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ichyou (綺麗な蝶)
看板Chinese
標題釵頭鳳辨正
時間Wed Sep 4 12:30:21 2002
〈釵頭鳳〉原文
紅酥手,黃籐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蛟綃透。桃花落,閒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釵頭鳳〉舊解
目前一般的通說,都是源於《癸辛雜識》(南宋周密作)。裡面曾有這樣的記載﹕
「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於其母夫人為姑姪。伉儷相得而弗獲於其姑。既出而未忍
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唐後改適
同郡宗子士程,嘗以春日出游,相遇於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餚。翁悵然
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實紹興乙亥歲也。」
翻成白話以後,可以得知傳說是如何的﹕陸游原本娶了跟他母親有遠房姑姪關係的唐氏
(名琬),雖然他與妻子恩愛,但終究不能見容於母親。因為陸游孝順,不敢違逆母親,
便和唐琬離婚。但是離婚後,又不忍心就這麼從此再也不見面,陸游竟然在外頭弄了個
房子,金屋藏嬌,時時前往。但是這話還是瞞不了人,母親知道了,當然氣得要去把小
狐狸精捉起來。唐琬那裡已經先得知陸母要來捉人,自己先離開了,但陸游也知兩人已
經真的不能再繼續下去,從此分道揚鑣。唐琬後來改嫁給一位趙士程,某個春天在沈氏
園遊玩之時,遇到陸游。唐琬很大方的告訴第二任丈夫﹕「這是我的前夫。」,而趙士
程也頗有風度,擺下酒宴請陸游一起享用。只是陸游看見愛人別嫁,心裡悵然若失,便
在園子裡的牆壁題下這首釵頭鳳。這年,陸游三十一歲,唐琬則大約不到三十歲。
傳說唐琬後來也在沈氏園的壁上題下應和之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釵頭鳳〉新析
陸游和唐琬的愛情故事,因為《癸辛雜識》而傳唱數百年。但是到了清朝,開始有人認為
是附會﹔到了民國以後,夏承燾在分析過詞意以後,更加否決了癸辛雜識中所說的故事。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夏氏有了四點疑惑。
其一,在詞的開始,就是「紅酥手」。這樣的描寫,相當豔麗。以陸游出身士人,這樣的
身份,將如此冶豔的描寫拿來形容自己的妻子,是不是妥當的行為﹖
其二,第三句的「滿城春色宮牆柳」,有一個疑問點,就是「宮城」。陸游的故鄉,位於
現在的浙江紹興,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朝代定為首都,自然不會有皇宮。如果在先秦,宮
室可以泛指任何的房屋﹔自從漢朝以來,只有帝王住所可以稱為宮。表面上這一句寫的是
追憶過往美好的生活,但因為他和妻子曾經生活過的故鄉,不曾有宮室,自然也沒有宮牆
柳,此又是疑點。
其三,第四句「東風惡」,如果以癸辛雜識之說,東風惡是在影射陸游的母親,以致於後
來的「歡情薄」。這又跟第一個疑問一樣,陸游既是老實的士人,為了孝順母親而休棄妻
子,又怎麼還出口影射母親惡毒﹖
其四,並不是從本詞的文意來看,而是就陸游一百首詞的排列順序來看,其實釵頭鳳並不
是做給唐琬看的,而是一系列送給四川成都蜀妓的其中一首。如果此論為真,那麼前面三
點的疑惑都不存在了,成都曾被做為首都,而詞中許多豔麗的描寫也常被用在妓女的身上
。
知道這樣的論點後,恐怕多少都有一種幻想破滅的感覺。原來這是送給妓女的詞,而不是
送給一生摯愛。但是絕望也別太快,事實上,陸游對唐琬的愛戀並不需要憑藉此詞作註腳
,在他現存的詩文裡,有一部份都是為了唐琬所作。他和唐琬的婚姻,前後不過兩年﹔但
是打從他在二十歲和唐琬離婚後,往後六十多的年生命中,卻始終不曾忘記這位少年結髮
卻只有兩年婚姻的妻子。當他七十五歲時,做了〈沈園兩首〉,追念他最愛的唐琬﹕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生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這時的唐琬已經過世四十年了﹗推算回去,四十年前的陸遊三十五歲,則唐琬不過三十三
、四歲。景猶在,人已逝,重回故園,此情此景,實在令人莫可奈何﹗
到了陸游八十四歲時,又作了一首感情相近的詩﹕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當唐琬過世五十年後,陸游依然掛念她,直到自己也離開人世。此種感情,令人動容並為
之鼻酸。
那麼,陸游續娶的妻子呢﹖
