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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与雪 京都侦探物语 第三话 西阵暗夜 -非专职翻译,欢迎指教。 -可能随时删除。 -全书共五话。 -请按顺序阅读。 新年快乐!! 这篇字多了一点点...... 2月中会有《刀与伞》短篇续作,如果我看了很尬意可能会先翻那篇XD -- 风声逐渐变强。 深蓝色的玻璃窗外,犹如纸吹雪般的雪片稀稀落落地飘下。 「下雪了呢。」 靠着谈话椅的露木,看着窗外说道。 「今早雪也覆盖了比叡山喔,鲤城看到了吗?」 「没有,难怪那麽冷。」 我倾斜杯子,啜饮一口浓咖啡。醇厚的苦味刺激了舌头,散发着热气的香味扑鼻而来。 时序进入十二月,过了两周後的夜里,我们在露木邸的接待间像往常一样地闲聊着。 我瞥了一眼熊熊燃烧的暖炉火焰,接着将目光移向露木。穿着纯白居家服的露木,正小口 小口地舔着冰苏打。 仔细想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跟露木碰面了;上次造访冈崎,是两个多月之前的事了。这麽 长的间隔,也是许久未见的状况。 「工作有点忙吧?」 露木这麽讲完,我便感到他的说辞有些微妙。果不其然,露木微微偏过他的头。 「是什麽事?」 「没事,只是觉得好久没见到你了。」 露木呵呵地笑出来,放下玻璃杯。 「如果很忙的话,总比闲得发慌好。」 「那倒也是。」 「说到很忙的工作,难道是之前提过的五条佛寺佛像窃盗事件?」 「不,那个我已经搞定了,连借用你的力量都不必。」 「这样啊,那是最好不过了。」 我重新调整坐姿,将目光落在杯里摇晃的漆黑液面。 只有燃烧薪柴的乾裂音回响在宽大的接待间内。我感到口渴非常,便一口气喝光热烫的咖 啡;登时咽喉的黏膜彷佛被烧灼般,些微地呛到了。 「怎麽了?」 我一抬起头,就对上露木的视线。浅淡的眉毛间,浮现微微的蹙痕。 「什麽怎麽了?」 「鲤城啊,正为了那件很忙的工作而困扰吧。」 「没有那种事。」 「就是正在困扰喔,所以你才来到这里。而且,为什麽不像以前一样直说就好了?」 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麽,仅往後靠向椅背。 「你在生什麽气呀?」 「我才没有生气。」 「你骗人。」 露木的语调变得严肃,像砂纸般磨痛了我的心。我感到口乾欲裂,腹底有什麽正在膨大涌 上,几乎压垮我的胸口。 只有两个选择:说或是不说。 如果是露木的话,      、、 肯定能找到那起事件的真相吧。可是,那真的是我所期望的吗? 我沉默以对,用鼻腔反覆深呼吸。 到了第五次,答案逐渐明朗。 根本不用考虑,我正是为此才来找露木的。 我坐正身体,把空了的杯子放在桌上;露木被发出的声响吓到而肩膀震了一下。 「露木。」 「嗯。」 「你的头脑很好,一直都比我这种人好。」 露木浮现吃惊的表情。 「那是事实,到目前为止,我们也解决了不少事件,你总是能用跟我不同的视角看待事件 ,我啊,一直都很尊敬你。」 「怎麽突然说这种话,真不像鲤城。」 露木露出困窘的笑容。我摇摇头。 「我是认真的。喂露木,你知道西阵一家名叫『糸久』的店吗?」 「好像最近在新闻上见过......啊啊,想起来了,不就是那家被强盗入侵的店吗?」 「没错,然後发现了社长和社长夫人,以及担任专务的社长之弟惨死的屍体。」 「犯人好像还没被逮捕呢,这就是鲤城被卷入的忙碌工作?」 「有点不同。我......受到那位名为久能与一的社长委托,调查妻子的外遇。」 露木眯起眼睛。 「那,那位太太也被杀害了。」 「正是如此。」 「原来如此啊。」 露木伸出长长的赤色舌头,舔了舔嘴唇。 「照这麽说,鲤城接受的委托跟这起强盗杀人有什麽关联吗?」 「还不知道。」 我谨慎地选择用字。露木浅浅微笑,敲响手中的小钟;铃声轻轻响鸣的同时,门也打开了 ,出现家仆沟吕木的身影。 「是前阵子的事了,西阵有家叫做糸久的店发生强盗杀人事件,只要把记载了那起事件的 报纸拿来给我即可。」 沟吕木深深一鞠躬之後,门再度关上。 我拿起桌上的咖啡壶,给自己添上新的份。镀锡的壶面,扭曲地倒映我的脸。 露木含下半口青绿色苏打,将玻璃杯放回去。 「鲤城跟那起强盗事件的关联是?」 「屍体第一发现者是我。」 露木吹起一声短口哨。 「你先说吧,沟吕木搜寻报纸恐怕还得花上一段时间。我们不是一直以来都这麽做吗?所 以才是共同经营者啊——只是」 露木靠在椅背上,露出困扰的微笑。 「你还是一样不擅长说谎呢,鲤城。」 我不知道露木指的是哪部份。 有如嘲笑无言以对的我般,暖炉的薪柴持续爆裂着。 -- 收到委托书,是十一月五日的事。 会那麽清楚地记得日期,是因为前一天原敬首相在东京车站被杀了。那封委托书跟大篇幅 报导了暗杀事件的早报重叠在一起,被投到事务所的邮箱里。 大大的信封上,以苍劲的墨迹写着"鲤城侦探事务所收"往背面看,没有寄件人的署名, 也没有贴邮票;也就是说,寄件者是特地把信拿来投进邮箱的。昨天傍晚还没看到里面有 东西,表示是夜里送来的吧。 从信封的触感来推估,没有放入利器或毒物的迹象。我还是小心谨慎地割开信封,里面是 两枚便笺和一封白色信封;薄薄的白色信封上,以相同的字迹写着"订金" 两枚便笺之中,後方那张是白纸,第一张则以跟信封不同的笔迹写了委托书。 寄件者先为唐突的联络致歉,表示有工作想委托,但因某些理由而无法亲自造访事务所, 故希望能在六日的下午一点,相约於只园的崇德天皇庙前见面,在此致上订金,写了如此 这般的内容。这封信的末段只写了日期,同样也没有署名。打开被黏住的白信封,里头是 崭新的十圆纸币两枚。 想尽可能避免打照面完成委托的委托主不在少数,但奉上二十圆订金只为见一面的人可从 没遇过。看到将便笺添上白纸的手法,我确定这不是恶作剧。 不知幸或不幸,我最近也没什麽要紧的差事;因此隔天我便依照指示动身前往只园。 崇德天皇庙位在只园町南边,代表只园的无车社家屋敷内侧。 (注:社家——意指世袭的神职世家,在明治年间已废止。) 我步出市电走下石阶,瞥见有着白墙外观的东山医院後,往东山的缓坡道前进。原本在途 中转进西边的小巷,爬上建成高楼的弥荣寻常小学校前方的万寿小路坡道,才是最短的路 径,但从正面切入现身就太引人注意了。 我潜入位於月见町,范围长达至安井金毘罗北门的狭窄小巷中,穿过平缓曲折的小巷,崇 德天皇庙就在前方。巷弄两边有栋栋相连的料亭,但即使是中午时分,现在也熄灯未营业 ,有如普通住家般地静静伫立着。 寒风呼啸而过,吹起地上的石子;我立起外套领子,把脸埋进围领里。 一边放轻步伐一边走着,看见前方阴影下出现了一个窥视天皇庙石碑的男人背影,看样子 没注意到我这里。 我溜进附近店家的廊下,确认对方姿态。 因为从後方所以看不见脸,是个小个子男人。穿着二重回羽织,身高大约五尺三寸(约16 0公分)提着紫色风吕敷包的手也很小。 (二重回羽织:外层多一层披风的冬季用防寒长版羽织) 确认手表,刚好下午一点。前方的男人也同时掏出怀表,频频交错盯着怀表和石碑。 看来这男人就是我的委托人没错了,我笔直地往他後方走去,出声问道"在找人吗?" 男人弹开般地回头,愕然看着我。 是个戴着黑框眼镜,年约四十岁的男人。头发剃成五分头,额头相当宽。毫无油光的脸看 起来很青白;从他的外貌推估,我认为他是商家老板。 「在下是鲤城,请问阁下是委托者吗?」 呆然木立的男人轻轻以眼神示意,我递上写有姓名和住址等资料的名片。 他惶恐地接下名片,只瞥了一眼,就以水鸟般尖锐的声音说道: 「万分失礼了,毕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您这种职业的人。」 「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吧,请别介意。