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oonlike (Thema & Variation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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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心得] 白居易‧重題(日高睡足猶慵起)
時間Wed Aug 31 19:02:47 2016
白居易‧重題(日高睡足猶慵起)
日高睡足猶慵起,小閣重衾不怕寒。
遺愛寺泉欹枕聽,香爐峯雪撥簾看。
匡廬便是逃名地,司馬仍為送老官。
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可獨在長安。
PS
在白居易的作品集同一卷(白氏文集卷16)中
有「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詩,
「重題」指前一首詩的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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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白居易題於廬山草堂的詩,
作於作者46歲,貶謫於江州司馬時。
白居易貶謫為江州司馬,是他一生中的低潮期,不過他很擅長於自我排遣。
他雖未能如進入涅槃寂靜的佛陀一般無罣礙,但仍保持著一定程度的愉快。
比如說他在他在貶謫的第三年,
在廬山上築草堂而居,並寫了「草堂記」,
以記錄這段愉快的貶謫生活。
他記述這間草堂的格局是
「三間兩柱,二室四牖,廣袤豐殺,一稱心力。洞北戶,來陰風,
防徂暑也;敞南甍,納陽日,虞祁寒也。木斬而已,不加丹,墻圬
而已,不加白,(土戚)階用石,羃窗用紙,竹簾、紵幃,率稱是焉。堂
中設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張,儒、道、佛書各三兩卷。」
居住於這裡的白樂天
「既來為主,仰觀山,俯聽泉,傍睨竹樹雲石,自辰及酉,應接不
暇。俄而物誘氣隨,外適內和,一宿體寧,再宿心恬,三宿後頹然
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最後他總結道
「一旦蹇剝,來佐江郡,郡守以優容撫我,廬山以靈
勝待我,是天與我時,地與我所,卒獲所好,又何以求焉?尚以冗
員所羈,餘累未盡,或往或來,未遑寧處。待予異日弟妹婚嫁畢,
司馬歲秩滿,出處行止,得以自遂,則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書
,終老於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
白居易用了許多道理來說明自己為何愉快,
其實也可以反過來看:
正因為他自己有一顆追尋愉快的心,
所以才能發現周遭有許多值得玩賞之事物。
「草堂記」說「
匡廬奇秀,甲天下山」,
但最後白居易選擇終老的地方是洛陽。
我不懷疑白居易寫作「草堂記」的真誠,
他在廬山的快樂應該也是真的,
但這些快樂未必完全是因為環境的美好,
而更多是來自於他的心境。
(作為旁證,在江州的他其實也寫過許多許多傷感的詩,
如「庾樓曉望」寫道:「
三百年來庾樓上,曾經多少望鄉人。」
這是他心情不好時寫的詩。
更有名的還有「琵琶行」。)
而這首題為「重題」的詩,
也可以看出白居易如何追尋一顆使自己愉快的心。
這首詩從冬日早上睡醒時分開始描寫,
「
日高睡足猶慵起,小閣重衾不怕寒」,
醒來之後並沒有起床,
而是「
遺愛寺泉欹枕聽,香爐峯雪撥簾看。」
睡飽了還不願意離開溫暖的被窩,
卻還貪戀於自然界的美景,
這幾句刻劃了一個非常「爽」的生活。
(特別是現代社會,人的壓力大,
要睡到自然醒其實不容易,
就更能體會到自然醒以後還能賴床是多麼幸福的事了!)
接下來的幾句則能多少解釋為何白居易的生活如此幸福,
因為他是這麼想的:
「
匡廬便是逃名地,司馬仍為送老官。」
江州在當時不是一個特別好的地方,
司馬因為沒有實際的職權,
對於一個曾胸懷大志的詩人來說,
並不是一個好官職。
但是白居易能發現江州的美,
而司馬雖然沒有職權,
但卻有俸祿足以養老。
換個角度來想,其實目前的生活似乎還是不錯的。
這樣的想法讓他可以擺脫失意,
「
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可獨在長安。」
人對故鄉會存在依戀,
似乎也就是因為那是一個曾經可以包容最弱小的自己的一個環境,
因此每當想到那個環境,就有一種安心感。
一言以蔽之,也就是一個讓人「心泰身寧」的地方。
白居易的人生智慧,乍看下其實也跟他的詩作一樣,
似乎平淡無奇。不過就是在努力之後心安理得,
然後能夠把得失成敗「放下」,
進而去喜愛自己眼前所擁有的事事物物而已。
這首詩可以具體而微的表現出白居易的這個智慧,
雖然他時不時也會因為挫折而困擾,
但懂得「放下」,則煩惱終會過去。
當煩惱不再佔據心頭,心才有位置去容納幸福。
我覺得這首詩還有一些有趣的點值得聊聊:
「
遺愛寺泉欹枕聽,香爐峯雪撥簾看」這兩句詩,
構成一幅悠閒的畫面。
他的悠閒,讓我有一個很跳躍的聯想:
陶淵明的「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因為陶淵明的這兩句的境界已經被學者頗析得非常深刻,
(如「見南山」與「望南山」的境界高低差別可以寫成很長的分析,)
因此我也難免會想,
那「
遺愛寺泉欹枕聽,香爐峯雪撥簾看」的境界如何呢?
仔細想想,或許這兩句完全是不同的生命型態,
也許不能相類比。
我覺得,如果用開玩笑的方式來說,
把「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比喻成是不願受世俗拘束的「野貓」的悠閒,
則「
遺愛寺泉欹枕聽,香爐峰雪撥簾看」恰好就是「家貓」的悠閒。
──陶淵明崇尚自然,最後隱居於廬山;
白居易則喜歡自然也喜歡朋友、熱愛社會,
所以他最後終老於大唐東都洛陽。
「
遺愛寺泉欹枕聽,香爐峯雪撥簾看」這兩句詩在日本也很有名。
平安時代的文學家清少納言在她的「枕草子」裏記述,
一次的座談中,「香爐峯的雪怎麼看?」
聽到這句的清少納言就將簾子掛了以來。
這被認為是一個機智的表現。
「
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可獨在長安」這兩句詩,
讓我想到蘇東坡的定風波詞:
定風波
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
京師。定國南遷歸,余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
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因為綴詞云。):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
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這讓我想到臺大的劉少雄老師放在網路上的「東坡詞」課程。
http://ocw.aca.ntu.edu.tw/ntu-ocw/index.php/ocw/cou/100S202
劉老師將這門課程設計成「東坡如何找尋回家的路」,
最後一講就以「
此心安處是吾鄉」作結語,
把這句話送給同學。我覺得這是很有味道的一段課程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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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lignumque.blogspot.tw/2016/08/blog-post_9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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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have no idea to this day what those two Italian ladies were singing about.
Truth is, I don't want to know. Some things are best left unsaid.
I like to think they were singing about something so beautiful...
It can't be expressed in words... and makes your heart ache because of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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