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1.18　中國時報 可憐一曲長生殿 －－寫在許倬雲、白先勇兩先生對談《長生殿》之前 ◎曾永義 　　今年元月十九日在台北市新舞台有一件藝文盛事，前半場演出《長生殿》 折子〈小宴〉和〈哭像〉，由上崑團長蔡正仁飾唐明皇，國光名角陳美蘭飾楊 貴妃。後半場由兩位名家，一位是學術泰斗許倬雲先生，一位是文壇領袖白先 勇先生，「對談長生殿」。目的是為了彰顯洪昇《長生殿》在崑劇上的文學和 藝術之美。 據董陽孜說，許白二位先生每次觀賞《長生殿》就讚不絕口，一見面就說 「我們來對談《長生殿》！」可惜因事蹉跎，現在總算由賈馨園和她來玉成其 事，還要我寫篇文章拋磚引玉，敲敲邊鼓。我就斗膽的在二公之前先說說自己 的看法。 ■集戲曲文學藝術的大成，可欣可賞可惜且可愛 　　 　　我國戲曲發展到明清傳奇，可說登峰造極，而就中場上案頭兩兼其美，也 就是文學和藝術相得益彰的，可說絕無僅有，唯獨《長生殿》被公認為集戲曲 文學藝術的大成。當年《長生殿》脫稿，一時朱門綺席、酒社歌樓，非此曲不 奏，纏頭為之增價，絕非平白能夠。後來因國喪演出，興起大獄，牽連五十餘 人，以致名士趙執信廢置終身，晚年有詩云：「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 白頭。」趙氏詩中雖然流露許多惆悵，但就文學藝術而言，《長生殿》的「可 憐」其實是可欣可賞可惜可愛的。而其可欣可賞可惜可愛，我舉其犖犖大者， 有以下四端： 　　其一就題材的運用而言，明皇楊妃故事多彩多姿，洪昇又能去取得宜。歷 史上的楊玉環由壽王妃度為女道士，入侍明皇，冊為貴妃，從而三千寵愛在一 身。她的死，又和使大唐由盛轉衰的「安史之亂」有關。她三十八年的生命， 已富有相當濃厚的傳奇色彩，何況天寶以後的文人，更把她當作為文作詩的好 題目，有意無意的加以附會和增飾，於是楊妃成了蓬萊仙子，成了月宮素娥； 甚至莫須有的將她和安祿山穢亂後宮說得繪聲繪影，甚至塑造了梅妃江采蘋來 彰顯她的嫉妒用以疏導上陽宮人的幽怨。而儘管故事中的楊妃瑕瑜互見，洪昇 卻能不取穢亂之說，不致去瑕錄瑜，而能去蕪存菁，巧妙剪裁，用心妝點，用 力渲染，以此承載主題脈絡，以此彰顯主題思想。 　　其二就主題的宣示而言，洪昇其實有顯隱二面。他明白的說出「借太真外 傳譜新詞，情而已。」「情」的本義就是真誠。宋代的秦觀說「兩情若是久長 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要人能超越時空。金代的元好問說：「問世間情是 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他要人能超越生死。明代的湯顯祖寫《牡丹亭》，他 要人死生追求必使達成。清代的洪昇作《長生殿》，說「今古情場，問誰個真 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 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他不止提出情的根本，而且總括諸家以成情的圓 滿境界。他就將這分理念落實在劇中的李楊身上，所以能感人至深。而在隱的 一面，他要避忌時諱，只能以旁見側出之筆來傳達：他假雷海青之口以叱清虜 與貳臣，假郭子儀之眼以見南明必亡，假郭從謹之言以明忠義在野老，假李龜 年之琵琶以唱歎一己江湖潦落之悲。