那麽,想委托什麽工作呢?」 呼啸而乾冷的风,吹得路上尘土飞扬,男人的目光落在名片上"啊啊"地自语。 「站着不好说话,要不要到附近的吃茶店?」 「不,很抱歉,在这里谈就好。」 男人抬起脸,以激动的口气说道。 「因为我想尽量低调......若有失礼之处再次向您致歉。还有,请容我失礼地再次确认, 您 能保证绝对不泄露口风吗?」 「那是当然的,毕竟我做的是信用至上的交易。」 「太感谢了,听到您这麽说我就安心了。」 男人微微点头,眼底还残留些微不安。搞不好又是什麽麻烦事,我当时如此想着。 「首先请教贵姓大名?」 「我叫久能与一,是经营位於西阵名为"糸久"的纺织商家。我知道您接下了"芦之鼓" 的委托,听说您相当快速且巧妙地解决了事件,在其他地方也对鲤城先生有很好的评价。 所以我才想,如果要做的话就只能拜托您了;因此明知是无礼之举,还是寄了那样的信过 去。」 这时若要自谦也有点奇怪,我暧昧地点了点头。"芦之鼓"是位於六波罗的料亭,半年前 发生了在那里工作的年轻厨师,盗走仓库里的古物後逃逸无踪的事件。由於担心会衍生为 丑闻,因此拜托我私下解决。我也是透过露木引荐才能接到那次委托。 「那麽久能先生,想委托的工作是?」 与一的脸色变得险峻,还留有剃胡青迹的嘴纠结成山型,细眉几乎皱成一线。 「说来实在羞耻,想拜托您的事、那个、是家务事。」 与一吞吞吐吐地道。 「我的妻子名叫智惠子,智惠光院的智惠子。前阵子开始,她的样子很奇怪,问了好几次 ,也问不出所以然、该怎麽说呢?」 「外遇调查是吗?」 与一没有看我,仅是低着头轻轻颔首,浑身溢满了不想承认事实的感情。 我逐渐理解与一异常警戒的言行举止了。因为他是商家老板,不管有没有真的外遇,仅仅 是调查这项举动,都会对家庭和商誉造成影响。 「我已经充分了解事情经过了,就恭领您的委托吧。」 我以慎重的口气说道。虽然完全不认为外遇调查是不重要的委托,也无鄙视之意,但认为 这会把家务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引人注意,有如此这般被害妄想的委托人很多;幸好 与一没有这种心态。他的神色看似安心以些微之差胜过懊悔,并再度低下头去。 「我们就速速进入正题。请问调查预计持续多久呢?当然,会依您的预算;按照以往经验 ,通常要持续一段时间才能逮到关键的场合。」 「没有预算上的限制,一般来说大概会持续多久?」 「这样啊,先暂定一个月如何?如果途中有长期无人在家之类的状况再另外讨论。」 「目前没有出差的计画,那麽就先暂定调查一个月,之後再依调查结果决定是否继续。」 「我知道了。」 「附上的订金足够吗?如果不够的话......」 与一作势欲伸进怀中掏钱,我制止了他。 「那倒不至於,已经十分足够了。如日後有超支的状况,会再送上请款单。比起那个,请 问调查报告该怎麽办呢?送到西阵的店里不太妥吧?」 我想还是避免直接到店里拜访比较好。与一点点头,另外给了我适合的联络方式。 之後,针对调查范围讨论的同时,我询问与一怀疑妻子外遇的关键。 「要说有什麽确切证据的话是没有。只是,再怎样我们都是夫妇,所以我知道,该怎麽说 呢,大概是直觉吧。」 「外遇对象是谁,您心里有底吗?」 与一停了一拍,以拒绝般的语气回答"我不知道" 之後事务性地讨论其他事,我跟与一就此分别。 走在天色开始昏暗的只园小路,我再度沉思起委托内容。这明显不是什麽轻松的工作,承 接外遇调查不但报酬很少,也几乎不会获得感谢。但原本就是为了糊口饭吃,也没得挑喜 欢的工作。 「因为是夫妇所以知道,直觉吗?」 我的脑海里闪过与一的脸。这麽说的时候,与一阴郁青白的脸上,瞬间就像打破的玻璃灯 ,闪过激动的眼神。 看样子不是什麽轻松愉快的工作啊,我再度这麽想。 -- 「订金二十圆?」 露木以手撑起脸颊,如此说道。 「靠西阵织赚了不少嘛,大概他是认真的吧。] 「糸久到与一这代恰好是第十代,在西阵一带也是以老舖知名的店。店铺在从今出川净福 寺到寺之内通尽头再往北一点的位置,店面相当宽广。至於布料纺织的业务,在店内侧有 小规模的工厂。」 我忆起西阵一带回响的纺织机声,替露木的玻璃杯添满新的苏打。 总而言之,所谓西阵织,就算是一条腰带也得经历多道繁复的工序才能完成。 从要用什麽样的布料、什麽样的图、甚至什麽样的花纹,以此构思「图案」。图案会先在 方眼格上设计成「纹意匠图」;再依纹意匠图做成可指示纺织机经线上下的纹纸,称为「 纹雕」;接着从蚕茧采集来的生丝,配合织品的种类,将不同丝线捻合在一起,称为「捻 糸」;从织屋送来的捻糸,会依照颜色样本分毫不差地染色,称为「糸染」。为了後续容 易处理,染好色的丝线会缠绕在线架上,称为「糸缲」;接下来为了准备纺织,从上百个 线架上垂下的经线卷入纺织机的横架,则为「整经」;然後将纬线穿入竹杆,让纬线通过 可拉起经线的装置,称为「综絖」,织品便逐渐在手工纺织机或缝制机的制程中成形。 在西阵,所有工程都由不同业者各自承包,所谓"织元"顾名思义,就是负责统筹整合这 些制程的制造商。 织元会自行决定图案,从丝线商购入染线织成腰带或和服布等等。不过,大部分业者会把 称为"出机"的纺织机租给没有机器的店家;将丝线或图案等转包给下游业者织成的情况 也很多。像糸久这样不但持有复数纺织机,还有自家工厂进行制织工程的大商家相当稀有 。 做好的织品会卖到批发商去,由於小织元的产量少,为了能收购织品,位於大宫的糸屋町 便聚集了很多西阵批发商,等收购到一定程度,就转售到室町一带的大盘批发商。至於糸 久则是从一开始就跟室町批发商接洽,果然是大商家。 「然後,你跟踪了一个月,结果如何呢?与一的预感猜中了吗?」 「没有。就我观察下来,智惠子并没有跟男人幽会的迹象。毕竟身为社长夫人,智惠子也 要去糸久的工厂,本来就很少外出。」 「我想也是呢。」 露木伸手拿起玻璃杯,向後靠在椅背上。 「有很多这种疑心生暗鬼的丈夫妄想喔,而且智惠子是那样的美人吗?」 我懒得开口,仅是暧昧地不置可否。 我调查了一个月,持续看了她那麽久,可以断言久能智惠子绝对不是不美。但要因此说她 是那种人人皆赞誉有加的美貌,好像又有点不太对劲。 由於她大多在室内生活,跟与一一样很少晒太阳。但是,相较与一的肤色是病态性的青白 ,智惠子的肤色则带有些微黄调,是让人联想到生丝的艳丽白色。 在仔细梳成的发髻下,鹅蛋脸上是浅色眉毛和明亮生动的眼瞳美好地排列在一起。胸与腰 身看似单薄但姿态婀娜;另一方面也散发出让对方沉静下来的氛围。 智惠子是跟糸久合作,名叫「梅垣」的纺织商之女。 与一自幼即双亲因病过世,到了上高等小学校的年纪时,在身为上上一代当家的祖父:美 代吉安排下去其他纺织商进行制织修行,梅垣即是那个时候的其中一家店。当与一第一次 遇见刚满三岁的智惠子时,便决定等他继承糸久第十代当家的身分时,就要迎娶她为妻。 「得知完全没有找到外遇的事实,与一有什麽反应?」 「一点也不相信喔。」 「你们见面谈话了?」 「是打电话。与一每周四的夜晚会打电话过来,对经过两三周都没发现证据的事很火大, 但没有的东西也不能硬说有吧。任凭我怎麽解释给他听,最後还是要我亲自去店里一趟。 」 「明明之前还特地要你绕到只园去的说,是吹了什麽风呀?」 「因为他觉得透过电话讲不清楚;或者也可能是,与其背地里偷偷摸摸的,倒不如光明正 大地行动反而不引人注意。总而言之,我就这麽往西阵的糸久出发了。」 我舔了一下变浓的咖啡,继续往下说明。 -- 巷弄的风激烈吹刮着地面。 我及时按住快被吹飞的帽子,把帽子重新戴好、压低帽缘,并拢了拢衣襟。 糸久店铺就位在中猪熊町,从今出川净福寺往北越过三条街口的寺之内通交叉口。 那天我也持续一早就开始跟踪智惠子,但她果然没有要出门的迹象。我在稍有距离的巷弄 小食堂解决迟来的午餐,又急急忙忙赶回去。 走在漆黑冻土的路上,两侧是轩轩相连、建有玻璃格子窗的商店。