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Love 板


LINE

遲來的防爆口牙 ︿( ̄︶ ̄)︿   第七章      「蕭藺!」實驗室的學姐興奮的跑過來,手上拿著兩隻公仔,顯然是上次集點過後的 戰利品,而兩個大頭玩偶正在努力裝可愛,隨著動作晃動著他們的手腳,「看,他們終於 在一起了!」   蕭藺自然而然的接話,完全沒妨礙到手邊的離心平衡和轉速設定,「你從以前就很想 要他們在一起嗎?」   學姐笑瞇瞇的,「對啊,他們是天造地設,連名字都是注定好會在一起的,就像是鑰 匙和鎖一樣啊。」   對於這種羶腥的比喻,蕭藺見怪不怪,「這位太太,你會不會太投入了?」   「哪有哪有,像是我可愛的小筆記型電腦也是USB的人啊……」   蕭藺終於提出其他意見,「學姐,今天中午的那間便當好像太晚到了呢……」   學姐右手繼續把玩公仔,左手翻閱手機聯絡簿,這時候同實驗室另一個資深的學姐過 來,「蕭藺,不曉得你昨天是不是有用低溫離心機?」   彷彿感應到不一樣的氣氛,蕭藺這次停下手邊的動作,把樣品插在冰上,「嗯,有的 。」   「因為我昨天用的時候,發現有人爆管過,轉軸裡面都是血液和玻璃碎片的殘渣…… 」   蕭藺明白過來,「喔,嗯,這樣嗎?不過我昨天是用Eppendorf(微量離心管,註1) ,並沒有離整隻玻璃管的血液……」   資深的學姐應了幾聲,「不然……還是寫個登記本好了,要是別人來用,也應該知會 一聲才對……你昨天有看到不是我們家的人來用離心機嗎?」   蕭藺搖搖頭,對話結束後,蕭藺又拿起微量分注器,繼續剛剛停下的作業。   公仔學姐從實驗桌另一頭繞過來,「莫名其妙冒出登記本,不是很突兀嗎?」   蕭藺自我開脫,「新人總是容易做錯事嘛。不過真的與我無關就是了。」   「上次有人抱怨無菌操作臺東西被動……她不是也第一個就問你『是不是有去動人家 家的東西』?怎麼都沒有見到她問跟你同一時間一起進來的小妹妹?」   蕭藺不動聲色的把剛剛寫錯字的管子丟掉,取一管新的重新註記,「她們原本就認識 ,從研究所就是學姐學妹,好幾年的交情,也是這樣找她進來的吧……比較信任她……某 個程度而言很正常。」   「唉,女人的心是那海底的針……」眼看公仔學姐就要唱起來,送便當的小弟剛好從 門口進來了,「……老闆的心,是那針中的針……心眼中的心眼……」   蕭藺終於笑了出來,放下手邊的實驗,決定先吃飯再說。        一個實驗室,小則一、二人,多則七、八個成員都有可能。而學士級、碩士級以及博 士後研究員,都可能是「研究助理」這個職稱,只是薪水有所差異。人多就嘴雜,資深的 總是拿菜鳥開鍘,博士總是覺得自己眼界比較廣,有主任靠背的就權力爆炸到要騎在所有 助理頭上,常有的事。   這間實驗室的情形更微妙的地方是,老闆不是特定的某醫師,而是一個團隊。   醫院裡四個醫師是眼前這個大腸直腸癌研究小組的核心人物。由於醫師本來就忙,而 實驗要花時間,所以他們願意花錢請研究助理代勞——原因很簡單,現在臨床醫師的升等 ,非有基礎研究的實績撐著才行,體制是硬的,而方法是人想的。所以在四個醫師把幾個 國科會的錢湊起來請一個學士級助理、三個碩士級助理和一個博士後研究員的情況下,實 驗常常很難劃分清楚誰該做什麼,變成是一個人可能負責兩三個不同主題的一小部分。   每週例行的Meeting也挺精彩,四個老闆四種脾氣,外加一個基礎研究的合作教授與 會指導,實驗要是有數據,皆大歡喜,要是有出問題的數據,壓力一層推一層,苦的都是 基層。   這一分工作並非如蕭藺當初想像中的容易。權力中心的只有立場而沒有是非太容易鼓 動人心,沒有規則的遊戲最是棘手。小團體明爭暗鬥的爭寵裡,很自然的走向串通一氣而 互相排擠,處在其中也實難輕鬆。   終於下班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蕭藺覺得有點頭痛,經過客廳的時候 ,發現今天教授穿著他慣穿的淺藍色睡衣,難得的還在看電視。畫面上是蛇類的生態諸如 此類。蕭藺問了聲安:「我回來了。」   「你回來啦?」教授隨即轉過頭來,順手關上電視,向蕭藺笑笑,「一起吃蛋糕吧? 」   蕭藺愣了一下,也沒有直接回房,反而隨著教授的腳步停在飯廳,把外套和袋子就放 在一旁。在看到教授拿出昨天放到冰箱裡的蛋糕,蕭藺才想起這回事,一時之間有點不好 意思。   教授搬動與自己鄰座的椅子,蕭藺順從的坐下,而後教授把餐桌上那個一人分的蛋糕 剖成兩半,示意青年拿一分過去。   而後兩人都吃了幾口,教授轉過頭,對蕭藺笑笑:「謝謝你啦,炒飯也很好吃。」   蕭藺啊了聲,「那……那我原本是自己要熱來吃掉的……我……教授你不用吃隔夜的 東西……」   教授卻也沒有再說話,只是摸了摸蕭藺的頭,動作與從前無異,但現在,卻是用指腹 梳起了髮絲。蕭藺無可抑制的又想到那時候鸚鵡的梳羽。他垂下臉吃著蛋糕。   輕暖的感覺讓今天繃緊的神經鬆懈下來,教授又摸了會兒,看著吃蛋糕的青年,「… …今天很累嗎?Meeting的關係吧?」   不全然是這樣,但總和起來也差不多是這樣,蕭藺想了想,點了點頭。   「實驗……都做些什麼?很多嗎?」   蕭藺想起這是教授第一次問他有關工作的情況。其實可以笑笑的說都還好,不過也許 是因為貪戀那份溫柔,所以顧慮也變得柔軟,「嗯,其實也就是收個PCR,誘導細胞表現 蛋白,做Western blot(西方點墨法)跑膠……只是同時跑了好幾片膠,中途被個學姐說 我用掉細胞培養的抗生素沒跟她說,讓她要臨時去跟別人家借……不過我用的時候明明還 有十五毫升的……醫師那邊也要幫忙輸入一些臨床資料的整合,三千多筆一時間也做不完 ……」   教授點點頭,「人多的時候難免會容易糾紛……一邊要實驗一邊還要幫忙醫生,確實 有點辛苦……」說到這裡,教授收回了原本撫摸青年頭顱的手,目光變得深邃,蕭藺幾乎 覺得呼吸要凍結,手上的蛋糕遲遲放不進口中,「你這麼累……還忙著買禮物……」   蕭藺連忙解釋:「沒有……我……」教授在注視裡,唇角微微上揚,這樣的神情看在 蕭藺眼裡,帶來胸口一陣躁動,他試著讓自己冷靜點,而後小聲的說,「我能為教授做的 事不多……我……」   「……怎麼這麼說?」耳邊這一句話,伴隨著范頌銘拂上臉頰的指尖,讓蕭藺感覺到 自己幾乎就要顫抖起來。   兩個人的距離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那麼親密,蕭藺覺得在教授說話的時候,他都能感 覺到對方鼻息的溫度,「……你的個性,好像不是這樣的……」   「什麼……」蕭藺話說到一半,卻感覺到摸著自己臉頰的手,滑到自己耳根上,這個 舉動讓蕭藺幾乎瞬間漲紅了臉。   嬰兒油的氣息彷彿因為主人翁的體溫蒸騰,逸入兩個人的嗅覺之中,蕭藺一時之間感 官全都迷亂了。   「你其實有穿耳洞……」教授這麼嘆息著,「……怎麼沒見你戴過?」   蕭藺張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卻一時說不出什麼理由。   「你不用在意我的眼光……」教授凝睇著半開的唇,接著這麼說,「你已經畢業了。 」   「我當然會在意……」蕭藺衝口而出之後,反射性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教授的手極其自然的包覆住蕭藺的指尖,蕭藺的眉頭微微顫抖,他眼裡對上的是教授 深沉的目光,望過去的時候,像是漩渦一樣,將世界給完全打亂。   在兩個人的互相凝視之中,蕭藺的手被移了開。   教授眼簾半垂,輕輕的在蕭藺的唇上吻了一下,而後分開。   范頌銘看著對方的表情,大部分還是驚訝,仍存幾絲的猶豫,還有昨夜不陌生的…… 欲望。   蕭藺看著又在兩人之間逐漸增加的距離,不知何時揪緊在教授衣襟上的手忽然就用力 了,而後竟然是有點著急,又像是想哭的表情。   「……怎麼了?」教授的問句,被另一個人主動的親吻堵上。   在平靜的湖面上,打上一個水漂,一下子,泛起整個湖面的漣漪。沉溺裡,誰也分不 清,是誰開始,什麼時候該結束。   換氣的侷促裡,年輕的臉上泛起桃紅,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蕩人心弦。   「你不需要在我面前像個乖孩子。」教授再次伸手撫摸那張臉,附上一個輕柔的頰吻 。   「教授……」青年撲過來緊緊擁住自己,彷彿就像是攀住水中的浮木,微弱的聲音不 禁讓范頌銘把對方好好的抱住,「教授……」   教授沒再說話,溺水的人,需要的是溫暖。      @      蕭藺在那一吻後,一直懸宕著的一部分情緒,似乎得到了很大的安撫。他和教授還是 會像往常一樣同桌吃飯,不過那種默契……在無言中有了轉變。他發現教授會注意他吃的 多寡,他喜歡或不喜歡吃什麼。   照顧鸚鵡也是他們日常生活中共同的的樂趣,像是買哪幾類飼料,修理籠子裡的棲木 和玩具,或是幫小金剪指甲、洗澡,有時候有人從旁協力就會輕鬆得多。   蕭藺也買過一個哆啦A夢的小號趴姿填充玩偶送給鸚鵡,教授注意到的時候問過他, 「為什麼特地買這個?」   「呃,」蕭藺有點不好意思,「可以讓牠……」該用什麼樣的說法,DIY?自慰?洩 慾?假交配?或是用動作取向模糊形容就好了?   「讓牠……騎。」最後那個字蕭藺說得很小聲。   但教授卻是泰然自若,沒事般點點頭,只是這樣表示:「嗯,那我以後過一陣子就把 它拿來洗一洗。小金之前都愛磨手指,確實該為牠找個娃娃。」   一起蹲在鳥籠前面觀察小金如何對待牠的新同居人時,兩個人不知不覺與對方靠得近 了,蕭藺一下子就會臉紅起來。   他們一起共用著浴室,還包含了沐浴用品。   每當蕭藺在家居的范頌銘身邊時,聞見相類似的氣味,都會心中一動,而當對方嬰兒 油香飄散時,他就會有想親吻范頌銘的衝動。   不過他一次也沒有再做過。   他甚至更小心的包裹自己,從前自己居住時總是無論暖涼,在住所裡下半身都只穿著 四角內褲,現在則是一定會加件短褲。   意外發生在一個週末。   蕭藺把鸚鵡放出來玩,平日他有空的時候,就會讓鸚鵡出籠玩耍,到後來甚至牠想出 來的時候就一直大叫:「蕭藺!藺!」   而蕭藺也真的就會心軟。   鸚鵡出來大搖大擺的在茶几上亂走,從棉花棒到統一發票無所不撿,蕭藺則忙著幫牠 清理籠內的大便,換過新的飲水,順便加了食物與營養補充品,回過神,才發現小金在電 視機上趴著睡著了。   應該是開著電視時,機器運轉,上面的區域比較溫暖,秋冬之際,就成了打瞌睡的良 處。   看著牠睡得香甜,於是蕭藺臥倒在沙發上,不知不覺也睡了過去。        迷糊裡有人在搖晃自己,蕭藺睜開眼睛。   范頌銘蹲在蕭藺身旁,眼裡有幾絲笑意,但也有些……深沉。   「……在客廳睡著了?」   坐起身,蕭藺急道:「啊,我睡了多久……晚飯了嗎?」   才剛說完,發現自己裸裎的胸膛,蕭藺猶如驚弓之鳥般倏然拉緊衣服,掩住自己暴露 的部分。   范頌銘微微尷尬的,卻也沒有意思要調開目光,「……那是小金的惡作劇。」蕭藺順 著教授手指的方向,看見電視機前的茶几上,一個一個不太等距,排成一直線的鈕釦,「 ……牠很久沒這麼做了。」   而鸚鵡像是很得意自己的戰利品一般,在準準排成一直線的釦子旁,大聲的鳴叫起來 ,模仿的竟然是室內電話聲。   蕭藺揪著自己的領口,滿臉通紅,「我、我先去換……」   而後他聽見教授說:「換完就來吃飯吧,我已經買回來了。你那件衣服等等給我,我 再幫你縫回去。」   竟然沒有辦法在心儀的人面前展露出身體,從前並沒有這樣過。對於這樣的心情,蕭 藺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麼。   鸚鵡那天晚上被一直關在籠子裡,沒有人要放牠出來。      @      冬天漸漸的來臨,蕭藺站在陽臺上,發現底下街道的行道樹,葉子已經全都散落不知 所蹤。   把冬衣取出來曬過薄薄的日光,抱在懷裡收進屋裡來,蕭藺把自己的幾件長袖衣物放 進衣櫥,而後拿著剩下的長大衣,走進教授的臥室。   