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GodTaipei (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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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心得] 戰國大勢與莊子生平
時間Wed Mar 12 14:07:58 2014
戰國大勢與莊子生平
張遠山
內容提要
弁言:戰國紀年,錯訛無窮
研究戰國諸子思想,必先瞭解諸子生活的戰國時代,必先瞭解諸子生平和思想源流,
以及論敵生平和思想源流。
由於秦滅六國之後,盡焚六國史書,因此司馬遷著《史記》時,戰國史僅有依據《秦
紀》的秦國紀年基本無誤,六國紀年只能據《秦紀》推斷。除了周室紀年、楚國紀年也基
本無誤外,其餘五國紀年錯訛無窮。
這一窘況本該於西晉太康年間汲塚出土魏國編年史《竹書紀年》後迎刃而解,可惜此
書又於兩宋間亡佚。儘管亡佚前唐人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已依據《竹書紀年》對《史記
》的戰國紀年稍加釐正,但一來釐正很不完備,二來《竹書紀年》止於「今王(魏襄王)
二十年」(前299),因此戰國史至今一團亂麻。雖經諸多學者殫精竭慮考訂勘誤,但至
今頗多異說,往往連主流意見也未得其正。比如《辭海》所附《戰國紀年表》綜合了學界
的主流意見,參考吸收了陳夢家《六國紀年》、錢穆《先秦諸子系年》、方詩銘《中國歷
史紀年表》等,但《辭海》1979版與1999版所附《戰國紀年表》卻不同,後者有時糾正了
前者之錯,有時卻將原本不錯者改錯,有時兩者相同而皆錯,有時兩者相異而皆錯。
戰國紀年的錯訛,使繫於戰國紀年的諸子生平也撲朔迷離,進而導致諸子思想的研究
也陷入困境。許多莊學家(研究其他諸子者亦然)都用錯誤的紀年證明其臆測,由於年代
錯訛,因果顛倒,其所闡釋的莊學義理離莊學奧義甚遠。
我為了研究《莊子》而研究戰國史和諸子學二十多年,對任何疑難都不敢迴避,稍欠
把握就不敢動筆。在充分吸收前賢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我理順了戰國時代十九國的紀年,
尤其是理順了不屬「戰國七雄」但研究《莊子》無法迴避的宋國史和中山國史。我考定的
許多紀年,與主流觀點相異。
在闡釋莊學奧義之前,必先瞭解莊子生平及天下大勢。只有先明莊子生平及天下大勢
,才能領悟莊子為何要這麼寫,究竟在說什麼。
一、莊子宋人,宋王暴君
公元前369年(下略「公元」二字),宋辟公(前380-前340在位)十二年,莊周生於
宋國蒙城,今安徽蒙城。
前340年,莊子三十歲,宋辟公卒,謚桓侯。其子剔成(前340-前338在位)繼位。
前338年,莊子三十二歲,宋君剔成之弟逐兄篡位,剔成奔齊,無謚。剔成之弟名偃
。錢穆先生業已考定無誤,宋君偃在位長達五十二年(前337~前286),《史記·宋世家
》誤為四十七年(前332~前286),《史記·六國年表》誤為四十三年(前328~前286)
。
前328年,莊子四十二歲,宋君偃繼齊、魏之後,成為第三個稱王的戰國諸侯。稱王
前在位十年,稱王后在位四十二年,死後謚康王。
宋康王是中華歷史屈指可數的暴君,《呂氏春秋·淫辭》記錄了他的凶暴:
宋王謂其相唐鞅曰:「寡人所殺戮者眾矣,而群臣愈不畏,其故何也?」唐鞅對曰:
「王之所罪,盡不善者也;罪不善,善者故為不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無辨善與不善
而時罪之,若此則群臣畏矣。」居無何,宋君殺唐鞅。
前286年,齊湣王滅宋。宋康王出奔魏,卒於魏之溫城(《史記·魏世家》魏昭王十
年)。齊之滅宋,得魏、楚出兵相助,故魏、楚得以瓜分宋地。莊子於宋滅之年去世,死
後故邑蒙城歸楚,因此後世有異說,誤傳莊子為楚人。
從三十二歲到八十四歲去世,莊子在宋康王暴政陰影之下生活了五十二年。宋康王是
宋國史唯一之王。《莊子》中的「宋王」(莊子生前不可能知道宋王謚康,為隱晦其旨又