身着厚衣的工匠们,拖 拉着载满染糸、纺织机零件等物的拖车,沉默地在那些店家来来往往。 我避开由两人拖拉的大木板车,在过了上立卖的路口稍事休息。 间隔相近的玻璃格子窗,昏暗地倒映我穿着鼠灰色外套、带着黑色呢帽的身姿;而腋下抱 着的则是已用旧的黑色皮革口金包。 今天的我不是侦探,而化身为商业保险业务员。以这个身分前去拜访店铺,是与一先前在 电话里指示的。 我用空下来的那只手掏出怀表,指针正指着两点四十六分。我们约三点商谈,与一在四点 则还有下一个工作;早点去等或许比较好。 大约走了一町(约100公尺)的距离,尽头便出现了一家垂着巨大紫色暖廉的店。 店面大约有五间宽(约9公尺),在正面玻璃格子窗所挂的暖廉上,写有"糸久"的店名 ,菱形纹嵌在"久"字之中,保留了原本的布料底色。 (原文:染め抜く,意指只将花纹部位保留原本颜色、其他部位整片染色的工法。) 就算跟其他店相比,也是明显规模大很多的店舖。 前方是厨子二阶的建筑样式,并列着红色细格木栏的一楼,是糸久的店铺和工厂。灰泥墙 上有绵延的虫笼窗,可窥见二楼是与一和智惠子的居处。内侧是跟深处的工厂接合在一起 的长屋,糸久所雇用的单身男性员工就在这里生活起居。 (注:厨子二阶造为京都町家常见建筑样式之一,结构为两层木造建筑,一楼向道路的外 侧空间可当店面,里侧是自宅,内外各有出入口;二楼高度较低矮,可当仓库,而二楼窗 户通常为细纵条格的虫笼窗型式。) 相对於店铺东侧排列着同样的机房,西侧则是挂着「驹仓染工」招牌,纵长格局的工厂。 机房内没有人影,门或玻璃窗都是敞开的。这也难怪,这间染糸工厂在今年夏天停业了, 厂房土地被糸久收购。从路边的看板可以得知,这里将会改建为糸久的第二工厂,预计在 明年春天完工。 确认时间,距三点整还有五分钟。一进入屋檐下,我便立刻将帽子和外套脱掉。 打开玻璃门後,就传来咖嗒咖嗒的轻微脚步声;我也以不输对方的气势,努力装出开朗的 声音喊着"抱歉打扰了" 店内有像是长土间的走庭,一直延续到深处;左右两侧有好几间以土墙区隔的房间。 (注:土间——位於室内未铺设地板,而保留泥土地的空间,有类似玄关的功能。走り庭 ——京都町家特徵之一,从入口向後延伸长而窄的泥土地板,通常深处是厨房;另外前方 称为"店庭",通往店面或接待客人的空间。) 进入其中一间房间,就看见了一位小个子、留胡子的老人。我把帽子置於胸前,露出营业 用的微笑。 「您好,我是京阪保险的业务员。关於新工厂的保险事宜,和久能社长约好了三点碰面讨 论。」 「啊啊,我听说了,您好,我是这里的掌柜金森。」 金森低下头示意,同时大声地向里面喊"喂!"一位像事务员的年轻女孩立刻从其中一间 房间现身。 「这位是社长的客人,带他到里面去。」 金森以眼神向我致意,就进入旁边像事务所的房间去。我拿起外套,跟着事务员的引导继 续沿着走庭前进。 匆匆一瞥,可见左右两侧的房间都排列了办公桌;墙壁的架子上排满了各色各样的染线。 可能是为了确保线的品质,土间内跟外界不同,充满了冰冷的空气。 随着被带到深处,规律的机器声也逐渐变大;尽头是磨砂玻璃材质的拉门切出分界,看来 另一边就是工厂了。抬头仰望,头顶上是横立了几根梁木的挑高结构。 继续往二楼走,经过柜子梯和排列了炉灶的厨房後,事务员在右手边的木门前停下脚步。 门上贴了写有"社长室"的板子,她让我换上拖鞋,并敲了敲门。 「社长,是京阪保险的人。」 门另一侧传来"啊啊"的回应;事务员回头看我,以"请进"的眼神颔首,我便依她的引 导打开门。 一打开门,满室的暖气扑面而来。 门内是约莫十叠大的洋室,接待用的客桌围绕着布面沙发,对侧可见放了一张宽大的办公 桌。墙边放了一个黑色涂漆的大型保险柜,还有抽屉很多的柜子;彷佛能淹没这些置物空 间般,柜上装饰了各式各样的奖状。办公桌旁设置了镀珐琅的铸铁制瓦斯暖气。 「欢迎欢迎,我正在等你。」 穿着厚羽织的与一,从办工桌後缓慢地站起身来。 看向我这里的脸,跟前几日相比又更憔悴了。脸上满是胡渣,眼眶下也可见黑眼圈;剃成 五分头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受睡姿影响,在单边出现奇怪的压痕。 我轻轻以眼神致意,往中间的客桌走去;与一叫事务员去倒茶後,便踏着沉重的步伐坐在 沙发上。 桌上摆了几张看似契约书的纸张,并散落着印有「鲑川法律事务所」的茶色信封袋。与一 以厌倦的手势把那些文书收成一叠,连正反面也不分地全一股脑塞进信封袋里。然後他就 这麽沉默地打开桌上的菸盒,示意我来一根。 我表达感谢之意,伸手抽了一根双切香菸。与一自己也含了一根,以阴郁的表情将手伸向 打火机。 (注:双切香菸——指用纸包裹菸草,并将两端切齐的香菸。日本国产的纸卷香菸有两种 :一种是附咬嘴的"口付菸草",前端附有较粗的圆柱型纸烟嘴,吸菸时可以咬碎或咬扁 纸烟嘴以利吸菸,现在已经停产。而双切香菸则建议轻轻含在嘴里即可,如果咬扁纸菸就 会吃到菸草。) 我用与一递出的火点燃香菸,吐出辛辣的烟雾。与一十指交握,仅是默然地抽着菸。他厚 实的膝盖骨明显突出衣料,大概是持续操作纺织机导致骨头歪斜吧。 由於後方响起了敲门声,我拿出为此准备的保险资料迅速地排列在桌上。 方才的事务员再度现身,在我们面前放上冒着烟的茶杯。 「有事的话我会出声叫人,没叫人的话不要进来。」 与一用严厉的语气说道。事务员以恭顺的态度回答:我知道了,随即退下。 「抱歉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 确认门关上之後,与一低下头道。 「请别介意。比起这个,您四点还有别的事情吧?」 「是我担任理事的织物组合会临时会议。最近这附近发生了多起强盗事件对吧,就是要讨 论那个,所以没办法缺席。」 「我明白了,那就早早进入正题吧。」 我从包包深处拿出绑了黑线的纸卷。 「从结论来说,诚如昨晚在电话口头说明的那样,我认为并没有发生您所担忧的事实。虽 然尚未整理好,这是这一个月来尊夫人每日的活动记录,请您过目。」 与一以险峻的表情接下文件,翻开第一页。 跟穿墙而来的机织声混杂在一起,翻页的乾沙声回响在室内。听着翻页音愈来愈急促,我 伸手向桌上的茶杯。 「我妻子,真的没跟任何人见面?」 「从接受委托到现在这段期间,没有任何夫人外遇的事实。她出门时都有我全程跟踪,因 此可以断言。」 嘴唇碰触到的茶还是热的,我啜饮一口,窥视对方的反应。 与一眉头深锁,在纸张上快速地左右移动目光。感觉好像发现什麽破绽的话,就会立刻跳 起来一样。 问题就在这里,我内心暗忖。 该怎麽让与一接受?要证明没有的事情,远比证明确实存在的事情困难多了。要是真有" 在别处跟男人幽会"的事实就能立刻了事了,不知是幸或不幸,偏偏什麽也没有。 这是确切的事实,但无论如何与一都难以接受,我感到坐立难安。 正打算开口详细说明时,明明没有敲门声,後方的门却突然打开了。 「哥,能跟你谈一下吗?」 我讶异地回头,门口站了了一个穿着灰黑色底混纺白斑纹西装的壮年男子。 年约四十後半,头发以发油梳整,留着一口时髦的胡子;他的外貌看上去有几分与一的影 子。 「欣二!」 与一颜色大变,猛然站起来。 「啊啊有客人在吗,我马上出去,失礼了!」 男人以讨好的脸向我低头,接着飒爽地消失了。 与一微微颤抖着瞪视门口,接着大大叹口气,再度坐在沙发上。 「那是令弟吗?」 「没错,是担任专务的欣二,让你见笑了,很抱歉。」 「我还以为他正在名古屋出差,已经回来了吗?」 与一露出惊讶的表情。 「昨晚搭夜车回来的,但您怎麽知道?」 「上个礼拜二,夫人送他去京都车站,我也跟去了。」 「你说什麽!」 与一的反应显然是我不小心说漏了什麽。 伴随着像是叫人闭嘴的音量,与一瞪大了双眼。 「智惠子送欣二去车站,这是真的吗?」 看着与一丕变的态度,我哑口无言。与此同时,我第一次理解到,与一怀疑妻子的外遇对 象,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弟弟久能欣二。 