既然陸游對前妻深情六十多年而不渝,他的繼配又如何呢﹖
事實上,陸游並不愛他的續娶妻子,雖然這位續娶的妻子為他生了五個孩子(看來唐琬被
婆婆嫌棄,恐怕還有因為不育的成份在內),但陸游對於續娶妻子的相關創作,只有僅僅
的一篇——就是她死時的祭悼文。陸游一生創作上萬,只有這麼一篇是為她作的﹔而且對
她追念,並非出於有任何愛情,而是感到遺憾﹕遺憾妻子死後,再也沒有人照顧自己。這
是多麼的自私﹗續絃妻子待在他身邊的日子,顯然是唐琬的好幾倍,最後卻落得一個宛如
女傭的結局。唐琬若是地下有知,也足堪欣慰了。
釵頭鳳補記
前幾天寫下了釵頭鳳的辨正後,昨天又找到另一篇也是論〈釵頭鳳〉本義的論文。同樣辨
出〈釵頭鳳〉本是陸游寫給歌妓之詞,也提到一些其他的資料,於是今天就在這裡做一個
補充。
南宋時候的陳鵠,曾經撰寫《西唐集耆舊續聞》,裡面曾經提到﹕「余弱冠客會稽,游許
氏園,見壁間有陸放翁題詞云﹕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筆勢飄逸,書於沈氏園,辛未三月題。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
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後,適南班士名某,家有園館之勝。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
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
之句,惜不得其全闋。未幾,怏怏而卒。聞者為之愴然。此園後更許氏。淳熙間,其壁猶
存。好事者以竹木來護之,今不復有矣﹗」
由該篇論文「陸游〈釵頭鳳〉詞辨析」的作者薛順雄所分析察考,陸游的確曾經在「沈氏
園」這個地方的牆上題過一首詞,但是陸游本人並沒有在任何作品中提到他題的是什麼詞
。倒是在題詞之事經過四十年後,該詞已經移刻到別的石頭上去,牆上的筆墨卻已經掉了
。如果以陸游本人自述與陳鵠的記載相比,是有出入的。
其次薛先生引晚唐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卷十二〈語資〉篇,有這樣的記載﹕「某少年常
結豪族為花柳之遊,竟蓄亡命,訪城中名姬,如蠅襲羶,無不獲者。」花柳後來成為風月
場所的代名詞,現在像是尋花問柳等詞都是這麼出來的。而陸游於〈釵頭鳳〉的前三句,
除了豔麗過份、故鄉無宮城以外,還有「柳」這樣一個暗喻妓女的用語。北宋時候的彭乘
,曾經在《墨客揮犀》之中提到﹕「陜西鳳州妓女,雖不盡妖麗,然手皆纖白。州境中所
生柳,翠色猶可愛,與他處不同。又公庫多美釀。故世言,鳳州有三出﹕謂手、柳、酒也
。」陸游詩中前三句,就用到這三個與妓女有關的俗語,無論是有意或無意,都不適合形
容出身大家閨秀的唐琬。
那麼,陳鵠或是周密,恐怕就是因為不解詞義,又知道陸游的確曾經和恩愛的妻子離婚,
於是認定〈釵頭鳳〉是和前妻重逢後的作品。其實陸游在四川時,有過風月冶遊的生活。
並且曾經深愛過一名歌妓。關於這一點,陸游曾在成都寫過一首〈桃園憶故人〉,裡面就
有提到「城南載酒行歌路,冶葉倡條無數。一朵[革呈]紅凝露,最是關心處。」「城南」
指故蜀燕王宮苑,「冶葉倡條無數」是形容妓女很多,但是在那麼多的妓女裡,他卻獨傾
其中一位。總之陸游頗愛此女,並且曾有山盟海誓。在陸游另一首〈水龍吟〉裡,也曾有
「憑肩攜手,當時曾效,畫梁栖燕」,顯然二人曾經想要共棲,可惜最後還是走上分手一
途。
最後,薛先生也提到陸游雙親迫使唐琬下堂的可能原因。其之一,就是上回提到的不育﹕
陸游是獨生子,想當然爾,做翁姑的也希望能早日抱得男孫,然而唐琬卻遲遲沒有生兒育
女的跡象,因此不得婆婆的喜愛。陸游曾經寫了一首詩,題目為〈夏夜舟中聞水鳥聲甚哀
若曰姑惡感而作詩〉,其中有這四句﹕「所冀妾生男,庶幾姑弄孫。此志竟蹉跎,薄命來
讒言。」想來可能就是出於不能生育,導至此種下場。原因其之二,就是夫妻太恩愛,以
致於陸游可能沒有上進心。這一點陸游的文集並沒有相關記載,倒是劉克莊的《詩話》記
載﹕「放翁少時,二親教督甚嚴,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於學也,數譴婦,放
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但是相關資料不足,還是以不能生育之說是比較合理的說法
。
總而言之,與元配受迫離婚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悲情,而與歡場女子的分手是另一種苦悶。
雖然都令人悵然感傷,但情感上的表現是不同的。細看陸游的詩文詞作,就可以看出如此
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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