教授和蕭藺的衣服沒有一起洗的習慣,不過蕭藺有時候會趁著還有點日光,就提早幫 他一起收進屋來。從前蕭藺幫忙收進屋裡,就會放在客廳的椅子上。後來有次教授想起這 件事,跟他提過如果拿進屋,可以自己放到房間裡沒關係。   這是蕭藺第一次進到教授的臥室。   東西的擺設都很簡單,只是原來應該是女孩子用的大梳妝臺,顯然被當成了書桌,架 著一個液晶銀幕和電腦主機,幾本非專業的雜誌在桌上,卻也是排得很整齊。   將掛著大衣的衣架掛上實木立式衣帽架前,蕭藺莫名的抱了一會兒和主人身形相似的 外套。用力了收緊再放開。   現在衣帽架上頭掛著的,還有范頌銘昨日換下的睡衣,整齊的披掛在另一隻衣架上。 掛上衣服後,蕭藺索性縮在床沿一角,看著剛剛放上去的大衣在上面擺蕩。   看著范頌銘衣服的輪廓,鼻間漫進的卻是熟悉的香味。蕭藺想起那天被抱在懷裡,溫 暖的感覺,教授的吻觸……   甚至想到之前自己曾經夢到在床上親吻教授的夢境……那個夢居然真實到讓他在隔天 早上必須要換洗內褲。比起那種綺思,更吸引蕭藺的是現在薄暮裡從窗戶裡斜照進來的日 光,正好使床鋪有種鬆軟的感覺……蕭藺喜歡溫暖。   他抱著棉被,不知不覺裡睡了過去。      音樂聲。   蕭藺迷迷糊糊的,揪緊了身邊的軟綿綿的東西,無意識的想塞起耳朵。而後樂聲卻越 來越大,他終於受不了翻身而起的時候,蕭藺才發現是手機在叫。   握住震動與音樂同時催人的手機,幾秒之後蕭藺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的是教授的床 ,而手上握著的是教授床頭的手機——自己身上不曉得什麼時候被蓋上了棉被。   蕭藺穿上拖鞋,慌張的跑步到門口張望,這時候教授正從書房裡踱了出來,看見蕭藺 睡亂的頭髮,伸出手撥了撥,「醒了啊?其實快要是吃飯時間了。今天出去吃吧,手上有 事,沒有辦法開伙。」   為什麼不把自己叫醒,還讓自己在床上睡……自己是不是總是這樣麻煩著教授呢?蕭 藺還是不免一陣胡思亂想。教授看著青年變換的神情,眼角裡,蕭藺手上握著的手機映入 眼簾裡,「啊,是我的手機響了嗎?」   蕭藺回過神來,才想起自己還握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已沒有鈴聲的手機,「剛剛…… 有響過……」   這時很剛巧的,門鈴也響了起來,蕭藺像是想要跑開一樣,主動的:「我去看看。」   在教授手機的再次鈴響裡,蕭藺開了門,「請問是……」   門口站著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看就知道是個學生,穿著小短裙,娃娃鞋,髮絲黑 而烏亮,綁得仔細,馬尾活潑的全是青春,睜著兩隻圓圓的杏眼,「……你是誰?我爸爸 呢?」      @      蕭藺慢慢的吃著手上的速食食物,這是蕭藺自己第一次看見教授到這種連鎖速食店吃 東西。平常教授下廚也是幾乎沒有煮過油炸的食物,偶爾幫教授買便當,也沒有見過他點 些什麼油膩的菜色。   從前蕭藺對於跟教授一起出門吃飯還會有所顧慮,畢竟兩個男人一起頻繁出現,還是 容易多所聯想。現在有了個女孩子,倒是顯得平常,像是那種電視劇上一派和諧的家庭出 遊。   「爸爸,你不吃薯條嗎?」小女孩笑嘻嘻的從教授的餐盤裡掏了一些到自己的空盒裡 ,教授也沒有阻止,「你老是愛吃這種高熱量的東西,當心變胖。」   「哪有?大家都叫我是細高腳說……我也已經比你的學生高了啊。」   聽到這裡,蕭藺抬起眼有禮的笑了一下,又低下頭去吃漢堡。   從家裡到速食店的車程裡,國中生小妹妹早就把蕭藺東一句西一句的繞著爸爸問透了 ,教授的回答很普通:「是我的學生,臨時來住一會兒。」   因為是教授,所以學生就變成可通融的對象。因為是臨時,所以是出自好意。蕭藺胸 口底下,有點消沉起來。   ……這大概就是他們唯一可容於世俗的關聯。      「蕭同學,你的杯子是什麼顏色。我的是粉紅色的。」女孩對著蕭藺,晃著手上的玻 璃曲線杯。   這是最近促銷的超值套餐所附的組合,剛剛在櫃檯的推薦下,三個人點了一樣的東西 ,蕭藺把自己的紙盒拿起來,「……我還沒看,不知道耶。」   「我幫你開!」女孩子總有一種拆禮物的興奮感。   「盈盈,那是蕭藺的東西。」教授小聲的帶點斥責,不過大家都知道那一點也不認真 ,只是變相的維護,「……要有禮貌。」   蕭藺還是微笑著把裝著贈品的紙盒遞給盈盈。教授為此皺了下眉。   爸爸對女兒可以寵溺,所以盈盈拆教授的禮物時范頌銘未曾出聲,但是女兒伸手拆別 人的禮物,更精確的說,是對別的男子任性妄為——蕭藺想當然爾已經是個成年男子,這 種情形也許稱得上是十分微妙的撒嬌。   面對剛認識的人沒有分寸很是失禮,但更重要的是,范頌銘也對於女兒和蕭藺之間產 生男女的親暱感而微微的不快。   女孩子拆解的過程裡微嘟著嘴,終於打開的瞬間她叫了出來:「……哇,是藍色的! 跟爸爸的一樣!我要跟你換!」   蕭藺聽到,抬起頭來,啊了一聲,瞥見教授面前的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打開了,杯 子在光下透著乾淨微涼的色澤。   「……那爸爸的給你就好了啊。」教授說著把杯子交到女兒的桌上。   盈盈卻急起來,一直搖頭,「不行,爸爸的杯子一定要是藍色的。」   教授皺了眉,語氣還是很溫和:「我杯子很多了,你喜歡的話,這個給你就好了。」   蕭藺剛剛還沉默,這時候出了聲:「妹妹,這個給你吧……我沒有很喜歡。」   「真的嗎?」女孩子眼睛亮起來,而後把自己的盒子交給蕭藺,「……我的給你啦! 粉紅色也很可愛的。現在很多男生都穿這個顏色的上衣,叫做鮭魚色。」   蕭藺在教授的注視下反射性漾出笑容,「是啊,我也有見過。」   晚餐就在女孩子又開心起來的氣氛中結束了,而後在收拾餐桌的空檔裡,教授出了聲 :「你差不多該回去啦,我送你去火車站。」   「我沒有要回去的!我今天想住在爸爸這裡!」   教授神情難得嚴肅起來,「……你媽媽不知道你跑來的吧,不回去她會擔心。」   女孩拽住自己的包包,「我不要回去,我明明就是特地來找爸爸的。」   「盈盈……」教授嘆氣,「現在家裡有客人,你總不能睡客廳吧,女孩子這樣不好看 。」   「不然、不然……」女孩子扁了嘴,卻沒辦法說些什麼。   「教授,是我佔用了她的房間。」蕭藺目光對上教授的眼睛,而後緩慢的移開,「… …我可以整理整理,換上新床單,男孩子睡客廳無傷大雅。」   蕭藺嚥了口飲料,小心謹慎的,連教授的神情都不敢去看,「……當然,前提是教授 不覺得這樣……畢竟是男生住過的地方。」   教授拿起手機,站起身來,「我還是必須要通知你媽媽,我們等等再說。」   幾分鐘裡,只剩下女孩和蕭藺在場對坐著,蕭藺覺得有些尷尬。   照理來說,這原本應該會是場以歡樂溫馨作結的父女相聚,現在卻演變成變相的不愉 快。蕭藺總覺得是自己在中間作了梗,原本女兒該有房間住,該開開心心的度過時光,該 能盡情的驕傲,自己有個疼自己、寵自己……世道稱羨的好爸爸。   自己的存在,只是讓教授……有了悖德的憂慮而已。   而那個女孩,堅持要讓教授留著原本的杯子,而且希望帶走的也是藍色杯子的用意, 這一點點少女的心,蕭藺一想就明白了。   那原本應該是個……圓滿的家庭。   就算是分開了,孩子還是希望父母能重修舊好。      教授重新回到座位上,「你媽媽說你得明天早上就回去。」   女孩子眨眨眼睛,揪著自己的書包,「……爸爸你生氣了嗎?」   教授摸了摸她的頭,蕭藺忽然發現,那雙手的撫觸,看來也是如此溫柔。   他越來越不知道怎麼去確定,教授給他的是哪種感情,或者是說,教授可以只為他, 留下什麼溫柔。      驅車回家的路上,蕭藺勉強打起精神,和女孩子開玩笑,這對蕭藺而言本來就不困難 。教授偶爾問一兩句話,氣氛感覺起來還是融洽。   蕭藺進門後自動的打理了床鋪,順便收拾了一下,教授洗過澡出來,已經發現沙發上 的被褥枕頭。隨著女兒過去房裡,絮叨的唸了一會兒,而後關上燈,走過客廳,看見蕭藺 正在試圖把棉被弄鬆。   今天天氣變涼很多,教授剛剛已把多出來的幾件被子翻出來,疊在一塊兒給了女兒蓋 。   現在看到眼前蕭藺的薄被,卻也只剩下這個辦法。   「小藺。」教授這麼呼喚著。   蕭藺從剛剛放下稍微打理好的棉被裡抬起頭,帶著點禮貌的微笑,耳裡卻一直覺得剛 剛聽到的那聲叫喚似乎像是幻聽,「……嗯?」   「你不用鋪了。」教授說著說著,已經走了過來,彎下腰就把比想像中還輕的棉被抱 起來,走向臥室,蕭藺眼神疑惑,但只能撿著枕頭,拿著自己的小行李,而後跟過去。   關上門的時候,蕭藺聽見教授比平常低沉的聲音,音量壓得很低:「從沒注意到,你 的被子這麼薄。」   蕭藺倒也誠實:「其實也還好,真的太冷,就穿件外套,也是足夠的。」   「你今天下午睡著的時候,明明就會冷。」   教授不提還好,一提起來,蕭藺的胸口就開始因為自己的失態而亂了調,「那是不小 心……以後不會了。」   「……我倒也不是……」教授打了個呵欠,腳邊踢到了剛剛青年一起提進來的包包, 不是蕭藺平常上班慣用的那個,倒像是個旅行袋,一下子教授腦裡迴旋過幾個念頭,眼神 變得銳利,「……這是?」   蕭藺趕緊把行李提到牆邊的地方去,而後露出今天那種有禮的微笑,「還沒跟教授提 ,我之後要跟實驗室去海外研討年會……要快一個星期才會回來。」   教授的神情一下變得輕鬆,「喔,這樣嗎?機票錢……有補助?」   蕭藺剛剛有禮的笑容現在看起來有點害羞,「嗯,是有補助一半,雖然說一半也很貴 ……但我……還是想去看看……」   「夠暖嗎?」教授忽又皺起眉頭,「現在美國的氣候已經比臺灣要冷許多了……」   蕭藺意會過來,教授自然知道這種有歷史的研討會在這個季節裡多半在哪裡舉行,「 有買了件羽毛外套了。」   是跟誰去買的呢?教授思索裡,自己已經坐在床沿,「什麼時候出發?」   「明……今天凌晨。」   教授看著還站在原地的青年,把旁邊的棉被拉開,「那你快點睡吧。」   「我……」蕭藺剛剛進門後,一直不解的疑惑在此刻明朗起來。   這時候教授卻開始連聲催促起來,蕭藺最後順從的脫了拖鞋,整齊的排列在床邊,而 後怯生生的躺在床上。教授把被子在人身上蓋好,逕自走了開去。   燈已經被關上,蕭藺感覺剛剛微微溫暖的體溫因為被子被人掀起而變得有些涼,嬰兒 油的香味在黑暗中變得更芬芳。   蕭藺一時衝口而出,「教授……」   只是一聲呼喚,但是教授明顯的在裡面感覺到不安……甚至是被壓抑著的焦慮。   旁邊的人轉過身來,因為少年語氣裡的欲言又止而疑惑,「嗯?」   「沒……晚安。」蕭藺只能夠這樣收拾。   教授覺得有些異樣,但沒有追問,「……晚安。明天我先載你去機場吧。盈盈那邊不 急。」   蕭藺沒有拒絕。      @      研討會大都是英文報告,蕭藺在這方面還一直在追趕,聽不懂的時候就請教資深前輩 ,在指點下,倒也能夠掌握半數以上的內容。接近一週的行程也不是天天都專注在研討會 ,偶爾會附加一些觀光行程,而後再搭車或交通工具前往下一個研討會地點。   出門本是興奮,時差卻直接影響了蕭藺的狀態,畢竟他原本不易睡不易醒,所以這對 他而言變成是加倍的折磨。   美國的氣候在這季節裡確實是冷,但是又乾燥,蕭藺連著幾天都因為鼻子不舒服,中 斷了好不容易進入情況的睡眠。   這日研討會裡的休息時間蕭藺終於撐不住,在放了暖氣的會場裡打起瞌睡,忽然身邊 有人搖著自己,蕭藺不悅裡皺皺眉,終於睜開眼。   「學、學長?」蕭藺驚訝裡,睡意意外的消去一大半。   「嘿嘿。我也沒想到你也會來這場年會。」   「你怎麼會……」蕭藺這時才看到學長的西裝筆挺,簡直不像是他印象中那個在穿著 上經常隨便,偶爾邋遢的人。    杜熙唯揪了揪自己的領口,「……老師一向有帶博士班學生參加的習慣。」   「你說……」蕭藺完全清醒過來,「教授……也有來?」   「那當然啦。唉,我要去前面了,怎麼辦,下一個時段開始我就要上去了……」   說著說著,杜熙唯已經起身,臨走前嘴裡還一直碎念著講稿之類的東西。   蕭藺翻閱了手上的手冊,之前一直沒注意,現在他盯著眼前出現在附錄和摘要中的姓 名縮寫,這才知道教授也有來貼海報,也有讓博士班學生上臺報告。   