我心想糟了,但已经太迟。我努力保持平静的语调,对面如死灰的与一说道: 「别那麽大声,请冷静一点。只是送他去车站而已,记录上也有写,您所怀疑的事——」 「我十分明白。」 与一打断我的说明。 「很抱歉时间也差不多了,今天就请回吧。」 既不是怒火燃烧,也不是悲叹;那是虚弱的声音。就算想继续说明,他也明显听不进我的 声音。於是我立刻站起身来。 「这些资料能先还给我吗?等整理好会再交给您。」 与一俯视着手上的文件,沉默地递给我。 收回的文件里,也记载着智惠子和欣二单独进入吃茶店的情况。 第一次遇到时,我就做好准备竖耳旁听,谈话全都是跟糸久经营相关的内容,当然两人也 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与一只是听到接送就有那麽大的反应,看完那份记录後又会如何呢 ?幸好事情还没有演变到那个地步。我绝不是想刻意隐瞒,只是当下立刻判断,先避免让 与一接触到还无法清楚说明的部分比较好。 我和与一一同步出社长室时,恰好通往工厂的磨砂玻璃门上也映出智惠子的身影。 以手帕擦拭额上汗水的她,一发现到我们就呆住了。原本茫然的与一忽然态度丕变,踏着 粗暴的步伐插入我跟智惠子之间。 「你那是什麽打扮?快到那边去!」 简直是要扑上去咬人的语气。智惠子以胆怯的眼神低头,立刻回到工厂去了。 与一边佯咳边转向我。 「失礼了,往这边请。」 被那股不由分说气势压倒的我,跟着走向玄关口。 「之後要怎麽办呢?」 走出暖帘之际,我问与一。 与一苍白的脸浮现诧异的表情,彷佛思量我话语里的意涵般,目光移向了那些来来往往的 工匠们。 「我还会再跟您联络,在那之前什麽也不用做。」 说完与一便低下头,立刻返回店内了。 我被留在原地,咬牙按捺不住的懊恼之情,同时离开店家。 即使回到事务所,我也对自己的不谨慎感到後悔不已。一连抽了好几根菸,又喝乾了咖啡 ,对往後的事还是没有浮现任何好办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的磨砂玻璃上忽然映出人影。我反射性地看向墙上的时钟,指针恰 好指着五点整。 伴随倾轧的开门声,站在门口的,是穿着炼瓦色羽织的久能欣二。(注:炼瓦色为带红黄 调的棕色) 「呀,果然是这里吗?」 欣二取下头顶帽子的同时,一边看着门上的「鲤城侦探事务所」一边跟我的脸来回比较。 我正打算站起来,就这麽以半蹲的姿势僵住了。 为什麽欣二会知道这个地方?我一点也不明白。难道是跟踪?不,就算真是如此那也间隔 太久了。但是,现在欣二人就在这里——哑然无语的同时,我叼在嘴里的香菸灰落了下来 。 「我不是有意要吓你,但你看起来还真吃惊啊。」 欣二对我的模样笑出来,接着毫不顾忌地走近客用沙发。我心一横,把正在吸的香菸按到 菸灰缸里捻熄,转过去面向他。都到这个地步了,除了正面对决也别无他法。 「您是久能欣二吧?为什麽会来这里?」 我请欣二坐在沙发上,随後也在他对面坐下。 「你回去之後,我被哥哥叫出来,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呢。你应该也知道吧,就是大嫂的事 。中午前还没有异状,可想而知原因就在你了。我打电给给京阪保险,对方竟然回今天没 有任何人来过,这实在太奇怪了。所以我趁哥哥外出之际调查了房间,然後怎麽着,我就 发现了最上面的抽屉里收着这个呢。」 欣二从胸前取出一张白纸片,那是在只园碰面时,我交给与一的名片。 「原来如此,那也没办法了。我是鲤城。」 「我是久能欣二,在糸久担任专务取缔役。」 我伸手回握越过桌子伸出来的手,跟外表的印象相反,是一双十分柔软、正是商人的手。 我第一次正面端详欣二的脸,果然从眼睛排列的方式、鼻子到嘴巴给人的感觉,都跟与一 如出一辙。 「长得很像吧,因为我跟哥哥是双胞胎。」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欣二一边取出香菸一边笑道。 「那麽,请问有什麽事?」 「嗯,就是那个。你受到哥哥的委托,调查我跟大嫂之间的关系对吧?啊啊,不能回答的 话不用说也没关系。只是,若要单刀直入说的话,可以告诉我你对哥哥报告了些什麽吗? 」 「很抱歉,这我无可奉告。」 我立刻打断了他。或许这也在欣二的预想范围,他毫不动摇地泰然颔首。 「就算我出哥哥给你的酬劳两倍、不,甚至三倍价也?」 「不是那个问题,您特地跑一趟真的很不好意思,但若要谈这件事就请回吧。」 欣二"唔"地闷哼,以纤细的指尖轻抚下颚。 「既然有仔细调查过,你应该明白吧,大嫂跟我之间并没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完全没 有。所以我无所谓。」 欣二伸手朝菸灰缸弹落烟灰。 「只是,大嫂是会为了这些枝微末节小事而心痛的人啊,那个人啊,很纤细的。她把哥的 话当成戒律一样照单全收,全都记在心里。如果有生小孩的话或许情况会不一样吧,可惜 没有。我也看不下去想出声劝他,但那又碰会到哥的逆麟,所以实在没办法。」 「请问您对令兄有什麽想法?」 「没什麽特别的想法喔,无论如何,他都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共享相同血缘的亲兄弟嘛。只 是,哥对大嫂的执着,一言以蔽之就是异常。你有听说过今年夏天,哥因为喝醉了而杀人 未遂的事件吗?」 「没有,第一次听到。」 欣二从嘴里拿下香菸,吐出细长的烟。 「我记得是八月初的时候,哥带着大嫂和金森一起到笹屋町的批发商打招呼。在途中有个 醉汉对大嫂出言不逊,说了些猥亵的话,然後你猜怎麽了?金森制止对方的同时,哥就拿 他的手杖把对方打到肩膀和手腕等多处骨折。」 「这......」 「不像哥会做的事情吧?就是那样。要不是有其他人压制他,搞不好他会就这麽把对方杀 死也说不定,总而言之,真的很麻烦啊。」 「那之後怎麽办?」 「无论如何是和解了事了,当然由我出面啦。花了不少钱呢。」 与一凄怆的表情浮现在脑海里,我默然颔首。 之後欣二持续用各种巧言试图跟我交涉,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接受。 就算如此,欣二还是没有放弃的打算,留下"我还会再来"的话,离开了事务所。这时已 经经过了两小时以上。 -- 「就跟我预想的一样,与一是个嫉妒心很重的男人这点我已经很明白了,但还是很奇怪呢 。」 露木伸手靠到头後方,困惑地道。 「哪里奇怪?」 「就是欣二的说明啊。说与一对坏人做过的事,听起来更像是为了隐瞒自己的行为。欣二 和智惠子之间真的什麽都没有?」 「就我监视的这段期间而言是什麽都没有,就只有智惠子送欣二去京都车站,还有在千本 通的吃茶店见面一次而已。」 「当时也只是聊了公司的事吧?」 「没错。」 露木以拳头撑住下巴沉思。 「是智惠子去见他的?」 「一进店里,欣二已经在里面等了。看起来是事先约好的。」 「两人谈话时的氛围如何?」 「感觉上几乎都是欣二在讲话,智惠子负责听吧。对生丝价格居高不下的不满和供应商那 边发生了一些异状等等,总之都是一般聊天的范畴。关於与一听不进他意见的不满,欣二 也说了。」 「智惠子对此说了什麽?」 「只是带着困扰的脸微笑而已。」 「嗯,对了,欣二结婚了吗?」 「是单身,但本人好像也没那个意思;在上七轩听说非常受到欢迎。」(注:上七轩是京 都最古老的花街) 「还真详细啊。」 「因为很在意,後来才去调查的。与一跟欣二虽然是双胞胎,但性格完全相反呢。相较与 一是沉默寡言的职人气质;欣二却口才绝佳,是天生的商人。所以糸久才由与一留在店里 专门负责图案和制织,另一方面欣二则负责室町批发商或百货零售业者,以及四处招揽批 发商进行商谈的业务。」 原本不是这样的。欣二在事务所这麽说过。 