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singpen (丹心何懼鬼森森)
看板ChineseOpera
標題[文摘] 王文娟:我演林黛玉的體會
時間Sat Jun 18 04:00:04 2005
越劇初演《紅樓夢》是在解放前,但那時僅僅偏重於表現戀愛事件,能夠比較忠
實地表現和突出這一文學巨著的思想實質,那完全是解放以後的事。1956年,上海有好幾
個越劇團演出這個劇目,我們上海越劇院是在1957年演這個劇目的。
當我接到扮演林黛玉的任務的時候,真是又興奮、又耽心,興奮的是我將要扮演一個
性格美麗、才華橫溢、敢於向封建宗法制度進行鬥爭的少女形象;耽心的是這個角色不好
演,在於人物性格不易深刻認識和表現,自己水平又不夠。但經過一度的躊躇,思想豁然
開朗,覺得路總是人走出來的,沒走以前怎麼知道是直的還是彎的呢!還是大膽地走了再
說,走得不對,反正可以請教前輩和同志們。
當然,以大膽的態度來扮演林黛玉,並不等於企圖單純從主觀出發進行創造。許多專
家都曾經對《紅樓夢》作了出色的分析,這些對我在創造人物形象的過程中具有寶貴的參
考價值。我覺得近二百年來,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這個藝術形象(還有賈寶玉等),所以
能夠深入人心,主要在於人物性格的描寫具有極高的典型性。比如林黛玉,她出身于世襲
侯爵的官僚地主家庭,姊妹兄弟全無,從小被破格作當男孩來教養,讀書識字,童年生活
是比較嬌慣和不受拘束的,這就把她培養成了一個自尊心很強、清高且又任性的官家小姐
。但是,由於這個少女早年喪母,後來父親又相繼亡故,所受封建教養不深,加上到賈府
過寄人籬下的生活,並且長期和寶玉以及下層婢女相處,深受他們的影響,這就使她又具
有追求自由、幸福的理想生活和不滿封建禮教的叛逆性格。這是一個內心經常處於自我矛
盾中的人物,是一個性格深邃、血肉豐滿的活生生的藝術形象。她生活在賈府這個豪華富
貴的世俗環境裏,但卻有著不同於流俗的觀點,這特別顯著地表現在她與賈寶玉的關係上
。賈寶玉,這個世俗人們眼裏的"混世魔王",在林黛玉眼裏卻是個品格超逸的高貴人物,
才一見面,立即引為知己;隨著朝夕相處,在不滿封建禮教的思想基礎上建立起深厚的感
情,進而彼此又漸漸把對方作為志同道合的終生伴侶。其間,封建教養並不是對她毫無影
響的,因此,她徘徊,她痛苦;她對待許多問題,特別是對待自己的愛情問題,內心裏設
想得很大膽,行動上卻猶豫難決。但她畢竟還是堅持了自己的生活理想,而且為了爭取到
它,始終毫不妥協。人物的這種叛逆性格,對於當時的封建社會來說,無異是黑暗中的一
星燦爛的火花,即令才透出微弱的光芒就立即為濃重的黑夜所吞沒,但總歸是曾經劃破黑
暗的火花。林黛玉這一人物的可愛,就在於她那雖是火花般短促的一生,但卻是不屈的一
生。
越劇《紅樓夢》中林黛玉的活動是從進府起至焚稿止。劇本沒有也不可能正面交代人
物在進府前的情況。閱讀原著後,才瞭解林黛玉慈母新故,沒有兄弟姊妹,父親又長年居
官在任上。她正如同一朵生長在空曠而欠水份灌溉的大花壇裏的小花,孤獨、枯寂、纖弱
、嬌嫩;可巧外祖母在豪華糜爛的生活中偶然想起自己還有這一個可娛晚景的外孫女,於
是,她就離父別家,來到了素昧平生的榮國府。這使我回想起自己從小離開父母到上海學
藝的往事。
我還很清晰地記得離開故鄉時的情景。那時我才十二歲,有生以來還從未離開過母親
一步,可是為了生活,為了前途,我不得不獨自探索著走上遍地荊棘的人生道路--到上海
來學戲。我艱難地跨出大門,兩腿跟隨著伴送我的鄉親,可是步履卻是那麼遲緩。兩眼直
視著前面的道路,淚水卻模糊了自己的視線。平常總嫌太長的村道轉瞬就走完了,往日習
以為常的村莊又不及留戀地落在身後。我一步慢似一步,還怪兩腿邁得太快了。才走到離
村不到一裏地的高坡,終於禁不住頻頻回首,眺望著村莊的模糊輪廓。想到這自幼生長的
故鄉將一時很難再來,自幼特別愛撫我的媽媽將長久不易見面,忍不住停下了步子,放聲
大哭起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骨肉分離的滋味,心情沈重,滿懷酸痛,離家越遠
,酸痛越深。眼看著上海這個陌生的城市步步逼近,想到即將處身在不可捉摸的異鄉客地
,即將和從未謀面的表姐生活在一起,不禁畏怯起來:"見了表姐怎麼辦?該說些什??"
