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onlong (葫芦提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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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文摘] 岳美缇:《我──一个孤单的女小生》
时间Sat May 28 20:36:34 2005
《我──一个孤单的女小生》
岳美缇
大樟树下的孩子
1954年,学校原定春暖花开的3月1日为开学日期,但考虑到要让这些第
一次离家的孩子们有个适应环境的过程,为此在阳历年前就通知学生们来学
校报到了。
12月25日一早,我焦急地看着妈妈在为我收拾被子、床单、面盆、热水
瓶、饼乾箱等等,心里高兴得真想跳起来。可是妈妈却一脸不放心的样子,
再三叮嘱:「住到学校去就要自己管好自己,晚上起来上厕所一定要套件衣
服。」「要听老师的话,不要强头倔脑!」我从小脾气很倔。因外婆特别疼
爱哥哥、弟弟,而我像个受气包,我可不服气!对老人的「重男轻女」我就
是要「反抗」!这也就少不了挨妈妈的鞋底板,可我从不讨饶。今天我却一
个劲的点头,好像不点头妈妈会不让我去似的。
离家时,我和妈妈坐在三轮车内,除了哥哥、姐姐,还有楼下邻居和小
朋友都来送我。我在弄堂里是个「孩子头」,每天放学回家,总是有一群小
朋友在弄堂口等着我。我们不是跳牛皮筋,就是唱歌跳集体舞,一到寒暑假
,还自己排节目,把家里的床单、被面偷出来,用绳子围成舞台,自己演给
自己看。
我这一走,我们的小集体眼看就散了,但我保证假期中回来,一定把学
校里学的功夫教给大家。所以小友们在送我的时候都喜笑颜开,我也像坐在
八抬大轿里一样得意洋洋。只听得邻居在说:「看人家妹妹,年纪这麽小就
不要家里负担了,要是唱戏唱出道,岳家姆妈侬就好享福了!」我一时真为
从此可以减少爸爸妈妈的负担而感到万分欣喜。
我家到华山路1448号不过四站公共汽车的路程,但我坐在三轮车里觉得
这条路好像要比平时要长出几倍来,怎麽还没有到?急得老想站起来看。踏
车的老伯伯对我喊了好几次:「小妹妹坐稳了,不要老是动呀!」
「华东戏曲研究院崑曲演员训练班」几个大字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情不
自禁得叫起来:「我到了!」
偌大一幢花园洋房好气派!从门口到洋楼要经过一个操场和一个花园,
靠右边是一条长长的柏油小道,道边种满了芙蓉、玉兰等很多名贵的花木。
以後我们就常在这操场上练把子、练跟头、练操、练舞蹈。这时从校门口到
洋楼前,放了一长溜的桌子,许多老师正在接待一个个前来报到的同学和家
长。妈妈迫不及待地拉着一位刚走过来的年同学说:「你们快来认识认识,
今後就要在一起学戏,一起生活了。」妈妈是怕我孤单,赶紧给我找个朋友
。我心里直怪妈妈这麽性急,令这位女同学好尴尬。不想这位同学的妈妈马
上拉着我的手说:「是呀,你们今後在一起的日子比自己兄弟姐妹在一起的
时间还要长哩,胜过亲姐妹呢!」大人的话讲得我和那位女同学你看我,我
看你,心里觉得甜甜的,嘴里也笑出了声。
一间朝阳的大房间,有十只铁床,排列成三行,这就是我们二十个女生
的卧室。房间里挤满了家长和同学,闹闹嚷嚷一句话也听不清楚。我眼睛一
扫就找到了贴了我名字的上铺,妈妈赶紧爬上去帮我整理被褥,我却两眼直
愣愣地看着一张张陌生的笑脸。心想:怎麽初试、复试时,这些脸我一个也
没见过?此时我感觉很好,对自己将要在这里生活的这个大家庭,油然产生
一种亲情来。
第一餐午饭每人一盆「菜心狮子头」,大大的肉圆烧得浓油赤酱,在家
里这麽大的肉圆起码两个人分吃。今天因为学校一下子还没有做好那麽多凳
子,大家都站着吃。第一次那麽多人一起吃饭,又有那麽多人看着我们吃,
热闹极了,就像在看展览会。午饭後,家长才放心地离校回去。
我们60个小同学,都是来这儿学崑曲的,可是什麽叫崑剧,我看一个也
讲不上来。这时大家她「小外国人」的芝泉,还有披长发生得一双凤眼的洵
澎和几个出众的俏姑娘,不知谁先唱起了越剧,听说一个在唱「傅」派《楼
台会》,一个在唱「戚」派《楼台会》。我那时连京剧越剧都分不出,更不
知什麽「戚」派、「傅」派,只觉得同学们都比我灵,心里有点自卑,一个
人站得老远听别人轮流着唱。
下午我们都到小礼堂看演出。哪里是什麽礼堂!只是一个大教室,临时
用课桌搭了一个小舞台,算是「礼堂」了。给我们上的第一课就是看老师们
演出崑剧。
第一出戏开始了,只见打扮得花花绿绿的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头,又
是梳头,又是照镜子,拿着扇子跑来跑去,别的什麽也没看懂,後来才知道
这出戏就是崑曲顶顶有名的《游园》。第二出戏叫《断桥》。这个故事我完
全不知道,只见一个又高又瘦穿一身白衣服白裙子叫白娘子的和一个又矮又
胖穿一身蓝衣服蓝裤子叫小青的,他们一出来,大家就笑开了。因为一看就
知道他们是男的装扮女的,尤其白娘子肚子疼起来的样子很可笑,台上白娘
子叫一声「噢哟!」台下也跟着叫「噢哟!」一边叫一边笑。後来又有一个
胖胖的叫许仙的出场了。他们三个在台上追,锣鼓越敲越响,我们坐在台下
更是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了。值班的汤老师不住地大手势叫大家安静些,大
概这一批生来是演员的料,看着、看着,就迫不及待地参与演出了。当白娘
子一声:「冤家呀--」台下就跟着「呀--」,许仙喊到「啊呀娘子呀--」下
面也跟着「啊呀!--啊呀!」地叫,叫到最後,台下的声音大大盖过了台上
的演出。
这就是崑曲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没几天正式上课才认清了演「白娘子」
的叫朱茗传,演「青儿」的叫张传芳,演「许仙」的叫沈传芷,这些名字一
下子都记住了,一辈子也忘不了啦!
看戏的兴奋一直延伸到晚上。一个小个子女生,一骨碌爬到床的上铺,
拿起一条白被单披在身上,把一只枕头塞在上衣肚子里,学着戏里的白娘子
「噢哟,噢哟」肚子疼的叫,大家笑得前俯後仰。一霎时,好几个抢着爬上
去,争先恐後地学,有的学许仙跌跤「啊呀!」也有学许仙哭「末嘿……」
出尽怪相。我笑得直不起腰来。只听地值班老师高声训道:「已经12点了,
还不熄灯睡觉?」大家这才一个个爬回自己的床上。我还没躺下,就听见我
邻床上的一个小同学轻声地说:「我和你一起睡好吗?」我回头一看,哟!
好几张床上都是挤着两个人,其实我也从来没有一个人睡过一张床,也有点
害怕,就马上让出一半床来给她睡。翻来覆去睡了好一会儿还是睡不着,只
听得有人说话:「隔壁厕所里有声音,啊会有鬼伐?」突然有一个同学大声
叫道:「妈妈--我吓呀!我要回去呀!」话音未落就大哭起来。大家又爬了
起来,有的去劝她,有的也跟着说:「我也要回家去--」,一会儿,挤在东
面墙角床上的几个也跟着哭了起来,马上传染给西面墙角那几个,连劝别人
「不要哭」的也跟着哭起来,满屋子刚才还笑得闹作一团的小姑娘,没一会
儿却都大哭起来了……。
开蒙之初
旧社会离家学戏的孩子,无不都是家境贫困,父母没法抚养,才和戏班
的班主或师傅签下合同,就连崑曲的第一个学堂--「崑曲传习所」,当年进
所学艺,也都立下关书:三年学戏,两年「帮演」。相比之下,我们是无比
幸运了!
解放後,唱戏的被尊为「人类灵魂工程师」,从被人鄙视的「戏子」一
下子跃为受人敬慕的「艺术家」。所以那时「学戏」没有人看不起。
我们这个班是上海解放後第一批国家招生的戏曲演员,吃住都由政府包
下来。一年二季还有衣服发。由於刚解放,中学来不及扩建,那年小学报考
中学的人数特别多,所以特别难考。有不少因考不上中学在家没书念就来报
考,也有家境困难,兄弟姐妹多父母负担不起的,还有外地来报考的,大多
是家里想减轻些负担。
这些平均年龄只有12岁的孩子,住进这幢三层楼的洋房,一个月有14元
的伙食费,那时的猪肉只有5角一斤,物价很便宜,顿顿有荤有素,热菜热
饭,有两位保姆为大家洗衣服,照顾生活,幼小的孩子个个心满意足,真像
捧到了金饭碗。
建校初,各方面条件还很简陋。除了一幢原是中华书局的洋楼及三开间
原为书局堆放物资的平房外,就是一大片操场,所有的业务课,把子课、毯
子功、身训等都在操场的泥地上进行,上面铺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薄地毯。逢
到下雨天,就都挤在平房和洋楼的底层大厅里上课。不久,在平房的西面盖
了一个大芦席棚,地面依然是高低不平的泥地,但起码我们不再雨淋日晒了
。
清晨听到一阵哨子声,连最小的同学,大家叫他「洋泡泡」的也跟大家
一骨碌爬出了暖烘烘的被窝,穿上练功服,跑步上练功房。因为老师们已经
那儿等着大家了。
戏曲的练早功是个传统,不管你是唱文的还是学武的,每个人都要从练
腰、练腿开始,然後再分哪些人可以练「踢子」、「小翻」、「出场」等大
筋斗,哪些人练「抢背」、「掉毛」、「鹞子翻身」等小玩意,从我们的长
辈一直到如今的各地戏曲学校都是沿袭这个传统--练早功。这是为下一步训
练手、眼、身、法、步打基础的。一进练功房,到处可见贴有「夏练三伏,
冬练三九」,「若要台上显粹,就得台下受罪」等标语,虽然不太懂这些格
言的内在涵意,反正进练功房就是要流汗、吃苦的。我们女生的毯子功老师
是胖子李主任,他还是我们的教导主任。大家看见他上课都很乖,因为他拉
开一口河南话:「谁捣蛋谁就倒楣!」尤其男生,没有一个不怕他的。
练功的每个专案都有进度,指标,女生在三个月内下腰必须要双手能抓
到脚脖子。我在班上要算是排在最後的大个子了,我的腰又比较硬,心里急
得要命,但不甘心落後。
李老师常给每个人轮流在他大腿上「晃腰」。这样的「晃腰」我以後几
十年也没见到过。李老师支起右腿,踏在椅子上,学生把双手扬起,然後将
腰部躺在他的腿上,由他把人左右晃动。先活动开腰关节,然後他一手按住
学生的双膝,一手按住上肩,使劲往里送,这时自己都能听到腰部「咯咯」
的关节响,疼得我们经常哇哇叫,也有人禁不住哭鼻子。我纵然觉得很疼,
第二天仍要求老师再晃几次,咬咬牙,两眼盯着「台下受罪」几个字,陡然
为自己能承受这种苦罪而感到自足!这样天天坚持,果然到了考试那天,我
们一组14个女生,除了一个患有腰病外,全部能下腰抓到脚脖子了。
我最喜欢上「把子功」,拿着棍棒亮相时,老师常表扬我有「神」,有
「脆劲」,还常常叫我上前面去站在老师的围子上领着大家一起耍花枪,我
常美美地想着,今後我在舞台上一准是演「女将军」、「女英雄」的,怎麽
也想不到以後我竟是演与「枪」、「棒」完全无缘的女小生。
我不喜欢上「毯子功」,因为我的腰腿天生比较硬。吃了不少苦,也没
有练得很好。在我们洋楼的前方,有一棵大樟树,又粗又壮,一年四季枝叶
茂盛,香气满园。它像一把巨伞覆盖着小半个操场,我们常在那里遮阳和避
雨。我又常采一把樟树叶当作香花插在自己的床头。天天午後或晚饭後,有
不少男生拿着一根紮腰的绷带挂在树干上,另一头吊住自己一只腿的脚後跟
,一面吊腿一面看书或喊嗓子,这样一吊就吊一二小时,年复一年,他们多
练出了一条好腿,而樟树干上也深深凹下好几处。我几次也想去试试,可李
老师见我就说:「你要先把腿压出来,才能去吊腿,不然腿要练坏的!」为
此我总傻傻地站在大樟树前,喃喃的低语:「快让我把腿练出来,好来你这
儿吊腿了!」多少年来大樟树就像一个巨人,每天日晒雨淋,坚毅地守卫着
我们,看我们练功、跑步、练唱、排戏。闷热的夏天,它竟像一位严厉的父
亲的脸,一丝喜笑动静也没有,只管监视着我们哪一个勤奋,哪一个偷懒;
春天来了,它又像位美丽的母亲,散发着阵阵清香,给汗水如雨的孩子们身
上洒着馨香。我时常在「她」最新的叶子刚上枝头时,开始摘几片藏在剧本
里,直收到色老叶浓的一片,它原来的香味依旧令我的一个个剧本都芳香无
比……。
开蒙的第一折戏是《长生殿》中的《定情赐盒》。是由生、旦为主的一
出群戏,写唐明皇与杨贵妃第一次见面、定情的故事。因为是由宫女、太监
一起合唱「合头」,表现宫廷礼仪、规模、气氛,它也叫摆戏,没有太多的
身段,由老师教我们站地位和摆场面。「传字辈」老师当年开蒙也是这出戏
,可见它也是有传统的。老师说学了这出戏可以明白怎麽上场,怎麽下场,
怎麽叫「站门」、「一字摆开」、「八字队形」、「外翻下场」等等,通过
「摆戏」以後再教「身、法」戏。
60个同学不分行当,每个人都要学唐明皇、杨贵妃、宫女和太监。崑曲
传统学戏开初每个人都要学总纲,绝不光学人物单片。老师对每个同学的禀
赋也还不了解,总要有一二个戏以後才能发现这块料放在哪一行当最能发挥
他的天赋。如:异龙师兄,他就是生、净、末、丑都学过,一直到了四年後
才发现他是块「丑」的料,果真一出「下山」他就出人头地了。
学的第一句唱词是「端冕中天,垂衣南面」,我们学了整整一个星期还
没学会。那时没有答录机,硬是老师一字一腔地教。
崑曲的唱腔非常委婉抒情,唱词典雅深奥,喜爱崑曲的人说它像「高山
流水」,说它「幽兰馨香」,「沁人心脾」。不喜爱崑曲的人说唱来唱去只
听见「鸡、鸭、鱼、肉」,真是「崑曲、崑曲,困困吃吃!」
对我们这些只有初小、高小文化的孩子,当然是一句也不懂。一到下午
上「拍曲」课最容易打瞌睡。老师右手拿一块像肥皂一般大的小木头,每一
板,每一拍都敲得响响的。唱得乏了,眼睛不听话地闭拢时,老师便使劲得
敲一下,会吓得人从困梦里惊醒。这块木头老师说叫「醒木」,专门为叫醒
打瞌睡的,哈哈!原来打瞌睡的从来就有。有时一组人都倦得睁不开眼睛,
老师就罚我们站着唱,唱得烦了,腻了,我们就想坏主意。
一天课间休息时,看见老师的笛子放在桌子上,不知哪个捣蛋鬼,把烟
缸里的烟灰都倒进老师的笛子里去。上课时大家都不吱声,老师拿起笛子一
吹,吹得一脸的灰,我们却开心的哈哈大笑。这件事告到了校长那里,结果
每个人都写检查,向老师道歉。
说是戏曲学校,却对我们学文化很重视,尤其侧重古典文学。为了我们
学《定情赐盒》这折戏,专请了一个编研室的老师给我们讲故事,给我们一
句一句讲《长恨歌》这首写唐明皇、杨贵妃爱情故事的长诗。这节课的老师
是最辛苦了。我们上午练功、基训,下午拍曲,最後上文化课。上到这一课
已经筋疲力尽,肚子也饿得哇哇叫,再要听什麽「汉皇重色思倾国……」根
本没耐心了。老师在上面讲课,下面乱哄哄像片茶馆店,几个调皮的男生还
敢在教室里跑前跑後乱窜,一次把这位身材纤细的老师都气哭了。以後教导
主任李老师每节课都坐在教室後面「压阵」。一个学期下来虽还是似懂非懂
,像囫囵吞枣,但故事都听懂了,每个人也都能从头至尾地背上一遍。以後
除上语文、历史、地理等文化课外,还有一节「曲词解释」,把我们在学的
每个戏的故事、人物及难懂的难认的字和词逐一讲解、分析给我们听。我从
小喜爱古典诗词,算来也是从学《长恨歌》开始的。以後我们还争着背唐诗
、宋词、古文观止,长大一些後也学四声、平仄,关起门来学作诗。只是作
了一首极不象样的诗,送给了我的好朋友,谁知文革一开始就有人贴出「批
岳美缇黑诗!」的大字报。我非常痛悔,不是别的,而是悔恨自己做的这首
诗不像诗、文不像文的东西,还被拿到光天化日之下来,丢自己的脸不算,
还丢老师的脸!
第一学期期终考了。一对对小唐明皇、小杨贵妃都到新建的简易舞台上
去亮相。我全神贯注的台下看着别人考试。突然「哇--」的一声,扮杨贵妃
的那位小同学涨红着脸,紧张地哭了起来。考试只好暂停。老师们都去安慰
她,哄她,可她怎麽也不敢再排下去,这样只好换了一对年龄稍大一点的同
学上台去。谁知这两个人戏里应该「携手」、「并肩」、「对眼神」的地方
,他们都不肯做出来,两人还分得远远的,只听见老师大声斥责:「手都不
肯碰一碰,以後怎麽唱戏!」我在一旁一字一句都听进去。轮到我上台考时
,一举一动都不敢自说自话。结果第一学期考试我得了个「优」!
乍暖还寒之时,我穿的是进校时妈妈用旧大衣给我改制的一件灯心绒外
套,和一条咖啡色灯芯绒长裤,这是我最暖和也是最好的一套衣服。但是晚
上观摩回来还是感到寒冷。有的同学穿得比我还少,有时我们就紧紧地挤在
一起。
不久,学校给每个人做了一条厚呢的裤子,一件棉袄,一件有海虎绒领
子的长面的大衣。星期天回家穿了一身新衣服,妈妈摸着我的新大衣称赞说
:「兄弟姐妹中你第一个穿上了大衣!」我心里好高兴,对新的生活非常满
足。
我们好多同学都从没穿过呢裤子,怕自己个子长得快,多要求做得长一
点,有的长出好几寸,让妈妈把裤筒卷了好几层。每次穿上都像过节似的,
穿後又都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枕头下面。有位同学这条裤子一直穿了二十多
年,到七十年代还保存得好好的。
一周繁重的练功、学习後,我们最期盼的是周末到来。因为学校校规很
严,除集体观摩、集体外出洗澡外,不准私自出校门,不准吃零食。这天晚
上,大厅的桌上放了许多糖果、瓜子、水果等,边吃边看我们自编自演的武
术、舞蹈、相声、小戏等。我从小喜欢跳舞,也喜欢编舞,不久我便当上了
我们自己办的「六‧一」舞蹈团团长,每周都忙着为这个周末提供节目。有
时还有猜谜会、朗诵会,也有老师、辅导员给我们拉个二胡、唱个歌什麽的
,最後总是一块条集体舞。现在戏曲学校的杨校长,就是当年我们少先队的
辅导员,他没比我们大几岁,每次都是他带着我们游戏活动,一玩就玩到11
点多,因第二天是星期天,可以惬惬意意睡上个懒觉。
学校赶在「六‧一」儿童节前给每个人做了一件乌克兰式的白衬衫,女
孩子每人一条花格子裙,男同学一条蓝色西装裤。第一天穿上花裙子,一个
个女孩子像花蝴蝶一般在练功的大镜子前照呀,跳呀!开心极了!我们穿着
一溜整齐、漂亮的服装外出,路人都向我们行注目礼。一天我清楚地听见两
个人在议论:「这些小孩子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孤儿院出来的?」「不要
胡说,他们是周信芳、袁雪芬办的戏曲学校的学生。」
创办华东戏曲研究院崑曲演员训练班初期,周信芳、袁雪芬都是名誉主
任。我们很多人都不知道什麽是「京戏」,什麽是「崑曲」,但我们的家长
几乎无人不知大名鼎鼎的周信芳、袁雪芬!所以在我们心目中他们的形象是
很高大的。每次他们来学校,大家都以崇敬、羡慕的眼光盯着他们,我觉得
他们像是半天中的神像,那麽崇高、那麽绚丽,痴痴地梦想着哪一天,外也
能想他们那样成为众人喜爱的好演员……
我们崑曲大班的同学,出身艺术家庭的人极少,从「先天」讲好像缺少
些基因,但从後天来看真是「得天独厚!」
在我们踏进艺术的大门时,就被五彩缤纷的「世界」闪耀得目眩心醉了
。我们几乎每周都要看二三场戏。五十年代初,正值百废俱兴。戏曲艺术经
过了二三年的戏改,正处在一个上升时期,除了各剧种一二个国营剧院、剧
团外,还有不少公私合营的剧团。上海的舞台异常繁荣,家家戏院每晚都亮
着霓虹灯,每晚都有名演员演出,又时有新戏推出。
就说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吧,那时他们演的《难忘的岁月》、《枯木逢春
》等等几乎每出新戏我们都是第一批观众。看了戏回来就模仿,为此我们自
己的周末晚会不断会出现越剧《拾玉镯》、京剧《猎户记》等等。正当我们
渴望领略广阔的艺术天地时,适逢华东地区六省一市戏曲观摩演出在上海举
行。这是一次盛况空前的演出,会演历时一个多月。有京、崑、越、淮、沪
川、扬、黄晋等十几个剧种,有言慧珠、李玉茹、严凤英、郭凤莲、王少舫
、尹桂芳等几十位着名演员参加演出,献演了近百台的好戏。这次会演规模
之大、之深,都是空前的。有幸的是给我们这群孩子赶上了,对我们来说,
这次观摩不仅称得上是一次「启蒙教育」,而且对我们今後几十年的艺术道
路无不有着深刻的影响。
几乎每天都有十几辆三轮车排成一条长龙,每辆三轮车上,有的三个人
坐,两个大同学中间坐个小同学;有的一辆坐四个人,那就是坐着的两个抱
住坐在膝盖上的两个,从华山路一直往东出去,总会招来许多路人的止步回
首,惊异惊叹!
前来观摩的人更是天天挤得水泄不通。我们时常被安排在三层楼包厢里
看戏。虽然望下去舞台小得像本连环画一样大,但看得很清楚。记得言慧珠
的《宇宙锋》我就是坐在三层楼看的,她一出场的亮相、走动之美,我现在
还能回忆起来。
三楼的观众最欢喜叫好,因为底层的前座常常是领导、专家们坐的,後
座和二楼的观众也都是同行和真去看戏的。三楼的观众看热闹的多,因为他
们远离那些层次高的观众,所以要「叫好」、「捧场」在三楼座位上能随心
所欲。
凡是听到叫好,我就想一定是名演员上场了,那时除了周信芳、袁雪芬
的名字外,其他名流几乎一个也不知道。听到有叫好声,便立即专心去看了
,这样一个一个好演员,他们的艺术连同名字都深深印在我幼小的心里了。
好戏太多,剧场只能安排早、中、晚一天三场的戏。我们也就跟着一天
看三场。
学校还把两顿饭菜送到剧场来吃。那个高兴劲啊,休息是楼上楼下只听
见我们的叫声、闹声,每天看什麽戏就学什麽戏,有使不完的精力。那天看
了黄梅戏回来的路上,不知哪一个扯起嗓子唱道:「丢下什麽子?发了什麽
芽?」马上就有人接着唱:「麽秆子麽叶开的什麽花?结的什麽果?发的什
麽芽,此花叫做阿得阿得哙,得哙得哙得哙哙啥哙,叫做什麽花--」夜深了
,静静的马路上,只听得我们一路唱,一路笑,笑声想银铃般响亮,传得好
远,好远……
经过第一次的汇报考试,每个同学都亮了「相」,老师心中也粗粗有点
底、开始酝酿着因材施教、分行归路。因为经验证明「行当」选准了,才能
练适其才,事半功倍,点石成金。
根据当时的崑曲教研组老师的力量,分成了老生、老外、小生、武生、
花脸、小丑、五旦、六旦、武旦等几个小组。崑曲分行极细,这是因为「传
奇」时代角色行当条列井然,崑曲在最盛时期分行、规范标志为:老生、老
外、冠生、小生、大面、白面、二面、小面、老旦、正旦、作旦、刺旦、五
旦、六旦等行当,还有杂扮(就是群众角色),统称为十八领网巾,各有应
工戏、对子戏。
都说崑大班同学的「奶水」吃的最足,也就是根底比较扎实,这话确实
不假。「崑曲演员训练班」在1955年改为「上海戏曲学校」时,已经集中了
最强的师资力量。尤其崑曲「川字辈」的沈传芷、朱传茗、张传芳、华传浩
、郑传鉴、方传芸、周传沧、薛传钢、王传渠都已到校上课,不久又把远在
四川的倪船钺、马传菁、邵传镛等几位都请到戏校。生、旦、净、末、丑各
行齐全,并又有京剧名家陈富瑞、松雪芳、李君庭、盖春来等来教崑班的花
脸、武生、花旦。
崑曲在解放前已濒临绝境,没有一个专业剧团了,只有一个「国凤苏崑剧团
」在杭嘉湖一带水路上演出,偶然演几折崑剧。绝大多数当年「传字辈」的
名角,因「仙霓社」的几经起落聚散,挣扎到最後,蛋打鸡飞,各奔前程。
不少人被迫改行,有的流落街头,穷困潦倒。例如:小生赵传君最後猝死街
头,暴屍於无主坟地。有的做工做茶房,有的靠摆测字摊、写书信糊口,只
得半饥半饱度日。有的从早到夜,手拿一根笛,穿街走巷,去到曲舍人家家
里教戏,不但脸上赔着笑,眼泪往肚里咽,还很难养家活口。就连朱传茗、
华传浩、郑传鉴等顶梁柱,也因没有自己的剧团,只好在京剧、越剧、舞蹈
等其他剧种做技导、教身段,传鉴先生当年就在上海几个越剧团里当技导,
传茗先生则在京剧名角家里说说戏,都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凄凉感。
解放後,招收了第一班崑曲接班人,他们都被学校以高薪聘用,好几位
老师一下子加了好几级工资,他们顿时摆脱了穷困,甩掉了失业和病苦的威
胁。有的老师还当上了政协委员,当家作主地培养崑曲自己的接班人,一种
使命感和责任感,令这些正当壮年的「传字辈」先生激起一股无比的热情,
看见我们这群天真的孩子,直呼为捏出来的「粉人儿」,喜欢得不得了。
我一开始被分在朱传茗老师一组学五旦兼青衣。朱老师是当年「仙霓社
」大红大紫的头牌旦角。我们看见他时,是又高又瘦的四十好几的大男人,
过分大的鼻子,一双大眼睛又深陷在高高的眉骨下,很难想见他当年的风采
了。
他走起路来脚後跟下地很重,很远就能听出他来了。朱老师为人磊落坦
诚,对待崑曲事业就像一步一个脚印那样认真执着。他疼爱我们这班学生,
远远超过对自己的子女。一大清早就听见他「咚咚」上楼来了,茶也来不及
呷一口,就给我们吹笛,大家排着队一个个唱,一个个吊嗓子。
我们一组的有张洵澎、华文漪、王英芝、杨春霞、蔡瑶铣、王君惠、顾
凤莉、黄美云、周雪文、谭锦蓉和我十多个人,数十年後这些人一半以上都
成了名演员,高级讲师,荣获过梅花奖、表演奖等等,这些人的成长和成材
,首先要归功於朱老师的基础教育。
当年这些学生的天赋条件真可以说是百里挑一的,要扮相有扮相要嗓子
有嗓子。例如:张洵澎自小长得凤眼樱唇,神采照人;华文漪、王英芝秀丽
高雅,杨春霞、蔡瑶铣委婉嫺静,都有窈窕淑女的气质美。
老师一看见这班学生就咧着嘴笑开了脸。然小孩子总归还是孩子气,时
常上课时间长了就不耐烦,想出各种花样要老师请客。天热了要老师买冰砖
吃,天冷时要老师买糖吃。当时的「益民太妃」糖我们认为最贵最好吃,朱
老师特地去南京路买了来,怕给旁人看见,把糖放在雨帽里,再用雨衣盖着
,自己淋着雨进学校,我们一哄而上,一抢而光,而且非要吃光後才肯继续
上课。不想,第二天给花旦组同学知道了,她们也闹着要传芳老师买糖,传
芳老师被同学缠得没办法,只好也去买了两糖斤来才算了事。
戏曲教授是以老师口传心教,学生心领神会代代相传的。崑曲的表演讲
究一招一式,一颦一笑的准确性。
朱老师有丰富的教学经验,他的学生遍及许多剧种。当年在教我们的同
时,就常有一些名演员来向他学戏,如:红线女、言慧珠、李玉茹、梅葆玖
等人。他通过一出戏的反复示范,对我们无数次的训练,使我们对於花旦的
兰花指法、提腕、收胯、领神以及腰左右前後成轴心的扭动等手段的要领都
能基本掌握。他上课时,经常在走廊上都能听到他扯着嗓子在叫「拎腰!」
「眼神!」「提气!」。记得一个小同学眼大无神,眼皮常常往下搭,尤其
一折《刺梁》,是表现一个有杀父之仇的刚烈女子,不仅是怒火满腔,更要
从怒目圆睁的眼神中闪出杀气腾腾的样子。一天朱老师急得用杆一折两,撑
起她的眼皮,嘴里还叫着「眼神亮出来!」大家都看傻了,都不由自主地瞪
起了眼睛。次後看见朱老师的脸,立即会下意识地「提气」、「拎腰」、「
眼神亮出来!」,这是条件反射,也是他老人家独家教学方法。他常说他们
小时侯练眼神,为了练得不眨眼,在张目时用冷水泼眼睛,现在不能用这一
套了,现在的戏曲学校没有打罚学生和不文明的教学方法了,但是眼神还是
靠练出来的。这以後我天天清晨起来,一边练嗓子,一边练眼神,远看高处
一缕嫋嫋青烟,近看树叶上的切脉细茎,为了练出「神」来,我几次用眼睛
去看太阳,直射得眼泪直流,心里还真着急,我想舞台上的灯光就像一只只
小太阳,我看太阳要淌眼泪,那麽到舞台上怎麽办呢?