有備而來的學長以一口腔調微怪的英語開始講解自己的實驗成果,並且回答場上接踵 而來的問題,幾方那麼自然的討論起來的時候,蕭藺很是欽佩他。   學長下臺後,又接著是幾個講者在準備,空檔的時候,蕭藺在會場裡回頭,想要看看 教授在哪裡,卻是一時沒有找著。   這個時候,公仔學姐卻忽然緊緊拉住蕭藺的手,「蕭藺,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什麼?」蕭藺側耳過去聽。   等到女人叨叨絮絮的說完,蕭藺難得冷著臉,「拜託,這種事……」   「這件事對我而言很重要。」實驗室學姐認真的在他面前合掌拜託。   「晚上嗎?」蕭藺還是不太願意,「但是……好吧,下不為例。」   休息時間已被用完,而後演講又馬上開始,會程終於結束之後,因為對蕭藺的實驗室 而言,今天是行程中最後一場研討會,所以今晚到隔天已經算是自由的時間。   蕭藺知道自己實驗室是屬於沒有通宵達旦不肯罷手的類型,多半等等要去買些酒類而 後大鬧一陣。   這時候學姐用眼神示意蕭藺,「我去買!順便徵調御用男丁。」   身為實驗室唯一的男性,蕭藺很認命的堆滿笑容從命。      @      在機構裡附屬的購物中心裡把大家的飲料採買完,蕭藺出聲了:「學姐……那個…… 你自己去拿,我在這裡等。」   「不要……萬一我被奇怪的外國人搭訕怎麼辦?」   蕭藺苦笑,同年齡而論,東方女性的面孔在外國人眼裡一向不可思議的年輕,「…… 我……唉,我跟你去就是了。」   隨著女性用品越來越近,蕭藺的眼光就越是跳躍,後來一直認真看著賣場裡很遙遠的 馬鈴薯堆。   直到學姐推推自己,蕭藺才僵硬的,「好了嗎?走了。」   只是蕭藺心神不寧裡走得太快,這下女孩子跟不上了,「你等等!不負責任,既然答 應了……」   這時遲那時快,公仔學姐試圖不要撞上剛剛擦肩過去的人,在這樣臨時的混亂裡,手 上的驗孕棒掉在了地上。   一個東方的面孔幫她撿了起來,那人穿著襯衫西褲,搭著長大衣,很有學者氣質。   「謝謝。」公仔學姐在驚訝裡注視著對方,幾乎忘記了那份由男人幫她撿起的尷尬。   但是那個男人的目光從手中移走之後,卻是向著蕭藺而去。   蕭藺意外的看見那件熟悉長大衣的翻領上別著那個自己盡力挑過,指甲大小的四方形 銀製胸針。   那個時候蕭藺覺得這個男人只適合端正而雅緻的裝飾,現在看來,果然不錯。此刻教 授的風度仍然是如此溫文有禮,目光也只是幾秒,馬上回到面前的女性。   「抱歉……」公仔學姐正要在尷尬的猶疑裡,切換成英語頻道再道一次歉時,聽見那 個微微乾澀的男中音,標準的中文發音:「沒關係。」   長大衣很快的消失,剩下長長的後襬供蕭藺注視。      蕭藺其實想要追過去,但是,卻連這點自由都沒有。   側目的眼光,儘管只是在一個商場的空間裡,儘管只是因為華人的一點聲響,原來就 已經可以那麼尖銳,連他自己都覺得訝異。      @      回到下榻的房間,教授把剛剛去買的伴手巧克力反常的隨便丟在桌上,打開電視,卻 無法聽進半點節目。   ……那是青年躺在榻側輾轉時沒說出來的話嗎?女孩子說了負責兩個字……青年是從 什麼時候開始和她……呢?   但是是自己叫他去認識女生的沒錯吧?所以那些不積極的碰觸和逃避也有了解釋。   他一直沒有對蕭藺說過,從前他曾經收過一封電子郵件,也許是手誤,也許是系統錯 誤,總之信明明是給另一個人的,卻讓他收到了。   寫信的人說,他可以喜歡一個人不只三年,還提到了什麼肉體外遇與精神外遇上的差 別。現在的年輕人到底是怎麼看待這種事的?范頌銘蹙起了眉頭。   這種情形稱得上是外遇嗎?他甚至都還未曾與他……有過關係。   但反過來想,這會不會算是另一種不健全的交往?畢竟沒有與同性有過交往經驗,從 前和太太行周公之禮,是在訂婚之後……但是現在這種情形似乎沒有所謂訂婚了?   如果遲遲沒有發展,自己是不是讓對方在心理和生理上有所……壓力?像是另一種不 可能長久而穩定成為固定伴侶的暗示?   對蕭藺而言,也許那一分羈絆還更形重要。   青年失去雙親已有時日,想要組織家庭卻也沒有什麼不對。碩士班畢業,走入婚姻的 大有人在,自己在二十幾歲的時候也是這樣。自己也有女兒,在這點上,又有什麼可以要 求的呢?   時代變得不一樣,先有後婚,也可以當成件喜事來辦。   自己其實應該倒過來祝福新人。   可是,又該怎麼停止自己心裡那份……想要把青年留住的衝動?      有了敲門聲,教授從門上眼孔裡看見那個現在自己不能冷靜以對的人,終究沒有開門 。        ------         註1:微量離心管,原文為Eppendroff,在實驗室中通常是以原文直接稱呼。是一種 可裝小量液體的附蓋塑膠耗材,通常只用一次就會丟棄,可以避免重複使用的污染疑慮, 是生醫實驗室必備的好幫手。           -----   第八章      飛機已經抵達自己熟悉的土地,范頌銘深吸幾口氣,終於按下手機的撥通鈕。青年搭 的班次抵達不過比自己早十幾分鐘,不同的航空公司而已。范頌銘說詞都已經想好,也覺 得自己已經在理智尚可以控制的範圍內,但是應該接電話的那個人,卻一直沒有被找到。   回到家裡的時候,青年的鞋卻已經安安靜靜的躺在玄關門口。        教授在青年第一次向自己如此明顯展現出的違逆裡,無可避免的顯出幾絲氣急敗壞, 一下子失了平常的禮貌,闊步到青年房間門口,開口的時候神情其實有點嚴肅,「蕭藺, 我找你好……」   教授的話停了下來。   蕭藺坐在一臺筆記型電腦前,而他從螢幕的倒影裡看見,教授站立在正對銀幕的位置 。   銀幕上男女兩人交媾的畫面毫無遮掩,無碼的鏡頭正好帶到關鍵處,雖然無聲,但是 也足夠讓教授震撼了。   看到教授轉過頭去,蕭藺將連線的耳機拔掉,把手中贅物隨便擲在桌面上,影片裡的 浪叫,多國發音穢言穢語的漫天起舞。   而後在教授再開口前,蕭藺按了暫停。   「教授,你知道嗎?這種片子,我已經看四十分鐘了,一點點都沒有快轉。」   「我……你為什麼要……蕭藺?你幹嘛?」   蕭藺遲疑一會兒,隨即俐落的解開皮帶,教授甚至還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時 青年的褲子已經下滑到腳踝,只剩下內褲。   「教授,你知道我跟你決定性的不同嗎?」   蕭藺笑了笑,「你還會避諱,但是我一點反應也沒有。教授,我是純種的GAY。」   「蕭藺。」教授的聲音帶著一分不冷靜,剛剛的生氣已經消退下去,剩下的是尷尬以 及不忍。   「教授,你不相信我。」   害怕裸露的青年,在那個從來穩重自持的男人眼前,暴露著所有。   「教授,看到這個疤嗎?」蕭藺指著自己大腿內側,一小片還帶點紅黑的斑點。   「這是煙燙的。我大學的時候,有個女人強迫我,可是她無論怎麼做,我都不能滿足 她。於是她拿煙燙我。一直到她自己也燙不下去為止。」   他面無表情的繼續說道:「教授,我如果有可能讓女人懷孕,恐怕是讓人強暴的。除 此之外,如果要跟女人生小孩,只能做人工受精吧。」   蕭藺的聲音冷到有點發抖,但是還是字字清楚:「如果我是真的要跟女人做人工受精 ,又何必陪女人去買驗孕棒?要驗,又何必驗到國外去……應該去診所掛複診,不是嗎? 」   「蕭藺……」教授不知道什麼時候踱了過來,替蕭藺扣上皮帶的手劃過年輕的皮膚, 「你不要這樣。」   「教授,你不要這樣對我……我會受不了的……我……」   青年的聲音像是結凍一般的冷而乾澀,「你明明在……但是卻連見我都不肯了……我 是不是根本不需要跟你解釋……」   教授看到說話的那個人眼眶開始泛紅。   「學姐她……早就結婚了,只是為了那日早晨有了孕吐的感覺,所以急著想知道是不 是懷了第二胎,因為一旦有,她就會不再跟著大家喝酒熬夜……是因為她出發點也是為了 寶寶好,我才勉強答應……」   「……小藺。」   被教授抱在懷裡,聽到教授又叫了那個名字以外的稱呼,蕭藺一時控制不了,還是嗚 咽的哭了出來。   後來蕭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記得男人很溫暖的把他一直抱在懷裡,還親吻他,極 盡溫柔的,而後哄他去洗澡,哄他喝一些溫水,哄他躺上床去睡覺。   教授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放著青年一個人。之後青年又變得那樣的溫順,從前是因為 小心翼翼,但是現在卻是一種全然的放棄……   而那無所謂到稱得上乖巧的樣子卻是……那麼的可憐。所以即使現在明明有了青年可 以自己睡的床位,有了那些多出來的幾件棉被,教授提起青年的行李袋,還是叫青年到自 己房間睡。   一點點的猶豫,但是蕭藺還是照著話做了。      和青年躺在同一張床上,教授看著此刻背向他的身影,異常的心悶起來。想要抱住他 ,呵護他的衝動都還在,一個轉身的距離裡,欠缺的是什麼東西?   如果身體可以靠著靠近來暖和,那麼,心呢?   「……小藺?」教授拉近和他的距離,才發現他的身體緊繃著,完全沒有睡意。   果然是這樣嗎?   就算就躺在他身邊,仍然不能讓他安心。就好像一旦青年在自己的親女兒身邊時,總 是無意識的露出那麼可憐的笑容。   教授在被褥裡的手,觸到青年的指尖時,他感覺到年輕軀體的震動與瑟縮。   「……會冷嗎?」教授乾脆的把手放上蕭藺腰際,教授感覺到青年似乎畏縮得更厲害 了,終於忍不住在那腰上用力,把青年翻過身來,想要看看年輕的臉上是不是還在流淚。   這時對上的是滿臉赤紅的蕭藺,在近距離的接觸裡,教授不只感覺到對方異常的灼熱 體溫。   無法掩飾的是,已經明顯不過的生理反應。   「教授……我……我……」那雙眼裡泛出淚花,「……你不要看。」   他甚至摀住自己的雙眼,硬是扭過頭去,儘管真的不願意被看見,但蕭藺對於自己環 在腰間的手卻一點沒有掙扎,「……你不要看。」   蕭藺嚅囁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青年抽噎的聲音讓范頌銘心都亂了,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讓自己稍微冷靜,而蕭藺卻 在教授堅持但是不強硬的接觸下,越發不能控制物理性的衝動。   「小藺……」   此刻教授的低沉呼喚對青年而言卻是那樣陌生,但蕭藺還是習慣性的注視著發話者, 「你沒有錯,為什麼要道歉?」   「我、我……」青年還是那麼慌張,好像做錯事的孩子,「對不起,我……」   「你還年輕,自然是……」教授的身體貼上來,貼在頸部的氣息讓蕭藺幾乎崩潰。   教授其實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依在自己頸邊呼吸而已,蕭藺已經開始發抖。   軀體疊合在一起,衣著整齊之下的感官有限,但是卻因為這樣的反差更讓蕭藺更加意 識到對方的存在……   對方的靠近。   教授已經感覺到蕭藺難耐的無意識磨蹭,「小藺……會不會難受?」   真的受不了,蕭藺也還是搖頭。   他聽見教授的嘆息。   然而儘管是嘆息,罕見的沙啞,也已經讓自己背脊發麻,理智瞬間瓦解。   而那手部的溫熱卻滑過他的腰間,更往下去。   「不可以……不可……不可以……」蕭藺字句吐得艱難,「教、教授……」   「不要這樣叫,蕭藺。」教授的目光閃爍,隨著動作越發激烈,而漸漸的深沉。   「嗚……」蕭藺習慣性的還是用了那個稱謂,「教授……不……會……會弄髒……」   范頌銘對上蕭藺的眼睛時,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要清晰的刻在比他年輕十幾歲的靈魂和 身體上,「蕭藺……你真是……讓我在地獄。」   蕭藺益發止不住顫抖了。   「我有種在犯罪的錯覺……小藺。」   身下的人,因為與自己的耳鬢廝磨而滾燙,教授低聲呼喚:「……小藺。」   青年貼在教授背上的手,全是汗濕,而深陷在枕頭裡的容顏,神情迷離。   