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onlong (葫蘆提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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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文摘] 岳美緹:《我──一個孤單的女小生》
時間Sat May 28 20:36:34 2005
《我──一個孤單的女小生》
岳美緹
大樟樹下的孩子
1954年,學校原定春暖花開的3月1日為開學日期,但考慮到要讓這些第
一次離家的孩子們有個適應環境的過程,為此在陽曆年前就通知學生們來學
校報到了。
12月25日一早,我焦急地看著媽媽在為我收拾被子、床單、面盆、熱水
瓶、餅乾箱等等,心裡高興得真想跳起來。可是媽媽卻一臉不放心的樣子,
再三叮囑:「住到學校去就要自己管好自己,晚上起來上廁所一定要套件衣
服。」「要聽老師的話,不要強頭倔腦!」我從小脾氣很倔。因外婆特別疼
愛哥哥、弟弟,而我像個受氣包,我可不服氣!對老人的「重男輕女」我就
是要「反抗」!這也就少不了挨媽媽的鞋底板,可我從不討饒。今天我卻一
個勁的點頭,好像不點頭媽媽會不讓我去似的。
離家時,我和媽媽坐在三輪車內,除了哥哥、姐姐,還有樓下鄰居和小
朋友都來送我。我在弄堂裡是個「孩子頭」,每天放學回家,總是有一群小
朋友在弄堂口等著我。我們不是跳牛皮筋,就是唱歌跳集體舞,一到寒暑假
,還自己排節目,把家裡的床單、被面偷出來,用繩子圍成舞臺,自己演給
自己看。
我這一走,我們的小集體眼看就散了,但我保證假期中回來,一定把學
校裡學的功夫教給大家。所以小友們在送我的時候都喜笑顏開,我也像坐在
八抬大轎裡一樣得意洋洋。只聽得鄰居在說:「看人家妹妹,年紀這麼小就
不要家裡負擔了,要是唱戲唱出道,岳家姆媽儂就好享福了!」我一時真為
從此可以減少爸爸媽媽的負擔而感到萬分欣喜。
我家到華山路1448號不過四站公共汽車的路程,但我坐在三輪車裡覺得
這條路好像要比平時要長出幾倍來,怎麼還沒有到?急得老想站起來看。踏
車的老伯伯對我喊了好幾次:「小妹妹坐穩了,不要老是動呀!」
「華東戲曲研究院崑曲演員訓練班」幾個大字出現在我眼前時,我情不
自禁得叫起來:「我到了!」
偌大一幢花園洋房好氣派!從門口到洋樓要經過一個操場和一個花園,
靠右邊是一條長長的柏油小道,道邊種滿了芙蓉、玉蘭等很多名貴的花木。
以後我們就常在這操場上練把子、練跟頭、練操、練舞蹈。這時從校門口到
洋樓前,放了一長溜的桌子,許多老師正在接待一個個前來報到的同學和家
長。媽媽迫不及待地拉著一位剛走過來的年同學說:「你們快來認識認識,
今後就要在一起學戲,一起生活了。」媽媽是怕我孤單,趕緊給我找個朋友
。我心裡直怪媽媽這麼性急,令這位女同學好尷尬。不想這位同學的媽媽馬
上拉著我的手說:「是呀,你們今後在一起的日子比自己兄弟姐妹在一起的
時間還要長哩,勝過親姐妹呢!」大人的話講得我和那位女同學你看我,我
看你,心裡覺得甜甜的,嘴裡也笑出了聲。
一間朝陽的大房間,有十隻鐵床,排列成三行,這就是我們二十個女生
的臥室。房間裡擠滿了家長和同學,鬧鬧嚷嚷一句話也聽不清楚。我眼睛一
掃就找到了貼了我名字的上鋪,媽媽趕緊爬上去幫我整理被褥,我卻兩眼直
愣愣地看著一張張陌生的笑臉。心想:怎麼初試、復試時,這些臉我一個也
沒見過?此時我感覺很好,對自己將要在這裡生活的這個大家庭,油然產生
一種親情來。
第一餐午飯每人一盆「菜心獅子頭」,大大的肉圓燒得濃油赤醬,在家
裡這麼大的肉圓起碼兩個人分吃。今天因為學校一下子還沒有做好那麼多凳
子,大家都站著吃。第一次那麼多人一起吃飯,又有那麼多人看著我們吃,
熱鬧極了,就像在看展覽會。午飯後,家長才放心地離校回去。
我們60個小同學,都是來這兒學崑曲的,可是什麼叫崑劇,我看一個也
講不上來。這時大家她「小外國人」的芝泉,還有披長發生得一雙鳳眼的洵
澎和幾個出眾的俏姑娘,不知誰先唱起了越劇,聽說一個在唱「傅」派《樓
臺會》,一個在唱「戚」派《樓臺會》。我那時連京劇越劇都分不出,更不
知什麼「戚」派、「傅」派,只覺得同學們都比我靈,心裡有點自卑,一個
人站得老遠聽別人輪流著唱。
下午我們都到小禮堂看演出。哪里是什麼禮堂!只是一個大教室,臨時
用課桌搭了一個小舞臺,算是「禮堂」了。給我們上的第一課就是看老師們
演出崑劇。
第一出戲開始了,只見打扮得花花綠綠的一個是小姐,一個是丫頭,又
是梳頭,又是照鏡子,拿著扇子跑來跑去,別的什麼也沒看懂,後來才知道
這出戲就是崑曲頂頂有名的《遊園》。第二出戲叫《斷橋》。這個故事我完
全不知道,只見一個又高又瘦穿一身白衣服白裙子叫白娘子的和一個又矮又
胖穿一身藍衣服藍褲子叫小青的,他們一出來,大家就笑開了。因為一看就
知道他們是男的裝扮女的,尤其白娘子肚子疼起來的樣子很可笑,臺上白娘
子叫一聲「噢喲!」台下也跟著叫「噢喲!」一邊叫一邊笑。後來又有一個
胖胖的叫許仙的出場了。他們三個在臺上追,鑼鼓越敲越響,我們坐在台下
更是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了。值班的湯老師不住地大手勢叫大家安靜些,大
概這一批生來是演員的料,看著、看著,就迫不及待地參與演出了。當白娘
子一聲:「冤家呀--」台下就跟著「呀--」,許仙喊到「啊呀娘子呀--」下
面也跟著「啊呀!--啊呀!」地叫,叫到最後,台下的聲音大大蓋過了臺上
的演出。
這就是崑曲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沒幾天正式上課才認清了演「白娘子」
的叫朱茗傳,演「青兒」的叫張傳芳,演「許仙」的叫沈傳芷,這些名字一
下子都記住了,一輩子也忘不了啦!
看戲的興奮一直延伸到晚上。一個小個子女生,一骨碌爬到床的上鋪,
拿起一條白被單披在身上,把一隻枕頭塞在上衣肚子裡,學著戲裡的白娘子
「噢喲,噢喲」肚子疼的叫,大家笑得前俯後仰。一霎時,好幾個搶著爬上
去,爭先恐後地學,有的學許仙跌跤「啊呀!」也有學許仙哭「末嘿……」
出盡怪相。我笑得直不起腰來。只聽地值班老師高聲訓道:「已經12點了,
還不熄燈睡覺?」大家這才一個個爬回自己的床上。我還沒躺下,就聽見我
鄰床上的一個小同學輕聲地說:「我和你一起睡好嗎?」我回頭一看,喲!
好幾張床上都是擠著兩個人,其實我也從來沒有一個人睡過一張床,也有點
害怕,就馬上讓出一半床來給她睡。翻來覆去睡了好一會兒還是睡不著,只
聽得有人說話:「隔壁廁所裡有聲音,啊會有鬼伐?」突然有一個同學大聲
叫道:「媽媽--我嚇呀!我要回去呀!」話音未落就大哭起來。大家又爬了
起來,有的去勸她,有的也跟著說:「我也要回家去--」,一會兒,擠在東
面牆角床上的幾個也跟著哭了起來,馬上傳染給西面牆角那幾個,連勸別人
「不要哭」的也跟著哭起來,滿屋子剛才還笑得鬧作一團的小姑娘,沒一會
兒卻都大哭起來了……。
開蒙之初
舊社會離家學戲的孩子,無不都是家境貧困,父母沒法撫養,才和戲班
的班主或師傅簽下合同,就連崑曲的第一個學堂--「崑曲傳習所」,當年進
所學藝,也都立下關書:三年學戲,兩年「幫演」。相比之下,我們是無比
幸運了!
解放後,唱戲的被尊為「人類靈魂工程師」,從被人鄙視的「戲子」一
下子躍為受人敬慕的「藝術家」。所以那時「學戲」沒有人看不起。
我們這個班是上海解放後第一批國家招生的戲曲演員,吃住都由政府包
下來。一年二季還有衣服發。由於剛解放,中學來不及擴建,那年小學報考
中學的人數特別多,所以特別難考。有不少因考不上中學在家沒書念就來報
考,也有家境困難,兄弟姐妹多父母負擔不起的,還有外地來報考的,大多
是家裡想減輕些負擔。
這些平均年齡只有12歲的孩子,住進這幢三層樓的洋房,一個月有14元
的伙食費,那時的豬肉只有5角一斤,物價很便宜,頓頓有葷有素,熱菜熱
飯,有兩位保姆為大家洗衣服,照顧生活,幼小的孩子個個心滿意足,真像
捧到了金飯碗。
建校初,各方面條件還很簡陋。除了一幢原是中華書局的洋樓及三開間
原為書局堆放物資的平房外,就是一大片操場,所有的業務課,把子課、毯
子功、身訓等都在操場的泥地上進行,上面鋪了一小塊一小塊的薄地毯。逢
到下雨天,就都擠在平房和洋樓的底層大廳裡上課。不久,在平房的西面蓋
了一個大蘆席棚,地面依然是高低不平的泥地,但起碼我們不再雨淋日曬了
。
清晨聽到一陣哨子聲,連最小的同學,大家叫他「洋泡泡」的也跟大家
一骨碌爬出了暖烘烘的被窩,穿上練功服,跑步上練功房。因為老師們已經
那兒等著大家了。
戲曲的練早功是個傳統,不管你是唱文的還是學武的,每個人都要從練
腰、練腿開始,然後再分哪些人可以練「踢子」、「小翻」、「出場」等大
筋斗,哪些人練「搶背」、「掉毛」、「鷂子翻身」等小玩意,從我們的長
輩一直到如今的各地戲曲學校都是沿襲這個傳統--練早功。這是為下一步訓
練手、眼、身、法、步打基礎的。一進練功房,到處可見貼有「夏練三伏,
冬練三九」,「若要臺上顯粹,就得台下受罪」等標語,雖然不太懂這些格
言的內在涵意,反正進練功房就是要流汗、吃苦的。我們女生的毯子功老師
是胖子李主任,他還是我們的教導主任。大家看見他上課都很乖,因為他拉
開一口河南話:「誰搗蛋誰就倒楣!」尤其男生,沒有一個不怕他的。
練功的每個專案都有進度,指標,女生在三個月內下腰必須要雙手能抓
到腳脖子。我在班上要算是排在最後的大個子了,我的腰又比較硬,心裡急
得要命,但不甘心落後。
李老師常給每個人輪流在他大腿上「晃腰」。這樣的「晃腰」我以後幾
十年也沒見到過。李老師支起右腿,踏在椅子上,學生把雙手揚起,然後將
腰部躺在他的腿上,由他把人左右晃動。先活動開腰關節,然後他一手按住
學生的雙膝,一手按住上肩,使勁往裡送,這時自己都能聽到腰部「咯咯」
的關節響,疼得我們經常哇哇叫,也有人禁不住哭鼻子。我縱然覺得很疼,
第二天仍要求老師再晃幾次,咬咬牙,兩眼盯著「台下受罪」幾個字,陡然
為自己能承受這種苦罪而感到自足!這樣天天堅持,果然到了考試那天,我
們一組14個女生,除了一個患有腰病外,全部能下腰抓到腳脖子了。
我最喜歡上「把子功」,拿著棍棒亮相時,老師常表揚我有「神」,有
「脆勁」,還常常叫我上前面去站在老師的圍子上領著大家一起耍花槍,我
常美美地想著,今後我在舞臺上一準是演「女將軍」、「女英雄」的,怎麼
也想不到以後我竟是演與「槍」、「棒」完全無緣的女小生。
我不喜歡上「毯子功」,因為我的腰腿天生比較硬。吃了不少苦,也沒
有練得很好。在我們洋樓的前方,有一棵大樟樹,又粗又壯,一年四季枝葉
茂盛,香氣滿園。它像一把巨傘覆蓋著小半個操場,我們常在那裡遮陽和避
雨。我又常采一把樟樹葉當作香花插在自己的床頭。天天午後或晚飯後,有
不少男生拿著一根紮腰的繃帶掛在樹幹上,另一頭吊住自己一隻腿的腳後跟
,一面吊腿一面看書或喊嗓子,這樣一吊就吊一二小時,年復一年,他們多
練出了一條好腿,而樟樹幹上也深深凹下好幾處。我幾次也想去試試,可李
老師見我就說:「你要先把腿壓出來,才能去吊腿,不然腿要練壞的!」為
此我總傻傻地站在大樟樹前,喃喃的低語:「快讓我把腿練出來,好來你這
兒吊腿了!」多少年來大樟樹就像一個巨人,每天日曬雨淋,堅毅地守衛著
我們,看我們練功、跑步、練唱、排戲。悶熱的夏天,它竟像一位嚴厲的父
親的臉,一絲喜笑動靜也沒有,只管監視著我們哪一個勤奮,哪一個偷懶;
春天來了,它又像位美麗的母親,散發著陣陣清香,給汗水如雨的孩子們身
上灑著馨香。我時常在「她」最新的葉子剛上枝頭時,開始摘幾片藏在劇本
裡,直收到色老葉濃的一片,它原來的香味依舊令我的一個個劇本都芳香無
比……。
開蒙的第一折戲是《長生殿》中的《定情賜盒》。是由生、旦為主的一
出群戲,寫唐明皇與楊貴妃第一次見面、定情的故事。因為是由宮女、太監
一起合唱「合頭」,表現宮廷禮儀、規模、氣氛,它也叫擺戲,沒有太多的
身段,由老師教我們站地位和擺場面。「傳字輩」老師當年開蒙也是這出戲
,可見它也是有傳統的。老師說學了這出戲可以明白怎麼上場,怎麼下場,
怎麼叫「站門」、「一字擺開」、「八字隊形」、「外翻下場」等等,通過
「擺戲」以後再教「身、法」戲。
60個同學不分行當,每個人都要學唐明皇、楊貴妃、宮女和太監。崑曲
傳統學戲開初每個人都要學總綱,絕不光學人物單片。老師對每個同學的稟
賦也還不瞭解,總要有一二個戲以後才能發現這塊料放在哪一行當最能發揮
他的天賦。如:異龍師兄,他就是生、淨、末、醜都學過,一直到了四年後
才發現他是塊「醜」的料,果真一出「下山」他就出人頭地了。
學的第一句唱詞是「端冕中天,垂衣南面」,我們學了整整一個星期還
沒學會。那時沒有答錄機,硬是老師一字一腔地教。
崑曲的唱腔非常委婉抒情,唱詞典雅深奧,喜愛崑曲的人說它像「高山
流水」,說它「幽蘭馨香」,「沁人心脾」。不喜愛崑曲的人說唱來唱去只
聽見「雞、鴨、魚、肉」,真是「崑曲、崑曲,困困吃吃!」
對我們這些只有初小、高小文化的孩子,當然是一句也不懂。一到下午
上「拍曲」課最容易打瞌睡。老師右手拿一塊像肥皂一般大的小木頭,每一
板,每一拍都敲得響響的。唱得乏了,眼睛不聽話地閉攏時,老師便使勁得
敲一下,會嚇得人從困夢裡驚醒。這塊木頭老師說叫「醒木」,專門為叫醒
打瞌睡的,哈哈!原來打瞌睡的從來就有。有時一組人都倦得睜不開眼睛,
老師就罰我們站著唱,唱得煩了,膩了,我們就想壞主意。
一天課間休息時,看見老師的笛子放在桌子上,不知哪個搗蛋鬼,把煙
缸裡的煙灰都倒進老師的笛子裡去。上課時大家都不吱聲,老師拿起笛子一
吹,吹得一臉的灰,我們卻開心的哈哈大笑。這件事告到了校長那裡,結果
每個人都寫檢查,向老師道歉。
說是戲曲學校,卻對我們學文化很重視,尤其側重古典文學。為了我們
學《定情賜盒》這折戲,專請了一個編研室的老師給我們講故事,給我們一
句一句講《長恨歌》這首寫唐明皇、楊貴妃愛情故事的長詩。這節課的老師
是最辛苦了。我們上午練功、基訓,下午拍曲,最後上文化課。上到這一課
已經筋疲力盡,肚子也餓得哇哇叫,再要聽什麼「漢皇重色思傾國……」根
本沒耐心了。老師在上面講課,下面亂哄哄像片茶館店,幾個調皮的男生還
敢在教室裡跑前跑後亂竄,一次把這位身材纖細的老師都氣哭了。以後教導
主任李老師每節課都坐在教室後面「壓陣」。一個學期下來雖還是似懂非懂
,像囫圇吞棗,但故事都聽懂了,每個人也都能從頭至尾地背上一遍。以後
除上語文、歷史、地理等文化課外,還有一節「曲詞解釋」,把我們在學的
每個戲的故事、人物及難懂的難認的字和詞逐一講解、分析給我們聽。我從
小喜愛古典詩詞,算來也是從學《長恨歌》開始的。以後我們還爭著背唐詩
、宋詞、古文觀止,長大一些後也學四聲、平仄,關起門來學作詩。只是作
了一首極不象樣的詩,送給了我的好朋友,誰知文革一開始就有人貼出「批
岳美緹黑詩!」的大字報。我非常痛悔,不是別的,而是悔恨自己做的這首
詩不像詩、文不像文的東西,還被拿到光天化日之下來,丟自己的臉不算,
還丟老師的臉!
第一學期期終考了。一對對小唐明皇、小楊貴妃都到新建的簡易舞臺上
去亮相。我全神貫注的台下看著別人考試。突然「哇--」的一聲,扮楊貴妃
的那位小同學漲紅著臉,緊張地哭了起來。考試只好暫停。老師們都去安慰
她,哄她,可她怎麼也不敢再排下去,這樣只好換了一對年齡稍大一點的同
學上臺去。誰知這兩個人戲裡應該「攜手」、「並肩」、「對眼神」的地方
,他們都不肯做出來,兩人還分得遠遠的,只聽見老師大聲斥責:「手都不
肯碰一碰,以後怎麼唱戲!」我在一旁一字一句都聽進去。輪到我上臺考時
,一舉一動都不敢自說自話。結果第一學期考試我得了個「優」!
乍暖還寒之時,我穿的是進校時媽媽用舊大衣給我改制的一件燈心絨外
套,和一條咖啡色燈芯絨長褲,這是我最暖和也是最好的一套衣服。但是晚
上觀摩回來還是感到寒冷。有的同學穿得比我還少,有時我們就緊緊地擠在
一起。
不久,學校給每個人做了一條厚呢的褲子,一件棉襖,一件有海虎絨領
子的長面的大衣。星期天回家穿了一身新衣服,媽媽摸著我的新大衣稱讚說
:「兄弟姐妹中你第一個穿上了大衣!」我心裡好高興,對新的生活非常滿
足。
我們好多同學都從沒穿過呢褲子,怕自己個子長得快,多要求做得長一
點,有的長出好幾寸,讓媽媽把褲筒卷了好幾層。每次穿上都像過節似的,
穿後又都整整齊齊的疊好放在枕頭下麵。有位同學這條褲子一直穿了二十多
年,到七十年代還保存得好好的。
一周繁重的練功、學習後,我們最期盼的是週末到來。因為學校校規很
嚴,除集體觀摩、集體外出洗澡外,不准私自出校門,不准吃零食。這天晚
上,大廳的桌上放了許多糖果、瓜子、水果等,邊吃邊看我們自編自演的武
術、舞蹈、相聲、小戲等。我從小喜歡跳舞,也喜歡編舞,不久我便當上了
我們自己辦的「六‧一」舞蹈團團長,每週都忙著為這個週末提供節目。有
時還有猜謎會、朗誦會,也有老師、輔導員給我們拉個二胡、唱個歌什麼的
,最後總是一塊條集體舞。現在戲曲學校的楊校長,就是當年我們少先隊的
輔導員,他沒比我們大幾歲,每次都是他帶著我們遊戲活動,一玩就玩到11
點多,因第二天是星期天,可以愜愜意意睡上個懶覺。
學校趕在「六‧一」兒童節前給每個人做了一件烏克蘭式的白襯衫,女
孩子每人一條花格子裙,男同學一條藍色西裝褲。第一天穿上花裙子,一個
個女孩子像花蝴蝶一般在練功的大鏡子前照呀,跳呀!開心極了!我們穿著
一溜整齊、漂亮的服裝外出,路人都向我們行注目禮。一天我清楚地聽見兩
個人在議論:「這些小孩子穿得一模一樣,是不是孤兒院出來的?」「不要
胡說,他們是周信芳、袁雪芬辦的戲曲學校的學生。」
創辦華東戲曲研究院崑曲演員訓練班初期,周信芳、袁雪芬都是名譽主
任。我們很多人都不知道什麼是「京戲」,什麼是「崑曲」,但我們的家長
幾乎無人不知大名鼎鼎的周信芳、袁雪芬!所以在我們心目中他們的形象是
很高大的。每次他們來學校,大家都以崇敬、羡慕的眼光盯著他們,我覺得
他們像是半天中的神像,那麼崇高、那麼絢麗,癡癡地夢想著哪一天,外也
能想他們那樣成為眾人喜愛的好演員……
我們崑曲大班的同學,出身藝術家庭的人極少,從「先天」講好像缺少
些基因,但從後天來看真是「得天獨厚!」
在我們踏進藝術的大門時,就被五彩繽紛的「世界」閃耀得目眩心醉了
。我們幾乎每週都要看二三場戲。五十年代初,正值百廢俱興。戲曲藝術經
過了二三年的戲改,正處在一個上升時期,除了各劇種一二個國營劇院、劇
團外,還有不少公私合營的劇團。上海的舞臺異常繁榮,家家戲院每晚都亮
著霓虹燈,每晚都有名演員演出,又時有新戲推出。
就說上海人民藝術劇院吧,那時他們演的《難忘的歲月》、《枯木逢春
》等等幾乎每出新戲我們都是第一批觀眾。看了戲回來就模仿,為此我們自
己的週末晚會不斷會出現越劇《拾玉鐲》、京劇《獵戶記》等等。正當我們
渴望領略廣闊的藝術天地時,適逢華東地區六省一市戲曲觀摩演出在上海舉
行。這是一次盛況空前的演出,會演歷時一個多月。有京、崑、越、淮、滬
川、揚、黃晉等十幾個劇種,有言慧珠、李玉茹、嚴鳳英、郭鳳蓮、王少舫
、尹桂芳等幾十位著名演員參加演出,獻演了近百台的好戲。這次會演規模
之大、之深,都是空前的。有幸的是給我們這群孩子趕上了,對我們來說,
這次觀摩不僅稱得上是一次「啟蒙教育」,而且對我們今後幾十年的藝術道
路無不有著深刻的影響。
幾乎每天都有十幾輛三輪車排成一條長龍,每輛三輪車上,有的三個人
坐,兩個大同學中間坐個小同學;有的一輛坐四個人,那就是坐著的兩個抱
住坐在膝蓋上的兩個,從華山路一直往東出去,總會招來許多路人的止步回
首,驚異驚歎!
前來觀摩的人更是天天擠得水泄不通。我們時常被安排在三層樓包廂裡
看戲。雖然望下去舞臺小得像本連環畫一樣大,但看得很清楚。記得言慧珠
的《宇宙鋒》我就是坐在三層樓看的,她一出場的亮相、走動之美,我現在
還能回憶起來。
三樓的觀眾最歡喜叫好,因為底層的前座常常是領導、專家們坐的,後
座和二樓的觀眾也都是同行和真去看戲的。三樓的觀眾看熱鬧的多,因為他
們遠離那些層次高的觀眾,所以要「叫好」、「捧場」在三樓座位上能隨心
所欲。
凡是聽到叫好,我就想一定是名演員上場了,那時除了周信芳、袁雪芬
的名字外,其他名流幾乎一個也不知道。聽到有叫好聲,便立即專心去看了
,這樣一個一個好演員,他們的藝術連同名字都深深印在我幼小的心裡了。
好戲太多,劇場只能安排早、中、晚一天三場的戲。我們也就跟著一天
看三場。
學校還把兩頓飯菜送到劇場來吃。那個高興勁啊,休息是樓上樓下只聽
見我們的叫聲、鬧聲,每天看什麼戲就學什麼戲,有使不完的精力。那天看
了黃梅戲回來的路上,不知哪一個扯起嗓子唱道:「丟下什麼子?發了什麼
芽?」馬上就有人接著唱:「麼稈子麼葉開的什麼花?結的什麼果?發的什
麼芽,此花叫做阿得阿得噲,得噲得噲得噲噲啥噲,叫做什麼花--」夜深了
,靜靜的馬路上,只聽得我們一路唱,一路笑,笑聲想銀鈴般響亮,傳得好
遠,好遠……
經過第一次的彙報考試,每個同學都亮了「相」,老師心中也粗粗有點
底、開始醞釀著因材施教、分行歸路。因為經驗證明「行當」選准了,才能
練適其才,事半功倍,點石成金。
根據當時的崑曲教研組老師的力量,分成了老生、老外、小生、武生、
花臉、小丑、五旦、六旦、武旦等幾個小組。崑曲分行極細,這是因為「傳
奇」時代角色行當條列井然,崑曲在最盛時期分行、規範標誌為:老生、老
外、冠生、小生、大面、白麵、二面、小面、老旦、正旦、作旦、刺旦、五
旦、六旦等行當,還有雜扮(就是群眾角色),統稱為十八領網巾,各有應
工戲、對子戲。
都說崑大班同學的「奶水」吃的最足,也就是根底比較扎實,這話確實
不假。「崑曲演員訓練班」在1955年改為「上海戲曲學校」時,已經集中了
最強的師資力量。尤其崑曲「川字輩」的沈傳芷、朱傳茗、張傳芳、華傳浩
、鄭傳鑒、方傳芸、周傳滄、薛傳鋼、王傳渠都已到校上課,不久又把遠在
四川的倪船鉞、馬傳菁、邵傳鏞等幾位都請到戲校。生、旦、淨、末、醜各
行齊全,並又有京劇名家陳富瑞、松雪芳、李君庭、蓋春來等來教崑班的花
臉、武生、花旦。
崑曲在解放前已瀕臨絕境,沒有一個專業劇團了,只有一個「國鳳蘇崑劇團
」在杭嘉湖一帶水路上演出,偶然演幾折崑劇。絕大多數當年「傳字輩」的
名角,因「仙霓社」的幾經起落聚散,掙扎到最後,蛋打雞飛,各奔前程。
不少人被迫改行,有的流落街頭,窮困潦倒。例如:小生趙傳君最後猝死街
頭,暴屍於無主墳地。有的做工做茶房,有的靠擺測字攤、寫書信糊口,只
得半饑半飽度日。有的從早到夜,手拿一根笛,穿街走巷,去到曲舍人家家
裡教戲,不但臉上賠著笑,眼淚往肚裡咽,還很難養家活口。就連朱傳茗、
華傳浩、鄭傳鑒等頂樑柱,也因沒有自己的劇團,只好在京劇、越劇、舞蹈
等其他劇種做技導、教身段,傳鑒先生當年就在上海幾個越劇團裡當技導,
傳茗先生則在京劇名角家裡說說戲,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淒涼感。
解放後,招收了第一班崑曲接班人,他們都被學校以高薪聘用,好幾位
老師一下子加了好幾級工資,他們頓時擺脫了窮困,甩掉了失業和病苦的威
脅。有的老師還當上了政協委員,當家作主地培養崑曲自己的接班人,一種
使命感和責任感,令這些正當壯年的「傳字輩」先生激起一股無比的熱情,
看見我們這群天真的孩子,直呼為捏出來的「粉人兒」,喜歡得不得了。
我一開始被分在朱傳茗老師一組學五旦兼青衣。朱老師是當年「仙霓社
」大紅大紫的頭牌旦角。我們看見他時,是又高又瘦的四十好幾的大男人,
過分大的鼻子,一雙大眼睛又深陷在高高的眉骨下,很難想見他當年的風采
了。
他走起路來腳後跟下地很重,很遠就能聽出他來了。朱老師為人磊落坦
誠,對待崑曲事業就像一步一個腳印那樣認真執著。他疼愛我們這班學生,
遠遠超過對自己的子女。一大清早就聽見他「咚咚」上樓來了,茶也來不及
呷一口,就給我們吹笛,大家排著隊一個個唱,一個個吊嗓子。
我們一組的有張洵澎、華文漪、王英芝、楊春霞、蔡瑤銑、王君惠、顧
鳳莉、黃美雲、周雪文、譚錦蓉和我十多個人,數十年後這些人一半以上都
成了名演員,高級講師,榮獲過梅花獎、表演獎等等,這些人的成長和成材
,首先要歸功於朱老師的基礎教育。
當年這些學生的天賦條件真可以說是百裡挑一的,要扮相有扮相要嗓子
有嗓子。例如:張洵澎自小長得鳳眼櫻唇,神采照人;華文漪、王英芝秀麗
高雅,楊春霞、蔡瑤銑委婉嫺靜,都有窈窕淑女的氣質美。
老師一看見這班學生就咧著嘴笑開了臉。然小孩子總歸還是孩子氣,時
常上課時間長了就不耐煩,想出各種花樣要老師請客。天熱了要老師買冰磚
吃,天冷時要老師買糖吃。當時的「益民太妃」糖我們認為最貴最好吃,朱
老師特地去南京路買了來,怕給旁人看見,把糖放在雨帽裡,再用雨衣蓋著
,自己淋著雨進學校,我們一哄而上,一搶而光,而且非要吃光後才肯繼續
上課。不想,第二天給花旦組同學知道了,她們也鬧著要傳芳老師買糖,傳
芳老師被同學纏得沒辦法,只好也去買了兩糖斤來才算了事。
戲曲教授是以老師口傳心教,學生心領神會代代相傳的。崑曲的表演講
究一招一式,一顰一笑的準確性。
朱老師有豐富的教學經驗,他的學生遍及許多劇種。當年在教我們的同
時,就常有一些名演員來向他學戲,如:紅線女、言慧珠、李玉茹、梅葆玖
等人。他通過一出戲的反復示範,對我們無數次的訓練,使我們對於花旦的
蘭花指法、提腕、收胯、領神以及腰左右前後成軸心的扭動等手段的要領都
能基本掌握。他上課時,經常在走廊上都能聽到他扯著嗓子在叫「拎腰!」
「眼神!」「提氣!」。記得一個小同學眼大無神,眼皮常常往下搭,尤其
一折《刺梁》,是表現一個有殺父之仇的剛烈女子,不僅是怒火滿腔,更要
從怒目圓睜的眼神中閃出殺氣騰騰的樣子。一天朱老師急得用杆一折兩,撐
起她的眼皮,嘴裡還叫著「眼神亮出來!」大家都看傻了,都不由自主地瞪
起了眼睛。次後看見朱老師的臉,立即會下意識地「提氣」、「拎腰」、「
眼神亮出來!」,這是條件反射,也是他老人家獨家教學方法。他常說他們
小時侯練眼神,為了練得不眨眼,在張目時用冷水潑眼睛,現在不能用這一
套了,現在的戲曲學校沒有打罰學生和不文明的教學方法了,但是眼神還是
靠練出來的。這以後我天天清晨起來,一邊練嗓子,一邊練眼神,遠看高處
一縷嫋嫋青煙,近看樹葉上的切脈細莖,為了練出「神」來,我幾次用眼睛
去看太陽,直射得眼淚直流,心裡還真著急,我想舞臺上的燈光就像一隻只
小太陽,我看太陽要淌眼淚,那麼到舞臺上怎麼辦呢?