朱老师不仅要求我们要有「眼神」,还要求有「眼锋」,要眼睛会「交
流」、会「讲话」……为此我们都琢摸着自己一套练功的方法。
朱老师教的戏我们记得最牢,每个身段不但交代得清清楚楚,而且这一
身段必须落在哪一腔上;眼神必须交代在哪个板眼上;那一个脚步必须踏在
哪一个唱词上;那一句白口必须走到什麽地位上,都一丝不苟,真可谓精心
细作。以至几十年後的今天,他教的戏、他在戏中的要求,我都还记得清清
楚楚。]
我自小很要强。同学们个个长得聪明出挑,相比自己的条件哪样也不比
别人好,上课轮到我排戏的机会也不多,经常是坐在一旁看别人排。但是我
很用心。老师一个细小的神气,一个扭动的劲头,我都看得很清楚,都记在
心里,下课後就找一间空的教室去练。
记得我们第一次演出是参加浙江崑苏剧团在南京演出。大概是依次崑曲
会演吧,我们崑曲班带了两出戏去,一出《出猎》,一出《花荡》。那年我
学会了《出猎》中的李三娘,朱老师逢人就夸我「会演戏」、「稳得住」。
所以这次由我饰演李三娘。
那年我只有15岁,而女同学中我是长得最高的一个。不想一到後台浙崑
的老师和演员都涌上来,欢喜得不住摸摸我们的头,摸摸我们的脸。有个演
员乾脆把「咬脐郎」抱在怀里,像抱个布娃娃似的,我也被抱到衣箱上坐着
,由老师给我化妆。
《出猎》是出娃娃戏,因为我们年龄小,老师也煞费苦心,想出适合我
们小孩子演的这折戏。这是传奇《白兔记》中一折。是述说咬脐郎在打猎时
追赶一只白兔,一直追到他出生地沙陀村,遇见李三娘赤足蓬头在井边汲水
,母子相见不相识的一段戏。演咬脐郎的郑亚庆,人虽小但神气十足,演得
活龙活现,为此拿这出戏作为崑班第一次亮相,得到行家和观众的一致称赞
。但谁也没想到,这个李三娘以後竟改唱了小生。
我第一次演李三娘,穿着黑色褶子,外面打个白色腰包裙,老师再三提
醒腰包裙要打得紧些,才不会掉下来。这使我记起了第一天进学校,那天看
老师们演出《断桥》时,为什麽我们又笑又吵,就是那个白娘子紮在胸口的
大裙子(腰包裙)一直在往下掉,白娘娘就用膀子挟着,还不时往上拉,他
拉一下,我们就叫:「落下来了!」
边叫边笑,这印象太深了!以後才知道,这叫台上「出洋相」。《出猎
》中的李三娘是受苦妇女,所以也要打腰包裙,我怕出洋相,请老师一定要
紮得紧些。岂知这就是没有一点舞台经验,腰包在胸口过分紮进,时间一长
,气也透不过来,呼吸也受到阻碍。再加上初次「贴片子」,一股又酸又难
闻的味道,直刺鼻子,脑门。「水片子」是用头发做的,每次都用有粘性的
「刨花水」来梳理,梳好後又亮又软,可以按各人面形贴出自己喜欢的脸形
来。像我是个小圆脸,老师总给我拣一副阔些的片子,才能把我的脸贴出个
小长脸来。但这些头发做成水片子後,除了用刨花水梳理外,从此也不再用
水和肥皂清洗了,多少年多少人用过,上面沾满了汗水、胶水,一贴到脸上
就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令我一想起来,就好像又闻到似的。
第一次登台,非但腰包裙把我紮得气都透不过来,片子的怪味一阵阵
熏得我头晕目眩,神经高度紧张,只怕忘记台词。有的平时再熟也不能熟的
唱词,都能倒背如流,竟会在一霎间,在二三秒钟内一个字也想不出,真急
得一身冷汗。第一次登台的辛苦紧张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然而踏到舞台上的
那种兴奋和「目空一切」,也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令我们演完後还激动得
又闹了整整一晚。
这次演出回来不久,突然接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演出的任务。
这天我们急急吃了早夜饭,来到中苏友好大厦的友谊电影院。这是新建
成的洋式大厦,也是当时上海独一无二的新建筑,就是以後改名的「上海展
览馆」。
一走进热烘烘的後台,因暖气开得很足,与外面刺骨严寒成了极大的反
差。老师们赶紧给我们化妆。大家心情非常激动,都在猜测着,今天会是哪
一位首长来看戏。
可是开演时间过了半小时,还不见催场,大家心里都很焦急,既有「等
待」的急噪,又有怕出事故的担心:因为我们的头都已经紮好了,为了怕台
上掉盔帽,所以都紮得比往常紧,时间一长,有好几个人已经在叫头疼了。
我胸口还打了一个大腰包,觉得又闷又重,气也透不过来。我坐在化妆镜前
,朱老师不时走过来对我说:「再背一遍,千万不要忘词!」我紧捏的手心
里都是汗,脸上感到一阵阵升火的发烧。本来已经紧张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越来越响,被朱老师这麽来回叮嘱,我已紧张得坐立不安了。心想:「今天
要是唱不好,朱老师一定要骂煞我了!」那时戏唱得好坏,确实是为老师唱
的。我闷坐着,担心得连台下一阵阵热烈掌声都没有领会过来。
「毛主席来了!」「快准备上场!」谁也没料到今天是毛主席来看戏!
我们是开锣的第一出戏,朱老师急跑来给我把服装整理一下,搀着我来到台
侧,一面还问我:「嗓子喊过吗?」我来不及地点头回答,这时已经打着该
我上场的锣声了。
我的心仍然猛烈地跳着,但是强作镇静,缓缓出场。跟着笛子声我唱道
:「别人家兄嫂有亲近……」觉得嗓子好像被什麽东西堵住了,使劲提气想
唱响一点,不知怎地声音就像从夹缝里出来一样,细细的,怪怪的,「嗓子
哑了!」当我意识到,吓得心都凉掉了,只听得侧幕旁朱老师声音:「唱得
响一点!怎麽搞的!」我急得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一段唱完,我试着清理一下嗓门,期望声音会有好转,不想一开口依然
是细细的,怪怪的。这时我脑子里渐渐清醒一点了,把全部精力花在每一个
动作上,想尽量弥补嗓子上的不足。当演到我与咬脐郎交流时,突然觉察到
扮咬脐郎的演员神色有点不大对劲。平时他神亮的眼睛这时怎麽混混的,像
要打瞌睡似的,而且也不与我交流,我心里好生奇怪!果然在下场前只听得
「哇--」的一声,台上和台两旁的人都惊愕地看到台上的红地毯上已吐了一
大堆污物。
舞台上最怕的就是头上这个「箍」,我们常比作「金箍咒」,这个味道
外行人是体会不到的。因为无论是生是旦,头上第一道是吊眉毛,用网子使
劲把眉毛吊起,第二道是贴片子,以後用水纱紮紧,再围上「大头」,「线
尾子」,然後是戴上头面,单单头上足有三公斤重,生角虽不贴片子,但网
巾水纱紮紧後,也常常耳朵像聋了一样,听不大清楚,如果要戴分量重的盔
头水纱网巾要加厚加倍紮紧,这紮紧的部位很重要,经验不够,常常会当场
呕吐,就是有经验的演员,因为各种原因,或身体欠佳,也会碰到这种情况
,我有时痛得直冒冷汗,头顶部回顿时冰冷冰冷,心跳也会加快,人就像腾
云驾雾一样。大人尚如此,不要说当年我们这些完全没有舞台经验的孩子。
我走下台时,满头是汗,手脚却冰凉。自己怎麽也想不通,方才我的声
音还是好好的,怎麽一下子会哑得出不了声。低着头像犯了错误似的。越是
想今天演得好一点,不想事故越是出了这麽多,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只见
朱老师两个眼睛瞪着我,我正准备他劈头劈脑一顿骂,不想他对穿服装的老
师说:「这後台的暖气开得太足了,外面冷,里面热,一冷一热小囡没有经
验,嗓子一下子被闷住了!」原来我的嗓子是这个原因才突然哑的!这几句
话虽然朱老师是在对别人讲,但我已听明白老师在安慰,一下子憋不住反倒
哭起来了……
演出结束,我们都到舞台上去谢幕。只见毛主席从座位上站起来,啊!好高
好高一位巨人!他慢慢地走到台前,微笑着向我们挥着手,我睁大着眼睛,
惊喜地喊着:「毛主席!毛主席!」我觉得他朝我看了一眼!我们都拥到台
的边上。好一会儿,他转过身去,向着全场的观众挥手致意,久久的掌声和
欢呼声,把我刚才的眼泪和担忧驱散得无影无踪……。
改行小生
一出《游园惊梦》,我由旦行改唱小生,崑曲也由此开始有了「女小生
」。我曾经真想过如果当年我没改行小生,依然在旦行学戏,可能今天不会
再在舞台上了。因为那时我们旦角组人才济济,我极可能会被淹没其间,难
以成材。也可能改学编剧、导演、美术设计等等,但不知会有什麽结果?因
为我改行小生,此生才有幸立身俞门,又遇到沈传芷老师这样的严师慈父,
让我接触到众多的崑曲剧码和表演艺术,在这五光十色的艺术世界中,令我
目不暇接,欢欣鼓舞。崑曲像一座灿烂的宫殿,上下五百年的历史,使它金
碧辉煌。它精湛的文化内涵,典雅的曲调,崑曲小生的温文儒雅,清新潇洒
的风格和特有的书卷气,还有戏剧人物中的忠厚、善良的品性都深深陶冶了
我,我深信在我的天性中有与崑曲小生相近的秉赋。我深深地锺情於崑曲,
视为毕生的事业,使我耐得清贫和寂寞,甘为它「从一而终」。转眼二十多
年一瞬间,纵然崑曲事业举步艰难,我自己的艺术道路也曲折坎坷,但是每
想起我当年的改行,竟是因为一次那麽偶然的机会,却改变了我一生的道路
,这不能不说是「缘分」。
1957年,进戏校学艺已经四个年头了,我在朱传茗老师那儿已学了不少
戏,尤其是《断桥》、《游园惊梦》这些传统名剧,无论是唱腔还是身段,
令我非常着迷,我做梦都想着哪一天能上舞台去演一演这些佳人。但是朱老
师总是叫我配小青儿或春香,而白娘子、杜丽娘这类闺阁千金似乎与我无缘
。我常常暗自生气,怨自己长得不俊不俏,不像那几位小姐妹都是天生犁质
。在课堂上除了配小青儿、春香外,有时老师也叫我站站「许仙」、「柳梦
梅」的地位。因那时每组都分开教戏,待到戏的单片全部学会後才几个组在
一起合拢。为此小生组不来我们课堂时,朱老师常常叫我站站小生地位。我
很长心眼,老师教的一出戏中三个角色,对这三个人物的唱腔、动作、地位
我都记住了。这样我反而比别人排戏、上台的机会多。朱老师很赏识我,不
仅要我和同组同学配戏,有时还叫我为言慧珠校长配戏。
当时才三十多岁的言校长,不仅艳丽得令我们这些女孩子眼花缭乱,而且她
那份「坤旦皇后」的气派,也使我们羡慕不已。能为她配戏真感到万分幸运
了。1956年那次,俞振飞、言慧珠校长要去同济大学演出《断桥》,分派我
演小青。朱老师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为我单独加工。他表扬我演小青有「狠
劲」,会「演戏」。我在台上就一直记住老师说的「狠」和「戏」。不想演
出後,俞、言两校长都很高兴,说:「这孩子在台上不慌不乱。」过了一天
,朱老师笑嘻嘻地对我说:「同济大学的陈从周教授看了戏,写信给俞校长
说你这个小青儿演得‘恰到好处’。」我心里好高兴,陈从周是谁那时我并
不知道,但从此也就记住了唱戏要「恰到好处」!
以後我还给言校长配过全本《牡丹亭》的春香。三十多年後,在朋友处
看到大百科全书中竟有一张言校长和我的「游园」剧照,还是彩色的哩,看
着那个胖胖的、规规矩矩的小春香样子,连自己也忍俊不禁!
就是那年秋天,俞、言校长随上海京剧院赴北京审查剧码,准备参加中
国艺术团赴西欧演出。同时把我们崑曲班的八个女生、二个男生一起带到了
北京。女生主要去跑宫女,扮花神。由於朱传茗老师要担任俞、言校长的笛
师,所以让他组里的学生洵澎、文漪、春霞、英芝、君惠和我,再加上谷音
、芝泉,她们两人当时都被老师看作是好苗子,一起跟着去开开眼界,见识
见识。还有一个净角方洋,一个笛师顾兆琪。
这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像小鸟飞出了笼子。第一次来到北京,开心得
像麻雀到处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唱啊,笑啊,玩啊!不料当时文化部门的
领导夏衍、周扬等知道上海来了一批唱崑曲的小孩子,就把俞校长找去,问
俞校长这批孩子能不能演一台戏给他们看看?俞校长一口答应,马上和朱传
茗老师商量後,开出了戏单。有《挡马》,由王芝泉扮杨八姐,上海京剧院
的武丑配焦光普。王芝泉那时的武功就是最棒的,她的两条腿又软又有力度
,两腿一抬就可以抬到耳朵旁,她的这出《挡马》从一开始演到几十年後,
真可谓唱一次红一次。《断桥》由华文漪扮白娘子,王英芝扮小青,许仙是
当时京剧院的小生黄正勤。文漪从小扮上戏大家都说她像梅兰芳,她第一出
戏就是《断桥》中的白娘子打响的。《山门》由方洋扮鲁智深,《游园惊梦
》由张洵澎扮杜丽娘,,梁谷音扮春香,张洵澎是传茗先生最得意的门生,
她十六七岁时演的杜丽娘,那股气质、神态,令言校长都拍案叫绝!当时就
缺一个小生。有人说:叫岳美缇反串!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朱老师立即和
俞校长商量,便来找我谈话,要我反串《惊梦》中的柳梦梅。我很紧张,不
敢演,俞校长一旁听我说:「我从没穿过高靴,台上跌跤怎麽办?」俞校长
立刻就去借了一双高靴来给我练功。第二天一早便开始一招一式教我。晚上
又看我在他房间外走廊的地毯上来回练台步。但我还是很拘束。俞校长那时
不仅是一校之长,又是声震遐迩的艺术家。我除了学,一句话也不敢讲,他
好像看到我的心里那样,耐心地把抬手动脚的要领一一讲得很清楚。还对我
说:「眼梢要带手!」「水袖要用腕子劲!」「膝盖不要发直发僵!」他认
真又严格,完全不是把我当作客串演演玩的。我也感到俞校长对我的信任和
鼓励,为此我早起晚睡,利用休息时间,在三天中把这折戏学会了。
演出那天,梅兰芳和周扬、夏衍、齐燕铭等文化部领导人和北京文艺界
的许多名人都来了。俞校长忙前忙後,又怕我紧张,不时过来看看我化妆,
告诉我在眉中心打一个月牙印堂,他说:「这是小生的标记。」当俞校长看
见我穿着比我脚要大出许多的靴子,立即把自己的羊毛袜给我穿上,帮我把
水袖整理好,一直领我到台侧的上场门等候,轻声地提醒我「不要紧张,把
嗓子放开!」从我踏出台口,直到我走下台来,将近二十分钟的戏,俞校长
一直在台的侧幕旁看着。我第一次扮小生,头上被水纱紮得晕乎乎的,脚上
又登了一双厚底高靴,真像腾云驾雾,只觉得伴奏的笛子声音是从很远很远
的地方飘过来的,台下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见,直到我看见俞校长笑眯眯
地走到我面前,听他说:「今朝蛮好!」我才像从天上落到地上清醒过来,
终於透出一大口气来!
这场戏演完後,可把这些爷爷奶奶们高兴得什麽似的,上台来拉着我们
一个个的小手说道:「这班小家伙真灵光,一定会出几个小言慧珠来!」虽
然这麽表扬了大家,但决定不让我们随团出国了。「出去半年把孩子们的练
功学戏都要耽误了,赶快送回上海!」这样,我们在北京耽了一个多月,又
回到了上海戏曲学校。
回来不久,一天朱老师突然找我谈话,他说:「你唱小生条件不错,改
唱小生好吗?」我马上敏感到是老师不要我了,一种被人嫌弃的自卑感重重
地压在我的心上。我又难过又生气,「我不改!」强硬地回老师。朱老师好
声好气地说:「你在北京唱的《惊梦》小生不是蛮好,为啥不肯改行?」我
听到「改行」二字很刺耳,好像总是学得不好,没出息的人才面临「改行」
。当时,虽然只有虚岁18,到底在戏校坐科已有四年了,听到、看到的也不
少,自己也有自己的主见:「现在解放了,除了越剧还有女小生,别的剧种
都没有男演女角,女演男角了,我唱女小生不会有前途的!」当时我们戏曲
学校已招了一班越剧班,就是史济华、刘觉他们一班,正在培养男女合演。
朱老师讲不过我,便把崑教组组长沈传芷老师找来。沈老师是教小生的,他
很耐心地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唱小生?」我很为难地说:「我欢喜唱小
生,但是同学们都是男演男,女演女,为啥就我一个是女小生?」沈老师说
:「因为你们已是四年级学生,应该实习演出,但男小生现在都正在变嗓期
,很多戏没办法演,你马上改行,不少生旦戏就可以演出了。」沈老师用「
能多演戏」来打动我。但我想别人都打了四年的基础,我现在改行,一点基
本功也没有,怎麽赶得上?以後男生嗓子变好了,说不定还会要我再改回来
呢。为此说什麽也不肯改行。当时从周总理到社会各界普遍认为男演女、女
演男是旧社会残存的畸形现象,对我确实有心理压力。但那天我听说周玑璋
校长知道我不肯改行,非常生气,我心里很害怕,又感到很委屈,苦苦想了
两天,鼓足勇气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寄给在北京的俞校长。
十七八岁的年纪,不知天高地厚,把怨气一股脑儿地写在信上。从我跟
俞校长学戏的几天中,我由衷地产生对他的信任和尊敬。果然,没过几天我
就收到了俞老师从北京寄来的厚厚的一封信。我又惊又喜,一个人悄悄地躲
在三楼的晒台上,好像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刻,慎重而担心地把信打开。不想
俞老师用毛笔密密匝匝地写了三张纸。他首先就批评我:「老师们苦口婆心
的找你谈,是为你的前途着想,你的固执使朱、沈老师很生气!」接着又表
扬我:「这次你反串的《惊梦》我很满意,你的抬手投足都好,唱念也好,
你有唱小生的条件,要你改唱小生,是我的意思,我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後面几个字还在下面画了好几个圆圈。他又举例说:「孟小冬是京剧女
老生,现在她在香港,如果她要回国来,你看会如何轰动!这就说明艺术到
了顶峰是否定不了的!」信的最後写了「祝你勇往直前!」几个大字!
我年轻的心被俞校长这封坦率而热情的信深深打动了,「原来是他要我
改行的!」这麽一个大艺术家,答应对我一个毛丫头负责到底!此时我感到
从未有过的高兴和放心,顿时心中像被朝阳照得透亮、透亮,我看清了自己
要走的路,认准了方向,似乎也看到了鲜花盛开的前景,我为幸运的突然降
临而欣喜若狂!
反反复复不知把信读了几十遍,一字一句都咽了下去,装在心上,就此
我决心改行小生,立即走进小生组的课堂。这封信我一直珍藏在日记本里,
以後在学习上遇到什麽困难,碰到什麽不痛快,就拿出来读上几遍,心里便
甜甜地升起希望和信心......
信
俞校长没有失信於一个小学生,他不仅亲自教我唱曲子,教我身段,还
教我做人。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开始,以後若干年中他极有耐心地经常和我
通信。在那年代,他的演艺活动、社会活动都很频繁,经常要去外地,一去
就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为此他就常在信中给我上课,在信中给我说腔、说
咬字、说戏、说掌故,和我谈思想、谈人生。并鼓励我给他写信:「不要怕
写不好,想到什麽就写什麽,有什麽不明白就写信来问。」我每次去信,他
总是有问必答,有信必复。
记得有一年,我们排演《红楼梦》,我演贾宝玉,但在念白中尽都是「
林妹妹」、「宝姐姐」、「二嫂嫂」、「老祖宗」等这些以前韵白中从没念
到过的字,很难念准,念不好一会儿像越剧,一会儿像普通话了。我便写信
请教俞老师。很快收到了他的回信。厚厚的一叠,好几张纸,原来俞老师将
我提出的六七十个字和词,重新列了一张表,如「林妹妹」的「林」是阴平
,「妹妹」是两个去声,「宝姐姐」是三个上声,将每个字都用红笔标了声
音高低的各种符号,标清每个字的四声阴阳,同时还把韵白中凡是遇到两个
平声、两个去声怎麽念的规律,又写了一张表:「两平作一去;两上作一去
;两去作一平。」列举了几十个例子,要我学着「对号入座」。他还说:「
我这辈子演过许许多多帝王、才子,就是没演过贾宝玉,所以这些难念的字
,我也须仔细研究一番,等我回来,再和你一起琢磨琢磨。」
六十年代初,《墙头马上》一剧要去长春拍电影,俞老师要离开我们五
个多月,比任何一次出门时间都长。他像父母远行答应儿女那样:「有空就
给你们写信。」这样几乎每个星期都能收到他的来信。他从拍摄电影中遇到
的艺术处理和人事矛盾的苦恼,讲到他当年在程砚秋的鼓动下毅然「下海」
唱京剧;又从以前崑曲巾生的台步叫做「一只脚」,即步子走得很小很小,
迈似旦角步子的传统技法,讲到崑曲前辈沈月泉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给他的影响,因此他在身段、台步上会有所变化…。他的信写得很形象又幽
默,读他的信就像看了一个精彩的故事,使我浮想联翩,深深印在脑海中,
几十年也忘不了。当时我很想知道《墙头马上》的电影与舞台剧有什麽不同
?俞老师便不厌其烦地将电影改编时增加的唱段和他自己动手谱写的几段曲
子抄了好几页给我。每当我掂着超重的信,心想一定老师又寄好东西来了!