只希望這個上海是我永遠走不到的地方。但世上哪有走不到的地方呢?何況上海離故鄉並
不遠,要不了一兩天,上海就呈現在我的眼前。我終於拜了表姐竺素娥為師。開始了學藝
生涯。
在當時戲班裏,大部分演員都收學徒,但大都收的是上海籍的孩子,只有極少數學徒
和我一樣,來自越劇的誕生地嵊縣。不用說,來自農村和生長在上海的學徒,在生活上頗
有差別。尤其是在歇夏(夏季停演)和年終封箱期間,本地籍學徒都可以回家去享受天倫
之樂;而我卻只能跟著老師輪流住到她的朋友家裏去,過著像浮萍那樣不安定的日子。老
師是名演員,到處受歡迎,而我在別人眼裏卻是個多餘的累贅,形成師徒倆受到兩種不同
對待的情況。那種寄人籬下的生活真不是滋味。主人們陪著老師吃喝玩樂,我卻只好獨自
躲在一邊。夏天天長,我又在年少,特別容易餓,可是我卻捨不得把老師給我的一點零用
錢輕易地花掉。有時在夜半聽著老師們在吃宵夜,而自己卻只能忍住饑餓睡在床上。一到
這時候,我就會想起家來,思念著媽媽對我的愛撫,情不自禁地淌下了眼淚。有時侯,老
師把我一個人安頓在一個地方,給我一點米,一些炭,要我自燒自食,白天一面煽著爐子
燒飯,一面唱著《十八相送》,倒也自得其樂,但一到晚上,四周寂靜,就會感到非常孤
獨,又會想起母親,忍不住哭起來。長期間過著寄人籬下受人冷遇的孤獨生活,使我失去
了青年人應有的活躍氣息,當著人只是沈默寡言,甚至盡力約束住舉止行動,因而在戲班
裏的姊妹們都叫我"小老太婆"。一個青年人怎會甘心做"小老太婆"呢!我也想活躍地談笑
,愉快地玩樂,可是在那個社會裏,我缺乏這樣的環境、條件,也缺乏這樣的情緒,於是
,我就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地藏在心底,只是埋頭學藝,希圖從個人奮鬥中走出一條路來。
這些生活片斷的回憶,使我對黛玉進府以前一路上的思想感情的體會,進府以後對於
周圍環境、人物所抱態度的體會,都起著一些作用。當然,我是出生於農村的女孩子,到
了城市又成為學戲的藝徒。在舊社會,一個著名的戲曲演員尚且到處受人輕視、玩弄,藝
徒自然更低一層,受欺淩,受迫害,經常處於饑寒、病痛甚至死亡的威脅下,既得不到同
情,更得不到關懷。這與林黛玉是完全不同的。林黛玉是個官家小姐,住在榮國府以後,
不用勞動,不愁生活,表面上也是不會遭到別人輕視的。我與她在對待生活的態度和思想
感情方面都有極大的差別。但是在藝術創造上,感情記憶是有助於感性地理解人物、表現
人物的。
由於劇本必須把原作一百二十回的內容集中概括在三個小時內演出,在具體的藝術結
構與情節安排上自然與原作有所出入。如第三場《讀西廂》主要包括了原作的第二十三回
,但這場戲的結尾處卻是原作的第二十九回,如第五場的《笞寶玉》見原作的第三十三回
,第六場的《閉門羹》卻是原作的第二十六回。所以要這樣處理,是為了便於表現人物。
但由於把原作中的情節作了重新安排,同是一個細節,一個行動,在表演上就不能完全按
原作中人物的思想感情來表現,而需要根據劇中人物在一定的時間、環境中應有的思想感
情來表現。
越劇《紅樓夢》對林黛玉的形象塑造,是根據原作中人物的主要事件重新安排的,計
有〈黛玉進府〉、〈識金鎖〉、〈讀西廂〉、〈閉門羹〉〈葬花試玉〉〈傻丫頭泄密〉〈
黛玉焚稿〉等場,約占全劇十分之六。我認為林黛玉短促的一生,一方面既具有反封建的
性質,另一方面也具有階級局限性與歷史局限性;那麼要使這個為生於二百多年前的封建
社會行將崩潰時期的進步少女形象,對今天的觀眾能夠多起些積極作用,少起甚至不起消
極作用,就必須突出人物反封建的一面,而對於人物的局限性一面,可以適當突破的就突
破它,可以通過表演予以批判的就批判它。我對人物的整個表演上的具體設計,大致分為
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進府》至《讀西廂》,著重表現黛玉的少女時期;她和寶玉的關
係基本上是兩小無猜,通過《讀想廂》,在愛情上受到啟發。第二階段從《閉門羹》至《
葬花試玉》,內心深初已經確定了對寶玉的愛情,但初時又不敢大膽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因此不免徘徊、猶豫、痛苦,直到寶玉作了剖白後,才完全信任寶玉,明確了與寶玉的關
係。第三階段從《泄密》至《焚稿》,在封建宗法制度的摧殘、迫害下,她和寶玉之間的
愛情 被毀滅了,她以結束自己的生命來表示對當時社會的不可調和的反抗。
為了敘述方便,以下就分三個階段來談。
一
在《進府》這場戲裏,我設想黛玉不過十二、三歲,一直到〈讀西廂〉,這幾場戲所
包含的內容,應該是人物的第一階段,在這期間,林黛玉還顯得比較天真、單純,未脫赤
子之心,但也由於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對自己不得不有所約束。她有一個和自己的年齡
不太相稱的特點,即雖然心地坦率無邪,但表面上比較持重。要表現人物這期間的精神狀
態,一方面固然必須抓住人物豐富的思想感情,另一方面也還要在形體動作上作適當處理
。我在這三場戲裏,有意識地把她的多愁善感的內心活動表現得外露一些,兩手的位置放
得高些,兩眼通常正視對方,語言、動作的節奏也比成人快一些,但水袖不做大的抖動,
不用大幅度的舉止。
〈進府〉這場戲開始時,台上空無一人,林黛玉隨著音樂的伴奏聲和幕後的合唱聲,