不可能稱名),乃至一切古籍所稱「宋君偃」、「宋王偃」、「宋偃王」、「宋康王」、
「宋王」,指的都是這個暴君。研究莊學,不能不瞭解宋康王。
莊子著書,既要避免生前己身被宋康王誅殺以及己書被宋康王剿滅,又要預防身後其
書被後世暴君剿滅,因此莊子的表達不得不極其隱晦。
二、宋君稱王,戰國第三
宋康王是第三個稱王的戰國諸侯,僅次於齊、魏兩雄,而早於秦、趙、韓、燕四雄。
馬陵之戰後魏惠王任用主張與齊和解的宋人惠施為相,並於前335年繼齊之後稱王,
翌年(前334)改元。魏惠王與齊威王在齊地徐州會盟,互相承認稱王事實,史稱「徐州
相王」。周天子的象徵性權威,至此已蕩然無存。
宋君偃稱王之年(前328),秦惠王(前337~前311在位)任用魏人張儀為相,四年
後(前325)稱王,翌年(前324)更元。秦惠王稱王后二年(前323),曾與張儀在秦國
爭事秦惠王失利的韓人公孫衍(字犀首,以字行。時人稱「犀首」,如稱「仲尼」而不名
),遊說魏惠王建立中原諸侯「合縱」聯盟,與齊、秦兩強抗衡,得到魏相惠施贊成。魏
惠王遂主持了韓、趙、燕、中山四國稱王。魏與四國相互承認稱王事實,史稱「五國相王
」。因此《史記·魯世家》說:「景公二十九年(前323)卒,子叔立,是為平公。是時
六國皆稱王。」
前353年齊率先在中原稱王時,莊子十七歲;前323六國皆稱王之年,莊子四十七歲。
三十年中,莊子親眼目睹了「王天下」徹底崩潰的全過程,身處「禮崩樂壞」的亂世。莊
子的母邦,攤到了極其凶暴又在位甚久的宋康王;莊子本人,抽到了畢生與其共始終的下
下籤。所以莊子說:「方今之時,僅免刑焉。」(《莊子·人間世》)
三、中山稱王,滅於趙國
戰國諸侯稱王,有兩國不在「戰國七雄」之列:中山與宋。因此漢人劉向編定《戰國
策》時,除了為「戰國七雄」各列專章,另有《中山策》、《宋衛策》兩章。
中山為魏之別封。魏文侯(前445~前396在位)以中山人樂羊為將,前408年至前406
年,伐滅古之中山國。但中山與魏國南部本土中隔趙國,無法並入版圖,魏文侯遂封幼子
魏摯於中山,成為魏的北部殖民地。
中山史唯一之王,其名未詳,為魏摯(魏文侯之子、魏武侯之弟)之子、魏惠王堂弟
。戰國後期的道家魏牟(前320-前240),是中山王之子,魏摯之孫、魏文侯曾孫、魏惠
王堂侄、魏襄王族弟,《莊子·雜篇·讓王》稱其為「中山公子牟」,又因中山曾一度稱
王而稱其為「萬乘之公子」(「千乘」指諸侯,「萬乘」指王)。《漢書·藝文志》列《
公子牟》四篇於道家,久佚。魏牟是莊子學派重要人物,《荀子·非十二子》攻擊六組十
二位諸子,魏牟與今已不詳學說的它囂同列第一組。中山被滅前,魏牟崇信公孫龍的名學
(見《列子·仲尼》);中山被滅後,魏牟因亡國喪家而轉為莊學信徒。
趙滅中山之年(前296),莊子六十八歲。比莊子小四十九歲的魏牟,很可能在失國
後成了莊子的晚年弟子。
研究莊學,不能不瞭解魏牟,也不能不瞭解與魏牟關係密切的名家集大成者公孫龍。
《列子·仲尼》記載了中山公子魏牟在失國前對趙人公孫龍的崇信。而《莊子·外篇·秋
水》記載了前中山公子魏牟在失國後對趙人公孫龍的猛烈詆毀。《秋水》是有助於理解《
齊物論》的「外雜篇」中的重要篇什,很可能為魏牟所撰。
四、宋國稱王,滅於齊國
前481年田齊篡姜齊,在格於「王天下」舊格局的中原,因名不正言不順而遭到中原
諸侯鄙視。直到齊威王(前357-前320在位)取代強魏,成為戰國中期中原最強國,才令
諸侯不得不仰視。痛恨「亂臣賊子」的大儒孟子、荀子都先後游齊,成為稷下學宮的客卿
。孟子任「列大夫」,荀子三為「祭酒」。但莊子終生未履齊地,痛詆田齊為竊國「大盜
」。
宋康王東敗齊,南敗楚,西敗魏軍,拓地三百里,久與齊、魏、楚為敵。齊國伐宋,
魏、楚出兵相助。秦國坐山觀虎鬥,希望中原最強的齊國,因伐宋而師勞國疲。前286年
齊滅宋。
戰國中期,諸侯紛紛僭稱「王」號,導致了四大結果:
一、非諸侯的封君或卿相,在戰國中後期也水漲船高地僭稱「公」。
二、不願與諸侯平起平坐的秦昭王和齊湣王,於前288年在秦相魏冉(楚人,秦昭王
母宣太后之弟)力主之下,一度僭稱「西帝」、「東帝」,月餘即迫於列國壓力,各自撤
銷「帝」號。這一年莊子八十二歲,親見以前僅用於天神的「帝」號被人間君主僭用。這
對理解「內七篇」最後一篇《應帝王》以及最後的「混沌」寓言中「南海之帝」、「北海