为了让我先睹为快,俞老师设法把拍摄中多余的胶片先寄给我看,又告诉我
每一场他穿的什麽褶子,头上戴的什麽巾子,用了什麽颜色,绣的什麽花纹
。还问:「你以为如何?」
从我学小生开始,俞老师就成了我心目中的偶像,他那尽善尽美的艺术
形象,和他那像艺术一样臻於完美的人格、戏德,常令人敬而畏之。但我感
到俞老师从不把自己高高挂起,他从没有「师道尊严」那副冷面孔,他一直
提倡「尊师爱生」,他很平等地和我这个小学生敞开思想,所以一向拘谨、
胆小的我,在可敬可信的老师面前,什麽想法都敢披露。
我每次给俞老师写信,就像做一件很大的事。因为我们这些进戏校前只有高
小文化的学生,写封信是很费力的,给一个有学问的人写信就更感到费力了
。时常草稿要打上好几遍,不会写的字、词都要查字典,平时把学习、生活
中遇到的问题,事先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免得写信时丢三落四…,每封信都
会写上三四张甚至六七张纸,真比做一篇作文还认真,还辛苦。
为了给老师写信,字也一定要写得好一点。写得不满意的信封、信纸也不知
丢掉多少。因为俞老师不但信写得好看,而且他的字又很漂亮,他曾经告诉
过我们,他9岁就给人家写对联了。他要求我们也要从小练字、读书。他说
:我们唱小生的,在舞台上就是演书生、才子,如果胸无点墨的话,怎麽会
像一个读书人呢?听了老师的话,我在学小生的同时就开始了练字、学画。
因为崇拜俞老师的艺术,连同他的字也崇拜起来。一次俞老师发现我在
信封上写他的名字,学得很像,我只好吐露真情,因我常拿着他给我的信当
着字帖来临摹的。他生怕我走哗众取宠的捷径,急着说:「我常常写得很乱
,你还是多临赵雪松的帖,我是写赵字的…。」虽然这麽说,他以後仍常用
毛笔回我信,告诉我练字要多看好的字帖,还把字的比划前後分解给我看…
,我知道他很理解孩子的心。
虽然俞老师行政工作、艺术生活都非常忙碌,但他却一直挂念着我们这
些学生,尽量挤出时间来给我们写信。一次他在信中说:我们上课的时间有
限,你们可常到我办公室或家里来,我们可以多唱唱、多谈谈,可以多薰陶
、薰陶。还说:「课堂上的学习,是学不到十分之一的。古人曰: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那时我也不懂怎麽叫「薰陶」?就认为老师欢迎我们去,我
就大着胆子去。以後我时常晚饭後跑到老师家,等他们吃完了饭,俞老师就
给我拍上几遍曲子,《拾画叫画》、《三醉》、《闻铃》、《辞朝》等《粟
庐曲谱》上的小生唱功戏,一出接一出,一段又一段地给我拍,每拍一遍,
总要指出二三处的润腔唱法和字的头、腹、尾。他从不是一下子倒给你,而
是今天讲一点,明天讲一点,这样日长月久,潜移默化地让你熏出崑曲的韵
味来。有时下午没有课,我也会去老师家。这时他和言校长总是在吊嗓子、
练功或排戏,我就在一旁认认真真地看。有时我看见俞校长一个人在办公室
,就悄悄走进去,叫他一声。看见我去,他必招手说:「来,来,我们来唱
两遍。」有时我看见他要写东西,就过去为他洗笔、磨墨。他看见学生主动
去找他,从来是和颜悦色,临走时总加上一句:「明朝有空再来!」他那笑
容可掬的样子,满脸父辈的慈祥,在我心目中,他是那麽可敬可亲!
有一次他因外出时间较长,我们都伸长脖子在等他。他在来信中深情地
写道:「离开上海很久了,十分想家,学校就是我的家,我没有子女,同学
们就是我的子女,我想家,更想念我的孩子们。」俞老师平时感情很内含的
,他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崑曲、对我们真挚的感情,这以後,我们与老师更
加亲近了。
现在我自己也有了学生,但时常因工作和演出,上课时间不能保证,心
里有内疚,很自责,常常会想起当年俞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情景。他不仅给我
们上课,还花这麽多时间来给我们写信,从1958年至1966年八年中,从来没
有第二个人给我写那麽多信,且写得那麽好!在我困惑、苦恼、欢乐或忘形
时,这些信都给过我警告和鼓励。俞老师真实的内心、豁达的人生态度,都
曾给我很深的影响,以至改变了我的性格和脾气。在信中他常谈文学、美术
、音乐和艺术的相互关系,他那多方面的知识和修养令我十分敬羡,我要做
个像俞老师那样的人!那时,心里充满了对事业对人生的美好憧憬。
中国的传统戏曲到了我们这一代,仍然还是口传心授的承袭方法,我深
信这是因为传统艺术除了手、眼、身、法、步的授技外,还有一个我自称为
是「心灵感受」。记得不知哪位作家曾经说道:「花在人的生活中把大地装
扮得锦绣灿烂,予人以美的享受,陶冶世人的感情,它的力量是深隐的,而
不是显着的。」戏曲与花在某种意义上是相似的,它是给人深沉的影响的。
戏曲如此,那麽传授技艺的师傅们,他们的从内到外的品性和气质,也在他
一招一式的潜移默化中薰染着他的後代人。
信,再也回不来了
谁也没意料「文化大革命」来得如此迅猛,就像晴空霹雳,叫人惊恐得
木然了!我们正在郊区北蔡公社做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扫尾工作。一天,突
然文化局派来调查组的人找我谈话:「…已经上交了俞振飞给他的50多封信
,你也立刻回去拿,明天一早交到文化局来!」语气中丝毫没有余地,我预
感到要出事了,下午匆匆乘上长途汽车,赶回家去。
八年中,老师给我的每封信,我都记上收信的时间,寄出的地点,又都
以顺序编上号,按年份一叠爹小心收藏着。有许多地方还用红笔划出了重要
处,还把一些警句记录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
然而如今却要我全部交出去!当时我已意识到这场运动俞老师将要被作为「
反动权威」揪出来,交出去的信将会像炮弹一样,一个个向他轰去,将他打
倒。想到这里我的心开始颤抖了,拿着信的手也在抖,思想剧烈地斗争着:
如果我不交出去,他们一定立即会来抄、来搜!现在叫我主动交出去还是客
气的。在这不容多考虑後果的紧张一刻,我重新又一封封地读了一遍。
要我「勇往直前」的那第一封信,一定会被定性为「鼓吹资产阶级成名
成家」;对我讲梨园掌故的信,一定会被批判为「向青年灌输封、资、修的
反动腐朽思想」;「想念孩子们」的信一定会上纲上线为「与党争夺下一代
!」我越想越感到严重,以至他谈到对现代戏对「京剧革命」的看法,那一
定会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怎麽办?我急得六神无主。突然急中生
智:他们并不知道我有多少信,我挑选一下,交出一部分,其他都烧掉!
当时已经家家自危,都提防着有人打小报告。薄暮时分,我让哥哥给我
看住楼梯的门,一个人躲在晒台的角落里,心比将临的夜色更沉更黑。一面
流着泪,一面将一封封信投入火中,看着它们慢慢变成了灰烬,连同自己一
切理想,霎时间统统都变成了灰烬…
整整十年後,俞老师的问题解决了,我赶到戏曲学校,赶到文化局,想
去要回这些信,找回这些信。但是一直没有消息,有人说「文革」中不知换
了多少批管理材料的人,现在去找谁,谁会对这事负有责任?也有人说:可
能在1970年文化广场的一场大火中一起烧掉了。我们依然没有死心,还是到
处跑,到处找,几年来一点结果也没有,心想大概不会有的了,这才慢慢地
死了心。然俞老师当年写的许多信,已经化作一个个画面,一个个镜头,时
常回闪在我的眼前,把我带回那充满理想的青年时代……
机缘
学小生伊始,俞老师就对我说:「你是个幸运儿,你不要跑龙套,也不
要跑宫女,比别人有更多的时间练功学戏!」
从前崑曲戏班的传统,不管你是唱主角,还是「角儿」,今天你没有戏
,都要参加跑龙套,跑太监这一类的「杂扮」。旦角就要扮宫女和零碎角色
。这是崑剧没有专职龙套的原故。今天只有我一个女小生,由男生扮的四个
龙套、四个太监如我在其中扮一个,会觉得格格不入,当然学了小生也不会
叫我再去扮宫女。这样我不是比别人有了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走进小生组的课堂,看见大家都咧着嘴在笑,但我从他们的眼光中找到
了友爱和欢迎。教小生的老师沈传芷,是「传字辈」中年龄最大的,又是当
年「传习所」的沈月泉大先生的儿子,会戏最多,「传字辈」师兄弟都尊称
他为「老大哥」。俞老师常说:「沈老师肚子里会的东西最多,亦最宽,不
论小生、正旦、老生、副、丑的戏,他都会,而且他有文化,由他打基础最
好。」虽然他曾经在劝我改小生时,给我顶撞过一次,但是看见我愿意走进
教室学小生,他高兴得眼睛眯成了缝。
那时同学们正在学《长生殿》中的《小宴惊变》。大家一起学由冠生扮
演的唐明皇。崑曲中的「冠生」一般都是扮演有仕途功名或名噪一时的文人
,及风流天子,诸如唐明皇、李白、吕洞宾这类为「冠生」,竟都是黑髯的
小生,这也是只有崑曲才有的特点。俞老师晚年都以演「冠生」戏为主。沈
老师对我讲:「你先学‘巾生’吧,先教你一出《亭会》。」巾生大都是演
年方弱冠,风流倜傥的才子。我当时也不懂什麽「巾生」、「冠生」,就开
始跟沈老师学戏了。
小生的台步、圆场、走边、起霸等基本功我都没有练过,一上来学戏总
是别别扭扭的,心里很急。沈老师要我「不要一口想吃只热汤团」。他开始
每天午後带着我在排练室跑圆场、走台步、练起霸。因为台步圆场是最基本
的,绝不是一个月、两个月可以练成的,必须要天天练,要练很长一段时间
才能看出效果来。沈老师除了寒暑假回苏州家里去外,平时住在戏校里,从
早到晚和学生在一起。他几乎天天陪着我练,刚过了端午,天还没有大热,
但他圆圆的身体,一动就是一身汗,我常见他上衣一直湿到腰间。我就劝老
师:「别跑了,看我练吧!」他却说:「老师也要练练功!」
如今,我在给学生上课时,有时也带着他们走台步、练圆场,也像老师
当年那样喊着要领,正是这个时刻,我常常觉得时光竟倒流了数十年;也是
这间练功房,紮着两个小辫的我,跟着胖胖的老师身後摇摇晃晃地跑着圆场
……
每天晚饭後沈老师又叫我去办公室,他吹笛要我唱。「传字辈」先生不
仅会演戏、会教戏,而且个个会吹笛。笛子是崑曲的主要伴奏乐器。他们中
有人吹得极好,胜过专职吹笛的。如朱传茗老师的笛子,口风好,音色厚,
俞、言校长当年演崑曲都非他伴奏不可,他不但戏熟,而且节奏感极好,完
全贴着唱的人走,由他伴奏,演出品质一定会上去一截。俞振飞老师年轻时
也被内行誉为「笛王」,就是他的笛子吹得浑厚、悠扬,梅兰芳、程砚秋唱
崑曲时都必请俞老师伴奏。到了我们这一代,环境不同了,老师们怕多吹笛
子会影响我们嗓子,直到如今能吹笛子的演员只有兆琳、孝明、泰琪几位。
当年老师吹笛还有个原因是他们给票友说戏,每天走街串巷,拎一根笛子,
不但教唱教身段,还要给曲友、票友吊嗓子。沈老师经常说:「你现在的嗓
子太窄太轻,要吊出一条‘小阳调’的声音来才好。」我也理会不了什麽叫
「小阳调」,然老师这麽说,我就努力去做。
一出《亭会》,沈老师就给我一个人排,其他同学都在旁边看。把我的
好朋友文漪也从朱老师那里调来学《亭会》中的旦角,还说:「你们两个成
天形影不离,现在就一生一旦好好的一起练吧!」除了上课还在课余时间给
我们加工,学完後立刻就响排,彩排。对这出戏我一点也不懂,仅仅知道是
一出爱情戏,动作非常繁多,身段也很美。我就天天对着镜子练,後来演出
过一次,听老师说这个戏的内容不太好,别人也不容易看懂,主要是给我们
打基础的。
接着沈老师又教了我一出《拾画叫画》,这是一出有名的独角戏。沈老
师说:「这个戏最难演,一个人在台上又唱又做半个多小时,唱得不好把观
众都唱得困着了!」听老师讲多少前辈高手都以演好这出戏来衡量艺术水准
的高下。晚清十三绝中徐小香演这个戏是一绝,绝在他的几次不同的「笑」
,绝在他不像在演戏,到了「忘我」的境界……。老师的这番话我都一一记
下来,独自一人时细细品味。
为了学这出戏,需要一把扇子,一轴画为道具。当时我真像迷了心窍,
扇子容易找到,画轴就不容易找了。我在好多画册中找到了一幅很中我意的
仕女画,一边临摹,一边按自己的想像,柳斜枝横,一位女子亭亭玉立在树
前……用了好几天的功夫,终於画成了一幅「丽娘肖像」,用旧木轴装成,
每天捧进练功房,捧到宿舍,这样捧进捧出,这幅画足足陪伴了我四年多。
但这出戏除了那次招待叶剑英元帅,老师突然叫我演过一段《拾画》外,我
一直没有上台演出过,原因是老师严格要求我以打基础为主,不要急着演。
那时也没有因为老师不让演就不去练了,相反一直把它当作「必修课」,当
成「基本功」,一有空就练,从报刊上、书上找到有关前辈演这出戏的点点
滴滴就都记下来,细细体会。老师常说:「表演时,眼睛里要真的看见花园
!」我就开始在心中「造园」,把这个荒芜的院子想像得很具体,在舞台调
度和唱词的提示下,把「画墙」和「断垣」之间设想了一片密密苍苔……这
样越想越有劲,每天好像有干不完的事。这样学一段,磨一段,直到三十多
年後,才盼到有机会演出这个戏!
这出独角戏凝结着我半辈子对崑曲的爱,凝结着俞振飞、沈传芷、周传
瑛三位老师花在我身上的很大的心血。今天我的学生不过十六七岁的孩子,
也能像模像样地演出这个戏了。一个人在舞台上主要靠交流,与画中人、与
观众、与自己内心的交流,孩子们演来居然也有那麽点诗情画意,我情不自
禁要为崑曲叫好!因为孩子们手舞足蹈,和我当年一样,并不完全懂得唱词
的含义,也不懂得那麽多的人物感情,就是把身段动作表现得非常有节奏感
,把眼神、神态表现得很有艺术性,每一招一式都在唱腔、锣鼓的节奏里,
使人感到人物的感情是那麽细腻,形态是那麽优美,这便是崑曲艺术的独特
魅力。看着学生在台上的一举一动,无比感慨,他们走的路,正是我当年走
的路!此时我真正为崑曲艺术能美化人的眼睛和肢体,能陶冶人的气质和感
觉,感到幸福和自豪。
模仿开始
学小生的第二年,正赶上了为向建国十周年献礼,俞振飞、言慧珠二位
校长,准备创作演出崑曲《墙头马上》。当时集中了好多位传字辈老师一起
参加,由朱传茗担任谱曲(那时不叫作曲),方传芸担任导演,华传浩演裴福
,郑传鉴演裴行俭,都是最佳人选。由话剧名导演杨村彬任执行导演,大手
笔苏习安改编,周玑璋校长亲自挂帅,看这架势是非排出个好戏来不成。
一天我和文漪被老师唤去,说校部决定要我学裴少俊,文漪学李千金,
作为小《墙头马上》一组,随堂学戏,我们简直高兴得跳起来,可以天天看
戏了!
我们那个时候,非常崇拜名演员,尤其言慧珠校长气质高雅,神采照人
,平时她来学校上班时,大家都巴不得多看她几眼,她的穿着讲究,举止也
很好看,俞校长当年虽已将近60岁,但依然风度翩翩,把他们看成一对天造
地设的「才子佳人」,看他们排戏,真是眼睛都舍不得眨一眨。老师们看到
这两个小鬼头,那麽用心,也喜在心头,所以每次排戏都将动作、台步、地
位做到家。眉眼、神情一丝不苟,还怕我们没看清,休息时就把着手教,那
时一心一意就想学像老师的一举一动,模仿他的一颦一笑。
我们20个女生中,朱传茗老师最欢喜的要数洵澎了。她天生是块唱戏的
料,长的要扮相有扮相,要身材有身材,且天分尤高,学什麽像什麽。她的
五官很像言慧珠,所以她处处学言校长,把她身段、动作学得维妙维肖,我
们给她起了一个「言慧女」的雅号,都非常羡慕她,尤其是我。
我崇拜俞老师,日夜梦想能学像俞老师。但俞老师有1.78米高的修长身
材,我却只有1.62米的高度,穿了高底靴也不过1.70米左右;他玉树临风的
扮相,一出台就会让人眼睛一亮,而我长得却是一副圆墩墩的孩子脸;他那
五官中最令人赞羡的是鼻如悬胆,而我的鼻子长得实在太不起眼了,为此常
常为自己的条件不足、为自己不能像别人一样模仿老师到可以乱真的「像」
而暗自苦恼。
但是我没有灰心,我想一定要比别人更加细心地看,细心地听;我把老
师举手投足的尺寸、部位、高低一分不差地学下来,还拿笔划出老师手的高
度,上的左步还是右步?老师在用耳朵听时,他的眼神是左下角转到右上角
时有个瞬间停顿,在「惊喜」时,用小腹丹田吸气,眼神即放出光亮来。每
当我一个身段或一个神态模仿得被别人认可,我常常会兴奋得难以入睡。我
想不仅要把身段学像,神态学像,还要把他的唱、念、语气、语调学像。俞
老师的声音像高山那样雄伟,像流水那样清澈,他能唱音域宽厚的大冠生,
又能唱抒情细腻的巾生,相比之下我的声音条件与老师差距甚大。那时我们
没有答录机,全凭排练时专心听,专心辨别。我最遗憾的是始终没有学像俞
老师的声音。我畏难地认为女孩子的音色离老师的音色太远了,这辈子是不
可能学得像的。岂知在数十年後,记得是1980年以後,一天俞老师拿了一盒
录音带给我听,唱的是《拆书》中的《红衲袄》,这支散板曲子很难唱,也
很少有人会唱,老师问我「听出是什麽人唱的?」我自以为耳朵很灵:「是
老师你年轻时唱的。」他笑着告诉我是一个女的曲友叫殷梅侬唱的,当年她
为了学像俞老师,跟着唱片学,前後听坏了七张唱片,果然音色模仿得极相
似,唱得很好,我心里真後悔,如果早些年让我听到这张唱片,我也一定会
有信心模仿得这样到家了。因当年我以为音色是不可能学像的,就竭力把老
师的唱法、气口、吐字学得道地,把老师在念白中加的不少「噢」、「哎」
、「嗐」等的语助词,都当作念白记下来。由於他那种抑扬顿挫的语调,细
细听来真是耐人寻味,如:「嗐,你不怕你爹爹,我啊,我还怕我的爹爹呢
!」念着念着,我渐渐咀嚼出裴少俊懦弱和畏难的样子。我从模仿所得到的
甜苦,使我对艺术也稍稍有点开窍了!
崑曲的优美在於它载歌载舞的特点。载歌载舞不是唱时舞几下,而是唱腔要
和身段配合得天衣无缝,歌舞都须有韵律,都能准确生动地传情达意。如《
惊梦》中「搵着牙儿苫」一句,小生慢慢将旦的水袖拉起,两个人合着节拍
,手和脚一起前後晃动起来,这个动作一学就会,但是要演好就不是人人做
得到的。这除了要求手眼身法步配合得好外,还要有内在的表演和音乐揉合
在一起呈现的美,才能非常美妙地表现这对情侣的温情。在《墙头马上》的
花园相会中,也设计了很美的此起彼落的对称身段,这些动作又都极精确地
揭示了两个主人翁的内心。这是夜深的後花园,两个年轻人初次相约,内心
充满了喜悦,几乎忘乎所以,小生唱到「花墙权当梯阶」时,老师在「墙」
字上用了一个高八度「罕」腔,表现了裴少俊的情不自禁,立即李千金一个
惊慌的摇手动作示意小生,他才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这个神态变化几乎
在一二秒内完成,然後两人并肩,同时跨前一步,翻起水袖,向左、右悄悄
地巡视。以後每演至此,观众都会为这个动作笑出声来,我为了这个动作的
「速度」、唱「罕腔」时的「力度」,曾经反复几十遍地傻练,在傻练中我
意会到外部的舞蹈身段与情景相吻合与人物内涵相吻合的艺术魅力,意会到
表演的幅度和力度,它所能达到的那种精彩的艺术效果。
我经常听老师讲:「这个戏是喜剧,表演上要放开些!」我心里知道,
但总是做不到。老师在不少地方都用了夸张的表演手段,令我望而生畏,如
:墙头相望那段,小姐从墙头上消失了,小生对着空墙傻看,俞老师用了三
个上步,先是起左脚,然後上一步,再起右脚上一步,这三大步,每次起腿
都很高,幅度很大,右手背在身後,像是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直瞪着眼睛
。观众从他的背影,想像着他那幅可笑的憨态。在这静场时,又突然回身抱
住老人家,欢叫起来:「老院公,今晚我要到花园中」这样忘形的天真,逗
得观众哄堂大笑。杨村彬导演常夸赞说:「俞老真是个好演员,设计的这一
组身段,既准确又有创造性!」但是我怎麽也演不出来,怎麽也夸张不到一
定的幅度。俞老师一眼就看出我怕难为情,看出我顾虑表演会不会过火?他
和我谈起一年前和言校长一起看我演吕布的《小宴》时,说:「当时你演得
很卖力,因为你改小生不久,很想快点冒出来。言校长看後批评说:‘演得
太过火了!’我不同意,我认为小孩子演戏过头一点不要紧,不然永远不会
知道过头的‘头’在哪里。所以你放大胆子演,老师会给你把握住的!」说
着,又启发我,这三步不仅要学怎麽上步,而且要去想:他一心想看墙里的
那个人,但看不见,於是就想爬上去,踏上去看。果然当我一想到「爬」和
「踏」,这三步便上得很自信了!
我们像个小尾巴,跟着去北京参加了十年国庆大典。老师们演出,我和
文漪上了《墙头马上》的彩车,在天安门前潇潇洒洒地游行而过,又应乌兰
夫副总理邀请去了内蒙演出。跟东跟西,前前後後看了一百多场,是我看俞
老师演出最多的一个戏,以至眼睛一闭,就是老师裴少俊的模样。在这段日
子里,我既感到模仿学习的艰难和困惑,又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艺术给予我的
震惊和喜悦。我沿着老师塑造角色的路程走了一遍,感受了一番,至此老师
《墙头马上》的表演艺术给了我刻骨铭心的印象。
我们小《墙头马上》以後参加了上海青年演员汇报演出,我和文漪都得
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嘉奖,我也一举成了戏曲学校小生中的佼佼者。
毕业
三十年前,上海有两个青年剧团,一个是上海戏曲学校首届毕业的京、
崑两个大班组成的「上海青年京崑剧团」;一个是上海戏剧学院历届毕业的
高材生祝希娟、郑毓珠、焦晃等组成的「上海青年话剧团」,是市委宣传部
领导非常重视的两个青年团。那时从领导到社会上都把这两个团看成掌上明
珠。
为了我们毕业後的去向,研究过好几个方案,原打算在戏曲学校成立一
个如同中国戏校一样的实验剧团,以崑剧为主,因那时上海没有崑剧团,同
时把京剧班归到上海京剧院去。最後决定把京、崑两班毕业生放在一起组成
两个演出队,名曰「上海青年京崑剧团」。
青年京崑剧团毕业公演一炮打响,随即就筹画着去香港演出。
当时因中国京剧院四团的青年演员拍摄的《杨门女将》电影在香港、东
南亚红极一时,中央和市委宣传部决定上海也排《杨门女将》、《白蛇传》
到香港去演出,展示我们不论北京还是上海都是人才济济。当然也正好为上
海青年京崑剧团的成立作舆论准备。
《白蛇传》是我们毕业公演的剧码,也是校长们苦心策划的一种新的演
出形式,为了展示人材,演员分场饰演。「游湖」到「酒变」由华文漪扮白
娘子、梁谷音扮小青,我扮许仙,「盗草」则由王芝泉扮白娘子,「水斗」
由王君惠扮白娘子,齐淑芳扮小青;「上山、断桥、合钵」由杨春霞、李炳
淑扮白娘子A、B角,于永华扮小青,蔡正仁、费振年扮许仙A、B角,还由计
镇华扮法海,刘异龙扮艄翁。崑班的演员这次都唱京剧,以田汉的京剧本为
蓝本,由当时排《白蛇传》最负盛名的李紫贵、吕君樵两位任导演。我们当
年大都20岁左右,一台花团锦簇,朝气蓬勃,得到行家和观众的一致好评。
我演的许仙,按自己想像的纯厚而不傻气,敦朴亦且深情,受到导演和
老师夸奖,正当我指望百尺竿头再上层楼时,想不到在赴港前竟受到一次意
想不到的「打击」。
那天我刚从服装组量好衣服出来,和文漪嘻笑着;「再有一个月,我们
便走在香港的街道上了!」突然听说校长兼我们团长的周玑璋找我。从小我
们看见这位校长都害怕,他不苟言笑,最可怕的是不管什麽场合,看见不满
就要训人。那时音乐班的大同学找演员班的男生交朋友,谈恋爱,一次在瑞
金路上正巧被周校长看见,他在马路上就训开了,以後开大会,这事总被指
名道姓痛斥一顿。所以大家看见他都有点胆战心惊。平日我们在传达室前的
花圃边聊天,休息,只要有人看见周校长的三轮车从文化广场七号门的那条
长道上进来,喊道:周校长来了!大家便立即一哄而散,都怕他当面训人!