隨著幕內榮國府丫頭們連稱"林姑娘來了"的呼喚聲,緩步登場。從人物的表情動作,可以
看出一路車船的勞頓和她沈重的心情。這時,合唱聲唱到了"乳燕離卻舊時巢,孤女投奔
外祖母",我陡地泛起了孤寂之感,不由得緊緊依傍著乳母,以迷茫的目光掃視著四周;
慢慢地被室內一些從未見過的擺設所吸引,特別是那閃著光亮的玻璃長窗,響著"的答"聲
的西洋自鳴鍾……,使我不知不覺地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著這些奇特的物件;心靈一旦被這
些罕見的新鮮事物所佔據,身體也隨即自然地離開了乳母,以驚奇的目光欣賞著,下意識
地發出忘母在世時所說的話:"外祖母家可真和別家不同呵!"可是從"外祖母"這個概念,
立即在頭腦中出現了母親的遺囑:"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好象有一條無形
的繩索把我給牽制住了,整個動作都拘束起來,退後幾步,低下頭,暗暗地警告自己:"這
裏不比自己家裏,不能太放肆,惹得別人笑話。"
耳邊忽然響起一片嘈雜之聲,我抬起頭來,看到湧進來一群陌生的婦女,滿屋都是花
團錦簇的鮮衣亮服,珠光寶氣,眩耀得我怯生生地不敢正視。其中一位白髮老婦,朝我高
喊一聲"外孫女兒!"一瞬間仿佛是母親生前呼喚我的聲音,慈愛、溫暖、親切……使我一
時失卻自製力,情不自禁地回叫了一聲"外祖母!"隨即投向了她的懷抱。這是最初排練時
,黛玉見賈母時的處理情況。當時導演問我:"一個女孩子初次見到外祖母,即使是在喪
母的哀愁心情下,是否就會這麼一下子撲上去呢?"經這一問,我也感到自己處理得簡單
化了。在同志們的幫助下,覺得黛玉初到賈府,當著許多從未謀面的親戚,憑賈母一聲"外
孫女",固然能料知是外祖母無疑,但這不是一般常來常往的外祖母,身份有懸殊,親疏
有區別,怎麼可能馬上投入她的懷裏呢?因此,我把這一段表演又重新作了處理。我的新
的處理是:黛玉聽得外祖母的叫聲,一時還不敢直認,經過了一個停頓,才逐漸引起骨肉
之情,在這裏,動作上加了三步,每步有一個小停頓,表示她想親近賈母,可又有顧慮,
然後再投入到賈母的懷抱,偎依著哭了起來。這樣的處理,人物的內心活動就清楚了,黛
玉當時所處的環境、遭遇也顯示了出來。接著,賈母把周圍的人一一作了介紹,我也就一
一見禮。一面見禮,一面回憶母親在世時對那些人所作過的描述,互相印證,對那些陌生
人的面目立即感到清晰起來。
和寶玉的見面過程是這場戲的重點,顯示黛玉對寶玉看法上的與眾不同,從而為今後
寶、黛之間不平常的關係的發展打下基礎。當時黛玉見過襲人之後,仍然很拘謹,忽聽丫
環來報"寶二爺來了!"我覺得黛玉這時會立即在頭腦中浮現出一個形象來:頑皮、輕浮、
瘋瘋傻傻,一個誰都討厭的"混世魔王"。因而特別關注著進來的人。可是只見進來的是一
個氣宇不俗的少年,在他向祖母、母親請安之後,我不覺有些疑惑:"這落落大方的語氣
,彬彬有禮的舉止,怎麼能和"混世魔王"聯繫起來呢?"等到寶玉走到我的面前和我見面
時,我一面有禮貌地站起身來,要想問好。但未曾開口,卻被寶玉的神態奪去了要說的話
,覺得這個英俊而超逸的少年,坦率中透著溫厚,禮貌中摻和著親切,因此,幾乎忘掉周
圍的其他人物,一個勁地用驚異的眼光盯住他,好象彼此是久別重逢,滿心有許多話要說
,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直等到寶玉問黛玉的名字。寶玉一聽說黛玉沒有"字"(別號),
立即送給她一個"顰顰"的表字。寶玉這個行為又使黛玉陷入了沈思,覺得這真是個坦率可
親的人。這時寶玉突然停止了和王熙鳳的談話,回頭問我:"你可有玉沒有?"我很自然地
答道:"我沒有玉。"不料他馬上解下胸前的玉來,狠命地往地上摔去,黛玉不由得大吃一
驚;又見在場的人大為慌亂,而外祖母又在責備寶玉。我覺得黛玉這時是會深感內疚的:
"怎麼辦,這可是賈府一家的命根子,摔壞了可怎麼得了?"於是才警覺到眼前還是個陌生
的環境,決不能放鬆自己,不但"不能多說一句話",即使萬不得已說了,也要說得小心
謹慎才好。幸而大家檢起玉來,並未摔壞,黛玉才稍稍放下了心。
第二場《識金鎖》與第一場在時間上距離較久,原作處理識金鎖的情節在第八回,處
理寶玉與黛玉耳鬢斯磨的情節在第十九回,地點也不在一處,前者是在寶釵房裏,後者則
在黛玉房裏。特別是對人物的遭遇和處境的處理上,在原作中分為兩個階段,即識金鎖時
,黛玉雖寄居賈府,但自己有家可歸,有父可投,在賈府上下人的眼裏,還不失為客人
身份,因此她還比較開朗樂觀,也任性一些。她並沒有親眼看到寶玉"識金鎖",只是耳聞
有此一舉,就在薛姨媽家吃晚飯的時候,當著好多人的面,隱隱地諷刺了寶玉。這時她未
必已經愛上了寶玉,只是和寶玉較其他姊妹來得知己。而耳鬢斯磨的那個時候,黛玉的父
親已經故世,等於投靠在賈府,上下人等並不象先前那麼尊重她了,她也變得更為敏感,
更為自尊。同時,也顯得更能明辨是非,遇有不平,快語詰之,遇有假情虛意,冷言諷之
,因此在榮國府造成了"尖酸刻薄"的印象。只有寶玉能夠理解她,同情她,安慰她,這就
在黛玉的內心深處播下了愛情的種子,並逐漸發芽滋長,而且根深蒂固,堅貞不渝。但她
也熟知寶玉對其他姊妹有"輕憐薄愛"的毛病,因而常常引起黛玉的猜疑和不快。
在越劇《紅樓夢》中,為了集中內容,又為了照顧劇中人物性格發展的層次,在第二