之帝」、「中央之帝」的奧義,極其重要。
三、諸侯稱「王」後,逐鹿中原的血腥戰爭更趨白熱化。交戰雙方人數合計常近百萬
,死傷常達數萬乃至數十萬。這對理解「內七篇」尤其是《德充符》中充滿刑餘、肢殘之
人,極其重要。
四、曾經稱王的東周諸侯共計十一國:楚、吳、越、齊、魏、宋、秦、趙、韓、燕、
中山。越滅吳,楚滅越,趙滅中山,齊滅宋。六國稱王百餘年後的前221年,秦滅曾經稱
「王」的剩餘六國而一統天下,未曾稱「王」的衛國,直到前209年才滅。秦王嬴政既不
滿足於像商、周那樣稱「王」,也不滿足於曾被秦昭王、齊湣王用過的「帝」號,因而號
曰「皇帝」,開啟了漫長的中華帝國史。莊子對專制制度的驚人預見和超前批判,也因而
長期有效。
五、宋王篡位,莊子棄職
宋康王逐兄篡位之年(前338),莊子三十二歲。此前,莊子一度在其本邑蒙城,短
暫擔任漆園吏。這是莊子近距離瞭解專制制度運作方式及其悖道本質的重要經歷。
有一天莊子在雕陵的栗園裡遊玩,看見一隻異鵲從南方飛來,翼展七尺,眼大一寸,
翅膀掃過莊周額頭,停息在栗樹林裡。
莊子說:「這是什麼鳥啊?翅膀很長卻不能飛遠,眼睛很大卻視力不佳。」提起衣角
快步跟過去,手持彈弓留意其舉動。看見一隻蟬,正躲在樹葉下納涼而忘了真身。一頭螳
螂在樹葉遮蔽下正伺機捕蟬,由於將有所得而忘了真形。而那只異鵲正準備捕殺螳螂,因
為將獲其利而忘了真性。
莊子驚歎說:「唉!萬物原本互相牽累,每一物類都會招致更強物類的捕殺。」於是
扔掉彈弓轉身就跑,結果招來了懷疑莊子偷摘栗子的守園人追趕斥罵。
莊子回到家裡,三天心情不好。弟子藺且問:「夫子為何這幾天心情很不好?」
莊子說:「我只知守護肉身,反而忘了真身。我習慣了在濁水中認知肉身,在清泉中
看到真身反而感到迷惑。況且我早已聽老師說過:『沉溺俗世之中,就會盲從俗世命令。
』如今我在雕陵遊玩就忘了真身,那只異鵲的翅膀掃過我的額頭令我驚醒。我在栗林裡遊
玩又忘了真性,栗林守園人懷疑我偷竊而侮辱了我,因此我心情不好。」
這一莊子軼事,載於《莊子·外篇·山木》。故事中的「異鵲」,似為《逍遙游》大
鵬之原型。據此概括的成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把「異鵲」改為「黃雀」,使異鵲
與大鵬的關係隱而不顯。故事中還有唯一確知的莊子弟子——藺且。《山木》當為藺且所
撰,故自書其名,與莊子在「內七篇」中自書其名相同。這是古人著書的署名方式。
《外篇·山木》的「材與不材」故事,與《內篇·人間世》主旨吻合。因此這一故事
很可能為藺且親見親聞,並非寓言。莊子一方面有感於「物固相累,二類相召」,另一方
面適逢母邦發生宋康王逐兄篡位的宮廷政變,因此不願再依附專制廟堂。他在《人間世》
中寫道:「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這顯然與他曾供職
漆園有關。因不願像漆樹那樣聽任宰割,莊子遂棄漆園之職。
據「外雜篇」,莊子娶過妻,生過子,其妻先他而死,子嗣無考。莊子棄職以後,曾
經西遊魏,東遊魯,南遊楚,北遊趙。廣泛的遊歷見聞,使他對天下專制制度有了無人能
及的深刻認識。莊子居於陋巷,傲立江湖;編織草鞋,釣魚授徒。這是只知鑽營廟堂、逢
迎君主的其他諸子不可能做到的。沒有一部先秦子書,如此廣泛涉及鳥獸蟲魚;沒有一位
先秦鉅子,如此諳熟洞悉百工技藝。這更是只知鑽營廟堂、逢迎君主的其他諸子不可能具
備的。因此司馬遷在《史記》中讚揚他「於學無所不窺」。
六、寓言諷世,痛詆專制
莊子在宋康王篡位後辭去漆園吏,安貧樂道,滑稽放言;寓言諷世,痛詆專制。從莊
門弟子後學在「外雜篇」中記錄的莊子言論來看,莊子撰「內七篇」時儘管極其慎言,但
生活中卻極其敢言。
《雜篇·列禦寇》記錄了莊子對宋康王的評論。
有人遊說宋康王,得到十乘馬車的賞賜,以此向莊子炫耀。莊子說:「河邊有人家貧
,靠編織葦席為生。兒子潛入深潭,採得千金寶珠。其父對兒子說:『拿石頭把珍珠砸了
。那千金寶珠,必定是在九重深淵,而且含在黑龍嘴裡。你能採到寶珠,必定恰逢黑龍打
瞌睡。假使黑龍醒著,你怎能僥倖得手?』如今宋國的水深火熱,不是九重深淵可比;宋
王的兇猛暴虐,也非黑龍可比。你能得到車子,必定恰逢宋王打瞌睡。假使宋王醒著,你
就粉身碎骨了。」