剛被吻的時候,蕭藺還不能反應過來,只任由對方貼上來,吸吮著,輾轉著。   然而在溫暖的觸感裡,蕭藺驚訝更甚了,因為他發現教授在舔他的唇。   男人應該是帶點哄騙的意味,但是在蕭藺眼裡看來,更像是……撒嬌。那是一個多麼 充滿誘惑的詞。   一旦要得更多,兩個人就越是停不下來。   教授手裡的人一直扭動,於是他不斷的親吻他,撫摸他,甚至是與他舌頭交纏。   他眼裡最柔順而靜謐的存在,在他身下的時候氣息亂成一團。教授喜歡聽這樣子的他 。   他知道他不應該是安靜的。他希望這個時候他不是安靜的。   蕭藺緊緊倚在自己肩上,埋著也掩飾不了的輕喘,更加深了教授的執念。   「小藺……」   教授故意摸在蕭藺胸前,果不其然,青年的頭一偏,像彈跳的魚一樣,向後一仰,整 個繃緊著,白淨的頸項帶著力度,從弄皺的枕頭中一下子展露出來,在月光下溫潤的裸裎 ,蕭藺在對方毫不退卻的刺激中,雙眼都忍不住閉上,緊抿著唇。   范頌銘一口咬上眼前浮動的喉結,手下按得實了,不讓身體逃脫,蕭藺禁不住的斷續 著:「……嗯……嗚嗚……」   教授的聲音傳入蕭藺耳中,還是聽慣的溫言,但氣息卻是軟膩,「……沒關係的,小 藺……」   低沉沙啞的男中音一點一點的侵蝕著青年的理智,「不用……不需要那樣子……」      ……什麼?什麼樣子?   蕭藺不明白教授在說些什麼,他只知道自己今天真是糟糕透了,光是一點點的觸摸, 就醜態百出的扭動著身體,還抑制不住的呻吟了……   教授會不會討厭自己?   ……在保守時代裡長大的教授,會不會覺得這樣的自己很無恥,就像是那些污名化的 羶腥頭條新聞裡描述的多交傷風敗俗?      蕭藺倏然想起那本被自己狠狠丟進垃圾桶的書。   越是這樣想,就越發覺得羞愧,但是卻更刺激了自己背道而馳的欲望,身上的每個毛 孔都叫囂著,他已經無能再封鎖了。   「……小藺。」   只是一聲呼喚,微微帶著幾絲沙啞而已,蕭藺已經完全失守。   「……教授……嗚嗚……」   蕭藺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衣襟敞開了,也不知道褲子什麼時候掉到了膝蓋,這個時候 蕭藺在對方微微遲鈍的動作裡,把目光回到男人身上。   「該怎麼……嗯……」教授的表情為難,言辭裡帶點他從來沒看過的窘迫,「……嗯 ……就是……」   果然嗎?蕭藺悲哀的想。   ……教授是主流的異性戀族群,就算被自己引誘了,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反正……要 是什麼都毀了,不如用身體好好記住這一刻就好了。   蕭藺一咬牙,就把腿勾了上去。   「教授……你……就把我當成女人……就好了……」   蕭藺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悲慘,教授就算箭在弦上,也冷靜了幾分。   感覺到教授還沒有任何動作,蕭藺甚至迎了上去,「……教授,你就……就……」   肢體配合上含糊的言語,教授忽然明白了。   俯下身,范頌銘貼在蕭藺的耳際,「……這樣不行的。」   像是害怕連這一刻都失去,蕭藺把教授的衣角攛緊了,也不管現在身體敞開凝視教授 的行為其實是多麼蘊含情欲的象徵,聲音滿是顫抖:「……可以的,拜託你……拜託你… …」   再一次的請求從青年的口中吐露:「拜託你……」   教授擁抱住那個身軀。   這應該是如此美好的事情,為什麼蕭藺的眼睛裡有那麼多的悲傷?   為什麼明明是兩個人分的欲望,卻演變成蕭藺單方面,看來如此可憐的請求?   教授忽然壓在蕭藺身上,青年甚至準備好豁出一切的心理閉上了眼睛,但是幾秒鐘的 沉靜之後,蕭藺發現教授只是把面容埋在了自己躺著的枕頭裡。   蕭藺還喘著,但是動也不敢動了。   終究……還是不行嗎?教授後悔了吧?一想到這裡,蕭藺扭過頭,把自己的頭顱壓進 枕頭裡,卻隱瞞不了枕套被淚水浸濕時,深色的水痕。   教授抬起頭,輕聲嘆息裡,向著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不再凝視自己的人說話:「小藺 。」   枕頭裡的人陷得更深了。   事實上,青年故意扭過去的臉,讓教授不解。   但蕭藺再怎麼迴避,卻不動上一動,或是跳起來發脾氣。他只是躺著,姿態裡,還是 那樣順從。   面對青年此刻的逃避,教授並沒有情緒,仍舊耐心的:「小藺……你看著我。」   縱然覺得羞恥,但是只要是那個人說的話,蕭藺就沒辦法假裝沒聽見。真的沒辦法。   「小藺,為什麼哭?」教授撫著蕭藺的臉,蕭藺的眉間,蕭藺的唇角,又是那句話: 「……小藺,為什麼哭?」   蕭藺什麼也說不出來。   教授閉上了雙眼,青年忽然害怕了起來,也許他就要離開了……可是為什麼?明明已 經這樣靠近了,為什麼還是沒有辦法……   為什麼?   所以蕭藺忍不住伸手去碰觸了,用著指尖去感覺那個人,好像每個細紋都清楚了。   就在蕭藺要縮回手心的時候,教授意料之外的捉住了青年的手。甚至細細的把手貼在 剛剛被撫觸的臉上。   「小藺,這麼美好的事情……為什麼要哭?」   蕭藺顫抖的幅度讓教授訝異,那張嘴裡連聲音都有點模糊了,「我以為……我以為… …」   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色,但是現在流淚的神情卻跟剛剛不同了,教授又吻住他的時候, 似乎是明白了。   「小藺,告訴我……」教授輕聲問,「……為什麼哭?」   蕭藺眼睫又濕潤了,「我以為……以為你會討厭我……討厭這種事情……覺得……髒 ……」   教授用連綿的親吻回答了這個問題,而隨著答案愈燃愈烈的,還有又親密起來的肌膚 之親。   教授止住接下來的衝動,「小藺……你有沒有……我上次看新聞說,有那種……可以 使用的……」   蕭藺面對微窘的教授,有些遲疑,「……你是說保險套?」   教授的臉僵了一下,「嗯……還有……」   蕭藺瞬間懂了,「教授,在我行李的暗袋裡……那個時候把房間給妹妹,就一起清出 來……畢竟是她的房間,放這種男生的東西,感覺很怪……」   教授起身,把赤裸的青年蓋好,而後伸手到蕭藺說的地方摸索,回到床上。   青年看著教授還戴上了眼鏡,趨向昏暗的燈源,似乎正詳細閱讀小包裝上面的使用說 明,他忍不住揪住那隻手,「……就……塗上去而已……」   教授直接的,「這樣用……對嗎?」   蕭藺忍耐著那種痛楚,盡力的在對方的試探裡深呼吸,教授不諳此道,自然非常生硬 。   「小藺?」教授這樣詢問著。   「嗯……」蕭藺喘息,「嗯,可以……可以的……」   「但是我覺得你看起來很痛。」范頌銘有些擔心。   「等等……等等就會好一點的……」蕭藺努力調整姿勢,繼續用深呼吸緩衝。   雖然剛開始不得要領,但是教授知道親吻與愛撫是情人共通的語言,兩人的身體終於 漸漸放鬆了,到了後來,不熟悉的摸索也變成另類的調情,蕭藺開始再度抑制不住呻吟。   「教授……」蕭藺感覺到對方的注視,斷續的:「……眼鏡……不要戴……」   教授意會到他的意思,伸手拔下了之前為了閱讀而戴上的眼鏡,而後再次俯身親了那 個青年。   緊密貼合的軀體,讓蕭藺有種真實感。   這次蕭藺又哭了的時候,教授沒有問他為什麼。      快感過去,教授打理好自己,也幫青年清潔過後,換上衣物,把青年摟在懷裡。   蕭藺這次很快便睡了過去。      @      蕭藺後來還是搬回了另外那個房間,只是偶爾,會和教授一起睡。親吻變得頻繁,只 要睡前道晚安的吻過了界,通常就會同寢而眠。   發生關係之後一個人孤單的睡著,那種感覺實在太糟了,過去蕭藺已經體會過那代表 什麼意思。   不算高檔的旅館,廉價的沐浴乳香味,一個人在昏暗的燈光裡終於睡過去。   而那個和自己發生關係的人,和自己根本沒有關係。   圈子裡多的是一夜情。但是蕭藺也只試過一次,那不算是悲慘,只能說,很空虛。   蕭藺發現教授不習慣裸身而睡,總是要穿好衣服,順便把他的儀容也稍微整理過,才 會再抱著自己入眠。   而蕭藺也總是清醒著到再度抱著教授的時候,才能安心睡去。   這種中規中矩的老派作法,旁人看來也許不解風情,但是這件事對蕭藺而言,卻非常 可愛。   那種可愛……套句教授的形容詞怎麼說呢……非常……令人印象深刻。想到這裡,蕭 藺笑了出來。      「談戀愛了喔?看你沒事笑成那樣。」實驗室的公仔學姐在旁邊打斷了握著試管傻笑 的蕭藺。   蕭藺側過臉,放下離心管,心虛裡反而整理了一下桌面,「……不然沒事要每天哭嗎 ?笑一下不是比較好?」   「什麼時候結婚啊?」嬌滴滴的聲音讓蕭藺頭頂發麻。   「……什麼結婚?你少亂講。」   公仔學姐把已經不用的碎冰倒進水槽,「哪有亂講?不結婚你是打算耽誤人家青春喔 ?現在的男人怎麼都變成這樣,好男人都是Gay啦。」   蕭藺肚子裡腹誹不已,現在就站在你面前啦,嘴巴還是繼續接話:「……那也一樣不 能結婚啊。」   「誰說的!我就知道有一對要結婚!」公仔學姐的表情得意洋洋,一邊露出嘿嘿嘿的 笑容,不知道在高興什麼。   「……國內又不行。」   「所以要去國外喔!這麼多年來我練成的外語終於要派上用場了,我到時候要請假, 呵呵。」   蕭藺看著學姐樂不可支的樣子,嘆了口氣。希望她到時不要連攝影設備都一應俱全才 好。   笑嘻嘻的學姐轉身把之前說好要商借的GRE(註1)和托福(註2)講義參考用書塞到 青年懷裡,一時間蕭藺手上簡直是驚人的重,「你啊,還是先結婚吧,不然等你終於放心 下來想這件事的時候,人早就跑了。」   「……這是?」蕭藺瞄著擺在最上面的紙本,愣了一下。   「喔,那是團購的單子啊,那個牛軋糖很好吃的喔,十分有名,也沒有很貴,你可以 買回去當伴手禮,現在買剛好過年前會出貨,而且這一批會裝在動物造型的盒子裡喔。」 學姐十分興奮的指著目錄上的可愛動物造型,祥獸雖然張牙舞爪的怒吼,配上的卻是喜感 的眼睛和圓滾滾的身體,整體看來頗有過節的熱鬧感。   嗯……蕭藺點點頭,雖然年節對孤身的自己而言,一向稱不上是個有所期待的節日, 但是如果只是送個糖這種簡單的事……蕭藺用筆把自己的名字加在團購單的後面,數量登 記為一。   「你不曉得好事要成雙嗎?」學姐自動的幫他再添一記,「乖,取個好彩頭,不然多 的那一盒算學姐送你的。」   「我……」   「你就當作是我的祝福吧,等你的紅色炸彈啦!好好的享受最後的單身生活吧……結 了婚之後啊,就有很多的人情煩惱,公婆啦,娘家啦……煩都煩死了。」   結婚……想到這裡,蕭藺年輕的心裡,微微的蒙上了陰影。      @      隆冬十二月過去,不知不覺,越來越靠近新年。   最後一天上班日到來,返家時多出來的手提紙袋裡,是兩包剛剛領到的糖果,喜氣洋 洋的動物肚子裡是甜甜的糖果,蕭藺怎麼想,都覺得向來穩重的教授會覺得小孩子氣。   不過年紀再大一點的長輩,也許就又覺得童趣了。   蕭藺心裡有幾種打算,正思考著,聽見有人叫喚自己的聲音。   「你回來啦。」看見蕭藺進門,范頌銘出聲。   察覺到范頌銘好像是在等自己,蕭藺直接走到客廳,「教授還沒吃晚飯嗎?」   「是啊,想說一起去吃飯,順便等等要去買些禮品帶回老家去。一起去吧?」   教授是在暗示自己過年要回去家裡了,蕭藺想,對方顯然很有技巧的避開了自己過年 無處可回的窘境,但是邀自己一起去買東西的舉動,還是意味著多多少少的有些為自己擔 心吧?   「好啊,」蕭藺淺淺的笑一笑,「我去放個背包。再說我也要買點東西,不然大過年 商店也沒在賣吃的,還是得自己動手才行。」   在路旁小店裡相對著吃滷肉飯,小菜裝在同一碟裡,偶爾舉箸時頗有靈犀的相讓,或 是勸菜,這一種看似平常的舉動,卻都讓蕭藺心思浮動。   量販購物商場裡,這個時候人潮已經比平常多上許多。不過學生倒是少,畢竟回鄉潮 已經發酵,這樣原先準備用來應付的「十種萬一的理由」也許就不需要派上用場,所以蕭 藺也就比較放下心來。   教授把推車留給蕭藺,兩人分別去買自己需要的東西。   心裡有一點簡單的打算,所以蕭藺揀選的都是些葉菜蔬果,附加一隻手扒雞,回到共 用的購物車前放好了,他站在原地想了一想,覺得大概再買一瓶罐裝果汁就差不多了。   