場戲的情節處理上,合併了原作第八、第十九兩回,地點全在黛玉房裏,並把寶、黛間的
關係處理成彼此還沒有愛情的階段,只是由於長期共處,特別由於寶玉能夠體貼黛玉,無
論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先送給黛玉後留給自己,彼此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至於黛玉和寶釵的
關係,仍舊同於原作。根據上述理解,我在表演上是這樣處理的,就在寶玉欣賞完了寶釵
的金鎖,又要討冷香丸的時候,黛玉撞了進來,覺得不好,又退了出去,等他們進入賈母
房裏後,才又回進來。這樣的處理我頗覺彆扭,有損黛玉的性格,可是在劇本一時無法改
動前,也只能按目前這樣來表演。在再度進來時,一面緩步而行,一面目送他們的背影,
停頓了一會,低下頭來,很不高興地走向榻,坐下,手裏不斷地扭動手帕,並補上這樣的
內心讀白:"這個人好無長性,以前只和我好,現在來了寶釵,就不和我好了。既然你要
這樣,我也不稀罕!"我認為黛玉這樣的想法並不是羡慕寶釵的富貴,而是有委屈情緒,
慨歎著自己身世的孤苦無依。這時,寶玉從賈母房裏出來了。黛玉故意用手帕蓋住臉,
躺在榻上,心裏卻想:"你心裏既然已經忘了妹妹,何必又來找我!"但黛玉對寶玉的不滿
是不會長久的,一則因彼此相處慣了,而則因她未脫天真單純的少女氣息。於是,隨著寶
玉硬賴著要留在這裏,又得寸進尺地要躺在一邊,要用黛玉的枕頭,黛玉的氣腦也就一層
層地消散了。我在說出"你啊,真是我命中的魔星"這句話時的感情,就是從黛玉未脫天真
單純的少女氣息出發的。
兩人面對面地躺著,林黛玉帶著殘留的不滿情緒,緊緊盯著寶玉,忽然發現寶玉臉上
有一點鮮紅的色彩,疑是血,暫時忘記了對他的不滿,以關懷的語氣問道:"又是被誰的
指甲劃破了吧?"等到知道是弄胭脂濺上的,就關切地一面為之揩拭,一面關照他要是讓
舅父(賈政)知道了,又會弄得大家不安。這就充分顯示出黛玉對寶玉純潔、深厚的感情
。寶玉問到她袖內的香味,問她是什麼香,提示了她,他才又想到寶玉向寶釵討冷醒丸吃
的事來,就借題發揮,把寶玉和寶釵都諷刺了一下;但即使這樣,也還從"就算我有奇香
,我問你,你可有暖香沒有"這句話裏,不覺卻鮮明地泄露出自己對寶玉的感情。而寶玉
只是單純地從諷刺的角度來理解這句話,因而竟然以開玩笑的方式把這句表達心情的語言
輕輕忽視了。
讀了《西廂記》一場,正是萬物欣欣向榮的仲春季節,在不受外來干擾,思想感情非
常靠攏的情況下,寶玉終於不經意地流露出了一片純潔的愛情。
我把《讀西廂》這一情節,處理成偶然出現的事。我設想黛玉並不知道寶玉在假山旁
看書,這天她心情比較愉快,獨自從瀟湘館出來閑步,不覺來到沁芳橋邊,一眼看到寶玉
在假山旁聚精會神地看書,不覺大為詫異:"他一向不是最討厭八股文章的嗎?怎麼一下
子竟用功起來?難道這個把讀書求官視?"祿蠹"的雅人,現在居然也做起官夢來了!"不過
這想法僅是一閃而過,隨即又自行推翻了,覺得寶玉決不是這樣的人,只怕是看的什麼好
文章,因而好奇地迎了上去。為了使寶玉很快說出實情,黛玉採取嘲笑的口吻激他:"哦
,原來躲在這裏用功!這樣一來呀,可要蟾宮折桂了呢!"果然激得寶玉急忙分辯。黛玉
對寶玉的話是相信的,但仍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麼,於是心情更加迫切,我就用故意不相
信他的眼光看住他說:"……不要在我面前弄鬼了,趁早給我看看!"寶玉向來沒有對黛玉
有過什麼隱瞞,一面稱讚好文章,一面就把《西廂記》遞給黛玉。在這裏,我們本來處理
為接過書來就看的,後來導演提出整個戲描寫寶玉黛玉間輕鬆愉快的場面不多,這裏需要
略為加強;同時,我也感到有必要通過讀《西廂》,來突出林黛玉受到自由思想影響的一
面,和批判林黛玉慣使小心眼的一面,於是就在黛玉要看書時,又加了寶玉不給她,黛玉
欲搶的動作。這時,寶玉反把書藏到背後不給,黛玉覺得有損自尊心,賭氣地把頭一低,
走向一旁的石凳邊,背朝寶玉坐下去,使起小心眼來。寶玉怕黛玉真惱了,立即把書送上
去,可黛玉連看也不看一眼,再三推掉,直等到寶玉把〈西廂記〉的書名放在眼前,她才
為這本久已慕名的好書所吸引,轉嗔為喜,很快地接過書來閱讀。這一改,突出了輕鬆愉
快的氣氛,突出了兩個人物的年齡不同的性格特點,以及不尋常的感情關係。
接著,在黛玉讀《西廂記》的過程中,我想要表現出黛玉完全被書中人物爭取婚姻自
主、反對封建禮教的民主思想所吸引住了,想要表現張生、鶯鶯的愛情故事對黛玉在愛情
上的啟蒙作用,可是劇本在這裏並沒有為黛玉準備可以表達這樣的思想感情的臺詞,因此
,就必須通過演員的姿態和臉部表情來表現了。在舞臺上讀書,既要表現出生活的真實感
,又不能同於真實的生活,也就是要把生活中至少要用幾個小時才能看完的《西廂記》,
要求在幾分鐘內使人感到已經看得差不多了,並且要求在幾分鐘內使人感到隨著閱讀的進
展,從表情上看得出黛玉如何有層次地越來越被書中人物的思想行為所感動,在接受潛移
默化的影響作用。要使觀眾相信黛玉具有一目十行的閱讀能力,相信她完全陶醉在對自由
幸福生活的理想境界中。我是這樣表演的,先是以一般欣賞的方式連著翻閱三四頁,此後
就自然地把身子挪向另一邊,全神貫注地細讀起來。當寶玉問到:"妹妹,你說好不好?"