或許有人會想:莊子生不逢時,母邦君主恰巧是暴君。倘若宋君是儒家讚揚的仁義明
君,恐怕莊子也會出仕吧?然而戰國時代的無數士人都「有奶便是娘」地游仕異國,莊子
卻沒有「楚材晉用」地游仕異國。《雜篇·列禦寇》的一則故事,足以證明莊子輕視功名
、糞土富貴,與當世君主是「明君」還是暴君無關。
宋國有個人叫曹商,宋康王派他出使秦國。他去時,從宋康王這裡得到幾乘馬車。到
秦國後博得了秦王歡心,加賜他一百乘馬車。返回宋國後,曹商見到莊子,說:「住在偏
遠狹窄的巷子,窘困地編織草鞋,脖子枯槁如樹枝,耳朵蠟黃像死人,曹商我不擅長。見
一次萬乘大國的君主,跟隨的馬車就變成一百乘,曹商我很擅長。」莊子說:「秦王得了
痔瘡請醫生,能擠破痔瘡消除膿腫的,賞車一乘。肯用舌頭舔痔瘡讓他殺癢舒服的,賞車
五乘。治療的方式越下賤,賞賜的馬車越多。你大概為秦王舔了痔瘡吧?為何賞的車子竟
有這麼多?去你的吧!」
莊子對專制制度採取強硬不合作態度,既不出仕母邦,也不游仕異國。同時對取富貴
於母邦專制君主或異國專制君主者,都予以猛烈批判和無畏嘲笑。莊子認為,無論母邦、
異國,當時的整個天下都是專制制度,既不能為專制君王服務,更不能對專制制度屈服。
生活中的莊子,敢於無所顧忌地批判宋國廟堂為「九重之淵」,無所畏懼地抨擊宋康
王「猛過驪龍」,因此莊子在「內七篇」中隱晦批判專制制度,絕不是出於膽怯。「內七
篇」如此隱晦,一是為了其身免遭宋康王誅殺,二是為了其書免遭當世的宋康王和後世的
「宋康王」剿滅——使其崇尚自由、批判專制的不朽思想傳之久遠。
七、終身不仕,以快吾志
與莊子同國同時聲名最高的宋人,是生卒年都先於莊子十歲左右的墨徒兼辯者惠施,
以宋人出任魏相,輔佐一代霸主魏惠王。
莊子棄職後不久,便西遊魏都大梁,往訪同國大賢惠施。惠施或許早已聽說母邦宋國
出了一位奇人莊周,其左右又說:「莊子來大梁,恐怕是欲謀魏國相位。」
惠施擔心起來,派人在大梁城裡搜捕莊子三天三夜。莊子到大梁後,似乎沒急著去見
惠施,而是四處遊歷,做社會調查,聽說惠施正在搜捕他,就直接去見他,又即興開講寓
言:「南方有一隻鳥,名叫鵷雛,你聽說過嗎?鵷雛從南海飛到北海,不是梧桐樹就不停
,不是竹子的果實就不吃,不是甘甜的泉水就不喝。有隻貓頭鷹得到一隻腐爛的死老鼠,
正好鵷雛從它頭上飛過,就仰頭向天大喊一聲:嚇!莫非你也想用你的魏國相位來嚇我嗎
?」
魏惠王也已聽說莊子大名,主動約見莊子,結果莊子把魏惠王和惠施都罵了進去,面
斥為「昏上亂相」。
莊子是否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呢?《外篇·秋水》、《雜篇·列禦寇》、《史記·老
子韓非列傳》記載了莊子辭楚王聘相的史實,綜述如下。
楚威王聽說了莊子大名,派兩位大夫去聘他為相。莊子不在家,正在濮水岸邊釣魚。
大夫找到莊子釣魚處,說:「吾王想請先生為相。」
莊子手持釣竿,頭也不回說:「聽說楚有神龜,已經死了三千年。楚王把神龜的骸骨
精心保存,供在廟堂之上。這頭神龜,究竟願意死了留下骸骨而被當作寶貝呢?還是寧願
活著搖著尾巴在泥灘上爬呢?」
兩位大夫說:「寧願活著搖著尾巴在泥灘上爬。」
莊子說:「你們有沒有看見祭祀用的活牛?養了幾年後,就被披上五彩繡衣,宰殺獻
祭。到那時,想要做一頭普通的牛也不可能了。你們走吧,不要污辱我。我寧願做活的神
龜,搖著尾巴在泥灘上爬。我寧願在污泥中快活遊戲,也不想被君主約束。我決意終身不
仕,以快吾志。」
濮水在蒙城附近,一稱沙水。《水經·淮水注》:「濮水即沙水之兼稱。」沙水流經
今安徽渦陽、蒙城一帶——渦陽是蒙城舊名。今另有渦陽。
《外篇·秋水》、《雜篇·列禦寇》沒提楚王是誰。《史記》明言「楚威王」,還提
到「遊戲」一詞,為古籍之中首見,或許也為莊子首創。此詞不見於郭象版「外雜篇」,
或為郭象所刪。《秋水》只說「神龜」,沒說「犧牛」。《列禦寇》和《史記》只說「犧
牛」,沒說「神龜」。
楚威王熊商,前339年至前329年在位,正當莊子三十歲至四十歲之間。莊子辭相之時
,年僅三十餘歲。以一介布衣而辭強楚之相,莊子遂名聞天下。藺且、詹何、魏牟等弟子
後學,遂慕其風而廣之。
八、晚年摯友,大知惠施
惠施長莊子十一歲。未及莊子成年,惠施已離開母邦宋國游仕魏國。宋人惠施擔任魏