朱老師不僅要求我們要有「眼神」,還要求有「眼鋒」,要眼睛會「交
流」、會「講話」……為此我們都琢摸著自己一套練功的方法。
朱老師教的戲我們記得最牢,每個身段不但交代得清清楚楚,而且這一
身段必須落在哪一腔上;眼神必須交代在哪個板眼上;那一個腳步必須踏在
哪一個唱詞上;那一句白口必須走到什麼地位上,都一絲不苟,真可謂精心
細作。以至幾十年後的今天,他教的戲、他在戲中的要求,我都還記得清清
楚楚。]
我自小很要強。同學們個個長得聰明出挑,相比自己的條件哪樣也不比
別人好,上課輪到我排戲的機會也不多,經常是坐在一旁看別人排。但是我
很用心。老師一個細小的神氣,一個扭動的勁頭,我都看得很清楚,都記在
心裡,下課後就找一間空的教室去練。
記得我們第一次演出是參加浙江崑蘇劇團在南京演出。大概是依次崑曲
會演吧,我們崑曲班帶了兩出戲去,一出《出獵》,一出《花蕩》。那年我
學會了《出獵》中的李三娘,朱老師逢人就誇我「會演戲」、「穩得住」。
所以這次由我飾演李三娘。
那年我只有15歲,而女同學中我是長得最高的一個。不想一到後臺浙崑
的老師和演員都湧上來,歡喜得不住摸摸我們的頭,摸摸我們的臉。有個演
員乾脆把「咬臍郎」抱在懷裡,像抱個布娃娃似的,我也被抱到衣箱上坐著
,由老師給我化妝。
《出獵》是出娃娃戲,因為我們年齡小,老師也煞費苦心,想出適合我
們小孩子演的這折戲。這是傳奇《白兔記》中一折。是述說咬臍郎在打獵時
追趕一隻白兔,一直追到他出生地沙陀村,遇見李三娘赤足蓬頭在井邊汲水
,母子相見不相識的一段戲。演咬臍郎的鄭亞慶,人雖小但神氣十足,演得
活龍活現,為此拿這出戲作為崑班第一次亮相,得到行家和觀眾的一致稱讚
。但誰也沒想到,這個李三娘以後竟改唱了小生。
我第一次演李三娘,穿著黑色褶子,外面打個白色腰包裙,老師再三提
醒腰包裙要打得緊些,才不會掉下來。這使我記起了第一天進學校,那天看
老師們演出《斷橋》時,為什麼我們又笑又吵,就是那個白娘子紮在胸口的
大裙子(腰包裙)一直在往下掉,白娘娘就用膀子挾著,還不時往上拉,他
拉一下,我們就叫:「落下來了!」
邊叫邊笑,這印象太深了!以後才知道,這叫臺上「出洋相」。《出獵
》中的李三娘是受苦婦女,所以也要打腰包裙,我怕出洋相,請老師一定要
紮得緊些。豈知這就是沒有一點舞臺經驗,腰包在胸口過分紮進,時間一長
,氣也透不過來,呼吸也受到阻礙。再加上初次「貼片子」,一股又酸又難
聞的味道,直刺鼻子,腦門。「水片子」是用頭髮做的,每次都用有粘性的
「刨花水」來梳理,梳好後又亮又軟,可以按各人面形貼出自己喜歡的臉形
來。像我是個小圓臉,老師總給我揀一副闊些的片子,才能把我的臉貼出個
小長臉來。但這些頭髮做成水片子後,除了用刨花水梳理外,從此也不再用
水和肥皂清洗了,多少年多少人用過,上面沾滿了汗水、膠水,一貼到臉上
就有一股難聞的味道,令我一想起來,就好像又聞到似的。
第一次登臺,非但腰包裙把我紮得氣都透不過來,片子的怪味一陣陣
熏得我頭暈目眩,神經高度緊張,只怕忘記臺詞。有的平時再熟也不能熟的
唱詞,都能倒背如流,竟會在一霎間,在二三秒鐘內一個字也想不出,真急
得一身冷汗。第一次登臺的辛苦緊張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然而踏到舞臺上的
那種興奮和「目空一切」,也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令我們演完後還激動得
又鬧了整整一晚。
這次演出回來不久,突然接到一個非常重要的演出的任務。
這天我們急急吃了早夜飯,來到中蘇友好大廈的友誼電影院。這是新建
成的洋式大廈,也是當時上海獨一無二的新建築,就是以後改名的「上海展
覽館」。
一走進熱烘烘的後臺,因暖氣開得很足,與外面刺骨嚴寒成了極大的反
差。老師們趕緊給我們化妝。大家心情非常激動,都在猜測著,今天會是哪
一位首長來看戲。
可是開演時間過了半小時,還不見催場,大家心裡都很焦急,既有「等
待」的急噪,又有怕出事故的擔心:因為我們的頭都已經紮好了,為了怕臺
上掉盔帽,所以都紮得比往常緊,時間一長,有好幾個人已經在叫頭疼了。
我胸口還打了一個大腰包,覺得又悶又重,氣也透不過來。我坐在化妝鏡前
,朱老師不時走過來對我說:「再背一遍,千萬不要忘詞!」我緊捏的手心
裡都是汗,臉上感到一陣陣升火的發燒。本來已經緊張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越來越響,被朱老師這麼來回叮囑,我已緊張得坐立不安了。心想:「今天
要是唱不好,朱老師一定要罵煞我了!」那時戲唱得好壞,確實是為老師唱
的。我悶坐著,擔心得連台下一陣陣熱烈掌聲都沒有領會過來。
「毛主席來了!」「快準備上場!」誰也沒料到今天是毛主席來看戲!
我們是開鑼的第一出戲,朱老師急跑來給我把服裝整理一下,攙著我來到台
側,一面還問我:「嗓子喊過嗎?」我來不及地點頭回答,這時已經打著該
我上場的鑼聲了。
我的心仍然猛烈地跳著,但是強作鎮靜,緩緩出場。跟著笛子聲我唱道
:「別人家兄嫂有親近……」覺得嗓子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使勁提氣想
唱響一點,不知怎地聲音就像從夾縫裡出來一樣,細細的,怪怪的,「嗓子
啞了!」當我意識到,嚇得心都涼掉了,只聽得側幕旁朱老師聲音:「唱得
響一點!怎麼搞的!」我急得眼淚差一點掉下來。
一段唱完,我試著清理一下嗓門,期望聲音會有好轉,不想一開口依然
是細細的,怪怪的。這時我腦子裡漸漸清醒一點了,把全部精力花在每一個
動作上,想儘量彌補嗓子上的不足。當演到我與咬臍郎交流時,突然覺察到
扮咬臍郎的演員神色有點不大對勁。平時他神亮的眼睛這時怎麼混混的,像
要打瞌睡似的,而且也不與我交流,我心裡好生奇怪!果然在下場前只聽得
「哇--」的一聲,臺上和台兩旁的人都驚愕地看到臺上的紅地毯上已吐了一
大堆汙物。
舞臺上最怕的就是頭上這個「箍」,我們常比作「金箍咒」,這個味道
外行人是體會不到的。因為無論是生是旦,頭上第一道是吊眉毛,用網子使
勁把眉毛吊起,第二道是貼片子,以後用水紗紮緊,再圍上「大頭」,「線
尾子」,然後是戴上頭面,單單頭上足有三公斤重,生角雖不貼片子,但網
巾水紗紮緊後,也常常耳朵像聾了一樣,聽不大清楚,如果要戴分量重的盔
頭水紗網巾要加厚加倍紮緊,這紮緊的部位很重要,經驗不夠,常常會當場
嘔吐,就是有經驗的演員,因為各種原因,或身體欠佳,也會碰到這種情況
,我有時痛得直冒冷汗,頭頂部回頓時冰冷冰冷,心跳也會加快,人就像騰
雲駕霧一樣。大人尚如此,不要說當年我們這些完全沒有舞臺經驗的孩子。
我走下臺時,滿頭是汗,手腳卻冰涼。自己怎麼也想不通,方才我的聲
音還是好好的,怎麼一下子會啞得出不了聲。低著頭像犯了錯誤似的。越是
想今天演得好一點,不想事故越是出了這麼多,心裡有說不出的懊惱!只見
朱老師兩個眼睛瞪著我,我正準備他劈頭劈腦一頓罵,不想他對穿服裝的老
師說:「這後臺的暖氣開得太足了,外面冷,裡面熱,一冷一熱小囡沒有經
驗,嗓子一下子被悶住了!」原來我的嗓子是這個原因才突然啞的!這幾句
話雖然朱老師是在對別人講,但我已聽明白老師在安慰,一下子憋不住反倒
哭起來了……
演出結束,我們都到舞臺上去謝幕。只見毛主席從座位上站起來,啊!好高
好高一位巨人!他慢慢地走到台前,微笑著向我們揮著手,我睜大著眼睛,
驚喜地喊著:「毛主席!毛主席!」我覺得他朝我看了一眼!我們都擁到台
的邊上。好一會兒,他轉過身去,向著全場的觀眾揮手致意,久久的掌聲和
歡呼聲,把我剛才的眼淚和擔憂驅散得無影無蹤……。
改行小生
一出《遊園驚夢》,我由旦行改唱小生,崑曲也由此開始有了「女小生
」。我曾經真想過如果當年我沒改行小生,依然在旦行學戲,可能今天不會
再在舞臺上了。因為那時我們旦角組人才濟濟,我極可能會被淹沒其間,難
以成材。也可能改學編劇、導演、美術設計等等,但不知會有什麼結果?因
為我改行小生,此生才有幸立身俞門,又遇到沈傳芷老師這樣的嚴師慈父,
讓我接觸到眾多的崑曲劇碼和表演藝術,在這五光十色的藝術世界中,令我
目不暇接,歡欣鼓舞。崑曲像一座燦爛的宮殿,上下五百年的歷史,使它金
碧輝煌。它精湛的文化內涵,典雅的曲調,崑曲小生的溫文儒雅,清新瀟灑
的風格和特有的書卷氣,還有戲劇人物中的忠厚、善良的品性都深深陶冶了
我,我深信在我的天性中有與崑曲小生相近的秉賦。我深深地鍾情於崑曲,
視為畢生的事業,使我耐得清貧和寂寞,甘為它「從一而終」。轉眼二十多
年一瞬間,縱然崑曲事業舉步艱難,我自己的藝術道路也曲折坎坷,但是每
想起我當年的改行,竟是因為一次那麼偶然的機會,卻改變了我一生的道路
,這不能不說是「緣分」。
1957年,進戲校學藝已經四個年頭了,我在朱傳茗老師那兒已學了不少
戲,尤其是《斷橋》、《遊園驚夢》這些傳統名劇,無論是唱腔還是身段,
令我非常著迷,我做夢都想著哪一天能上舞臺去演一演這些佳人。但是朱老
師總是叫我配小青兒或春香,而白娘子、杜麗娘這類閨閣千金似乎與我無緣
。我常常暗自生氣,怨自己長得不俊不俏,不像那幾位小姐妹都是天生犁質
。在課堂上除了配小青兒、春香外,有時老師也叫我站站「許仙」、「柳夢
梅」的地位。因那時每組都分開教戲,待到戲的單片全部學會後才幾個組在
一起合攏。為此小生組不來我們課堂時,朱老師常常叫我站站小生地位。我
很長心眼,老師教的一出戲中三個角色,對這三個人物的唱腔、動作、地位
我都記住了。這樣我反而比別人排戲、上臺的機會多。朱老師很賞識我,不
僅要我和同組同學配戲,有時還叫我為言慧珠校長配戲。
當時才三十多歲的言校長,不僅豔麗得令我們這些女孩子眼花繚亂,而且她
那份「坤旦皇后」的氣派,也使我們羡慕不已。能為她配戲真感到萬分幸運
了。1956年那次,俞振飛、言慧珠校長要去同濟大學演出《斷橋》,分派我
演小青。朱老師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為我單獨加工。他表揚我演小青有「狠
勁」,會「演戲」。我在臺上就一直記住老師說的「狠」和「戲」。不想演
出後,俞、言兩校長都很高興,說:「這孩子在臺上不慌不亂。」過了一天
,朱老師笑嘻嘻地對我說:「同濟大學的陳從周教授看了戲,寫信給俞校長
說你這個小青兒演得‘恰到好處’。」我心裡好高興,陳從周是誰那時我並
不知道,但從此也就記住了唱戲要「恰到好處」!
以後我還給言校長配過全本《牡丹亭》的春香。三十多年後,在朋友處
看到大百科全書中竟有一張言校長和我的「遊園」劇照,還是彩色的哩,看
著那個胖胖的、規規矩矩的小春香樣子,連自己也忍俊不禁!
就是那年秋天,俞、言校長隨上海京劇院赴北京審查劇碼,準備參加中
國藝術團赴西歐演出。同時把我們崑曲班的八個女生、二個男生一起帶到了
北京。女生主要去跑宮女,扮花神。由於朱傳茗老師要擔任俞、言校長的笛
師,所以讓他組裡的學生洵澎、文漪、春霞、英芝、君惠和我,再加上穀音
、芝泉,她們兩人當時都被老師看作是好苗子,一起跟著去開開眼界,見識
見識。還有一個淨角方洋,一個笛師顧兆琪。
這一群十七八歲的孩子,像小鳥飛出了籠子。第一次來到北京,開心得
像麻雀到處嘰嘰喳喳,沒完沒了的唱啊,笑啊,玩啊!不料當時文化部門的
領導夏衍、周揚等知道上海來了一批唱崑曲的小孩子,就把俞校長找去,問
俞校長這批孩子能不能演一台戲給他們看看?俞校長一口答應,馬上和朱傳
茗老師商量後,開出了戲單。有《擋馬》,由王芝泉扮楊八姐,上海京劇院
的武丑配焦光普。王芝泉那時的武功就是最棒的,她的兩條腿又軟又有力度
,兩腿一抬就可以抬到耳朵旁,她的這出《擋馬》從一開始演到幾十年後,
真可謂唱一次紅一次。《斷橋》由華文漪扮白娘子,王英芝扮小青,許仙是
當時京劇院的小生黃正勤。文漪從小扮上戲大家都說她像梅蘭芳,她第一出
戲就是《斷橋》中的白娘子打響的。《山門》由方洋扮魯智深,《遊園驚夢
》由張洵澎扮杜麗娘,,梁谷音扮春香,張洵澎是傳茗先生最得意的門生,
她十六七歲時演的杜麗娘,那股氣質、神態,令言校長都拍案叫絕!當時就
缺一個小生。有人說:叫岳美緹反串!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朱老師立即和
俞校長商量,便來找我談話,要我反串《驚夢》中的柳夢梅。我很緊張,不
敢演,俞校長一旁聽我說:「我從沒穿過高靴,臺上跌跤怎麼辦?」俞校長
立刻就去借了一雙高靴來給我練功。第二天一早便開始一招一式教我。晚上
又看我在他房間外走廊的地毯上來回練臺步。但我還是很拘束。俞校長那時
不僅是一校之長,又是聲震遐邇的藝術家。我除了學,一句話也不敢講,他
好像看到我的心裡那樣,耐心地把抬手動腳的要領一一講得很清楚。還對我
說:「眼梢要帶手!」「水袖要用腕子勁!」「膝蓋不要發直發僵!」他認
真又嚴格,完全不是把我當作客串演演玩的。我也感到俞校長對我的信任和
鼓勵,為此我早起晚睡,利用休息時間,在三天中把這折戲學會了。
演出那天,梅蘭芳和周揚、夏衍、齊燕銘等文化部領導人和北京文藝界
的許多名人都來了。俞校長忙前忙後,又怕我緊張,不時過來看看我化妝,
告訴我在眉中心打一個月牙印堂,他說:「這是小生的標記。」當俞校長看
見我穿著比我腳要大出許多的靴子,立即把自己的羊毛襪給我穿上,幫我把
水袖整理好,一直領我到台側的上場門等候,輕聲地提醒我「不要緊張,把
嗓子放開!」從我踏出臺口,直到我走下臺來,將近二十分鐘的戲,俞校長
一直在台的側幕旁看著。我第一次扮小生,頭上被水紗紮得暈乎乎的,腳上
又登了一雙厚底高靴,真像騰雲駕霧,只覺得伴奏的笛子聲音是從很遠很遠
的地方飄過來的,台下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直到我看見俞校長笑眯眯
地走到我面前,聽他說:「今朝蠻好!」我才像從天上落到地上清醒過來,
終於透出一大口氣來!
這場戲演完後,可把這些爺爺奶奶們高興得什麼似的,上臺來拉著我們
一個個的小手說道:「這班小傢伙真靈光,一定會出幾個小言慧珠來!」雖
然這麼表揚了大家,但決定不讓我們隨團出國了。「出去半年把孩子們的練
功學戲都要耽誤了,趕快送回上海!」這樣,我們在北京耽了一個多月,又
回到了上海戲曲學校。
回來不久,一天朱老師突然找我談話,他說:「你唱小生條件不錯,改
唱小生好嗎?」我馬上敏感到是老師不要我了,一種被人嫌棄的自卑感重重
地壓在我的心上。我又難過又生氣,「我不改!」強硬地回老師。朱老師好
聲好氣地說:「你在北京唱的《驚夢》小生不是蠻好,為啥不肯改行?」我
聽到「改行」二字很刺耳,好像總是學得不好,沒出息的人才面臨「改行」
。當時,雖然只有虛歲18,到底在戲校坐科已有四年了,聽到、看到的也不
少,自己也有自己的主見:「現在解放了,除了越劇還有女小生,別的劇種
都沒有男演女角,女演男角了,我唱女小生不會有前途的!」當時我們戲曲
學校已招了一班越劇班,就是史濟華、劉覺他們一班,正在培養男女合演。
朱老師講不過我,便把崑教組組長沈傳芷老師找來。沈老師是教小生的,他
很耐心地問我:「你是不是不喜歡唱小生?」我很為難地說:「我歡喜唱小
生,但是同學們都是男演男,女演女,為啥就我一個是女小生?」沈老師說
:「因為你們已是四年級學生,應該實習演出,但男小生現在都正在變嗓期
,很多戲沒辦法演,你馬上改行,不少生旦戲就可以演出了。」沈老師用「
能多演戲」來打動我。但我想別人都打了四年的基礎,我現在改行,一點基
本功也沒有,怎麼趕得上?以後男生嗓子變好了,說不定還會要我再改回來
呢。為此說什麼也不肯改行。當時從周總理到社會各界普遍認為男演女、女
演男是舊社會殘存的畸形現象,對我確實有心理壓力。但那天我聽說周璣璋
校長知道我不肯改行,非常生氣,我心裡很害怕,又感到很委屈,苦苦想了
兩天,鼓足勇氣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寄給在北京的俞校長。
十七八歲的年紀,不知天高地厚,把怨氣一股腦兒地寫在信上。從我跟
俞校長學戲的幾天中,我由衷地產生對他的信任和尊敬。果然,沒過幾天我
就收到了俞老師從北京寄來的厚厚的一封信。我又驚又喜,一個人悄悄地躲
在三樓的曬臺上,好像是決定我命運的時刻,慎重而擔心地把信打開。不想
俞老師用毛筆密密匝匝地寫了三張紙。他首先就批評我:「老師們苦口婆心
的找你談,是為你的前途著想,你的固執使朱、沈老師很生氣!」接著又表
揚我:「這次你反串的《驚夢》我很滿意,你的抬手投足都好,唱念也好,
你有唱小生的條件,要你改唱小生,是我的意思,我一定會對你負責到底的
!」後面幾個字還在下面畫了好幾個圓圈。他又舉例說:「孟小冬是京劇女
老生,現在她在香港,如果她要回國來,你看會如何轟動!這就說明藝術到
了頂峰是否定不了的!」信的最後寫了「祝你勇往直前!」幾個大字!
我年輕的心被俞校長這封坦率而熱情的信深深打動了,「原來是他要我
改行的!」這麼一個大藝術家,答應對我一個毛丫頭負責到底!此時我感到
從未有過的高興和放心,頓時心中像被朝陽照得透亮、透亮,我看清了自己
要走的路,認准了方向,似乎也看到了鮮花盛開的前景,我為幸運的突然降
臨而欣喜若狂!
反反復複不知把信讀了幾十遍,一字一句都咽了下去,裝在心上,就此
我決心改行小生,立即走進小生組的課堂。這封信我一直珍藏在日記本裡,
以後在學習上遇到什麼困難,碰到什麼不痛快,就拿出來讀上幾遍,心裡便
甜甜地升起希望和信心......
信
俞校長沒有失信於一個小學生,他不僅親自教我唱曲子,教我身段,還
教我做人。從他給我的第一封信開始,以後若干年中他極有耐心地經常和我
通信。在那年代,他的演藝活動、社會活動都很頻繁,經常要去外地,一去
就是一個月、兩個月的,為此他就常在信中給我上課,在信中給我說腔、說
咬字、說戲、說掌故,和我談思想、談人生。並鼓勵我給他寫信:「不要怕
寫不好,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有什麼不明白就寫信來問。」我每次去信,他
總是有問必答,有信必複。
記得有一年,我們排演《紅樓夢》,我演賈寶玉,但在念白中盡都是「
林妹妹」、「寶姐姐」、「二嫂嫂」、「老祖宗」等這些以前韻白中從沒念
到過的字,很難念准,念不好一會兒像越劇,一會兒像普通話了。我便寫信
請教俞老師。很快收到了他的回信。厚厚的一疊,好幾張紙,原來俞老師將
我提出的六七十個字和詞,重新列了一張表,如「林妹妹」的「林」是陰平
,「妹妹」是兩個去聲,「寶姐姐」是三個上聲,將每個字都用紅筆標了聲
音高低的各種符號,標清每個字的四聲陰陽,同時還把韻白中凡是遇到兩個
平聲、兩個去聲怎麼念的規律,又寫了一張表:「兩平作一去;兩上作一去
;兩去作一平。」列舉了幾十個例子,要我學著「對號入座」。他還說:「
我這輩子演過許許多多帝王、才子,就是沒演過賈寶玉,所以這些難念的字
,我也須仔細研究一番,等我回來,再和你一起琢磨琢磨。」
六十年代初,《牆頭馬上》一劇要去長春拍電影,俞老師要離開我們五
個多月,比任何一次出門時間都長。他像父母遠行答應兒女那樣:「有空就
給你們寫信。」這樣幾乎每個星期都能收到他的來信。他從拍攝電影中遇到
的藝術處理和人事矛盾的苦惱,講到他當年在程硯秋的鼓動下毅然「下海」
唱京劇;又從以前崑曲巾生的臺步叫做「一隻腳」,即步子走得很小很小,
邁似旦角步子的傳統技法,講到崑曲前輩沈月泉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
給他的影響,因此他在身段、臺步上會有所變化…。他的信寫得很形象又幽
默,讀他的信就像看了一個精彩的故事,使我浮想聯翩,深深印在腦海中,
幾十年也忘不了。當時我很想知道《牆頭馬上》的電影與舞臺劇有什麼不同
?俞老師便不厭其煩地將電影改編時增加的唱段和他自己動手譜寫的幾段曲
子抄了好幾頁給我。每當我掂著超重的信,心想一定老師又寄好東西來了!
