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緣總歸虛幻 王璦玲 善寫兒女的離合之情，是明清戲曲的特點與優勝處；藉兒女之情，鼓吹「情至 」觀念，更是晚明以來戲曲的傳統。而在中國戲曲史上，將男女離合與歷史興 亡的主題融合，互相生發，而獲得極大成就的，當推清初劇作家洪昇為第一人 。洪昇《長生殿》一劇編成，其友人曾稱賞此劇是一部「鬧熱《牡丹亭》」。 將《長生殿》比為《牡丹亭》，是因就主旨上說，《長生殿》主眼仍在寫「情 」，與《牡丹亭》無異。至於說其為「鬧熱」，則是指洪昇將原本閨中始有的 兒女私情，放置於偌大一個歷史情境中來鋪救，卻又不令人感到支離，只覺得 更為熱鬧。 事實上，自白居易的〈長恨歌〉始，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就屢被文人吟誦 渲染；對於廣大的中國觀眾與讀者而言，有關這對歷史皇室人物之軼聞的增刪 重組，正是這些早期作品的主要吸引力。由於洪昇對楊貴妃故事之改編是為了 表達他對「情」的獨特省思，因此在劇情的安排上，採取了一種不忠於史實的 設計，也就是將當時歷史中有關楊貴妃的淫穢醜聞刪去。其目的不僅是為了「 崇雅」的要求，而是希望將整部劇，就其表達內涵而言，賦予一個單一、完整 而純粹的標的。而且他又將傳聞所附會的「玉妃歸蓬萊院」及「明皇由月宮」 的不實之說，加以發展成為故事中貫串首尾的主體結構，專寫李、楊的「釵盒 情緣」。 正是基於這樣一種「專寫情緣」的信念，洪昇在全劇起始就開宗明義地說：「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 兩心那論生和死。」此處洪昇點出一「情」字，而且這個「情」字是「情場」 之情，主要指兒女之情。這番話若與他所說的：「念情之所鍾，在帝王家罕有 」參合而看，則劇中所敘寫的安史之亂中的「忠奸」，絕然是屬於陪襯的地位 。史上的明皇並非一專情之人，然「專寫情緣」是洪昇特有的創作意念，亦是 他整部劇的主旨。他又點出「精誠」二字，「精誠」乃就愛的「純淨」與愛的 「深刻」而言，情若不「精誠」，情便不實，與「無情」何異？且不唯男女姻 緣，就是天地間一切「臣忠子孝」，亦皆是由此真我之一番「精誠」而起。在 這個「精誠」的基礎上，洪昇又進而引用佛家「緣」的觀念，將情的「實體」 與情的「遇合」作了劃分，指出「情真」而「緣虛」，也就是「情緣總歸虛幻 」的道理。所謂「緣」是一件事物所以發生的種種條件，這些條件本身間的關 係是偶然的，臨時的，而且彼此沒有必定的聯繫。因此這種憑藉外在遇合的有 條件的「情緣」終將歸於「虛幻」，唯有「精誠之愛」才能超越時空之限，凌 駕生死之上。因此洪昇在劇末更點出人唯有「跳出痴迷洞，割斷相思鞚」，方 得自由逍遙，即是說明必須由深情之至再提升到「忘情」之境的道理。這種看 似矛盾而並非矛盾的說法，若以哲學的方式來闡釋，也就是情到「至真」之處 ，亦須不為「情累」之義。 《長生殿》此種主題表現上的哲學性構思，展現在劇中人情愛發展歷程的敘寫 上，亦極見功夫。若從劇本的客觀敘寫結構來看，整部《長生殿》的情節結構 主線即是建構在所謂「情愛昇華」的四階段——即「情欲」、「情悔」、「救 贖」、「情償」的發展進程之上，以展現男女主角內在心靈如何逐步淨化，以 及兩人間情愛境界如何逐漸提升。劇中明皇與貴妃之情，在馬嵬事變以前，屬 於痴迷熱烈，耽溺於情欲的「俗世之愛」。馬嵬事變後，天人相隔的貴妃之鬼 魂與明皇皆愧悔無已，貴妃悔其以情誤明皇之國事，而明皇亦悔其犧牲所愛之 性命。然二人皆不悔其情，堅貞如初，仍企盼能重圓相守。正因如此，劇本後 半將兩人各寫一處，使他們的愛情悲劇因鋪敘了天上人間情緣難續的悔恨與悲 戚，凸顯了相思之苦與執情之妄，反而更動人心魄。沒有經過這樣刻骨銘心的 懺情與天人相隔的哀思，便不可能使縱欲侈心的世俗情愛獲得徹底的「淨化」 。當情愛一旦達到兩心全然相屬、唯願生死相隨的境地時，情愛事實上已經超 越了朝朝暮暮的情欲纏綿，而成為超越現世時空的不朽心契。因此，明皇與貴 妃的真情愛戀終於感動上蒼，貴妃獲得「救贖」而尸解復活，並登入仙境。然 而回復仙籍的貴妃仍不變初心，一心祇願能再謫人世，重續前緣。真誠的懺悔 與忘我的犧牲使明皇與貴妃的「俗世之愛」徹底「昇華」為「精誠之愛」，於 是二人終獲情償補恨，重圓於月宮，而在重圓之際，兩人卻因姻緣俱了，悟出 情實緣虛之道，遂得解迷而達至「忘情逍遙」之境。 也就是在這樣的情節架構的設計下，洪昇依其特有的性情觀重新塑造明皇、貴 妃的人物性格，敘寫他們如何在生、死的情愛試煉中完成自我的純淨，並說明 此種自我純淨的力量，實是來自人與人間心心相契的一種「精誠之愛」。而這 種意旨，乃是藉由明皇與貴妃一種不尋常的身分與一種戲劇化的命運來凸顯的 ，亦即洪昇在主體的表現上，係以明皇為孔昇真人、貴妃為蓬萊仙子之貶謫下 凡的神話為故事之源頭。他們的貶謫象徵一個理想的、永恆的價值在俗世的沉 淪。這對愛侶命定要經過塵世裡的諸般試煉，而他們所象徵的純淨真情在滌淨 一切罪孽後終於逐步顯現。因此，所謂情的「四階段」發展，基本上是一證成 「本有」的過程，代表了人類心靈從迷惘、痴情、執著到完全澈悟、肯定「真 我」的歷程，而劇中愛侶亦唯有經過塵世「四階段」的試煉，才能完成其自我 ，保有其永恆真愛。洪昇這種「言在此意在彼」的手法，是貴妃故事前所未有 的新創，亦使本劇成為一種以呈現「情至」真諦為主旨的「愛的寓言」。 【2002-01-18/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 -- │ ███ ▂▄▃ ││││ │ ˋ ◤Mooncat~◥││││ 「人生， │ ‵ ◤ ◥▏*_▂▁ ▋ │││ 就是一連串不斷地後悔………」 │ ′ 、▌█ ▊▉▏ │ ◢ ◤◢ ◣▋◢ █ ▋▊ ▕▅▇ ◥◥＊Mooncat~ ＊Mooncat~ ◢ ▂▇ˋ█▆◤ ▂_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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