相長達十八年(前340~前322),堵塞了魏國士人的仕途,於是魏人張儀游仕秦國,於前
328年擔任秦相,並於前325年輔佐秦惠王成功稱王。前322年,張儀為了秦國利益,向秦
惠王請纓出使魏國,遊說魏惠王聯秦攻齊。魏惠王剛剛於去年(前323)「五國相王」中
組建抗齊聯盟,今又得秦相張儀許諾強秦助魏攻齊,遂將反對張儀之主張的惠施罷相,轉
拜張儀為相。在魏國與張儀衝突失利的惠施,如同在楚國與張儀衝突失利的屈原。
惠施罷相後,離魏至楚。由於惠施是兼相秦魏、權傾天下的張儀之政敵,楚懷王不願
得罪張儀,更不願進而得罪秦惠王、魏惠王,於是對惠施贈以車馬,把他送歸母邦宋國。
惠施由楚歸宋途中,莊子正在宋澤孟諸釣魚。莊子看見惠施從車百乘,就把多釣的魚
也扔進湖裡,以此表示對依附廟堂以謀取多餘之財的惠施之不屑。莊子時年四十七歲。此
前多年,莊子曾往魏都大梁拜訪惠施,結果大失所望。當時莊、施初識,尚未訂交。
宋康王對擔任魏相的本國大賢惠施也曾十分仰慕,但現在惠施已老,兼已失勢,況且
墨徒惠施主張偃兵,不對宋康王胃口。因此罷相歸宋的惠施,並未得到宋康王重用。惠施
在母邦沒機會重新出仕,雌伏了三年,其間與莊子日夕盤桓,既是針鋒相對的論敵,又是
惺惺相惜的摯友。
惠施歸宋三年後的前319年,魏惠王卒。業已六十二歲的惠施立刻離宋赴魏,圖謀復
相。繼位的魏襄王果然不信任張儀,罷了張儀相位,但也沒讓惠施復相,而拜田需為相。
惠施繼續流連大梁,逐漸淡出政治而轉向學術。大約前305年左右,惠施提出「歷物十事
」等辯題,招致天下辯士群集大梁與之進行大辯論,其中就有年僅二十歲的公孫龍。公孫
龍與桓團等辯者前輩在辯論中提出「二十一事」等新辯題,合力擊敗了惠施。惠施在政治
失敗之後,繼以學術失敗,再次返歸母邦宋國,與莊子日夕盤桓,終老於宋。
惠施在漫長的宦海生涯中獲得了罕有其比的豐富廟堂見聞,在其晚年與莊子日夕盤桓
、頻頻鬥嘴的過程中,也成為莊子深入瞭解天下專制制度不可或缺的間接經驗。惠施八十
一歲去世時,莊子已七十歲。惠施葬於宋,莊子曾過惠施之墓,對弟子感歎:「自夫子之
死也,吾無與言之矣。」惠施死後,莊子還有十四年壽命。在這十四年中,莊子完成了千
錘百煉、打磨一生的最終思想,就是不朽的「內七篇」。
九、隱攻公孫,暗諷孟軻
惠施是「內七篇」唯一明確提及的同時代思想鉅子,也是「內七篇」中與莊子直接對
話的唯一人物。不少學者認為,「內七篇」就是專為辯駁惠施名學而撰,但這無疑限制了
「內七篇」的普遍意義。除此之外,《齊物論》還隱晦提及另一位名家鉅子公孫龍的獨家
辯題「指非指」、「(白)馬非馬」。《大宗師》的道家人物「孟子反」,則隱晦嘲笑了
與莊子同時代的大儒孟子,儘管「內七篇」和「外雜篇」均未提及孟子。
隱名不提思想對手,是諸子慣技。比如趙人荀況,在其著作《荀子》中多處激烈詆毀
名家之學,但說來說去都是「惠施鄧析」,從來不提名家鉅子公孫龍。鄧析(前545-前
501)是與孔子同時代的春秋末期鄭國人,惠施生年(前300)晚於鄧析卒年(前501)整
整兩百年,荀況卻將惠施列名鄧析之前,何故?因為「鄧析」是「公孫龍」的代詞,而公
孫龍晚於惠施。
公孫龍(前325~前250)長荀況(前313~前238)十餘歲,因與由政治轉向學術、提
出「歷物十事」等辯題的惠施在魏都大梁進行大辯論而少年成名,成為取代惠施、名震天
下的當時第一辯者。荀況與公孫龍同國同時,不可能不知公孫龍。因此《荀子》中的「惠
施鄧析」,實為「惠施公孫」。
荀況為何要用代詞?因為長期擔任趙相的平原君趙勝(前308~前252)服膺名家之學
,服膺公孫龍並供養他長達半個世紀,導致大儒荀況在本國難以得到重用,只能時而東遊
齊國稷下,時而西遊秦國,閒得無聊又授徒韓非、李斯,最後在楚相春申君黃歇那裡謀得
蘭陵縣令之職,很快又被撤職。荀況不願斷絕母邦仕途,因而不願得罪本國權相平原君,
所以不敢明攻公孫龍,而用「鄧析」做代詞。
這一代詞,導致鄧析被誤認為名家始祖,後人還據此偽造出一部《鄧析子》。有學者
認為《鄧析子》原有,後亡佚,再偽造。也有學者認為,前後兩部《鄧析子》均屬偽造。
《齊物論》隱攻公孫龍,僅提辯題,未及其名,是因為莊子已明攻名家鉅子惠施。作
為前輩,莊子不願再明攻比自己小四十四歲的名家新進公孫龍。《大宗師》暗諷孟子,用
「孟子反」來反「孟子」,是因為「內七篇」已明攻孔子,兼及儒門聖王堯舜,對儒學評
