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onlong (葫蘆提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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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文摘] 王安祈:〈我懂得你的深情〉
時間Fri May 27 15:11:10 2005
我懂得你的深情
文/王安祈
‧ 國光劇團藝術總監 與趙雪君共同編劇《三個人兒兩盞燈》
在清大教戲曲多年,從不曾想過開編劇課,台大戲劇研究所林鶴宜主
任找我去教「戲曲編劇」時,著實很為難,因為我從不認為編劇能教
,創作的動力不是知識而是情感,情感豈能化為論述?創作是私密的
心靈活動,情節人物是心境的曲折投射,豈能在講堂上公開宣告?這
門課教得真是誠惶誠恐,沒想到後來收穫最多的竟是自己,同學的創
意給了我許多意想不到的啟發,更在趙雪君的劇本裡尋覓到了情感的
契合。
《三個人兒兩盞燈》原是雪君的課堂習作,原名《征衣情緣》。初稿
還不太完整,我讀的時候情感的接收也不很順暢,可是,突然中間有
幾個點,或是幾句台詞,或是某個畫面的描述,突然打動了我,猛地
勾起心底某種情懷,毫無防備的,我在學生習作上,看到自己一滴眼
淚,當下知道,我面對的是一顆珍珠。
是一顆多情的心,感動得我淚濕作業。多情的心就是創作的心,這是
一個創作的人才!
上課時我仔細打量這個學生,打扮的奇奇怪怪,跟京劇、跟戲曲、跟
傳統完全沒關係,很好,好極了,她是屬於現代的,她不受京劇的侷
限,能為傳統帶來新思維!
於是,批改作業成為一樁樂事。
當時的劇本雖不完整,但我看準了裡面有動人的情愫,可以搬上舞台
。雪君靈慧深情,討論幾次,便修改得層次井然,人物鮮明。只有唱
詞寫作她還不太熟悉,我便接下了這部分編劇的工作。
而這工作之艱難超過預估。
寫曲文唱詞有何艱難?情節架構人物對白都有了,我的韻文寫作經驗
又還算豐富,不就寫幾段詞嘛!是的,真正花在寫詞的時間不過三、
五日,而釀期卻達二十多天,這是一段情感契合的過程,更是心靈潛
密的探索歷程。
戲曲對唱詞的要求,絕對不止於「文字美、韻腳諧」,唱詞不僅是形
容、描述、對話,也不僅是心情告白,它經常像是靈魂深處的尋幽訪
密。雪君建立了人物行動,而我們既同時遵循戲曲以「自剖心境」為
性格塑造的主要方法,就必須以唱詞為人物行動找出動機。有些動機
在外人看來是不合理的,作為人物心聲的唱詞,卻必須寫出當事人心
目中之合理與必要;有些動機是劇中人自己都還梳理不清的,作為人
物心聲的唱詞,卻要讓觀眾能夠理解,無論使用的手法是內旋深掘,
或是自我究詰。更特別的是,這齣戲有許多不尋常的感情,年輕的雪
君看待唐宮深苑,出現許多戲曲編劇從不曾有過的念頭,當我要用古
典曲文呈現這些顛覆觀點時,必須先進入雪君的情感世界,懂得雪君
的深情,才能揣摩她構思的人物該唱出什麼心聲;而我的探幽過程偏
又反其道而行,有一段日子我不敢與雪君直接通訊息,我要從雙月、
廣芝、湘琪的心靈隱曲中揣想雪君如何與這些人物相處。我之所以這
麼做,實因我認為編劇是私密的內在活動,不容集思廣益公開討論,
即使是合作,也應是相互探索貼近後的情感契合。因此,看似簡單的
唱詞補寫工作,卻經歷了好幾度的心靈探訪與內在深掘,去年整個暑
假,我也似身困在煙鎖重樓之中,孤獨幽寂,無限傷情。而在我懂得
了她們的深情之後,下筆終得順暢,所考慮的就只是押韻措辭等形式
問題了。
這一番潛入內在的過程,既苦澀又甜美。