為了讓我先睹為快,俞老師設法把拍攝中多餘的膠片先寄給我看,又告訴我
每一場他穿的什麼褶子,頭上戴的什麼巾子,用了什麼顏色,繡的什麼花紋
。還問:「你以為如何?」
從我學小生開始,俞老師就成了我心目中的偶像,他那盡善盡美的藝術
形象,和他那像藝術一樣臻於完美的人格、戲德,常令人敬而畏之。但我感
到俞老師從不把自己高高掛起,他從沒有「師道尊嚴」那副冷面孔,他一直
提倡「尊師愛生」,他很平等地和我這個小學生敞開思想,所以一向拘謹、
膽小的我,在可敬可信的老師面前,什麼想法都敢披露。
我每次給俞老師寫信,就像做一件很大的事。因為我們這些進戲校前只有高
小文化的學生,寫封信是很費力的,給一個有學問的人寫信就更感到費力了
。時常草稿要打上好幾遍,不會寫的字、詞都要查字典,平時把學習、生活
中遇到的問題,事先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免得寫信時丟三落四…,每封信都
會寫上三四張甚至六七張紙,真比做一篇作文還認真,還辛苦。
為了給老師寫信,字也一定要寫得好一點。寫得不滿意的信封、信紙也不知
丟掉多少。因為俞老師不但信寫得好看,而且他的字又很漂亮,他曾經告訴
過我們,他9歲就給人家寫對聯了。他要求我們也要從小練字、讀書。他說
:我們唱小生的,在舞臺上就是演書生、才子,如果胸無點墨的話,怎麼會
像一個讀書人呢?聽了老師的話,我在學小生的同時就開始了練字、學畫。
因為崇拜俞老師的藝術,連同他的字也崇拜起來。一次俞老師發現我在
信封上寫他的名字,學得很像,我只好吐露真情,因我常拿著他給我的信當
著字帖來臨摹的。他生怕我走嘩眾取寵的捷徑,急著說:「我常常寫得很亂
,你還是多臨趙雪松的帖,我是寫趙字的…。」雖然這麼說,他以後仍常用
毛筆回我信,告訴我練字要多看好的字帖,還把字的比劃前後分解給我看…
,我知道他很理解孩子的心。
雖然俞老師行政工作、藝術生活都非常忙碌,但他卻一直掛念著我們這
些學生,儘量擠出時間來給我們寫信。一次他在信中說:我們上課的時間有
限,你們可常到我辦公室或家裡來,我們可以多唱唱、多談談,可以多薰陶
、薰陶。還說:「課堂上的學習,是學不到十分之一的。古人曰: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那時我也不懂怎麼叫「薰陶」?就認為老師歡迎我們去,我
就大著膽子去。以後我時常晚飯後跑到老師家,等他們吃完了飯,俞老師就
給我拍上幾遍曲子,《拾畫叫畫》、《三醉》、《聞鈴》、《辭朝》等《粟
廬曲譜》上的小生唱功戲,一出接一出,一段又一段地給我拍,每拍一遍,
總要指出二三處的潤腔唱法和字的頭、腹、尾。他從不是一下子倒給你,而
是今天講一點,明天講一點,這樣日長月久,潛移默化地讓你熏出崑曲的韻
味來。有時下午沒有課,我也會去老師家。這時他和言校長總是在吊嗓子、
練功或排戲,我就在一旁認認真真地看。有時我看見俞校長一個人在辦公室
,就悄悄走進去,叫他一聲。看見我去,他必招手說:「來,來,我們來唱
兩遍。」有時我看見他要寫東西,就過去為他洗筆、磨墨。他看見學生主動
去找他,從來是和顏悅色,臨走時總加上一句:「明朝有空再來!」他那笑
容可掬的樣子,滿臉父輩的慈祥,在我心目中,他是那麼可敬可親!
有一次他因外出時間較長,我們都伸長脖子在等他。他在來信中深情地
寫道:「離開上海很久了,十分想家,學校就是我的家,我沒有子女,同學
們就是我的子女,我想家,更想念我的孩子們。」俞老師平時感情很內含的
,他的字裡行間充滿了對崑曲、對我們真摯的感情,這以後,我們與老師更
加親近了。
現在我自己也有了學生,但時常因工作和演出,上課時間不能保證,心
裡有內疚,很自責,常常會想起當年俞老師給我們上課的情景。他不僅給我
們上課,還花這麼多時間來給我們寫信,從1958年至1966年八年中,從來沒
有第二個人給我寫那麼多信,且寫得那麼好!在我困惑、苦惱、歡樂或忘形
時,這些信都給過我警告和鼓勵。俞老師真實的內心、豁達的人生態度,都
曾給我很深的影響,以至改變了我的性格和脾氣。在信中他常談文學、美術
、音樂和藝術的相互關係,他那多方面的知識和修養令我十分敬羨,我要做
個像俞老師那樣的人!那時,心裡充滿了對事業對人生的美好憧憬。
中國的傳統戲曲到了我們這一代,仍然還是口傳心授的承襲方法,我深
信這是因為傳統藝術除了手、眼、身、法、步的授技外,還有一個我自稱為
是「心靈感受」。記得不知哪位作家曾經說道:「花在人的生活中把大地裝
扮得錦繡燦爛,予人以美的享受,陶冶世人的感情,它的力量是深隱的,而
不是顯著的。」戲曲與花在某種意義上是相似的,它是給人深沉的影響的。
戲曲如此,那麼傳授技藝的師傅們,他們的從內到外的品性和氣質,也在他
一招一式的潛移默化中薰染著他的後代人。
信,再也回不來了
誰也沒意料「文化大革命」來得如此迅猛,就像晴空霹靂,叫人驚恐得
木然了!我們正在郊區北蔡公社做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掃尾工作。一天,突
然文化局派來調查組的人找我談話:「…已經上交了俞振飛給他的50多封信
,你也立刻回去拿,明天一早交到文化局來!」語氣中絲毫沒有餘地,我預
感到要出事了,下午匆匆乘上長途汽車,趕回家去。
八年中,老師給我的每封信,我都記上收信的時間,寄出的地點,又都
以順序編上號,按年份一疊爹小心收藏著。有許多地方還用紅筆劃出了重要
處,還把一些警句記錄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這一切對我來說是彌足珍貴的。
然而如今卻要我全部交出去!當時我已意識到這場運動俞老師將要被作為「
反動權威」揪出來,交出去的信將會像炮彈一樣,一個個向他轟去,將他打
倒。想到這裡我的心開始顫抖了,拿著信的手也在抖,思想劇烈地鬥爭著:
如果我不交出去,他們一定立即會來抄、來搜!現在叫我主動交出去還是客
氣的。在這不容多考慮後果的緊張一刻,我重新又一封封地讀了一遍。
要我「勇往直前」的那第一封信,一定會被定性為「鼓吹資產階級成名
成家」;對我講梨園掌故的信,一定會被批判為「向青年灌輸封、資、修的
反動腐朽思想」;「想念孩子們」的信一定會上綱上線為「與黨爭奪下一代
!」我越想越感到嚴重,以至他談到對現代戲對「京劇革命」的看法,那一
定會被戴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怎麼辦?我急得六神無主。突然急中生
智:他們並不知道我有多少信,我挑選一下,交出一部分,其他都燒掉!
當時已經家家自危,都提防著有人打小報告。薄暮時分,我讓哥哥給我
看住樓梯的門,一個人躲在曬臺的角落裡,心比將臨的夜色更沉更黑。一面
流著淚,一面將一封封信投入火中,看著它們慢慢變成了灰燼,連同自己一
切理想,霎時間統統都變成了灰燼…
整整十年後,俞老師的問題解決了,我趕到戲曲學校,趕到文化局,想
去要回這些信,找回這些信。但是一直沒有消息,有人說「文革」中不知換
了多少批管理材料的人,現在去找誰,誰會對這事負有責任?也有人說:可
能在1970年文化廣場的一場大火中一起燒掉了。我們依然沒有死心,還是到
處跑,到處找,幾年來一點結果也沒有,心想大概不會有的了,這才慢慢地
死了心。然俞老師當年寫的許多信,已經化作一個個畫面,一個個鏡頭,時
常回閃在我的眼前,把我帶回那充滿理想的青年時代……
機緣
學小生伊始,俞老師就對我說:「你是個幸運兒,你不要跑龍套,也不
要跑宮女,比別人有更多的時間練功學戲!」
從前崑曲戲班的傳統,不管你是唱主角,還是「角兒」,今天你沒有戲
,都要參加跑龍套,跑太監這一類的「雜扮」。旦角就要扮宮女和零碎角色
。這是崑劇沒有專職龍套的原故。今天只有我一個女小生,由男生扮的四個
龍套、四個太監如我在其中扮一個,會覺得格格不入,當然學了小生也不會
叫我再去扮宮女。這樣我不是比別人有了更多的時間和機會?
走進小生組的課堂,看見大家都咧著嘴在笑,但我從他們的眼光中找到
了友愛和歡迎。教小生的老師沈傳芷,是「傳字輩」中年齡最大的,又是當
年「傳習所」的沈月泉大先生的兒子,會戲最多,「傳字輩」師兄弟都尊稱
他為「老大哥」。俞老師常說:「沈老師肚子裡會的東西最多,亦最寬,不
論小生、正旦、老生、副、醜的戲,他都會,而且他有文化,由他打基礎最
好。」雖然他曾經在勸我改小生時,給我頂撞過一次,但是看見我願意走進
教室學小生,他高興得眼睛眯成了縫。
那時同學們正在學《長生殿》中的《小宴驚變》。大家一起學由冠生扮
演的唐明皇。崑曲中的「冠生」一般都是扮演有仕途功名或名噪一時的文人
,及風流天子,諸如唐明皇、李白、呂洞賓這類為「冠生」,竟都是黑髯的
小生,這也是只有崑曲才有的特點。俞老師晚年都以演「冠生」戲為主。沈
老師對我講:「你先學‘巾生’吧,先教你一出《亭會》。」巾生大都是演
年方弱冠,風流倜儻的才子。我當時也不懂什麼「巾生」、「冠生」,就開
始跟沈老師學戲了。
小生的臺步、圓場、走邊、起霸等基本功我都沒有練過,一上來學戲總
是彆彆扭扭的,心裡很急。沈老師要我「不要一口想吃只熱湯糰」。他開始
每天午後帶著我在排練室跑圓場、走臺步、練起霸。因為臺步圓場是最基本
的,絕不是一個月、兩個月可以練成的,必須要天天練,要練很長一段時間
才能看出效果來。沈老師除了寒暑假回蘇州家裡去外,平時住在戲校裡,從
早到晚和學生在一起。他幾乎天天陪著我練,剛過了端午,天還沒有大熱,
但他圓圓的身體,一動就是一身汗,我常見他上衣一直濕到腰間。我就勸老
師:「別跑了,看我練吧!」他卻說:「老師也要練練功!」
如今,我在給學生上課時,有時也帶著他們走臺步、練圓場,也像老師
當年那樣喊著要領,正是這個時刻,我常常覺得時光竟倒流了數十年;也是
這間練功房,紮著兩個小辮的我,跟著胖胖的老師身後搖搖晃晃地跑著圓場
……
每天晚飯後沈老師又叫我去辦公室,他吹笛要我唱。「傳字輩」先生不
僅會演戲、會教戲,而且個個會吹笛。笛子是崑曲的主要伴奏樂器。他們中
有人吹得極好,勝過專職吹笛的。如朱傳茗老師的笛子,口風好,音色厚,
俞、言校長當年演崑曲都非他伴奏不可,他不但戲熟,而且節奏感極好,完
全貼著唱的人走,由他伴奏,演出品質一定會上去一截。俞振飛老師年輕時
也被內行譽為「笛王」,就是他的笛子吹得渾厚、悠揚,梅蘭芳、程硯秋唱
崑曲時都必請俞老師伴奏。到了我們這一代,環境不同了,老師們怕多吹笛
子會影響我們嗓子,直到如今能吹笛子的演員只有兆琳、孝明、泰琪幾位。
當年老師吹笛還有個原因是他們給票友說戲,每天走街串巷,拎一根笛子,
不但教唱教身段,還要給曲友、票友吊嗓子。沈老師經常說:「你現在的嗓
子太窄太輕,要吊出一條‘小陽調’的聲音來才好。」我也理會不了什麼叫
「小陽調」,然老師這麼說,我就努力去做。
一出《亭會》,沈老師就給我一個人排,其他同學都在旁邊看。把我的
好朋友文漪也從朱老師那裡調來學《亭會》中的旦角,還說:「你們兩個成
天形影不離,現在就一生一旦好好的一起練吧!」除了上課還在課餘時間給
我們加工,學完後立刻就響排,彩排。對這出戲我一點也不懂,僅僅知道是
一出愛情戲,動作非常繁多,身段也很美。我就天天對著鏡子練,後來演出
過一次,聽老師說這個戲的內容不太好,別人也不容易看懂,主要是給我們
打基礎的。
接著沈老師又教了我一出《拾畫叫畫》,這是一出有名的獨角戲。沈老
師說:「這個戲最難演,一個人在臺上又唱又做半個多小時,唱得不好把觀
眾都唱得困著了!」聽老師講多少前輩高手都以演好這出戲來衡量藝術水準
的高下。晚清十三絕中徐小香演這個戲是一絕,絕在他的幾次不同的「笑」
,絕在他不像在演戲,到了「忘我」的境界……。老師的這番話我都一一記
下來,獨自一人時細細品味。
為了學這出戲,需要一把扇子,一軸畫為道具。當時我真像迷了心竅,
扇子容易找到,畫軸就不容易找了。我在好多畫冊中找到了一幅很中我意的
仕女畫,一邊臨摹,一邊按自己的想像,柳斜枝橫,一位女子亭亭玉立在樹
前……用了好幾天的功夫,終於畫成了一幅「麗娘肖像」,用舊木軸裝成,
每天捧進練功房,捧到宿舍,這樣捧進捧出,這幅畫足足陪伴了我四年多。
但這出戲除了那次招待葉劍英元帥,老師突然叫我演過一段《拾畫》外,我
一直沒有上臺演出過,原因是老師嚴格要求我以打基礎為主,不要急著演。
那時也沒有因為老師不讓演就不去練了,相反一直把它當作「必修課」,當
成「基本功」,一有空就練,從報刊上、書上找到有關前輩演這出戲的點點
滴滴就都記下來,細細體會。老師常說:「表演時,眼睛裡要真的看見花園
!」我就開始在心中「造園」,把這個荒蕪的院子想像得很具體,在舞臺調
度和唱詞的提示下,把「畫牆」和「斷垣」之間設想了一片密密蒼苔……這
樣越想越有勁,每天好像有幹不完的事。這樣學一段,磨一段,直到三十多
年後,才盼到有機會演出這個戲!
這出獨角戲凝結著我半輩子對崑曲的愛,凝結著俞振飛、沈傳芷、周傳
瑛三位老師花在我身上的很大的心血。今天我的學生不過十六七歲的孩子,
也能像模像樣地演出這個戲了。一個人在舞臺上主要靠交流,與畫中人、與
觀眾、與自己內心的交流,孩子們演來居然也有那麼點詩情畫意,我情不自
禁要為崑曲叫好!因為孩子們手舞足蹈,和我當年一樣,並不完全懂得唱詞
的含義,也不懂得那麼多的人物感情,就是把身段動作表現得非常有節奏感
,把眼神、神態表現得很有藝術性,每一招一式都在唱腔、鑼鼓的節奏裡,
使人感到人物的感情是那麼細膩,形態是那麼優美,這便是崑曲藝術的獨特
魅力。看著學生在臺上的一舉一動,無比感慨,他們走的路,正是我當年走
的路!此時我真正為崑曲藝術能美化人的眼睛和肢體,能陶冶人的氣質和感
覺,感到幸福和自豪。
模仿開始
學小生的第二年,正趕上了為向建國十周年獻禮,俞振飛、言慧珠二位
校長,準備創作演出崑曲《牆頭馬上》。當時集中了好多位傳字輩老師一起
參加,由朱傳茗擔任譜曲(那時不叫作曲),方傳芸擔任導演,華傳浩演裴福
,鄭傳鑒演裴行儉,都是最佳人選。由話劇名導演楊村彬任執行導演,大手
筆蘇習安改編,周璣璋校長親自掛帥,看這架勢是非排出個好戲來不成。
一天我和文漪被老師喚去,說校部決定要我學裴少俊,文漪學李千金,
作為小《牆頭馬上》一組,隨堂學戲,我們簡直高興得跳起來,可以天天看
戲了!
我們那個時候,非常崇拜名演員,尤其言慧珠校長氣質高雅,神采照人
,平時她來學校上班時,大家都巴不得多看她幾眼,她的穿著講究,舉止也
很好看,俞校長當年雖已將近60歲,但依然風度翩翩,把他們看成一對天造
地設的「才子佳人」,看他們排戲,真是眼睛都捨不得眨一眨。老師們看到
這兩個小鬼頭,那麼用心,也喜在心頭,所以每次排戲都將動作、臺步、地
位做到家。眉眼、神情一絲不苟,還怕我們沒看清,休息時就把著手教,那
時一心一意就想學像老師的一舉一動,模仿他的一顰一笑。
我們20個女生中,朱傳茗老師最歡喜的要數洵澎了。她天生是塊唱戲的
料,長的要扮相有扮相,要身材有身材,且天分尤高,學什麼像什麼。她的
五官很像言慧珠,所以她處處學言校長,把她身段、動作學得維妙維肖,我
們給她起了一個「言慧女」的雅號,都非常羡慕她,尤其是我。
我崇拜俞老師,日夜夢想能學像俞老師。但俞老師有1.78米高的修長身
材,我卻只有1.62米的高度,穿了高底靴也不過1.70米左右;他玉樹臨風的
扮相,一出臺就會讓人眼睛一亮,而我長得卻是一副圓墩墩的孩子臉;他那
五官中最令人贊羨的是鼻如懸膽,而我的鼻子長得實在太不起眼了,為此常
常為自己的條件不足、為自己不能像別人一樣模仿老師到可以亂真的「像」
而暗自苦惱。
但是我沒有灰心,我想一定要比別人更加細心地看,細心地聽;我把老
師舉手投足的尺寸、部位、高低一分不差地學下來,還拿筆劃出老師手的高
度,上的左步還是右步?老師在用耳朵聽時,他的眼神是左下角轉到右上角
時有個瞬間停頓,在「驚喜」時,用小腹丹田吸氣,眼神即放出光亮來。每
當我一個身段或一個神態模仿得被別人認可,我常常會興奮得難以入睡。我
想不僅要把身段學像,神態學像,還要把他的唱、念、語氣、語調學像。俞
老師的聲音像高山那樣雄偉,像流水那樣清澈,他能唱音域寬厚的大冠生,
又能唱抒情細膩的巾生,相比之下我的聲音條件與老師差距甚大。那時我們
沒有答錄機,全憑排練時專心聽,專心辨別。我最遺憾的是始終沒有學像俞
老師的聲音。我畏難地認為女孩子的音色離老師的音色太遠了,這輩子是不
可能學得像的。豈知在數十年後,記得是1980年以後,一天俞老師拿了一盒
錄音帶給我聽,唱的是《拆書》中的《紅衲襖》,這支散板曲子很難唱,也
很少有人會唱,老師問我「聽出是什麼人唱的?」我自以為耳朵很靈:「是
老師你年輕時唱的。」他笑著告訴我是一個女的曲友叫殷梅儂唱的,當年她
為了學像俞老師,跟著唱片學,前後聽壞了七張唱片,果然音色模仿得極相
似,唱得很好,我心裡真後悔,如果早些年讓我聽到這張唱片,我也一定會
有信心模仿得這樣到家了。因當年我以為音色是不可能學像的,就竭力把老
師的唱法、氣口、吐字學得道地,把老師在念白中加的不少「噢」、「哎」
、「嗐」等的語助詞,都當作念白記下來。由於他那種抑揚頓挫的語調,細
細聽來真是耐人尋味,如:「嗐,你不怕你爹爹,我啊,我還怕我的爹爹呢
!」念著念著,我漸漸咀嚼出裴少俊懦弱和畏難的樣子。我從模仿所得到的
甜苦,使我對藝術也稍稍有點開竅了!
崑曲的優美在於它載歌載舞的特點。載歌載舞不是唱時舞幾下,而是唱腔要
和身段配合得天衣無縫,歌舞都須有韻律,都能準確生動地傳情達意。如《
驚夢》中「搵著牙兒苫」一句,小生慢慢將旦的水袖拉起,兩個人合著節拍
,手和腳一起前後晃動起來,這個動作一學就會,但是要演好就不是人人做
得到的。這除了要求手眼身法步配合得好外,還要有內在的表演和音樂揉合
在一起呈現的美,才能非常美妙地表現這對情侶的溫情。在《牆頭馬上》的
花園相會中,也設計了很美的此起彼落的對稱身段,這些動作又都極精確地
揭示了兩個主人翁的內心。這是夜深的後花園,兩個年輕人初次相約,內心
充滿了喜悅,幾乎忘乎所以,小生唱到「花牆權當梯階」時,老師在「牆」
字上用了一個高八度「罕」腔,表現了裴少俊的情不自禁,立即李千金一個
驚慌的搖手動作示意小生,他才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嘴,這個神態變化幾乎
在一二秒內完成,然後兩人並肩,同時跨前一步,翻起水袖,向左、右悄悄
地巡視。以後每演至此,觀眾都會為這個動作笑出聲來,我為了這個動作的
「速度」、唱「罕腔」時的「力度」,曾經反復幾十遍地傻練,在傻練中我
意會到外部的舞蹈身段與情景相吻合與人物內涵相吻合的藝術魅力,意會到
表演的幅度和力度,它所能達到的那種精彩的藝術效果。
我經常聽老師講:「這個戲是喜劇,表演上要放開些!」我心裡知道,
但總是做不到。老師在不少地方都用了誇張的表演手段,令我望而生畏,如
:牆頭相望那段,小姐從牆頭上消失了,小生對著空牆傻看,俞老師用了三
個上步,先是起左腳,然後上一步,再起右腳上一步,這三大步,每次起腿
都很高,幅度很大,右手背在身後,像是踮著腳尖,伸長脖子、直瞪著眼睛
。觀眾從他的背影,想像著他那幅可笑的憨態。在這靜場時,又突然回身抱
住老人家,歡叫起來:「老院公,今晚我要到花園中」這樣忘形的天真,逗
得觀眾哄堂大笑。楊村彬導演常誇讚說:「俞老真是個好演員,設計的這一
組身段,既準確又有創造性!」但是我怎麼也演不出來,怎麼也誇張不到一
定的幅度。俞老師一眼就看出我怕難為情,看出我顧慮表演會不會過火?他
和我談起一年前和言校長一起看我演呂布的《小宴》時,說:「當時你演得
很賣力,因為你改小生不久,很想快點冒出來。言校長看後批評說:‘演得
太過火了!’我不同意,我認為小孩子演戲過頭一點不要緊,不然永遠不會
知道過頭的‘頭’在哪里。所以你放大膽子演,老師會給你把握住的!」說
著,又啟發我,這三步不僅要學怎麼上步,而且要去想:他一心想看牆裡的
那個人,但看不見,於是就想爬上去,踏上去看。果然當我一想到「爬」和
「踏」,這三步便上得很自信了!
我們像個小尾巴,跟著去北京參加了十年國慶大典。老師們演出,我和
文漪上了《牆頭馬上》的彩車,在天安門前瀟瀟灑灑地遊行而過,又應烏蘭
夫副總理邀請去了內蒙演出。跟東跟西,前前後後看了一百多場,是我看俞
老師演出最多的一個戲,以至眼睛一閉,就是老師裴少俊的模樣。在這段日
子裡,我既感到模仿學習的艱難和困惑,又無時無刻不感受到藝術給予我的
震驚和喜悅。我沿著老師塑造角色的路程走了一遍,感受了一番,至此老師
《牆頭馬上》的表演藝術給了我刻骨銘心的印象。
我們小《牆頭馬上》以後參加了上海青年演員彙報演出,我和文漪都得
到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嘉獎,我也一舉成了戲曲學校小生中的佼佼者。
畢業
三十年前,上海有兩個青年劇團,一個是上海戲曲學校首屆畢業的京、
崑兩個大班組成的「上海青年京崑劇團」;一個是上海戲劇學院歷屆畢業的
高材生祝希娟、鄭毓珠、焦晃等組成的「上海青年話劇團」,是市委宣傳部
領導非常重視的兩個青年團。那時從領導到社會上都把這兩個團看成掌上明
珠。
為了我們畢業後的去向,研究過好幾個方案,原打算在戲曲學校成立一
個如同中國戲校一樣的實驗劇團,以崑劇為主,因那時上海沒有崑劇團,同
時把京劇班歸到上海京劇院去。最後決定把京、崑兩班畢業生放在一起組成
兩個演出隊,名曰「上海青年京崑劇團」。
青年京崑劇團畢業公演一炮打響,隨即就籌畫著去香港演出。
當時因中國京劇院四團的青年演員拍攝的《楊門女將》電影在香港、東
南亞紅極一時,中央和市委宣傳部決定上海也排《楊門女將》、《白蛇傳》
到香港去演出,展示我們不論北京還是上海都是人才濟濟。當然也正好為上
海青年京崑劇團的成立作輿論準備。
《白蛇傳》是我們畢業公演的劇碼,也是校長們苦心策劃的一種新的演
出形式,為了展示人材,演員分場飾演。「遊湖」到「酒變」由華文漪扮白
娘子、梁谷音扮小青,我扮許仙,「盜草」則由王芝泉扮白娘子,「水鬥」
由王君惠扮白娘子,齊淑芳扮小青;「上山、斷橋、合缽」由楊春霞、李炳
淑扮白娘子A、B角,于永華扮小青,蔡正仁、費振年扮許仙A、B角,還由計
鎮華扮法海,劉異龍扮艄翁。崑班的演員這次都唱京劇,以田漢的京劇本為
藍本,由當時排《白蛇傳》最負盛名的李紫貴、呂君樵兩位任導演。我們當
年大都20歲左右,一台花團錦簇,朝氣蓬勃,得到行家和觀眾的一致好評。
我演的許仙,按自己想像的純厚而不傻氣,敦樸亦且深情,受到導演和
老師誇獎,正當我指望百尺竿頭再上層樓時,想不到在赴港前竟受到一次意
想不到的「打擊」。
那天我剛從服裝組量好衣服出來,和文漪嘻笑著;「再有一個月,我們
便走在香港的街道上了!」突然聽說校長兼我們團長的周璣璋找我。從小我
們看見這位校長都害怕,他不苟言笑,最可怕的是不管什麼場合,看見不滿
就要訓人。那時音樂班的大同學找演員班的男生交朋友,談戀愛,一次在瑞
金路上正巧被周校長看見,他在馬路上就訓開了,以後開大會,這事總被指
名道姓痛斥一頓。所以大家看見他都有點膽戰心驚。平日我們在傳達室前的
花圃邊聊天,休息,只要有人看見周校長的三輪車從文化廣場七號門的那條
長道上進來,喊道:周校長來了!大家便立即一哄而散,都怕他當面訓人!
我雖然沒有給他訓過,但看見他也像小雞見老鷹一樣,戰戰兢兢地走進
校長室。不想他那天態度很和藹,臉上還帶著笑,我卻預感到不會有好事。
果然,在我剛坐下,就聽到他說:「這次香港演出你不去了,因為你出身不
好,你的叔父現在香港,如果見到他,問起你父親的情況,你怎麼回答?」
他的語氣又堅定又想講得輕鬆點。這就是不讓我去參加這次對我來說至關重
要的演出的原因嗎?「父親是父親,我是我!」「我去香港不見叔父就是了
!」但當時我沒有膽量講出來,講出來也沒有用!只是禁不住兩行眼淚往下
掉,他看見我很傷心的樣子,就講了潮劇演員姚旋的事給我聽:「姚也是出
身不好,到了香港有個老太太來找她,說是她的祖母,問起她兒子的近況,
結果報上都登出來,弄得她很被動!」我心裡不服氣,「誰會知道我的出身
問題,就是你們不讓我去!」結果把我的「許仙」、「柳夢梅」都換了別人
,第一次赴港演出,我竟在如此眾目睽睽下被撤換下來,一時情緒一落千丈
。
一天午飯後,我正從食堂出來,恰好遇見俞校長下班。這些天為了準備
赴港演出,他不僅自己要排戲,還要審查劇碼。我自周校長談話後一直也沒
見到過俞老師。今天正巧他從電梯中出來,我要躲也來不及了。他看見我灰
溜溜的樣子,立即停下步來問:「這兩天在幹嘛?」老師親切的語氣,反使
我委屈得想哭出來,低著頭一聲不吭,他安慰我說:「這次不去香港,以後
一定有機會去的,不要想不開!」過了兩天他把我叫到家裡開導了好一番,
不幾天和周校長、呂團長商量後,送我去杭州向周傳瑛老師學戲。
傳瑛先生是「傳字輩」老師中有名的「小諸葛」,聰明的人在舞臺上也
必定靈氣十分!他專工巾生、稚尾生,他的「領子」、「扇子」、「褶子」
三功又是一絕。尤其身段講究,他的巾生戲是很迷人的。我一直盼望有機會
去向他學戲,不想這次為了給我換換環境,散散心,決定派我去杭州學習。
每天清晨,我爬到黃龍洞的山上去喊嗓子,四下空曠、寂靜,我覺得嗓
子從來沒有那麼舒服,聲音從沒有那麼甜美。上午整個半天,傳瑛老師給我
排戲,他看了我的基礎後,決定教我「梳妝」(《連環記》中一折)和《藏舟
》。
傳瑛老師的臺步、指法很有特點,身段和眼神的運用又別具風采。他的
一舉手、一投足使人很有「骨子」,有「勁」頭。他飄灑的臺步主要都在小
腿的「軟硬伸收」之中。步子太軟,一看就無精打彩,好像沒練過功的,臺
步太硬,又會感到僵硬而毫無生氣、毫無瀟灑之態。而周老師在步與步交替
之間的勁頭,跨步的彈性,一伸一收帶動著衣袂非常漂亮!老師說我腿下功
夫不夠,為此要我把這兩折戲天天當基本功練。由於大環境的改變,沒幾天
我的心情很快開朗起來了。
不久接到俞老師赴港前給我的來信,他不無擔心地告誡我:在今後的道
路上,時時事事都會遇到「得」和「失」的事,要我記住「塞翁失馬,安知
非福?」我雖然還在為沒有參加這麼重大的演出而惋惜,但心裡卻明白得多
了,決不能消沉,要學會頑強和忍耐!這時我更珍惜向傳瑛老師學戲的機會
,要把失去的從學習中追回來!