我虽然没有给他训过,但看见他也像小鸡见老鹰一样,战战兢兢地走进
校长室。不想他那天态度很和蔼,脸上还带着笑,我却预感到不会有好事。
果然,在我刚坐下,就听到他说:「这次香港演出你不去了,因为你出身不
好,你的叔父现在香港,如果见到他,问起你父亲的情况,你怎麽回答?」
他的语气又坚定又想讲得轻松点。这就是不让我去参加这次对我来说至关重
要的演出的原因吗?「父亲是父亲,我是我!」「我去香港不见叔父就是了
!」但当时我没有胆量讲出来,讲出来也没有用!只是禁不住两行眼泪往下
掉,他看见我很伤心的样子,就讲了潮剧演员姚旋的事给我听:「姚也是出
身不好,到了香港有个老太太来找她,说是她的祖母,问起她儿子的近况,
结果报上都登出来,弄得她很被动!」我心里不服气,「谁会知道我的出身
问题,就是你们不让我去!」结果把我的「许仙」、「柳梦梅」都换了别人
,第一次赴港演出,我竟在如此众目睽睽下被撤换下来,一时情绪一落千丈
。
一天午饭後,我正从食堂出来,恰好遇见俞校长下班。这些天为了准备
赴港演出,他不仅自己要排戏,还要审查剧码。我自周校长谈话後一直也没
见到过俞老师。今天正巧他从电梯中出来,我要躲也来不及了。他看见我灰
溜溜的样子,立即停下步来问:「这两天在干嘛?」老师亲切的语气,反使
我委屈得想哭出来,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安慰我说:「这次不去香港,以後
一定有机会去的,不要想不开!」过了两天他把我叫到家里开导了好一番,
不几天和周校长、吕团长商量後,送我去杭州向周传瑛老师学戏。
传瑛先生是「传字辈」老师中有名的「小诸葛」,聪明的人在舞台上也
必定灵气十分!他专工巾生、稚尾生,他的「领子」、「扇子」、「褶子」
三功又是一绝。尤其身段讲究,他的巾生戏是很迷人的。我一直盼望有机会
去向他学戏,不想这次为了给我换换环境,散散心,决定派我去杭州学习。
每天清晨,我爬到黄龙洞的山上去喊嗓子,四下空旷、寂静,我觉得嗓
子从来没有那麽舒服,声音从没有那麽甜美。上午整个半天,传瑛老师给我
排戏,他看了我的基础後,决定教我「梳妆」(《连环记》中一折)和《藏舟
》。
传瑛老师的台步、指法很有特点,身段和眼神的运用又别具风采。他的
一举手、一投足使人很有「骨子」,有「劲」头。他飘洒的台步主要都在小
腿的「软硬伸收」之中。步子太软,一看就无精打彩,好像没练过功的,台
步太硬,又会感到僵硬而毫无生气、毫无潇洒之态。而周老师在步与步交替
之间的劲头,跨步的弹性,一伸一收带动着衣袂非常漂亮!老师说我腿下功
夫不够,为此要我把这两折戏天天当基本功练。由於大环境的改变,没几天
我的心情很快开朗起来了。
不久接到俞老师赴港前给我的来信,他不无担心地告诫我:在今後的道
路上,时时事事都会遇到「得」和「失」的事,要我记住「塞翁失马,安知
非福?」我虽然还在为没有参加这麽重大的演出而惋惜,但心里却明白得多
了,决不能消沉,要学会顽强和忍耐!这时我更珍惜向传瑛老师学戏的机会
,要把失去的从学习中追回来!
风云突变
1966年前後,在「知识份子劳动化」的号召下,我们这些人都下放到郊
区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其间,搞运动也是一种自身教育的形式。
那时,言慧珠校长也去闵行参加社教运动,每周回家一次。我们在川沙
农村参加运动,每月休息几天。我在休假日仍常去俞老师家。那些天我看见
俞老师在房里走来走去,没心思给我说戏、拍曲。原来张春桥在一次「京剧
革命」大会上点了俞振飞的名,他说:「现在居然还有人称呼俞振飞为俞五
爷!」我们毕竟年轻,没有听出话的弦外之音,但这以後俞老师已如芒刺在
背、坐立不安了。一个周六的晚上,我见阿姨烧洗澡水,又去「红房子」买
牛尾汤,并说她马上回来了。老师的神色并没引起我的主意,约半点钟光景
,言校长风尘仆仆匆匆回来了,她一言不发,失去了往日的那种优雅,把地
板蹬得响响的,俞老师紧跟她一块上楼去了。不一会老师下来小声对我说:
「你回去吧!」我心里一怔,感到今晚的事好不正常。这以後我又去了川沙
,直到6月初大队人马回上海参加运动,每天开始学习、开会,才感到气氛
果真紧张了!
自那天以後,我也没有再去老师家了。6月5日一早,忽然接到言校长电
话,要我立即去她家。我心中疑惑一团,因她这个人性情很不稳定,我对她
一向很尊敬,但从不亲近,当我赶去时,只见她一个人在家,叫我坐在她身
旁,和她一起把丸药一小包一小包分开包着,一面不安地问我:「这几天外
面有什麽情况?」我告诉她:前几天在杂技场开过一次批判大会。她急问:
「点了哪些人的名?」我明白她是在担心自己的处境了。她是个十分敏感的
人。五十年代那场反右运动,她差一点打成「右派」,後来北京文化部调查
後才定性为「右派边缘」,这以後她一直心有余悸,对政治运动非常小心谨
慎。
此时,她周围的朋友已不敢再往来,家中也几乎没有人再去了。她自己
不出门,终日惶惶不安。正说着俞老师回来了,这些天戏校的大字报已经点
了他的名,因此他看见我在,不免吃了一惊。言校长即说:「是我叫她来的
!」老师不声不响地坐在里屋。
我始料不到这场运动是打倒「一切权威」和传统艺术。还天真地以为老
师怕在学生面前丢面子,当言校长声色俱厉地对俞老师喊到:「为什麽都算
在我的头上!」我也听不懂他们在争什麽,赶快告辞出来。
这是我最後一次见到言校长,她凄惶无告的神情,使我产生了不祥的预
感。没过几天她家被抄了,「红卫兵」进驻她家,搜到了她的存款、黄金、
首饰和「反动日记」。
6月9日一早,听说她自杀了!我竦然心惊!後来,细细想来,她这麽一
个孤傲的女性,以死相争倒是逃脱了以後近十年多的残酷斗争和难以想像的
遭遇。
我们上交的几十封信,被分类列印成厚厚一份材料,分发给各大批判小
组,上纲上线成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向俞老师开火。
这些日子我太难过了,觉得太对不起老师。有几次早晨,我看见他低着
头在「早请示」,一群「红卫兵」围着,要他高声念「请罪书」。我连看也
不敢看,赶快躲开。但是大批判组不会放过我,他们命令我写好大批判稿,
到大会上去批俞老师。我紧张极了,但这是「政治态度」、「阶级立场」。
我两腿颤抖着慢慢走上讲台,心已跳到嗓门口,怎麽也控制不住发抖的
声音,带着呜咽的发音匆匆照着稿子读了一遍。只见俞老师深埋着头,始终
没有看我一眼,只是边听边点了几下头,我最崇敬的老师,被自己视为偶像
,从来也不曾违背过他一句话,今天我竟用锐利的言词,向他「开火」,心
里不安极了,像犯了罪似的快步跑了下来,手脚冰冷、浑身无力,瘫坐在最
後一排。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俞老师。听说以後一会被拉到闵行去批判,
一会拉到南汇去批判,因为他的问题「升级」後和所谓的「黑帮分子」放在
一起,凡是大型的、重大的批判会,都要把这些人拉去,能显示这个批判会
的等级!我就此再也没去参加过,以後又听说他被拉到干校去了!
七十年代初期,我疲惫地从干校回来,剧团已经解散,我们像没有家的
孩子,不知到哪安身?不久大部分人都分配去「战高温」了。我先在化工厂
劳动,学开车床,後又辗转到了医疗器材厂。那个厂就在华山路上,相距俞
老师住的「华园」只有一站路程。
已经快五年没有看到俞老师了,不知他现在哪里?我进厂两年了,心也
平静下来,也不再去想今後还会不会演戏?崑曲还会不会存在?作为与文艺
界不相干的身分,为什麽不可以去看看俞老师?这些年他不知怎麽过来的?
家中是否还有阿姨照顾?言校长的儿子还和他一起生活吗?一连串的问号常
出现在脑中,却不敢向任何人打听。那年头人与人的感情如同薄冰,又冷又
脆,也只得疏远些,路上见到的老同学也装着没看见,无非是相互顾忌有什
麽语言闪失,带来了没完没了的麻烦。为此我得不到一点点俞老师的消息。
每天我下班从厂里踏自行车出来,总要经过「华园」,每次都不自禁地
向弄堂里张望一下,希望能见到俞老师。不一定讲话,看一下也好。可是,
好几个月来一次也没能见到。有几回我踏了车子在弄堂里转了一圈,想看看
他们家前前後後有什麽变化,但总觉得周围有不少眼睛在盯着我,我装着找
门牌号码,漫不经心的样子,又回了出来。
1971年夏,这天,下着大雨,华山路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我下班後穿
着雨披从工厂出来,踏车经过「华园」时,我特地踏得很慢,当我向弄内望
去,果然,今天一个人也没有,真是天赐良机!我现在进去一定不会有人看
见。我一溜烟径直来到弄堂的尽头,见前後都没有人,连「11」号门前那家
汽车间也紧闭这门,这样我很快进了小的支弄,顶头那家就是「11」号。
我站在这又熟悉又陌生的门前,心怦怦跳得自己都听得见,我犹豫了一
下,他们是否会让我进去?俞老师会恨我吗?容不得我细想了,胆怯地伸手
去敲响了门。
只听见门里有人问道:「啥人敲门?」随即便打开了门,啊!仍然是几
年前的王阿姨!她是个五十开外精明能干的人,一眼就认出我来,拉我进门
後,立即关上大门,小声说:「不得了啦,房间里到处漏雨,电线都在走火
,吓煞人了!」她像看见救命菩萨一样,有求於我,我也不久细问,便低声
先问她:「俞老师在吗?」她忙把我拉到里间。
黄昏时节,加上倾盆大雨,房间里很暗很暗。只见靠墙的方桌旁,蜷缩
着一个又黑又瘦的老人,直盯着天花板看。我心头猛地一惊,「这就是俞老
师?」完全不像了!完全不是以前白皙而健康的肤色,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翩
翩的风度,只有那双木然无光的眼神,滞呆地看着走进来的人。没有惊恐,
也没有语言,我在他面前似乎是飘浮的一缕云烟。我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他精神是否健康?」轻轻地叫了声:「俞老师!」
这几年他听惯了大吼大叫,大批大骂,我怕惊吓了他,压低着声音。他
仍像什麽也没听见一样看着我。我自己找了个凳子拉过来,坐在他的对面,
告诉他我现在的身分,好让他放心。
「我已经离开剧团,去工厂当工人了!」他将信将疑地说了声:「当工
人好!」「文化革命」到了七十年代初时,大家对「运动」已经很厌倦了,
那时不仅解散了许多区级剧团,就连市一级的几个大剧团也只留下少数人,
其余都下工厂「战高温」了。上海青年京崑剧团一部分人进了样板团,留下
的崑曲演员也都分配到工厂去了。青年京崑剧团成立至此,只有五年,已四
分五裂解体了!俞老师脱口说出了声:「当工人好!」这话,兴许真是从他
的心底流出来的感觉。在批判「封、资、修」、批判 「文艺黑线」那种朝
不保夕的年代里,人人都想离开这个陷阱,尤其崑曲,这个最古老的剧种,
被说成是最反动,最顽固的封建文化堡垒,要彻底打倒,彻底批判。我这个
女小生命定地面临改行。说真的,那时我最大的心愿是当个工人,我决心丢
弃十多年学得一切,争取下半辈子做工人阶级的一员。俞老师除了从我的处
境说了声「当工人好」,也确确实实不希望我再走他的老路,不希望我有朝
一日也遭到他这种被人摧残,被人侮辱的痛苦。再说今天他还不知我的来意
是善是恶?在那人心叵测,人人自危的年头,他已不敢相信眼前突然到来的
学生。长久的阻隔必然有种防备心理,所以说一声时髦的「当工人好!」总
不会错吧。
「你怎麽会到这儿来?」他依然惴惴地问我。我只得把自己藏在心里的
话对他说了,「好几年没看见你了,今天是你70岁生日,来看看你!」阿姨
一旁笑着说:「你倒记得?我们今天特地包馄饨吃。」正讲着话,一声巨雷
,阿姨惊叫起:「电线走火!」只见沿墙的电线都冒着白烟,有好几处还有
火花。「危险!」我赶紧拉着俞老师离开里墙,帮阿姨把电源切断。
此时,我就着一支小小的蜡烛火,环顾了一下,只见满地的盆、桶、碗
都在接着房顶的漏水。「这是二层的洋房,怎麽底层会漏得这麽厉害?」我
禁不住问阿姨。她拉着我去二楼一看。原来的二楼是卧室,抄家後曾有「红
卫兵」进驻,住了一段日子後又撤走了,现在那几间是满地杂物和垃圾,家
俱除被「红卫兵」抄走外,那几间是满地杂物和垃圾,家俱除被「红卫兵」
抄走外,剩下是断了腿的破椅子,坏抽屉,还有梳子、鞋子、衣服??一片
狼藉,一片凄凉!房顶上有一个比面盆还大的洞,一眼可以看见天了,可想
这麽一场大雨,此时已到处是水,底楼当然也就七疮八孔的了。
俞老师没有床,只有两只长凳,架着一只三尺的棕?,因为房内漏雨,
这只「床」已经从视窗搬到里墙,现在又从里墙搬到房间中央,他气喘吁吁
地在床上坐定後,才慢慢告诉我,春天一场大病,住院四十天,至今虽然病
好,但元气大伤。
春节前,他与戏曲学校一批关「牛棚」的人,准备从崇明回上海。工宣
队宣布:「明天一早把行李送上车,大家步行到十几里外的车站乘长途汽车
回去。」俞老师怕一清早来不及打行李,就在当天晚上把行李打好,这一夜
就坐着打了一个瞌睡。不料第二天,接行李的汽车一直到下午才来,装完行
李後,工宣队的组长说:「大家赶快赶路,一定要在半小时内到车站,否则
误了末班车的时间,今天就回不去了!」他的语音未落,大家就开始跑步了
,不一会身强力壮的人转眼就跑得看不见了。俞老师和几个年岁大的人上气
不接下气地跑着,心想如果赶不上汽车,行李也已经运了上海,就是再往回
赶十几里路,回去也没法睡觉了,怎麽办?只有死命地赶,跑着跑着,周围
的人都跑到前头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掉在最後。回也回不去,赶也赶不上
,棉衣棉袄、连围巾全都被汗水浸湿了,这真是到了拼命的时候了,他大口
大口地喝着西北风,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只知道往前跑…跑…跑…,终於
赶到车站,总算汽车还没有开。当他气急败坏地踏上汽车时,就预感有一场
生死搏斗来临了!
连日高烧40度,昏迷不醒,在南洋医院的急诊走廊里,除了阿姨外没有一个
人来到他声旁,这场肺炎差一点夺去了他的命……
看着老师消瘦的脸,脱了形的身躯,听他娓娓讲来,好像没什麽怨恨,
只是命中让他有这些苦难罢了。我临走时,他要求我以後能常去看看他。
以後我常在雨天去看望老师,一来雨天路上行人少,里弄内邻居也少,
不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二来雨天是他们家处境危险的时候,多个人大家胆子
可以大些。我时常带去一些消息,京剧院的李玉茹「解放」了,越剧院的徐
玉兰、傅全香也出来工作了……这些消息原是希望他听了会增强些信心,岂
料每次他总脸色阴沉,长叹不已。一天他又问我:「可有我的消息?」我依
然像往常那样安慰他:「现在对你也不批不斗,这就说明你的问题快要解决
了!」但他一点也没有因为我的劝慰而减轻精神负担,他摇着头黯然地说:
「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像这支残烛,不知哪一阵风吹来,就会熄灭!」说
着不禁老泪横流,此时的他,已经是家破人亡、风烛残年,他还祈求什麽呢
?唯一的心愿不就是想还他个清白之身吧!如等不到「解放」的那天,这真
将抱恨终身了!
经历了千百个日日夜夜的等待,他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但因为没有人
再有兴趣去批斗、审问他,而且他以前的学生也常去看望他,所以这两年来
身体已在恢复中,只是家庭问题时常苦恼着他:言校长的儿子与他同住「华
园」,因为生活费用问题时常发生矛盾。为了让他散散心,那年我冒着被揭
发的危险,请老师来我家吃顿饭。俞老师居然一口答应。
这天中午,妈妈给做了好几个菜,全家都在等候,果然老师拄着拐杖,提着
一个提包,慢慢地登上了三楼。
他喘息未定,就从包里拿出三样东西:一部曲谱、一只砚台、一只小的
象牙刷子。我正感到莫明其妙时,老师说:「我早时就想送给你,为了这几
件东西,被‘红卫兵’斗了好久。」早在「文革」前期,一次俞老师偶然发
现一部手抄的曲谱,「红卫兵」抄家时没当回事,丢在墙角边,这套手抄本
是四十年代俞老师为出版「粟庐曲谱」时请人手抄的制版本。他说:「这部
手抄曲谱是很珍贵的,小将们不懂,所以没拿走,我将此曲谱存放在陆兼之
先生家,叫他以後交给你,不料小将在我身後盯梢,从陆先生家搜出来,说
是我想继续毒害青年,把我拉在太阳下晒了一个下午,晒得我昏头六冲,差
一点出大毛病。」不想批完後,这部曲谱依然扔在俞老师家里,俞老师说天
天看着它,又不放心,又不敢去拿,好多年过去了,当时批斗他的人也不知
去向,所以他偷偷地包好了来送给我。他动容地说:「我今後再也不会用它
了,你拿去好好保存吧!」又拿着砚台和小刷子说:「你一直喜欢写写画画
,这只砚台你拿去用,这个刷子是我以前化妆用的,说不定你以後还会用得
着!」我拿着这三件小小的东西,感到很重很重,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心
灵深深地被震撼了,我无声地说道:老师呀,在这麽倒楣的时候,受了这麽
多磨难和痛苦,你怎麽还不忘崑曲!
岁月渐老,我才懂得老师为何历经周折地将此曲谱交与我。这部专为传
授崑曲唱法的曲谱,是老太爷亲授并由老师亲手填腔,点板精细准确、洞彻
微妙,是父子两代悉心研究崑曲唱法的基础。它是由清乾隆年间叶堂唱法一
脉相传,先传给韩华卿,韩又亲传粟庐老太爷,如此一代一代,一曲一曲继
承发展至今。这种「制版本」(当年有两个制版本,正式出版的粟庐曲谱制
版本已於四十年代在香港刊印时遗失,这本制版本是原先准备用的,由於某
种原因改用了第二个制版本)是用精妙小楷手抄,吸纳了先辈的精萃、耗费
了多年精力和时间,老师视之为精神生命,期待後人承传,不至於随他生命
的终止而终止!
「包袱」背了半辈子
1961年,那年我们刚从戏曲学校毕业,一群风华正茂的倩男靓女即组成
「青年京崑剧团」去香港演出。多麽想随大家一起去演出!那时的香港,在
我看来就像是很远很远的「外国」了;异彩纷呈,灯火灿丽,有俞振飞、言
慧珠二位校长亲自带队,浩浩荡荡的队伍,是解放後第一个赴香港演出团!
唯独我被摒之在外;我的出身不好,跻身不了这体面的队伍中去。我实在想
不通,学校领导、老师们不是常安慰我:出身不好不要背包袱,主要看「个
人表现」吗?我平日非常努力地想能表现得「好一些」,练功不怕苦,多流
汗,文化课、业务课力争名列前茅,集体活动,爱国卫生样样抢在前,抢着
多做多干,几年来一直被评为三好学生还担任了班长、少先队大队长,在60
个红领巾中也首先加入了共青团!怎麽我这个团员与别人不同,是不能信任
的吗?现在却又把我扔回「出身不好」这污垢的垃圾筒里,唉!看来「出身
不好」四个字,将如秋海棠脸上的十字刀痕一样刻在额上了!一种耻辱,一
种「终身无望」的寒心,使我无日无夜地抱怨起命运来,抱怨起生我养我的
父母家庭……
听母亲讲,我出生的那年月,是我们家境最优丰的时候,也就是我父亲
的「黄金时代」.家里有洋房、汽车,有司机、保姆,在苏州还有花园别墅
。外婆曾让一个算命瞎子排过我的八字,他恭维地说:「这孩子命中有富有贵
!」虽说外婆是个最最重男轻女的老封建,她生了6个女儿,2个儿子,就是
2个儿子都没长大便夭折了,所以外孙才是她的命。但因我降世前後,家中
确有一点「荣华富贵」的气象,对我这个「丫头」也另眼相看。但是算命先
生的话只应了三年,家中就发生了大变。
抗战初期,我父母从母亲的南京老家逃难到南通,又辗转在江苏一带,
受尽了颠沛流离、战乱惊恐,抱着出世不久、多灾多病的女儿(我的姐姐)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惶惶不可终日。这时不知多少有良知的年轻人踏上了
抗战前线,不知多少人奔向革命圣地延安!也正该我父亲倒楣,一个失业青
年,在走投无路之时,碰到了一个远方的表兄,介绍他进了「江苏银行」。
没过一年,局势紧迫,江苏银行解散,他一脚又踏进了「立泰银行」。面对
纷乱的局势,他由漂泊无定到能捧上金饭碗,便欲步步踏稳,步步向上,他
小心做人,谨慎工作,很快从一般的财会升到稽核处长。直到这时才知自己
踏进了披着金融外衣,其实是由汉奸李士群把持的「76」号特务机关。
在国民党政府中当过「国大代表」、做过「教育厅长」的外祖父警告过
我父亲:「不能当汉奸卖国贼呀!」父亲也时时受良心的责备,但常以自己
干的是财务,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来开脱自己,尽管如此,也曾想快快离开这
个臭名远扬的特务魔窟。然而进来了,就休想出得去!转移了工作,依然难
离「76」号的罗网。这样生活是越来越优厚,而在心惊胆颤的泥坑里却越陷
越深。抗战胜利後,父亲因国民党政府捉拿汉奸而东躲西藏,後来逃到上海
,全家迁往青岛,在所谓「联合国善後救济总署」的庇护下躲了过去。这都
是数十年後父亲告诉我的。
在我依稀似梦幻的记忆中,与大海相倚的青岛曾经是我的故乡。我从小
学一年级到四年级就成天讲着山东话,为此转学到上海念书时,同学们都叫
我「小山东」。我们住的大院有拔地而起的围墙,沿着墙内有好大几棵遮阳
大树围住一幢6层高的公寓。夏天放学後,整幢大楼的孩子,都在院里斗蟋
蟀、「造房子」,冬天常在大楼黑黑的过道里放小炮竹,燃小烟花。我脑海
中除了青岛海滨、水族馆的点滴印象外,便是崂山蜿蜒的山道,清晰见底的
瀑布山潭,每年我们都要上山去一二次,每次我都晕车呕吐,不成人样……
。虽然说我们举家去青岛是为了避难,父亲在那儿躲藏着他汉奸的历史,然
而,国民党政府叫喊了一阵「捉汉奸」後,也就不了了之,在表面的安定下
度过了四年多。
在青岛与山水相伴的岁月,给我的童年留下了非常美好的记忆。常常使
我想起那白浪与海水曾经把我卷向大海深处,当被人救起时,我竟然没有哭
,新中也没有害怕,因为我当真看见了海底是那麽晶莹艳丽!常常使我想起
那朦胧的崂山,用手抓不住的云烟,一片苍润、空灵的山峦,我认定那里就
是九天仙境!青山绿水给我那种不染尘俗的美,那种甘於淡泊的清高,想来
这缕气息曾经灌注了我的生命,以後能使我在漫长的崑曲事业中,耐得住几
十年的冷落与寂寞!
我们居住的那套房子,在「文革」期间,虽说私房一律上交,而我们的
房子则属敌产而充公的。此後渐渐都忘了青岛还曾经有过我们的「屋」。谁
知几十年後,竟又归还了我父亲,想来不可能再去青岛长住,在卖房买房风
盛行之时,这套多年失修的四居室也卖了好几万,这倒给我的老父母晚年生
活增加了优越和安定感。
从我懂事起,已经是解放上海的炮声隆隆震耳了。全家从青岛搬回了上
海,那些日子,我们都没去上学,妈妈把棉被盖在方桌上,让我们几个孩子
都躲在桌子下面。一天傍晚。突然来了我的二姨、四姨两家人,大大小小七
八口,我们小孩子便打地铺睡,大人们却总是关着门窗,讲了两天两夜。原
来二位姨夫都在国民党政府干事,正欲从上海逃往台湾,动员我父母同行。
父亲因太多的牵挂,下不了决心迁家南下,正如他以後告诉我,:离开青岛
前夕,他任职的美国救济总署曾希望他随总署即去美国,当时由於不能带家
眷同行,他不愿去美国。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他这辈子有许多追悔、许多感
慨。然而我却想,如果当时他那一步棋走出去了,我这一生与崑曲就无缘相
逢了!
现在我很不愿意回想当年那段担惊受怕的日子,因为在心中留下的伤痕
太深了……。那是1950年,父亲登记了反动的身份,受到了管制,接受街道
、派出所的督促。父亲阴郁的脸,一天也不和我们讲几句话,哥哥、弟弟不
再像以前那样老是打架争吵,姐姐除了上学,回家就是抱小妹妹,我整天察
言观色,提心吊胆。有段时间,常见妈妈抱着一包包东西出去,原来父亲被
管制期间,又因「三反」、「五反」运动的经济牵连赔了许许多多的钱,本
来少有欢乐的家,如今更省吃俭用了。冬天除了姐姐哥哥有绒布做的内衣、
内裤穿,我们三个小的都没有,我的衣服都是妈妈旧衣服改的。那时我在家
里得不到欢乐,,就整天待在学校里。我的小学离家有四五站的路程,每天
一早我就步行半个多小时到学校,下午放了学,就和同学一起做功课,一起
排节目,虽说我是外地来的插班生,但我爱学校,同学们都对我好,不久我
当上了班长,每天非到天黑才回家。妈妈常狠狠地骂我一通,有时他们吃过
晚饭後,什麽也不留给我,我就乖乖地扒冷饭,也不觉得苦。
那年为了紧缩开支,一连搬了几次家。一天,我仍然到了天黑才回家。
只见漆黑一片,大门关着,我大声喊了半天,不见家里有声响。前面一幢楼
的阿婆好心地对我说:「你们家今天搬了,你怎麽不知道?」我差一点眼泪
掉下来,那时父母心境很不好,根本没心思顾及我们,所以今天搬家他们也
完全忘了我。我硬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对阿婆说:「我去寻寻看。」「天
都黑了,你到哪儿去找?」我也回答不出,也不愿让人看见爸爸妈妈这麽不
关心我这个女儿,拎着书包就离开了「上方花园」的大门。
天黑夜冷,我也不认路,边走边想,一直摸着找到了我的一位远房娘娘
家,但她也不在家。好心的邻居知道我找不到家了,就安慰我,叫我别乱跑
:「你父母一定会来找你的!」我只好坐在他们厨房的小凳上,焦急地等着
。直到晚上十点多,李娘娘才回来,果然她在帮我们搬家,搬完後才想起我
还没回家,到学校、到老房子找遍了,谁也没想到我会跑到这儿来。
那时侯,我的天性活泼好强,喜欢唱歌、跳舞,完全不是现在我这种瞻
前顾後、优柔寡断的性格。我在家里不能唱,不能跳,就偷偷地溜出来和里
弄中的小朋友一起。我们最喜欢自编自演,要不就跳少年宫学来的集体舞。
到了星期六、星期天,我的一群小朋友,就聚在我家窗口下,众扣齐喊:「
阿娓小姐姐下来!」(阿娓是我小妹的小名)妈妈不准我下去,要我在家领
妹妹,我便乖巧地带着妹妹一起去玩,有时午後哄着妹妹睡了,就悄悄地溜
出去……。
我时常以自己第一次登台表演的荣耀痴想着自己的将来。记得那年我刚
上小学三年级,我勇敢地争取到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演一个独唱独舞的节目,
父亲给我特订了一只鲜花的小花篮,妈妈翻出一件格子旗袍给我改了一条背
带裙,我拎着花篮有板有眼地唱着:「小小姑娘,清晨起床,手提花篮上市
场,穿过大街,走过小巷,卖花卖花大声嚷……」现在我还记得非常清楚,
我向左边走几步,又向右边跳几步,然後我慢慢地蹲在台中……演完了我怎
麽也不肯卸妆,拎着花篮蹦着跳着回家。登台表演的快乐,给我带来许多憧
憬。但因家庭的沉闷,父母阴郁的脸,压抑得我气也透不过来,直想往外跑
!可我儿时喜欢的舞台并不是後来我演戏的戏台呀!我是在完全不到选择人
生道路的年龄踏进了艺术天地,在完全没有一点艺术气氛的家庭中却意外地
闯进了崑曲世界。
我小学毕业那年,因是解放初期,一下子开办不了许多中学,1953年那
年小学升中学的学生竟是最多的一年。报名的那天清早,我一个人跑到市四
中学、市三中,校门口的队伍真似人山人海,跑了一圈我心慌了,不知我该
站在哪个校门口报名?我的成绩自知只有中等水准,但没有一个人帮助我参
谋,谁让我生在这个多子女的家庭里!谁让我的家背着这麽重的政治包袱!