教授在人群裡抱著六個排作一盒裝的水蜜桃,在熟食部門看不見青年,轉了幾個預期 的點,也沒有見到對方。   身邊的人潮來來往往,見不到他,也不知道該到哪裡找他……   范頌銘心裡忽然有一瞬充斥著微妙的慌張。   原本他已經掏出手機來要詢問,眼角忽然看到那一個有些單薄的身影。   很奇妙的,范頌銘沒有出聲叫他,只是隔著一段距離,默默跟著他的腳步。在商場裡 不比外面的氣溫,蕭藺把外套脫了下來,勾在手肘上。   而後他看著主人翁身上微透的襯衫下擺擦過路旁促銷的罐裝茶葉,揚起一個弧度,旋 即迎面而來的是商場試飲車攤的茶香,這個時刻,他竟然覺得蕭藺隱然帶著幾分飄逸。   范頌銘這個年代的人多半覺得襯衫不紮進褲子裡,就全身不對勁,從前看見的時候只 覺得時代變了,年輕人的審美觀不一樣了。   當蕭藺的衣角又因為路人從旁飛奔而翻曳起來的時候,范頌銘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夠真 正欣賞到橫跨另一個世代的美感。   「怎麼說,最重要的還是要能夠聊天吧,」當時另一位列席的未婚教師,在某一場演 講後與范頌銘的聊天裡這樣說道:「在意的也不只是雙方的年齡差距,還更怕比自己年輕 的對象,你說的明星她沒印象,她講個笑話你根本搞不清楚點在哪,笑得很勉強……代溝 真是可怕。」   自己的起居、飲食習慣、喜歡的運動休閒……種種的老派作風至今也已經盡數坦承以 對。   生活上面兩個人尚能互相適應,實際層面的磨合說起來已經算是頗為順利。   然而精神層面呢?范頌銘看著那個青年蹲在飲品量販的集中區,歪著頭像是在思索口 味的選擇。   看見他拿起蘋果汁是一個結論,但是為什麼選蘋果汁而不是葡萄汁,如果沒有試圖去 瞭解,蘋果汁這個東西就會變成只剩下一個印象。   印象是刻板的,人卻是活生生的。兩個活得夠久,卻又彼此毫無交流,缺乏體會的人 ,就會產生代溝,理解上的誤差。   范頌銘走到蕭藺旁邊蹲下,跟著看了一會兒,「……你好像沒有嚇到?」   「你的皮鞋聲我認得啊。」蕭藺伸手放回蘋果汁,之後轉而去取柳橙汁,而後把手探 到貨架最裡面,察覺到教授有別於平日一直注視著他,蕭藺接著解釋:「後面的保存日期 比較晚。」   「比較喜歡柳橙?」   蕭藺笑起來,「純粹因為特價。」他看見教授手裡的水果禮盒,接過來掂了掂,從盒 縫嗅著,「水蜜桃嗎?」   「嗯。」教授順手取過放在地上的大罐柳橙汁抱著。   兩個人都站起身來,走路回到購物車的途中,雖然時間差已經有點久,也許會顯得突 兀,但范頌銘又開口:「因為他們年紀大,吃不了硬的東西。」   蕭藺試探的問:「所以那些瓜子、乾果等等,也都不行嗎?」   「嗯。不要說硬的,軟到黏牙也會有問題。」   那一刻蕭藺覺得原先想把那包糖果送給教授,讓他帶回去做為禮品的想法,也許是不 適合的了。      兩個人購物回家之後,蕭藺整理該放進冰箱的食物,教授則開始收拾簡單的行李。   因為在廚房,所以他順便泡了一些茶水,端到客廳時發現沒有人,於是他轉而邁步到 書房,最後發現亮燈的是臥室。   因為兩手都拿著茶杯,所以蕭藺無法敲門,「我進來囉。」   范頌銘隨即放下手邊的衣服,拉開門板。   看著對方放下杯子之後,教授拿起熱茶喝了一口,又回去坐在床沿整理行李。   蕭藺沒有離開,縮起小腿盤據在教授用慣的電腦椅上,偶爾出聲提醒要帶的東西。   在行李袋被拉上的那一刻,蕭藺忍不住問了:「你是不是等等就開車回去了?」   教授轉而坐到離他最近的床沿,「等我睡醒。」   「也對,那,你早點睡……」蕭藺正要從椅上跳下來,卻發現教授伸手拉動把手,整 張椅子連同自己順著滾輪滑到距離對方極近,幾乎可以親吻的距離。   然後那雙手摸上蕭藺的腰際。   「今天的你……很不一樣。」   「不一……樣?」蕭藺的話語因為對方大拇指在皮膚上來回的熱度而有些不連續。   親吻襲來,綿密、濕潤又柔軟……這算是小別前夕的纏綿嗎?蕭藺驚訝於對方微微異 樣的熱情,和第一次如此露骨的撫摸。   以為幾個吻就會結束的激情,沒有想到教授脫下眼鏡拋向桌上,轉而將他順勢抱起, 兩個人轉瞬就到了床上。   這是第一次蕭藺非常清晰的見到范頌銘未著眼鏡的臉。   從前都是在有些睡意的情形下見到,或是早晨,或是情潮過後。但也多半燈光昏暗。   范頌銘發現蕭藺在親吻裡異常認真的注視,「怎麼了?嗯?」   「沒有,只是……想看清楚一點。」   「你隨時都能看啊。」范頌銘吐息在對方的脖子,沉醉在泛起的紅潮,就在他已經伸 手解開身下戀人幾顆衣釦的時候,蕭藺卻像是忽然驚醒一般急急說道:「不行,教授…… 現在不行……」   看著蕭藺漲紅的臉,范頌銘不解,調情裡對方明明也十分投入才是,「怎麼了?」   「……就是……等一下……等一下好嗎?我……我先去洗澡。」   原來是擔心這個,范頌銘一邊輕撫一邊回答:「……沒有關係的。我身上也有汗味啊 。」   蕭藺猛然抓住教授仍在腰際的手,「不行。不是汗味的問題,是我沒有洗……」   范頌銘耐心的等待青年嚅囁的把話說完,「……如果不洗,不……不好。構造上天生 如此,所以……」   「所以你之前都有洗是嗎?」其實詢問的人已經知道答案。   蕭藺沒有說話。   范頌銘忽然想起,第一次跟蕭藺發生關係的那個晚上……那個時候,對方是用什麼心 情做這些事的呢?他不再嘗試挑逗,而是懷抱住對方,「……告訴我,你都是怎麼洗的? 」   「不、不要問……你不會想知道……」   「你為我做了什麼,卻不能讓我知道,我不認為世界上有這樣的道理。」   蕭藺終於還是抵不過對方的執意,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那個樣子,不會痛,或者不舒服嗎?」范頌銘聽完之後,想像了一下浴室那把蓮蓬 頭,拆掉花灑噴頭後軟管的水柱……突然覺得擔憂。   「不會……其實就是……想健康點就是大腸水療……溫水的話,就暖暖的而已……」   氣氛至此差不多也就變成大腸水療優缺點專業研討會,沒有什麼曖昧可言,後來又隨 意的聊了一會兒天,話題牽扯到外國生活時,教授覺得蕭藺十分感興趣,於是便多說了一 些當初留學的趣事。最後時間已經接近午夜十二點,兩個人就各自先後去洗過了澡。   洗完澡之後,蕭藺有些忐忑的走向教授臥室半掩的門,驚訝的發現對方確實醒著,看 來是真的在等他。   蕭藺走近床邊,覺得心跳突突。范頌銘放下用來打發時間的雜誌,關去日光燈。   小夜燈下,脫下眼鏡的教授,帶著笑意,認真的對同榻的蕭藺說:「還想看看我嗎? 」   蕭藺說不也不是,說是的話……又……擺明了剛剛自己還是存有綺念,才……   那一夜,兩人十分忘情。   教授在他入睡前這麼說:「還是該去買件冬被給你的。這幾日我不在,天氣又冷,你 就睡在我房裡吧。」   因為得不到回答,范頌銘親吻了對方好幾次,「嗯?」   「……嗯。」蕭藺迷迷糊糊裡答應著。   蕭藺當天做了個夢,夢裡自己抱著一顆好大的水蜜桃,但是捨不得吃掉。      @      蕭藺睡醒時教授已經離開,他稍微清掃了一下家裡,之後開始為一些簡單的料理做起 準備。   過年的時候在屋子裡開著電視,這一年有小金在旁邊亂嚷,吃過東西就把牠放出來逛 大街,蕭藺倒是覺得比以往都有點過節的感覺。   蕭藺待在現在的住所裡,教授必須回去家鄉,父母高堂,膝下兒女,蕭藺也覺得合理 。   教授不在的時候,蕭藺也知道打電話不好。實驗室休息到初三就開始上工,一直到初 五,家裡遲遲還是沒有人出現。   蕭藺剛開始有些擔憂,到了後來多半是覺得失望。除了新年快樂的內容,蕭藺也傳過 封簡訊,為了避諱,只問了教授大概什麼時候回學校。   但教授沒有給過任何答覆。   週末來到,蕭藺在難得的陽光裡,把小金放出來洗澡。   縱然小金的碗裡頭其實有水,但面積不夠大,對於會把翅膀張開碰水的鸚鵡而言,便 純粹只能用來飲水。真正要說洗澡,必須把鳥放出籠子,額外放個淺底的水盤才行。這樣 也可以避免鳥把碗裡的飼料給弄濕。   鸚鵡站在淺淺的水裡,蓬鬆了羽毛,而後開始扭頭搖屁股的,張翅亂拍,一下子把水 弄得到處都是。   以往都是兩人在週末幫牠放的水盤,而後教授會在一旁看他的報紙,蕭藺自己則幫牠 清籠子,接著取過教授看厭的那幾張,鋪在地板上吸那些四處噴濺的水點。   但今天沒有報紙,也沒有那個看報紙的人。   蕭藺拿了衛生紙彎腰拭起地板,鸚鵡趁機躍到他背上去。   「小金!」他感覺到自己的衣服也濕掉了,然而鸚鵡卻不肯下來。在背上竄來竄去, 噓聲不斷。   忙了一陣子,乾脆把衣服脫下來,鸚鵡終於離開背上,而後蕭藺嘆氣,把鸚鵡再抓過 來,用自己的衣服把牠擦乾。   換了衣服,在半濕的衣服上看見那些再縫上去的釦子,蕭藺伸手摸了摸,回頭看了看 剛剛跟進來房間的鸚鵡,站在衣架上的小金頭歪歪,已經歪到快要和身體成九十度角了,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蕭藺伸手:「來!」   小金從高處一下子降落在他手上。牠的爪子是他上次在一旁看著教授一隻一隻剪指甲 ,而後自己幫忙磨鈍的。   鸚鵡停在蕭藺的手上,乖巧的看著他幾秒,而後頭往旁邊轉了過去,對人刻意露出頸 子的毛。   范頌銘曾經告訴過蕭藺,這是小金在討摸摸。   蕭藺有些遲疑,但還是伸出手,輕輕的幫牠摸摸頭,摸摸下巴的毛,他發現小金似乎 很享受,最後還閉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蕭藺笑出聲來,而後帶牠回籠吃飯。   把窗檯上的植物都澆過水了,花時間清了清魚缸裡的苔蘚和魚大便,等國科會冷靜下 來,再餵些飼料,就差不多要接近晚飯時分。   好好的週末,一整天卻幾乎都待在家裡,不時與放在客廳裡的動物糖果面對面。   多出來的那一盒到底該送給誰?這種像禮盒的糖果,自己吃就太浪費了吧?   但是又該寄給誰?鄉下的……那些親戚掃過蕭藺的腦海,他搖搖頭,不再去想。   明明是新年,卻覺得沒有什麼地方可玩,蕭藺覺得或許是研究室坐久了,變得不懂得 玩了。   舊的研究所同學大多不在原地,新的工作場所也都是女性,太私下的接觸,難保流言 流語。小地方八卦傳得特別厲害。最近也有人懷疑起對面實驗室,一位穿扮中性的女孩子 是所謂的T(註3),特定人士幾句話裡總是酸言酸語的話說得很不客氣,甚至幾次在她本 人面前很沒禮貌的放話:「現在的世界真是的,女不女男不男,真是沒道理。」   但依據蕭藺的觀察,輔以優秀的同類探測頻率,那不過只是位個性比較帥氣的女孩子 罷了。蕭藺知道那句話講的時候不是針對自己,但卻也不能說這個話聽在耳裡沒有壓力。   蕭藺的心情就像是面前正準備加熱的過年剩菜大雜燴,好不容易聽見手機響了,興沖 沖一下子關掉爐上的火,看到來電顯示時,卻是個不認識的號碼。   「喂?」   「蕭藺,是我。」那個聲音,蕭藺當然不會認錯,對方也知道,「你知道我是誰。」   「立人。你故意換手機打給我嗎?」   吳立人的笑聲,「……不這樣,你會接嗎?依照你的個性,應該已經直接把我設成『 不用接』了吧?」   蕭藺不打算否認,「你找我?」   「吃個飯不行嗎?我們……還算是朋友吧。畢竟……我們認識彼此也不淺……」吳立 人像是有些疲憊,「……現在有些時候,真的連說個心裡話的人都沒有。」   有些時候,比如感情方面,圈內事只有圈內人能講,也只有圈內人才能幫上點忙。   蕭藺斟酌了會兒,「你和現在的伴吵架嗎?」   「嗯……有點。」嘆氣的聲音,「你還真是瞭解我,連這都讓你猜中了……我要先說 ,我並不是跟你看見的那一位在一起。」   蕭藺心裡暗罵白癡,不過這起碼算是對方的某種誠意。事過境遷,他也不打算再抓著 當初的痛處一直猛踩。   對方原本就是本地人,還住在這個城市,也很合理,蕭藺脫下圍裙,「那……等等我 有空。」   吳立人是個行動派,馬上發出直球,「那麼約哪裡?」   蕭藺報了個老地點,之後把爐上的東西收起來,隨便換了件衣服,出了門。      蕭藺到的時候,吳立人已經在桌前看菜單。笑一笑,蕭藺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這間店帶有那麼一點回憶的意味。