我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只是含笑急急點了點頭回答他,而且馬上忘記了寶玉的存在,因
此連寶玉已經站起來也毫不知道。其間為了有層次地表現閱讀進展,假定在含笑點頭回答
寶玉問話的時候,作為已經讀到《寺警》以後,相國夫人考慮是否要實踐許婚的諾言之處
,那麼,在寶玉站起身來時就已經讀到《酬韻》、《鬧柬》了。這時,不料寶玉自然地流
露出潛伏在內心深處的愛情,念出書中的詞句;黛玉忽然聽到這些語帶雙關的話,感情上
的演變也大致要和書中鶯鶯在《鬧柬》中的矛盾心理相一致。於是,當我聽到"我是個多
愁多病的身"時,立即把張生害病和寶玉在愛情上的苦惱交織著來感受,又是同情,又是
驚喜交集,一瞬間忘記了書本,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抬起頭來,凝視著他,卻說不出一句
話來。這時寶玉又接著念出"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這可一下子把黛玉一向對彼此不曾
明確的愛情關係給點明了,使她感到損害了自尊心,竟至惱羞成怒,馬上離開石凳,走向
一邊,唱道:"混帳話兒欺負人",並轉身要去告訴舅父--寶玉生平最怕的人。這可把寶玉
急得滿頭大汗,連連求饒。其實,黛玉是不會真去告他的,只是為了不使自尊心受到損害
,也為了把方才自己所流露出來的感情掩飾過去而已。看到寶玉這付急相,不由得噗哧一
聲笑出聲來,心想:"這麼不中用,還敢逞能放肆!"想到得意處,不覺也忘其所以來,脫
口說出《西廂記》中的詞句:"卻原來是一個銀樣蠟槍頭!"這就無異同意了寶玉把自己作
為鶯鶯的看法,默認了彼此的愛情關係。寶玉一時還沒意識到這話的真實含意,只是笑責
黛玉也引用了《西廂記》的詞句,而黛玉已經警覺到自己也失口說出埋在心底的話,馬上
又故意扯了開去,把彼此引用《西廂記》詞句的行為歸結到"過目成誦"和"一目十行"的才
能上去了。在這個過程中,既要通過讀《西廂記》的情節顯示出黛玉在思想感情上深受
《西廂記》的啟發,又要通過黛玉在愛情上的敏感,顯示出她對寶玉是又愛又不敢公然地
去愛的矛盾心理。
我覺得表現林黛玉這一人物的第一階段,既要求理解得細緻些,又要求表現得簡練些
,這樣才不致有損人物在這一時期純樸、天真而又顯得持重、自尊的性格特點
讀《西廂記》,不僅在愛情上給林黛玉以深刻的啟發,而且更主要的,是張珙與崔鶯
鶯的愛情故事,在爭取婚姻自主、反對封建禮教的民主思想上,給林黛玉以深刻的影響。
此後,黛玉在內心深處已經肯定了自己和寶玉的愛情關係,因而也就更為關心寶玉了。同
時,由於瞭解了寶玉一方面在心目中對自己是深有情意的,而另一方面他在姐妹們面前,
卻又保持著那種輕憐薄愛的一貫作風,這又使黛玉不免常煩惱,有時為了擺脫這種煩惱,
不得不對寶玉進行一些試探。這些正是寶、黛間愛情發展過程中的情況。
二
越劇《紅樓夢》主要是通過《閉門羹》與《葬花、試玉》兩場,來表現寶、黛間的愛
情發展過程的,我在處理上就以這兩場戲作為黛玉性格發展過程的第二階段。在這個階
段,她已經從少女進入青年時代。
《閉門羹》一場,雖然戲不多,就情節本身來說又是一個小小的誤會,但這個偶然性
的事件卻是取決於黛玉性格發展的必然性:她和寶玉的感情已經發展到一定密切的程度,
因此黛玉愈是愛寶玉,也就愈對寶玉要求嚴格,如果寶玉有一點虧負了自己,她就認為是
最不能原諒的罪過。而另一方面,她除了還不敢明確地對寶玉表示出自己的愛情以外,在
日常生活中卻對寶玉表現了深刻的關懷。寶玉被笞的事件,在黛玉來說,比自己受責挨打
還難過得多,禁不住時常去怡紅院探望,不僅白天如此,連晚上也顧不得露重苔滑,必有
一行。但黛玉不料居然有這麼一個晚上,自己好不容易來到怡紅院門口,門卻緊緊地關著
。這裏,我是這樣來表現的:發現門已關上,不由得有些納悶:"怎麼把門關得這樣早?"
隨即用手敲了一下,哪知不敲倒還好,一敲卻引起了裏面丫頭(晴雯)的不耐煩,乾脆回
絕了她:"都睡著了,明天再來吧!"黛玉是個聰明人,也富有自尊心,覺得這可能丫頭沒
有聽清是"我",就放大聲音再叫一聲"是我呀!還不開門?"原來以為這一來,裏面應該知
道敲門的是我林姑娘了;可是裏面簡直並不管來的是誰,堅決拒絕開門:"憑你是誰,二
爺吩咐我,一概不許放進來。"黛玉乍聽這話,簡直愣住了,繼而越想越氣:"明明知道我
來探望,卻硬是拒絕了。""哦!原來你是榮國府的二爺,怪不得有脾氣,可是我……我難
道就該由你擺佈不成!……"一想到這裏,就氣得渾身顫抖起來,舉起手,要敲門進去評
理。可是,慢慢地又把手放下了。伴著合唱聲"一聲呼叱半身涼,獨立花徑心悽惶。"我心
裏想:"丫頭敢於對我發出逐客令,這自然是主人的命令;我是投靠在這裏的外人,怎麼
能進去評理?"繼而又想:"要是別人對我如此,倒情有可原,可是你寶玉怎?也對我這樣
?那麼……平日你對我的那些用心,看來也是虛假的了。我把你引為平生的知己,也是徒
費心機了。"我對黛玉這一連串的複雜的思想感情,是通過六句唱詞表達出來的,唱完後
,低頭掩面,飲泣,回往瀟湘館去了。所以如此處理,是為了把人物悲痛的感情,與下一
場《葬花》貫串起來。
《葬花》是全劇重點之一,是林黛玉的主戲,唱做並重,比較難演,我也一直沒有演
好它。戲裏通過葬落花一節,抒發了人物由於吃閉門羹引起的對愛情失望痛苦和掙扎的心
情,充滿著浪漫主義色彩。起初排演時,我對這場戲錯誤地理解為:黛玉由於誤會,以為
既失去了最親密的知己,自然感到人世間已沒有什麼可留戀的東西了,因此,除了痛苦之
外,沒有其他想法。但排練了幾次,導演總是不滿意,說我太愁眉苦臉了。經導演和同志
們幫助分析後,我才慢慢理解到,黛玉當時的精神面貌絕不會如我設想的那樣,只有愁眉
苦臉,而是在痛苦之中還交織著要擺脫煩惱的掙扎,有時固然帶傷感情緒,有時又把傷感
化為憤慨。因此,當時她的感情是複雜的。於是,我重新作了設計,把整場戲分為兩個部
分,第一部分是葬花;第二部分是試玉,與寶玉互訴衷曲。又把葬花分為三個段落:一是
竭力企圖擺脫從昨天晚上引起的煩惱;二是看到滿地的落花,觸景生情;三是通過葬花,
把落花和自己的命運聯繫在一起。
三
《泄密》與《焚稿》兩場戲,作為對林黛玉表演上的第三階段,主要是表現她在愛情
破滅之後,一方面認清了賈府維護封建道德的長輩們兇殘、冷酷的真面貌,另一方面卻看
不到造成自己愛情破滅的真正原因。
黛玉自讀《西廂記》後,對寶玉有了深切的諒解,在愛情上也就進入了默契的階段。
