惠子。對他來說,她是最放不下的牽掛
和珍惜之人吧。只是,那樣的與一最愛的人,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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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那樣的形式珍視並守護妻子的他自己。」
露木對無言以對的我,以勸戒般的語氣繼續道:
「與一在喝醉狀態下差點殺了人的那件事,是我這麼想的關鍵。剛開始我以為他是為愛妻
受辱而盛怒,但也有其他觀點。例如鯉城,假設跟智惠子走在一起的是像你這樣看上去一
臉兇相的大男人呢?可以斷言,那個醉漢絕對不敢口出穢言吧,你被激怒的時候很恐怖啊
。與一正是那麼想的喔。明明自己就站在旁邊,那傢伙卻還是對智惠子口出淫語,
、、、、、、、、、、、、、、、、、
也就是說,與一自身的存在被徹底無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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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如此,他才會那麼憤怒。
從這方面來考量與一的性格,事情就不一樣了。」
從脖子被掐死的智惠子屍體,和一旁側腹淌流鮮血的欣二屍體。
目睹慘狀的那刻,與一馬上就理解發生什麼事了吧。
智惠子的屍體,無論是睡衣或頭髮都凌亂不堪。我當初認為這是智惠子被掐住脖子時拚死
抵抗的痕跡。
可是,那樣的話也有讓人介意的點。如果激烈抵抗到那種程度,為什麼屍體身上沒有留下
半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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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說,智惠子並沒有抵抗?
毫無抵抗地被絞殺,就表示智惠子是自願赴死。與一目睹的當下,智惠子原本的屍體並不
凌亂,而是跟欣二兩人整整齊齊地並排,明顯殉情的模樣。
與一不能容許這樣的事實,才把屍體的衣服和頭髮弄亂,為了讓後來發現的人以為智惠子
遇襲;又或者,為了說服自己也如此相信。
想到他們殉情的事實洩露出去的情形,與一大概氣得氣血衝冠吧。恥辱、憎恨、絕望;如
此一來,與一抓起染血的大剪刀也有十分充分的動機了。
不,不只是那樣。懷著兩人就算死也要相守在一起的事實活下去,與一終究是辦不到。
所以與一才決定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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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智惠子和欣二之間排入自己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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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隱藏殉情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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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成強盜的犯行。
為此打開保險庫燒了紙幣、打破窗戶。考量當時與一的精神狀態,偽裝手段粗糙也可以理
解。
「你明白了嗎?」
帶著遲疑之意的露木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
我猶豫了一段時間,最後還是微微點頭。
「我見到現場的時候,在那個當下,就心想不太對勁。」
「為什麼?」
「我一見到現場,立刻就識破了與一設下的謎題,這不也就表示,我跟那傢伙是同一種思
考方式嗎?」
我拉鬆領帶,承認般地嘆口氣。
「我啊,忍不住心想我也是像與一那樣的丈夫吧。」
彷彿破裂的鏡面般,露木大大地笑歪了臉。
「才不是呢,鯉城對弓枝來說,怎麼可能......」
一脫口而出亡妻之名,露木便住口。
腹底一口氣變得沉重。
露木說了聲"對不起"。是對誰說的,我也不清楚。
茫然的視線裏,赤紅燃燒的薪柴,迸裂出火花然後崩塌。
露木再也沒有說任何話。
第三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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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那時也還小應該不算ㄌㄊ吧XD
※ 編輯: kenshin078 (27.242.70.41 臺灣), 02/10/2024 10:4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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