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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神”辨──古代美學理論學習札記
發信站BBS 水木清華站 (Tue May 4 11:20:36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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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英志
近幾年來﹐論述藝術作品形與神的辯証關系﹐推崇古代“以形寫神”、“形神兼備”
的重要美學思想的論文比比皆是。這本是無可非議的。但值得指出的是﹕某些論者在涉
及到“神”這個古代美學術語時﹐不加分析地把不同含義的“神”一律與藝術形象的神
似等同起來﹐忽視了“神”的多義性﹐因此在討論中出現了某些混亂。本文擬對“神”
略作辨析。
誠然﹐“神”的一個重要含義是指藝術形象體現出的內在精神特點即所謂神似﹐顧
愷之首先提出“以形寫神”(《歷代名畫記》卷五)的藝術命題﹐就重在藝術形象的“
傳神”。謝赫《古畫品錄》亦根據這個美學標準評晉明帝的作品為“雖略於形色﹐頗得
神氣。”後來的畫論、詩論對“傳神”的美學思想發揮頗多﹐茲不贅述。不過﹐我們應
該注意到“傳神”之“神”並非一概可視為神似﹐有時它指的是形象本身﹐在畫論中特
指人物肖像。如蘇軾《傳神記》中的“傳神”即是。此文在談到畫家程懷立時說﹕“眾
稱其能﹐於傳吾神大得其全”﹐“傳吾神”應釋為“描寫我的肖像”﹐其本身並無寫出
其精神特點的意思。又﹐《趙氏家法筆記‧傳神心法》說﹕“傳神之法﹐與畫家不同。
……將寫一神﹐以紙折作十字﹐為睛則豎折之﹐則可以取眉心、印堂、山根、鼻準、人
中、地閣之得其正。橫折之則可以取兩眼之得其平。”所謂“傳神之法”宜理解為以折
紙法取人肖像﹔“寫一神”之“神”亦指肖像﹐“寫一神”不可理解為“寫一神似”﹐
否則殊不通。
上述之“神”皆在藝術形象上作文章。“神”的另一重要含義是指創作主體的精神活
動而言﹐不可混淆。有人卻說﹕“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指出﹐寫詩作賦要‘神居胸臆
’”與“清王士禎強調‘興會神到’”是“中國的古代文論家們﹐對形神的關系以及‘
出神’的論述”。(《文學與“出神”》﹐刊《芒種》81年第1期)這是很大的誤解
。“神居胸臆”見於《神思》。《神思》旨在論述創作主體精神思維的特點和規律﹕“
古人雲﹕‘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
神與物遊﹐神居胸臆﹐志氣統其關鍵。”這其中的“神”都是指作者的形象思維的主觀
精神活動﹐劉勰強調的是構思想象的廣闊深遠﹐主客觀的結合﹐以及心中的精神活動受
人之氣質制約等“神思”特點﹐皆指創作主體之“神”而非談藝術形象之“神”﹐所謂
“對形神的關系及‘出神’的論述”的說法是建築在沙灘上的樓閣。又﹐王士禎“興會
神到”一語出於《池北偶談》﹕“世謂王右丞畫雪中芭蕉﹐其詩亦然。……大抵古人詩
畫﹐隻取興會神到﹐若刻舟緣木求之﹐失其指矣。”“神到”之“神”也指作詩畫的“
古人”的創作構思活動﹐與詩畫形象之“神”大相徑庭﹐不可混為一談。它不同於劉勰
所謂的“神與物遊”﹐是在於強調詩人、畫家的大膽想象虛構可以不必囿於眼前的實景
實物﹐如“雪中芭蕉”即是畫家“神到”的產物﹐借以表現作者超詣非凡的思想情趣﹐
如沈括所評﹕“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蝸□侍浮罰╣勻唬□靶嘶嶸竦健幣?