價甚低的莊子,不屑再提同時代大儒孟子。
孟子是子思的再傳弟子,子思之師則是曾參。莊子似乎對曾參印象不錯,儘管「內七
篇」僅提及孔子的早期弟子顏回、子貢,沒提及晚年弟子包括曾參。然而曾參字子輿,《
大宗師》的另一道家人物就叫「子輿」。孟子仰慕師祖曾參,也字子輿。《大宗師》的「
子輿」顯然暗指曾參,而非暗指孟子。很可能為魏牟所撰的《雜篇·讓王》,讚揚了曾參
的「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
十、公子魏牟,失國改宗
撰寫「外雜篇」的莊門弟子後學藺且、詹何、魏牟等人,慕效其師文風,也沒有明攻
大儒孟子和荀子,而是猛攻孔子,兼及堯舜,但在總論先秦學術源流的《雜篇·天下》中
,孔、孟、荀均未提及。
「外雜篇」的撰者還慕效其師文風,明攻惠施,但把乃師僅提辯題、未及其名的公孫
龍亮了出來。《雜篇·徐無鬼》提到「儒、墨、楊、秉四,與夫子(指惠施)為五」。公
孫龍字子秉,「秉」即指公孫龍。《雜篇·天下》則明確提到公孫龍:「桓團、公孫龍辯
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最有意味的是莊門高弟所撰《外篇·秋水》。此篇堪稱「外雜篇」中最受重視的篇什
,因為最為難懂的《齊物論》必須參考此篇才能摸到一點頭緒,所以諸多選本和譯本,若
在「外雜篇」中僅選一篇,必為《秋水》。《秋水》的結尾,是中山公子牟對公孫龍的無
情嘲笑。
中山為魏之別封,前296年為趙所滅。中山為趙所滅之前的約前305年,惠施在大梁與
天下辯者論辯,年僅二十歲的公孫龍躬逢其盛,在論辯中擊敗惠施而一舉成名天下知。「
不恤國事」的中山公子魏牟(前320-前240),遂成僅僅長其五歲的趙人公孫龍(前325-
前250)信徒。
《列子·仲尼》記載了魏牟與樂正子輿的爭論。樂正子輿攻擊公孫龍「行無師,學無
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無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桓團等肆之。」
魏牟則為公孫龍辯護,對樂正子輿說:「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
然而中山為趙所滅後,前中山公子魏牟性情大變,轉而遷怒於自己一度崇信的趙人公
孫龍。魏牟失國後流落天下,「身處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向莊子本人或莊門弟子
詹何求學問道。魏牟還曾西遊秦國,做過出任秦相、主張「遠交近攻」的魏人范雎(前
267~前255任秦相,封應侯)的門客。
前256年邯鄲圍解後,當時在秦的魏牟,預知范雎因掣肘白起導致秦圍邯鄲失敗,即
將失去秦昭王信任,於是辭別范雎,行前忠告范雎:「夫貴不與富期,而富至;富不與粱
肉期,而粱肉至;粱肉不與驕奢期,而驕奢至;驕奢不與死亡期,而死亡至。」(見《戰
國策·趙策三》)。稍後齊人蔡澤游秦,也規勸范雎急流勇退,於是范雎主動向秦昭王辭
去相位,免除了後患(見《史記·范雎蔡澤列傳》)。魏牟隨後轉往趙國見平原君,並見
到了平原君供養了近半個世紀的著名門客、魏牟年輕時的偶像公孫龍。但此時的魏牟已非
當年崇拜公孫龍的「萬乘之公子」,亡國喪家後業已轉為莊學信徒,於是對公孫龍大加嘲
諷,斥其為「用管窺天,用錐指地」的井底之蛙,讚揚「內七篇」是「極妙之言」,說公
孫龍「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
根據撰者自書其名的著書慣例,《秋水》的作者很可能就是魏牟。
十一、莊子著書,支離其言
除了郭象的增刪篡改和系統曲注對理解「內七篇」造成重大障礙以外,閱讀《莊子》
的另一大障礙是:莊子故意寫得極其隱晦,無比難懂。
莊子死後,一位弟子(極有可能是藺且)為「內七篇」撰序一篇,就是《雜篇·寓言
》,其中提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蔓衍,所以窮
年」。又為「內七篇」撰跋一篇,就是《雜篇·天下》,其中提到「以卮言為蔓衍,以重