過去她在愛情上的疑慮、嫉妒、苦悶、煩躁都消失了,也不再和寶玉口角爭吵了。相反,
因?關係的明確,反倒不好意思常常見面,即使見了面,也不好意思交談了。但是,黛玉
的心情並不因此而日見舒暢,病體也沒有日見好轉,而是加上了更沈重的負擔,那就是為
愛情的前途憂慮重重。黛玉處在封建時代,她深知這樣自主的愛情,對當時封建社會的秩
序是大逆不道的,決不可能得到榮國府的承認;而她自己也還有一定的封建道德觀念,既
無法向長輩提出,周圍環境又不允許,那麼有誰能替她作主呢?她數遍了榮國府上上下下
的頭面人物,認?只有外祖母是憐惜她的,有可能為她作主;但外祖母近年來顯得不如以
前那麼關心她了,於是便聯想到自己的家和亡故的父母:要是父母在世,就不用愁了。她
很自然地把寄人籬下、受人冷遇,把不能圓滿解決婚姻問題的原因,都歸結到沒有家、沒
有父母這上頭去了。其實,黛玉的婚姻問題在當時社會的歷史條件下,即使父母俱在,也
不一定能夠如意解決的。黛玉處在那個封建社會,她是不能看清這一點的。她的悲劇性的
命運,也就在於她一方面對封建社會具有不可調和的叛逆性,另一方面又無法抗拒社會對
她的巨大壓力。正由於這樣,黛玉思想上的焦慮、痛苦反而更為沈重了。
就在黛玉心情更加沈重的時候,賈府上層人物又在安排一個騙婚事件。她們自作主
張,為寶玉選擇了"門第相當"的寶釵,頂替黛玉,草草成婚。這時,襲人因怕喜事造成悲
劇,倒把寶、黛間的關係先後告知王夫人和賈母,但她們不僅毫不介意,甚至設下了卑劣
的"調包記"。這些消息,對黛玉是絲毫不漏的。但最後黛玉還是從"傻丫頭"口中得知了真
情。這就是《泄密》一場戲了。
《泄密》這場戲一開始,舞臺上涼風習習,落葉蕭蕭,充滿著淒切的秋天景象。黛玉
登場了,紫鵑在一旁陪侍。她是去賈母房裏請安路過這裏的。劇本規定:黛玉一上場就要
發現自己忘帶手帕,這樣便於支使紫鵑下場。但用什麼方法讓黛玉發現自己沒帶手帕呢?
如果一上場就說:"啊呀,紫鵑,我忘了帶手帕了!"這未免顯得太突然,也與人物出場時
的情緒不連貫。經導演幫助,我終於找到了行為的根據。就在出場後,忽然迎面吹來一陣
涼風,她感到像是有灰沙吹進眼裏,下意識地要拿手帕,才發現手帕忘記在屋裏,就命紫
鵑去拿。紫鵑走後,黛玉舉目四顧,面對著園中一片蕭條的景色,不免引起了淡淡的哀愁
,吟出"風蕭蕭兮秋氣深……"的詞句,藉以抒發情感。吟畢,背靠在沁芳橋的欄杆上(這
在處理上也是為了便於讓"傻丫頭"做戲)。站了一會,聽得背後有哭泣聲,回過身來,看
見了"傻丫頭"。黛玉不認識她,以為她是受了什麼誰的氣,到花園背人處來宣泄委屈的,
就很自然地問她原由。不料"傻丫頭"來了個開門見山,說:"就是為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
情。"這話等於一聲巨雷,迎頭劈下,使黛玉震動得心跳不已。但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心想:"不,我是否聽錯了?"其實對黛玉來說,與其說懷疑自己的聽覺,母寧說是巴望自
己能夠聽錯。她強自壓住了內心的激動,有意識地想擺脫命運的安排,可是仍禁不住肌肉
的痙攣,嘴唇的顫抖,她囁嚅地問:"你說什?呀?"同時在心裏反復地問著"你說……說
什麼呀……?"她全神貫注地等待著,巴望著"傻丫頭"說的不是可怕的消息,至少說的是
與自己無關的事。可是"傻丫頭"語氣十分肯定,不瘋不傻地地述出全部真相來。黛玉只聽
得頭兩句話,就不由得暗叫一聲"天啊!"已經再也站不住了,一下子跌坐在石凳上。而"
傻丫頭"還在滔滔不絕地?述著,那一字一句就等於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地向她的心裏絞著
。她簡直再難以忍受下去,喃喃地叫著:"好妹妹,我求求你,你快不要說下去了!"可"
傻丫頭"哪里理會到她的心情,把什麼都說了出來:"第一宗,要給寶二爺來沖喜;第二宗
,要給林姑娘找婆家。"寶玉和寶釵結親,一向是她最忌諱的事,而現在居然變為現實,
這是多k麼難以忍受的事!可是又聽說要把自己嫁出去,心裏更是苦瓜加黃連那樣的不堪
其苦了。她從未想過自己要離開怡紅院去找什麼"幸福";現在她感到什麼都失掉了,平時
認為最親愛的人--寶玉、賈母,以及自己夢寐以求的願望,都化作一股輕煙,轉瞬間都消
逝了。想到這裏,她離開了石凳,走到假山石旁,像是失掉魂魄一樣,毫無聲息地僵硬地
依靠著山石,思潮此起彼伏,心頭酸痛交集,漸漸凝結成一個印象、一句話:"又是寶姑
娘,又是寶二奶奶!"她簡直失去了知覺,無目的地走著,走著,連紫鵑站在面前也視而
不見了。
在這段戲的表演中,特別是在"傻丫頭"用大段唱詞敘述事件真相之間,我盡可能不影
響"傻丫頭"的戲,而要讓她的每一句唱詞都使觀眾聽清楚,讓觀眾因而能和黛玉的感情起
著共鳴。因?"傻丫頭"的話,句句都揭露了以賈母為代表的封建家長制的殘酷迫害,字字
都顯示出黛玉這個孤獨無援的少女的不公平的遭遇。其間,我完全臉朝裏,背對著觀眾,
即使在沒有一句臺詞,在觀眾無法看清我的臉部表情的情況下,仍舊必須把人物內心的痛
苦表現得要有層次,要有起伏,直到"傻丫頭"提到"寶二奶奶"時,才把人物痛苦的感情推
到頂點,用雙手掩住兩耳,以輕度搖晃的步子躲開她,用以顯示人物已經痛苦得不再能忍
受了,此後的話也就聽不清楚了。可是"傻丫頭"還在叨叨不休,這才想到要制止她,但頭
暈得天旋地轉,兩腿軟得寸步難挪。自然,這裏光依靠內在感情和形體動作,仍不能把人
物當時當地的感情讓觀眾完全受到感染,多虧劇作者安排了一段幕後合唱詞:"好一似塌
了青天,沈了陸地,魂如風箏斷線飛,眼面前橋斷、樹倒、石轉、路迷,那分辨東南西北
!"形象地描繪了黛玉內心的紛亂,神情的癡迷,知覺的變態,行動的失措,更把舞臺氣
氛推向一個高潮。隨著合唱,我的整個表演動作也都放大了,用節奏較強的搖晃、轉身、
碎步等形體動作,加強表現人物精神狀態的狂亂程度。最後,運用雙折袖以雙手往下一擲
,步履趑趄,配合著茫然的神色,不辨方向、沒有目的地轉著、轉著。這時,紫鵑拿了手
帕登場,發現黛玉神態大變,趕來問我:"你究竟想往哪里去?"這一問,才稍顯得清醒些
,但說不出話來:"我……"只說了這個字,內心裏也在問自己:"我……我到哪里去?哪
里是我可以去的所在?外祖母原來是一個偽善的人,生平最知己的寶玉原來是騙取愛情的
負心人,哪里有我訴冤的地方呢?……"她意猶不甘,於是,就說:"我去問問寶玉去!"