從前他們還是情侶的時候,喜歡約在這裡吃飯,唯 一的缺點是離學校太近,常常一頓飯吃下來,被路過的大學部助教助教叫個不停。   在人前很有分寸,在房裡沒有節制,也算是他們的默契。   不過現在的時節,死大學生都享放假的福去了,沒幾隻小貓會留著。   對面的人大大的打了個呵欠,「啊,還是吃火鍋好了!家裡煮的超難吃的,用什麼魚 頭,還硬逼人把湯喝下去,真是受不了,真想自己煮算了。」   「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蕭藺把菜單翻頁後目光定在某幾樣品項上,「你就繼續煮 得一嘴好菜吧……我也想吃火鍋。」   吳立人瞬間知道自己剛剛無心裡說了些不該說的,一下子轉了口吻:「……你偷學我 ,我好害羞。」   「少來。」蕭藺笑笑。   侍者在兩人看似難兄難弟的笑鬧裡,把菜單收下去,兩個人輕鬆的聊了起來。      玩弄著手裡的水杯,蕭藺開口:「……他還沒回來?」   吳立人表情靈活的努努嘴,「對啊。在家裡他也不敢接電話,只好天天傳簡訊,通話 費又不能抵簡訊的錢,浪費死了,那幹嘛辦網內互打免費的專線啊?」   你不知道有人連簡訊都不敢多傳的嗎?當然蕭藺沒有立即上映內心劇場,「那又是怎 麼吵起來的?」他不解的問。   「唉,就是我想見他,想到有些惱了……所以就……」吳立人把腳換了個方向翹,還 是滿臉烏雲。   在送菜盤的空檔裡,蕭藺挑眉,「所以……」侍者離開後,他在調整爐火時繼續道: 「……所以你就自己跑去見他了?」   吳立人把菜開始扔進鍋裡,「嗯,你還真有兩把刷子。所以他千方百計用了個理由跑 出來,卻是把我在月臺上罵了一頓。」   兩個人之間有一時的沉默。   終於沸騰時,蕭藺用筷子戳起鍋裡浮沉不定的丸子,開始解析:「那算是甜蜜吧?」 而後他下了結論:「……這是炫耀。」   吳立人把不吃的芋頭和玉米順手丟到蕭藺的鍋子裡,而後把對方菜盤裡的蝦子和南瓜 夾走,「屁啦。」   想起包包裡的額外禮物,蕭藺把牛軋糖放上桌面滑行過去,「送你的。」   「哇,你人真好,知道我討厭花生還送我這個。」   「……你是不會再拿去送人喔?」   「這樣不會很沒誠意嗎?」吳立人吊起可愛的動物搖晃,「原本該收下的那位仁兄幹 嘛不要?」   「……你少管啦。」   蕭藺在有人陪伴的氣氛下,雖然覺得菜色比起之前變得有些縮水,味道也一般,但是 這樣的氣氛卻讓自己懷想起,從前與人一起吃晚餐的那些時候。   趁丟著第二輪火鍋料的時候,吳立人自己開了口,「……你說,我是不是太黏人了? 」   蕭藺嚥下丸子,「這就是你最新的煩惱嗎?」   又喝了口湯,蕭藺才慢慢說:「我……應該不認識你說的人吧,不過我覺得就算是黏 了點,其實也不錯,畢竟我們這種……你知道也沒什麼……法律的承諾可用,一切都是自 由心證,如果沒有表現出一點在乎,他也不會安心吧。」   「……是嗎?你還是很會安慰人……」吳立人想舉起鍋裡的湯匙攪動,卻被剛剛無意 間久置而變得熱燙的溫度嚇到,湯匙一下掉在地上。   蕭藺停下進食,「你還好吧?」看到對方點點頭,順便想要叫侍者處理一下,卻發現 目前只有櫃檯有人……是因為學生人潮減少,所以人手也自動減班吧?   「我去幫你拿湯匙,你先擦擦桌面吧。」      蕭藺走到櫃檯,說明來意,服務生顯然很忙,請他在旁稍等一下。這時候卻是聽見熟 悉的聲音。   正確來說,兩個他都不陌生。   在外帶區等待的父女,感覺是那麼親暱而融洽。蕭藺移動到不會讓人看到的死角,靜 靜等待。   「爸爸,你有喜歡劉阿姨嗎?」女孩的聲音很清晰。   沒有得到回應,女孩又追問了:「那卓阿姨呢?」   男中音一如往常,奧妙的迴避技巧,「……盈盈覺得呢?」   「劉阿姨好老……」   「所以你覺得卓阿姨不錯?」   女孩子大叫起來:「都不好!爸爸你不要跟其他人在一起!」   聽在蕭藺耳裡,是一番說不出的滋味,而女孩又說了:「……你跟媽媽和好好不好? 」   店員的聲音很是時候的在這裡打斷了對話:「小姐,你的冰淇淋好了。」   聲音應該是走遠了,店員也洗過手,回頭過來店內的櫃檯,「……先生抱歉久等,需 要什麼服務呢?」   說明來意,湯匙遞到手上的時候,窗口又有人叫喚:「抱歉,我可以跟你拿張面紙嗎 ?小孩子沾到衣服……」   教授這個時候清楚的看見了青年,目光隨即掃向全店唯一用餐的那一桌,只是此時蕭 藺已經取了湯匙,剛好側身離去。   蕭藺回到座位,吳立人取過湯匙,喝了幾口湯,發現剛剛還算吃得津津有味的人,似 乎變得有點沮喪。   「喂!你還沒吃飽吧。」   蕭藺笑笑,沒有答腔。吳立人什麼不厲害,嘴巴很行,一邊胡說八道,旅遊、美食、 八卦和低級笑話全都用上了,另一邊慢慢勸菜,總算讓蕭藺吃去剩下的大半。   終於在飲料上來的時候,吳立人清了清喉嚨,「我的蠢事都說得差不多,你也該提提 你的吧?」   「我?」蕭藺飲了口茶,「我哪有什麼蠢事可說?」   「呿,你沒聽過物以類聚?不然怎麼我們會同桌吃飯?」吳立人口吻戲謔,神情卻是 真切,讓蕭藺沒有再與他相鬧。   「……你……還有和他……在一起?」吳立人躊躇了下,選擇了一個比較中肯的用詞 。   在一起,這個詞實在是太模稜兩可了,蕭藺想。因為曾經很熟悉,對方從前平日的破 題法都是使用「你的伴還不拿來鑑定看看」或是「吃下去消化得如何」這種調調,這一分 彆扭也許是因為吳立人隱約有感覺到自己的憂慮,所以腸子打結,硬是擠出這個說法。   想到這裡,蕭藺有點想笑,又有些感傷。   就算有了肉體關係,有了一些為對方著想的舉動,甚至共同在一處生活……這算是在 一起嗎?   還是說,只是現在剛好住在一起?   他與教授之間確實並沒有什麼承諾。   但是反過來想,承諾……就算有了這種看似堅定無疑日月可表的東西,現在坐在面前 的人還不是背棄過他?   心情實在是糟透了。   思緒混亂,蕭藺低下頭,「……我……」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又道:「……我也不知 道。」   「所以心情不好?」面對這種回答,吳立人反而單刀直入,「……你……真不知道該 怎麼勸,當初我說話也有不對的地方,不過那也是一時情急,我的意思你知道的……可是 事到如今,也不知道怎麼叫你放棄他。但你也不知道這種答案,實在是……」   話鋒一轉,吳立人說得緩慢:「……抱歉,我從前,真的沒有好好的待你。」   蕭藺抬起頭,把剛剛擦過嘴的餐巾紙丟過去,「少來,你這一套搬回你小情人的世界 ,看看有沒有用吧。」   吳立人卻是正色道:「我希望……這些話,不需要對他用到。」   蕭藺看著對方難得正經八百的樣子,「……我就說你今天一直在炫耀。」      @      蕭藺在夜風裡騎車回到家,頂著輕微的頭疼,開門的時候,玄關還是一片漆黑。今天 說起來頗冷,覺得好像要感冒,蕭藺進浴室沖了會兒熱水。   出來的時候,發現客廳已經有人,蕭藺遲疑了一下,經過的時候,卻發現教授開著電 視,竟然睡著了。   放在客廳裡的動物糖果盒被打開了,桌上殘餘了一個撕開的包裝紙。   蕭藺關了電視,靜靜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伸手推了推教授,「……我洗好了,你可 以用浴室了。」   教授醒過來,「啊,我睡著了啊。」   但教授喝了些茶,卻沒有起身,「我今天看到你了,那個時候,我帶盈盈去買冰淇淋 。」   蕭藺知道自己被看到,雖然有點驚訝,但是也沒有那麼意外,「嗯,跟個朋友去吃飯 。」   「……他是上次跑到宿舍那個?」   蕭藺不知道教授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平常都讓自己和實驗室的人出去,也只說早點 回來,現在卻問得如此詳細。   教授盯著眼前的糖果,他當時遠遠一瞥裡,看見這東西也擺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於是 他又接著這麼問:「你……還跟他有聯絡嗎?」   照理來說,這也只不過是句多了點思慮的關心,但是聽在蕭藺現在的心裡,卻是連同 那份抑而未發的鬱悶,一起加速了情感起伏,「吳立人他只是找我聊聊他的感情煩惱,我 剛好也沒事,手上也有包又硬又會黏牙送不出去的糖果,根本不知道該給誰,剛好他約我 ,我自然沒有需要刻意拒絕。」   教授只是盯著面前的糖果,並不說話。   蕭藺知道對方並不高興,也明顯的看出來他一定有看到自己送給吳立人的糖果。   即使距離很遠也讓人忽視不了的辨識度,這該死的誇張包裝,蕭藺在心裡謾罵。   自暴自棄般,蕭藺繼續道:「對,我也送了他糖果,和你現在面前的一模一樣。之前 也沒有告訴你,國科會其實是我跟他分手前一起養的寵物。」   從前要是教授露出那麼點像是吃醋的感覺,蕭藺也許還會暗自竊喜,甚至願意為此刪 去吳立人的任何存在。哪怕其實當個朋友根本沒有什麼要緊。   但是,這時蕭藺想起別人為了戀情那樣的煩惱,反觀自己,卻是連個如此簡單的基本 問題都沒辦法回答,一時間話就脫口而出:「……怎麼我只是跟個前任去吃飯罷了,不想 要我跟他出去,你卻可以去相親?」   蕭藺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可是也沒有辦法再收回來。   那番激出來的話總和到這裡,對范頌銘而言可以算得上是相當刺耳,當初會向對方說 黏牙與果乾的話題原是美意,沒想到現在卻完全適得其反,甚至牽涉到家中雙親,加上糖 果和魚衍生出來的負面情緒,教授難得扳起了臉,「你都聽到了,我也不會瞞你。年節兄 弟間也難得相聚,過節親戚往返難免,被拱著糊里糊塗吃了幾場相親宴,這有很過分嗎? 我自從離婚之後,女兒拼命要我跟她媽媽和好,我又怎麼會不知道?親戚老是安排機會, 電話可以推託,當著面你又怎麼能不給人留臺階?   「我每年回家的次數已寥寥可數,父母年歲已高,自然會處處順著他們……也沒辦法 像他們希望的帶個媳婦回去幫忙,只能帶孫女兒回去娛親……慢個幾天啟程回來也是不得 已,卻也沒稱得上對不起誰。」   教授忍不住終於一吐心中真言,幾日以來在長輩兒女間層層累積起來的壓力,對著年 輕的戀人,變成鋒利的語言,但是又實際得讓人無從反駁,「在我這個地位上,有很多需 要考慮的東西。你是現在還不懂。」   對方在蕭藺面前露出怒態這不是第一次,但是說得如此尖銳,卻是頭一遭。   蕭藺愣了一愣,是的,自己跟教授的地位,是那麼天差地遠。   教授是書香世家,自己則不過是個鄉下到城市裡的孩子,教授和自己十幾歲的差距, 理學院院長和一個何其渺小的碩士生,能力與實力的不登對,一個異性戀與同性戀的曖昧 ……   而他說的沒錯,一個大家族的繁瑣,又怎麼是自己孤身所能體會?   蕭藺直接了當的:「……是我錯了,教授,對不起。」   教授忽然明白過來自己似乎說了重話,「不……小藺,你……」   青年掩著臉,離開了教授面前。      過了一會兒,教授踱步到青年的房間,現在窗子開著,風吹進來,而蕭藺坐在床沿, 神情有些呆滯。   教授在窗外盈盈的月色裡,站在背對自己的青年身邊,開口道:「我想,也許有一天 ,你會懷想陽光。你還很年輕,那麼年輕。年輕的時候,其實無知的很。雖然,無知與知 識一樣,都是一種力量。」   蕭藺知道,教授所思所想的,是關於整個人生。包含自己的,和他的。   顧慮是必須的,現實的生活裡,每個人都會需要被尊重的感覺,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理 解,也不是每個人都選擇贊同或不反對。   對教職而言,名聲的殺傷力不可小覷。學生往往也缺乏判斷力,在大學裡,總是沒有 盡如人意的事情。出來討戰的人不需要多,一兩個,就已經可以滿城風雨,見報也不稀奇 。   而做研究的都知道,圈子就是這麼小。誰升了教授,誰發了知名的期刊,誰又被聘為 誰的研究生的口試委員,又或者誰今年休假,帶老婆去歐洲玩。   明明毫無聯絡一整年,往往在一見面的時候,極其自然的放在久違的問候裡。   好消息況且如此,那麼,堪稱得上是如此祕密,又或者可能被人炒作成醜聞的這段關 係,又更待如何?   