大人没心思管我,自己也就只能东撞西冲了。哪像我的女儿,从幼稚园到小
学,考中学,升高中,又进大学,每一步我们全家都合计着最佳方案,我还
跑了不知多少次,谘询了多少内行,专家,一心想让女儿能步步顺利。而我
当时就这麽稀里糊涂地进了「智仁勇女中」。这是个私立学校,学费很贵,
一学期学费45元,这个数字,是当时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我读了半年,
那年秋天华东戏曲研究院崑曲演员训练班招生,姐姐在吃饭时,指着报上的
招生启事说:「让妹妹去考考看,她一天到晚喜欢唱、喜欢跳的!」我也明
知这个私立学校是念不下去了,能当演员,就能不靠家里负担,我太想去试
一试了!
谁也不会料到,华东戏曲研究院崑曲演员训练班招生的那几天,队伍从学校
的大厅里一直排到华山路上,我又排在长龙的尾巴上。足足等了一个上午,
总算轮到我站在一位漂亮的女老师面前!她看着报名照端详了我好一会儿,
似乎我与照片上是两个人似的,又把我转来转去,看我的侧面,大侧面,然
後叫我张嘴,这时我听她嘀咕了一句:「怎麽牙长得七歪八斜?」我心猛跳
了起来,真担心因为牙会影响我报考。即求父亲带我牙医生想想办法,岂料
牙医生说:这种牙起码二三年才能矫正过来,我像被泼了一身冷水,提心吊
胆这几只歪牙会被考官再次发现。
初试那天我很从容地唱了一支《小杜鹃叫咕咕》,这首歌我曾经表演过
好几次。这时我听见老师们在说:「这孩子有假嗓!」我不知道什麽叫「假
嗓」?也不知有「假嗓」是好还是不好?树起两只耳朵使劲把老师们讲的话
都记住!接着指令我跳一段集体舞。我们那年代最时兴「集体舞」,有几段
流行的集体舞就像现在通俗歌曲上排行榜一样,大家都会跳。我一听钢琴弹
出了「55 776 55 2│7676 567 55 5│……」这是我最拿手的《祖国颂》,
一位陪我跳起来,我感觉好得很跳了一大圈,接着又要我做了好多表演,什
麽「天冷衣单」啊,什麽「榜上无名」啊,外想我都做得不错,因为两位老
师一直把我送到楼梯口……。
复试--也是最後一关。下午我上完了课,一个人赶去。谁想大院一个人
也没有,我悄悄跑到二楼。迎面走来两个女孩,这才知道考试已经快结束了
,外听她俩讲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话:「王老师说我嗓子好!」另一个说:「
老师叫我唱段京戏,我後来又唱一段越剧。」我曾听说这次参加考试的同学
不少都会唱几段戏,有的还会表演几下,相比之下,我除了唱歌、跳舞,什
麽也不会。这麽一想,人就像泄了气的球!
我是最後一个走进考场,进屋一看,老师都在收摊了。「怎麽还有一个
?」一听这话,我顿时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便硬着头皮又唱又跳,老师也没
让我多表演什麽,就说「结束了!」我闷闷地走出来,估量着这次录取怕没
有希望了……。开学的第一天,我一直在伸长着脖子在找那天说北京话的两
个女孩,却始终再见到她们……。
正当我们全家都在庆贺父亲解除管制,可以重新工作的时候,不想1955
年5月的一天,父亲突然被捕!霎时我的家像塌了大梁。为了生活,母亲操
起了她二十多年前的旧业,去学校教书。姐姐高中毕业,立即去了地质勘察
队工作,虽然条件艰苦,但工资待遇尚可,她按时给家里寄钱来。为了减轻
家中负担,哥哥进了中等师范学校,弟妹们吃穿、念书都是最简单,最起码
的,一向倔强的我,一向骄妄的哥哥,这时看到妈妈每天从学校回来,晚上
还出去打工,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家,我们都变得听话多了。父亲一去,我们
都像大了好几岁,两年後他被判刑二十年,我们再没有什麽期待了,明白今
後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以後很多次运动,我都因成分不好而做检查、受批判,我常常问自己:父亲
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他哪几次和我讲话的印象最深?只觉得眼前一片茫茫,
只觉得他离我已非常遥远。他到底给了我什麽流毒和影响?唉!每一次都写
得熬尽脑汁、痛苦万分!只好从他干的祸国殃民的反革命来上纲上线,写着
写着,这时的父亲就像书上、电影中看到的所有罪犯一样令我深恶痛绝!不
久他从上海远去了青海,我们也渐渐从家里、从心坎里彻底的驱逐了这个父
亲!我常想这辈子他再不可能回到我们这个家了,再也回不了上海!我们也
都习惯了没有父爱的家庭,但身上却仍背负着反革命父亲的沉重桎梏!
天下真有这般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二十年!人生的二十年是多麽漫长的
岁月,岁岁年年,年年岁岁,父亲早已渺无音讯,不知他在人间还是天上?
不想1975年父亲突然获特赦回家了!照理该是刑满释放後仍留场工作,这是
解放以来对政治犯的惯例。正巧遇上了中央对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人员的特
赦令,连人带户口都可以回原籍。钢琴家顾圣婴的父亲顾高地就是与我父亲
一起特赦回上海的,那年他因上海已无亲人(妻子、儿女都在「文革」中自
杀),原无法再回来,结果由上级特令上海接受,给他安置了住房。当时我
在北京唱词曲,从妈妈来信中闻次消息,又惊又疑,当真父亲还能回来?二
十年的离别在我心里已经记不起他的形象,他的声调,我不禁清算起他给我
们全家带来的苦难和屈辱:弟弟三次考不上大学;妈妈常年背着「反革命家
属」不抬头走路,我多次被批判、抄家,哥哥被审查……这一苦味袭上心来
之时,父亲已穿着国家统一发给的蓝色棉大衣、拎着一个行李袋随同前去接
他的妈妈、哥哥回到了久别的家。
我是一周後才从北京回来的。我一直怀疑他当真是父亲吗?印象中他的
个子还要高一些,皮肤白皙皙的,当年40多岁的人已经有点发胖……眼前却
是一个又黑又瘦的矮老头,怎麽也找不出一点点「父亲」的印象。他见我半
天也没和他讲话,才低声的像梦呓一样咕噜了一句:「妹妹你不记得我了吗
?」此刻我突然担忧起眼前的父亲日後该不会像狄更斯小说《双城记》中梅
妮特小姐的父亲:长期的「监禁生活,他会毫无明显理由突然发作的迷茫状
态」。他的发作就像「在巴黎顶楼上,背着门,面向那窗子,坐在爱凳上,
躬着腰一捶捶地制作鞋子」。那段生活使他的心变得空空的,留下的只是「
机械的动作。」想到此间我急问父亲:「二十年来你在干什麽工作?」不料
他笑着说:「非常简单、轻松的,做做信封。」「二十年就做信封?」我既
不相信又有点担心,以後倘若老人有什麽不快,发作起来,就没完没了地做
「信封」了。「不,有时也做火柴盒或下大田劳动……」父亲喃喃地回答我
,我隐隐地担忧着他的神经是否会有问题「观察了几天,我否定了这个想法
。我好奇地想知道:在大西北吃什麽?睡觉有床吗?监禁生活很严厉吗?他
总是慢吞吞地说:每星期有一次肉吃,土炕不到冬天就烧得暖烘烘的,没有
你们想的那麽可怕,假日我们还上街买东西。他不愿多讲,好象他讲的话,
我们都不太相信似的,只是唠唠叨叨总讲着那句:「想不到我走时家里五个
孩子,现在已经是一大群了!」
父亲回来给我们带来了大家庭的气氛,节假日连外地工作的姐姐全家也
都赶来团聚。但我总还是不能由衷地开心,大概是几十年的压抑,眼前的一
切不敢信以为真,还时时惶惑眼下和今後是否还要「划清界线」?
不久父亲就在离家只有十分钟路程的一个软管厂任职,生活、医疗都有
了保障。一年後,市公安的律师来为他平反。老人说:「我不要平反,已经
服满了二十年,平反已没什麽意义了。」然而市公安部门仍做了大量的内查
外调工作。由於他是被潘汉年一案牵连,故给予全面平反!他的历史问题在
解放初管制中已经解决。除了一纸平反信,还拿到700元补偿损失费,这与
右派平反所得的损失补偿费一样,是当时最高标准了!老人流泪了,他呜咽
着:「我倒没什麽,只是害苦了孩子们!」母亲含泪笑着说:「幸亏你在里
面,不然‘文革’期间给‘红卫兵’批斗、挨打,说不定命也没了!」一场
恩怨二十年,挥泪一笑弹指间,父母和我们又开始了正常生活……
父亲所在的工厂,年年给他加薪,他的薪金不久竟赶上、超过了工作三
十年做教师的哥哥。老人有个腰酸腿疼,厂里的医生、干部马上送药来家问
寒问暖,我常在想,这是他们在落实政策?还是父亲的人缘好?後来我明白
了,这是社会,是人心对受委屈受苦难人的同情和抚慰,公道、世道是需要
众人的爱心、善心来弥补、修复的啊!
老父於1989年才离开工作岗位。如今86岁的老人红光满面,大家都说是
磨练给了他一副麻利的手脚。每天清晨去公园打拳散步,老父母二人老来有
伴,练完早功,还步行去汉口路的老半斋吃面,有时还特地跑到老城隍庙去
吃南翔小笼包,足享天伦之乐!
「家庭出身」这个包袱背了半辈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今天细想起来
,如不是家庭的突变,说不准我也不会去学戏,这一生可能走的是另一条道
路,这许是命运的安排吧!
「有影无踪忆流年/别亦难」
我爱兰花,因为人们把崑曲比作兰花??它是百花苑中高雅的君子。可
是我不会养花,更无能力照料兰花,於是以吊兰权充兰花。
在窗口的阳台上,我放置了一盆吊兰,它终年常绿,竟与兰花同样宁谧
,同样潇洒,望着它,常会思念起华君来。
自她悄然出走後,我演出很少,仅有的几次都安排我演独角戏:《拾画
叫画》,它是《牡丹亭》中的一个摺子。一天,我刚排好戏走下台来,一位
老同学拉着我说:「你每次演《拾画叫画》,总让人误为《拾华叫华》。」
短短的一句话,勾起我多少往事的回忆。
我与她少年时,同窗连床,数十年舞台上同歌共舞,几乎所有的小生小
旦戏如:《牡丹亭》、《晴雯》、《玉簪记》、《墙头马上》等都是与她搭
档的。我实难意料,她会决然地离开我们,离开了几十年安身立命的崑剧家
庭,留在大洋彼岸,留在没有至亲好友的地方。开始我一直不能信以为真,
好长一段日子,眼朦朦、昏沉沉,若有所失,常梦见她笑吟吟地回来了,醒
来才再一次明白:「她走了,她不再回来了!」她这一去,把我的戏都带走
了。
看着旧时的剧照,听着旧时的录音,我在心灵深处时常和她讲着:你还
记得…那年我们为了编排名着《牡丹亭》三次修改,三次重排,甘苦与共,
不知流了多少泪和汗。正是一曲「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被俞振飞老师称为
「配合默契,恰到好处,是舞台上的最佳伴侣」;可还记得…「文革」後第
一次赴香港演出,费彝民先生看了《牡丹亭》大声地说:「这一对搭档,谁
也不能离开谁!」这一切我非常珍惜,因为得来不易。可是你却把它就这麽
抛弃了,一个人远在天涯海角!
我实在舍不得,为此还演《拾画叫画》,每次演出都会想起画中人。当
我凝视杜丽娘的肖像时,总觉得你含笑的双眸在和我交流,因这幅画是当年
程十发先生的女公子画的,画的蓝本就是你的剧照。当我身临其境进入角色
时,恍忽见你正娉娉婷婷自画中走来……唉,多少往事,倏忽重现,它像是
梦幻,又像是眼前,令我惆怅,令我感伤!
在美国的五十七天中,是我们相处三十五年的最後一段日子。我们依然
经常同居一室,但却不像以前那样形影不离……。
我发现她变了,变得那样不自信、坦率,也不像以前心里话都会和我聊
上半天,她像有心事,时常一个人沉思,一个人活动,我看在眼里,心里也
很不好受。
我与华君被「美西崑曲社」社长夫妇邀去住在与他们家相邻的空房子里
。一幢两层楼的别墅精致舒适,楼上一间是我们卧室,楼下是会客厅、餐厅
。主人天天给我们买不少吃的、用的,不时邀请我们去他们家的曲会唱曲子
,这时我们团的男演员却住在洛杉矶的最西边,他们十几个人住一间正在装
修的客厅,因不能用煤气做饭,只能派两个人去买些面包、熟食来吃。由於
地处偏僻,平时不能外出,大家只能在电话里聊聊天。当时环境实在不如人
意,又没有人会开车,连公共汽车也不懂怎麽坐,因为没一个人会讲英语。
华君很有兴趣学英语,经常一个人「阿、衣、喔」地在练单词发音。有
时拉着朋友学几句生活用语,什麽「这是哪里?」「这东西什麽价钱?」「
我随便看看!」我见她很用心地记在本子上。我对外语从来是惧怕的,好像
脑子里有个弹簧,外文音节一进来,立即就会反弹出去。如果像他们那样学
,我怕永远只能停留在A、B、C、D上。我时而也从她那儿学几句,结果每次
开口,还要她先领着讲一遍。她不仅用功,胆子也大,学来就敢讲,所以一
有电话铃响,总叫她去接,她很自信,拎起电话就操着英文说:「请问,你
要找什麽人?」我总是边笑边冲着她竖大拇指。
在纽约演出後,团长允了我假,我随朋友惠新夫妇去华盛顿小住几天。
离开了嘈杂混沌的纽约,华府简直恬静得像个乡村小镇。这些日子来许多事
困扰得我不得安宁,这才有机会定下神来想想。
主人乃是兄弟两夫妇,二十多年前从台湾来美国读书,就因为青年时代
在学校里学过几出崑曲传统戏,来美以後除了繁忙的工作外,崑曲成了他们
唯一的精神寄托,真是十足的崑曲迷。他们不仅欣赏,还潜心研究,整整一
个墙围的壁橱存放着国内几十年来几乎所有的崑曲音响资料,还汇编归档。
「这可比我们几个崑剧团的资料聚起来还多!」我不禁赞叹道。曾被誉为「
台湾笛王」的大哥,他是位电脑专家,一连三天只去公司转一转,马上赶来
和大家一起又吹又唱,一天要讲几十遍的「太过瘾了!」唱累了,吹累了,
就认真地议论起崑曲的润腔,还指出了我十年前後唱法上的变迁。我扪心自
问自己也从没有好好思考过,以致含含糊糊回答不清,只是面对这些初次见
面便结为知己的朋友我流下了激动的泪。几十年我在崑曲的园地里摸索得很
累,有时甚至感到太孤寂了,时常心灰意冷,不想在世界的另一端,竟实实
在在有人把崑曲看成无价之宝,当作赏心乐事。竟然还有一位李小姐在专心
攻读崑曲博士,尽管这种博士难保衣食无虞,她却在所不计。「饭可以不吃
,崑曲不能不唱!」临别时,惠新夫妇再三诚恳地问我:「有什麽打算吗?
」我意识到他们想帮助我,我相信,这时无论我提出什麽要求,他们都会答
应的。但是我没有,我以为他们已给了我最宝贵的……深信崑曲艺术之花是
永不会败落的!
我心里很踏实地回到同学们身边,但除了演出外,很少见到华君。此时
此刻,我多麽怀念两年前我们第一次来美国访问演出,那时天天一起出去游
览:去金门公园,海湾大桥,夏威夷二战陈迹,森林公园……留下近百张照
片,每张照片上都笑得那麽开怀,那麽无忧无虑;此时此刻,我多麽怀念前
几年我们同去英国演出,几乎每天早上都结伴同行,逛街找集市,既不会讲
英语,口袋里又没有多少外币,不敢坐公共汽车,就靠两只脚,从东到西,
从南到北,一条街一条街,一爿店一爿店地巡视,昂贵的衣服买不起就想淘
淘便宜货,我总看华君她买什麽,我也跟着买什麽,她买毛线,说英国的羊
毛特别好,我也跟着买毛线。她买时装大衣说:「这样式国内做不出!」我
想这麽时髦的大衣我穿不出,就买块昵料吧,回去做件穿得出的大衣。买回
来的东西,都堆在床上,一件件穿,一样样试,头上戴起皮帽子,脚上蹬着
高统皮靴子,披着裘皮大衣,学着老外讲话手舞足蹈的样子,笑得像孩子一
样天真……
後来,她不再和我同住一屋了。我们几天都难得讲一句话,无论是在剧
场後台,还是同坐在大巴士里,我的眼神总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她,心中油然
生出一种不安。我总期望无论风吹雨打,我们之间还会信守着「山盟海誓」
……
果然她什麽也没有拿,倏然地出走了,我在收拾她留下的衣服、皮包时
,禁不住哭出了声,渐渐哭声变成了一片,连男生也呜咽起来,好像六神无
主,好像顷刻间失落了最珍贵的东西……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围坐在一起伤心落泪。只要有一点声响都会惊恐地
你看我,我看你。真像惊弓之鸟,担心着会有什麽事情发生。不知谁递来一
块热毛巾,一股暖流,我感到比往日十倍、二十倍的温馨。我们这些相处了
三十多年的老同学,真应该比亲兄弟姐妹还亲啊!从早到晚在一起排戏、演
戏,就是跟自己亲人相聚的时间怕也没有我们同学相处的时间长。这许多年
来,因为崑曲剧种的坎坷,我们这班人也聚了散,散了又聚。自从1978年上
海崑剧团重建至今也有11个年头,我们在一起流汗,一起拼命,近年来口碑
很不错,有人称赞我们「人才济济」,被誉为「七梁十柱」、「星月交辉」
。虽然有俞振飞老师的模范行为在前,但如同其他文艺院团一样,不如意的
事也时常折磨着我们,时明时暗,时缓时急。华君这几年的团长当得很累,
日子也未必好过,她是个好演员,但是她未必能胜任行政和领导的工作。曾
经有人说:「你们好角儿太多,挤在一起要窝人的!」言下之意似乎是该散
夥了。怪不得她出走前,曾经痛苦地讲过类似散夥的话。我真不明白,为什
麽要分手,为什麽要散夥?这多麽叫人心疼啊!
青春年华
一闭上眼,常会想起:
那年,去四明山革命根据地体验生活!那是为了派现代剧《琼花》。汽
车在夜晚的山路上盘旋,眼看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我禁不住扯
着华君叫起来:「看!我们马上可以摸到月亮了!」刚刚睡着的她,又被我
叫醒了……
那年,去苏北演出。长途车厢里,除了拥挤的人和演出道具外,还有大
夥买到的活鸡、青鱼什麽的。车子颠得人骨头架子都要散了窗外寒风呼呼叫
,但这些都与我们不相干,我和华君始终肩靠肩地聊天,说戏……。
那年,晋京演出。在京沪列车上,漆黑的车厢里,早已有人呼呼大睡。
我和华君盘膝挤在一处,车轮的隆隆声,响得我们只好贴着耳朵喊话。「你
们俩怎麽有那麽多讲不完的话!」被人吆喝一声,我们相视笑了起来……。
那年,去英国演出。很像我们在国内的巡回演出那样,经常一整天都在
长途车里,晕车常常害得我们直吐苦水。有时窗外阳光明媚,我们趴在视窗
欣赏英国的田园风光,远山近水,草地羊群,让我想起哈代小说的温馨;有
时滂沱大雨,旷野阴霾满天,有令我想起《呼啸山庄》的严酷……。
无论是晴是雨,华君都坐在我的边上,我们总是背靠背,肩靠肩地睡一
觉,睡醒後又继续编织一个又一个古代才子佳人的梦。
我们一起从卡地夫聊到沙翁故乡史特拉夫特,从洛杉矶侃到三藩市……
想到这些,我好像又和她一起火车上、汽车里、机舱内,在摇晃、在颠簸,
岁月曾经载着我们一起颠颠簸簸度过一个很长的旅程--从少年一直步入中年
。
我们崑曲班的同学,生肖有「羊、马、蛇、龙」,年龄最大与最小的只
相差4岁,好起来分不出你我,不高兴时谁也不让谁,就像亲兄弟一样。我
与华君都是二月里生的「蛇」,我比她正好大10天,一进校门,我们就同坐
在一只课桌椅上,亲密无间,朝夕相处,真像前世相约,今世相逢的姐妹。
她小时侯特别文静、怕羞,拖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一天也难得听
到她讲三句话。一群女孩子常在一块「疯」,出老师「洋相」,她总站在老
远,抱着铁床杆子,歪着头,抿着嘴笑。一讲话脸蛋就像熟透了的鲜桃。因
为她老实、性格内向,排戏常轮不上她,所以老是坐冷板凳,但她从不生气
。那时的她温柔得像只小绵羊,事事都要听我指挥。平时她梳头、洗衣、吃
饭都慢条斯理的,我一向粗手粗脚,是个性急鬼,她一件衣服要洗半个小时
,我就没命的催她:快一点、快一点!渐渐地她也麻利了,整个食堂,总是
我们两个第一个把饭吃好,走出食堂时,我们俨然像比赛得了第一名那样,
至今想起来还令人神往。直到後来,参加什麽宴会,请客,她也都是第一个
放下筷子,她说:「我已经吃不慢了!」那时,她对人很谦让,也很听话。
谁也没料到,她以後会变得那麽任性。
几年後,我改学小生,我的老师沈传芷见我们两人每天同进同出,情同
姐妹,就调她到我们组来和我搭档。我高兴极了,从此我们一生一旦,不管
在舞台上,还是在生活中,都感到谁也离不开谁了。
崑剧「生」、「旦」对子戏很多,不仅是声腔婉转柔美、身段繁复多姿
,几乎每字每句都要载歌载舞。从前京剧角儿,都要先学几折崑腔戏来打基
础,因为崑曲的吐字、节奏都必须经过一种严格训练,尤其是身段的举手投
足,都要求角度、方向,而且它的唱腔要求一气呵成,一句连一句,一字接
一字,没有过门,随着唱词表演出各种不同动作与姿态。许多精彩之处,如
悦目动人的《双人舞》,要求达到丝丝入扣,天衣无缝地表演人物的内心与
情景的发展,这就要求表演极为细腻生动,使每个眼神,每个姿态都非常准
确。
沈老师教了我们《琴挑》、《亭会》、《惊梦》等,我们就起早摸黑一
起练一起唱。熟练一个身段要下几十遍功夫,而且要做到两个人同声同气,
同步同舞就要下几百遍的功夫。
清晨地下室的练功房一片漆黑,日光灯的开关是在房子的尽头,我总是壮着
胆走在前,她尾随在後,时常一脚踏在软垫上,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地下,赶
紧爬起来去找开关,谁让我是「男子汉」!常常练得误了吃早饭,我又厚着
脸皮去伙房要两个馒头,我们就着开水,匆匆吃了赶去上课。
沈老师很喜欢她,说她是天生的「闺门旦」的料。听到老师这麽夸奖她
,我心里比她还高兴,听到别人说她有进步,就像自己得了好成绩一样开心
。我每次排戏,她总在旁边看着,帮我记下老师的批评。有一次我排《桂花
亭》,对唐伯虎给秋香捉弄时的神情,我怎麽也拉不下脸来演,老师又不放
过我,我就任性地把水袖摔在地上,被沈老师赶出教室,我哭了,她也陪着
我哭,哭完了,又陪我去向老师认错。
那年我们20岁。早春二月,已是桃李吐蕊,满园芬芳了。我和华、洵、
芝、雯五人不仅同年,又正巧都是二月里生。常听人说二月里生的女孩子聪
明、颖悟。我们突发奇想:五个20岁加起来做一次「百岁大寿」。时间挑了
个二月中的好日子,便一本正经的着手准备起来。我跳腾着去请我们学校年
寿最高,学问最好的杨先生给我们写对联,给每个人做首诗。他说我们都是
天女下凡,是祖师爷差我们来唱崑曲的,这下可闹翻天了。大家七嘴八舌,
有的说:「我们是一只船上来的金童玉女。」有的说:「我们是三生有缘。
」大家把对联贴在宿舍的门上,把校园里的玉兰花剪下来插在我们床头。伙
房特地给我们做了炒面和鸡汤,这天真像过年一样。我看着一个个美丽若仙
的小姐妹,捺不住心中的欢喜和温情,便异想天开地给每个女孩子起个别名
,我把《镜花缘》中的百花名谱翻来覆去琢磨了好一阵後,按着性格、品貌
把「蔷薇」、「玉兰」、「芍药」、「素梅」一个个花名送给每个女孩子,
最後把最美最美的「牡丹」花名送给了华君……。
毕业以後,我们正值青春年华,演了几个戏,也有了点小小名声。这时
有人偷偷开始交朋友、谈恋爱了,社会上难免有一些人找上门来,外交活动
也多起来了。我除了白天上课、排戏外,晚上都要去俞老师家排曲子,每星
期还要去学画,把时间排得满满的。华君以为学画太难了,为此就开始练字
。她先用钢笔来临写字帖,渐渐对「董其昌」的字感兴趣了,我摈起劲地帮
她找字帖,准备纸、笔,鼓励她练毛笔字。没多久,她的字写得像她的人一
样,已经很有秀气了。我心里真高兴,像有我一份功劳似的,嘴上使劲地称
赞她,只怕她的热情不能持续下去。在那迷人的青春时节,我们互相勉励,
一定要管好自己,一定要先立业後成家!