个性比较外向的原本是与一,欣二从小就是个特别怕生的孩子。他们的祖父看不下去,因 此刻意安排与一到需要集中力和毅力的纺织商;而欣二则为了培养对话能力而被送到室町 批发商家担任学徒。 「与一就算露出敌意,欣二看起来也没什麽动静,就是那样的性格吧。」 我在心中描绘对峙时欣二的姿态。确实是个豁达的男人,但也不能断言他内在没有冷淡的 另一面。我老实说出这个想法,露木便若有所思地双手抱胸。 「我在调查欣二的事时,还发现另一件新情报。包含糸久在内的几家织元和批发商共同出 资,据说正计画在满州建造巨大的西阵织工厂。」 「欸、满州?」 露木以惊讶的脸探出身子。 「那边好像也有一定的需求量,至今为止都是从这边进口过去,但满州的人工比较便宜, 在当地建造工厂生产的话,听说也更划算。然後,问题就在这里了。被推选为那边公司共 同代表的人,据说正是欣二。」 「是他自愿的吗?」 「不,貌似与一强力推荐的样子。」 露木用鼻子冷哼一声。 「把他流放到天边就是了。」 「就是打算如此。」 「也没有别的可能了,欣二怎麽说?就算突然被通知要去满州,也不是说句"这样啊好的 "就能接受了吧?」 「听说是回覆请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但与一似乎已经跟其他人担保了没问题。」 「真是胡来啊。然後,接着就是那起事件了吧。」 我点点头,把剩余约半杯的咖啡一饮而尽。 在糸久的二楼接连发现与一、智惠子,以及欣二惨死的屍体,正是欣二来访事务所的隔天 晚上的事。 -- 为了不违背事实,整理报告书时必须慎重地选择遣词用字,因此我花费了整整一天。 我一直在等待与一跟我联系讨论关於报告的方式,但就连一通电话也没有打来。为了让本 人亲自拆封阅读,邮寄也是考虑的方法,但为了万全地保险起见,我想还是亲自送过去比 较好。 窗外的夜幕已完全落下,玻璃窗外是强风犹如低泣般地刮响着。 墙上的挂钟一开始鸣响我就转过去看,指针恰好指在八点整。 从寺町的事务所前往糸久,搭电车再转乘需费时一个多小时。今天是礼拜日,店大概也没 开门,但若要亲手单独转交给与一,毋宁是个好时机。我抓起外套和帽子,踏出事务所。 朦胧的新月高挂在西空,我披着夜风,急忙赶往木屋町二条的车站站,及时赶上市电。握 着手把摇摇晃晃了四十多分钟,在终点站的堀川中立卖下车步行。 时间还未过晚上九点,然而西阵夜已深。纺织工都起得很早,我听说大部分的人家在这时 间都已经躺床入眠。不管哪间店都门窗紧闭;此时云隐没了月,夜色里只有街灯幽微地亮 着,隐约渗出灯光;远方则传来拍子木与小心火烛的声响。 我拐进犹如棋盘格的小巷,花了三十分钟才终於走到糸久。 果然暖帘是放下的,玻璃窗内也一片漆黑。二楼的虫笼窗好像透露出些许灯光,但我不是 很确定。确认手表,还不到九点十五分。 伴随着逐渐接近的拍子木声,我看见前方转角出现好几名人影;是披着红色与黑色法披的 男人们,手上提着写有"小心火烛"字样的灯笼。 有股讨厌的预感。 若从他们的角度看来,在什麽人都没有的夜路上,我站在垂下暖帘的店门前,跟可疑人物 没两样,绝非什麽正派人士。 不出所料,男人们以警戒的目光纷纷朝我跑来。脑海里瞬间也闪过逃跑的选项,但随即认 为这不是好方法,决定留在现场。 「你在做什麽?」 把我团团围住的男人当中,有个留着浓密大胡子的男人走了出来。我装出困惑的表情,回 头看了看糸久的店门。 「不,我被久能社长紧急叫出来,但店家为什麽没有开门?」 「与一先生?抱歉您是哪位?」 「啊啊失敬了,我是......」 我戴着手套,从外套的内里口袋掏出名片。上面以粗黑的印刷字体写着「京都中央法律事 务所 所长/律师 中川一郎」这是我为了应付像这种时候,以备不时之需所准备的其中 一种假名片。 「原来是律师,唉呀真是失礼了。因为最近强盗事件实在太多了。」 大胡子男以尴尬的表情搔着头说道,在场其他人也立刻洗去猜疑的神色。我说着"没关系 "不介意地点点头。 「可是,糸久不是说今天要办慰劳会吗?」 旁边的男人如此说道。我夸张地拍了一下手。 「啊啊对啦,社长说了要我过去露个脸什麽的。可是真糟糕,偏偏我忘了最重要的店名。 」 「糸久不是说要办在"寄善"吗?」 胡子男像是确认般地看向其他人。 「六轩町的寄善没错吧?」 「没错,与一先生经常在那里办餐会呢。」 胡子男重新看向我,告诉我寄善这家店就位在今出川六轩町再往南走;我慎重道谢後才离 开现场。 走到今出川通後往西,在净福寺的转角发现了一个白色的公共电话亭;我稍加考虑便进到 里面,要求转接到寄善,没多久听筒就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这里是寄善。」 「我听说糸久正在那里聚餐,因为我找久能社长有急事,能替我转接吗?」 我拿手帕遮住嘴,伪装成模糊不清的声音。对方说"请稍等一下"便听见放下听筒的碰撞 声。 大约不到三十秒,听筒传来了"喂"的声音。不是与一的声音,而是乾沙的老人声。 「让您久等了,我是掌柜金森,不好意思,请问有什麽事吗?」 我正以为是与一来接电话,登时感到词穷。这时我脑海里闪过的是在社长室看到的茶色信 封袋。 「我是鲑川法律事务所的人,久能社长在吗?」 「啊啊,是鲑川律师的人,怎麽了吗?」 「不,因为久能社长要我尽速完成的文件完成了,我想交给他,但贵店没有开门。我现在 正在今出川通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因为听附近的人说今晚大家在那里举办慰劳会。」 为了不让对方起疑,我立刻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虽然吓出一身冷汗,但微醺的金森好像 不怎麽惊讶的样子。 「啊啊,是这样啊,我没听久能社长说过,真是失礼了。」 「社长也在那里吗?」 「不,他稍微离席了一下。」 金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变化。 「看来是忽然想起有急事,要回店里一趟。已经出去好一阵子了,还没有到吗?是不是在 哪里错过了?」 「我明白了。因为时间也晚了,我就下次再去拜访,非常感谢您。」 金森好像还想再说些什麽,但我直接挂上电话。 步出公共电话亭,再度折回糸久。刚才在二楼的灯光,看来不是我认错。 要是有问还有没有谁留在店里就好了,但後悔也无济於事。如果是身体不舒服,就只能改 期了。 我逆着强风,沿着净福寺通向北前进;消防队的喊声与拍子木声,回响在远处的东方。应 该不会被当成可疑人士吧。 站在糸久店门前抬头一看,二楼的虫笼窗果然透露出微微的灯光。 我戴着手套,一边确认周遭一边握上正门手把。玻璃滑门毫无困难地向横移动了。 我立刻钻进门内,随後以另一只手将门关上。 眼前迫近的是比外面更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能看见深处的箱子梯,上方透出微微 亮光。 我就像碰上了过路魔(注)般全身颤抖。由於那里吹进了彷佛能刺穿外套的冷风,室内跟 室外的温度几乎差不多。我正打算迈开步伐,脚就踢到了疑似箱子的东西。从包包里拿出 小型手电筒确认,大概是准备之後要寄出,写有收件人资料的木箱。 (注:通り物——指被经过的人或房屋会遭逢不幸的妖物) 「久能先生,您在吗?」 我拿着手电筒,向里面出声叫唤道。但没有回音。 忽然,一股微妙的恶臭扑鼻而来,是类似油在燃烧的焦臭味。我心中缓缓升起一股不明所 以的坏预感。 於是我慎重地往走庭前进。 左右的纸拉门都紧紧关上,没有人的气息。再次呼喊与一的名字,结果还是一样。 随着进到深处,恶臭味愈来愈浓。我踩过箱子梯,在厨房的炉灶前屈下身。 强烈的热气扑面而来。往热源里面探头窥视,眼前所见之处全被薰成了朱红色。如我所料 ,这里就是恶臭的元凶。 我抓起挂在旁边墙上的火耙,将眼前堆积如山的灰缓缓挖开。 烧油臭一口气变浓了。 