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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文摘] 鄭騫:聽戲不忘讀詩
發信站Group.NCTU.edu.tw (Mon Jun 13 02:13:45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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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戲不忘讀詩
◎鄭騫
我是個戲迷,而且是世襲的。我祖父是戲迷,父親是戲迷,到我這輩
總算未墜家風。但我已四五年不入歌場了。同時舊劇本身也逐漸地沒
落下去,前輩名伶,老的老了,死的死了,不老而未死的退休了,「
人之云亡,邦國殄瘁」,一般後起之秀們恐怕不足以擔當復興的大業
吧?舊劇的沒落,人才缺乏之外,當然還有別的原因,這裡我不想多
說;總之,想再聽好戲已經不大容易,本戲迷也只有「屏除絲竹入中
年」而已。
話劇電影我也都很喜歡,那是另一回事,本文所談,只以舊劇為限。
三四十年以前,並沒有舊劇這個名詞,既名為舊,當然是新文化興起
以後的產物,新舊相遇,吵架在所難免,於是所謂舊劇也與舊文化的
其他分子一樣,受到一部分新文化人的攻擊。攻擊之點,大致有這幾
樣:一是男扮女的矯揉造作,違反自然。這個問題說起來話長,從簡
為妙。我以為莎士比亞的意見未嘗不可採納。但即使女人必須由女人
來扮的話,現在也已不成問題,因為在梨園中早就恢復了女伶制度。
所謂恢復,是對元朝而言,當時雜劇中裝旦的角色,大多數是女人。
其二是臉譜。二十年前很有些人反對這個玩藝,曾有人譏諷之曰:「
把圖案畫到臉上去了。」近年以來卻又有些人在提倡研究臉譜,搜輯
臉譜,反對的論調則顯然消沉下去。本來,臉譜是不必攻擊的,它是
舊劇藝術的重要成分,舊劇的美觀純是線條及色彩的美,臉譜與服裝
(舊話謂之形頭或云行頭),融成一體,襯以錦繡的背景即所謂「守
舊」,或云「手膠」,亦即戲臺上掛的那面大帳子,這才表現出輝煌
燦爛的大觀,足以「滿台」。去了臉譜,凶暴的角色會失其凶暴,威
猛的角色會失其威猛。同時臉譜又能幫助聲調,以同樣的嗓音氣力去
唱正淨,勾起臉來唱就比不勾臉來得雄壯。這是戲迷的經驗之談:視
覺能影響聽覺,久已是心理學生理學上的定論了。然則只要想演舊劇
,臉譜豈可廢乎?但我卻不喜歡把臉譜畫在扇子上或是臉譜掛屏之類
,我以為這種圖案必須畫在能唱能動的活人臉上,才有生氣,若云畫
了臉譜與真人的像貌差得太遠,那可是句傻話。其三是武戲,很多人
不喜歡武戲,嫌它滿台亂蹦,塵土飛揚,更怕那種大鑼大鼓的喧囂。
有些喜歡舊劇的人也常是在武戲上場之時出去躲開一會兒。而我則不
然,我以為全武行是舊劇的靈魂。大概是個人體質的關係,我喜歡聽
唱戲時的金鼓齊鳴。打得越響越不嫌其響,只要場面上的夥計們不怕
把腕子打脫了節。每聽他們大鬧一陣之後,我便覺得筋骨舒暢,血脈
流通,好像烤了一次電,或曬了二十分鐘的日光浴,甚麼煩悶寂寞全
給震跑了,普通人所謂震得頭疼,沒那回事。這是我所以為戲迷的緣
故之一。當然我極討厭鐵公雞式、孫猴子式的武戲,誰要以為我喜歡
那樣的東西,那簡直是侮辱。我也不甚喜歡短打戲如《八大拿》之類
,我所喜歡的是長靠武戲。這與喜歡讀史以及看歷史演義是同樣的心
理。看到元帥升帳,我常是「戲臺底下掉眼淚」,並非「替古人擔憂
」,而是替他們高興,為自己悲哀,我想起李商隱的一首詩來了。「
生兒古有孫征虜,嫁女今無王右軍。但問琴書終一世,何如旗蓋仰三
分?」紫蓋黃旗,圖王定霸,是我頗為羡慕的生涯,比琴書文酒熱鬧
得多。如果可能做到,真的固然更好,即使是演戲,我也非常願意客
串一次升帳的元帥,念一聲「眾將少禮,站立兩廂」。可惜我天生不
是那種材料,想演戲則「要唱沒味,要打沒勁」(此兩句為譏諷票友
的成語,是押韻的,味勁二字要讀兒化音,始能合於舊劇所謂小壬辰
轍。)想建功立業則「性剛才拙與世多忤」,見事則迷,逢人便怕,
能夠琴書一世已經很不錯,還要羡慕甚麼旗蓋三分。於是只好對著臺
上的劍光旗影,「悵望千秋一灑淚」了。
上文提到李商隱的詩,我聽戲的時候常是想到詩的,所謂「聽戲不忘
讀詩」是也。看到《陽平關》的曹操坐帳發兵,我便會想起他自己的
詩「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因為照書上所說
,那時他已年過六旬,在戲臺上已掛「糝滿」了。又如〈武家坡〉,
薛平貴唱「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青是山,
綠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我聽到這裡就想
起一首古歌:「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歲今來歸,城郭如故人民非
,何不學仙冢累累。」又想到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竇叔向
的「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我知道這時薛平貴已經離
家十八年了,所以凡是我記得的久客還鄉之作,都一齊湧上心頭。所
謂湧上心頭的當然並非真的就是那些詩句,而只是平時從那些詩裡所
得到的感覺意趣。「說時遲,那時快」,正如電光一樣。若是看見薛
平貴出來唱上兩句就開始背詩,恐怕不等背完,早演過〈拜壽〉〈算
糧〉而〈大登殿〉了。
聽戲與讀詩所以能拉在一起,因為戲劇與詩歌的性質作用本來相同,
都是人生的反映再現,不過映現的方式範圍有所異同而巳。我說「聽
戲不忘讀詩」也者,並不是拿著甚麼詩集到戲園子去看,也不是不拿
書本子而到戲園裡去背誦,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平常讀詩的時候要深
思熟讀,使詩的意味滲入心靈,渾融化合,這樣,在聽戲的時候,遇
到適合的機緣,就可使臺上之戲與胸中之詩打成一片。於是我們能在
尋常所謂娛樂之外更多得到一些東西,叫做精神的淨化也好,心靈的
安慰也好,鬱悶的舒泄也好。總而言之,能在詩裡獲得的與能在戲劇
裡獲得的,這時圓融無間地合在一起,而被我們獲得了。天下事之一
舉兩得,寧有過於此者乎?
民國三十二年以「灌筠」筆名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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