有一年我们到淮南煤矿慰问演出,住在一个宾馆里,我和华君同住一室
。第一次住上这麽讲究的房间,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入非非,我说:「将来你
结婚时,我要买一套这样的沙发送给你!」「我一定要存上很多很多钱以後
,才结婚!」她很自信地说。「哪里来的那麽许多钱?」「等天上掉下来呀
!」「哈哈哈」,两人对着傻笑了半天。
从此她在艺术上长进很快,以至一出《墙头马上》就一鸣惊人了。我们
常在一起憧憬将来,我们庆幸是同年同月生的好姐妹,在未来岁月中,将一
起成长,一起演戏,一起成名,一起变老太婆……。
往事如烟
我出身「不好」,我想用加倍的努力来证明我绝没有反骨,我也是个好
少年、好青年!我的老师和华君他们并不理会这些,对我一向那麽友爱、关
怀,和他们在一起我依然无拘无束,可是「文化革命」一开始,什麽都变了
……
当年「上海青年京崑剧团」的基本力量是上海戏曲学校首届毕业的京、
崑两个班组成的。运动的物件除了两个团张和两个年岁大的编剧是三十年代
过来的文化人外,其他都是20刚出头的小青年。「牛鬼蛇神」揪得不多,运
动也没有其他团体搞得热火朝天。因此,这已不适应当时「彻底砸烂」,「
批深批透」文艺黑线的形势了,一夜之间,我终日耽心的事终究出现了。在
我们二楼的大厅里,贴出了几十张大字报,出身不好的几个都被点名批评了
,我是「反革命子女」加上「反对权威俞振飞」培养的「黑苗子」,更是在
劫难逃。大字报从三楼视窗一直挂到二楼大厅,名字也被红笔圈了起来。我
最怕的是被划到「敌我矛盾」上去,那就完了!越是怕越是来得快!一天「
红卫兵」突然砸开了我家的门来抄家了!早期抄家主要是「走资派」、「文
艺黑线」人物、「黑五类」分子属敌我性质的物件,青年中只有我被排上第
一批抄家,我正吓得魂不附体时,吃惊地瞥到华君也站在这一队坚定的「左
派」中。他们把墙上挂的俞老师给我写的字画,把叶剑英元帅送我的诗扇,
连同我的日记、信件统统抄走,还在房顶上掀去好多瓦片,估计是查有无窝
藏的东西。抄家的第二天停止我参加一切演出活动,包括我刚刚和大家一起
排出的歌颂兰考的小节目,没有一个再理睬我,一种被唾弃的悲哀使我欲哭
无泪。我在走道尽头放了张桌子,天天坐在那里写检查。一百几十个人的剧
团,只有我和几个老头子被挂了起来,被孤立起来,我真感到天要塌下来了
!
就在此时,华君将我曾经送给她的一首小诗,危言耸听地批为黑诗,使
我的「反动思想」更进一步暴露。我伤心极了,别人对我上纲上线都可以忍
受,而她也雪上加霜,令我太寒心了!我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一行行
令我心上渗出血来的文字,我不能原谅她为了与我划清界线做出这种落井下
石的事!
从此她见了我就像是有罪似的,老远躲着我。後来批「资反路线」,我
才算回到了群众中来,她却成了「老保」,也被批了。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那天「造反派」批斗她,要她手拎一只足有二十多斤
重的灭火器,他们说她是「扑灭革命火焰的灭火器」,命令她站在毛主席像
前「请罪」。她从没有受过这种嘲弄和委屈,突然来了劲,她竟做出一副满
不在乎的神态。这下可激怒了几个「造反派」,他们把她团团围住,有人冲
上去按住她的头,用了很大的劲,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她立刻表示反抗,
便又有人上去打她,抓住她头发。我正站在远处,看到这个情景,心猛地揪
紧了,闭着眼睛,不敢看下去,担心她会吃更大的亏,等我再睁开眼看时,
只见她披头散发被罚跪在毛主席像前。见她伤心地哭着,我的心如同自己受
到宰割一样的哀伤。
自从运动以来,我们再也不讲话了,一大批「造反派」都恨透了「老保
」,许多人也都不再理睬她了,但我心里仍很难放下她。经常见她一个人坐
在那间最冷的屋子里看书,学习档,进进出出总是一个人,我想她一定很孤
独、很苦闷。此时在潜意识中我已原谅了她。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说她要结婚
了!
我们虽然毕业了好几年,但因剧团管理很严,要求大家能干一番事业,
好好演几年戏个人问题晚一些时间考虑。华君突然要结婚了,我的心像被刺
了一下,她为什麽这麽仓促决定终身大事?我应该劝阻她还是恭喜她?看她
依然如故的表情也并没有多少喜庆的样子,心中真有些发怵了。我了解她的
性格,下了决心的事,谁要劝说都是白说,是她自己愿意,就让她去吧!只
是委委屈屈地想着:我们约定的「先立业後成家」,她怎麽什麽都不在乎?
唉,那年头,有什麽事业!不都在混日子,不知要混到什麽时候?这时剧团
内不少人都在谈朋友,也有人结婚了,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我寻思着给华君
送一份礼去,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前几年有言在先的。我和邱奂商量,叫
他一定要在华君结婚的当天送到,邱奂也是我们的同学,是我与华君从小的
好朋友,我们的小弟弟,我们俩有什麽疙瘩,他总是急得两边说好话。那天
送去之後,他回来时愁眉苦脸地告诉我:「她看见一盒手绢就哭了!」我一
时哽咽住了,我不能实现自己的诺言,反而在她幸福的日子让她伤心,心里
难过了好久、好久。这场劫难使我们这样从小相亲相爱,耳鬓厮磨的姐妹,
整整六年没讲一句话,形同陌路人!
重逢日再携手
无情的政治风云,荒诞严酷的岁月,令几十年情同手足的好夥伴相互的
感情突然下降到零度。剧团解散後,多少年都渺无音讯,谁也不再关心谁的
命运,都在明哲保身中哀叹如水流年等闲浪掷……。
一天,我从电影广告中,看到一个熟悉的笑容,笑得岁不似从前舞台上
的佳人那样娇媚,但仍然还是非常灿烂。我站了良久,默默地念着她,我知
道这些年她在样板团演演京剧,虽说她条件好,可从小不是打的京剧基础,
尤其京剧讲究的「嘴」上功夫,要唱出点味来,真是谈何容易。在样板团这
麽耽搁着,虽然穿样板服、吃样板饭,但一定是很难很累的,我深深地为她
担忧。但总觉得她的命运比我好,无论如何她一直在舞台上,有戏演,我呢
?从工厂「战高温」後,又去学馆教课,再没有地方让我唱崑曲,演崑曲、
演崑曲,老师当年教我们的那些身段,那些戏怕也都忘记光了……。
当我含着热泪重新踏进上海崑剧团时,我已从一个神采飞扬的小青年,
成了腰圆膀粗的中年妇女。我非常恼恨自己十几年中不注意保养体态和健康
,说是那麽爱崑曲、爱艺术,却如此自暴自弃!
我担心自己还能上舞台吗?依旧能演翩翩小生吗?我的舞台伴侣还会回
到崑曲队伍中来吗?就在我想念她时,不想在楼梯口撞见了久别的她!
她依然是亭亭玉立、窈窕淑女一个,依然羞怯地张红了双颊。我们久久
相视,眼泪汪汪,我从她的默默无言中感知她在为当年的「大字报」、「抄
家」负疚,我也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请她原谅!「原谅我少年负气,在你
欢庆的婚礼时,带给你的不快……。」但是我们谁也没讲话,无需解释,无
需道歉!在微微的一笑中,过去的惊涛骇浪都烟消云散了。
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的青春年华,我们要尽力追回失去的一切!
我开始了加倍的练功,心急如焚地想快快恢复腰腿圆场的功夫,又坚持
少吃少睡,希望快速减轻体重!华君常提醒我「当心感冒!」「当心贫血!
」我这个人有股蛮劲,十几年的荒废,妄想在一夜之间追回来。毕竟已是三
十七八岁的人了,当年拼命不觉得什麽,如今腰痛、腿痛都出来了,有时疼
得几天都不能动。但想起自己当年的勇气和稚气,还是心甘情愿不後悔!正
是为了此生刻骨铭心的崑曲艺术啊!
我与华君恢复演出的第一个戏便是《墙头马上》。
我只怕生疏会使我找不到地位,找不到气口。岂料我们边练边排,把当
年老师教的眼神,小节鼓眼,都顺顺当当地找回来了!我兴奋地发现当年俞
振飞老师在处理裴少俊第一次出场时唱的「书生谁似我?鲤庭中寸步难挪。
」他在「寸步」後面有个吸气的小停顿,再唱出「难挪」两字,表现了他在
父亲面前谨慎、畏惧的模样。令观众一眼就可知道是个性格懦弱、诚笃的青
年。这些细微处我都找到了!又看到华君饰演的李千金站在墙头上,用团扇
遮住半个脸庞,盈盈含笑时,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言慧珠校长!这个戏是俞
、言两位校长为了向建国十周年献礼,话了两年心血,付出艰巨劳动,从几
百年前的故纸堆中,挖掘整理出来的一出好戏。当时我与华君幸运地被安排
为「小裴少俊」和「小李千金」。从排戏到演出,我们天天跟着,场场看。
华君她天然的一股典雅气质,令言校长喜爱地摸着她的脸蛋:「看这小美人
,又纤又细!」
奇怪的是,她那纤细的模样,却生得一副倔强的脾气,她不想干的事,
就是用三匹大马车来拉都拉她不动,我常扯着她的耳朵,恨恨地说:「生得
这副硬邦邦的耳朵,一句话都不肯迁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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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1975年暮春,一天,文化局突然通知我:「有任务要你马上去北京。」
什麽任务?没有人对我说,我也不敢问,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於3月14日跟着
一帮人,其中有我的老师,尚未「解放」的俞振飞和一些「文艺黑线」人物
,也有「五七」京训班的校长张美娟及样板团的演员,一起来到阔别十几年
的北京。然而我既不是「牛鬼蛇神」,又不是「黑线人物」,也没资格穿样
板军装,我只能算是个「编外」,叫我一起赴京,所为何来?我感到惘然。
我们被安排在首都西郊的西苑饭店内,每天都有一些穿军装和样板服的
歌唱演员、戏曲演员来报到,不久,知道他们也是从外地来到北京,集中在
「西苑」参加录音、录像工作的。接待组的人非常严肃地通知每个人,在这
里的工作范围、内容一律不准外传,即使给家人写信,也不可提起。不免令
我对这儿周围都怀着一种神秘感。
这些人中,我有的认识,有的面熟,但在当时,每人心中都明白,没搞
清对方在「文革」中的表现和身份之前,千万不要自找麻烦。所以大家都只
是似见不见的点个头而已。
我照常陪俞振飞老师下楼去吃饭或上楼去开会。他始终低着头,半弯着腰,
认定自己是「牛鬼蛇神」,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一天,粤剧名演员红线女的
女儿跑到俞老师房门口问道:「俞老‘解放’了吗?我妈叫我来看看!」我
告诉她还没有「解放」。当时还没有「解放」的有好几位京剧前辈,如:李
少春、关肃霜、赵燕侠等人。不过为了录像和派电影,他们天天在走廊里练
功、吊嗓子。我又听到了十多年没听到过的「韵白」和「假声」,心里诚惶
诚恐。想到外头在「革命」,这里却聚了这麽一帮人在干这个,百思不得其
解。试想社会上的阶级斗争正越演越烈,从上层到基层,从当官的到平民百
姓,从会场到市场,从广场到菜场,无不有「阶级斗争」存在,没一个人不
提心吊胆的。而在西苑饭店内却像「世外桃源」。
每天看着那些「专政」物件、「黑帮分子」和穿样板军装的人一起排戏
,一起练唱,奇怪的是,被打倒了十几年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
在这里还魂了,甚至被批为黄色的《游龙戏凤》、《十八扯》等传统戏,也
被郑重其事地由各地召集来的京剧演员、梆子演员,用最好的进口器材,最
好的进口胶卷被当作艺术品录下来或拍成电影。我始终困惑不解,继而敏感
到这恐怕是件有「大背景」的事吧!我为自己能在这块「绿洲」上暂时栖身
,既感到有幸又时觉不安!
为什麽录《邯郸梦‧三醉》
过了几天,我的任务明确了,要我唱唐诗宋词。这对我来说是一门全新
的课程,心中一点底也没有。在录唱词曲前,又要我先录音的竟是崑曲《三
醉》,这个戏虽然我小时侯学过唱腔,但也有十几年不练了,幸有俞老师为
我按笛吊嗓,又从头至尾给我细说一遍。
《三醉》中的第一支曲子《红绣鞋》,就是俞老师经常说的。他2岁时
母亲去世,每晚呱呱哭闹时,父亲抱着他吟唱这支曲子,哄他入睡,天天唱
,年年唱,所以在他6岁时就会唱这支《红绣鞋》了。他称这支曲子为「启
蒙习唱之曲」。整个戏他是倒背如流。这时我又享受了一次「吃小灶」的待
遇。《三醉》是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的「四梦」之一《邯郸梦》中的一折。
内容是写仙人吕洞宾为了下凡度人,三醉岳阳楼的故事,是剧作者宣传道家
思想的代表作品。文词很深,但唱腔清新飘逸,很有特点,是北曲中很有代
表性的曲子。在我来北京前,此曲已由北方崑剧院的一位武生演员在学,但
学了两个月,只能勉强唱上一段曲子。因为是这个戏中的吕洞宾,崑曲是由
小生来演唱的,而他是个大武生,对小生腔的转折跌宕不适应,《三醉》中
十几段曲子都非常细腻婉转,让武生唱当然是困难的。我曾经向沈传芷老师
学过。那时主要为了吊嗓子,因它的曲调流畅优美,常用来作为唱腔的基础
训练。然而这个戏舞台上极少演出,我只有在毕业前看到俞老师演过一次,
除记得他那飘逸若仙的形象外,别的都记不清了。
由於俞老师天天帮我复习,所以没几天就安排去「北影」厂录音了。
空空的电影制片厂,只有几个来给我们录音的工作人员,平时整年空着
,一部电影也不拍。我生平第一次在这样一溜的录音棚里录音,对自己有这
麽好的声音也始料不急。
在练唱的那天,发给我一本八开大的大字型大小印刷的极考究的《邯郸梦‧
三醉》剧本。其中每个典故、每个难解的词,上面都作了注释。因为《三醉
》这个戏的曲词大都用道家典故,不容易理解,我以前虽然经常唱,但根本
不懂唱词的意思。如:「史记上单注着会歌舞的邯郸女,俺只道千年出不得
一个蔺相如,恰怎生祥云气,罩定不寻俗,满尘埃他别样疏通……。」老师
也说不懂。这回却有这麽本像课本注释一样清楚的剧本,更奇的是我还可以
随时起向一些老师请教。
原来,这里还有不少「北大」、「清华」的中文系教授,此时他们也在
「西苑」专为唐诗宋词注释。他们不但给我讲辛弃疾、陆游、张孝祥、欧阳
修、岳飞、汤显祖等爱国诗人的生平,还逐字逐句地给我分析。他们也已多
年不进课堂了,不敢去碰那些「封、资、修」的东西,可是一旦可以工作了
,他们又是那麽兢兢业业,孜孜不倦。我很崇敬这些专家们,庆幸自己有缘
在这里认识他们。
一天,专管录音工作的负责人对我说:「马上先录段词曲给我听听!」
言下之意他对我心中无数。其实我自己也怀疑自己会唱出个什麽样来。但心
里老在想,他们为啥调我来唱?这词曲到底该怎麽唱?唱它做什麽?但从不
敢把心里想的讲出来:「文革」的教训太深了。
与此同时,传统戏的电影和电视已经一个个开始进入审查阶段了。我看到老
演员有的依然得心应手,表演自如,如赵燕侠的《红娘》,刘秀荣的《破洪
州》等,但也有的抬手抬脚已经陌生了,嗓音也大不如前,甚至连舞台感觉
都没有了。我边看边想着自己,如果再上舞台会是奥妙个样?
唱唐诗宋词
我唱的第一首词曲是宋代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於5月25日
晚上报送於会泳。他那时的头衔是什麽「创办」主任,大概相当於文化部长
的职务。
那时来这里唱词曲的人相当多,除了戏曲演员外,还有朱逢博、李谷一
等知名的歌唱家。有名的器乐演奏家刘德海、汤良兴、闵惠芬、王昌元等,
也在这儿录古乐曲,同时还为我们唱的诗词伴奏。每天吃饭时,黑压压的十
几桌人,挤满一个大饭厅。
有一次紧急开会,传达江青电话「指示」,对某一个演员唱的词表示不
满,讲了些挖苦人的话,令人很难堪。这时我才明白,是江青在抓这项工作
。这位「旗手」,这时人人见她「敬而畏之」。过了没两天,把我唱的那段
送上去了,我整整一天忐忑不安。因为这些词和曲都是陌生的,据说是用《
九宫大成》和《碎金词谱》的谱,再新配上声,没练几天就开始录音,气也
没有顺,声音也有点虚心里不免七上八下的。26日晚上12点,突然下达了江
青的电话指示:岳美缇总的说唱得不错,唱得刚柔相济,但声音有缺点,可
以再唱。这是我完全意料不到的。此时唯有庆幸没有当众挨批,又不无担心
,这将唱到那年那月才能结束?
不久留下唱词曲的人选基本确定了,有我、蔡瑶铣、计镇华、方洋和李
元华五人。前面四人都是上海戏校首届毕业的崑曲班同学,只有李元华是京
二班的同学。当时大家都是从个剧团汇集到一起。我心中想着:这词曲一定
和崑曲很接近,不然怎麽都让崑曲演员来唱呢?我这个人除了会唱崑曲,平
时什麽歌也不会唱,连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别人也说是崑曲味。为此我拿
到词曲曲谱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按我这样唱崑曲的劲头来唱词曲。果然
於会泳在一次召开座谈会时说:「崑曲〈三醉〉润腔很细,听上去就知道是
经过舞台锤炼的,岳美缇用崑曲的润腔来唱词曲是可取的。」我听了却更犯
愁,因我除了会崑曲润腔外,其他一点手段也没有了,怎能把不同风格、不
同诗人的诗词唱出特点来呢?
我自小喜爱文学,古典诗词,但从没有机会好好学过。这一时期,我唱
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如:欧阳修的《蝶恋花》,晏殊的《浣溪纱》,苏
东坡的《江城子》、《水调歌头》,陆游的《钗头凤》等,渐渐对伤今怀古
的婉约派和苍凉悲壮的豪放派都有了些体会,尤其对辛弃疾、张孝样、陈亮
等诗人他们对古往今来的情景理的感叹抒发,他们可歌可泣的遭遇都令我怦
然心动,时常对人生浮想联翩……。
接着要我唱岳飞的《满江红》。当时这位英雄,已沦为「愚忠愚孝,反
动昏庸封建主的走狗」,连杭州城的岳坟、岳庙已被毁,而如今却要我唱这
个被彻底否定的岳飞的作品,我该怎麽理解呢?是浩气长存,还是……?我
小声地不解地问老师,他无奈地对我一笑:「自己去理解吧!」我在苦思冥
想中好像感悟到,在这毁灭民族文化的危急时刻,有人在关心它,拯救它,
但此人绝不是江青!
我对岳飞有着特殊的崇敬,因为我也姓岳。听长辈们说:在我们家谱中
,明确记载我是岳飞的三十七代孙。所以当我朗读着:「怒发冲冠,凭栏处
,潇潇雨歇……」时,一种缅怀先祖先烈的自豪和悲愤油然而生。联想自己
,也经历了三十六个春秋,承受过「文革」中对我的抄家,批评和冲击,虽
然对政治还是不明不白,但对「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已能品
出些苦涩的滋味了。
这是一首琴曲,节奏变化可以自由些,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处理强弱、快
慢。我把上句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处理成作者「不再回首」的豪迈感慨,
下句中「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路」是个高音,又是一个长腔,须把声音处
理成一种深远的感觉,抒发作者由内心自语展向对知己诉说,最後一宣誓推
向高潮。
虽然自己作了案头准备,但一直没有轮到我去唱,而是由计镇华、方洋
男声唱的。一天,突然通知我:「明天下午录岳飞《满江红》。」我连夜从
头至尾的练习了几个小时,第二天上午练合乐,下午去新闻电影制片厂录音
。
这天陪去的组长最多,平时只有作曲老师傅雪漪、周大凤、樊步义三位
中去一位,那天大、小组长都去了。人去得越多,我精神压力越大。唱了好
几遍,唱得满头大汗,都因气不顺而没有通过。
三点半左右,於会泳第一次亲临监听室,我更紧张了,嗓音也发虚了,
又唱了六七遍都不满意。此时我知道这段曲子一定要在下午六点前报送上去
,越急越唱不好。於会泳乾脆跑到录音室来指挥我唱。他一脸铁青,平时就
不苟言笑的他,此时更是严肃得令人不敢看他一眼,只对我说了「注意气息
」四个字。直唱到第十一遍,才说:「挑选一下接一接吧。」意思是由剪辑
再加工吧,这才勉强通过。这时我连内衣都湿了,声音也沙哑了。就这样灰
溜溜地回到宿舍,心里很难过,闷闷的晚饭也没吃。
不料几天後又叫我唱岳飞的婉约词《小重天》,高启的《吊岳王墓》等
风格、气势迥然不同的几首,对我的唱,谁也不置可否,我自然也不敢多问
,只是自己私下纳闷,终究悟不出所以然来。
6月22日这天一早,我被叫到「创办」。于会泳、刘庆棠都在那里。我
一进去他们就说:「准备一下晚上参加演出,你就唱岳飞的《满江红》。」
我一时好像什麽也没听清楚。当我看到节目单时,这才明白是刚刚下达的「
指示」,心一下子就跳到嗓门口,话也讲不出来了。
自己已有十一年没有登台了,今天的晚会是在人民大会堂,又是一次重
要的外事演出。我非常不安地赶回住处,除了练唱,赶紧借演出服。向闵惠
芬借了一件墨绿色的「江青服」,又借了别人的袜子和高跟鞋,一面穿一面
不无感慨,谁想到这辈子还会上台演出?更不敢梦想踏进人民大会堂!
当我面对金碧辉煌的礼堂,见到後台都是样板团的演员,他们有的大声
练嗓子,有的站在大衣镜前穿服装,我却躲在角落里生疏地化着妆。心想:
「这一切和我太格格不入了……。」演唱不过三四分钟,因为紧张,声音也
比较虚,台下什麽也看不见,脑子里只是不断提醒自己:唱出气势来!别的
也来不及想了。一曲终了,只见前排有人站起来,定神一看,我心里一惊,
原来是江青站起来鼓掌,她身旁坐的竟是美国总统尼克森!我心里明白她在
为她主持的「词曲」录音工作捧场,只是今晚她这麽突如其来的表现一番,
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这时我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为自己没唱好而丧气,好久才透过气来,只
有暗自庆幸今晚平安度过!
钓鱼台「听课」
在北京一过就是好几个月,整整一个闷热的夏天,我们除了录音外生活
很单调。每天晚饭後,我们三个北京没有家的老同学--计镇华、方洋和我,
总是从我们住的东单(这时已从西苑饭店搬到公安部招待所)步行到长安街
,坐在天安门前金水桥畔的汉白玉栏杆上,看着天边的彩霞,思念着远方的
亲人。直到满天星斗,街上已没有了人群,宁静的广场只有我们三个身影,
这时,才姗姗地往回走。为了慰解寂寞,我天天把小女儿的照片一张张摊放
在床上,把每张照片都编成一个个小故事,以此自娱自乐,只觉得度日如年
!
有一天,我们晚饭後又在天安门广场散步,不知哪里冒出一辆小车停在我们
身边,说有紧急任务,要我们赶快上车,我们不知去哪儿?去干什麽?小车
过了东单、民族馆,一直往西,最後把我们开进了西郊的钓鱼台。钓鱼台曾
经是接待各国首脑的地方,有它特有的华贵气派,这时已成了「文革最高司
令部」的据点,因而笼罩着一层神秘莫测的气氛。
小车在七号楼前停住了,这时才告诉我们今天是来此听北大教授上课的
。我们五个人都到齐了,在座还有於会泳、浩亮、刘庆棠及北大教授。人手
一册大号字印刷的《枯树赋》、《恨赋》、《别赋》、《月赋》等。大家先
是默默地等候,终於神色不安的江青驾临了,原来她也是屈尊来听课的。江
青进来後,对谁都不理不睬。於是上课的气氛更加肃穆,我边听、边记、边
又在想:我们唱的是词曲,为什麽讲起赋来?再说不论《枯树赋》、《恨赋
》都是作者借物抒情,而这种情在当时看来都是要不得的,怪!
这样的课一连上了两次,大家都敏感到空气很沉闷,似乎一场风暴即将
来临。说不上是喜是忧?记得上课时,听了一个多小时课以後,我们从大间
换至小间,每人一小碟干点心,一杯清茶,大家都小心地吃着,连眼神都不
敢交流一下,房间四周也绝无一点声响,静候江青休息一阵後在继续听课…
…。
一天,我们都在吃晚饭,小车又把我们几个人拉到了钓鱼台,说是江青
对词曲录音有「指示」。我们在那个空荡荡的大厅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
她披着军装进来了。她径直坐到长桌的另一头,就招呼我坐到她旁边。我感
到非常拘束,就指指身旁椅子说:「我就坐这儿。」她立即说:「我又不是
老虎,你怕我什麽?」我只能回答:「我不是怕您。」她眼神专注了一下我
的衣服,忽然笑着说:「我知道她为什麽不敢坐过来,因为她穿了一条超短
裙!」天哪!我那时连什麽是超短裙也没见过,这不是存心损我吗?我只好
走过去,给她看我不是穿的超短裙,而是一条白底小花的面绸裙。她突然心
血来潮说:「我给你做条裙子好吗?」没等我领会过来,又说:「今天来了
几个女孩子?每人送一条,我有存款三千元,给你们做裙子还做得起,不过
只给女孩子做,男的没有!」那天她好像情绪很好,进门至此都是她一个人
的话,当然在这种场合,我们的话总是最简单的,时常是用摇头、点头、微
笑来回答
就在那个晚上,江青命人把近期我们录的曲子一段段放给大家听。她又拍板
,又晃脑袋地轻声跟着唱。一会儿指着我说:「你南曲唱得比北曲好!」一
会儿指着小计说:「你这段《贺新郎》唱得比《南乡子》好!」我们都无声
地听她左一句,右一句地漫不经心的评点,心里无不担心着她会讲出什麽令
人难堪的话来。幸好机要人员和她低语一阵,她即出去了,我们才如释重负
地坐车离去。大墙内的钓鱼台国宾馆,曾经是我多麽向往过的地方,如今,
它使我感到压抑。
奇怪的大寨之行
那段时期我们与世隔绝,什麽也不知道。我曾写信告诉亲人录音任务还
没结束,但是收到家书却说:「能早回来就尽早回来。」我对此理会不了。
在这样的小天地里,也常有突如其来的事,令我至今都不解。1976年5
月,我们五人突然奉命去山西大寨。
一列专车载我们出京时,我还一点没弄清此去何方?以至数天后回来,
也不清楚我们这次是去演出?劳动?开会?好像都不是。
这次正是「农业学大寨」会议召开之际,中央领导都在那儿开会。不想
这趟车开出不久就停下了。一停便停了两个多钟点。我们久坐无聊,就跑下
车,到月台上去活动活动,几个人学着孩子「造」起「房子」来,一阵笑声
当即被喝住:「首长在午睡,不要有声音!」这时才恍然明白,火车为啥一
停就停了这麽久。
在全国学大寨的年头,大寨布局确实很规范:一色的窑洞,每个洞前都
栽有果树,除南北向的一条大街外,就是无边无际的青纱帐。
第二天我们参加锄草劳动,下午随同去参观大寨。二百多人都抢在虎头
山顶上照一张大寨的全景时,只听得江青对我们五个人叫道:「来,我和你
们每人照张相。」原来还在抢拍景色的人一下子都闪开了,看着我们这几个
特殊的不是来开会的人,被一一叫着名字过去和她合影。原以为照完相就可
以去看窑洞了,不料她又要我们在山头排成一行,合唱一段辛弃疾的《水龙
吟》。在没有器乐伴奏下,也不知是唱给谁听,我们自己定了音就唱了起来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当唱到「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
,无人会登临意」时,只见江青也激动地扯着嗓子在唱,一面还用手掌狠狠
地拍了一板。这时天下起雨来,我们在雨蒙蒙中唱完整段曲子,山顶上也无
处躲雨,江青坐上小车走了。雨渐渐大起来,我们把外套顶在头上,径直往
山下跑。此时有一队参观的人也和我们挤在一条小山路上,有一位边跑边问
:「你们刚才在唱什麽?」「词曲!」我很简单地回答。「干吗要唱词曲?