立即疾步轉身飛似地奔著去問寶玉。這裏,劇本為了集中內容,略去了到賈母房中一節。
我在表演上就把奔上橋頭這一過程處理成人物感情的頂點,一上橋,忽然喉頭湧上一陣腥
氣,哇的一聲,吐出滿口的鮮血。於是,感情立即急轉直下,什麼都壓住了,軀體也無法
支援了,猛地倒向橋欄,幾乎暈倒了。耳邊隱隱地聽得有人喚我:"姑娘…….姑娘……"
可是,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如果說《泄密》是決定了黛玉整個生命的悲劇的轉折,那麼
《焚稿》一場終於展示了黛玉命運的悲劇性結果。《焚稿》這場戲,黛玉的思想貫穿線是
認為寶玉負了心,欺騙了她。當然,寶玉事實沒有這樣,他並未負心,也是受了極大的欺
騙,受了以賈母、王夫人所代表的封建禮教的無情迫害。舞臺上愈是加強黛玉對寶玉的指
責,就會愈令人憎恨封建制度和封建統治階級的罪惡。被迫害者至死還不知道劊子手是誰
,從這裏,觀眾是會更痛恨萬惡的封建社會的。
《焚稿》是在初冬時分。一個冬日的黃昏,溯風猛吹,呼呼地搖撼著簾外的竹枝。黛
玉臥病在榻上,四肢癱軟,氣息奄奄,久病的形體愈顯得瘦弱不堪。她憤恨遭受了欺騙,
對那個社會,那個環境完全抱著絕望的態度,只求能夠速死。但紫鵑並未體會到黛玉必死
的心理,反而端來了藥,黛玉自然把藥一把推開了。紫鵑不理解她拒藥的原因,坐在一旁
,輕輕地啜泣著。黛玉這時似乎全失去了生的樂趣,只巴望著早死,簡直恨不得愈快愈好
,因此,說:"你哭什?!我哪里能夠死呢!"但還有一句話留著未說:"要是馬上能死才好
哩!"紫鵑可並不理會,懇切地進行勸慰。黛玉明知這些話對自己毫無作用,卻為她對自
己的一片赤誠所深深感動,不得不把自己的隱衷告訴她。開始敘述時神態很平靜,說到"
只落得路遠山高家難歸,地老天荒人待死"時,又為自己孤憐的命運而心酸落淚了。紫鵑
仍以唯一知心的感情進行勸慰。因為在這孤寂悲涼的周圍,只有紫鵑的話能夠給她一點溫
暖,所以黛玉不置可否地傾聽著。不想紫鵑說著說著,居然說到賈母是把她看作掌上明珠
的,姊妹們對她又是貼心著意的,這簡直字字逆耳,句句違心,激得她大為惱怒,斬釘截
鐵地打斷了紫鵑的話:"不要說了!"僅僅四個字,卻包含著黛玉從切身遭遇中所感受到的
對賈府上下人等的極端痛恨的感情。說完這四個字,頓了一下,終以激憤的口吻,全部的
力量,傾訴出鬱積已久的感情"紫鵑你休提府中人,這府中誰是我知冷知熱親!"唱到"知
冷"兩字,不覺哽咽起來,因而"知熱"兩字完全是迸發出來的。這是她久埋心底從不願說
出來的話,現在,當著自己行將離開人世的時候,當著唯一知己的面,傾訴了出來。這時
,除了紫鵑,黛玉眼中確實不願看到賈府的任何一個人。紫鵑深為同情,叫了一聲"姑娘"
。黛玉說:"妹妹,只有你是我最知心的人了!"感情似乎得到一些慰籍,稍稍平靜了,接
著,便唱出了對紫鵑滿懷感激的心情:"……難為你知冷知熱知心待,……我將你當作我
的親妹妹!"注視著紫鵑,覺得唯一的遺憾是現在不得不和這個知心人別離了。此外,自
己來得清清白白,去的乾淨,在這肮髒的人世不願留下什麼。這就想到了自己嘔心瀝血的
結晶--詩稿來了,覺得斷斷不能留下,就馬上要紫鵑把詩稿拿來。
黛玉接過詩稿,看著它--這裏凝結著自己一生的心血和智慧,一陣激動,鮮血湧上喉
頭,咯了出來。在紫鵑用手絹代為揩拭的時候,又想起了自己記下愛情的詩帕來,覺得這
更不能留下,就又要紫鵑找來詩帕。接過詩帕,要想撕毀它,可兩手顫抖著毫無力量,怎
麼辦呢?一眼看到火盆,就逼著紫鵑把火盆移到床前,準備把詩帕詩稿一起焚化。她先拿
起詩稿,無限感慨地唱出了{弦下調}:"我一生與詩書作了閨中伴,與筆墨結成骨肉親,
曾記得菊花賦詩奪魁首,海棠起社鬥清新……"往事一樁樁湧現在眼前。唱到"一生心血結
成字……"時,高高舉起詩稿,有不勝憐惜之感;一個人除非到了無法活下去的時候,是不
願意用自己的手來毀壞自己的精心之作的,何況她曾經通過這些優美的語言,表達了自己
對愛情的美好的向往、熱烈的追求、以及對幸福生活的美好理想呢。我對人物思想感情的
這些理解,是通過唱表達出來的,當我唱到"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是知音已絕……
"時,略略一頓,轉而憤激地、決絕地用{二凡}的{流水板}唱:"詩稿怎存?"隨即將詩稿
落入熊熊的火焰中。我不知道這樣表演是否已經適當地突出了黛玉的叛逆性,只覺得這裏
確實需要把黛玉的叛逆性格予以強烈的突出,使觀眾感到焚稿不是消極情緒的結果,而是