不可作為闡述“形神的關系及‘出神’”的美學思想的論據。
“神”的這種含義可追溯到《莊子》﹐如“用心不分﹐乃凝於神”﹐“以神遇而不以
目遇﹐官知止而神欲行”﹐此“神”即為人的精神活動。此外﹐傳為王昌齡的《詩格》
曰﹕“搜求於象﹐心入於境﹐神會於物﹐用心而得。”賈島曰﹕“神遊象外”(《詩話
總龜》引)﹐蘇軾曰﹕“神與萬物交”(《書李伯時〈山莊圖〉後》)﹐王驥德曰﹕“
神往境來﹐巧湊妙合”(《曲律》)﹐袁枚曰﹕“鳥啼花落﹐皆與神通。”(《續詩品
‧神悟》)都是揭示創作主體主觀思維的特點。
嚴羽曾提出“入神”﹕“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
矣。”(《滄浪詩話》)何謂“入神”之“神”﹖有的同志詮釋說﹕“所說的‘入神’
﹐主要是要求把詩歌寫活﹐而不要太具體﹐太坐實。這和司空圖的‘象外’說有某些近
似之處﹐把形象寫得過細過死﹐確是難得傳神之趣的。”(《中國古代文學藝術的形神
問題》﹐刊《文學評論》80年第1期。)此說把“入神”與“傳神之趣”掛鉤是不確
的。《易‧系辭》﹕“精義入神﹐以至用也。”“陰陽不測之謂神。”韓康伯注雲﹕“
神也者﹐變化之妙極萬物而為言。”嚴羽的“入神”說正是因襲了“神”的此類含義。
視“入神”為“詩之極致”﹐這是嚴氏對詩歌創作所達到的神妙境界的最高評價﹐其內
涵遠非“把詩歌寫活”與“得傳神之趣”可相比。前者當然包括後者﹐但“傳神”者卻
未必皆可臻“入神”之妙。嚴氏認為“入神”者“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
就是因為“入神”乃詩歌創作成就的最高峰﹐倘若僅指詩歌形象有“傳神之趣”﹐那麼
唐代佳作盈千累萬﹐何必非李、杜莫屬﹖後來詩論家對此曾作闡發。葉燮《原詩》推崇
杜甫說﹕“夫作詩者﹐至能成一家之言足矣﹐此猶清、任、和三子之聖﹐各極其至﹔而
集大成﹐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惟夫子。杜甫﹐詩之神者也﹐夫惟神乃能變化。”可見
“神”高於“聖”﹐是優於“成一家之言”的“集大成”﹐又能極“變化”之能事而達
到的更高的藝術境界。
畫作亦有“入神”之譽《古畫品錄》評蘧道愍、章繼伯雲﹕“兩人善寺壁﹐兼長畫
扇。人馬分數﹐毫厘不失。別體之妙﹐亦為入神。”稱許的是畫作妙而“入神”的藝術
造詣。音樂藝術之美妙境界亦可稱“入神”﹕“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古詩
十九首‧今日良宴會》)書法藝術“體有六篆﹐要妙入神”(蔡邕《篆勢》)﹐其義與
上同。
杜甫有名句﹕“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翁方
綱釋曰﹕“此‘神’字即神韻也。”(《神韻論》)而其“神韻”又旨在說明“傳神”
。有的論者讚同此說並作發揮﹕“杜甫還講過﹕‘篇什若有神’﹐‘文章有神交有道’
﹐‘詩成若有神’等等﹐這些‘神’字和杜甫講的‘韓幹畫馬﹐毫端有神’固然相同﹐
和畫家的所謂‘下筆有神’的‘神’也是一致的……準確地表達出事物的精微之處﹐就
可能‘有神’。這正是‘神韻之正旨’。”(《中國古代文學的形神問題》)其實﹐上
引諸“神”字大多並非“形神”之神﹐否則與杜甫原意相悖。翁氏本考據家﹐標舉“學
人之詩”﹐對於此“神”自難領會。“有神”是指詩人創作構思時仿佛有“神助”﹐故
杜甫又明確表述﹕“詩應有神助”(《遊修覺寺》)﹐杜甫筆下的“有神”往往是“有
神助”的省略。此“神”似乎玄虛﹐實質是道出了詩人創作構思時具有靈感﹐可借詩人
尚不能作出科學說明﹐隻能形容仿佛“有神助”。杜甫的“篇什若有神”(《八哀》)
﹐“詩成覺有神”(《獨酌成詩》)﹐“文章有神交有道”(《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
》)﹐“詩興無不神”(《寄張十二山人彪》)等詩句的“神”皆應作如是觀。
畫論中之“神”有時也含有靈感的意思。布顏圖在談到作畫的過程時說﹕“有片刻
而得者﹐有一日而得者﹐有數日而不得者﹐蓋神使然也﹐非人力所能也。”(《畫學心
法問答》)“神使然也”即靈感起作用。當然靈感的降臨並非真有冥冥之神指使﹐它實
際上需要客觀外物的觸發﹐也不排除人工苦思。此外﹐沈宗賽《芥舟學畫編》論畫家“
當夫運思落筆﹐時覺心手間有勃勃欲發之勢﹐便是機神初到之候……”﹐此“機神”同
樣為靈感之意﹔有“機神”方能“心花怒放﹐筆態橫生”﹐這是符合靈感降臨時創作主
體思維活躍、充滿創作激情的實際的。
綜上簡述﹐可見我國古代美學理論中“神”這一術語的含義是多方面的。它有時指藝
術形象的內在精神特點﹐有時則指創作主體的精神活動﹐有時指藝術創作達到的神妙境
界﹐有時指創作構思的靈感﹐有時就指形象本身等﹐皆需要我們具體辨析﹐隻有搞清術
語本身的內涵﹐才可深入把握有關美學理論的真諦。舉一反三﹐豈止“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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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rfield,我們的生活完全失去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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