言為真,以寓言為廣」。並且點題曰:「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奧義是:莊學是
專制天敵,一旦直言,專制廟堂必將剿滅《莊子》,就像剿滅楊朱之書一樣。
「重言」牽涉甚繁,暫且略過不提。
「寓言」二字人人能懂:寓有深意的故事。「寓言」一詞,正是這位莊子弟子發明—
—必得自莊子真傳。
「卮言」二字也非常難懂,至少有三義。
一、「卮」借為「至」,卮言就是至言。言之四境是:無言→小言→大言→至言。卮
言是最重要的至言,但其奧義極其隱晦。
二、「卮」為酒器,滿則傾,空則仰。喻莊子借用寓言、卮言述道,其意述滿後,又
自己傾空之。讀者亦當如此,借助莊子卮言,理解莊子寓言;理解以後,還須忘掉。這就
是莊學奧秘「得意忘言」。
三、「卮」借為「支」,意為支離。寓言是圓的,人人理解不同。因此西方寓言家伊
索、拉封丹講完寓言,必點明寓意。但莊子不能講完寓言就點明寓意,只能「卮言日出」
:讓點明寓意的卮言,天女散花地「蔓衍」各處,與寓言「支離」分開。「支離」二字,
「內七篇」六見,如「支離其形」、「支離其德」,還有寓言人名「支離疏」、「闉跂支
離無唇」等。「外雜篇」二見,均為寓言人名。
「內七篇」的內容核心是卮言,形式特點是支離其言。若不明白「卮言」的隱晦暗示
,就無法理解「寓言」的深刻寓意。
《寓言》如此形容「內七篇」:「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奧義是:倘
若吾師莊周不是東一鎯頭西一棒地支離其言,其書必被專制廟堂剿滅,怎能傳之久遠?
《天下》如此形容「內七篇」:「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其辭雖參差
,而諔詭可觀。」奧義是:莊子寓言極有趣,但莊子卮言極難懂。
十二、朝三暮四,千古啞謎
《齊物論》有一則著名寓言:「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
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
寓言有趣至極,然而寓意不明,因為莊子在打啞謎。猜破啞謎的人並非沒有,只不過
道破謎底的方式,依然只能打啞謎。
晉人張湛,在其偽造的古書《列子》中,改編了莊子啞謎: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
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
」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按:張湛
知道莊子是宋人,也知道其與宋康王的關係,故加「宋」字。)
張湛猜出了莊子的謎底:狙公與眾狙,隱喻君王與臣民。張湛認為:莊子站在狙公即
君王一邊,擁護專制。
張湛歪曲了莊學奧義:狙公深愛眾狙,養育天下眾狙。狙公不惜讓家人過苦日子,也
要滿足眾狙的貪慾。但眾狙生養日多,狙公糧倉將空,不得不限制眾狙口糧:早飯三顆橡
子,晚飯四顆橡子。貪心不足的眾狙發怒了。愛狙如子的狙公,就順天應人地改口說:早
飯四顆,晚飯三顆。眾狙高興了,伏在地上三拜九叩,山呼萬歲。
明人劉基,在其寓言專著《郁離子》中,也改編了莊子啞謎:
楚有養狙以為生者,楚人謂之狙公,旦日必部分群狙於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
之實,賦什一以自奉。或不給,則加鞭箠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違也。一日有小狙謂眾
狙曰:「山之果,公所樹歟?」曰:「否也,天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歟?」曰:
「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則吾何假於彼而為之役乎?」言未既,眾狙皆悟。其夕
相與伺狙公之寢,破柵毀柙,取其積,相攜而入於林中,不復歸。狙公卒餒而死(按:劉
基已誤信莊子為楚人,故改「宋」為「楚」。)