大概是淋油点火吧,灰烬之中出现的,是二十圆纸币、十圆纸币,还有股票等等的纸张残 渣。 我站起身,拿手电筒往更深处照过去。随着手电筒移动,往工厂的毛玻璃拉门闪闪发亮。 以灯光四处检查到一半,我急忙把灯光拉回。前几天去过的社长室,门是半开的。 我一靠近,就听见有什麽在随着风声吱轧作响。 在玄关脱下鞋子後,一口气把门打开。 冰冷的风吹着我的脸,往那里一照,里面的窗户正大大地向外敞开。伴随风吹,玻璃窗微 微摇动,我听到的声音就是那边的窗户合页所发出的。 在灯光中,摇晃的玻璃窗捕捉了我的视线。定睛一看,我忍不住握紧了拿着手电筒的手。 右前方的玻璃窗被打破个大洞;近期西阵一带发生多起强盗案件这件事,如水泡般在脑海 涌现。 我连忙搜索室内。 如同预料,墙壁放置的大型保险箱被打开了,里面是空的。书架虽然没事,但办公桌的抽 屉全被拉开,文具、文件等物散落一地。 我屏息接近窗边。 玻璃窗是巨大的长方形,下面的高度大约在我腰际,上面则高约八尺左右(约2.4公尺) 。被打破的是右前方的窗户,破洞恰好是手腕可以伸进来的大小。大概是从这里伸手打开 金属卡榫的吧。 以手撑起身体跨过窗框,就会立刻碰上邻店的墙壁,前方不远的窗户也能见到点亮的灯火 。 店跟店之间没看到土墙之类的分界,是即使大人也能轻松通过的宽度。外面和室内也没有 高度差,有踏脚处的话,翻越也是很简单的事。 外面似乎没有留下足迹,但我还是拿着手电筒照向地面来回检查看看。满地的玻璃碎片, 反射着闪闪发亮的光。 我忽然想起与一。 金森曾说过,与一回到店里了。如果他看到这个情况,绝不可能置之不理。我确认手表, 从进店到现在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但没有警察赶来的迹象。 抬头看向天花板,透出灯光的二楼,一点动静也没听见。 我让窗户保持原样,离开了社长室。随意把鞋子套在脚上,穿过走庭,然後再度脱掉鞋子 走上楼梯。 有其他异臭混合着焦臭味扑鼻而来。 是像铁锈味的腐臭。我感到心跳逐渐加速。 一踏上二楼,往南沿着铺着木地板的走廊继续前进,左手边有三个纸拉门并列着。 打开眼前的纸拉门,室内大约十叠宽。中央放了一张小桌,旁边围绕了茶箪笥和坐垫等物 ,看来是起居空间的样子。 桌上放了一个青陶制的烟灰缸,只有一支还很长的纸卷菸被丢在里面。仔细检查,几乎没 掉下什麽烟灰;用手触摸,已经完全冷掉了。 穿过室内,我站在靠南的纸拉门前。还是什麽声音都听不到,毋宁说是让耳朵疼痛的静寂 。 我微微打开拉门。 跃入视线的,是背向这里横倒的男人背影,以及向他投以空虚视线,苍白的女人的脸。 女人的眼神毫无生气,半开的嘴里可窥见宛若鸡头般的舌头。我意识到那是智惠子的同时 ,让人反胃的血腥味向我袭来。 我拿出手帕盖住口鼻,缓缓打开拉门。 看到一片血红的惨状,我哑口无言。 不只是纸拉门,连凹间、墙壁等等,都被室内飞散的血迹染成苏芳色。 约十二叠宽的房间,倒了三具屍体。是智惠子、与一和欣二。 我当场放下包包,注意不要踩到血迹,小心地进入室内。 智惠子的屍体,仰倒在靠东向铺着的冬被上。连靠近检查都不用,她细细的脖子上,鲜明 地残留粗大的青紫色指痕。 不知道是不是曾激烈抵抗过,不只是头发,智惠子的蓝色睡衣也凌乱不堪。红色橡胶制的 冰枕和棉被等物品被丢到房间角落,枕边的圆盆、玻璃水瓶和水杯都被打翻,濡湿了写有 "需要时使用"的药袋。另一方面,她雪白的肌肤上丝毫没有任何痣或疤痕。 与一的屍体,就面对着智惠子倒下。 身着黑色二重回羽织的外出服打扮,有如婴儿般的姿势。系着兵儿带的上腹部,被利器刺 入的伤口清晰可见,溢出的大量鲜血从下方塌塌米扩散开来,不只是与一的下半身,连智 惠子所躺的被铺也被染成一片深红。 (兵儿带:材质比较柔软的和服腰带,常用在居家或休闲。) 屍体附近掉了一把沾满鲜血的剪刀,看来这就是凶器了。剪刀是能裁断厚布料的罗纱切剪 刀,长度将近有九寸(约30公分)。 而欣二的屍体,就趴倒在不远处的东北方角落。 他身穿鼠灰色的西装,左侧腹部被深深地刺伤。屍体跟与一一样满身浴血,但周围的塌塌 米却几乎没有沾到血。另一方面,与一倒下的血摊残留了拖行的痕迹。我分别检查三人的 瞳孔,都已明显回天乏术。 离开屍体,打开西侧的纸拉门步出走廊。透过鞋底,地板下的凉意刺入脚底。 隔壁是约莫七叠大的收纳间,铺着木板的地板堆积了众多家具杂物。没看到什麽可疑之处 ——到这里,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什麽事。我已经......不再是刑警了。 将目光移到手表上,现在时间是十点二十分再晚一些。 我从旁退下,拿起包包,速速步下楼梯。这时已被遗忘的焦臭味再度复苏,覆盖了在鼻腔 里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努力压抑在胸中翻腾的种种复杂情感,往走庭前进。 我忽然灵光一现,进入并排在西侧房间之其中一间。 三面墙壁都摆放了比人还高的柜子,放着各色各样装箱的线束。对面的墙壁有开窗,但因 为前方有柜子遮挡,并没有起到窗户的功能。 隔壁的房间也是相同构造,收藏着线束、和服布料等物品的柜子,放在西侧墙壁遮住了窗 户。我感到腹底犹如火烧般地,拉开纸拉门。 这间房间有一点不一样,除了两边墙壁放满了柜子以外,正面放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桌 上摆了一个拨条式秤;似乎是用来秤量染糸重量的房间。 窗户就在办公桌上方,靠近检查其构造;尺寸比社长室的小,都属於双门对开式的玻璃窗 。窗锁被打开,我注意到锁头被破坏了。 我让窗户保持敞开的原状,冷风犹如千根针般刺上我的脸。 窗户的正面,是一间约六尺宽(约180公分)的小房间,看起来是驹仓染工的出入口。以 灯光照过去,门是向外开启的,可见走廊上满地泥泞。 从窗框探出身子瞧瞧,我认为与邻房的间隔和高度都跟社长室的状况差不多;於是关上窗 户,将没完全关上的窗锁恢复原状。 穿过走庭,打开正门玻璃门。 窥探外面的状况,街道上没有人影。於是我一踏出门外,就立刻关上门。 戴上帽子、压低帽缘,沿着寺之内通往东走。 我的喉咙与肺亟需菸的刺激,於是就这麽戴着手套,千辛万苦取出新的香菸和火柴。 含着香菸点着火以後,我深吸了好几口,直到肺里充满了烟,我回头望向数町之後的糸久 。(注:町为旧日本面积或长度单位,1町约等於109公尺。) 在犹如墨般的闇夜覆盖下,已经什麽都看不见。忽然间,难以忍受的情感从腹底满溢而出 。 我被无以名状的思绪追赶,随即逃出这条阴暗道路。 -- 「『昨天二十七日,位於西阵中猪熊町的纺织商糸久,其社长久能与一先生(四十五岁) 、智惠子夫人(四十二岁),以及同社专务兼与一胞弟:欣二先生(四十五岁),在店铺 二楼遭到惨杀,由同社掌柜:金森伴藏先生(六十八岁)发现,向西阵署通报。一楼社长 室的玻璃窗确认遭到破坏,而社长室内的保险库现金和所有有价证券皆不翼而飞,这点相 当受到注目。这两天西阵署警方根据凶手的凶行,持续在西阵一带搜索这名四处破坏的强 盗犯。昨晚该社在西阵某处餐馆举办慰劳会,与一先生因有急事而返回店铺一趟,被认为 是刚好撞上了强盗犯行现场。智惠子夫人因感冒而在家养病,欣二先生在同日上午前往绫 部出差,因碰巧回到店里而遇难。』」 露木说到这里便停下来,从命沟吕木拿来的报纸中抬起头来。 「真是奇怪呢,各方面来说。」 「你这麽认为?」 露木把报纸摺起来放回桌上。 「三人的死因都是鲤城所见的那样没错吧?」 「是啊,智惠死是掐死,与一跟欣二都是刺杀。」 「伤口呢?」 「与一的伤位在下腹部,欣二是在左侧腹受的伤,两人都是被切断了大动脉,失血过多而 死。」 「凶器呢?是掉在附近的那把剪刀?」 「听说伤口是一致的,剪刀本身是一楼作业房内的东西,金森指证的。」 露木"唔"地以指尖抚摸自己的脸颊。 