除卻這些社會的險惡不說,單純的去考慮,教授還有一個女兒,還是需要疼愛的年紀 。   還是,希望爸爸像是個偶像一樣,需要爸爸是個模範的時候。   這些想法,蕭藺也都很清楚。      「教授,我們這群人……」蕭藺回過頭來,情緒已經轉化,臉上微笑很淡,在風裡, 教授只能看得更仔細,卻沒來由的覺得沒有溫度,「……原本就注定一輩子見不得光。跟 幾歲也沒有很大的關係。又或者,又有更多,年紀越大,就越深不見底。」   蕭藺爬下床沿,站定在教授身前,他抬起眼,在那副眼鏡上,看見自己的倒影,「… …教授,把你的月光借給我好嗎?」   「這樣……這樣……我……」   這樣,至少還能想像,所謂的溫暖。   站在面前的青年是如此誠懇,卻又如此卑微的,在請求著自己。   在那一刻,教授驚訝的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辦法抗拒任何的請求了。   教授攬住那副不算清瘦,但是比起自己,明顯有著差距的肩膀。蕭藺先是有些呆滯, 接著就緊緊的抱住了教授。   在這樣用力的擁抱中,教授慢慢的體會著,任由青年抱緊。   原來,這就是捨不得。   教授在那份過度的任性裡,卻是捨不得了。      而青年卻在那一天,終於下了決定。      @      教授覺得那不是冷戰,應該說是,青年變得有些冷淡。   之後范頌銘再次詢問蕭藺有關冬被的事,但是青年找了許多理由不肯和教授一起去買 ,或是說其實天氣沒有那麼冷了,或是說他正在考慮材質,最後連裝睡這招都使出來了。   范頌銘想過是不是自己造成了對方的壓力。有教職的基本收入,經濟無虞,當初出自 好意讓蕭藺落腳在家裡,但也許住在這個家裡的舉動就已經有損這個年紀裡,年輕人急於 自立的自尊。   對方是心裡屬意的對象,如果是女孩子一切好像就這麼順理成章,問題就出在對方也 是男性,不管是無償居住或是贈與的舉動,也說不定都會增添反感,一時之間,教授也感 到為難。   折衷之下范頌銘只好暗示希望對方每天過來與自己睡,這樣至少棉被夠暖。但是情形 就變成對方總是在自己睡著之後才摸上床。   范頌銘最後決定先留點空間,不多說什麼。已經跟對方吵過架,他知道蕭藺如果被逼 急了,衝動在所難免。   隨著日子過去,情形有些微妙的改變。   蕭藺還是仍舊會吃教授買的早餐,但是卻經常忙碌的錯過晚餐時間。實驗有時候耗時 耗神,如果又遇上計畫結案,早出晚歸,教授自然能理解。回來之後的蕭藺經常神情疲憊 ,幾乎洗完澡倒在床上就睡著,甚至比教授還早睡。從前晚安前的親吻也因此變成教授單 方面的輕吻。   親密行為也變得極少,畢竟一個連例假日都去實驗室的研究助理,教授總覺得他最需 要的是休息。如果是研究生還不稀奇,但是如果是助理,教授自己從前也未曾這麼拼命過 ,雖然有點不解,但是實驗室通常是責任制,如果真是這樣,敬業也是好的。蕭藺在他心 裡原本就是個責任感很強的孩子。   無意間也看到青年在收聽英文廣播,教授想年輕人上進很自然,未曾多問。   范頌銘提議過要是有假期,該好好休息一下,或許可以一起出去走走,蕭藺只是笑著 說,他已經有了計畫約好了朋友,要去臺北。   去臺北是頗為自然,年輕人都嚮往都市的熱鬧。   教授點頭之後沒有多說,但心裡暗自斟酌過這樣的回答好幾次。   倒是其他老師在閒聊裡提起了蕭藺日前過去的時候,有順便說過一種新型的特價Kit (套組),結果試用之後深覺頗為經濟實惠。   但回校這件事,范頌銘卻從沒有聽對方親自提起過。   他事後有意無意詢問過自家實驗室的學生,卻沒有聽到青年現身的消息。這有點奇怪 ,通常研究生回娘家,除非跟指導教授積怨極深不共戴天,否則是一定會晃到自家去懷舊 的。更何況,他印象中蕭藺與博士班學生感情算是十分融洽。   是為了避嫌嗎?但是……沒有需要到這種程度吧?怎麼都感覺對方其實一直在迴避自 己。   為了回暖這樣持續低溫的僵局,教授有了一點打算。      @      「在做什麼?」教授經過的時候,在蕭藺房門口停下來,看著把整疊書搬進小紙箱的 青年。   蹲在地上的蕭藺抬起頭,很自然的笑容,「……實驗室大學部缺書,說要借借看舊版 的能不能用,我在想反正自己都考過了,也沒在看,不如讓出去,看看派不派得上用場。 」   教授點點頭,環視周圍的物品,卻是比記憶中還要整齊,自己就算每週打理房間,也 總是還有些零碎的書不知道怎麼歸類,而青年的雜物卻像是有減無增,「我自己也一大堆 舊書……從前學校宿舍裡也堆得到處都是。你這樣還不錯啊,書本來就是要被讀才有價值 。」   蕭藺又笑笑,低頭繼續整理起書來。   「嗯,等等我會出門……」   蕭藺沒有抬頭,「我可以自己去吃晚飯的,沒關係……」   「我們晚上一起出去吃吧。我會回來。」   教授伸手在青年的肩上拍了拍。   在聽見大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停留在蕭藺手上的,是那一疊曾經和教授一起搬過的套 書,他忽然就覺得有點想哭。   他踱步到書房,隨即深深感嘆兩人在個性上的差別。   如果只是很日常的出個門,蕭藺自己從不會在乎房間有沒有乾淨整齊,反正很快就會 回來,等於很快就會又弄亂,所以像是書桌、床鋪,他都覺得沒必要刻意維持什麼,只要 不影響使用功能就行,其他都不是太重要。除非他要出遠門,才會大刀闊斧的收拾一番。   反觀教授只是短暫離開,桌上的書分成兩邊各自疊起,排得很整齊。其中一本書夾著 書籤,教授之前用慣的那隻黑色滾金邊的筆就放在它的旁邊,其他零散的文具應該是都收 進抽屜裡了。沒有裝訂的紙張都收在文件夾裡。椅子也擺放得很端正。   蕭藺平時不常來到書房,這次進來了,忽然想要好好的看看。   後面書架裡的書很多,像是園藝相關的書,植物和昆蟲圖鑑等。除此之外,也有寵物 飼養,特別是鳥類和魚類的,從照顧到疾病方面都找得到。也有科普相關書籍,或是文學 小說類,像是「我的鸚鵡老大」、「跟金魚一起跳舞」這類應該是引人入勝的書。同樣延 伸過去的另一列是財務管理、時間管理、潛能開發的書。外國旅遊書籍也有幾本。最後則 是些宗教和教育方面的。   參雜在教育系列中,有幾本很突兀,竟然是與性別認同相關的書。他抽起一本來看, 「彩虹的青春記事——同志的戀歌」,翻了幾頁,是闡述大大小小的戀情,或是些與家庭 和社會的掙扎。他默默的把書放回原位。   另一面牆的分類很明顯,都是專業的生物學用書、科學雜誌,而後有一排是一些論文 集。蕭藺看見自己的那一本,被放在最後。   他伸出手拿起那本黑色精裝本,燙金的字,自己和教授的名字。   望著還沒有放進書,整面空白的另一面書櫃,蕭藺幻想了一下,不曉得到時候放在這 裡的書,又會是些什麼呢?   他在書房待了一個下午。      晚上的時候,教授如期回來,帶著青年,去了自己很喜愛的一間餐廳。   看得出來教授從前已經來過,因為經理出來打招呼的時候這樣說:唉呀,范教授您來 了,夫人怎麼沒一起來,這位是公子嗎?   教授沒解釋夫人,倒是說了這是自己的學生。   蕭藺心裡又消沉下去。   晚餐吃到一半,教授問起半天沒說話的蕭藺,「怎麼了,你好像最近心情不太好?是 最近工作太累嗎?」   知道虛與委蛇無法讓教授信服,蕭藺順水推舟,努力撐開一個笑容,「說不定是。有 時候有點累了。」   「今天就好好放鬆吧。」   面對滿桌的佳餚,蕭藺看著教授的笑容,又也許所謂燈光美氣氛佳確實有其浪漫,青 年情不自禁的,還是顯出微微的靦腆,看在教授的眼裡,才覺得放下了心。   那個樣子,才是從前他熟悉的那個蕭藺。      在餐後回程,兩人坐進車裡時,教授遞過一個小紙袋,「打開它。」   蕭藺依言握在手裡,從裡面摸出一個絨布小盒。   這種深紅色的盒子,蕭藺小時候只有在祖母的梳妝臺上看過。在教授的眼光下,蕭藺 微微不安的開啟了它。   躺在盒子中間的,是不大的正方形圖案,上面鑲了一塊不知名的礦石,色澤清透,整 體看起來乾淨工整,沒有多餘的邊飾,不浮誇,也許少了幾絲流行,但是很典雅。穩重的 樣子,就算是男孩子戴起來,也不會顯得矯情。   「這是……」   教授說著,順便把在夾層中的禮物取起,「戴戴看……我幫你戴吧。」   蕭藺幾乎不敢相信,男人托起了他的臉,而後小心翼翼的取下耳針,把那一只耳環扣 了上去。   教授笑笑的,「這是月長石,又俗稱月光石,沒有很貴,你不用有什麼負擔……」而 後教授手又摸上那被戴上的礦石,「……這樣,我就把我的月光借給你了。」   蕭藺低頭,看見對方掛在椅背上的的外套,教授隨著目光過去,知道他在看那只他送 自己的胸針,「既然你會送我這個形狀,想必你也不會排斥,所以我讓人也做了方形的。 」   看著自己當初所買的黑曜石,漆黑似無底,感覺就真的像是,教授只把月光,送給了 自己。   蕭藺拼命忍住眼淚,對教授說:「我們早點回去吧……謝謝你……記得我的生日。」   教授摸了摸青年的頭,發動引擎。      那晚,青年出乎意料的熱情,教授以為那是青年心情轉好的徵兆。卻是後來才知道, 蕭藺隱藏著的心情,到底是什麼。      @      那日早上,是大學生最痛苦的日子之一,所謂的期中考週。   教授有出席的習慣,總是要去看看,在停筆時間最後一個小時前才會走,再叫研究生 把卷子收回來。   這天教授在監考的時候,隱約覺得手機有了震動,卻也沒有在考場拿出來,一直到回 到了辦公室,才又想起。   他察看了手機。是一則簡訊。      「范教授,謝謝你這一年以來的照顧。我走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只是幾年之內沒 辦法再問候您,請您要保重身體。」      教授幾乎立刻鎖上辦公室的門,回到住所。路上打的那些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   走到大門玄關的時候,一個靈光閃過,教授打開鞋櫃。那雙金黃色的拖鞋已經整齊疊 好,放進了當時他第一次為他取出來的那個位置。   青年現在的房裡都是陽光,卻更顯得空曠。   蕭藺帶走了行李和筆記型電腦,生活用品幾乎沒剩下來,牙刷已經拋棄在垃圾桶,而 衣櫥裡空空的,剩下衣架整齊的靠在角落。   只有一個小箱子的雜物,擺在垃圾桶旁邊。   打開一看,是青年的手機和充電器,還有一個粉紅色澤的玻璃杯、一包沒用完的開封 衛生紙、一罐全新的魚飼料。    這個時候紙箱裡的手機卻忽然響了,教授猶豫起來,閃爍的螢幕告訴他,撥打電話 的人是吳立人。   教授想起青年曾經和他一起吃過飯,也許會知道些什麼,於是按下了通話鈕。   一接通,話筒那端像是極不耐煩,「你不會快一點接嗎?我知道你不是蕭藺……動作 這麼慢,你會不會追人啊?」   教授才說了一個怎字,又被打斷,「我就跟你長話短說,你也不要懷疑我和他什麼的 ,我現在跟他是純粹的朋友。蕭藺他現在已經坐上飛機了,你也是追不回來的了,所以我 就好心點告訴你吧,接下來看你自己怎麼處理,不過不要說我有跟你通過電話這回事…… 」   對方而後繼續叨唸:「……他也是下了很大決心,才出去的,你自己想清楚吧,真的 有想要發展,再去找他,不然,看到他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交往』那種表情……簡直 ……」   教授出了聲:「他這麼對你說的嗎?」   吳立人沒有回答,只是惡狠狠的,「過去我已經夠王八蛋了,你要是重蹈我的覆轍, 或是比我還差勁……我真的會想砍你。」   微妙的電子聲響似乎在提醒什麼,不過范頌銘無暇注意,十分專注的在聽話筒另一端 的資訊,「他學校是在美國……」   對話在這時候被切斷了。手機斷了電。   教授握著那隻手機,明明沒有得到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卻也沒有再充電的打算。   意料之外的知道真相,意料之外的結束通話。   教授明白過來,青年早已準備著,要離開這裡。   