劉基也猜出了莊子的謎底:狙公與眾狙,隱喻君王與臣民。然而劉基認為:莊子站在
眾狙即民眾一邊,反對專制。
劉基挑明了莊學奧義:並非狙公養活眾狙,而是狙公「養狙以為生」。狙公每天讓老
狙帶著眾狙到山裡勞動,剝削他們的「剩餘價值」。「賦什一以自奉」,挑明了莊子原文
「狙公賦芧」之「賦」的奧義:廟堂與江湖的本質關係是抽什一稅。江湖眾狙對廟堂狙公
「皆畏苦之,弗敢違也」。就像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衣》中說真話的小孩那樣,一隻小
狙道破了真相,於是眾狙奮起反抗,狙公餓死了。
張湛和劉基,起碼對狙公、眾狙隱喻君王、臣民沒有分歧,這說明二人都明白莊學奧
義,只不過儒生張湛反對莊學奧義,因而予以歪曲;而道家異人讚成莊學奧義,因而予以
演繹。但無論歪曲還是闡釋,都不敢直言,而是像莊子一樣打啞謎。
儒家士子張湛,急於依附專制廟堂,渴望分享民脂民膏,所以他要在其偽造的《列子
》中抄襲莊子,然後用歪曲來反擊莊子。張湛把偽造的《列子》加注後公諸儒林,一舉成
名天下知,得到專制廟堂獎賞,官至光祿勳——張湛並非孤例,比如還有舊莊學三大權威
郭象、成玄英、陸德明。
道家異人劉基,助朱元璋一統天下,按其功勞足以像徐達、常遇春等人那樣封王封公
,但他不肯依附專制廟堂,不願分享民脂民膏,僅僅為了避免被疑有二心而遭誅殺,才不
得已遜受「誠意伯」,然後飄然不知所終。江湖傳說,他成了風水始祖劉伯溫。貪功受賞
的徐達等人終被誅殺——劉基也非孤例,比如還有越人范蠡和漢人張良。
或問,既然劉基反對「狙公」,為何要助「狙公」朱元璋打天下呢?因為兩害相權取
其輕。在當時歷史格局下,早日確定廟堂狙公,比廝殺不休對江湖民眾有利。
在專制制度下,贊成莊子並反對專制的劉基,不得不像莊子一樣打啞謎,這容易理解
。因為劉基像一切讀懂《莊子》的人一樣,明白莊學奧義「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此
不得不像莊子一樣主動打啞謎。倘若直言,即便你「逍遙」山林,海捕文書一下,也跑不
了。莊子《人間世》早有卮言:「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那麼在專制制度下,反對莊子並擁護專制的張湛,為何也要打啞謎呢?因為張湛像一
切嗅出莊學異味並反對者一樣,明白莊學奧義「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此張湛也不得
不被迫打啞謎。
聰明絕頂的張湛必能預見,皇帝必會這麼想:別人都沒看出莊子有這意思,偏你看出
莊子有這意思。朕看來看去,也沒看出莊子有這意思,莫非是你自己這麼想?
結語:至言不出,俗言勝也
不僅莊學擁護者為了避免惹禍招殺並殃及《莊子》,不敢直言莊學正解,而且莊學反
對者為了避免因批判「毒草」而殃及自身,同樣不敢直言莊學正解,因為正解沒人相信。
就這樣,莊子創造了人類寫作史上幾乎不可能的奇跡:他的大部分敵人讀不懂《莊子
》,極少數絕頂聰明的敵人雖能讀懂,也難以證明、不敢證明自己真懂。
因此,所有的莊學敵人都無法剿滅《莊子》,只能歪曲《莊子》。舊莊學三大權威郭
象、成玄英、陸德明及其無數追隨者,正是這麼做的。
莊子深藏奧義的支離其言,被郭象的刪改進一步弄得「支離破碎」,因此成語「朝三
暮四」,就被離題萬里地用於形容花心男人的見異思遷,與形容美貌女人的「水性楊花」
意思相近了。莊子的美妙寓言感染了無數人,卻常常背離其卮言奧義而被歪用,由此可見
一斑。莊子屠龍牛刀,居然僅供殺雞。
舊莊學把加工莊子卮言、曲注莊子寓言、遮蔽莊學奧義的郭象義理奉為最大權威,其
實也被至人莊子那雙穿透歷史迷霧的無蔽慧眼洞見到了:「至言不出,俗言勝也。」(《
外篇·天地》)
莊子在《齊物論》裡留下「朝三暮四」的千古啞謎之後,就在下文預言其不朽著作的
理解命運:「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原載:《書屋》20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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