風雲突變
1966年前後,在「知識份子勞動化」的號召下,我們這些人都下放到郊
區農村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其間,搞運動也是一種自身教育的形式。
那時,言慧珠校長也去閔行參加社教運動,每週回家一次。我們在川沙
農村參加運動,每月休息幾天。我在休假日仍常去俞老師家。那些天我看見
俞老師在房裡走來走去,沒心思給我說戲、拍曲。原來張春橋在一次「京劇
革命」大會上點了俞振飛的名,他說:「現在居然還有人稱呼俞振飛為俞五
爺!」我們畢竟年輕,沒有聽出話的弦外之音,但這以後俞老師已如芒刺在
背、坐立不安了。一個週六的晚上,我見阿姨燒洗澡水,又去「紅房子」買
牛尾湯,並說她馬上回來了。老師的神色並沒引起我的主意,約半點鐘光景
,言校長風塵僕僕匆匆回來了,她一言不發,失去了往日的那種優雅,把地
板蹬得響響的,俞老師緊跟她一塊上樓去了。不一會老師下來小聲對我說:
「你回去吧!」我心裡一怔,感到今晚的事好不正常。這以後我又去了川沙
,直到6月初大隊人馬回上海參加運動,每天開始學習、開會,才感到氣氛
果真緊張了!
自那天以後,我也沒有再去老師家了。6月5日一早,忽然接到言校長電
話,要我立即去她家。我心中疑惑一團,因她這個人性情很不穩定,我對她
一向很尊敬,但從不親近,當我趕去時,只見她一個人在家,叫我坐在她身
旁,和她一起把丸藥一小包一小包分開包著,一面不安地問我:「這幾天外
面有什麼情況?」我告訴她:前幾天在雜技場開過一次批判大會。她急問:
「點了哪些人的名?」我明白她是在擔心自己的處境了。她是個十分敏感的
人。五十年代那場反右運動,她差一點打成「右派」,後來北京文化部調查
後才定性為「右派邊緣」,這以後她一直心有餘悸,對政治運動非常小心謹
慎。
此時,她周圍的朋友已不敢再往來,家中也幾乎沒有人再去了。她自己
不出門,終日惶惶不安。正說著俞老師回來了,這些天戲校的大字報已經點
了他的名,因此他看見我在,不免吃了一驚。言校長即說:「是我叫她來的
!」老師不聲不響地坐在裡屋。
我始料不到這場運動是打倒「一切權威」和傳統藝術。還天真地以為老
師怕在學生面前丟面子,當言校長聲色俱厲地對俞老師喊到:「為什麼都算
在我的頭上!」我也聽不懂他們在爭什麼,趕快告辭出來。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言校長,她悽惶無告的神情,使我產生了不祥的預
感。沒過幾天她家被抄了,「紅衛兵」進駐她家,搜到了她的存款、黃金、
首飾和「反動日記」。
6月9日一早,聽說她自殺了!我竦然心驚!後來,細細想來,她這麼一
個孤傲的女性,以死相爭倒是逃脫了以後近十年多的殘酷鬥爭和難以想像的
遭遇。
我們上交的幾十封信,被分類列印成厚厚一份材料,分發給各大批判小
組,上綱上線成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向俞老師開火。
這些日子我太難過了,覺得太對不起老師。有幾次早晨,我看見他低著
頭在「早請示」,一群「紅衛兵」圍著,要他高聲念「請罪書」。我連看也
不敢看,趕快躲開。但是大批判組不會放過我,他們命令我寫好大批判稿,
到大會上去批俞老師。我緊張極了,但這是「政治態度」、「階級立場」。
我兩腿顫抖著慢慢走上講臺,心已跳到嗓門口,怎麼也控制不住發抖的
聲音,帶著嗚咽的發音匆匆照著稿子讀了一遍。只見俞老師深埋著頭,始終
沒有看我一眼,只是邊聽邊點了幾下頭,我最崇敬的老師,被自己視為偶像
,從來也不曾違背過他一句話,今天我竟用銳利的言詞,向他「開火」,心
裡不安極了,像犯了罪似的快步跑了下來,手腳冰冷、渾身無力,癱坐在最
後一排。從此我再也沒有看到過俞老師。聽說以後一會被拉到閔行去批判,
一會拉到南匯去批判,因為他的問題「升級」後和所謂的「黑幫分子」放在
一起,凡是大型的、重大的批判會,都要把這些人拉去,能顯示這個批判會
的等級!我就此再也沒去參加過,以後又聽說他被拉到幹校去了!
七十年代初期,我疲憊地從幹校回來,劇團已經解散,我們像沒有家的
孩子,不知到哪安身?不久大部分人都分配去「戰高溫」了。我先在化工廠
勞動,學開車床,後又輾轉到了醫療器材廠。那個廠就在華山路上,相距俞
老師住的「華園」只有一站路程。
已經快五年沒有看到俞老師了,不知他現在哪里?我進廠兩年了,心也
平靜下來,也不再去想今後還會不會演戲?崑曲還會不會存在?作為與文藝
界不相干的身分,為什麼不可以去看看俞老師?這些年他不知怎麼過來的?
家中是否還有阿姨照顧?言校長的兒子還和他一起生活嗎?一連串的問號常
出現在腦中,卻不敢向任何人打聽。那年頭人與人的感情如同薄冰,又冷又
脆,也只得疏遠些,路上見到的老同學也裝著沒看見,無非是相互顧忌有什
麼語言閃失,帶來了沒完沒了的麻煩。為此我得不到一點點俞老師的消息。
每天我下班從廠裡踏自行車出來,總要經過「華園」,每次都不自禁地
向弄堂裡張望一下,希望能見到俞老師。不一定講話,看一下也好。可是,
好幾個月來一次也沒能見到。有幾回我踏了車子在弄堂裡轉了一圈,想看看
他們家前前後後有什麼變化,但總覺得周圍有不少眼睛在盯著我,我裝著找
門牌號碼,漫不經心的樣子,又回了出來。
1971年夏,這天,下著大雨,華山路上幾乎沒有一個行人。我下班後穿
著雨披從工廠出來,踏車經過「華園」時,我特地踏得很慢,當我向弄內望
去,果然,今天一個人也沒有,真是天賜良機!我現在進去一定不會有人看
見。我一溜煙徑直來到弄堂的盡頭,見前後都沒有人,連「11」號門前那家
汽車間也緊閉這門,這樣我很快進了小的支弄,頂頭那家就是「11」號。
我站在這又熟悉又陌生的門前,心怦怦跳得自己都聽得見,我猶豫了一
下,他們是否會讓我進去?俞老師會恨我嗎?容不得我細想了,膽怯地伸手
去敲響了門。
只聽見門裡有人問道:「啥人敲門?」隨即便打開了門,啊!仍然是幾
年前的王阿姨!她是個五十開外精明能幹的人,一眼就認出我來,拉我進門
後,立即關上大門,小聲說:「不得了啦,房間裡到處漏雨,電線都在走火
,嚇煞人了!」她像看見救命菩薩一樣,有求於我,我也不久細問,便低聲
先問她:「俞老師在嗎?」她忙把我拉到里間。
黃昏時節,加上傾盆大雨,房間裡很暗很暗。只見靠牆的方桌旁,蜷縮
著一個又黑又瘦的老人,直盯著天花板看。我心頭猛地一驚,「這就是俞老
師?」完全不像了!完全不是以前白皙而健康的膚色,完全沒有了以前那翩
翩的風度,只有那雙木然無光的眼神,滯呆地看著走進來的人。沒有驚恐,
也沒有語言,我在他面前似乎是飄浮的一縷雲煙。我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
「他精神是否健康?」輕輕地叫了聲:「俞老師!」
這幾年他聽慣了大吼大叫,大批大罵,我怕驚嚇了他,壓低著聲音。他
仍像什麼也沒聽見一樣看著我。我自己找了個凳子拉過來,坐在他的對面,
告訴他我現在的身分,好讓他放心。
「我已經離開劇團,去工廠當工人了!」他將信將疑地說了聲:「當工
人好!」「文化革命」到了七十年代初時,大家對「運動」已經很厭倦了,
那時不僅解散了許多區級劇團,就連市一級的幾個大劇團也只留下少數人,
其餘都下工廠「戰高溫」了。上海青年京崑劇團一部分人進了樣板團,留下
的崑曲演員也都分配到工廠去了。青年京崑劇團成立至此,只有五年,已四
分五裂解體了!俞老師脫口說出了聲:「當工人好!」這話,興許真是從他
的心底流出來的感覺。在批判「封、資、修」、批判 「文藝黑線」那種朝
不保夕的年代裡,人人都想離開這個陷阱,尤其崑曲,這個最古老的劇種,
被說成是最反動,最頑固的封建文化堡壘,要徹底打倒,徹底批判。我這個
女小生命定地面臨改行。說真的,那時我最大的心願是當個工人,我決心丟
棄十多年學得一切,爭取下半輩子做工人階級的一員。俞老師除了從我的處
境說了聲「當工人好」,也確確實實不希望我再走他的老路,不希望我有朝
一日也遭到他這種被人摧殘,被人侮辱的痛苦。再說今天他還不知我的來意
是善是惡?在那人心叵測,人人自危的年頭,他已不敢相信眼前突然到來的
學生。長久的阻隔必然有種防備心理,所以說一聲時髦的「當工人好!」總
不會錯吧。
「你怎麼會到這兒來?」他依然惴惴地問我。我只得把自己藏在心裡的
話對他說了,「好幾年沒看見你了,今天是你70歲生日,來看看你!」阿姨
一旁笑著說:「你倒記得?我們今天特地包餛飩吃。」正講著話,一聲巨雷
,阿姨驚叫起:「電線走火!」只見沿牆的電線都冒著白煙,有好幾處還有
火花。「危險!」我趕緊拉著俞老師離開裡牆,幫阿姨把電源切斷。
此時,我就著一支小小的蠟燭火,環顧了一下,只見滿地的盆、桶、碗
都在接著房頂的漏水。「這是二層的洋房,怎麼底層會漏得這麼厲害?」我
禁不住問阿姨。她拉著我去二樓一看。原來的二樓是臥室,抄家後曾有「紅
衛兵」進駐,住了一段日子後又撤走了,現在那幾間是滿地雜物和垃圾,傢
俱除被「紅衛兵」抄走外,那幾間是滿地雜物和垃圾,傢俱除被「紅衛兵」
抄走外,剩下是斷了腿的破椅子,壞抽屜,還有梳子、鞋子、衣服??一片
狼藉,一片淒涼!房頂上有一個比面盆還大的洞,一眼可以看見天了,可想
這麼一場大雨,此時已到處是水,底樓當然也就七瘡八孔的了。
俞老師沒有床,只有兩隻長凳,架著一隻三尺的棕?,因為房內漏雨,
這只「床」已經從視窗搬到裡牆,現在又從裡牆搬到房間中央,他氣喘吁吁
地在床上坐定後,才慢慢告訴我,春天一場大病,住院四十天,至今雖然病
好,但元氣大傷。
春節前,他與戲曲學校一批關「牛棚」的人,準備從崇明回上海。工宣
隊宣佈:「明天一早把行李送上車,大家步行到十幾裡外的車站乘長途汽車
回去。」俞老師怕一清早來不及打行李,就在當天晚上把行李打好,這一夜
就坐著打了一個瞌睡。不料第二天,接行李的汽車一直到下午才來,裝完行
李後,工宣隊的組長說:「大家趕快趕路,一定要在半小時內到車站,否則
誤了末班車的時間,今天就回不去了!」他的語音未落,大家就開始跑步了
,不一會身強力壯的人轉眼就跑得看不見了。俞老師和幾個年歲大的人上氣
不接下氣地跑著,心想如果趕不上汽車,行李也已經運了上海,就是再往回
趕十幾裡路,回去也沒法睡覺了,怎麼辦?只有死命地趕,跑著跑著,周圍
的人都跑到前頭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掉在最後。回也回不去,趕也趕不上
,棉衣棉襖、連圍巾全都被汗水浸濕了,這真是到了拼命的時候了,他大口
大口地喝著西北風,眼睛越來越看不清了,只知道往前跑…跑…跑…,終於
趕到車站,總算汽車還沒有開。當他氣急敗壞地踏上汽車時,就預感有一場
生死搏鬥來臨了!
連日高燒40度,昏迷不醒,在南洋醫院的急診走廊裡,除了阿姨外沒有一個
人來到他聲旁,這場肺炎差一點奪去了他的命……
看著老師消瘦的臉,脫了形的身軀,聽他娓娓講來,好像沒什麼怨恨,
只是命中讓他有這些苦難罷了。我臨走時,他要求我以後能常去看看他。
以後我常在雨天去看望老師,一來雨天路上行人少,里弄內鄰居也少,
不容易引起別人注意。二來雨天是他們家處境危險的時候,多個人大家膽子
可以大些。我時常帶去一些消息,京劇院的李玉茹「解放」了,越劇院的徐
玉蘭、傅全香也出來工作了……這些消息原是希望他聽了會增強些信心,豈
料每次他總臉色陰沉,長歎不已。一天他又問我:「可有我的消息?」我依
然像往常那樣安慰他:「現在對你也不批不鬥,這就說明你的問題快要解決
了!」但他一點也沒有因為我的勸慰而減輕精神負擔,他搖著頭黯然地說:
「我等不及了,我現在就像這支殘燭,不知哪一陣風吹來,就會熄滅!」說
著不禁老淚橫流,此時的他,已經是家破人亡、風燭殘年,他還祈求什麼呢
?唯一的心願不就是想還他個清白之身吧!如等不到「解放」的那天,這真
將抱恨終身了!
經歷了千百個日日夜夜的等待,他的問題仍然沒有解決。但因為沒有人
再有興趣去批鬥、審問他,而且他以前的學生也常去看望他,所以這兩年來
身體已在恢復中,只是家庭問題時常苦惱著他:言校長的兒子與他同住「華
園」,因為生活費用問題時常發生矛盾。為了讓他散散心,那年我冒著被揭
發的危險,請老師來我家吃頓飯。俞老師居然一口答應。
這天中午,媽媽給做了好幾個菜,全家都在等候,果然老師拄著拐杖,提著
一個提包,慢慢地登上了三樓。
他喘息未定,就從包裡拿出三樣東西:一部曲譜、一隻硯臺、一隻小的
象牙刷子。我正感到莫明其妙時,老師說:「我早時就想送給你,為了這幾
件東西,被‘紅衛兵’鬥了好久。」早在「文革」前期,一次俞老師偶然發
現一部手抄的曲譜,「紅衛兵」抄家時沒當回事,丟在牆角邊,這套手抄本
是四十年代俞老師為出版「粟廬曲譜」時請人手抄的製版本。他說:「這部
手抄曲譜是很珍貴的,小將們不懂,所以沒拿走,我將此曲譜存放在陸兼之
先生家,叫他以後交給你,不料小將在我身後盯梢,從陸先生家搜出來,說
是我想繼續毒害青年,把我拉在太陽下曬了一個下午,曬得我昏頭六沖,差
一點出大毛病。」不想批完後,這部曲譜依然扔在俞老師家裡,俞老師說天
天看著它,又不放心,又不敢去拿,好多年過去了,當時批鬥他的人也不知
去向,所以他偷偷地包好了來送給我。他動容地說:「我今後再也不會用它
了,你拿去好好保存吧!」又拿著硯臺和小刷子說:「你一直喜歡寫寫畫畫
,這只硯臺你拿去用,這個刷子是我以前化妝用的,說不定你以後還會用得
著!」我拿著這三件小小的東西,感到很重很重,禁不住熱淚奪眶而出,心
靈深深地被震撼了,我無聲地說道:老師呀,在這麼倒楣的時候,受了這麼
多磨難和痛苦,你怎麼還不忘崑曲!
歲月漸老,我才懂得老師為何歷經周折地將此曲譜交與我。這部專為傳
授崑曲唱法的曲譜,是老太爺親授並由老師親手填腔,點板精細準確、洞徹
微妙,是父子兩代悉心研究崑曲唱法的基礎。它是由清乾隆年間葉堂唱法一
脈相傳,先傳給韓華卿,韓又親傳粟廬老太爺,如此一代一代,一曲一曲繼
承發展至今。這種「製版本」(當年有兩個製版本,正式出版的粟廬曲譜製
版本已於四十年代在香港刊印時遺失,這本製版本是原先準備用的,由於某
種原因改用了第二個製版本)是用精妙小楷手抄,吸納了先輩的精萃、耗費
了多年精力和時間,老師視之為精神生命,期待後人承傳,不至於隨他生命
的終止而終止!
「包袱」背了半輩子
1961年,那年我們剛從戲曲學校畢業,一群風華正茂的倩男靚女即組成
「青年京崑劇團」去香港演出。多麼想隨大家一起去演出!那時的香港,在
我看來就像是很遠很遠的「外國」了;異彩紛呈,燈火燦麗,有俞振飛、言
慧珠二位校長親自帶隊,浩浩蕩蕩的隊伍,是解放後第一個赴香港演出團!
唯獨我被摒之在外;我的出身不好,躋身不了這體面的隊伍中去。我實在想
不通,學校領導、老師們不是常安慰我:出身不好不要背包袱,主要看「個
人表現」嗎?我平日非常努力地想能表現得「好一些」,練功不怕苦,多流
汗,文化課、業務課力爭名列前茅,集體活動,愛國衛生樣樣搶在前,搶著
多做多幹,幾年來一直被評為三好學生還擔任了班長、少先隊大隊長,在60
個紅領巾中也首先加入了共青團!怎麼我這個團員與別人不同,是不能信任
的嗎?現在卻又把我扔回「出身不好」這污垢的垃圾筒裡,唉!看來「出身
不好」四個字,將如秋海棠臉上的十字刀痕一樣刻在額上了!一種恥辱,一
種「終身無望」的寒心,使我無日無夜地抱怨起命運來,抱怨起生我養我的
父母家庭……
聽母親講,我出生的那年月,是我們家境最優豐的時候,也就是我父親
的「黃金時代」.家裡有洋房、汽車,有司機、保姆,在蘇州還有花園別墅
。外婆曾讓一個算命瞎子排過我的八字,他恭維地說:「這孩子命中有富有貴
!」雖說外婆是個最最重男輕女的老封建,她生了6個女兒,2個兒子,就是
2個兒子都沒長大便夭折了,所以外孫才是她的命。但因我降世前後,家中
確有一點「榮華富貴」的氣象,對我這個「丫頭」也另眼相看。但是算命先
生的話只應了三年,家中就發生了大變。
抗戰初期,我父母從母親的南京老家逃難到南通,又輾轉在江蘇一帶,
受盡了顛沛流離、戰亂驚恐,抱著出世不久、多災多病的女兒(我的姐姐)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惶惶不可終日。這時不知多少有良知的年輕人踏上了
抗戰前線,不知多少人奔向革命聖地延安!也正該我父親倒楣,一個失業青
年,在走投無路之時,碰到了一個遠方的表兄,介紹他進了「江蘇銀行」。
沒過一年,局勢緊迫,江蘇銀行解散,他一腳又踏進了「立泰銀行」。面對
紛亂的局勢,他由漂泊無定到能捧上金飯碗,便欲步步踏穩,步步向上,他
小心做人,謹慎工作,很快從一般的財會升到稽核處長。直到這時才知自己
踏進了披著金融外衣,其實是由漢奸李士群把持的「76」號特務機關。
在國民黨政府中當過「國大代表」、做過「教育廳長」的外祖父警告過
我父親:「不能當漢奸賣國賊呀!」父親也時時受良心的責備,但常以自己
幹的是財務,沒做傷天害理的事來開脫自己,儘管如此,也曾想快快離開這
個臭名遠揚的特務魔窟。然而進來了,就休想出得去!轉移了工作,依然難
離「76」號的羅網。這樣生活是越來越優厚,而在心驚膽顫的泥坑裡卻越陷
越深。抗戰勝利後,父親因國民黨政府捉拿漢奸而東躲西藏,後來逃到上海
,全家遷往青島,在所謂「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的庇護下躲了過去。這都
是數十年後父親告訴我的。
在我依稀似夢幻的記憶中,與大海相倚的青島曾經是我的故鄉。我從小
學一年級到四年級就成天講著山東話,為此轉學到上海念書時,同學們都叫
我「小山東」。我們住的大院有拔地而起的圍牆,沿著牆內有好大幾棵遮陽
大樹圍住一幢6層高的公寓。夏天放學後,整幢大樓的孩子,都在院裡鬥蟋
蟀、「造房子」,冬天常在大樓黑黑的過道裡放小炮竹,燃小煙花。我腦海
中除了青島海濱、水族館的點滴印象外,便是嶗山蜿蜒的山道,清晰見底的
瀑布山潭,每年我們都要上山去一二次,每次我都暈車嘔吐,不成人樣……
。雖然說我們舉家去青島是為了避難,父親在那兒躲藏著他漢奸的歷史,然
而,國民黨政府叫喊了一陣「捉漢奸」後,也就不了了之,在表面的安定下
度過了四年多。
在青島與山水相伴的歲月,給我的童年留下了非常美好的記憶。常常使
我想起那白浪與海水曾經把我卷向大海深處,當被人救起時,我竟然沒有哭
,新中也沒有害怕,因為我當真看見了海底是那麼晶瑩豔麗!常常使我想起
那朦朧的嶗山,用手抓不住的雲煙,一片蒼潤、空靈的山巒,我認定那裡就
是九天仙境!青山綠水給我那種不染塵俗的美,那種甘於淡泊的清高,想來
這縷氣息曾經灌注了我的生命,以後能使我在漫長的崑曲事業中,耐得住幾
十年的冷落與寂寞!
我們居住的那套房子,在「文革」期間,雖說私房一律上交,而我們的
房子則屬敵產而充公的。此後漸漸都忘了青島還曾經有過我們的「屋」。誰
知幾十年後,竟又歸還了我父親,想來不可能再去青島長住,在賣房買房風
盛行之時,這套多年失修的四居室也賣了好幾萬,這倒給我的老父母晚年生
活增加了優越和安定感。
從我懂事起,已經是解放上海的炮聲隆隆震耳了。全家從青島搬回了上
海,那些日子,我們都沒去上學,媽媽把棉被蓋在方桌上,讓我們幾個孩子
都躲在桌子下面。一天傍晚。突然來了我的二姨、四姨兩家人,大大小小七
八口,我們小孩子便打地鋪睡,大人們卻總是關著門窗,講了兩天兩夜。原
來二位姨夫都在國民黨政府幹事,正欲從上海逃往臺灣,動員我父母同行。
父親因太多的牽掛,下不了決心遷家南下,正如他以後告訴我,:離開青島
前夕,他任職的美國救濟總署曾希望他隨總署即去美國,當時由於不能帶家
眷同行,他不願去美國。我從他的話中,聽出他這輩子有許多追悔、許多感
慨。然而我卻想,如果當時他那一步棋走出去了,我這一生與崑曲就無緣相
逢了!
現在我很不願意回想當年那段擔驚受怕的日子,因為在心中留下的傷痕
太深了……。那是1950年,父親登記了反動的身份,受到了管制,接受街道
、派出所的督促。父親陰鬱的臉,一天也不和我們講幾句話,哥哥、弟弟不
再像以前那樣老是打架爭吵,姐姐除了上學,回家就是抱小妹妹,我整天察
言觀色,提心吊膽。有段時間,常見媽媽抱著一包包東西出去,原來父親被
管制期間,又因「三反」、「五反」運動的經濟牽連賠了許許多多的錢,本
來少有歡樂的家,如今更省吃儉用了。冬天除了姐姐哥哥有絨布做的內衣、
內褲穿,我們三個小的都沒有,我的衣服都是媽媽舊衣服改的。那時我在家
裡得不到歡樂,,就整天待在學校裡。我的小學離家有四五站的路程,每天
一早我就步行半個多小時到學校,下午放了學,就和同學一起做功課,一起
排節目,雖說我是外地來的插班生,但我愛學校,同學們都對我好,不久我
當上了班長,每天非到天黑才回家。媽媽常狠狠地罵我一通,有時他們吃過
晚飯後,什麼也不留給我,我就乖乖地扒冷飯,也不覺得苦。
那年為了緊縮開支,一連搬了幾次家。一天,我仍然到了天黑才回家。
只見漆黑一片,大門關著,我大聲喊了半天,不見家裡有聲響。前面一幢樓
的阿婆好心地對我說:「你們家今天搬了,你怎麼不知道?」我差一點眼淚
掉下來,那時父母心境很不好,根本沒心思顧及我們,所以今天搬家他們也
完全忘了我。我硬撐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對阿婆說:「我去尋尋看。」「天
都黑了,你到哪兒去找?」我也回答不出,也不願讓人看見爸爸媽媽這麼不
關心我這個女兒,拎著書包就離開了「上方花園」的大門。
天黑夜冷,我也不認路,邊走邊想,一直摸著找到了我的一位遠房娘娘
家,但她也不在家。好心的鄰居知道我找不到家了,就安慰我,叫我別亂跑
:「你父母一定會來找你的!」我只好坐在他們廚房的小凳上,焦急地等著
。直到晚上十點多,李娘娘才回來,果然她在幫我們搬家,搬完後才想起我
還沒回家,到學校、到老房子找遍了,誰也沒想到我會跑到這兒來。
那時侯,我的天性活潑好強,喜歡唱歌、跳舞,完全不是現在我這種瞻
前顧後、優柔寡斷的性格。我在家裡不能唱,不能跳,就偷偷地溜出來和里
弄中的小朋友一起。我們最喜歡自編自演,要不就跳少年宮學來的集體舞。
到了星期六、星期天,我的一群小朋友,就聚在我家窗口下,眾扣齊喊:「
阿娓小姐姐下來!」(阿娓是我小妹的小名)媽媽不准我下去,要我在家領
妹妹,我便乖巧地帶著妹妹一起去玩,有時午後哄著妹妹睡了,就悄悄地溜
出去……。
我時常以自己第一次登臺表演的榮耀癡想著自己的將來。記得那年我剛
上小學三年級,我勇敢地爭取到在全校師生面前表演一個獨唱獨舞的節目,
父親給我特訂了一隻鮮花的小花籃,媽媽翻出一件格子旗袍給我改了一條背
帶裙,我拎著花籃有板有眼地唱著:「小小姑娘,清晨起床,手提花籃上市
場,穿過大街,走過小巷,賣花賣花大聲嚷……」現在我還記得非常清楚,
我向左邊走幾步,又向右邊跳幾步,然後我慢慢地蹲在台中……演完了我怎
麼也不肯卸妝,拎著花籃蹦著跳著回家。登臺表演的快樂,給我帶來許多憧
憬。但因家庭的沉悶,父母陰鬱的臉,壓抑得我氣也透不過來,直想往外跑
!可我兒時喜歡的舞臺並不是後來我演戲的戲臺呀!我是在完全不到選擇人
生道路的年齡踏進了藝術天地,在完全沒有一點藝術氣氛的家庭中卻意外地
闖進了崑曲世界。
我小學畢業那年,因是解放初期,一下子開辦不了許多中學,1953年那
年小學升中學的學生竟是最多的一年。報名的那天清早,我一個人跑到市四
中學、市三中,校門口的隊伍真似人山人海,跑了一圈我心慌了,不知我該
站在哪個校門口報名?我的成績自知只有中等水準,但沒有一個人幫助我參
謀,誰讓我生在這個多子女的家庭裡!誰讓我的家背著這麼重的政治包袱!