一種出於內心的反抗的表示。
接著就焚帕。我覺得焚帕是表現黛玉對寶玉在愛情上的決絕;這一行動,實質上是對
宗法制度執行者的決裂。在這裏,黛玉的情緒是焚稿時反抗情緒的進一步發展,因此在表
演上,人物思想感情的交替是很自然的,我在拿起詩帕時就已經完成了感情的轉移,對詩
帕默默地看了一陣,仍以{二凡}的{流水板}唱出:"此帕原是他隨身帶,曾為我揩過多少
舊淚痕,誰知道詩帕未變人心變,可歎我真心人換得個假心人,早知人情比紙薄,我懊悔
留存詩帕到如今,萬般恩情從此絕,……"又決絕地將詩帕投入火盆,好象焚毀了自己和
寶玉的愛情,也象焚毀了自己的生命。這段唱詞在演唱中也需要使感情越來於強烈,無論
如何不能給予觀眾以單純的淒淒慘慘的感受,而是要讓觀眾從演員的唱腔中體會到林黛玉
對於宗法制度的至死不屈的反抗精神,即使奄奄一息,仍未削弱。
經過焚詩焚帕,她早已筋疲力盡了,她伏倒在榻上,經紫鵑服侍,睡了下去;人在昏
迷中,身不由己,動彈不得。直到遠遠傳來一陣鼓樂之聲,黛玉驀地像是增加了力量,立
即睜開眼睛,掙扎起來。這裏為了便於表演,我把黛玉的掙扎處理成在紫鵑的扶掖下起了
床,以非常激動的感情譴責寶玉:"笙簫管笛耳邊繞,一聲聲猶如斷腸刀,他那裏是花燭
面前相對笑,我這裏是長眠孤館誰來吊?"她自知此番必死,終於想紫鵑表示了決別之意:
"……從今後,你失群孤雁想誰靠?只怕是寒食、清明,夢中把我姑娘叫。"繼而想到,自
己是清白的,就是遺體也不願留在這肮髒不堪的的賈府,遂向紫鵑囑託:"你好歹叫他們
送我回去。"話才說完,遠遠又傳來鼓樂之聲,黛玉憤恨之極,幾經掙扎,在紫鵑的扶持
之下,踉蹌地要想沖出去,要把她看透的一切揭發出來,可是力不從心,她不堪支撐地倒
在了榻上。但最後仍用一切力量恨恨不已地叫著:"寶玉,寶玉你好--。"直到力竭氣盡,
悠然而逝。
在《焚稿》這場戲的表演處理上,要解決一個矛盾,即是一方面要表現出黛玉在病中
形體的軟弱不堪,另一方面又要表現出她有起有伏而又一陣高於一陣的憤激情緒。我是從
兩方面來解決這個矛盾的。一方面從黛玉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看,她的病起於精神上的焦慮
痛苦,成為"虛弱之症"(即肺病),一般地說,這類病患者是神經過敏的,易於激動,而
黛玉又抱著必死的決心,很少想到如何少動感情,而是有意識地採取放縱態度,這就成為
表現人物內心活動和形體動作上的依據;但是另一方面,她終究是個久病衰弱的人,因此
,不僅在形體上需時刻注意到帶有病態,而且每經過一個段落的活動,必須顯示出人物由
於精力消耗,疲憊已極的神態。不過,遇到人物感情非常激動的地方,就不能因表現病態
而妨害表現感情。在說白、唱詞的語氣運用上也是如此,在同時表現感情與病態時就必須
兩者兼顧,不能兼顧時就不妨著重於感情的一面。如"焚稿"時唱到詩稿怎存"時,感情激
動到了一個頂點,需要引吭高歌。如果為了真實表現病中的形態,唱得軟弱無力,幾反而
有損人物的面貌氣質和舞臺氣氛了。這也就是先輩們常說的,藝術必須來自生活真實,但
不能象拍照式地照搬生活真實。藝術以表現人物思想感情為主,表現生理病態也是為了突
出人物的思想感情,否則就沒有意義了。我們在生活中常把軟弱無力、帶有病態的人稱?"
林黛玉",常把愛哭愛使小心眼的人也稱為"林黛玉",這只是借林黛玉來形容某些人身體
或精神上的不健康。要是在舞臺上光是表現這些那就錯了。因為林黛玉處於封建社會的殘
酷壓力下,她對周圍環境是不滿的,她所追求的又是與社會制度相抵觸的自由幸福的理想
生活,但這些思想感情是無處傾訴的,無論喜、怒、哀、樂等感情,只有在極少見的場合
下,才會通過冷嘲熱諷的方式來表達,而是經常以哭的方式來表達的。她不僅以哭宣泄憤
怒和悲傷的感情,而且以哭來抒發歡樂和愉快的感情。林黛玉的病態和她愛哭的性格特點
,完全是當時的社會環境所造成的。
上訴便是我在扮演林黛玉的過程中的點滴體會,還遠遠不夠要求,其中有好些地方只
是想到的,但在舞臺上還沒有完全做到,這都有待於今後作進一步的努力。
轉錄自
http://www.booksir.com/culture/honglou/3/music/detail/2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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