年輕雪君看待唐宮深苑的顛覆觀點,主要有以下幾處:面對梅妃失寵
,雙月竟暗生羨慕,被人深愛、又為人拋棄,那是怎樣的情懷?誰能
告訴我?多情的唐玄宗,審理觸犯宮規的案件時,竟然回顧(甚至自
憐)起自身的久困情海,乃以「人間情根仔細栽」作為對女性(以及
對自我)的超解,如此細膩曲折的心思,是戲裡從不曾出現過的。而
最特別的更在後面:雙月再嫁與廣芝的歸宿。
有朋友指出,在女性主義為思潮主流的時刻,似應多寫古代女子突破
性別限制自我實現的例子,才是積極,而這齣戲卻背道而馳,劇中女
子多尋求情愛依託,是否太缺少女性主體意識?而我以為,這故事更
貼近古代實情,這戲走的不是批判嘲弄的路子,只是如實的呈現古代
女性的幽怨無奈。封閉的社會(宮苑),多的是雙月這樣的女子,柔
弱無依,卻有滿腔情愫一往而深,現實不可期,只得遙寄來生,而當
虛渺的來生之約驟然成真時,卻面臨了突如其來的生離與死別。與廣
芝生離的唱段,我刻意用了許多情人相戀的詞彙,強調的不是同性戀
,純粹是天僵地塞中長久相偎取暖的親密情誼;與陳評的死別來得驟
不可防無聲無息,雙月更加措手不及,再嫁文梁,固然是為另覓依託
,而就文梁而言,實是完成好友託付,雙月與文梁的婚禮遂宛如靈前
告慰儀式。這樣的安排,無需從道德角度理解,顯現的是人生層層無
奈。在宮內以照顧者姿態出現的廣芝,一旦出宮,還來不及自由翱翔
竟驚覺早已喪失了在真實人生存活的能力,「待展翅竟驚覺欲飛無力
,才知道不識人間樂與憂」,雙月此時的深情相迎,對廣芝是多大的
安慰啊,來不及拒絕,她進入了雙月的家庭,三個人兒兩盞燈,有一
點曖昧,也有很多想像空間,廣芝並未嫁給文梁,卻未必表示雙月是
雙性戀,幾個渺小又無奈的多情男女,在世俗觀點一夫二妻的保護夾
縫中,各自尋求擁有一小塊有情天地。天地無情風雪相侵,無邊的寒
涼冷寂中,一點微弱燈火便足以溫暖人心,三個人兒兩盞燈是情感的
各覓所託,也是情感的永遠殘缺。
因為情感很不尋常,最初改劇本時本想規劃做實驗性「京劇小劇場」
,然而完稿後卻發覺篇幅和情感濃度都足以承當年度大戲,而國光十
週年正是關鍵,魏海敏、唐文華穩健成熟到達顛峰的同時,年輕的一
代應該有擔當重任的機會,編劇既是25歲年輕新銳,主演也可以是一
番新氣象,於是,出現了陳美蘭、朱勝麗、王耀星、盛鑑、戴立吾、
孫元城三對美女俊男的新組合。一開始對大家說這故事時,我看到了
每個人眼角的淚光,我知道大家懂得其中深情;而在「女人說女人」
主軸中原本最為不安的導演李小平,在我讀劇給他聽時,猛地瞥見他
想趁我不注意抹去眼淚。我也安心了,因為他懂得。這戲有年輕人的
新穎點子,但是沒有故意的標新立異,一切建立在體貼古人的一片深
情之上。多情的心,正是創作的心。
戲要演出了,回想當時讀初稿時流下的眼淚,勾動的到底是心底哪一
層感懷?應該就是寂寞吧。戲曲天地裡行走半生,孤寒冷寂非外人所
能想像。戲曲界近年看似熱鬧,實則能深情契合者何其難尋!不甘心
把戲曲當作文化資產,不願只談傳統倡復古,極力想做的是利用傳統
優美的表演來展現當代人新思維,但新舊之間的衝擊阻力,釀就的孤
寂日深一日,誠如鶴宜主任的點題之說,寂寞,恆久的人生主題,這
齣戲觸動人心處何止於情愛?一片深情面對茫茫天地,成就的是人生
的各式孤寂。雪君構想的這齣戲,能邀集幾個懂得深情的夥伴共同創
作,實是難得的經驗。然而人心中都有一方別人永遠不能理解的私密
幽微之境,人人各擁一盞明燈,是永遠不可能的。三個人兒兩盞燈,
很無奈的,已經是溫馨的極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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