大人沒心思管我,自己也就只能東撞西沖了。哪像我的女兒,從幼稚園到小
學,考中學,升高中,又進大學,每一步我們全家都合計著最佳方案,我還
跑了不知多少次,諮詢了多少內行,專家,一心想讓女兒能步步順利。而我
當時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進了「智仁勇女中」。這是個私立學校,學費很貴,
一學期學費45元,這個數字,是當時一家人一個月的生活費!我讀了半年,
那年秋天華東戲曲研究院崑曲演員訓練班招生,姐姐在吃飯時,指著報上的
招生啟事說:「讓妹妹去考考看,她一天到晚喜歡唱、喜歡跳的!」我也明
知這個私立學校是念不下去了,能當演員,就能不靠家裡負擔,我太想去試
一試了!
誰也不會料到,華東戲曲研究院崑曲演員訓練班招生的那幾天,隊伍從學校
的大廳裡一直排到華山路上,我又排在長龍的尾巴上。足足等了一個上午,
總算輪到我站在一位漂亮的女老師面前!她看著報名照端詳了我好一會兒,
似乎我與照片上是兩個人似的,又把我轉來轉去,看我的側面,大側面,然
後叫我張嘴,這時我聽她嘀咕了一句:「怎麼牙長得七歪八斜?」我心猛跳
了起來,真擔心因為牙會影響我報考。即求父親帶我牙醫生想想辦法,豈料
牙醫生說:這種牙起碼二三年才能矯正過來,我像被潑了一身冷水,提心吊
膽這幾隻歪牙會被考官再次發現。
初試那天我很從容地唱了一支《小杜鵑叫咕咕》,這首歌我曾經表演過
好幾次。這時我聽見老師們在說:「這孩子有假嗓!」我不知道什麼叫「假
嗓」?也不知有「假嗓」是好還是不好?樹起兩隻耳朵使勁把老師們講的話
都記住!接著指令我跳一段集體舞。我們那年代最時興「集體舞」,有幾段
流行的集體舞就像現在通俗歌曲上排行榜一樣,大家都會跳。我一聽鋼琴彈
出了「55 776 55 2│7676 567 55 5│……」這是我最拿手的《祖國頌》,
一位陪我跳起來,我感覺好得很跳了一大圈,接著又要我做了好多表演,什
麼「天冷衣單」啊,什麼「榜上無名」啊,外想我都做得不錯,因為兩位老
師一直把我送到樓梯口……。
復試--也是最後一關。下午我上完了課,一個人趕去。誰想大院一個人
也沒有,我悄悄跑到二樓。迎面走來兩個女孩,這才知道考試已經快結束了
,外聽她倆講著一口流利的北京話:「王老師說我嗓子好!」另一個說:「
老師叫我唱段京戲,我後來又唱一段越劇。」我曾聽說這次參加考試的同學
不少都會唱幾段戲,有的還會表演幾下,相比之下,我除了唱歌、跳舞,什
麼也不會。這麼一想,人就像泄了氣的球!
我是最後一個走進考場,進屋一看,老師都在收攤了。「怎麼還有一個
?」一聽這話,我頓時感到自己是多餘的,便硬著頭皮又唱又跳,老師也沒
讓我多表演什麼,就說「結束了!」我悶悶地走出來,估量著這次錄取怕沒
有希望了……。開學的第一天,我一直在伸長著脖子在找那天說北京話的兩
個女孩,卻始終再見到她們……。
正當我們全家都在慶賀父親解除管制,可以重新工作的時候,不想1955
年5月的一天,父親突然被捕!霎時我的家像塌了大樑。為了生活,母親操
起了她二十多年前的舊業,去學校教書。姐姐高中畢業,立即去了地質勘察
隊工作,雖然條件艱苦,但工資待遇尚可,她按時給家裡寄錢來。為了減輕
家中負擔,哥哥進了中等師範學校,弟妹們吃穿、念書都是最簡單,最起碼
的,一向倔強的我,一向驕妄的哥哥,這時看到媽媽每天從學校回來,晚上
還出去打工,艱難地維持著這個家,我們都變得聽話多了。父親一去,我們
都像大了好幾歲,兩年後他被判刑二十年,我們再沒有什麼期待了,明白今
後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以後很多次運動,我都因成分不好而做檢查、受批判,我常常問自己:父親
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他哪幾次和我講話的印象最深?只覺得眼前一片茫茫,
只覺得他離我已非常遙遠。他到底給了我什麼流毒和影響?唉!每一次都寫
得熬盡腦汁、痛苦萬分!只好從他幹的禍國殃民的反革命來上綱上線,寫著
寫著,這時的父親就像書上、電影中看到的所有罪犯一樣令我深惡痛絕!不
久他從上海遠去了青海,我們也漸漸從家裡、從心坎裡徹底的驅逐了這個父
親!我常想這輩子他再不可能回到我們這個家了,再也回不了上海!我們也
都習慣了沒有父愛的家庭,但身上卻仍背負著反革命父親的沉重桎梏!
天下真有這般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二十年!人生的二十年是多麼漫長的
歲月,歲歲年年,年年歲歲,父親早已渺無音訊,不知他在人間還是天上?
不想1975年父親突然獲特赦回家了!照理該是刑滿釋放後仍留場工作,這是
解放以來對政治犯的慣例。正巧遇上了中央對原國民黨縣團級以上人員的特
赦令,連人帶戶口都可以回原籍。鋼琴家顧聖嬰的父親顧高地就是與我父親
一起特赦回上海的,那年他因上海已無親人(妻子、兒女都在「文革」中自
殺),原無法再回來,結果由上級特令上海接受,給他安置了住房。當時我
在北京唱詞曲,從媽媽來信中聞次消息,又驚又疑,當真父親還能回來?二
十年的離別在我心裡已經記不起他的形象,他的聲調,我不禁清算起他給我
們全家帶來的苦難和屈辱:弟弟三次考不上大學;媽媽常年背著「反革命家
屬」不抬頭走路,我多次被批判、抄家,哥哥被審查……這一苦味襲上心來
之時,父親已穿著國家統一發給的藍色棉大衣、拎著一個行李袋隨同前去接
他的媽媽、哥哥回到了久別的家。
我是一周後才從北京回來的。我一直懷疑他當真是父親嗎?印象中他的
個子還要高一些,皮膚白皙皙的,當年40多歲的人已經有點發胖……眼前卻
是一個又黑又瘦的矮老頭,怎麼也找不出一點點「父親」的印象。他見我半
天也沒和他講話,才低聲的像夢囈一樣咕嚕了一句:「妹妹你不記得我了嗎
?」此刻我突然擔憂起眼前的父親日後該不會像狄更斯小說《雙城記》中梅
妮特小姐的父親:長期的「監禁生活,他會毫無明顯理由突然發作的迷茫狀
態」。他的發作就像「在巴黎頂樓上,背著門,面向那窗子,坐在愛凳上,
躬著腰一捶捶地製作鞋子」。那段生活使他的心變得空空的,留下的只是「
機械的動作。」想到此間我急問父親:「二十年來你在幹什麼工作?」不料
他笑著說:「非常簡單、輕鬆的,做做信封。」「二十年就做信封?」我既
不相信又有點擔心,以後倘若老人有什麼不快,發作起來,就沒完沒了地做
「信封」了。「不,有時也做火柴盒或下大田勞動……」父親喃喃地回答我
,我隱隱地擔憂著他的神經是否會有問題「觀察了幾天,我否定了這個想法
。我好奇地想知道:在大西北吃什麼?睡覺有床嗎?監禁生活很嚴厲嗎?他
總是慢吞吞地說:每星期有一次肉吃,土炕不到冬天就燒得暖烘烘的,沒有
你們想的那麼可怕,假日我們還上街買東西。他不願多講,好象他講的話,
我們都不太相信似的,只是嘮嘮叨叨總講著那句:「想不到我走時家裡五個
孩子,現在已經是一大群了!」
父親回來給我們帶來了大家庭的氣氛,節假日連外地工作的姐姐全家也
都趕來團聚。但我總還是不能由衷地開心,大概是幾十年的壓抑,眼前的一
切不敢信以為真,還時時惶惑眼下和今後是否還要「劃清界線」?
不久父親就在離家只有十分鐘路程的一個軟管廠任職,生活、醫療都有
了保障。一年後,市公安的律師來為他平反。老人說:「我不要平反,已經
服滿了二十年,平反已沒什麼意義了。」然而市公安部門仍做了大量的內查
外調工作。由於他是被潘漢年一案牽連,故給予全面平反!他的歷史問題在
解放初管制中已經解決。除了一紙平反信,還拿到700元補償損失費,這與
右派平反所得的損失補償費一樣,是當時最高標準了!老人流淚了,他嗚咽
著:「我倒沒什麼,只是害苦了孩子們!」母親含淚笑著說:「幸虧你在裡
面,不然‘文革’期間給‘紅衛兵’批鬥、挨打,說不定命也沒了!」一場
恩怨二十年,揮淚一笑彈指間,父母和我們又開始了正常生活……
父親所在的工廠,年年給他加薪,他的薪金不久竟趕上、超過了工作三
十年做教師的哥哥。老人有個腰酸腿疼,廠裡的醫生、幹部馬上送藥來家問
寒問暖,我常在想,這是他們在落實政策?還是父親的人緣好?後來我明白
了,這是社會,是人心對受委屈受苦難人的同情和撫慰,公道、世道是需要
眾人的愛心、善心來彌補、修復的啊!
老父於1989年才離開工作崗位。如今86歲的老人紅光滿面,大家都說是
磨練給了他一副麻利的手腳。每天清晨去公園打拳散步,老父母二人老來有
伴,練完早功,還步行去漢口路的老半齋吃面,有時還特地跑到老城隍廟去
吃南翔小籠包,足享天倫之樂!
「家庭出身」這個包袱背了半輩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今天細想起來
,如不是家庭的突變,說不準我也不會去學戲,這一生可能走的是另一條道
路,這許是命運的安排吧!
「有影無蹤憶流年/別亦難」
我愛蘭花,因為人們把崑曲比作蘭花??它是百花苑中高雅的君子。可
是我不會養花,更無能力照料蘭花,於是以吊蘭權充蘭花。
在窗口的陽臺上,我放置了一盆吊蘭,它終年常綠,竟與蘭花同樣寧謐
,同樣瀟灑,望著它,常會思念起華君來。
自她悄然出走後,我演出很少,僅有的幾次都安排我演獨角戲:《拾畫
叫畫》,它是《牡丹亭》中的一個摺子。一天,我剛排好戲走下臺來,一位
老同學拉著我說:「你每次演《拾畫叫畫》,總讓人誤為《拾華叫華》。」
短短的一句話,勾起我多少往事的回憶。
我與她少年時,同窗連床,數十年舞臺上同歌共舞,幾乎所有的小生小
旦戲如:《牡丹亭》、《晴雯》、《玉簪記》、《牆頭馬上》等都是與她搭
檔的。我實難意料,她會決然地離開我們,離開了幾十年安身立命的崑劇家
庭,留在大洋彼岸,留在沒有至親好友的地方。開始我一直不能信以為真,
好長一段日子,眼朦朦、昏沉沉,若有所失,常夢見她笑吟吟地回來了,醒
來才再一次明白:「她走了,她不再回來了!」她這一去,把我的戲都帶走
了。
看著舊時的劇照,聽著舊時的錄音,我在心靈深處時常和她講著:你還
記得…那年我們為了編排名著《牡丹亭》三次修改,三次重排,甘苦與共,
不知流了多少淚和汗。正是一曲「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被俞振飛老師稱為
「配合默契,恰到好處,是舞臺上的最佳伴侶」;可還記得…「文革」後第
一次赴香港演出,費彝民先生看了《牡丹亭》大聲地說:「這一對搭檔,誰
也不能離開誰!」這一切我非常珍惜,因為得來不易。可是你卻把它就這麼
拋棄了,一個人遠在天涯海角!
我實在捨不得,為此還演《拾畫叫畫》,每次演出都會想起畫中人。當
我凝視杜麗娘的肖像時,總覺得你含笑的雙眸在和我交流,因這幅畫是當年
程十發先生的女公子畫的,畫的藍本就是你的劇照。當我身臨其境進入角色
時,恍忽見你正娉娉婷婷自畫中走來……唉,多少往事,倏忽重現,它像是
夢幻,又像是眼前,令我惆悵,令我感傷!
在美國的五十七天中,是我們相處三十五年的最後一段日子。我們依然
經常同居一室,但卻不像以前那樣形影不離……。
我發現她變了,變得那樣不自信、坦率,也不像以前心裡話都會和我聊
上半天,她像有心事,時常一個人沉思,一個人活動,我看在眼裡,心裡也
很不好受。
我與華君被「美西崑曲社」社長夫婦邀去住在與他們家相鄰的空房子裡
。一幢兩層樓的別墅精緻舒適,樓上一間是我們臥室,樓下是會客廳、餐廳
。主人天天給我們買不少吃的、用的,不時邀請我們去他們家的曲會唱曲子
,這時我們團的男演員卻住在洛杉磯的最西邊,他們十幾個人住一間正在裝
修的客廳,因不能用煤氣做飯,只能派兩個人去買些麵包、熟食來吃。由於
地處偏僻,平時不能外出,大家只能在電話裡聊聊天。當時環境實在不如人
意,又沒有人會開車,連公共汽車也不懂怎麼坐,因為沒一個人會講英語。
華君很有興趣學英語,經常一個人「阿、衣、喔」地在練單詞發音。有
時拉著朋友學幾句生活用語,什麼「這是哪里?」「這東西什麼價錢?」「
我隨便看看!」我見她很用心地記在本子上。我對外語從來是懼怕的,好像
腦子裡有個彈簧,外文音節一進來,立即就會反彈出去。如果像他們那樣學
,我怕永遠只能停留在A、B、C、D上。我時而也從她那兒學幾句,結果每次
開口,還要她先領著講一遍。她不僅用功,膽子也大,學來就敢講,所以一
有電話鈴響,總叫她去接,她很自信,拎起電話就操著英文說:「請問,你
要找什麼人?」我總是邊笑邊沖著她豎大拇指。
在紐約演出後,團長允了我假,我隨朋友惠新夫婦去華盛頓小住幾天。
離開了嘈雜混沌的紐約,華府簡直恬靜得像個鄉村小鎮。這些日子來許多事
困擾得我不得安寧,這才有機會定下神來想想。
主人乃是兄弟兩夫婦,二十多年前從臺灣來美國讀書,就因為青年時代
在學校裡學過幾出崑曲傳統戲,來美以後除了繁忙的工作外,崑曲成了他們
唯一的精神寄託,真是十足的崑曲迷。他們不僅欣賞,還潛心研究,整整一
個牆圍的壁櫥存放著國內幾十年來幾乎所有的崑曲音響資料,還彙編歸檔。
「這可比我們幾個崑劇團的資料聚起來還多!」我不禁讚歎道。曾被譽為「
臺灣笛王」的大哥,他是位電腦專家,一連三天只去公司轉一轉,馬上趕來
和大家一起又吹又唱,一天要講幾十遍的「太過癮了!」唱累了,吹累了,
就認真地議論起崑曲的潤腔,還指出了我十年前後唱法上的變遷。我捫心自
問自己也從沒有好好思考過,以致含含糊糊回答不清,只是面對這些初次見
面便結為知己的朋友我流下了激動的淚。幾十年我在崑曲的園地裡摸索得很
累,有時甚至感到太孤寂了,時常心灰意冷,不想在世界的另一端,竟實實
在在有人把崑曲看成無價之寶,當作賞心樂事。竟然還有一位李小姐在專心
攻讀崑曲博士,儘管這種博士難保衣食無虞,她卻在所不計。「飯可以不吃
,崑曲不能不唱!」臨別時,惠新夫婦再三誠懇地問我:「有什麼打算嗎?
」我意識到他們想幫助我,我相信,這時無論我提出什麼要求,他們都會答
應的。但是我沒有,我以為他們已給了我最寶貴的……深信崑曲藝術之花是
永不會敗落的!
我心裡很踏實地回到同學們身邊,但除了演出外,很少見到華君。此時
此刻,我多麼懷念兩年前我們第一次來美國訪問演出,那時天天一起出去遊
覽:去金門公園,海灣大橋,夏威夷二戰陳跡,森林公園……留下近百張照
片,每張照片上都笑得那麼開懷,那麼無憂無慮;此時此刻,我多麼懷念前
幾年我們同去英國演出,幾乎每天早上都結伴同行,逛街找集市,既不會講
英語,口袋裡又沒有多少外幣,不敢坐公共汽車,就靠兩隻腳,從東到西,
從南到北,一條街一條街,一爿店一爿店地巡視,昂貴的衣服買不起就想淘
淘便宜貨,我總看華君她買什麼,我也跟著買什麼,她買毛線,說英國的羊
毛特別好,我也跟著買毛線。她買時裝大衣說:「這樣式國內做不出!」我
想這麼時髦的大衣我穿不出,就買塊昵料吧,回去做件穿得出的大衣。買回
來的東西,都堆在床上,一件件穿,一樣樣試,頭上戴起皮帽子,腳上蹬著
高統皮靴子,披著裘皮大衣,學著老外講話手舞足蹈的樣子,笑得像孩子一
樣天真……
後來,她不再和我同住一屋了。我們幾天都難得講一句話,無論是在劇
場後臺,還是同坐在大巴士裡,我的眼神總不由自主地去尋找她,心中油然
生出一種不安。我總期望無論風吹雨打,我們之間還會信守著「山盟海誓」
……
果然她什麼也沒有拿,倏然地出走了,我在收拾她留下的衣服、皮包時
,禁不住哭出了聲,漸漸哭聲變成了一片,連男生也嗚咽起來,好像六神無
主,好像頃刻間失落了最珍貴的東西……
整整一個下午,我們圍坐在一起傷心落淚。只要有一點聲響都會驚恐地
你看我,我看你。真像驚弓之鳥,擔心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不知誰遞來一
塊熱毛巾,一股暖流,我感到比往日十倍、二十倍的溫馨。我們這些相處了
三十多年的老同學,真應該比親兄弟姐妹還親啊!從早到晚在一起排戲、演
戲,就是跟自己親人相聚的時間怕也沒有我們同學相處的時間長。這許多年
來,因為崑曲劇種的坎坷,我們這班人也聚了散,散了又聚。自從1978年上
海崑劇團重建至今也有11個年頭,我們在一起流汗,一起拼命,近年來口碑
很不錯,有人稱讚我們「人才濟濟」,被譽為「七梁十柱」、「星月交輝」
。雖然有俞振飛老師的模範行為在前,但如同其他文藝院團一樣,不如意的
事也時常折磨著我們,時明時暗,時緩時急。華君這幾年的團長當得很累,
日子也未必好過,她是個好演員,但是她未必能勝任行政和領導的工作。曾
經有人說:「你們好角兒太多,擠在一起要窩人的!」言下之意似乎是該散
夥了。怪不得她出走前,曾經痛苦地講過類似散夥的話。我真不明白,為什
麼要分手,為什麼要散夥?這多麼叫人心疼啊!
青春年華
一閉上眼,常會想起:
那年,去四明山革命根據地體驗生活!那是為了派現代劇《瓊花》。汽
車在夜晚的山路上盤旋,眼看天上的月亮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我禁不住扯
著華君叫起來:「看!我們馬上可以摸到月亮了!」剛剛睡著的她,又被我
叫醒了……
那年,去蘇北演出。長途車廂裡,除了擁擠的人和演出道具外,還有大
夥買到的活雞、青魚什麼的。車子顛得人骨頭架子都要散了窗外寒風呼呼叫
,但這些都與我們不相干,我和華君始終肩靠肩地聊天,說戲……。
那年,晉京演出。在京滬列車上,漆黑的車廂裡,早已有人呼呼大睡。
我和華君盤膝擠在一處,車輪的隆隆聲,響得我們只好貼著耳朵喊話。「你
們倆怎麼有那麼多講不完的話!」被人吆喝一聲,我們相視笑了起來……。
那年,去英國演出。很像我們在國內的巡迴演出那樣,經常一整天都在
長途車裡,暈車常常害得我們直吐苦水。有時窗外陽光明媚,我們趴在視窗
欣賞英國的田園風光,遠山近水,草地羊群,讓我想起哈代小說的溫馨;有
時滂沱大雨,曠野陰霾滿天,有令我想起《呼嘯山莊》的嚴酷……。
無論是晴是雨,華君都坐在我的邊上,我們總是背靠背,肩靠肩地睡一
覺,睡醒後又繼續編織一個又一個古代才子佳人的夢。
我們一起從卡地夫聊到沙翁故鄉史特拉夫特,從洛杉磯侃到三藩市……
想到這些,我好像又和她一起火車上、汽車裡、機艙內,在搖晃、在顛簸,
歲月曾經載著我們一起顛顛簸簸度過一個很長的旅程--從少年一直步入中年
。
我們崑曲班的同學,生肖有「羊、馬、蛇、龍」,年齡最大與最小的只
相差4歲,好起來分不出你我,不高興時誰也不讓誰,就像親兄弟一樣。我
與華君都是二月裡生的「蛇」,我比她正好大10天,一進校門,我們就同坐
在一隻課桌椅上,親密無間,朝夕相處,真像前世相約,今世相逢的姐妹。
她小時侯特別文靜、怕羞,拖著兩條又黑又粗的長辮子,一天也難得聽
到她講三句話。一群女孩子常在一塊「瘋」,出老師「洋相」,她總站在老
遠,抱著鐵床杆子,歪著頭,抿著嘴笑。一講話臉蛋就像熟透了的鮮桃。因
為她老實、性格內向,排戲常輪不上她,所以老是坐冷板凳,但她從不生氣
。那時的她溫柔得像只小綿羊,事事都要聽我指揮。平時她梳頭、洗衣、吃
飯都慢條斯理的,我一向粗手粗腳,是個性急鬼,她一件衣服要洗半個小時
,我就沒命的催她:快一點、快一點!漸漸地她也麻利了,整個食堂,總是
我們兩個第一個把飯吃好,走出食堂時,我們儼然像比賽得了第一名那樣,
至今想起來還令人神往。直到後來,參加什麼宴會,請客,她也都是第一個
放下筷子,她說:「我已經吃不慢了!」那時,她對人很謙讓,也很聽話。
誰也沒料到,她以後會變得那麼任性。
幾年後,我改學小生,我的老師沈傳芷見我們兩人每天同進同出,情同
姐妹,就調她到我們組來和我搭檔。我高興極了,從此我們一生一旦,不管
在舞臺上,還是在生活中,都感到誰也離不開誰了。
崑劇「生」、「旦」對子戲很多,不僅是聲腔婉轉柔美、身段繁複多姿
,幾乎每字每句都要載歌載舞。從前京劇角兒,都要先學幾折崑腔戲來打基
礎,因為崑曲的吐字、節奏都必須經過一種嚴格訓練,尤其是身段的舉手投
足,都要求角度、方向,而且它的唱腔要求一氣呵成,一句連一句,一字接
一字,沒有過門,隨著唱詞表演出各種不同動作與姿態。許多精彩之處,如
悅目動人的《雙人舞》,要求達到絲絲入扣,天衣無縫地表演人物的內心與
情景的發展,這就要求表演極為細膩生動,使每個眼神,每個姿態都非常準
確。
沈老師教了我們《琴挑》、《亭會》、《驚夢》等,我們就起早摸黑一
起練一起唱。熟練一個身段要下幾十遍功夫,而且要做到兩個人同聲同氣,
同步同舞就要下幾百遍的功夫。
清晨地下室的練功房一片漆黑,日光燈的開關是在房子的盡頭,我總是壯著
膽走在前,她尾隨在後,時常一腳踏在軟墊上,失去重心一頭栽倒地下,趕
緊爬起來去找開關,誰讓我是「男子漢」!常常練得誤了吃早飯,我又厚著
臉皮去伙房要兩個饅頭,我們就著開水,匆匆吃了趕去上課。
沈老師很喜歡她,說她是天生的「閨門旦」的料。聽到老師這麼誇獎她
,我心裡比她還高興,聽到別人說她有進步,就像自己得了好成績一樣開心
。我每次排戲,她總在旁邊看著,幫我記下老師的批評。有一次我排《桂花
亭》,對唐伯虎給秋香捉弄時的神情,我怎麼也拉不下臉來演,老師又不放
過我,我就任性地把水袖摔在地上,被沈老師趕出教室,我哭了,她也陪著
我哭,哭完了,又陪我去向老師認錯。
那年我們20歲。早春二月,已是桃李吐蕊,滿園芬芳了。我和華、洵、
芝、雯五人不僅同年,又正巧都是二月裡生。常聽人說二月裡生的女孩子聰
明、穎悟。我們突發奇想:五個20歲加起來做一次「百歲大壽」。時間挑了
個二月中的好日子,便一本正經的著手準備起來。我跳騰著去請我們學校年
壽最高,學問最好的楊先生給我們寫對聯,給每個人做首詩。他說我們都是
天女下凡,是祖師爺差我們來唱崑曲的,這下可鬧翻天了。大家七嘴八舌,
有的說:「我們是一隻船上來的金童玉女。」有的說:「我們是三生有緣。
」大家把對聯貼在宿舍的門上,把校園裡的玉蘭花剪下來插在我們床頭。伙
房特地給我們做了炒麵和雞湯,這天真像過年一樣。我看著一個個美麗若仙
的小姐妹,捺不住心中的歡喜和溫情,便異想天開地給每個女孩子起個別名
,我把《鏡花緣》中的百花名譜翻來覆去琢磨了好一陣後,按著性格、品貌
把「薔薇」、「玉蘭」、「芍藥」、「素梅」一個個花名送給每個女孩子,
最後把最美最美的「牡丹」花名送給了華君……。
畢業以後,我們正值青春年華,演了幾個戲,也有了點小小名聲。這時
有人偷偷開始交朋友、談戀愛了,社會上難免有一些人找上門來,外交活動
也多起來了。我除了白天上課、排戲外,晚上都要去俞老師家排曲子,每星
期還要去學畫,把時間排得滿滿的。華君以為學畫太難了,為此就開始練字
。她先用鋼筆來臨寫字帖,漸漸對「董其昌」的字感興趣了,我擯起勁地幫
她找字帖,準備紙、筆,鼓勵她練毛筆字。沒多久,她的字寫得像她的人一
樣,已經很有秀氣了。我心裡真高興,像有我一份功勞似的,嘴上使勁地稱
讚她,只怕她的熱情不能持續下去。在那迷人的青春時節,我們互相勉勵,
一定要管好自己,一定要先立業後成家!
