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singpen (丹心何懼鬼森森)
標題李寶春:〈父親李少春的最後日子〉
時間Wed Jun 8 04:05:31 2005
〈父親李少春的最後日子〉 李寶春
1966夏天,我們隱隱約約聽到了些要搞「運動」的風聲。爸爸回家說要到
社會主義學院去學習,他在整理行裝,行步之間似有些心思,臨走時對母親講
「你要小心身體……」從此近一個月沒見到爸爸,再見時,是紅衛兵抄家,他
被押回來看著,傳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急白了頭的故事。爸爸的頭髮被剃光了
,長出薄薄的一層,鬍子長長的,清清楚楚:全白了。
過了幾天,學校集合整隊出發,去參加「中國京劇院批鬥李少春大會」,
我想了很久,實在是放心不下,也騎車來到了北池子大街中國京劇院院部小禮
堂,我躲在最後面,緊張得喘不過氣,一聲「把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分
子、反動學術權威李少春押上來……」我已木在那兒,在一陣震耳的口號聲中
,爸爸被三個人押著急步走上了台。這時居然有人說:「嘿,腳底下真溜,看
得出有功夫。」爸爸手上舉著一塊大木牌,上寫「反革命分子李少春」好久好
久紋絲不動,同一個舞臺,爸爸演出了不同的戲碼……我只有恐懼和心痛。
爸爸是十分內向的人,他很喜歡孩子們在他面前玩鬧,或爭執些問題,或
講些笑話,雖不插嘴,但會露出開心的笑容。另外他總是衣著整齊,即使是在
家裏,就連抽煙、閒聊天都不放鬆他那挺拔的氣質,當我看到「文化大革命」
中被被「勞動改造」的他在太陽底下穿著被汗水濕透的短衫,登高梯砌牆,踩
三輪平板車運磚,走路總是低頭直視,恐其被人講有不服氣心態時,真是心痛
。為了安慰家人,他常告訴我們在幹活中找到了什麼巧勁……我們提心他受過
傷的腰能否撐得住,他深沈他說:「人只怕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苦。
」一句白話而深切的言語,多少年來常在我腦中回響。
爸爸的心很細,又過於含蓄,他被關在牛棚時我們每天給他送飯,他捎信
回來要多準備些飯菜,我們以為他由於幹活飯量變大了,後來聽范鈞宏先生(
劇作家)對我講:「你爸爸是個好心人,為別人想卻不說出口,他知道在牛棚
的時候我家情況很差,只能吃食堂領的飯,我的飯量又大,你爸爸每天都過來
說:『鈞宏,幫幫忙,太多了。』我知道你爸爸的意思。」
爸爸從「牛棚」裏被放出來回家的第一天,我記得他要親自下廚,做個菜
叫「雞素燒」,其實就是大雜燴,白菜粉絲加生肉不怎麼好吃,可是這大概是
我們記憶中頭一次吃他做的菜,媽媽和我們又開心、又心酸。爸爸真是變了好
多,他的話更少了,他常常整個呆愣在那裏,不知他在想什麼,看得出他每天
早上出門時那緊張不安的情緒,晚上回家後那無神無力的神情,也不知用什麼
話去安慰他。那麼一個愛戲的人,一聽到戲就躲開,我知道任何戲劇藝術上的
考驗都難不倒他,但是眼前這分冤他不知怎麼討回,他迷惘困惑,我幾次聽他
哺哺地說:「我想不通……」他想不通的一定太多了。「哀莫大於心死」。爸
爸後來安眠藥吃得很多,我們勸阻,他講:「我是多麼希望糊塗一點……都知
道我是糊塗的也好了。」實際上,那也是他的一種逃避與解脫。
為了能分散他一些沈悶的心情,我曾刻意找些戲上的問題向他請教,甚至
質疑,這時候他還能恢復些活力,還能看到些過去的自信心,那陰暗神情漸有
消退,我深深體會到爸爸與藝術是分不開的。那天傍晚,爸爸覺得頭暈,半邊
感覺有些偏重,送到醫院急診室,診斷為腦溢血,打上了點滴,病勢反而愈趨
嚴重,直至昏迷不醒。我們請了位 301醫院的醫生來看看,那醫生小心他說:
「我懷疑是腦血栓,請主治醫生最好再確診一下。」經過抽脊髓化驗,確診是
「腦血栓」,兩種相反的診斷,相反的治療,立即換藥……一切都太晚了。爸
爸也就這樣糊裏糊塗地去了。臨走前除了一句:「我不放心玉蘭和孩子們……
」再沒有說什麼。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09.232.72
※ 編輯: hsingpen 來自: 140.109.232.72 (06/08 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