而無論其所顯隱者，所主從者，皆可見其 寄意之遙深。 　　其三就戲曲的文學藝術而言，戲曲的文學包括曲文、賓白和科諢，戲曲的 藝術則在排場的處理。而排場是以關目布置的輕重為主，融合腳色人物的主從 、套數聲情的配搭，科介表演的繁簡和穿關砌末的運用所構成的有機體。《長 生殿》的文學，論者謂「頑艷凄麗，語語精粹。 　　「遠追玉茗，近抗東塘。」謂「描摩風致，曲曲寫來，雖仇十洲妙筆，不 能得其髣。」謂「鐵撥銅琶，悲涼慷慨，字字傾珠玉而出，雖鐵石人不能不為 之斷腸，為之下淚，筆墨之妙，其感人一至於此，真觀止矣。」謂「生旦有生 旦之曲，淨丑有淨丑之腔，肖似口吻，機趣橫生。」《長生殿》的藝術，王季 烈最為欣賞，說「長生殿傳奇共五十折，不特曲牌通體不重複，而前一折之宮 調與後一折之宮調，前一折之主要角色，決不重複。其選擇宮調、分配角色、 布置劇情，務使離合悲歡，錯綜參伍；搬演者無勞逸不均之慮，觀聽者覺層出 不窮之妙。自來傳奇之勝，無過於此。」吳梅也說「長生殿集古今耐唱耐做之 曲於一傳中，不獨生旦諸曲齣齣可聽，即淨丑過脈各小曲，亦絲絲入扣，恰如 分際。」由此可見，《長生殿》的文學可欣可賞，藝術可聽可觀，也因此古今 戲曲未有其匹。 　　其四就體製劇種而言，《長生殿》屬傳奇；就腔調劇種而言為崑劇。傳奇 是以南戲為母體以北劇為父體的混血兒，雖體製規律非常謹嚴，但已兼具南戲 北劇的特色和菁華，而就中實以《長生殿》最為典範，最為無懈可擊。崑劇則 以崑山水磨調來歌唱的戲曲。崑山腔本為南戲腔調之一，明中葉嘉靖間魏良輔 改革為「水磨調」，以反切分析字音為咬字吐聲的方法，將語言旋律與音樂旋 律完全融合，同時也解決了「北曲崑唱」的扞格，成就了「聲則平上去入之婉 協，字則頭腹尾音之畢勻；功深鎔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的藝 術歌曲。不止如此，在表演時，更將歌舞樂渾融為一，於是演員唱出曲文，就 要準確而不露痕跡的傳達聲情同時詮釋詞情，而其隨著歌聲呈現的身段舞蹈， 所謂肢體語言，也要同時詮釋詞情。所以高明的崑劇演員就必須集歌唱家、舞 蹈家、戲曲家於一身。而《長生殿》既然是傳奇崑劇顛峰時期的巨擘，其最大 的成就也就是將我國最優雅的韻文學和最精緻的表現藝術集於一身合而為一。 　　總合以上四端，可知《長生殿》較諸一般戲曲，不為鑿空之談，不為教忠 教孝。不為陋巷言懷，人人青紫；不為閒閨寄怨，字字桑濮。他勇於寫大時代 大人物而寄託遙深，講究戲曲文學和藝術，又遭逢際會，以體製規律完備的傳 奇為載體而以高妙的崑山水磨調歌舞，乃能既為戲曲指出向上之路，也同時將 其自身推向完美的境地。 　　像這樣的《長生殿》難道不能令人欣之賞之惜之愛之？難道不能令人百觀 百聽而不厭？我不知何以許白二公每觀賞《長生殿》於相顧之際就要說「我們 來對談《長生殿》」，也不知二公要對談的話題是什麼，但從常理揣摩，總不 外如本文所云，因為《長生殿》的文學和藝術令人欣之賞之惜之愛之百觀百聽 而不厭吧！如果吾言大抵不差，那麼也差可為二公拋磚引玉了。只是最後我要 借用趙氏和杜甫的話，說：「可憐一曲長生殿，不廢江河萬古流。」不知二公 與讀者諸君以為然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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