有一年我們到淮南煤礦慰問演出,住在一個賓館裡,我和華君同住一室
。第一次住上這麼講究的房間,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入非非,我說:「將來你
結婚時,我要買一套這樣的沙發送給你!」「我一定要存上很多很多錢以後
,才結婚!」她很自信地說。「哪里來的那麼許多錢?」「等天上掉下來呀
!」「哈哈哈」,兩人對著傻笑了半天。
從此她在藝術上長進很快,以至一出《牆頭馬上》就一鳴驚人了。我們
常在一起憧憬將來,我們慶倖是同年同月生的好姐妹,在未來歲月中,將一
起成長,一起演戲,一起成名,一起變老太婆……。
往事如煙
我出身「不好」,我想用加倍的努力來證明我絕沒有反骨,我也是個好
少年、好青年!我的老師和華君他們並不理會這些,對我一向那麼友愛、關
懷,和他們在一起我依然無拘無束,可是「文化革命」一開始,什麼都變了
……
當年「上海青年京崑劇團」的基本力量是上海戲曲學校首屆畢業的京、
崑兩個班組成的。運動的物件除了兩個團張和兩個年歲大的編劇是三十年代
過來的文化人外,其他都是20剛出頭的小青年。「牛鬼蛇神」揪得不多,運
動也沒有其他團體搞得熱火朝天。因此,這已不適應當時「徹底砸爛」,「
批深批透」文藝黑線的形勢了,一夜之間,我終日耽心的事終究出現了。在
我們二樓的大廳裡,貼出了幾十張大字報,出身不好的幾個都被點名批評了
,我是「反革命子女」加上「反對權威俞振飛」培養的「黑苗子」,更是在
劫難逃。大字報從三樓視窗一直掛到二樓大廳,名字也被紅筆圈了起來。我
最怕的是被劃到「敵我矛盾」上去,那就完了!越是怕越是來得快!一天「
紅衛兵」突然砸開了我家的門來抄家了!早期抄家主要是「走資派」、「文
藝黑線」人物、「黑五類」分子屬敵我性質的物件,青年中只有我被排上第
一批抄家,我正嚇得魂不附體時,吃驚地瞥到華君也站在這一隊堅定的「左
派」中。他們把牆上掛的俞老師給我寫的字畫,把葉劍英元帥送我的詩扇,
連同我的日記、信件統統抄走,還在房頂上掀去好多瓦片,估計是查有無窩
藏的東西。抄家的第二天停止我參加一切演出活動,包括我剛剛和大家一起
排出的歌頌蘭考的小節目,沒有一個再理睬我,一種被唾棄的悲哀使我欲哭
無淚。我在走道盡頭放了張桌子,天天坐在那裡寫檢查。一百幾十個人的劇
團,只有我和幾個老頭子被掛了起來,被孤立起來,我真感到天要塌下來了
!
就在此時,華君將我曾經送給她的一首小詩,危言聳聽地批為黑詩,使
我的「反動思想」更進一步暴露。我傷心極了,別人對我上綱上線都可以忍
受,而她也雪上加霜,令我太寒心了!我流著淚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一行行
令我心上滲出血來的文字,我不能原諒她為了與我劃清界線做出這種落井下
石的事!
從此她見了我就像是有罪似的,老遠躲著我。後來批「資反路線」,我
才算回到了群眾中來,她卻成了「老保」,也被批了。
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那天「造反派」批鬥她,要她手拎一隻足有二十多斤
重的滅火器,他們說她是「撲滅革命火焰的滅火器」,命令她站在毛主席像
前「請罪」。她從沒有受過這種嘲弄和委屈,突然來了勁,她竟做出一副滿
不在乎的神態。這下可激怒了幾個「造反派」,他們把她團團圍住,有人沖
上去按住她的頭,用了很大的勁,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她立刻表示反抗,
便又有人上去打她,抓住她頭髮。我正站在遠處,看到這個情景,心猛地揪
緊了,閉著眼睛,不敢看下去,擔心她會吃更大的虧,等我再睜開眼看時,
只見她披頭散髮被罰跪在毛主席像前。見她傷心地哭著,我的心如同自己受
到宰割一樣的哀傷。
自從運動以來,我們再也不講話了,一大批「造反派」都恨透了「老保
」,許多人也都不再理睬她了,但我心裡仍很難放下她。經常見她一個人坐
在那間最冷的屋子裡看書,學習檔,進進出出總是一個人,我想她一定很孤
獨、很苦悶。此時在潛意識中我已原諒了她。就在這時我忽然聽說她要結婚
了!
我們雖然畢業了好幾年,但因劇團管理很嚴,要求大家能幹一番事業,
好好演幾年戲個人問題晚一些時間考慮。華君突然要結婚了,我的心像被刺
了一下,她為什麼這麼倉促決定終身大事?我應該勸阻她還是恭喜她?看她
依然如故的表情也並沒有多少喜慶的樣子,心中真有些發怵了。我瞭解她的
性格,下了決心的事,誰要勸說都是白說,是她自己願意,就讓她去吧!只
是委委屈屈地想著:我們約定的「先立業後成家」,她怎麼什麼都不在乎?
唉,那年頭,有什麼事業!不都在混日子,不知要混到什麼時候?這時劇團
內不少人都在談朋友,也有人結婚了,和以前大不一樣了。我尋思著給華君
送一份禮去,這是我的心願,也是我前幾年有言在先的。我和邱奐商量,叫
他一定要在華君結婚的當天送到,邱奐也是我們的同學,是我與華君從小的
好朋友,我們的小弟弟,我們倆有什麼疙瘩,他總是急得兩邊說好話。那天
送去之後,他回來時愁眉苦臉地告訴我:「她看見一盒手絹就哭了!」我一
時哽咽住了,我不能實現自己的諾言,反而在她幸福的日子讓她傷心,心裡
難過了好久、好久。這場劫難使我們這樣從小相親相愛,耳鬢廝磨的姐妹,
整整六年沒講一句話,形同陌路人!
重逢日再攜手
無情的政治風雲,荒誕嚴酷的歲月,令幾十年情同手足的好夥伴相互的
感情突然下降到零度。劇團解散後,多少年都渺無音訊,誰也不再關心誰的
命運,都在明哲保身中哀歎如水流年等閒浪擲……。
一天,我從電影廣告中,看到一個熟悉的笑容,笑得歲不似從前舞臺上
的佳人那樣嬌媚,但仍然還是非常燦爛。我站了良久,默默地念著她,我知
道這些年她在樣板團演演京劇,雖說她條件好,可從小不是打的京劇基礎,
尤其京劇講究的「嘴」上功夫,要唱出點味來,真是談何容易。在樣板團這
麼耽擱著,雖然穿樣板服、吃樣板飯,但一定是很難很累的,我深深地為她
擔憂。但總覺得她的命運比我好,無論如何她一直在舞臺上,有戲演,我呢
?從工廠「戰高溫」後,又去學館教課,再沒有地方讓我唱崑曲,演崑曲、
演崑曲,老師當年教我們的那些身段,那些戲怕也都忘記光了……。
當我含著熱淚重新踏進上海崑劇團時,我已從一個神采飛揚的小青年,
成了腰圓膀粗的中年婦女。我非常惱恨自己十幾年中不注意保養體態和健康
,說是那麼愛崑曲、愛藝術,卻如此自暴自棄!
我擔心自己還能上舞臺嗎?依舊能演翩翩小生嗎?我的舞臺伴侶還會回
到崑曲隊伍中來嗎?就在我想念她時,不想在樓梯口撞見了久別的她!
她依然是亭亭玉立、窈窕淑女一個,依然羞怯地張紅了雙頰。我們久久
相視,眼淚汪汪,我從她的默默無言中感知她在為當年的「大字報」、「抄
家」負疚,我也有千言萬語,萬語千言請她原諒!「原諒我少年負氣,在你
歡慶的婚禮時,帶給你的不快……。」但是我們誰也沒講話,無需解釋,無
需道歉!在微微的一笑中,過去的驚濤駭浪都煙消雲散了。
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的青春年華,我們要盡力追回失去的一切!
我開始了加倍的練功,心急如焚地想快快恢復腰腿圓場的功夫,又堅持
少吃少睡,希望快速減輕體重!華君常提醒我「當心感冒!」「當心貧血!
」我這個人有股蠻勁,十幾年的荒廢,妄想在一夜之間追回來。畢竟已是三
十七八歲的人了,當年拼命不覺得什麼,如今腰痛、腿痛都出來了,有時疼
得幾天都不能動。但想起自己當年的勇氣和稚氣,還是心甘情願不後悔!正
是為了此生刻骨銘心的崑曲藝術啊!
我與華君恢復演出的第一個戲便是《牆頭馬上》。
我只怕生疏會使我找不到地位,找不到氣口。豈料我們邊練邊排,把當
年老師教的眼神,小節鼓眼,都順順當當地找回來了!我興奮地發現當年俞
振飛老師在處理裴少俊第一次出場時唱的「書生誰似我?鯉庭中寸步難挪。
」他在「寸步」後面有個吸氣的小停頓,再唱出「難挪」兩字,表現了他在
父親面前謹慎、畏懼的模樣。令觀眾一眼就可知道是個性格懦弱、誠篤的青
年。這些細微處我都找到了!又看到華君飾演的李千金站在牆頭上,用團扇
遮住半個臉龐,盈盈含笑時,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言慧珠校長!這個戲是俞
、言兩位校長為了向建國十周年獻禮,話了兩年心血,付出艱巨勞動,從幾
百年前的故紙堆中,挖掘整理出來的一出好戲。當時我與華君幸運地被安排
為「小裴少俊」和「小李千金」。從排戲到演出,我們天天跟著,場場看。
華君她天然的一股典雅氣質,令言校長喜愛地摸著她的臉蛋:「看這小美人
,又纖又細!」
奇怪的是,她那纖細的模樣,卻生得一副倔強的脾氣,她不想幹的事,
就是用三匹大馬車來拉都拉她不動,我常扯著她的耳朵,恨恨地說:「生得
這副硬邦邦的耳朵,一句話都不肯遷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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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1975年暮春,一天,文化局突然通知我:「有任務要你馬上去北京。」
什麼任務?沒有人對我說,我也不敢問,就這樣糊裡糊塗的於3月14日跟著
一幫人,其中有我的老師,尚未「解放」的俞振飛和一些「文藝黑線」人物
,也有「五七」京訓班的校長張美娟及樣板團的演員,一起來到闊別十幾年
的北京。然而我既不是「牛鬼蛇神」,又不是「黑線人物」,也沒資格穿樣
板軍裝,我只能算是個「編外」,叫我一起赴京,所為何來?我感到惘然。
我們被安排在首都西郊的西苑飯店內,每天都有一些穿軍裝和樣板服的
歌唱演員、戲曲演員來報到,不久,知道他們也是從外地來到北京,集中在
「西苑」參加錄音、錄像工作的。接待組的人非常嚴肅地通知每個人,在這
裡的工作範圍、內容一律不准外傳,即使給家人寫信,也不可提起。不免令
我對這兒周圍都懷著一種神秘感。
這些人中,我有的認識,有的面熟,但在當時,每人心中都明白,沒搞
清對方在「文革」中的表現和身份之前,千萬不要自找麻煩。所以大家都只
是似見不見的點個頭而已。
我照常陪俞振飛老師下樓去吃飯或上樓去開會。他始終低著頭,半彎著腰,
認定自己是「牛鬼蛇神」,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一天,粵劇名演員紅線女的
女兒跑到俞老師房門口問道:「俞老‘解放’了嗎?我媽叫我來看看!」我
告訴她還沒有「解放」。當時還沒有「解放」的有好幾位京劇前輩,如:李
少春、關肅霜、趙燕俠等人。不過為了錄像和派電影,他們天天在走廊裡練
功、吊嗓子。我又聽到了十多年沒聽到過的「韻白」和「假聲」,心裡誠惶
誠恐。想到外頭在「革命」,這裡卻聚了這麼一幫人在幹這個,百思不得其
解。試想社會上的階級鬥爭正越演越烈,從上層到基層,從當官的到平民百
姓,從會場到市場,從廣場到菜場,無不有「階級鬥爭」存在,沒一個人不
提心吊膽的。而在西苑飯店內卻像「世外桃源」。
每天看著那些「專政」物件、「黑幫分子」和穿樣板軍裝的人一起排戲
,一起練唱,奇怪的是,被打倒了十幾年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都
在這裡還魂了,甚至被批為黃色的《游龍戲鳳》、《十八扯》等傳統戲,也
被鄭重其事地由各地召集來的京劇演員、梆子演員,用最好的進口器材,最
好的進口膠捲被當作藝術品錄下來或拍成電影。我始終困惑不解,繼而敏感
到這恐怕是件有「大背景」的事吧!我為自己能在這塊「綠洲」上暫時棲身
,既感到有幸又時覺不安!
為什麼錄《邯鄲夢‧三醉》
過了幾天,我的任務明確了,要我唱唐詩宋詞。這對我來說是一門全新
的課程,心中一點底也沒有。在錄唱詞曲前,又要我先錄音的竟是崑曲《三
醉》,這個戲雖然我小時侯學過唱腔,但也有十幾年不練了,幸有俞老師為
我按笛吊嗓,又從頭至尾給我細說一遍。
《三醉》中的第一支曲子《紅繡鞋》,就是俞老師經常說的。他2歲時
母親去世,每晚呱呱哭鬧時,父親抱著他吟唱這支曲子,哄他入睡,天天唱
,年年唱,所以在他6歲時就會唱這支《紅繡鞋》了。他稱這支曲子為「啟
蒙習唱之曲」。整個戲他是倒背如流。這時我又享受了一次「吃小灶」的待
遇。《三醉》是明代大戲劇家湯顯祖的「四夢」之一《邯鄲夢》中的一折。
內容是寫仙人呂洞賓為了下凡度人,三醉岳陽樓的故事,是劇作者宣傳道家
思想的代表作品。文詞很深,但唱腔清新飄逸,很有特點,是北曲中很有代
表性的曲子。在我來北京前,此曲已由北方崑劇院的一位武生演員在學,但
學了兩個月,只能勉強唱上一段曲子。因為是這個戲中的呂洞賓,崑曲是由
小生來演唱的,而他是個大武生,對小生腔的轉折跌宕不適應,《三醉》中
十幾段曲子都非常細膩婉轉,讓武生唱當然是困難的。我曾經向沈傳芷老師
學過。那時主要為了吊嗓子,因它的曲調流暢優美,常用來作為唱腔的基礎
訓練。然而這個戲舞臺上極少演出,我只有在畢業前看到俞老師演過一次,
除記得他那飄逸若仙的形象外,別的都記不清了。
由於俞老師天天幫我復習,所以沒幾天就安排去「北影」廠錄音了。
空空的電影製片廠,只有幾個來給我們錄音的工作人員,平時整年空著
,一部電影也不拍。我生平第一次在這樣一溜的錄音棚裡錄音,對自己有這
麼好的聲音也始料不急。
在練唱的那天,發給我一本八開大的大字型大小印刷的極考究的《邯鄲夢‧
三醉》劇本。其中每個典故、每個難解的詞,上面都作了注釋。因為《三醉
》這個戲的曲詞大都用道家典故,不容易理解,我以前雖然經常唱,但根本
不懂唱詞的意思。如:「史記上單注著會歌舞的邯鄲女,俺只道千年出不得
一個藺相如,恰怎生祥雲氣,罩定不尋俗,滿塵埃他別樣疏通……。」老師
也說不懂。這回卻有這麼本像課本注釋一樣清楚的劇本,更奇的是我還可以
隨時起向一些老師請教。
原來,這裡還有不少「北大」、「清華」的中文系教授,此時他們也在
「西苑」專為唐詩宋詞注釋。他們不但給我講辛棄疾、陸游、張孝祥、歐陽
修、岳飛、湯顯祖等愛國詩人的生平,還逐字逐句地給我分析。他們也已多
年不進課堂了,不敢去碰那些「封、資、修」的東西,可是一旦可以工作了
,他們又是那麼兢兢業業,孜孜不倦。我很崇敬這些專家們,慶倖自己有緣
在這裡認識他們。
一天,專管錄音工作的負責人對我說:「馬上先錄段詞曲給我聽聽!」
言下之意他對我心中無數。其實我自己也懷疑自己會唱出個什麼樣來。但心
裡老在想,他們為啥調我來唱?這詞曲到底該怎麼唱?唱它做什麼?但從不
敢把心裡想的講出來:「文革」的教訓太深了。
與此同時,傳統戲的電影和電視已經一個個開始進入審查階段了。我看到老
演員有的依然得心應手,表演自如,如趙燕俠的《紅娘》,劉秀榮的《破洪
州》等,但也有的抬手抬腳已經陌生了,嗓音也大不如前,甚至連舞臺感覺
都沒有了。我邊看邊想著自己,如果再上舞臺會是奧妙個樣?
唱唐詩宋詞
我唱的第一首詞曲是宋代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於5月25日
晚上報送於會泳。他那時的頭銜是什麼「創辦」主任,大概相當於文化部長
的職務。
那時來這裡唱詞曲的人相當多,除了戲曲演員外,還有朱逢博、李谷一
等知名的歌唱家。有名的器樂演奏家劉德海、湯良興、閔惠芬、王昌元等,
也在這兒錄古樂曲,同時還為我們唱的詩詞伴奏。每天吃飯時,黑壓壓的十
幾桌人,擠滿一個大飯廳。
有一次緊急開會,傳達江青電話「指示」,對某一個演員唱的詞表示不
滿,講了些挖苦人的話,令人很難堪。這時我才明白,是江青在抓這項工作
。這位「旗手」,這時人人見她「敬而畏之」。過了沒兩天,把我唱的那段
送上去了,我整整一天忐忑不安。因為這些詞和曲都是陌生的,據說是用《
九宮大成》和《碎金詞譜》的譜,再新配上聲,沒練幾天就開始錄音,氣也
沒有順,聲音也有點虛心裡不免七上八下的。26日晚上12點,突然下達了江
青的電話指示:岳美緹總的說唱得不錯,唱得剛柔相濟,但聲音有缺點,可
以再唱。這是我完全意料不到的。此時唯有慶倖沒有當眾挨批,又不無擔心
,這將唱到那年那月才能結束?
不久留下唱詞曲的人選基本確定了,有我、蔡瑤銑、計鎮華、方洋和李
元華五人。前面四人都是上海戲校首屆畢業的崑曲班同學,只有李元華是京
二班的同學。當時大家都是從個劇團彙集到一起。我心中想著:這詞曲一定
和崑曲很接近,不然怎麼都讓崑曲演員來唱呢?我這個人除了會唱崑曲,平
時什麼歌也不會唱,連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別人也說是崑曲味。為此我拿
到詞曲曲譜時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按我這樣唱崑曲的勁頭來唱詞曲。果然
於會泳在一次召開座談會時說:「崑曲〈三醉〉潤腔很細,聽上去就知道是
經過舞臺錘煉的,岳美緹用崑曲的潤腔來唱詞曲是可取的。」我聽了卻更犯
愁,因我除了會崑曲潤腔外,其他一點手段也沒有了,怎能把不同風格、不
同詩人的詩詞唱出特點來呢?
我自小喜愛文學,古典詩詞,但從沒有機會好好學過。這一時期,我唱
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如:歐陽修的《蝶戀花》,晏殊的《浣溪紗》,蘇
東坡的《江城子》、《水調歌頭》,陸遊的《釵頭鳳》等,漸漸對傷今懷古
的婉約派和蒼涼悲壯的豪放派都有了些體會,尤其對辛棄疾、張孝樣、陳亮
等詩人他們對古往今來的情景理的感歎抒發,他們可歌可泣的遭遇都令我怦
然心動,時常對人生浮想聯翩……。
接著要我唱岳飛的《滿江紅》。當時這位英雄,已淪為「愚忠愚孝,反
動昏庸封建主的走狗」,連杭州城的岳墳、岳廟已被毀,而如今卻要我唱這
個被徹底否定的岳飛的作品,我該怎麼理解呢?是浩氣長存,還是……?我
小聲地不解地問老師,他無奈地對我一笑:「自己去理解吧!」我在苦思冥
想中好像感悟到,在這毀滅民族文化的危急時刻,有人在關心它,拯救它,
但此人絕不是江青!
我對岳飛有著特殊的崇敬,因為我也姓岳。聽長輩們說:在我們家譜中
,明確記載我是岳飛的三十七代孫。所以當我朗讀著:「怒髮衝冠,憑欄處
,瀟瀟雨歇……」時,一種緬懷先祖先烈的自豪和悲憤油然而生。聯想自己
,也經歷了三十六個春秋,承受過「文革」中對我的抄家,批評和衝擊,雖
然對政治還是不明不白,但對「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已能品
出些苦澀的滋味了。
這是一首琴曲,節奏變化可以自由些,根據自己的理解來處理強弱、快
慢。我把上句的「三十功名塵與土」處理成作者「不再回首」的豪邁感慨,
下句中「八千里路雲和月」的「路」是個高音,又是一個長腔,須把聲音處
理成一種深遠的感覺,抒發作者由內心自語展向對知己訴說,最後一宣誓推
向高潮。
雖然自己作了案頭準備,但一直沒有輪到我去唱,而是由計鎮華、方洋
男聲唱的。一天,突然通知我:「明天下午錄岳飛《滿江紅》。」我連夜從
頭至尾的練習了幾個小時,第二天上午練合樂,下午去新聞電影製片廠錄音
。
這天陪去的組長最多,平時只有作曲老師傅雪漪、周大鳳、樊步義三位
中去一位,那天大、小組長都去了。人去得越多,我精神壓力越大。唱了好
幾遍,唱得滿頭大汗,都因氣不順而沒有通過。
三點半左右,於會泳第一次親臨監聽室,我更緊張了,嗓音也發虛了,
又唱了六七遍都不滿意。此時我知道這段曲子一定要在下午六點前報送上去
,越急越唱不好。於會泳乾脆跑到錄音室來指揮我唱。他一臉鐵青,平時就
不苟言笑的他,此時更是嚴肅得令人不敢看他一眼,只對我說了「注意氣息
」四個字。直唱到第十一遍,才說:「挑選一下接一接吧。」意思是由剪輯
再加工吧,這才勉強通過。這時我連內衣都濕了,聲音也沙啞了。就這樣灰
溜溜地回到宿舍,心裡很難過,悶悶的晚飯也沒吃。
不料幾天後又叫我唱岳飛的婉約詞《小重天》,高啟的《吊岳王墓》等
風格、氣勢迥然不同的幾首,對我的唱,誰也不置可否,我自然也不敢多問
,只是自己私下納悶,終究悟不出所以然來。
6月22日這天一早,我被叫到「創辦」。于會泳、劉慶棠都在那裡。我
一進去他們就說:「準備一下晚上參加演出,你就唱岳飛的《滿江紅》。」
我一時好像什麼也沒聽清楚。當我看到節目單時,這才明白是剛剛下達的「
指示」,心一下子就跳到嗓門口,話也講不出來了。
自己已有十一年沒有登臺了,今天的晚會是在人民大會堂,又是一次重
要的外事演出。我非常不安地趕回住處,除了練唱,趕緊借演出服。向閔惠
芬借了一件墨綠色的「江青服」,又借了別人的襪子和高跟鞋,一面穿一面
不無感慨,誰想到這輩子還會上臺演出?更不敢夢想踏進人民大會堂!
當我面對金碧輝煌的禮堂,見到後臺都是樣板團的演員,他們有的大聲
練嗓子,有的站在大衣鏡前穿服裝,我卻躲在角落裡生疏地化著妝。心想:
「這一切和我太格格不入了……。」演唱不過三四分鐘,因為緊張,聲音也
比較虛,台下什麼也看不見,腦子裡只是不斷提醒自己:唱出氣勢來!別的
也來不及想了。一曲終了,只見前排有人站起來,定神一看,我心裡一驚,
原來是江青站起來鼓掌,她身旁坐的竟是美國總統尼克森!我心裡明白她在
為她主持的「詞曲」錄音工作捧場,只是今晚她這麼突如其來的表現一番,
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這時我也不知是高興,還是為自己沒唱好而喪氣,好久才透過氣來,只
有暗自慶倖今晚平安度過!
釣魚臺「聽課」
在北京一過就是好幾個月,整整一個悶熱的夏天,我們除了錄音外生活
很單調。每天晚飯後,我們三個北京沒有家的老同學--計鎮華、方洋和我,
總是從我們住的東單(這時已從西苑飯店搬到公安部招待所)步行到長安街
,坐在天安門前金水橋畔的漢白玉欄杆上,看著天邊的彩霞,思念著遠方的
親人。直到滿天星斗,街上已沒有了人群,寧靜的廣場只有我們三個身影,
這時,才姍姍地往回走。為了慰解寂寞,我天天把小女兒的照片一張張攤放
在床上,把每張照片都編成一個個小故事,以此自娛自樂,只覺得度日如年
!
有一天,我們晚飯後又在天安門廣場散步,不知哪里冒出一輛小車停在我們
身邊,說有緊急任務,要我們趕快上車,我們不知去哪兒?去幹什麼?小車
過了東單、民族館,一直往西,最後把我們開進了西郊的釣魚臺。釣魚臺曾
經是接待各國首腦的地方,有它特有的華貴氣派,這時已成了「文革最高司
令部」的據點,因而籠罩著一層神秘莫測的氣氛。
小車在七號樓前停住了,這時才告訴我們今天是來此聽北大教授上課的
。我們五個人都到齊了,在座還有於會泳、浩亮、劉慶棠及北大教授。人手
一冊大號字印刷的《枯樹賦》、《恨賦》、《別賦》、《月賦》等。大家先
是默默地等候,終於神色不安的江青駕臨了,原來她也是屈尊來聽課的。江
青進來後,對誰都不理不睬。於是上課的氣氛更加肅穆,我邊聽、邊記、邊
又在想:我們唱的是詞曲,為什麼講起賦來?再說不論《枯樹賦》、《恨賦
》都是作者借物抒情,而這種情在當時看來都是要不得的,怪!
這樣的課一連上了兩次,大家都敏感到空氣很沉悶,似乎一場風暴即將
來臨。說不上是喜是憂?記得上課時,聽了一個多小時課以後,我們從大間
換至小間,每人一小碟幹點心,一杯清茶,大家都小心地吃著,連眼神都不
敢交流一下,房間四周也絕無一點聲響,靜候江青休息一陣後在繼續聽課…
…。
一天,我們都在吃晚飯,小車又把我們幾個人拉到了釣魚臺,說是江青
對詞曲錄音有「指示」。我們在那個空蕩蕩的大廳裡等了一個多小時,才見
她披著軍裝進來了。她徑直坐到長桌的另一頭,就招呼我坐到她旁邊。我感
到非常拘束,就指指身旁椅子說:「我就坐這兒。」她立即說:「我又不是
老虎,你怕我什麼?」我只能回答:「我不是怕您。」她眼神專注了一下我
的衣服,忽然笑著說:「我知道她為什麼不敢坐過來,因為她穿了一條超短
裙!」天哪!我那時連什麼是超短裙也沒見過,這不是存心損我嗎?我只好
走過去,給她看我不是穿的超短裙,而是一條白底小花的面綢裙。她突然心
血來潮說:「我給你做條裙子好嗎?」沒等我領會過來,又說:「今天來了
幾個女孩子?每人送一條,我有存款三千元,給你們做裙子還做得起,不過
只給女孩子做,男的沒有!」那天她好像情緒很好,進門至此都是她一個人
的話,當然在這種場合,我們的話總是最簡單的,時常是用搖頭、點頭、微
笑來回答
就在那個晚上,江青命人把近期我們錄的曲子一段段放給大家聽。她又拍板
,又晃腦袋地輕聲跟著唱。一會兒指著我說:「你南曲唱得比北曲好!」一
會兒指著小計說:「你這段《賀新郎》唱得比《南鄉子》好!」我們都無聲
地聽她左一句,右一句地漫不經心的評點,心裡無不擔心著她會講出什麼令
人難堪的話來。幸好機要人員和她低語一陣,她即出去了,我們才如釋重負
地坐車離去。大牆內的釣魚臺國賓館,曾經是我多麼嚮往過的地方,如今,
它使我感到壓抑。
奇怪的大寨之行
那段時期我們與世隔絕,什麼也不知道。我曾寫信告訴親人錄音任務還
沒結束,但是收到家書卻說:「能早回來就儘早回來。」我對此理會不了。
在這樣的小天地裡,也常有突如其來的事,令我至今都不解。1976年5
月,我們五人突然奉命去山西大寨。
一列專車載我們出京時,我還一點沒弄清此去何方?以至數天后回來,
也不清楚我們這次是去演出?勞動?開會?好像都不是。
這次正是「農業學大寨」會議召開之際,中央領導都在那兒開會。不想
這趟車開出不久就停下了。一停便停了兩個多鐘點。我們久坐無聊,就跑下
車,到月臺上去活動活動,幾個人學著孩子「造」起「房子」來,一陣笑聲
當即被喝住:「首長在午睡,不要有聲音!」這時才恍然明白,火車為啥一
停就停了這麼久。
在全國學大寨的年頭,大寨佈局確實很規範:一色的窯洞,每個洞前都
栽有果樹,除南北向的一條大街外,就是無邊無際的青紗帳。
第二天我們參加鋤草勞動,下午隨同去參觀大寨。二百多人都搶在虎頭
山頂上照一張大寨的全景時,只聽得江青對我們五個人叫道:「來,我和你
們每人照張相。」原來還在搶拍景色的人一下子都閃開了,看著我們這幾個
特殊的不是來開會的人,被一一叫著名字過去和她合影。原以為照完相就可
以去看窯洞了,不料她又要我們在山頭排成一行,合唱一段辛棄疾的《水龍
吟》。在沒有器樂伴奏下,也不知是唱給誰聽,我們自己定了音就唱了起來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當唱到「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
,無人會登臨意」時,只見江青也激動地扯著嗓子在唱,一面還用手掌狠狠
地拍了一板。這時天下起雨來,我們在雨濛濛中唱完整段曲子,山頂上也無
處躲雨,江青坐上小車走了。雨漸漸大起來,我們把外套頂在頭上,徑直往
山下跑。此時有一隊參觀的人也和我們擠在一條小山路上,有一位邊跑邊問
:「你們剛才在唱什麼?」「詞曲!」我很簡單地回答。「幹嗎要唱詞曲?