「智惠子有抵抗的痕迹吧,其他人呢?例如反击之类的?」 「没有,与一和欣二都没有格斗的痕迹。」 「原来如此。但还调查了真多呢,你向西阵刑警问的?」 「怎麽可能。大部分都是报纸有写的情报,其他不过就是跟记者套话罢了。」 "真是个恶劣侦探啊"露木笑着道。 「话又说回来,鲤城不觉得这些记录很奇怪吗?」 「怎麽了?先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露木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倒是无所谓。这不是强盗杀人吧?」 「你的根据是?」 「有四个疑点:犯人的侵入路线、玻璃窗的碎片,接着是炉灶里的灰烬和欣二的屍体。首 先是犯人的侵入路线,被打破的是社长室的窗户对吧?间距或高度虽然是没问题,但那里 正对着隔壁的纺织商,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先打破玻璃再开锁,再怎样都理应会有声音 才对。照鲤城的调查,已经是空屋的驹仓染工,正对面的店西侧也有窗户,为什麽强盗不 选那边?再来是玻璃碎片,如果从外面潜入的话,玻璃碎片当然会掉在室内了,怎麽会掉 在外面?就算是伪装也有点太不像样了。」 露木拿起玻璃杯,含了一口苏打。 「炉灶内的灰烬也可以说是一样的,为了要偷那些纸币或有价证券而放火烧?也没有好好 用火灭迹,才会留了一部分没有烧尽。最後是欣二的屍体,他的屍体有移动的痕迹,但如 果是潜入屋内但不幸被撞见的强盗,又怎麽会做这种事?完全不能理解啊。」 我将身体向前靠、十指交握,一时半刻沉默以对。 「鲤城?」 露木有些讶异地看着我,我连忙摇头说"不" 「我也认为是你说的那样。」 「对吧?我最介意的是,为什麽有这麽多显而易见的证据,西阵署的刑警们还是判断为强 盗杀人?鲤城没有破坏现场吧?」 「是金森,即使是他也无法对欣二的屍体动手脚,但玻璃碎片、灰烬等物,在报警之後他 就立刻处理掉了。」 露木伸向报纸的手停在半空,瞪大了双眼。 「真的吗?」 「是啊,本人已经承认了。」 「理由是?」 我感到逐渐脱力。 「就跟你想的一样。金森也认为, 、、、、、、、、、、、、、、、、、、、、、、、、、、、 是与一撞见了智惠子和欣二的幽会现场,才杀了那两人後自杀。」 -- 金森造访事务所,是事件过了约一周後的事。 原本不过五尺二寸左右的身材(约156公分),看起来缩得更小了;布满深深皱纹的胡子 脸也憔悴不已。 踏着沉重步伐,坐在沙发上的金森,除了拒绝委任律师来协助债权债务的整理之外;他话 锋一转,垂着眼表示他还有其他的要事。 「文件正在整理当中,久能的手帐里写了您的大名和这里的住址,在个人支出帐本中,写 了已支付给您预付订金。」 看样子他没发现我是假扮的商业保险业务员,事到如今也不好坦白,便说了"没错"并点 点头。 「因为我接受了久能社长的某项委托。」 「久能社长已经逝世,现在那项委托如何了?」 「遗族同意的话,我才能公布结果,还请先徵得遗族的同意。如果没有的话,相关文件过 了一定保管期限後,我就会处分掉。金森先生想听吗?」 没有回应。金森前屈身体、十指交叉,低睨着客桌。我也不再复述,含了一根香菸,并点 燃火柴。 窗外是十二月的午後,通透的冬阳,静静地照入满是尘埃的窗户。 金森低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什麽都没听说啊。」 我弹落烟灰,盯着金森的秃头顶。 「您知道事情经过吗?」 金森无力地摇摇头。 我稍加思考,决定变更进攻手段。 「我看过报纸了,据说三位亡者的遗体就是您发现的。您从寄善直接回来对吧?有其他职 人也跟您一起吗?」 没有回应。窥视金森的反应,他就像紧闭的贝壳般噤口不语。我若无其事地继续道。 「这话我只在这里说,西阵署的搜查团队当初认为是强盗杀人,现在打算重新评估调查喔 。」 金森的眼睛动了。我微微颔首表示肯定。 「我曾经在警察局工作过,现在也还能得知那里的情报。」 「那种事怎样都好,为什麽警方......会认为那不是强盗?」 「听说一楼的炉灶深处留有理应被偷走的纸币和有价证券的灰烬,还有犯人被认为是是从 社长室入侵,但社长室窗外的地板上却发现了玻璃碎片。如果从外面入侵,玻璃碎片没有 掉在内侧不是很怪吗?」 当然,重新调查的事是骗人的。但是不知情的金森,脸色愈来愈苍白。 「金森先生,那些是您处理掉的吗?」 「那些、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现在说的种种证据呀,因为警方到现场蒐证之前就消失了,才会得出强盗杀人的 结论,难道不是这样?」 「你、你说什麽啊,我听不懂。」 「我这边也做了许多调查,还知道其他事喔。例如在寄善的慰劳会中,有人自称糸久顾问 律师:鲑川先生的部下,打电话给与一先生对吧?那时与一先生已经离开店内,之後就换 您出去了。但事後经过确认,鲑川律师根本没有叫谁打那通电话。」 金森犹如被赏了一记耳光般大受打击。我慢条斯理地,把变短的香菸一口气吸到底。 「我也干了很长一段间的侦探呢,也有协助各种调查的帮手在。我认为,这是为了要让现 场看起来像强盗干的好事。只是犯人实在太慌张了,手脚做得十分粗糙。金森先生,您看 到现场时,瞬间就理解那个人的想法了,所以才协助加工,不是吗?」 金森脸色扭曲,从厚厚的唇间漏出呻吟。 「还有其他跟我一起回到店里的人,但跟他们没有关系,全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我把残余的烟嘴扔进菸灰缸,拿起桌上的菸盒向他打开。金森拿了一根,以颤抖的手指捻 燃火柴。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能详细告诉我吗?说起来,到底是什麽样的慰劳会?」 金森经过短暂的犹豫,兴许是心一横,便宛如溃堤般开始坦承不讳。 「名叫大仓的室町批发商购采购的大订单交货了,为了庆祝兼感谢大家的辛劳,才约到常 去的餐馆。原本夫人也会同行,但她感冒了还在发烧,因此才把她单独留在店里。」 「你们何时离开店里?」 「我想应该是七点左右。职人们是各自去餐馆的,最後离开的是我跟社长。确认工厂门窗 关妥,稍微整理帐簿告一段落後,被社长叫去一起离开的。离开店之前,也去二楼跟夫人 打声招呼,与一先生看起来很想留下来照顾夫人,但夫人说了别顾虑她,社长才动身出发 。」 「你们离开时,有锁好正门吗?」 「当然了,不管窗户或连通道,我全都检查过一次。」 我伸手拿了一根新的香菸。 「一楼西侧测量染糸的房间,窗户门锁坏了吗?」 「之前锁头就怪怪的,一直想着不快点修好不行。不过您知道得真清楚呢。」 「之前曾听与一先生提起过,抱歉说了无关的事。对了,欣二先生没参加那个慰劳会吗? 报纸写了他从出差地绫部回到店里。」 我说到这里,金森便开始目光游移。拿着香菸、粗厚的手,正微微颤抖着。 「大家为了参加慰劳会而离开店铺,智惠子夫人被单独留在店里,接着欣二先生回来了, 是这麽回事吗?」 金森"啊啊"的呻吟,以双手覆盖住脸。白色的菸灰,从香菸前端无声地崩落。 「我从上上一代当家:美代吉老爷,到上一代的芳夫老爷就在这个家工作,可是......这 种 事......我已经没脸见他们。」 「请冷静下来,这话是什麽意思?」 「那、那一天,欣二先生前往绫部的批发商进行商谈,搭乘晚班列车回到京都站,如果时 间来得及,就会去慰劳会露脸。只是行李太多了,因此说要先回店里一趟。与一先生跟我 抵达店里跟大家乾杯、开始上菜时,其中一个职人无意间提了这件事,之後与一先生的脸 色就变了,急急忙忙地从房间出去。」 「那麽智惠子夫人跟欣二先生之间果然?」 在金森瘦骨嶙峋的手指间,漏出"啊啊"和"已经够了"的自语声。 