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onlong (葫蘆提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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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文摘] 辜懷群:〈舞台上的金色流星〉
時間Sat Jun 4 02:23:58 2005
舞台上的金色流星
【辜懷群】
戲曲是一門綜合藝術,詩情畫意,手眼身步,全為引發觀眾的想像,
與演員一起參與藝術的再創作。
在京劇武生大戲《挑滑車》的幾個主場裡,舞台上沒有布景道具,大
將高寵頭戴金盔,身穿金甲,座下青鬃馬,手提一杆鏨金虎頭槍,把
一塊幾平方米小的地毯當作是神州大地在奔馳昂揚。
只見那番營螻蟻似海潮
觀不見山頭共荒郊
又只見將士紛紛一字亂擾
隊伍中馬嘶兵喧亂吵
只聽得戰鼓咚咚
只聽得鼓咚咚
兵多將士槍刀饒
高高下下 飛騰也那聲噪
望一派旌旗翻招
望一派旗翻招
風塵也那發咆哮
俺這裡威風抖擻滅兒曹
高拔蒼勁的崑腔,寫照出金兵如浪接波的包抄:戰場上塵沙飛揚,遮
敝旌旗日月;只聽到戰鼓咚咚,戰馬嘶鳴,人與人互相撕裂與哮喊。
而高寵匹馬單槍,飛舞在萬軍之中。浩氣如詩,江山如畫。
只有少數武生能完整呈現戰神——高寵
南宋元帥岳飛與金國統帥完顏兀朮在朱仙鎮會戰,剛加入岳家軍不久
的高寵,乃王室之後;年輕力壯,武藝高強,有著「雖千萬人吾往矣
」的豪情。岳飛深知兀朮是個不簡單的對手,又知猛將似高寵者,多
如諸葛亮所言:「貴乎無畏,失之輕敵,易於陷敵殞命」;為怕驚擾
了偏安於牛頭山附近的宋主康王,岳飛打算先出兵會會兀朮,掂量掂
量軍情,就回宋營。他特令高寵看守宋營大旗,未獲軍令,不得擅離
。高寵在岳飛未派他出戰之際,已頗不服;此時立在山頭守旗觀戰,
見到宋軍節節敗退,又見岳飛轉身回營,十分疑惑:「往日岳元帥驍
勇善戰,今日為何這麼快就敗下陣來?」但不假多想,他就下了結論
:「想必是敵將太厲害,看來我得出戰才行!」他把大旗交給好兄弟
張奎,不顧軍令衝上陣去,一槍挑下金兀朮的帽帶,金帥掛彩。
高寵一殺出去,宋軍便出現了失控的局面:一方面是岳飛帶著諸將領
匆匆回營,另方面高寵卻逆向行駛,舞出萬點槍花,向敵營衝去。敵
人一個個倒地,大將的意氣更風發。金軍果然早有預謀,將十二輛鐵
鑄的滑車,滿載巨石,從山上推下,用的是「輾碎法」。高寵用大槍
抵住下滑的鐵車,挑到一旁,挑起一輛,又一輛……眼看已是最後一
輛,戰馬卻已累癱;牠跌地不起,將高寵甩下。滑車輾過,高寵粉身
碎骨。這一切都發生在剎那之間,宋營軍士還來不及反應,悲劇已然
釀成:牛皋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觀眾的心也隨之在亢奮後參入了一
聲太息。
高寵這個人物是武將中最難演的之一,他在人生與藝術舞台上的出現
、上陣、立功、死亡都是如此迅疾,像一顆金色的流星以最優美的姿
勢劃過天際,燃燒著速度、壯志、豪情,卻在轉瞬裡消失了蹤影。百
年來京劇舞台上每一個「好高寵」都會被記得、被討論,因為「好高
寵」就等同於「好武生」。只有少數的武生演員能夠完整的呈現這位
戰神般無畏的金槍大將,達到「唱、唸、做、打、舞」技巧與藝術合
一的審美境界。
伊底帕斯王的「自負與躁進」
然而,在討論武生藝術的背後,人們豈不也討論高寵這個人、他的性
格、他的選擇、他的成敗?著名的舞台劇和歌舞劇演員郎祖筠曾說:
「看《挑滑車》時我幾乎坐不住,一顆心隨時被高寵吊著跑,替他又
急又累!」這句話很有意思:其實觀眾多半事先知道高寵下場;「替
戲裡的高寵擔急、替滿場飛舞的演員喊累」是一種很過癮的感覺。而
筆者自己呢,不知道為了什麼,每次看到高寵辛苦挑著滑車時,腦袋
裡總會浮現出另一個大英雄,一樣聰明、勇武、自恃,一樣年少、躁
進,當服難服,可忍不忍;雖然格局不小,弄到後來卻獨自挑動另一
種看不見的滑車,終至被自己的愧與悔輾死客途;那個人就是希臘悲
劇裡的第一人物伊底帕斯王。
很多人都知道伊底帕斯因為在無知中與自己的生母結婚生子,導致後
來天怒人怨、家破人亡;卻忘記他的生母之所以再嫁,乃是因為他的
生父猝死;而他生父的猝死又肇始於伊底帕斯自己的自恃與躁進。在
那西方戲劇中最著名的三岔路口,生父坐車而來,伊底帕斯徒步迎面
,素不相識的父子狹路相逢,必須有人讓路,否則只有僵在那兒。生
父說話口氣大了些(做久了國王的壞習慣吧?),要擋路的小子滾開
;伊底帕斯可以讓開(敬老尊賢?),卻不肯;他選擇狠狠地衝撞。
(請記住:他二人並非相遇在一條無處迴車的窄路上,而是相遇在一
個三岔路口,只要其中一位往岔路上稍閃一步,就能達到「黑羊與白
羊」,各得其路。)伊底帕斯心中不服,他衝上前去,一把抓住車上
的老人,把他摔出車外,洋洋得意地走了。老人被摔死了,他成了殺
父的凶手,卻全然不知。伊底帕斯爾後面對那麼多的難題,給那麼多
他不想傷害的人帶來了傷害,他的「自負與躁進」難道不是「罪魁」
?而高寵呢,自己死了不打緊,還遭兀朮用來當作傷害宋營兵將的工
具:屍體被掛高桿,牛皋第一個忍不住,衝進敵陣,把屍體解下帶回
,險象環生。其次不言可喻的,是破壞了岳元帥整盤的棋局。高寵明
明可以選擇留在軍營恪守軍法,卻違令殺出宋營;他雖死得轟轟烈烈
,卻輕如鴻毛,更害慘了他最關心、捨命守護的宋營弟兄、元帥、某
種程度也包括了偏安的康王。他的「自負與躁進」又何嘗不是「禍首
」?
好演員能以虛繪實、以實象虛
自負者,是否較易輕敵、躁進? 恐是「我」字當頭,拿掉困難?不
論一個人的動機多麼純正光明,當他的心被「我」與「我認為」佔滿
時,他實在沒有空間再為更多人、做更周全的思考了!伊底帕斯和高
寵的故事教導人們要謙卑自己,再思而行。而看「伊底帕斯」演出也
如看《挑滑車》,觀眾明明早就知道主角的下場,卻仍禁不住為他急
、為他悲,經由認同他的經驗而害怕、而憐憫、而惆悵、而落淚、而
發省。任何舞台藝術如能在歡悅欣賞之外,達到「提醒世人多用智慧
照見人我」的效果,便值得一看再看。
而就純藝術層面,雖然高寵這個人在厚厚長長的《說岳全傳》裡只有
短短兩回合的出現,但好的武生能夠透過表演給高寵新的生命,讓他
長駐人心,不再瞬殞。好戲,通常有詩、有畫、有魔力;好的演員就
是以虛繪實、以實象虛的一流魔法師。而觀眾憑著想像力和移情作用
,參與藝術的再創造,更為自己與魔法師都建構了自由揮灑、無盡寬
廣的「心舞台」。
【2005/06/03 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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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F:推 Plushenko:我本來也想轉這篇的,可是覺得內實在無聊..-,- 203.74.250.33 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