」我看了看身旁的方洋心想:「我和你們一樣什麼也不知道。」只顧走路
在大寨的那些天,顯然空氣很緊張,我們連互相講話都小聲小氣的。最
後一晚陳永貴請客。當我在沿牆的一桌坐定後,方見大廳中約有二十個桌人
,桌上都是大寨的特產玉米、大棗,遠遠看見江青一面吃著玉米、,一面旁
若無人地嚷著:「我最愛吃這東西。」不一會兒她邊開始講話了:先把電影
《創業》的編導張天民叫到她身旁,她聲調很高,因底氣不足,聲音有點顫
抖,一聲東一聲西地指桑?槐,誰也聽不懂是在罵什麼人。這時,詩人張永
枚穿著軍裝以詩代替發言,沒講幾句就被江青狠狠喝道:「你不要牆頭草,
兩邊倒!」他正好撞在槍口上,被嚴厲地搶白了一頓。我們幾個私下悄悄地
議論:「一定是這幾天的會開得不對勁。」
重唱《賀新郎》
從大寨回北京的第二天,我坐上南下的火車回上海,離家半年多了,終
於盼到回去看望久別的親人了。剛剛會走路的小女兒,見我時怯生生的,令
我心中一陣酸楚。
不料,第二天就接到電報,要我速回北京。正值女兒高燒,我只能不安
地登上飛機,豈料北京那天傾盆大雨,無法降落,所以在機場上空轉了一圈
,又返回上海。我一聽到飛機要明早起飛,拔腿就往家跑,誰知趕到家裡一
個人也沒見。我一口氣奔到兒童醫院,才見全家老小都在那兒,女兒正在輸
液。我馬上接過女兒,喃喃地說:「媽媽來了!」我整整一夜把女兒抱在懷
裡。第二天一清早擦著眼淚又趕到飛機場。當我走下飛機,頓時兩眼發黑,
手腳冰涼,這一病就躺了半個多月。病好後立即要我錄音。
十萬火急地要我趕回北京,是要我重唱北宋張元翰的《賀新郎》(夢繞
神州路)。詞中結句的六個字「舉大白,聽金縷」改成了「君去也,休回顧
」,我不懂為什麼要改動原詞?大家也都不知道改動的原因。不想一次江青
又召集我們一起聽錄音,在放重唱的《賀新郎》時,她無不得意地自言自語
:「這是毛主席特地改了送給我的。」她那種傲慢,又有點失落,加上歇斯
底里的神態,令我至今難忘。
1976年真是多災的一年。錄音工作接近尾聲,開始錄像了。
7月27日我和瑤銑到了天津錄相,準備第二天錄的是崑曲《琴挑》。就
在當晚,遇到了唐山大地震。
我們住在「第二招待所」,是一幢結構很好的老式洋房。晚上12點多,
我們還未睡,熱水瓶的蓋子跳出來好幾次,我去塞上了好幾次。似乎還沒有
熟睡,只聽得隆隆聲響,像是打雷聲,霎時間鋪天蓋地的好像一列火車從遠
處一直開進房間裡那樣的巨響!窗外藍光像有開關似的一閃一閃,哭聲叫聲
四起。我腦子裡敏銳地跳出了「地震「!本能地往床底下躲,但席夢思的床
根本鑽不進去。只聽見門外導演在叫:「趕快出來,地震了!」其間門已經
打不開了,我手擰門柄,使勁用腳一踹,總算打開了!烏黑一片,人聲大嘩
,全都擠到大門口。不料大門鎖上了,正欲找鑰匙,只聽見「轟」的一聲,
大門外的一堵西牆正從上面塌下來,把大門堵住了,大家驚叫起來,幸虧大
門鎖著,不然正好壓在大夥頭上。在黑暗中隨著人群摸著從後門離開旅館,
來到街上。
仍然是黑沉沉一片,遠處看不清,只見近處的電線杆子七倒八歪,磚瓦
滿地,一時覺得非常恐怖。我們同來的幾個人都來到街心公園等天亮。
一個多小時後,天方才濛濛亮,此時又下著小雨。公園裡已經擠滿了人
,老老小小坐著、蹲著、靠著,沒有吵聲,沒有鬧聲,都焦急地打聽著震情
的發展。
下午1點多,來了一輛小車,接我們離開天津。還不到一天時間,天津
竟是一片斷垣殘壁了。一路看見許多處地裂,大的裂縫將近一米多寬,幾十
米長,小車在裂縫上顛搖時,我真擔心再來一個小小餘震,我們將會全部陷
下去!
地震後,各方面工作都暫停了,南下的火車票更是緊張。看到這情況,
我估計不會讓我們回上海。打天津回來後,不讓進樓房住了,我們每天都住
在大客車內。街道路口都搭起了防震棚,我們天天都到街上去看看,打聽打
聽有什麼震情?有什麼新聞?每天只吃兩頓,都是饅頭、醬菜、蛋。在汽車
裡一住就住到秋天。
9月9日毛主席逝世的不幸消息傳來,大家都很傷心,也很擔心,感到有
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我們的工作無形中停止了,對我們也再無
人過問,食堂一天只發一次更簡單的乾糧,那些大、小組長面也不見了,家
住北京的同志都不來上班了,空氣越來越沉悶,越來越異常,像有什麼大事
將要發生!
終於等到了9月29日,拿到回上海的火車票,我什麼東西也不要了,飛
也似的跑向火車站。我回到了久別的溫暖的家。沒過幾天,江青被逮捕了!
1988年,我在《光明日報》上看到張玉鳳同志寫的《毛主席晚年二三事
》,文中提到毛主席眼疾開刀前,她為毛主席播放我唱的岳飛《滿江紅》,
她說:「這首曲子是上海崑曲劇院演員岳美緹同志演唱的,她演唱的《滿江
紅》高亢、有力,充分表達了一個愛國志士的寬廣胸懷和偉大抱負。」並說
:「毛主席聽著鏗鏘樂曲、邁著蹣跚的步子來到手術室坐下。」這時我終於
明白無誤地知道,1975年我們唱的唐詩宋詞,曾經伴隨在毛主席晚年的床邊
。這個埋在我心中好些年的謎從此揭曉了。
在北京錄音的這段日子,真像是一場迷夢,有頭無尾,有影無蹤。我除
了對那些不朽的詩詞和優美的曲調十分欣賞外,其他都虛無縹緲地猶如隔世
一般了。只是在那年月,我總算還在與崑曲有血緣關係的詞曲中遨遊了一番
,這也是一種幸運吧!
畫竹情懷
每天走過樓前的綠化社區,對著這幾十株竹子,我總要注視一會兒,有
時心裡很單純,關心著葉子深淺的變化;有時卻因為它在風中顫動、舞蹈,
竟會生出許許多多感觸……那一片片竹林,寄託我半生對竹子的鍾情。
我認識竹子是從學小生開始的。
那年我改唱小生,俞振飛老師不止一次地叮囑我:「小生都是演的古代
文人、才子,一定要學點文化,學點書畫,來提高自己的修養和氣質。」對
一個17歲的孩子來說,我並不懂得書畫與演戲有什麼關係?也不懂書畫與氣
質有什麼關係?真還幼稚地以為字和畫就是文化了。為此在我學戲、練功之
外,最大的心願就是投師傅學畫。
說來好笑,我第一位畫畫的老師,是當時俞老師家對門的鄰居張樂平伯
伯,那時我一心一意想學畫,只怕他不肯教我,所以第一次去,一進門就給
他叩了三個響頭。張樂平伯伯一把拉起我說:「我是畫漫畫的,畫三毛流浪
記的,你想學什麼?學素描?速寫?還是什麼?我能教你什麼?」他一連問
得我張口結舌,講不出所以然。當他知道我學畫的動機,馬上笑著說:「我
看你還是學國畫吧,國畫和你的崑曲還接近,也能提高欣賞水準。」我似懂
非懂地點著頭。就這樣,在他的指點下,我另投師門,開始了一段很長的畫
竹歲月。
張樂平伯伯為了我叩的三個頭,他特地到劇場來看了我演的《白蛇傳》
、《白羅衫》、《遊園驚夢》等不少戲,給我畫了好多幅人物速寫。我雖不
懂速寫畫的水準,但卻深感張樂平伯伯的心意。他對一個孩子的事,辦得如
此認真,他為人的認真和真誠,給了我深遠的影響。若干年後,我才從他質
樸無華的速寫中,感受到他信筆寫來的那藏巧於拙的線條,逸趣橫生、神形
兼備,給人以純真的藝術魅力。
這幾幅畫我收藏了幾十年,雖然紙泛黃,質易脆,但從畫上我又找到了
青春少年的我,為此我無比珍惜,也無比感謝張伯伯。
教我畫竹的潘老師,早年畢業於浙江美術學院,她不僅有很好的西洋畫
功底,後又隨申石伽專修梅、蘭、竹、菊,能詩能畫,字和畫都很飄逸、灑
脫,沒有一點女性的纖細柔弱。她為人賢淑,端莊,溫文爾雅,從沒有聽見
過她大聲說話,我非常喜歡她,認定她是我的女性偶像。
潘老師認為畫山水、人物要花費許多時間,對我不合適,便給我選擇「
畫竹」。她說:「畫竹是國畫的基礎,既能練筆力,腕力,和你們從小練腰
功腿功一樣的道理,而且竹子表現的品格與崑曲很相近。」那時我並不真正
懂得她這些話的含意。
我學畫的數年中,從沒有交過一分錢的學費,連我平日所用的紙筆硯臺
也都是潘老師供給的。她知道我家庭生活困難,從不收我一點東西,相反經
常買了字帖、書畫來送我。那時向她學畫的還有楊振雄先生的二個子女,他
們都和我一樣,老師非但不取分文報酬,還時常請我們一起聚餐,一起看畫
展。她的一言一行不失為人師表的風度,給了我這個窮學生許多從家庭、父
母那裡得不到的溫馨和關懷。
每天清早我便悄悄起身,怕驚醒同學們,就躲在那個小壁櫥間,扭亮點
燈,開始我的早功課。那時我們宿舍是在一幢舊式洋房的頂層,一間大房間
裡前後左右有四個斜頂的小壁櫥,可以放一張床或課桌,冬天還真比大房間
暖和。我畫畫的那間,我們佈置成小書房,若要寫信、抄劇本、練毛筆字、
畫畫,桌上紙帖工具應有盡有。
我的早功課是先臨二張字,再臨二張畫。那時老師送我的「靈飛經」,
「快雪堂法帖」,我沒有能力分辨,便今天臨小字,明天寫大楷。後來喜歡
起俞振飛老師的字,就臨他寫給我的信,不想給他看出來了,趕緊對我說:
「我的字寫得很快,很亂,你還是臨趙松雪的字吧。」他早年是寫趙字的。
但我寫字終究因為沒有叩頭拜師,所以寫寫停停,停停寫寫,一直也沒有能
寫像個樣來。
平日的練功、學戲是很辛苦的,時常疲勞得不想動彈。到了去老師家學
畫的日子,要走一段長路,要帶上一周的功課,有時曾想到蹺課。然而每一
次,潘老師都是那樣歡顏地等著我去,我常為自己差一點不來上課而深深地
自譴自責!
那一次我隨團去巡迴演出兩個多月,俞老師趕到南京來看望我們,潘老
師特地請他帶來了不少畫稿給我。我感動不已,再三提醒自己不能辜負老師
的厚愛!長大一些,我把每一次堅持學畫看作是自己毅力的磨練。排戲再忙
,考試再緊張,我仍然堅持每天畫,每週去老師處回課。畢竟是學生,沒有
家務,沒有社會活動,時間有的是,就是一個自覺性。如今,看到我戲校的
學生們,他們每個人都似乎很忙,一週三次來上排戲課,好象是看我的面子
來的。我也常和他們談談除學戲外在幹些什麼?他們總是笑而不答。後來我
也知道,他們有的在外學英語、學聲樂,看來都是為今後出路作各種超前準
備,也有的在拍電視甚至做生意……,他們的十七八歲和我那時的十七八歲
想的、做的大不一樣,我分辨不出是觀念不同?還是時代不同?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對畫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時,我不安穩了
,我把信封、報刊、畫冊上凡有畫竹子的都剪貼在那本「竹的世界」裡。以
至鉛筆、杯子、花盆、瓶瓶罐罐上繪有竹子的都占為己有。我在日記本的封
面畫了一株株竹子;在劇本的空白處畫上一片片竹片;在照相本上也畫滿了
一叢叢竹林……「竹子」漸漸成了我的代號,別名,誰看到有竹子的畫片,
竹制的筆筒、小籃子都會留著給我,如看到畫有竹子的書、練習本即認准是
我的。
「亦不飄香亦不花,不與桃李鬥春華。」這兩句話是在一次畫展中,我
從一幅明人畫竹中看到的。淺近又深邃的兩句話,深深打動了我,終日在嘴
邊吟誦。我無比羡慕竹子的不豔不媚,不俗不香,那樣坦蕩,那樣自由自在
。我便又開始搜集詠竹、題竹的詩,我把歷代文人、詩人的妙語驚文,寫在
自己的畫上,抄在日記裡。在茫茫的搜索中,發現幾乎每首竹子的詩都像是
對我說的。如鄭板橋的「咬定青山不放鬆,只緣身在此山中。」學藝的艱難
,追求女小生境界的困惑,常常令我為難,苦悶,我對自己不滿意的時候,
就拼命讀這兩句話詩。古人畫竹子寫詩,都是寄託自己的感情,表現人的品
格和情操。竹子的高昂、堅毅、虛心、勁節給我確實有這種真實感,我因為
愛竹子,它的這些美德都成了我的嚮往和追求。
我常把自己以為畫得不錯的題上款、蓋上章,送給我的同學、老師,以
至凡是有人向我求畫,我一準馬上畫好。俞老師常叮囑我:「有人向你求畫
,就是你鍛煉的機會。」
我終於可以畫扇面了。扇面要比在宣紙上畫難度大,我從老師處借來畫
扇面的夾子,也學會用香煙灰來擦洗掉敗筆和筆誤的地方。先是哥哥、弟弟
、妹妹用的,不管摺扇、團扇、蒲扇一概是我畫的墨竹、翠竹、朱竹,以後
老師、同學們排戲時用的扇子也都有我畫了竹子,下款還瀟灑地寫上「美緹
畫竹」,天天像翻行頭、翻花樣那麼變著法畫,俞老師、沈老師天熱用的黑
摺扇,我也給他畫上幾株翠竹……,一時「畫竹美緹」(諧音「下足」)被
大家戲謔地叫開了。
那年哥哥結婚,不僅玻璃櫥門是我畫的竹子屏條,因為新嫂嫂欣賞我的
竹子,我更是得意非凡,新房中的枕套、床罩、窗簾、臺布都是我繡的竹子
。大家都說用紅的府綢繡上白色竹子的枕套非常別致,淡藍窗簾繡上靠色的
雙鉤竹子高雅大方,竟然都爭著要我畫,要我繡,一時間我成了畫竹的「專
業戶」。
記得我結婚時,江西的一位好朋友請人用樟木給我打了一個五斗櫥。那
時傢俱又貴又難買,每月65元工資,根本買不起整套傢俱。好朋友她自己拉
了板車,把五斗櫥運到碼頭,送往上海。這份情誼令我感動得掉淚。在給白
坯的五斗櫥上清漆時,我傾心傾神地用筆蘸著漆在櫥門上畫了二株相依相靠
的竹子,一旁題上「「亦不飄香亦不花,不與桃李鬥春華。」然後用清漆罩
上,二十年不脫落,不褪色,看著它,無限往事,像閃爍的星點亮在心頭。
我並沒有想當一個畫家的遠大理想,我明白要成為專業畫家,和演員一樣,
要從頭開始打基礎。然而從俞老師寫的一手龍飛鳳舞的字,從梅蘭芳大師親
手繪給我的一把絢麗的梅花扇子,使我對剛剛步入的藝術人生想入非非,我
一心想把前輩藝術家所展示的形象和風範統統都融入在自己的苦修苦練中。
說起梅先生給我的那把扇子,它是我最得意,也最值得紀念的!扇骨是
斑斑湘妃竹製成,扇面上灑滿了點點的梅花,每一次展開觀看時,我幾乎都
能從那暗香浮動的枝頭,聞到一陣幽幽清香,令人心醉。老枝虯幹,從那紅
梅盛開的寓意上,我深感是老一輩藝術家對我這後輩的激勵。
我18歲那年,剛剛從女生隊伍中站到小生一行,每天給我捏笛吊嗓的許
百遒先生,他是許姬傳的兄弟,曾為梅先生吹過笛,早有「笛王」之美譽。
他很歡喜我們這班崑曲弟子。比「傳字輩」老師還要寵我們。那次我們女宿
舍從朝西房間搬到朝東房間,他竟買了一大堆饅頭、糕點,一面嚷,一面氣
喘吁吁地捧上樓來:「今朝喬遷之喜,大家來吃糕點,高興高興!」
自我改行後,俞老師曾托許百老教我吊嗓子。為此他每天一早就來戲校
,只要看見我一下課,就馬上拉我去唱,無論寒暑陰晴,無論節假日,許百
老都要求我留在學校唱上一二個小時,而後送我到汽車站,讓我回家。以至
好幾個大年除夕,他也總是到學校來給我吊嗓子,吹完了才回家吃年夜飯。
我真有點過意不去,他卻說:「只要你嗓子吊出來,曲子唱得好,我比什麼
都開心!」現在我每唱到當年每天必唱的「月懸明鏡……」那四壁瓷磚,由
廚房改建的小會議室裡,許百老吹得頭上冒熱氣的情景,竟像是昨天那樣清
晰地在我眼前重現。
那些天,我天天都在沈先生處學《亭會》,手裡拿著一根尺把長的木條
,權當扇子。《亭會》中小生在扇子上身段最多,那根木條怎麼也舞不出扇
子開合的各種姿勢,許百老即把自己隨身用的一把紙扇給了我,當他看見我
高興地拿著扇子在排戲舞身段時,像慈父欣賞著小女兒穿新戴紅的神情,開
心地笑著。他對我說:「等你排好這出戲上臺演出時,我一定送一把好扇子
給你!」他說得有心,我聽卻無意,這個戲學了三個月,這把扇子也跟了我
三個月。眼看就要彩排了。
果然一天,許百老手中揚著一把簇新的扇子,要我猜:「是什麼人畫給
你的?」我那時腦袋裡沒記住幾個畫家,怎麼也猜不出來,急得我雙手合十
求拜。原來他讓朋友帶到北京,請梅先生給我這個十幾歲的孩子畫了一幅梅
花,題上我的名字,另一面他親自工整地寫了非常精美的小楷,又配上貴重
的湘妃扇骨特地用來獎勵我。我驚喜萬狀,又笑又跳,從此這把扇子成了我
的至寶,成了我藝術人生的一個起點。
有了這第一把扇子,我便尋思著攢聚更多的「私房」扇子。因我們演出
用的道具扇,非常粗糙,與崑曲精緻的表演不相配,而且小生戲,大多是手
持書扇,搖搖擺擺,確實能煽出一股傳統文化的書卷氣,舞出崑曲藝術的高
雅風情。
我曾經為演《琴挑》中潘必正穿的淺黃褶子,想配一把畫有丹竹的扇面
,往返潘老師家與太先生家無數次,為‘柳夢梅’新做了一件白底綠梅的褶
子,該配上一把什麼樣的扇子而晝夜琢磨,煞費苦心。我期望扇子的畫面、
色彩與我舞臺上的人物和情景能相輝相映,使手中的扇子也成為我理想的一
個「藝術形象」。
這樣我有了黑色漆骨的荷花扇子;有了水磨骨上刻有俞老師題寫的「高
山流水」的蘭花扇子;有了檀香骨上徐孝穆先生刻的梅花的墨梅扇子……在
我視為珍寶的扇子中,有一把我從沒有拿著上過舞臺,這是我最為珍貴的一
把,是葉劍英元帥經常來上海修養,把我們這些崑曲小演員找去談心,唱曲
。他是廣東人,卻特別喜愛江南吳語。那時他最愛聽評彈,每次旅途最多的
行李是評彈的唱片和錄音,我還聽唱過《志貞描容》的開篇,咬字吐腔真有
味道。這位久經沙場的元帥,第一次給我印象,竟是笑容可掬,談吐儒雅的
文人。他第一次看崑曲是在無錫一次開中央全會的時候。我們戲曲學校的學
生,被陳丕顯市長邀請去為大會的首長們演出。
那晚有一出《牡丹庭‧遊園驚夢》,杜麗娘有張洵澎扮演,春香由金采
琴扮演,我演柳夢梅。不料我們演到「堆花」一段,戲還沒結束,有人來後
臺和我們老師要求,要我們把《遊園驚夢》後面幾折繼續演下去。老師即來
問我,那時我還剛剛只學了一折《拾畫》,張洵澎只會二段《尋夢》。其他
都還沒學過,只好就加演這三段。戲完後才知道,是葉劍英元帥看了《遊園
驚夢》很高興,是他要求我們能再演下去。可惜當年我學藝還沒幾年,會的
戲也不多。二十年後我們排出了全本的《牡丹亭》到北京演出時,多麼希望
葉帥能來劇場看戲,但終因老人家年高體弱,沒能看到他當年希望我們「演
下去的」的《牡丹亭》。
演出後,第二天,葉帥就把我們找去,見面禮是送給每人一首詩。我記
得送我的那首最後一句是「卸妝原是女裙釵。」他不住地說:「崑曲真美!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一個‘啼’字用得多麼傳神!」他要求我們崑曲演員必
須要有文字修養,尤其詩詞,要多讀多背,這才能領會、理解崑曲的唱詞!
以後我們時常和他一起唱曲,對他能流暢地背誦《琴挑》、《思凡》、
《遊園》、《驚夢》這些戲的全部唱詞,都非常驚訝。他歡喜古詩,也歡喜
自己作詩,常寫詩送字給我們。一年,我們去北京在他西山的小白樓作客,
他當場揮筆寫了「翠柏圍深院,紅楓傍小樓,書叢藏醉葉,留下一年秋。」
送給了我。
一次他知道我在學畫,便要我送一幅給他。雖然已畫了幾年,但我還從
沒有送過人,一點自信也沒有。葉帥卻鼓勵我:「你送畫給我,我就給你題
首詩!」這是多麼誘人的許諾!為了求得葉帥的詩。我拼足全身本事,畫了
好幾幅,挑來挑去揀了兩張送去。他看了高興地說:「多學一點東西,就能
多長點見識。」不久,他果真在扇面上為我題了一首畫竹詩:「彩筆淩雲畫
溢思,虛心勁節是吾師,人生貴有胸中竹,經得艱難考驗時。」扇面的另一
面,要我自己畫上竹子,可是我一直未敢動筆,因為它在我心目中太珍貴了
。我想練得有成績些再畫上去,就這麼練了幾十年,始終不滿意自己的畫,
所以扇面的另一面至今還是空白的。
我很慚愧,那張竹子畫得太平常了,卻得到葉帥這麼好一首詩,每一句話都
讓我感到分量很重。此後在漫長的歲月中,它成為我的座右銘。就在我的人
生和事業剛剛邁步時,遭到無情的抄家,批判,下放,這幅扇面也被抄去。
在否定一切的日子裡,我痛苦萬分,常常獨自一人含淚默默背誦著:「人生
貴有胸中竹,經得艱難考驗時。」千萬遍提醒自己不能動搖人格和信念。十
年後扇面又回到了我的書案上,只是在邊角上多了個抄家時記錄的符號。
在「文革」動亂中,我與葉帥有過一次難忘的會面,使我對他當年寫的這首
題竹詩更有刻骨銘心的感受。道路難免驚濤駭浪,荊棘塞途,要堅定地做個
正派的人,這在當時對每個人都是一場嚴峻的考驗。
1969年正是「文革」如癲如狂的日子,我們正在邊勞動,邊接受再教育
。這年12月10日早上,從報上看到葉帥陪同越南阮友壽到上海訪問的新聞,
不禁心裡一熱。多少年沒有見到他老人家了,多麼想念他啊!正看得發愣時
葉帥來電話了,他簡單地說:「北京客人來了,你們快來,我在錦江飯店等
著!」此時,我和采琴直奔錦江飯店而去。
可是門衛森嚴,不讓我們進去,我們也不敢講出自己的身分,只說是裡
面有人打電話找我們有事。在大門口僵持了好一會兒,只得失望地轉身離去
。不想這時葉帥竟在八樓的視窗看見我們,趕忙叫人到下邊來帶領我們上去
。
幾年未見面的葉帥,臉上已沒有從前那樣的笑容,他第一句話便是關切
地問道:「你們受苦了!挨鬥了嗎?」我們像見到久別的親人,把心裡不明
不白的想法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葉帥慰撫著說:「美緹你成分不好,你受
委屈了!」我忍不住淚如泉湧。葉帥自己身處逆境,卻還想著我一個普通的
小演員。一股暖流,頓時溫暖了我這些年來一直被歧視的一顆心。「運動」
的深入使很多人都不敢理睬我,平日要好的同學也都深怕有「立場不堅定」
之嫌,而不再和我打招呼。就是傳達中央文革、市革會什麼新的精神,我也
比革命群眾晚一批聽。我最怕開批鬥會,因為我總不能和革命群眾坐在一邊
,我很清楚自己這邊緣公民的身分,一直在心驚膽顫中過日子。而葉帥對我
成分卻看得根本不嚴重,這種平等和溫暖使我感受到自己是個人民群眾,應
該有自身的尊嚴。
葉帥拍著我的肩頭說:「還記得我送你的那首詩嗎?」我擦著淚背誦起
:「人生貴有胸中竹……。」這時我覺得對人生比任何時候都有著更深的領
會!