欣二前往智惠子独自倒卧休养的店里,胸膛被嫉妒之火熊熊燃烧的与一脸庞,我的脑海中 浮现了种种画面。 「智惠子夫人跟欣二先生之间,真的是与一先生所想的那种关系吗?」 「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金森猛烈摇头。 「我慌张追出去,与一先生正打电话回店里,但好像没有人接的样子。因此与一先生说他 果然还是有点担心,要回去看看状况。我看他的表情,知道已经没办法阻止他,就算阻止 也听不进去,所以没办法了。可是......可是......如果当时我阻止的话,如果我说别去 的 ,夫人和欣二先生就......与一先生也不会做出那种事了......」 金森抱着头"啊啊"地呻吟道。 「杀了智惠子夫人和欣二先生的,就是与一先生吧?」 呜咽哭出声的金森看似想说出否定的话,但最终并没有说。 --  、、、、、、 「那样也很怪啊。」 我话一说完,露木就斩钉截铁地道。 「......哪里奇怪了?」 「全部都是喔。与一急忙赶回店里时,智惠子跟欣二都在店里,当时两人正在做什麽我们 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对与一来说都是足够刺激的场面,与一盛怒之下便将他们杀了,然 而事後又马上因自责而自尽。鲤城是想这麽说吗?」 露木对着沉默颔首的我悠悠摇头。 「如果是打算让现场看起来像强盗杀人,那与一为什麽要自杀?反过来说,如果是畏罪自 杀,那就没必要刻意捏造出强盗的存在吧?反正无论如何都要死了。」 「应该是与一以糸久当家的身分在替店着想,比起现任社长杀死身为专务的弟弟,被强盗 袭击比较不会造成丑闻。」 露木瞪大了眼,定定地看着我的脸。 「鲤城,你真的这麽想?」 「当然了,是与一杀了智惠子和欣二。」 「那麽,为什麽杀害两人的手法不同?智惠子是被掐死,但欣二雀是被巨大的罗纱切剪刀 刺进侧腹。如果两人都是与一杀的,手法不同不是很奇怪?」 「那是、偶然间变成如此。」 「杀死与一和欣二的那把剪刀,原本是一楼作业房的东西对吧?就算与一真是犯人,你是 说他在二楼发现智惠子和欣二之後,回到一楼拿剪刀再折回去?这有点难以想像啊。」 「因为他在一楼跟欣二谈话,与一才抓了剪刀,然後欣二逃到二楼去。」 「那我就更不明白掐死智惠子的理由了。还有其他可疑之处,就是欣二的屍体被移动过; 因为现场没有血迹,因此当然是欣二死後一段时间才移动的。」 「没错,因为与一为了佯装成强盗而下楼进行一些加工,这段期间屍体的血才会乾掉。」 「就是这点,如果目的是伪装成强盗,为什麽就算血已乾也要移动屍体?只是增加疑点而 已,不全都是多余的手段吗?」 露木说到这里,我找不出能回应的话语。 意识到的时候,我感到喉咙乾哑,舌头彷佛被下颚黏住般无法顺畅发声。露木的手靠在谈 话椅把手上撑着脸颊,默默无语地看着我。 硕大的薪柴在暖炉里迸裂,露木伸出手,将玻璃杯底剩余的半融冰块全倒进嘴里。 我听见咬碎冰块的声音。当雪白的咽喉滑动、饮下那些冰块後,露木缓缓地开口。 「与一回到店里的时候, 、、、、、、 欣二已经死了。」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流进耳里的露木声音,就像细腕般狠狠扼住我的心脏。 「那麽,智惠子呢?」 「当然她也死了。与一回到店里时,智惠子跟欣二都成了屍体,倒在二楼的房间里。所以 与一在移动屍体时,屍体的血早已流乾了。」 「这是、什麽意思?」   、、 「是殉情喔。」露木乾脆地道。 「智惠子和欣二彼此相爱,是禁忌之恋,这绝非与一没有根据的怀疑。」 「那、在我眼前的是......?」 「两人都注意到鲤城的跟踪,在这段期间暂停密会了吧。然後欣二因与一的策划即将被赶 去满州,如果就这麽被强硬分开,不如两人一起踏上死亡之旅。先是欣二掐死了智惠子, 之後再拿剪刀自尽。与一赶到店里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断气了。见到屍体的与一,便着手 将现场伪装成强盗犯行,随後也用同一把剪刀自尽。这就是那一晚的真相喔。」 我怒吼"说什麽傻话"是按捺不住的怒吼。 「怎麽可能,所以为什麽与一死了?他没必要自杀,也没必要伪装成强盗啊?」 「说得也是呢,真的没有寻死的必要。」 露木双手抱胸,"呼"地向天花板叹口气。 「只是,与一也只剩这条路能走了。 、、、、、、、、、、、、 与一真正爱的并不是智惠子——不,当然他也爱智惠子。对他来说,她是最放不下的牵挂 和珍惜之人吧。只是,那样的与一最爱的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 、、、、、、、、、、、、、、、、、 以那样的形式珍视并守护妻子的他自己。」 露木对无言以对的我,以劝戒般的语气继续道: 「与一在喝醉状态下差点杀了人的那件事,是我这麽想的关键。刚开始我以为他是为爱妻 受辱而盛怒,但也有其他观点。例如鲤城,假设跟智惠子走在一起的是像你这样看上去一 脸凶相的大男人呢?可以断言,那个醉汉绝对不敢口出秽言吧,你被激怒的时候很恐怖啊 。与一正是那麽想的喔。明明自己就站在旁边,那家伙却还是对智惠子口出淫语, 、、、、、、、、、、、、、、、、、 也就是说,与一自身的存在被彻底无视了。 、、、、、、、、、、、、、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那麽愤怒。 从这方面来考量与一的性格,事情就不一样了。」 从脖子被掐死的智惠子屍体,和一旁侧腹淌流鲜血的欣二屍体。 目睹惨状的那刻,与一马上就理解发生什麽事了吧。 智惠子的屍体,无论是睡衣或头发都凌乱不堪。我当初认为这是智惠子被掐住脖子时拚死 抵抗的痕迹。 可是,那样的话也有让人介意的点。如果激烈抵抗到那种程度,为什麽屍体身上没有留下 半点痕迹—— 、、、、、、、、、、、、 难道说,智惠子并没有抵抗? 毫无抵抗地被绞杀,就表示智惠子是自愿赴死。与一目睹的当下,智惠子原本的屍体并不 凌乱,而是跟欣二两人整整齐齐地并排,明显殉情的模样。 与一不能容许这样的事实,才把屍体的衣服和头发弄乱,为了让後来发现的人以为智惠子 遇袭;又或者,为了说服自己也如此相信。 想到他们殉情的事实泄露出去的情形,与一大概气得气血冲冠吧。耻辱、憎恨、绝望;如 此一来,与一抓起染血的大剪刀也有十分充分的动机了。 不,不只是那样。怀着两人就算死也要相守在一起的事实活下去,与一终究是办不到。 所以与一才决定赴死。 、、、、、、、、、、、、、、、、 在智惠子和欣二之间排入自己的屍体, 、、、、、、、、、 与一隐藏殉情的事实, 、、、、、、、、 布置成强盗的犯行。 为此打开保险库烧了纸币、打破窗户。考量当时与一的精神状态,伪装手段粗糙也可以理 解。 「你明白了吗?」 带着迟疑之意的露木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 我犹豫了一段时间,最後还是微微点头。 「我见到现场的时候,在那个当下,就心想不太对劲。」 「为什麽?」 「我一见到现场,立刻就识破了与一设下的谜题,这不也就表示,我跟那家伙是同一种思 考方式吗?」 我拉松领带,承认般地叹口气。 「我啊,忍不住心想我也是像与一那样的丈夫吧。」 彷佛破裂的镜面般,露木大大地笑歪了脸。 「才不是呢,鲤城对弓枝来说,怎麽可能......」 一脱口而出亡妻之名,露木便住口。 腹底一口气变得沉重。 露木说了声"对不起"。是对谁说的,我也不清楚。 茫然的视线里,赤红燃烧的薪柴,迸裂出火花然後崩塌。 露木再也没有说任何话。 第三话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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