」我看了看身旁的方洋心想:「我和你们一样什麽也不知道。」只顾走路
在大寨的那些天,显然空气很紧张,我们连互相讲话都小声小气的。最
後一晚陈永贵请客。当我在沿墙的一桌坐定後,方见大厅中约有二十个桌人
,桌上都是大寨的特产玉米、大枣,远远看见江青一面吃着玉米、,一面旁
若无人地嚷着:「我最爱吃这东西。」不一会儿她边开始讲话了:先把电影
《创业》的编导张天民叫到她身旁,她声调很高,因底气不足,声音有点颤
抖,一声东一声西地指桑?槐,谁也听不懂是在骂什麽人。这时,诗人张永
枚穿着军装以诗代替发言,没讲几句就被江青狠狠喝道:「你不要墙头草,
两边倒!」他正好撞在枪口上,被严厉地抢白了一顿。我们几个私下悄悄地
议论:「一定是这几天的会开得不对劲。」
重唱《贺新郎》
从大寨回北京的第二天,我坐上南下的火车回上海,离家半年多了,终
於盼到回去看望久别的亲人了。刚刚会走路的小女儿,见我时怯生生的,令
我心中一阵酸楚。
不料,第二天就接到电报,要我速回北京。正值女儿高烧,我只能不安
地登上飞机,岂料北京那天倾盆大雨,无法降落,所以在机场上空转了一圈
,又返回上海。我一听到飞机要明早起飞,拔腿就往家跑,谁知赶到家里一
个人也没见。我一口气奔到儿童医院,才见全家老小都在那儿,女儿正在输
液。我马上接过女儿,喃喃地说:「妈妈来了!」我整整一夜把女儿抱在怀
里。第二天一清早擦着眼泪又赶到飞机场。当我走下飞机,顿时两眼发黑,
手脚冰凉,这一病就躺了半个多月。病好後立即要我录音。
十万火急地要我赶回北京,是要我重唱北宋张元翰的《贺新郎》(梦绕
神州路)。词中结句的六个字「举大白,听金缕」改成了「君去也,休回顾
」,我不懂为什麽要改动原词?大家也都不知道改动的原因。不想一次江青
又召集我们一起听录音,在放重唱的《贺新郎》时,她无不得意地自言自语
:「这是毛主席特地改了送给我的。」她那种傲慢,又有点失落,加上歇斯
底里的神态,令我至今难忘。
1976年真是多灾的一年。录音工作接近尾声,开始录像了。
7月27日我和瑶铣到了天津录相,准备第二天录的是崑曲《琴挑》。就
在当晚,遇到了唐山大地震。
我们住在「第二招待所」,是一幢结构很好的老式洋房。晚上12点多,
我们还未睡,热水瓶的盖子跳出来好几次,我去塞上了好几次。似乎还没有
熟睡,只听得隆隆声响,像是打雷声,霎时间铺天盖地的好像一列火车从远
处一直开进房间里那样的巨响!窗外蓝光像有开关似的一闪一闪,哭声叫声
四起。我脑子里敏锐地跳出了「地震「!本能地往床底下躲,但席梦思的床
根本钻不进去。只听见门外导演在叫:「赶快出来,地震了!」其间门已经
打不开了,我手拧门柄,使劲用脚一踹,总算打开了!乌黑一片,人声大哗
,全都挤到大门口。不料大门锁上了,正欲找钥匙,只听见「轰」的一声,
大门外的一堵西墙正从上面塌下来,把大门堵住了,大家惊叫起来,幸亏大
门锁着,不然正好压在大夥头上。在黑暗中随着人群摸着从後门离开旅馆,
来到街上。
仍然是黑沉沉一片,远处看不清,只见近处的电线杆子七倒八歪,砖瓦
满地,一时觉得非常恐怖。我们同来的几个人都来到街心公园等天亮。
一个多小时後,天方才蒙蒙亮,此时又下着小雨。公园里已经挤满了人
,老老小小坐着、蹲着、靠着,没有吵声,没有闹声,都焦急地打听着震情
的发展。
下午1点多,来了一辆小车,接我们离开天津。还不到一天时间,天津
竟是一片断垣残壁了。一路看见许多处地裂,大的裂缝将近一米多宽,几十
米长,小车在裂缝上颠摇时,我真担心再来一个小小余震,我们将会全部陷
下去!
地震後,各方面工作都暂停了,南下的火车票更是紧张。看到这情况,
我估计不会让我们回上海。打天津回来後,不让进楼房住了,我们每天都住
在大客车内。街道路口都搭起了防震棚,我们天天都到街上去看看,打听打
听有什麽震情?有什麽新闻?每天只吃两顿,都是馒头、酱菜、蛋。在汽车
里一住就住到秋天。
9月9日毛主席逝世的不幸消息传来,大家都很伤心,也很担心,感到有
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我们的工作无形中停止了,对我们也再无
人过问,食堂一天只发一次更简单的乾粮,那些大、小组长面也不见了,家
住北京的同志都不来上班了,空气越来越沉闷,越来越异常,像有什麽大事
将要发生!
终於等到了9月29日,拿到回上海的火车票,我什麽东西也不要了,飞
也似的跑向火车站。我回到了久别的温暖的家。没过几天,江青被逮捕了!
1988年,我在《光明日报》上看到张玉凤同志写的《毛主席晚年二三事
》,文中提到毛主席眼疾开刀前,她为毛主席播放我唱的岳飞《满江红》,
她说:「这首曲子是上海崑曲剧院演员岳美缇同志演唱的,她演唱的《满江
红》高亢、有力,充分表达了一个爱国志士的宽广胸怀和伟大抱负。」并说
:「毛主席听着铿锵乐曲、迈着蹒跚的步子来到手术室坐下。」这时我终於
明白无误地知道,1975年我们唱的唐诗宋词,曾经伴随在毛主席晚年的床边
。这个埋在我心中好些年的谜从此揭晓了。
在北京录音的这段日子,真像是一场迷梦,有头无尾,有影无踪。我除
了对那些不朽的诗词和优美的曲调十分欣赏外,其他都虚无缥缈地犹如隔世
一般了。只是在那年月,我总算还在与崑曲有血缘关系的词曲中遨游了一番
,这也是一种幸运吧!
画竹情怀
每天走过楼前的绿化社区,对着这几十株竹子,我总要注视一会儿,有
时心里很单纯,关心着叶子深浅的变化;有时却因为它在风中颤动、舞蹈,
竟会生出许许多多感触……那一片片竹林,寄托我半生对竹子的锺情。
我认识竹子是从学小生开始的。
那年我改唱小生,俞振飞老师不止一次地叮嘱我:「小生都是演的古代
文人、才子,一定要学点文化,学点书画,来提高自己的修养和气质。」对
一个17岁的孩子来说,我并不懂得书画与演戏有什麽关系?也不懂书画与气
质有什麽关系?真还幼稚地以为字和画就是文化了。为此在我学戏、练功之
外,最大的心愿就是投师傅学画。
说来好笑,我第一位画画的老师,是当时俞老师家对门的邻居张乐平伯
伯,那时我一心一意想学画,只怕他不肯教我,所以第一次去,一进门就给
他叩了三个响头。张乐平伯伯一把拉起我说:「我是画漫画的,画三毛流浪
记的,你想学什麽?学素描?速写?还是什麽?我能教你什麽?」他一连问
得我张口结舌,讲不出所以然。当他知道我学画的动机,马上笑着说:「我
看你还是学国画吧,国画和你的崑曲还接近,也能提高欣赏水准。」我似懂
非懂地点着头。就这样,在他的指点下,我另投师门,开始了一段很长的画
竹岁月。
张乐平伯伯为了我叩的三个头,他特地到剧场来看了我演的《白蛇传》
、《白罗衫》、《游园惊梦》等不少戏,给我画了好多幅人物速写。我虽不
懂速写画的水准,但却深感张乐平伯伯的心意。他对一个孩子的事,办得如
此认真,他为人的认真和真诚,给了我深远的影响。若干年後,我才从他质
朴无华的速写中,感受到他信笔写来的那藏巧於拙的线条,逸趣横生、神形
兼备,给人以纯真的艺术魅力。
这几幅画我收藏了几十年,虽然纸泛黄,质易脆,但从画上我又找到了
青春少年的我,为此我无比珍惜,也无比感谢张伯伯。
教我画竹的潘老师,早年毕业於浙江美术学院,她不仅有很好的西洋画
功底,後又随申石伽专修梅、兰、竹、菊,能诗能画,字和画都很飘逸、洒
脱,没有一点女性的纤细柔弱。她为人贤淑,端庄,温文尔雅,从没有听见
过她大声说话,我非常喜欢她,认定她是我的女性偶像。
潘老师认为画山水、人物要花费许多时间,对我不合适,便给我选择「
画竹」。她说:「画竹是国画的基础,既能练笔力,腕力,和你们从小练腰
功腿功一样的道理,而且竹子表现的品格与崑曲很相近。」那时我并不真正
懂得她这些话的含意。
我学画的数年中,从没有交过一分钱的学费,连我平日所用的纸笔砚台
也都是潘老师供给的。她知道我家庭生活困难,从不收我一点东西,相反经
常买了字帖、书画来送我。那时向她学画的还有杨振雄先生的二个子女,他
们都和我一样,老师非但不取分文报酬,还时常请我们一起聚餐,一起看画
展。她的一言一行不失为人师表的风度,给了我这个穷学生许多从家庭、父
母那里得不到的温馨和关怀。
每天清早我便悄悄起身,怕惊醒同学们,就躲在那个小壁橱间,扭亮点
灯,开始我的早功课。那时我们宿舍是在一幢旧式洋房的顶层,一间大房间
里前後左右有四个斜顶的小壁橱,可以放一张床或课桌,冬天还真比大房间
暖和。我画画的那间,我们布置成小书房,若要写信、抄剧本、练毛笔字、
画画,桌上纸帖工具应有尽有。
我的早功课是先临二张字,再临二张画。那时老师送我的「灵飞经」,
「快雪堂法帖」,我没有能力分辨,便今天临小字,明天写大楷。後来喜欢
起俞振飞老师的字,就临他写给我的信,不想给他看出来了,赶紧对我说:
「我的字写得很快,很乱,你还是临赵松雪的字吧。」他早年是写赵字的。
但我写字终究因为没有叩头拜师,所以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一直也没有能
写像个样来。
平日的练功、学戏是很辛苦的,时常疲劳得不想动弹。到了去老师家学
画的日子,要走一段长路,要带上一周的功课,有时曾想到跷课。然而每一
次,潘老师都是那样欢颜地等着我去,我常为自己差一点不来上课而深深地
自谴自责!
那一次我随团去巡回演出两个多月,俞老师赶到南京来看望我们,潘老
师特地请他带来了不少画稿给我。我感动不已,再三提醒自己不能辜负老师
的厚爱!长大一些,我把每一次坚持学画看作是自己毅力的磨练。排戏再忙
,考试再紧张,我仍然坚持每天画,每周去老师处回课。毕竟是学生,没有
家务,没有社会活动,时间有的是,就是一个自觉性。如今,看到我戏校的
学生们,他们每个人都似乎很忙,一周三次来上排戏课,好象是看我的面子
来的。我也常和他们谈谈除学戏外在干些什麽?他们总是笑而不答。後来我
也知道,他们有的在外学英语、学声乐,看来都是为今後出路作各种超前准
备,也有的在拍电视甚至做生意……,他们的十七八岁和我那时的十七八岁
想的、做的大不一样,我分辨不出是观念不同?还是时代不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对画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时,我不安稳了
,我把信封、报刊、画册上凡有画竹子的都剪贴在那本「竹的世界」里。以
至铅笔、杯子、花盆、瓶瓶罐罐上绘有竹子的都占为己有。我在日记本的封
面画了一株株竹子;在剧本的空白处画上一片片竹片;在照相本上也画满了
一丛丛竹林……「竹子」渐渐成了我的代号,别名,谁看到有竹子的画片,
竹制的笔筒、小篮子都会留着给我,如看到画有竹子的书、练习本即认准是
我的。
「亦不飘香亦不花,不与桃李斗春华。」这两句话是在一次画展中,我
从一幅明人画竹中看到的。浅近又深邃的两句话,深深打动了我,终日在嘴
边吟诵。我无比羡慕竹子的不艳不媚,不俗不香,那样坦荡,那样自由自在
。我便又开始搜集咏竹、题竹的诗,我把历代文人、诗人的妙语惊文,写在
自己的画上,抄在日记里。在茫茫的搜索中,发现几乎每首竹子的诗都像是
对我说的。如郑板桥的「咬定青山不放松,只缘身在此山中。」学艺的艰难
,追求女小生境界的困惑,常常令我为难,苦闷,我对自己不满意的时候,
就拼命读这两句话诗。古人画竹子写诗,都是寄托自己的感情,表现人的品
格和情操。竹子的高昂、坚毅、虚心、劲节给我确实有这种真实感,我因为
爱竹子,它的这些美德都成了我的向往和追求。
我常把自己以为画得不错的题上款、盖上章,送给我的同学、老师,以
至凡是有人向我求画,我一准马上画好。俞老师常叮嘱我:「有人向你求画
,就是你锻炼的机会。」
我终於可以画扇面了。扇面要比在宣纸上画难度大,我从老师处借来画
扇面的夹子,也学会用香烟灰来擦洗掉败笔和笔误的地方。先是哥哥、弟弟
、妹妹用的,不管摺扇、团扇、蒲扇一概是我画的墨竹、翠竹、朱竹,以後
老师、同学们排戏时用的扇子也都有我画了竹子,下款还潇洒地写上「美缇
画竹」,天天像翻行头、翻花样那麽变着法画,俞老师、沈老师天热用的黑
摺扇,我也给他画上几株翠竹……,一时「画竹美缇」(谐音「下足」)被
大家戏谑地叫开了。
那年哥哥结婚,不仅玻璃橱门是我画的竹子屏条,因为新嫂嫂欣赏我的
竹子,我更是得意非凡,新房中的枕套、床罩、窗帘、台布都是我绣的竹子
。大家都说用红的府绸绣上白色竹子的枕套非常别致,淡蓝窗帘绣上靠色的
双钩竹子高雅大方,竟然都争着要我画,要我绣,一时间我成了画竹的「专
业户」。
记得我结婚时,江西的一位好朋友请人用樟木给我打了一个五斗橱。那
时家俱又贵又难买,每月65元工资,根本买不起整套家俱。好朋友她自己拉
了板车,把五斗橱运到码头,送往上海。这份情谊令我感动得掉泪。在给白
坯的五斗橱上清漆时,我倾心倾神地用笔蘸着漆在橱门上画了二株相依相靠
的竹子,一旁题上「「亦不飘香亦不花,不与桃李斗春华。」然後用清漆罩
上,二十年不脱落,不褪色,看着它,无限往事,像闪烁的星点亮在心头。
我并没有想当一个画家的远大理想,我明白要成为专业画家,和演员一样,
要从头开始打基础。然而从俞老师写的一手龙飞凤舞的字,从梅兰芳大师亲
手绘给我的一把绚丽的梅花扇子,使我对刚刚步入的艺术人生想入非非,我
一心想把前辈艺术家所展示的形象和风范统统都融入在自己的苦修苦练中。
说起梅先生给我的那把扇子,它是我最得意,也最值得纪念的!扇骨是
斑斑湘妃竹制成,扇面上洒满了点点的梅花,每一次展开观看时,我几乎都
能从那暗香浮动的枝头,闻到一阵幽幽清香,令人心醉。老枝虯干,从那红
梅盛开的寓意上,我深感是老一辈艺术家对我这後辈的激励。
我18岁那年,刚刚从女生队伍中站到小生一行,每天给我捏笛吊嗓的许
百遒先生,他是许姬传的兄弟,曾为梅先生吹过笛,早有「笛王」之美誉。
他很欢喜我们这班崑曲弟子。比「传字辈」老师还要宠我们。那次我们女宿
舍从朝西房间搬到朝东房间,他竟买了一大堆馒头、糕点,一面嚷,一面气
喘吁吁地捧上楼来:「今朝乔迁之喜,大家来吃糕点,高兴高兴!」
自我改行後,俞老师曾托许百老教我吊嗓子。为此他每天一早就来戏校
,只要看见我一下课,就马上拉我去唱,无论寒暑阴晴,无论节假日,许百
老都要求我留在学校唱上一二个小时,而後送我到汽车站,让我回家。以至
好几个大年除夕,他也总是到学校来给我吊嗓子,吹完了才回家吃年夜饭。
我真有点过意不去,他却说:「只要你嗓子吊出来,曲子唱得好,我比什麽
都开心!」现在我每唱到当年每天必唱的「月悬明镜……」那四壁瓷砖,由
厨房改建的小会议室里,许百老吹得头上冒热气的情景,竟像是昨天那样清
晰地在我眼前重现。
那些天,我天天都在沈先生处学《亭会》,手里拿着一根尺把长的木条
,权当扇子。《亭会》中小生在扇子上身段最多,那根木条怎麽也舞不出扇
子开合的各种姿势,许百老即把自己随身用的一把纸扇给了我,当他看见我
高兴地拿着扇子在排戏舞身段时,像慈父欣赏着小女儿穿新戴红的神情,开
心地笑着。他对我说:「等你排好这出戏上台演出时,我一定送一把好扇子
给你!」他说得有心,我听却无意,这个戏学了三个月,这把扇子也跟了我
三个月。眼看就要彩排了。
果然一天,许百老手中扬着一把簇新的扇子,要我猜:「是什麽人画给
你的?」我那时脑袋里没记住几个画家,怎麽也猜不出来,急得我双手合十
求拜。原来他让朋友带到北京,请梅先生给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画了一幅梅
花,题上我的名字,另一面他亲自工整地写了非常精美的小楷,又配上贵重
的湘妃扇骨特地用来奖励我。我惊喜万状,又笑又跳,从此这把扇子成了我
的至宝,成了我艺术人生的一个起点。
有了这第一把扇子,我便寻思着攒聚更多的「私房」扇子。因我们演出
用的道具扇,非常粗糙,与崑曲精致的表演不相配,而且小生戏,大多是手
持书扇,摇摇摆摆,确实能煽出一股传统文化的书卷气,舞出崑曲艺术的高
雅风情。
我曾经为演《琴挑》中潘必正穿的浅黄褶子,想配一把画有丹竹的扇面
,往返潘老师家与太先生家无数次,为‘柳梦梅’新做了一件白底绿梅的褶
子,该配上一把什麽样的扇子而昼夜琢磨,煞费苦心。我期望扇子的画面、
色彩与我舞台上的人物和情景能相辉相映,使手中的扇子也成为我理想的一
个「艺术形象」。
这样我有了黑色漆骨的荷花扇子;有了水磨骨上刻有俞老师题写的「高
山流水」的兰花扇子;有了檀香骨上徐孝穆先生刻的梅花的墨梅扇子……在
我视为珍宝的扇子中,有一把我从没有拿着上过舞台,这是我最为珍贵的一
把,是叶剑英元帅经常来上海修养,把我们这些崑曲小演员找去谈心,唱曲
。他是广东人,却特别喜爱江南吴语。那时他最爱听评弹,每次旅途最多的
行李是评弹的唱片和录音,我还听唱过《志贞描容》的开篇,咬字吐腔真有
味道。这位久经沙场的元帅,第一次给我印象,竟是笑容可掬,谈吐儒雅的
文人。他第一次看崑曲是在无锡一次开中央全会的时候。我们戏曲学校的学
生,被陈丕显市长邀请去为大会的首长们演出。
那晚有一出《牡丹庭‧游园惊梦》,杜丽娘有张洵澎扮演,春香由金采
琴扮演,我演柳梦梅。不料我们演到「堆花」一段,戏还没结束,有人来後
台和我们老师要求,要我们把《游园惊梦》後面几折继续演下去。老师即来
问我,那时我还刚刚只学了一折《拾画》,张洵澎只会二段《寻梦》。其他
都还没学过,只好就加演这三段。戏完後才知道,是叶剑英元帅看了《游园
惊梦》很高兴,是他要求我们能再演下去。可惜当年我学艺还没几年,会的
戏也不多。二十年後我们排出了全本的《牡丹亭》到北京演出时,多麽希望
叶帅能来剧场看戏,但终因老人家年高体弱,没能看到他当年希望我们「演
下去的」的《牡丹亭》。
演出後,第二天,叶帅就把我们找去,见面礼是送给每人一首诗。我记
得送我的那首最後一句是「卸妆原是女裙钗。」他不住地说:「崑曲真美!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一个‘啼’字用得多麽传神!」他要求我们崑曲演员必
须要有文字修养,尤其诗词,要多读多背,这才能领会、理解崑曲的唱词!
以後我们时常和他一起唱曲,对他能流畅地背诵《琴挑》、《思凡》、
《游园》、《惊梦》这些戏的全部唱词,都非常惊讶。他欢喜古诗,也欢喜
自己作诗,常写诗送字给我们。一年,我们去北京在他西山的小白楼作客,
他当场挥笔写了「翠柏围深院,红枫傍小楼,书丛藏醉叶,留下一年秋。」
送给了我。
一次他知道我在学画,便要我送一幅给他。虽然已画了几年,但我还从
没有送过人,一点自信也没有。叶帅却鼓励我:「你送画给我,我就给你题
首诗!」这是多麽诱人的许诺!为了求得叶帅的诗。我拼足全身本事,画了
好几幅,挑来挑去拣了两张送去。他看了高兴地说:「多学一点东西,就能
多长点见识。」不久,他果真在扇面上为我题了一首画竹诗:「彩笔淩云画
溢思,虚心劲节是吾师,人生贵有胸中竹,经得艰难考验时。」扇面的另一
面,要我自己画上竹子,可是我一直未敢动笔,因为它在我心目中太珍贵了
。我想练得有成绩些再画上去,就这麽练了几十年,始终不满意自己的画,
所以扇面的另一面至今还是空白的。
我很惭愧,那张竹子画得太平常了,却得到叶帅这麽好一首诗,每一句话都
让我感到分量很重。此後在漫长的岁月中,它成为我的座右铭。就在我的人
生和事业刚刚迈步时,遭到无情的抄家,批判,下放,这幅扇面也被抄去。
在否定一切的日子里,我痛苦万分,常常独自一人含泪默默背诵着:「人生
贵有胸中竹,经得艰难考验时。」千万遍提醒自己不能动摇人格和信念。十
年後扇面又回到了我的书案上,只是在边角上多了个抄家时记录的符号。
在「文革」动乱中,我与叶帅有过一次难忘的会面,使我对他当年写的这首
题竹诗更有刻骨铭心的感受。道路难免惊涛骇浪,荆棘塞途,要坚定地做个
正派的人,这在当时对每个人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1969年正是「文革」如癫如狂的日子,我们正在边劳动,边接受再教育
。这年12月10日早上,从报上看到叶帅陪同越南阮友寿到上海访问的新闻,
不禁心里一热。多少年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多麽想念他啊!正看得发愣时
叶帅来电话了,他简单地说:「北京客人来了,你们快来,我在锦江饭店等
着!」此时,我和采琴直奔锦江饭店而去。
可是门卫森严,不让我们进去,我们也不敢讲出自己的身分,只说是里
面有人打电话找我们有事。在大门口僵持了好一会儿,只得失望地转身离去
。不想这时叶帅竟在八楼的视窗看见我们,赶忙叫人到下边来带领我们上去
。
几年未见面的叶帅,脸上已没有从前那样的笑容,他第一句话便是关切
地问道:「你们受苦了!挨斗了吗?」我们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把心里不明
不白的想法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叶帅慰抚着说:「美缇你成分不好,你受
委屈了!」我忍不住泪如泉涌。叶帅自己身处逆境,却还想着我一个普通的
小演员。一股暖流,顿时温暖了我这些年来一直被歧视的一颗心。「运动」
的深入使很多人都不敢理睬我,平日要好的同学也都深怕有「立场不坚定」
之嫌,而不再和我打招呼。就是传达中央文革、市革会什麽新的精神,我也
比革命群众晚一批听。我最怕开批斗会,因为我总不能和革命群众坐在一边
,我很清楚自己这边缘公民的身分,一直在心惊胆颤中过日子。而叶帅对我
成分却看得根本不严重,这种平等和温暖使我感受到自己是个人民群众,应
该有自身的尊严。
叶帅拍着我的肩头说:「还记得我送你的那首诗吗?」我擦着泪背诵起
:「人生贵有胸中竹……。」这时我觉得对人生比任何时候都有着更深的领
会!