時間已到了中午,葉帥留我們一起吃午飯。房門口不時有幾個人向裡面
探頭探腦。我感覺到這是在監視。
那年月的政治風雲,一天一篇社論,一天打倒一批人,可以說人人都處
在芨岌可危之中,被人監視,被人調查是家常便飯。儘管當時葉帥身居高職
,但他與「四人幫」的分歧,矛盾,已為全國人民知道,他來上海即被上海
「四人幫」爪牙們監視起來……。葉帥突然站起來,把門口穿著服務員制服
的男男女女都叫進來,指著我們說:「這是我的上海小朋友,是我約他們來
的,你們有什麼事嗎?」他們連連說:「沒有,沒有。」葉帥臉一沉,手一
揮:「沒什麼事,就請你們都出去!」看著他們尷尬地退了出去,我真覺得
揚眉吐氣,抬起崇敬的眼光,看著一身浩然正氣的葉帥,他那傲視權勢,決
不附庸當時潮流的獨立人格,使我仿佛看到他身後一片疾風瀟灑的竹林……
。
午飯後,我們不敢多坐,就起身告辭了。葉帥再三叮囑:「要自己保護
自己,不要學壞!」這兩句話的含義我心裡非常明白,重重得點著頭。走出
錦江飯店大門時,情不自禁回身向高樓望去。不料葉帥還在八樓視窗前向我
們揮手。我心裡難過極了,不知這次見面後,何時再能見到他,
「四人幫」倒臺後一年,那是1978年元旦前夕,葉帥來上海了!那正是
歲暮年終的時候,他宴請了上海的崑曲界朋友,說要和大家一起歡度除夕。
那天見到了闊別十年的葉帥,雖說他見老了,但精神很好。我們聚在大客廳
裡,為葉帥唱了幾段曲子,還帶作身段的表演。大家為這次重逢無比高興!
葉帥把我叫起來,要我將那首詩念一遍,這時我一開口,鼻子就酸酸的。經
歷了「文革」的艱難日子,對老人家用心良苦的教誨,我有一種不啼再轉人
生的感激之情!
上崑在1982年晉京演出,大家都盼望著葉帥能來劇場看戲。可是等了好
幾天,他都沒有來,聽說他身體不好,大家都很掛念。在我們即將返回上海
的前一天,接到通知,讓我們前去看望葉帥。
又是三年多沒見到他老人家了,心裡非常激動。這次看見他坐在輪椅上
出來,臉色有點蒼白,大家心裡都有點酸,擁上去問候他。他依然親切地叫
著每一個人的名字,問著每一個人的家庭情況。聽到我們建團這幾年來發展
得不錯,他很高興,反復叮嚀:「崑曲的局面是艱難的,還有很多阻礙,不
過現在比過去要好多了,希望多排出好戲來!」葉帥的鼓勵,令我們群情激
動。這時,葉帥又叫我把那首詩給大家朗誦一遍。葉帥的詩,正是他的囑咐
和期望,它僅是對我個人,也是對我們一代崑曲工作者的精神力量。此刻,
大家異口同聲地念起:「……人生貴有胸中竹,經得艱難考驗時……」。
我畫竹子,不想畫出這許多經歷,畫出這許多情懷。在那淒風苦雨的年
代,劇團解散了,崑劇不要了,我被下放到工廠去「戰高溫」。在這最閑最
悶的時候,我又開始了繼續學畫。那時潘老師的家發生了大變,她已沒有心
緒再教學生。我由明耀兄帶到江聖華老師家,向她學花卉。她是大畫家江寒
汀的女兒,一直病休在家,她歡迎我去。那年頭大家都無事可幹,我又有了
學畫的閒情和逸致。白天去工廠勞動,鍛煉四肢,晚上畫畫,每週都去老師
家。這時學畫的環境比以前更好了,我可以把時間都放在畫畫上。這段日子
,我有機會看到不少前輩畫家的精品,聽到不少畫壇軼事, 我也收藏了不
少畫稿、冊頁和書畫,堆得書櫥裡像個小山堆,拿一軸就嘩啦啦都往下掉。
我懷孕期間,上班時間少了,時常一個人夾著畫板,步行幾十分鐘去老師家
,心裡油然感到一種淒情,也有一種自足:回想起我學畫的初衷,為的是提
高素質,提高文化修養,不想現在戲不能唱了,舞臺和崑曲都沒有了,而只
有畫還能寄託自己的感情,寄託對已失去的藝術的懷念。
我經常去謝稚柳、陳佩秋、程十發先生家。這些當代畫壇大師雖已結束
「隔離」和「審查」,但對外面社會仍然心有餘悸,平時都不出門。我每次
前去,他們都關心地問寒問暖。我看他們作畫,聽他們談戲。他們偏愛崑曲
,推崇崑曲,使我和興奮。他們把崑曲與中國畫相比,說都是「雅」的藝術
,都是「寫意」的藝術,那時外面還不能唱崑曲,我和幾個同學就躲在他們
家裡唱,謝伯伯安慰我說:「這種日子不會長了!」他畫了一幅精美的荷花
扇面送給我,還說:「以後你上舞臺時用得著!」聽說我喜歡畫竹,揮筆劃
了一本竹子畫冊給我,我如獲至寶,天天看著臨摹,以至這十二張竹子我都
可以一一默畫出來。
陳佩秋先生的畫別人還不易求得,但對唱崑曲的小朋友她總是有求必應
,並畫上:「每莖一花,香幽而清」的蘭花送給我們。她再三叮囑:「總理
把崑曲比作蘭花,因為蘭花乃花中君子--高雅而幽香!」在不能唱崑曲的年
代,我卻常能在他們那兒重溫起崑曲的舊夢。
春天來了。演過了一陣傳統老戲後,我一心一意要排全本《牡丹亭》,因為
男主人公柳夢梅與我緣分最深。一折《驚夢》,從此我開始女小生的生涯。
柳夢梅手中的扇子是極為重要的道具。這年,我用工資的二分之一覓得
了一幅?亮的泥金扇面,拿著這幅很有點分量的扇面,徑直走向程十發先生
的家。
程先生是著名的崑曲知音。他最愛說笑話,他說:「別人唱崑曲都喜歡
唱小生、小旦,我就喜歡唱大面!」他最拿手的曲子是《刀會》中關羽唱的
:「大江東去浪千疊,趁西風,駕著這小舟一葉……」上崑建團後,凡是說
明書、封面、電視片頭、禮品、報刊速寫等等都是程先生慷慨賜與,他說:
「這是崑曲看得起我,也是我和崑曲有緣!」
程老師見我向他求畫,一口答應給我畫一幅依梅傍柳圖。還悉心給我出
主意:你這個柳夢梅,手裡拿的是梅花扇子,服裝上也要繡出各種各樣梅花
,這就叫「講究」!回去後我按程老師的意思,請老師傅做了幾件鏽有綠梅
、紅梅、黃梅各種姿態的褶子,果然「這一個」柳夢梅與眾不同也!
沒過幾天,我按耐不住急切的心,一腳跨進程先生的家。迎面看見用夾
子夾著、襯著宣紙掛在櫥門上的那幅金扇面。先生不在家,師母對我說:「
程老師細細想了兩天,第三天即動手給你畫好了,又把它掛起來,天天在端
詳、欣賞。」還說:「因是全金扇面,如果畫得太滿,金露少了覺得可惜,
畫得太稀,只看見金,又覺得不雅,所以著實動了腦筋。」我雙手托起扇面
,細細觀看,眼前不覺一亮,上面十幾朵粉梅淡遠飄忽,有幾朵近乎素白色
,溫馨雅致極了!扇面的角上揚起幾片朱竹,隨輕風搖盪,詩意盎然。我看
著便覺醉了,急欲叩頭致謝。師母卻笑著說:「下次演戲,寄兩張戲票來!
」
扇面的另一面,我請當年79歲的俞老師寫上柳夢梅讚美杜麗娘的唱詞: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這麼美妙
的詞,這麼美好的字,配齊了這幅扇子。每當我踏上燈火燦麗的舞臺,在衣
衫步履之間,吟唱舉止之時,手中的扇子構成的和諧,使我無比自信和投入
,感覺好極了!如此完美的詩、字、畫,溶為一體,吐露了無限風光,散發
著傳統文化的氣韻,薰染得我飄飄然。
我終於找到了申石伽先生,不想他搬家後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弄堂房子
。從我開始畫竹子起,就非常崇拜申石伽先生。潘老師家客廳裡一幅中堂是
申先生畫的竹子--《竹報平安》,清挺瀟灑。這幅畫的每一個局部我都臨摹
過。但我沒有機會向他求教。因為我是個小學生,他在我眼裡是個大教授。
此時申老師已經退休了。仍然是一身褪色的中山裝,清瘦的臉上架著一幅金
屬架眼鏡,他那份溫文、淡泊的氣質,令我老在琢磨他一舉一動中透出的書
卷氣。
他住在只有十平方米的朝北亭子間,在所有的空間處都置有小擱板、小
壁架,把所有的畫稿、紙筆都安置得井井有條。這兒每一個角落都像精心設
計過那樣具有藝術性。尤其是書桌、硯臺、水盂,每次我看見都是乾乾淨淨
。在這小小的空間裡,那麼寧靜,處處飄溢著書香、墨香,我使勁地體味著
這種特有的氣息。
每次去申先生家,桌上必定鋪置著紙筆,畫桌的對面牆上,一定掛了好
幾幅畫。那次我脫口而問:「這幾幅都是新畫的?」申老師點頭說:「都是
今天早晨起來後畫的。」
他每天早、中、晚三次均要畫上好幾個小時,,我心裡想一定是畫債太
多,沒辦法。誰知他卻說:「我一天不畫,好象今天沒吃過飯一樣,心裡空
蕩蕩的!」申先生常年為上海工藝美校校長,一直堅持講課,所以他講起話
來真是妙語連串,很有學問。我最喜歡聽他評詩論畫。
在申老師家,我感到最放鬆,家中常常只有他和師母二人。我畫完後,
就和申先生隔桌對坐,一聊就是一二個小時。他喜歡聽崑曲,電臺裡放的崑
曲他都把它錄下來,時常一面作畫,一面聽崑曲。他最歡喜崑曲「三醉」的
曲子,說:「這種音樂明麗、華美,眼前不知不覺會出現秋水長天,落霞孤
鶩的景象來。這樣我畫的靈感也隨之而來了!」我無比欽佩他對音樂、對文
學的修養,他對藝術的追求,實在不同與別人。他告訴我:「搞藝術的人要
學會辨別,從音樂中去辨別,是最好的辦法。如:笙、簫、笛、琴的聲音,
各不相同,又如:《十面埋伏》、《春江花月夜》的曲子,都各不相同,因
此才會有古樸、典雅、雄壯、華麗等等各種味道來,在畫畫中要分清,演戲
也要分清,不然難免‘一道湯’的感覺。
他說的‘一道湯’,就是演戲最怕的「似曾相識」。這正是我在藝術上
時常苦悶而不得要領的問題。我演的巾生,都屬於才子佳人一類的風流書生
,以前崑曲注重行當藝術,即「巾生」的表演特點。雖然這些傳統戲曲人物
有他獨特造型、唱腔、身段,但今天的審美要求不同了,還停留在「行當」
上就會給人「一道湯」的陳舊感。申先生的話講得太好了,給我幫助很大,
我開始對每一出戲、每一個人物作細心、靜心的分辨、分析,分清他們的特
點、風格、語言、情感……。
一天,他興致很高地說 :「我到公園去看竹子,看到小孩踢毽子,這
是形態的一種變態,我站在那兒看了好久,我想起你在舞臺上的水袖,左右
環抱的姿態,我都把它們變成竹子的風姿,這就是為我所用,一切不放過!
」說著取出好幾幅新畫的風竹,那幅臨風狂舞的「亂雲飛」,筆勢疾弛,下
垂的竹梢突然上翹,感覺是有風雨襲來,竹梢的重量使得竹身回轉,整枝竹
子似乎是在半空中晃蕩。申先生笑著說:「你可看出這就是水袖的動作?」
看著我茫然的樣子,他左右手竟動起來,果然竹身迴旋處真有水袖翻折的意
思!申先生見我興高采烈地找著畫上的「水袖」動作,便說:「戲劇可以作
畫,畫可以啟發你的表演,豐富你的想像和感受!
說到畫能啟發表演,我在好多年前,就聽到這個道理,我也聽到過畫家
講某演員的「一動一靜可以入畫」這類藝術相通,可以相互借鑒的道理。我
也使勁在把這兩門藝術「聯想」在一起,但是畫的技巧和構圖如何與表演藝
術直接滲透?我一直沒有真的弄明白。申老師用了「想像」和「感受」講得
更具體些。他說:「感受是要積累的,平日我對風雨、天氣的自然變化都去
感受一下。我的感覺便不斷會有變化,在創作設計就高技巧來變化。如:我
畫雪竹,冬天的雪有時會感到它非常輕軟飄逸;有時又感到它很莊重、嚴潔
,這樣在作畫時,就用技巧來畫出各種情緒的雪竹。」
我簡直像得到錦囊妙計那樣欣喜若狂,直盯著一幅《雪莊竹篁》和另一
幅《晴窗入麗見白竹》,領會著申先生所說的意境和氣氛完全不同的由來。
我即回饋給自己:一定注意生活中各種感受,把它點點滴滴積累起來,當舞
臺上的人物,劇情需要的時候,就能正確而惟妙惟肖地把感覺的細微過程表
現出來!我確信「想像」和「感受」是一種才華,只有具備這種才華,才具
有藝術家的條件!
我萬分感激申老師將藝術三味對我點撥,至此我畫竹幹的濃淡、挺拔,
竹葉的瀟灑、婀娜,都在領略娟秀、飄逸、莊重、孤傲的各種感受。這當口
我腦子裡時常又冒出:如果申老師是導演的話,他一定會排出不同凡響的戲
來;如果是劇作家,他一定會寫出驚世之作;如果是舞美設計,他一定獨領
風騷。在我心中,申老師是一位全材藝術家,一位真正的導師!
在他面前無論是一知半解的想法,或對旁人難以啟齒的思想我都敢講,
我不怕他批評,也不擔心他會笑話我。
我對自己這個女小生一直不滿意,尤其怕聽別人說「女小生」的「女」
字,多少年來,我一聽見「脂粉氣」幾個字就心驚肉跳。我不同於「女子越
劇」,女小生周圍的角色,無論是老生、小丑、花臉都是女的扮演,它有一
種協調,而和我同台的老生、小丑、花臉所有男角色都是男演員扮演,相比
之下很容易顯出我的「性別」來。我曾經聽見一位觀眾在說:「看來看去,
他的一雙手是女的!」我恨恨地抱怨起自己的手來。又有人說:「這個名字
就是女的!」我也曾經抱定決心要改換名字!因此女小生的這個「女」字成
了我的心病!
不料,申老師卻很輕鬆地反問我:「為啥人家說梅蘭芳,從來沒有人說
男旦梅蘭芳?」我不假思索地說:「因為他知名度太大了!」申老師卻說:
「因為他的藝術形象太完美了,大家都很自然地忘了他的性別。歸根到底要
從藝術形象的完美去努力!」真是金玉良言!我開始把追求一個完美的藝術
形象作為自己的目標。
我越來越發現,申老師畫的竹子,無論是春、夏、秋、冬,無論是風霧
、雨雪,它們所表現出的氣質和形態與崑曲小生竟然那麼相似:崑曲小生特
別講究儒雅、清新那股書卷氣,婉約的聲腔和精心細作的姿態表現出一種特
有的神韻;而竹子挺秀、瀟灑的氣質,虛懷若谷的神貌,我感慨它們之間竟
有如此神魂相溶的奇妙!我真正感到竹子像小生一樣美,小生的品行像竹子
一樣高!
有一天,申老師給我看一幅剛畫好的雙鉤竹子,秀麗、清雅得動人心魄
!他說:「你看它像不像小生?」「太像了!」我禁不住叫起來!我怎麼也
沒有想到申老師竟也將竹子比作小生!這一驚喜,非同小可!我把小生喻為
竹子,是渴望在自己塑造的藝術形象中找到一個支撐點;申老師把竹子喻為
小生,是要我找到它的高度!在畫的旁邊題有「玉樹臨風」四個字。頃刻間
,自己幾十年求索的這份氣質、神韻和風采,被捕捉住了!惟恐這種感受會
一下子消失掉,我便癡癡地把這幅《玉樹臨風》深深地銘刻在心上。從此每
當我化好妝,站在出場口,眼前總是飄忽這「玉樹臨風」的情景……
緣未了,情未了
今年春季特別美。不僅僅是為迎接東亞運動會,我居住相鄰的人民廣
場大道,由建築工地的堆物場,改造清理成兩排鮮麗花壇,紅綠相映,就連
我那棵彌陀竹,整整沉靜了四個月,想必它未必再發新枝,不想一夜之間,
它也蘇醒了,隨著春風春雨,天天成長,掩映得曬臺一片碧翠。在我尚未整
頓好自己的心情,今年第四屆上海白玉蘭戲劇獎,我竟然榜上有名,我真的
慌了手腳,一時無法安定自己。要說我並不十分、萬分地企盼這份榮譽,這
可不是真話,但這與1986年我隨全團去北京,參加中國戲劇梅花獎的推薦演
出,那種心慌,那種期待,竟有天壤之別!
上海崑劇團從1978年恢復,到了1986年可以說是上崑的上升和繁榮時期
了。不僅出了一批好戲,如《蔡文姬》、《牡丹亭》、《釵頭鳳》、《牆頭
馬上》等等,而這批四十出頭的演員,也都有了自己的代表劇碼和演出風格
,因此才會晉京被《中國戲劇》、中國劇協推薦參加梅花獎的評比演出。但
那次晉京,我差一點不去!
那時期,我們自己沒有決定演出劇碼的權力,我也完全習慣聽從領導安
排,自己只埋頭在練功房裡。不料宣佈赴北京的十一台劇碼中,我只參加兩
台戲。大家都明白,頭三天的打炮戲往往是內定的好戲,好角兒,我非但頭
三天沒戲,僅有的兩台也一直排在最後兩天演出。我立即感到自己這次是被
按在陪襯的地位,也掂量出領導意欲保住那幾個得獎的:他們不但戲較多,
而且又都排列在頭幾天演出,明眼人也一看便知。當時我受不了啦!我想這
種排場去北京,如果別人拿到而自己落空的話,今後無法在上崑立足了!眼
下這樣的安排,我的命中率簡直太少了!梅花獎的年齡又限制在45歲之內,
這次沒有下次也別再夢想!為什麼在我思想中把得獎看得這麼重?心裡壓力
那麼沉?想來在我們這代人受的社會波動太大太大,而得到的認可卻是太少
太少,一股迫切希望奠定自己的位子,迫切希望展示自己才能的雄心,在我
心中蕩漾,我深知這次得獎可能改變自己的生存環境,乃至命運!此時,我
又不無擔心起前幾年北京一批專家對我們《牡丹亭》的看法,對我這個女小
生的看法……我在困苦中倔強地提出:「不去北京!」與其拿不到獎,還不
如不參加的好!
但是因為有《牆頭馬上》和《玉簪記》的折子戲要演,領導和俞老師做
了我的工作,並給我加了一出《望鄉》,我只得勉勉強強,委委屈屈地隨大
家赴京演出。
事實上,我演的《問病、偷詩》(「玉簪記」二折),早兩年在北京演出
時已有口碑,對這麼一個冷戲,瘟戲,由我們一台四個人演得情趣盎然,大
家非常讚賞!對於《牆頭馬上》演出的完整性、藝術性是那天在謝幕時充分
感受到觀眾的評價。出乎意料的是《望鄉》一劇,那是我第一次演蟒袍戲,
第一次演一個內心悲涼、複雜的降將李陵。
在赴京之前整整一個夏天,每天我把自己關在戲校二樓的大廳裡,穿戴
齊全,對著鏡子反復幾十遍的排練。因出汗太多,房間氣溫太高,時常頭暈
目眩。我這時咬咬牙對自己說:「練體力!練意志!」我怎麼會在這樣關鍵
時刻選了這個一個與我本人條件相距甚遠的戲呢?這可能也是一種感召!同
意我再加一出戲時,只能是半小時的折子戲,當時我一心要趕出一個新戲來
,情急中翻到曲譜中的《望鄉》,這是一個以小生唱功為主的戲,俞老師第
一次登臺串戲就演的這個《望鄉》,它好像啟示著我會成功的!雖然沒有什
麼身段,但是人物內心的淒苦和悲恨是令人動情的,我便立即決定把這個戲
整理出來。
崑曲許多傳統劇碼,線索太多,鋪排太散,《望鄉》是寫李陵投降後去
北海邊看望蘇武,並奉命勸降,被蘇武痛斥一番,他羞慚而去。應該說這是
個好戲,但原本戲太長、太散,歌舞場面太多,主要人物反而時有游離在外
的感覺。所以幾十年中,這個戲沒見上過舞臺。為改好這個戲,我看了一些
資料,反復背誦了李陵致蘇子卿一信,令我對這一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感觸
很多。為此我決定把以前只表現李陵蒼白無力地勸降蘇武,改為著重刻畫他
真實、複雜的變節心態。他在一邊是漢朝朝廷的殘酷迫害,一邊是單于王惜
才重用的天平中,在不公正與誘惑之間他失去了人格重心,他滿懷委屈和怨
恨。這樣的解釋我以為與歷代對李陵的評說還是吻合的,憑藉大段動情的唱
腔把李這蒼涼而悲憤的人生,盡情體會了一番!慶倖和意想不到的是,這個
戲得到了許多熟悉我的前輩、同行的肯定,使我對自己的此次演出非常滿意
!
但是畢竟梅花獎一屆總共只有十名,上崑就報了五人,我估量著一定有
人落榜,這可能會是……演出是成功的,使我精神安定了不少,至於能否得
獎,只能看運氣了。
足足等過了秋天,冬天,來年的春天,真是一天天的在數著日子,在等
候消息。終於,一天,北京一份祝賀電報:「祝’’’等五人獲獎!」全團
沸騰了!從沒有過,一個劇團,一下子五個演員同時獲得此獎!我驚喜地說
不出一句話,長長的籲了一聲,才覺得許多日子來壓在肩上、心上的重擔,
被卸了下來!
那年我整整45歲,按這年齡才得獎,也沒有什麼可以雀躍歡呼的,但減
去那沒演戲的十多年,算來也才三十出頭,正是一個爭相上下的年齡,一個
想出人頭地的年齡,一個想搞點名堂的年齡。然而今天,已經過了知天命,
雖然還揣有一份熱情,還想排出好戲來,但這已不能與前七八年相比了。人
可能就是這樣,生存在競爭的環境中,總也想占一席之地,現在大家都不經
意了,都去搞藝術之外的事了,你的熱情也會減退……這幾年戲曲藝術的蕭
瑟,演出困難,大家也已對拿獎看得淡薄多了。一年一度的「白玉蘭戲劇獎
」已經頒了三屆,我卻都在事後從新聞電視中才得知,我的淡泊是以為這種
絢麗、成功的日子,已離我遠去了。
去年年初,為臺灣赴大陸觀曲的一行大學生,演出了全本《玉簪記》。
那次「白玉蘭」的評委有少數來看了戲,以後又曾演過幾場,陸陸續續他們
也來看了。雖然赴香港演出時,這出戲只演了一場,曾擔憂粵語觀眾難以接
受文文雅雅的《玉簪記》,豈料謝幕時竟被一大群年輕觀眾千呼萬喚!自己
鍾情的戲真會有這些知音,心中十分感動,但畢竟我們演出太少,影響不大
。
今天在各種文化藝術都受到現代通俗文藝衝擊,似有單舟過三峽那般險
峻,崑曲在其中便更加艱難了。一個冷冷清清的古老劇種,一個已過青春年
華的演員,竟然會名列榜首!當我置身在各劇種新一代的代表人物中,他們
是馬蘭,高靜,茅威濤……置身在一群閃閃耀眼的明星中,他們是吳姍姍,
濮存昕,方亞芬……我內心很不安,很慚愧,不僅僅是我離開藝術的高峰還
很遠很遠,而與這群燦爛的紅星們相比,舞臺天地是他們的。他們擁有千百
萬觀眾!擁有豔麗的青春!這種自慚形穢的感覺與我拿到的「第一」真是格
格不入……我捫心自問,這是社會、專家們對古老崑曲藝術的厚愛,對終守
寂寞的演員的嘉獎!
在我最心滿意足的時候,我也無可回避地要去思考一個最嚴肅的問題--
崑曲的生存!
大半輩子生活在崑曲這個寂靜的世界裡,始終為生存的艱難,前途的渺
茫而擔驚受怕。曾記得花團錦簇的戲校畢業生,被譽為「崑曲復興有望」!
但很快捲入「京劇革命」,「文化革命」的巨浪,崑曲即被指令解散。我的
理想之夢被碾得粉碎,直苦歎投錯了胎,下決心當工人,再不回首!豈知十
幾年後,重建了上海崑劇團,擋不住崑曲藝術的誘惑,又回到了同學們重聚
的崑曲圈內來,我們朝思暮想著崑曲的中興!曾在八十年代,出現過「一流
劇團、一流演員、一流演出」的驚人輿論,但說實在,我們誰也沒有真正享
受過明星的風光,原因還是崑曲藝術就是這麼一個叫好不叫座的,沒有轟動
效應的藝術!
我常常自認為堅守冷落是一種清高,但這種冷落又常常令人無地自容。
我多麼想把名著、傳奇一個個整理、改編出來,但一想到誰來看?想到演出
前自己一家家跑票的情景,請單位包場時,對方尷尬的神情,每場演出前無
不擔心著下面會有多少人在座?為此,反復告誡自己:不要再折騰了!
經濟改革的巨浪,銳不可擋地把我們的文化藝術都推到了商品市場,衡
量它的價值,就是能否賣錢!這是非常現實的,迫使我們接受觀念的改變,
迫使我們如何擺平商品意識和我們理想主義的位置!
突然之間,崑曲從「經典藝術」、「古老藝術」、「戲曲之母」的聖壇
上被拉到與所有劇場藝術同一個跑道上來了!我時常懷疑這是一種誤傳,也
一直在祈求會有智士能人前來解救!在這急功近利的時刻,崑曲為了暫且生
存,它也開始跳入「大海」,玩起「商品藝術」來了!我深知這麼做內心是
十分痛苦的,是對前途未蔔的痛苦,因為再堅持著孤高的劇種品格,再堅持
超逸的文化心態,也是水中月,鏡中花,也是處於一種孤立無援的狀況中,
何不孤注一擲!此時此刻都深深意識到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崑曲藝術也是微
不足道的!足道的是生存!
有人說:如今是多元時期,藝術也必然呈現多樣形式。但這是否意味著
我們應該放棄自己的追求,而去爭先恐後地炮製「速食」?藝術的所謂「引
人入勝」,這個「勝」是否應該理解成是藝術的本質?它的核心,是曆千百
年不改的生命本質,對崑曲而言,就是它美的曲詞、美的音樂、美的造型、
美的意境,這是它歷數百年而不朽的精粹。這個「勝」境,好比大橋的橋面
,無限風光,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如何架好引橋的工程,如何把現代與今人在
欣賞上、審美上、追求上與崑曲優美、簡約的韻味、意境銜接起來,在簡縮
名著,整理傳奇,普及通俗新編劇碼,以引人入勝的現在技術、音響、燈光
、美術,引導崑曲觀眾乃至廣大觀眾都漫步走上我們的引橋,從而款款到達
橋面。但這一切華麗的包裝,都不能忘了崑劇古典美的特徵,不能忘了它是
以表演為主的藝術!
我曾經灰心,只能期待幾十年後,人們在飽食終日,在經濟戰役的精疲
力盡之後,或者可能想到輕歌曼舞的崑曲這兒來瀟灑、休閒一番,不知那時
還能保留下多少藝術……
就在我非常惶惑的時候,在我四處求解之時,一個偶然的機遇,運籌經
濟改革的企業家,他們都是與我同時走過若干「戰役」的同輩人,他們竟然
願意慷慨資助我們這個古老劇種,一年、二年、三年……這麼支持下去!他
們的慷慨,令我不敢置信!令我熱淚盈眶!並不是只有錢才能救崑曲,在我
看來這是社會、是民族、是民意!要我們堅持下去,要我們守護好傳統的瑰
寶!不要輕易說一聲,「沒有人看就散夥!」五百多年的歷史,說沒有錢就
散了,這能是今天文明社會的事嗎?看到這些不懂崑劇是怎麼回事的朋友們
,他們願意幫我們,扶我們一把,怎不令人心顫情動,我們如不好好地、像
像樣樣地把崑曲藝術的精品一個個流傳下去,把崑曲藝術與今天觀眾的審美
、欣賞嫁接起來,於心怎安!這便是我要為之奮鬥的力量……
寫於199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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