时间已到了中午,叶帅留我们一起吃午饭。房门口不时有几个人向里面
探头探脑。我感觉到这是在监视。
那年月的政治风云,一天一篇社论,一天打倒一批人,可以说人人都处
在芨岌可危之中,被人监视,被人调查是家常便饭。尽管当时叶帅身居高职
,但他与「四人帮」的分歧,矛盾,已为全国人民知道,他来上海即被上海
「四人帮」爪牙们监视起来……。叶帅突然站起来,把门口穿着服务员制服
的男男女女都叫进来,指着我们说:「这是我的上海小朋友,是我约他们来
的,你们有什麽事吗?」他们连连说:「没有,没有。」叶帅脸一沉,手一
挥:「没什麽事,就请你们都出去!」看着他们尴尬地退了出去,我真觉得
扬眉吐气,抬起崇敬的眼光,看着一身浩然正气的叶帅,他那傲视权势,决
不附庸当时潮流的独立人格,使我仿佛看到他身後一片疾风潇洒的竹林……
。
午饭後,我们不敢多坐,就起身告辞了。叶帅再三叮嘱:「要自己保护
自己,不要学坏!」这两句话的含义我心里非常明白,重重得点着头。走出
锦江饭店大门时,情不自禁回身向高楼望去。不料叶帅还在八楼视窗前向我
们挥手。我心里难过极了,不知这次见面後,何时再能见到他,
「四人帮」倒台後一年,那是1978年元旦前夕,叶帅来上海了!那正是
岁暮年终的时候,他宴请了上海的崑曲界朋友,说要和大家一起欢度除夕。
那天见到了阔别十年的叶帅,虽说他见老了,但精神很好。我们聚在大客厅
里,为叶帅唱了几段曲子,还带作身段的表演。大家为这次重逢无比高兴!
叶帅把我叫起来,要我将那首诗念一遍,这时我一开口,鼻子就酸酸的。经
历了「文革」的艰难日子,对老人家用心良苦的教诲,我有一种不啼再转人
生的感激之情!
上崑在1982年晋京演出,大家都盼望着叶帅能来剧场看戏。可是等了好
几天,他都没有来,听说他身体不好,大家都很挂念。在我们即将返回上海
的前一天,接到通知,让我们前去看望叶帅。
又是三年多没见到他老人家了,心里非常激动。这次看见他坐在轮椅上
出来,脸色有点苍白,大家心里都有点酸,拥上去问候他。他依然亲切地叫
着每一个人的名字,问着每一个人的家庭情况。听到我们建团这几年来发展
得不错,他很高兴,反复叮咛:「崑曲的局面是艰难的,还有很多阻碍,不
过现在比过去要好多了,希望多排出好戏来!」叶帅的鼓励,令我们群情激
动。这时,叶帅又叫我把那首诗给大家朗诵一遍。叶帅的诗,正是他的嘱咐
和期望,它仅是对我个人,也是对我们一代崑曲工作者的精神力量。此刻,
大家异口同声地念起:「……人生贵有胸中竹,经得艰难考验时……」。
我画竹子,不想画出这许多经历,画出这许多情怀。在那凄风苦雨的年
代,剧团解散了,崑剧不要了,我被下放到工厂去「战高温」。在这最闲最
闷的时候,我又开始了继续学画。那时潘老师的家发生了大变,她已没有心
绪再教学生。我由明耀兄带到江圣华老师家,向她学花卉。她是大画家江寒
汀的女儿,一直病休在家,她欢迎我去。那年头大家都无事可干,我又有了
学画的闲情和逸致。白天去工厂劳动,锻炼四肢,晚上画画,每周都去老师
家。这时学画的环境比以前更好了,我可以把时间都放在画画上。这段日子
,我有机会看到不少前辈画家的精品,听到不少画坛轶事, 我也收藏了不
少画稿、册页和书画,堆得书橱里像个小山堆,拿一轴就哗啦啦都往下掉。
我怀孕期间,上班时间少了,时常一个人夹着画板,步行几十分钟去老师家
,心里油然感到一种凄情,也有一种自足:回想起我学画的初衷,为的是提
高素质,提高文化修养,不想现在戏不能唱了,舞台和崑曲都没有了,而只
有画还能寄托自己的感情,寄托对已失去的艺术的怀念。
我经常去谢稚柳、陈佩秋、程十发先生家。这些当代画坛大师虽已结束
「隔离」和「审查」,但对外面社会仍然心有余悸,平时都不出门。我每次
前去,他们都关心地问寒问暖。我看他们作画,听他们谈戏。他们偏爱崑曲
,推崇崑曲,使我和兴奋。他们把崑曲与中国画相比,说都是「雅」的艺术
,都是「写意」的艺术,那时外面还不能唱崑曲,我和几个同学就躲在他们
家里唱,谢伯伯安慰我说:「这种日子不会长了!」他画了一幅精美的荷花
扇面送给我,还说:「以後你上舞台时用得着!」听说我喜欢画竹,挥笔划
了一本竹子画册给我,我如获至宝,天天看着临摹,以至这十二张竹子我都
可以一一默画出来。
陈佩秋先生的画别人还不易求得,但对唱崑曲的小朋友她总是有求必应
,并画上:「每茎一花,香幽而清」的兰花送给我们。她再三叮嘱:「总理
把崑曲比作兰花,因为兰花乃花中君子--高雅而幽香!」在不能唱崑曲的年
代,我却常能在他们那儿重温起崑曲的旧梦。
春天来了。演过了一阵传统老戏後,我一心一意要排全本《牡丹亭》,因为
男主人公柳梦梅与我缘分最深。一折《惊梦》,从此我开始女小生的生涯。
柳梦梅手中的扇子是极为重要的道具。这年,我用工资的二分之一觅得
了一幅?亮的泥金扇面,拿着这幅很有点分量的扇面,径直走向程十发先生
的家。
程先生是着名的崑曲知音。他最爱说笑话,他说:「别人唱崑曲都喜欢
唱小生、小旦,我就喜欢唱大面!」他最拿手的曲子是《刀会》中关羽唱的
:「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上崑建团後,凡是说
明书、封面、电视片头、礼品、报刊速写等等都是程先生慷慨赐与,他说:
「这是崑曲看得起我,也是我和崑曲有缘!」
程老师见我向他求画,一口答应给我画一幅依梅傍柳图。还悉心给我出
主意:你这个柳梦梅,手里拿的是梅花扇子,服装上也要绣出各种各样梅花
,这就叫「讲究」!回去後我按程老师的意思,请老师傅做了几件锈有绿梅
、红梅、黄梅各种姿态的褶子,果然「这一个」柳梦梅与众不同也!
没过几天,我按耐不住急切的心,一脚跨进程先生的家。迎面看见用夹
子夹着、衬着宣纸挂在橱门上的那幅金扇面。先生不在家,师母对我说:「
程老师细细想了两天,第三天即动手给你画好了,又把它挂起来,天天在端
详、欣赏。」还说:「因是全金扇面,如果画得太满,金露少了觉得可惜,
画得太稀,只看见金,又觉得不雅,所以着实动了脑筋。」我双手托起扇面
,细细观看,眼前不觉一亮,上面十几朵粉梅淡远飘忽,有几朵近乎素白色
,温馨雅致极了!扇面的角上扬起几片朱竹,随轻风摇荡,诗意盎然。我看
着便觉醉了,急欲叩头致谢。师母却笑着说:「下次演戏,寄两张戏票来!
」
扇面的另一面,我请当年79岁的俞老师写上柳梦梅赞美杜丽娘的唱词: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这麽美妙
的词,这麽美好的字,配齐了这幅扇子。每当我踏上灯火灿丽的舞台,在衣
衫步履之间,吟唱举止之时,手中的扇子构成的和谐,使我无比自信和投入
,感觉好极了!如此完美的诗、字、画,溶为一体,吐露了无限风光,散发
着传统文化的气韵,薰染得我飘飘然。
我终於找到了申石伽先生,不想他搬家後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弄堂房子
。从我开始画竹子起,就非常崇拜申石伽先生。潘老师家客厅里一幅中堂是
申先生画的竹子--《竹报平安》,清挺潇洒。这幅画的每一个局部我都临摹
过。但我没有机会向他求教。因为我是个小学生,他在我眼里是个大教授。
此时申老师已经退休了。仍然是一身褪色的中山装,清瘦的脸上架着一幅金
属架眼镜,他那份温文、淡泊的气质,令我老在琢磨他一举一动中透出的书
卷气。
他住在只有十平方米的朝北亭子间,在所有的空间处都置有小搁板、小
壁架,把所有的画稿、纸笔都安置得井井有条。这儿每一个角落都像精心设
计过那样具有艺术性。尤其是书桌、砚台、水盂,每次我看见都是乾乾净净
。在这小小的空间里,那麽宁静,处处飘溢着书香、墨香,我使劲地体味着
这种特有的气息。
每次去申先生家,桌上必定铺置着纸笔,画桌的对面墙上,一定挂了好
几幅画。那次我脱口而问:「这几幅都是新画的?」申老师点头说:「都是
今天早晨起来後画的。」
他每天早、中、晚三次均要画上好几个小时,,我心里想一定是画债太
多,没办法。谁知他却说:「我一天不画,好象今天没吃过饭一样,心里空
荡荡的!」申先生常年为上海工艺美校校长,一直坚持讲课,所以他讲起话
来真是妙语连串,很有学问。我最喜欢听他评诗论画。
在申老师家,我感到最放松,家中常常只有他和师母二人。我画完後,
就和申先生隔桌对坐,一聊就是一二个小时。他喜欢听崑曲,电台里放的崑
曲他都把它录下来,时常一面作画,一面听崑曲。他最欢喜崑曲「三醉」的
曲子,说:「这种音乐明丽、华美,眼前不知不觉会出现秋水长天,落霞孤
鹜的景象来。这样我画的灵感也随之而来了!」我无比钦佩他对音乐、对文
学的修养,他对艺术的追求,实在不同与别人。他告诉我:「搞艺术的人要
学会辨别,从音乐中去辨别,是最好的办法。如:笙、箫、笛、琴的声音,
各不相同,又如:《十面埋伏》、《春江花月夜》的曲子,都各不相同,因
此才会有古朴、典雅、雄壮、华丽等等各种味道来,在画画中要分清,演戏
也要分清,不然难免‘一道汤’的感觉。
他说的‘一道汤’,就是演戏最怕的「似曾相识」。这正是我在艺术上
时常苦闷而不得要领的问题。我演的巾生,都属於才子佳人一类的风流书生
,以前崑曲注重行当艺术,即「巾生」的表演特点。虽然这些传统戏曲人物
有他独特造型、唱腔、身段,但今天的审美要求不同了,还停留在「行当」
上就会给人「一道汤」的陈旧感。申先生的话讲得太好了,给我帮助很大,
我开始对每一出戏、每一个人物作细心、静心的分辨、分析,分清他们的特
点、风格、语言、情感……。
一天,他兴致很高地说 :「我到公园去看竹子,看到小孩踢毽子,这
是形态的一种变态,我站在那儿看了好久,我想起你在舞台上的水袖,左右
环抱的姿态,我都把它们变成竹子的风姿,这就是为我所用,一切不放过!
」说着取出好几幅新画的风竹,那幅临风狂舞的「乱云飞」,笔势疾弛,下
垂的竹梢突然上翘,感觉是有风雨袭来,竹梢的重量使得竹身回转,整枝竹
子似乎是在半空中晃荡。申先生笑着说:「你可看出这就是水袖的动作?」
看着我茫然的样子,他左右手竟动起来,果然竹身回旋处真有水袖翻折的意
思!申先生见我兴高采烈地找着画上的「水袖」动作,便说:「戏剧可以作
画,画可以启发你的表演,丰富你的想像和感受!
说到画能启发表演,我在好多年前,就听到这个道理,我也听到过画家
讲某演员的「一动一静可以入画」这类艺术相通,可以相互借鉴的道理。我
也使劲在把这两门艺术「联想」在一起,但是画的技巧和构图如何与表演艺
术直接渗透?我一直没有真的弄明白。申老师用了「想像」和「感受」讲得
更具体些。他说:「感受是要积累的,平日我对风雨、天气的自然变化都去
感受一下。我的感觉便不断会有变化,在创作设计就高技巧来变化。如:我
画雪竹,冬天的雪有时会感到它非常轻软飘逸;有时又感到它很庄重、严洁
,这样在作画时,就用技巧来画出各种情绪的雪竹。」
我简直像得到锦囊妙计那样欣喜若狂,直盯着一幅《雪庄竹篁》和另一
幅《晴窗入丽见白竹》,领会着申先生所说的意境和气氛完全不同的由来。
我即回馈给自己:一定注意生活中各种感受,把它点点滴滴积累起来,当舞
台上的人物,剧情需要的时候,就能正确而惟妙惟肖地把感觉的细微过程表
现出来!我确信「想像」和「感受」是一种才华,只有具备这种才华,才具
有艺术家的条件!
我万分感激申老师将艺术三味对我点拨,至此我画竹干的浓淡、挺拔,
竹叶的潇洒、婀娜,都在领略娟秀、飘逸、庄重、孤傲的各种感受。这当口
我脑子里时常又冒出:如果申老师是导演的话,他一定会排出不同凡响的戏
来;如果是剧作家,他一定会写出惊世之作;如果是舞美设计,他一定独领
风骚。在我心中,申老师是一位全材艺术家,一位真正的导师!
在他面前无论是一知半解的想法,或对旁人难以启齿的思想我都敢讲,
我不怕他批评,也不担心他会笑话我。
我对自己这个女小生一直不满意,尤其怕听别人说「女小生」的「女」
字,多少年来,我一听见「脂粉气」几个字就心惊肉跳。我不同於「女子越
剧」,女小生周围的角色,无论是老生、小丑、花脸都是女的扮演,它有一
种协调,而和我同台的老生、小丑、花脸所有男角色都是男演员扮演,相比
之下很容易显出我的「性别」来。我曾经听见一位观众在说:「看来看去,
他的一双手是女的!」我恨恨地抱怨起自己的手来。又有人说:「这个名字
就是女的!」我也曾经抱定决心要改换名字!因此女小生的这个「女」字成
了我的心病!
不料,申老师却很轻松地反问我:「为啥人家说梅兰芳,从来没有人说
男旦梅兰芳?」我不假思索地说:「因为他知名度太大了!」申老师却说:
「因为他的艺术形象太完美了,大家都很自然地忘了他的性别。归根到底要
从艺术形象的完美去努力!」真是金玉良言!我开始把追求一个完美的艺术
形象作为自己的目标。
我越来越发现,申老师画的竹子,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是风雾
、雨雪,它们所表现出的气质和形态与崑曲小生竟然那麽相似:崑曲小生特
别讲究儒雅、清新那股书卷气,婉约的声腔和精心细作的姿态表现出一种特
有的神韵;而竹子挺秀、潇洒的气质,虚怀若谷的神貌,我感慨它们之间竟
有如此神魂相溶的奇妙!我真正感到竹子像小生一样美,小生的品行像竹子
一样高!
有一天,申老师给我看一幅刚画好的双钩竹子,秀丽、清雅得动人心魄
!他说:「你看它像不像小生?」「太像了!」我禁不住叫起来!我怎麽也
没有想到申老师竟也将竹子比作小生!这一惊喜,非同小可!我把小生喻为
竹子,是渴望在自己塑造的艺术形象中找到一个支撑点;申老师把竹子喻为
小生,是要我找到它的高度!在画的旁边题有「玉树临风」四个字。顷刻间
,自己几十年求索的这份气质、神韵和风采,被捕捉住了!惟恐这种感受会
一下子消失掉,我便痴痴地把这幅《玉树临风》深深地铭刻在心上。从此每
当我化好妆,站在出场口,眼前总是飘忽这「玉树临风」的情景……
缘未了,情未了
今年春季特别美。不仅仅是为迎接东亚运动会,我居住相邻的人民广
场大道,由建筑工地的堆物场,改造清理成两排鲜丽花坛,红绿相映,就连
我那棵弥陀竹,整整沉静了四个月,想必它未必再发新枝,不想一夜之间,
它也苏醒了,随着春风春雨,天天成长,掩映得晒台一片碧翠。在我尚未整
顿好自己的心情,今年第四届上海白玉兰戏剧奖,我竟然榜上有名,我真的
慌了手脚,一时无法安定自己。要说我并不十分、万分地企盼这份荣誉,这
可不是真话,但这与1986年我随全团去北京,参加中国戏剧梅花奖的推荐演
出,那种心慌,那种期待,竟有天壤之别!
上海崑剧团从1978年恢复,到了1986年可以说是上崑的上升和繁荣时期
了。不仅出了一批好戏,如《蔡文姬》、《牡丹亭》、《钗头凤》、《墙头
马上》等等,而这批四十出头的演员,也都有了自己的代表剧码和演出风格
,因此才会晋京被《中国戏剧》、中国剧协推荐参加梅花奖的评比演出。但
那次晋京,我差一点不去!
那时期,我们自己没有决定演出剧码的权力,我也完全习惯听从领导安
排,自己只埋头在练功房里。不料宣布赴北京的十一台剧码中,我只参加两
台戏。大家都明白,头三天的打炮戏往往是内定的好戏,好角儿,我非但头
三天没戏,仅有的两台也一直排在最後两天演出。我立即感到自己这次是被
按在陪衬的地位,也掂量出领导意欲保住那几个得奖的:他们不但戏较多,
而且又都排列在头几天演出,明眼人也一看便知。当时我受不了啦!我想这
种排场去北京,如果别人拿到而自己落空的话,今後无法在上崑立足了!眼
下这样的安排,我的命中率简直太少了!梅花奖的年龄又限制在45岁之内,
这次没有下次也别再梦想!为什麽在我思想中把得奖看得这麽重?心里压力
那麽沉?想来在我们这代人受的社会波动太大太大,而得到的认可却是太少
太少,一股迫切希望奠定自己的位子,迫切希望展示自己才能的雄心,在我
心中荡漾,我深知这次得奖可能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乃至命运!此时,我
又不无担心起前几年北京一批专家对我们《牡丹亭》的看法,对我这个女小
生的看法……我在困苦中倔强地提出:「不去北京!」与其拿不到奖,还不
如不参加的好!
但是因为有《墙头马上》和《玉簪记》的折子戏要演,领导和俞老师做
了我的工作,并给我加了一出《望乡》,我只得勉勉强强,委委屈屈地随大
家赴京演出。
事实上,我演的《问病、偷诗》(「玉簪记」二折),早两年在北京演出
时已有口碑,对这麽一个冷戏,瘟戏,由我们一台四个人演得情趣盎然,大
家非常赞赏!对於《墙头马上》演出的完整性、艺术性是那天在谢幕时充分
感受到观众的评价。出乎意料的是《望乡》一剧,那是我第一次演蟒袍戏,
第一次演一个内心悲凉、复杂的降将李陵。
在赴京之前整整一个夏天,每天我把自己关在戏校二楼的大厅里,穿戴
齐全,对着镜子反复几十遍的排练。因出汗太多,房间气温太高,时常头晕
目眩。我这时咬咬牙对自己说:「练体力!练意志!」我怎麽会在这样关键
时刻选了这个一个与我本人条件相距甚远的戏呢?这可能也是一种感召!同
意我再加一出戏时,只能是半小时的折子戏,当时我一心要赶出一个新戏来
,情急中翻到曲谱中的《望乡》,这是一个以小生唱功为主的戏,俞老师第
一次登台串戏就演的这个《望乡》,它好像启示着我会成功的!虽然没有什
麽身段,但是人物内心的凄苦和悲恨是令人动情的,我便立即决定把这个戏
整理出来。
崑曲许多传统剧码,线索太多,铺排太散,《望乡》是写李陵投降後去
北海边看望苏武,并奉命劝降,被苏武痛斥一番,他羞惭而去。应该说这是
个好戏,但原本戏太长、太散,歌舞场面太多,主要人物反而时有游离在外
的感觉。所以几十年中,这个戏没见上过舞台。为改好这个戏,我看了一些
资料,反复背诵了李陵致苏子卿一信,令我对这一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感触
很多。为此我决定把以前只表现李陵苍白无力地劝降苏武,改为着重刻画他
真实、复杂的变节心态。他在一边是汉朝朝廷的残酷迫害,一边是单于王惜
才重用的天平中,在不公正与诱惑之间他失去了人格重心,他满怀委屈和怨
恨。这样的解释我以为与历代对李陵的评说还是吻合的,凭藉大段动情的唱
腔把李这苍凉而悲愤的人生,尽情体会了一番!庆幸和意想不到的是,这个
戏得到了许多熟悉我的前辈、同行的肯定,使我对自己的此次演出非常满意
!
但是毕竟梅花奖一届总共只有十名,上崑就报了五人,我估量着一定有
人落榜,这可能会是……演出是成功的,使我精神安定了不少,至於能否得
奖,只能看运气了。
足足等过了秋天,冬天,来年的春天,真是一天天的在数着日子,在等
候消息。终於,一天,北京一份祝贺电报:「祝’’’等五人获奖!」全团
沸腾了!从没有过,一个剧团,一下子五个演员同时获得此奖!我惊喜地说
不出一句话,长长的吁了一声,才觉得许多日子来压在肩上、心上的重担,
被卸了下来!
那年我整整45岁,按这年龄才得奖,也没有什麽可以雀跃欢呼的,但减
去那没演戏的十多年,算来也才三十出头,正是一个争相上下的年龄,一个
想出人头地的年龄,一个想搞点名堂的年龄。然而今天,已经过了知天命,
虽然还揣有一份热情,还想排出好戏来,但这已不能与前七八年相比了。人
可能就是这样,生存在竞争的环境中,总也想占一席之地,现在大家都不经
意了,都去搞艺术之外的事了,你的热情也会减退……这几年戏曲艺术的萧
瑟,演出困难,大家也已对拿奖看得淡薄多了。一年一度的「白玉兰戏剧奖
」已经颁了三届,我却都在事後从新闻电视中才得知,我的淡泊是以为这种
绚丽、成功的日子,已离我远去了。
去年年初,为台湾赴大陆观曲的一行大学生,演出了全本《玉簪记》。
那次「白玉兰」的评委有少数来看了戏,以後又曾演过几场,陆陆续续他们
也来看了。虽然赴香港演出时,这出戏只演了一场,曾担忧粤语观众难以接
受文文雅雅的《玉簪记》,岂料谢幕时竟被一大群年轻观众千呼万唤!自己
锺情的戏真会有这些知音,心中十分感动,但毕竟我们演出太少,影响不大
。
今天在各种文化艺术都受到现代通俗文艺冲击,似有单舟过三峡那般险
峻,崑曲在其中便更加艰难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古老剧种,一个已过青春年
华的演员,竟然会名列榜首!当我置身在各剧种新一代的代表人物中,他们
是马兰,高静,茅威涛……置身在一群闪闪耀眼的明星中,他们是吴姗姗,
濮存昕,方亚芬……我内心很不安,很惭愧,不仅仅是我离开艺术的高峰还
很远很远,而与这群灿烂的红星们相比,舞台天地是他们的。他们拥有千百
万观众!拥有艳丽的青春!这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与我拿到的「第一」真是格
格不入……我扪心自问,这是社会、专家们对古老崑曲艺术的厚爱,对终守
寂寞的演员的嘉奖!
在我最心满意足的时候,我也无可回避地要去思考一个最严肃的问题--
崑曲的生存!
大半辈子生活在崑曲这个寂静的世界里,始终为生存的艰难,前途的渺
茫而担惊受怕。曾记得花团锦簇的戏校毕业生,被誉为「崑曲复兴有望」!
但很快卷入「京剧革命」,「文化革命」的巨浪,崑曲即被指令解散。我的
理想之梦被碾得粉碎,直苦叹投错了胎,下决心当工人,再不回首!岂知十
几年後,重建了上海崑剧团,挡不住崑曲艺术的诱惑,又回到了同学们重聚
的崑曲圈内来,我们朝思暮想着崑曲的中兴!曾在八十年代,出现过「一流
剧团、一流演员、一流演出」的惊人舆论,但说实在,我们谁也没有真正享
受过明星的风光,原因还是崑曲艺术就是这麽一个叫好不叫座的,没有轰动
效应的艺术!
我常常自认为坚守冷落是一种清高,但这种冷落又常常令人无地自容。
我多麽想把名着、传奇一个个整理、改编出来,但一想到谁来看?想到演出
前自己一家家跑票的情景,请单位包场时,对方尴尬的神情,每场演出前无
不担心着下面会有多少人在座?为此,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再折腾了!
经济改革的巨浪,锐不可挡地把我们的文化艺术都推到了商品市场,衡
量它的价值,就是能否卖钱!这是非常现实的,迫使我们接受观念的改变,
迫使我们如何摆平商品意识和我们理想主义的位置!
突然之间,崑曲从「经典艺术」、「古老艺术」、「戏曲之母」的圣坛
上被拉到与所有剧场艺术同一个跑道上来了!我时常怀疑这是一种误传,也
一直在祈求会有智士能人前来解救!在这急功近利的时刻,崑曲为了暂且生
存,它也开始跳入「大海」,玩起「商品艺术」来了!我深知这麽做内心是
十分痛苦的,是对前途未卜的痛苦,因为再坚持着孤高的剧种品格,再坚持
超逸的文化心态,也是水中月,镜中花,也是处於一种孤立无援的状况中,
何不孤注一掷!此时此刻都深深意识到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崑曲艺术也是微
不足道的!足道的是生存!
有人说:如今是多元时期,艺术也必然呈现多样形式。但这是否意味着
我们应该放弃自己的追求,而去争先恐後地炮制「速食」?艺术的所谓「引
人入胜」,这个「胜」是否应该理解成是艺术的本质?它的核心,是历千百
年不改的生命本质,对崑曲而言,就是它美的曲词、美的音乐、美的造型、
美的意境,这是它历数百年而不朽的精粹。这个「胜」境,好比大桥的桥面
,无限风光,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如何架好引桥的工程,如何把现代与今人在
欣赏上、审美上、追求上与崑曲优美、简约的韵味、意境衔接起来,在简缩
名着,整理传奇,普及通俗新编剧码,以引人入胜的现在技术、音响、灯光
、美术,引导崑曲观众乃至广大观众都漫步走上我们的引桥,从而款款到达
桥面。但这一切华丽的包装,都不能忘了崑剧古典美的特徵,不能忘了它是
以表演为主的艺术!
我曾经灰心,只能期待几十年後,人们在饱食终日,在经济战役的精疲
力尽之後,或者可能想到轻歌曼舞的崑曲这儿来潇洒、休闲一番,不知那时
还能保留下多少艺术……
就在我非常惶惑的时候,在我四处求解之时,一个偶然的机遇,运筹经
济改革的企业家,他们都是与我同时走过若干「战役」的同辈人,他们竟然
愿意慷慨资助我们这个古老剧种,一年、二年、三年……这麽支持下去!他
们的慷慨,令我不敢置信!令我热泪盈眶!并不是只有钱才能救崑曲,在我
看来这是社会、是民族、是民意!要我们坚持下去,要我们守护好传统的瑰
宝!不要轻易说一声,「没有人看就散夥!」五百多年的历史,说没有钱就
散了,这能是今天文明社会的事吗?看到这些不懂崑剧是怎麽回事的朋友们
,他们愿意帮我们,扶我们一把,怎不令人心颤情动,我们如不好好地、像
像样样地把崑曲艺术的精品一个个流传下去,把崑曲艺术与今天观众的审美
、欣赏嫁接起来,於心怎安!这便是我要为之奋斗的力量……
写於199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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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18.161.56.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