過度忙碌的假日,唯一一次說要去臺北找朋友玩不過是個藉口,留學生的美簽可以在 一日之內辦好,對英文陡然升高的熱忱,那些送給其他人的教科書,說過幾次都不願意添 購的冬被,越來越整齊的房間,和自己在床笫之間忽然索求的性愛……   范頌銘不禁反省起對這一段關係的經營……他是不是讓這一切發生得太快?   因為太快,所以兩人都還在適應這樣的關係,也因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分壓力而 無暇顧及其他,缺少了體會對方的默契和時間。   當初前妻與自己從交往到同居,也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更進一步的那些舉動,則是 在結婚前夕……但那是女孩子啊?女性的社會立場比較需要考慮,也有懷孕的問題,若是 同樣站在男性的立場,有需求很正常,若是刻意迴避,反而會對感情的穩固發生負面影響 吧?蕭藺不是就誤以為自己厭惡他的身體過嗎?   說來說去,既然是有心經營,或許是應該要先有個婚約,或是類似的承諾吧?   但是一個男人被另一個男人求婚,心裡會高興嗎?轉而送了對方信物,因為結婚目前 在國內是行不通的吧?過繼……姑且不論女兒的接受程度,對方是獨子啊!姓氏很重要的 吧?   想了太多,自己的電話一響起來,教授馬上接起,胸口一陣亂鼓,甚至有點迫不及待 的:「喂,你……」   「教授,你的辦公室鎖了,考卷要放在……?」是幫自己監考的研究生,教授整個人 像是被放了氣,忽然有一種頭暈的感覺,「我會回去跟你拿。」簡短的交代,而後掛上電 話。   教授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看著那隻因為斷電而不會再響起的手機,那個東西現在也只 是一個空殼罷了。   教授一時間不能確定,這個空蕩蕩的地方,到底還剩下什麼?   ……而自己,曾經想留住的,又是什麼呢?      教授後來在自己本為空白的書架上意外見到那套曾經送給青年的書。   蕭藺捨不得把它們送人嗎?是捨不得吧?教授想,他當初根本不該為了那盒糖果而盛 怒,那禮盒般的設計分明是個過節時候的伴手禮,蕭藺只是覺得自己用不到的東西就不如 讓給別人,對吧?   魚怎麼來的也不是什麼重點,就像小金是自己與前妻、女兒曾經一起共養的,那又怎 麼樣呢?   想到這裡,范頌銘苦笑,都是幾歲的人了,還為了情敵而有脾氣。   戀愛真是盲目。盲目到以為對方如果在自己身邊,就理所當然的會覺得幸福。   然而自己是不是沒有認真體會過他的心情?范頌銘想,當初可以罵他不識大體,不知 道家族聚會的壓力,但是又怎麼有想過在自己挑選水蜜桃而猶豫,和因為無謂飯局而煩悶 時,蕭藺卻是為了禮物該送給誰,又有誰能夠在大家團聚的日子裡陪他吃上一頓飯而煩惱 ?   自我中心的思考裡,那時候甚至不記得考慮在帶水果給家人的時候,留顆水蜜桃給蕭 藺,對不對?   他到底給過對方什麼?   范頌銘最終沒有把那幾本舊版用書歸類到專業書籍的專用格,而是讓它們待在前一位 主人為它們放置的位置。范頌銘抽出那本讓自己發過脾氣的燙金論文,取過那個裝過糖果 ,但一直沒丟的動物紙盒,伴隨著書,全都好好的收在一起。         ----------      註1:GRE測驗全名是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s,成績為美國各大學研究所或研 究機構的申請入學參考條件。      註2:托福,又稱TOEFL,全名為Test of English as a Foreign Language,通常是 為母語非英語者參加,被認為是申請美國學校必備的英語能力測驗。   註3:T指通常在女同志伴侶中的裝扮、行為、氣質較陽剛的一方,亦有人譯作稱為踢 ;反之則稱為P或婆。但此種分法並非絕對,亦有自我認同為不分或是不認同這種分法的 同志族群存在。     -------      第九章      教授花了整整一年,才踏上機場。而一路到研究年會的路上,思緒有些複雜。   雖然不知道青年想要往什麼領域發展,但是要找外國的實驗室,百分之九十的主持人 都是必定會要求推薦信的。這往往還算是十分關鍵。   蕭藺跳過了范頌銘,自然是為了隱瞞,不找指導教授寫,確實很奇怪,不過在這樣的 情況下,還能申請到學校,顯然是下過功夫。   范頌銘大概猜得到,推薦信的來源多半是落在蔡老師——系上另一位幫蕭藺口試碩士 學位的老師身上。   雖然說教授接近不知情,但是,系上的其他老師,很容易就把這種事當成是問候一般 ,在見面的時候自然而然的當成聊天的話題,就好像送自己孩子出國一樣的熱心。   有了推測的目標,要知道去了哪裡,並沒有很困難。放個能延伸的話題,多聊一會兒 ,回家在網路上連線,資料不會短少。只是教授沒想到,青年選了跟自己當年留學一樣的 學校……簡直就像是追著自己的背影在跑。      教授的皮鞋聲在長廊上慢慢的響,眼前綿延著一幅一幅的海報。   范頌銘壓下默唸的衝動,暗自過濾著眼前的資訊,那間實驗室的類別、主持人的名字 ,而後是第一作者的名字……教授猛然站立住了。那個參展號碼和名字,就在自己的眼前 。   研討會早上的場次已經開始,臺上的報告開始之前,所有的海報都必須張貼在會場外 ,而也會有場外有張貼海報,但沒有上臺報告的情形,畢竟上臺的時間與機會有限,每年 能夠上去的人數是固定的。教授看過大會手冊裡的議程表,蕭藺今年沒有參與上臺報告。   他溜掉了自己比較沒有興趣的議題,提早出了會場。   原本還覺得,可能慢慢的找,就會看到。教授說不出為什麼自己這麼希望慢一點才找 到,又是為什麼,需要緩衝的時間。   一張海報,顯示著青年離開之後,用時間,追逐著什麼。上面的前言,和自己當初校 正的文字已大相逕庭,連文法都有了極大的進步。簡潔扼要的引述,延續了他在碩士班的 條理。結果的部分雖大多是引用實驗室先前的幾個圖表,但是新做的一點初步結果感覺很 有發展性,適合一個博士班學生的深度廣度。   討論的部分雖然有點短,但文獻需要時間累積,更何況異國環境的變換也是其中一門 學分,平心而論,一個博士班一年級的學生,這樣已經是不錯的表現。   教授看了看錶,再過十分鐘,海報的評審時間就會開始。范頌銘向著遠處對自己招手 的研究生過去。      蕭藺用盡全力的講解那張自己名字列為第一作者的海報,評審委員總是在他以為可以 喘口氣的時候出現。其實蕭藺幾乎記不清楚到底有幾個掛著特殊名牌,手拿評分單的評審 走過。   評審時間結束的時候,蕭藺忍不住捂著肚子,頭也沒抬的在散去的人潮腳邊蹲了下去 。   他意識到有雙腳站在旁邊,勉強擠出聲音:「……班,我想……我可能非得躺著…… 你……我現在不太……」   「……很痛嗎?還是去看醫生吧?」   蕭藺模糊裡隨著發話人的語言接應著:「……你開玩笑嗎,那種花錢法,我得吃上一 個月的土司……旅館裡有藥還可……」說到這裡,蕭藺逆著光抬頭,他不止汗涔涔,還覺 得暈眩了。   「蕭,你還好嗎?」隸屬於同一個實驗室的美籍青年,遠遠看到蕭藺縮成一團捂著肚 子的模樣,忍不住跑步過來關心。   「他可能得要回去休息,說是房間裡有藥。」教授盡量維持一派溫和禮貌的表情,但 是下一句則不小心表露出那份關心,「……他經常這樣嗎?」   美籍青年聳聳肩,「不一定……抱歉,但你是哪位?」   教授指指自己配戴的名牌,流利而穩重的外語口音讓來人頗為訝異,「我是他碩士學 位的指導教授。」   蕭藺的胃更痛了,「……班,我想……我可能……要先回去……幫我跟老闆說,我恐 怕沒辦法親自……」   「好。」班覺得蕭藺並不討厭對方,而且范頌銘佩戴著那張名牌確實也不像是說謊, 轉而向著教授,「他現在這樣子,好像沒辦法自己回去……但是下一個場次有我們實驗室 的報告……」   教授很自然的接過話裡的餘地:「我送他吧。他住哪號房?」   這棟演講廳沒幾步路,就是下塌的飯店,正因為這難得的方便,所以該場地國際年會 經常爭相使用。   蕭藺從痛覺與痛覺的空檔中,慢慢能夠有點反應,「教授,我沒關係,你不用……」   班聽不懂華語,但眼前的互動讓他更確定這兩人應該是極為熟悉,他簡單報了房號樓 層,范頌銘也一下子就清楚方位。   蕭藺身上被披上剛剛自己同學遞給教授的外套,一雙手明快的拿起了自己的書包,接 著他的另一隻手竟然被范頌銘拉住了,還往對方的肩膀上繞去,模糊裡,蕭藺鼻腔又漫起 嬰兒油的香氣。   不知道什麼時候,因為會程開始而空蕩蕩的海報展覽處,只剩下他們兩人。   教授聲音低沉:「……能走嗎?可以挨到電梯那裡去嗎?」   蕭藺心想,要是說不行,教授豈不是就要把自己抱起來,或是背著了?所以蕭藺趕緊 點頭,這一下,卻也沒有辦法再改變他要扶自己回去的事實了。   ……而自己甚至,連教授為什麼會來,都還沒弄清楚。      教授依照蕭藺說的,搭了電梯,從蕭藺口袋裡掏出鑰匙卡片開啟房門。兩人站定在玄 關的時候,蕭藺又是一陣疼痛。教授剛把門反鎖,看到的就是沿著牆面縮成一團的人兒。   剛剛還有忌諱,現在教授直視著蕭藺,只是蕭藺正因為痛而閉起眼睛。教授撥開黏在 額頭上的黝黑細絲,「……呼吸,看我,蕭藺。」   「小藺。」那個呼喚,總是帶有魔力。   蕭藺睜眼,聽著那個聲音,教授再度說:「看我,小藺。呼吸,慢慢呼吸。」   教授看到青年的注意力漸漸移到自己身上,自然稍微減輕了手裡抓緊衣角的力道,教 授於是靠了過去。   「我扶你過去,很快……」而意識集中於手上動作的教授,忘記了剛剛自己對蕭藺的 要求,或者是說……某個程度而言,是個邀請。      教授的話終止於被親吻的時候。   蕭藺的吻過來,發抖的持續了幾秒。   教授記憶中,蕭藺從沒有這樣跟他親吻過。   這想法曇花一現的在教授腦中掃過,在唇舌之後驟然消失的溫度,阻斷了范頌銘所有 的思考。   幾乎是片刻而已的吻已經停下來。   教授知道,那不是溫柔,而是軟弱。   「……你為什麼要來?」蕭藺拉開距離,大大的眼裡,透出淡淡的憂傷,「……我沒 辦法,抱歉我……我……」   有雙大手過來撫摸蕭藺的眼簾,「閉上眼,沒事的。」   蕭藺覺得那個聲音依舊悅耳,而且可信。   教授把蕭藺抱到床沿放下,臉色蒼白的人就幾乎趴在床沿動彈不得了。蕭藺迷糊裡, 感覺到有人在搖自己肩膀,他睜眼,看見就在眼前的容顏,「……胃藥,小藺,吃下去。 」   蕭藺張開嘴,機械的吞嚥,水喝得太急,反而嗆到。   教授拍著他的背,不著急也不遲疑,一下與一下之間,稍稍的有些停頓再撫上,那樣 的節奏感,就像是呼吸一樣的自然。   一室無言,但是教授拍擊的力道小心而沉穩,緩慢而安定。   其實一點也不陌生。蕭藺想起來,那麼多年前一個臨畢業的夜晚,他也是這樣拍著自 己的背。   那種感覺……其實很安心。   蕭藺躺下,再次閤上眼簾的時候,只剩下這個想法。      不曉得睡過去多久,蕭藺睜眼,爬起來看錶的時候,發現教授坐在床邊,見到自己醒 來,微微的露出了笑容。   「沒多久時間,不到一個鐘頭。」聲音溫雅一如從前,只是眉目裡,有點傷感的味道 。   教授傾身過去,坐上床沿,那隻拿雷射筆慣用的手,曾經擁抱住蕭藺的手,嚴厲與溫 柔交雜的手,再次的,用指腹在青年的臉上傳遞溫度。   「我知道你一直想出國的。」   蕭藺不知道怎麼接下去。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要如何開口,畢竟當初是自己要離 開,現在又要怎麼解釋今天疼痛裡的失態?   但是教授也彷彿不需要任何的解釋,「小藺,你會有很多時間。雖然我們的日子過得 一樣快……」教授把自己的額頭靠上蕭藺的額頭,慢慢的說:「……這個研討年會……你 會記得的吧?我會來……」   蕭藺對上范頌銘的雙眼。   「每一年……」教授這麼說:「你要記得,你一定要記得……每一年……」蕭藺看不 清那鏡片之後的墨瞳,「……每一年。」   溫暖消失的時候,那個人這麼說:「……不用急,你有很多時間。」   蕭藺茫然的抬起頭。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說?   「我走了。我博士生上去報告的時刻要到了。」教授忽然又伸出手,這次卻是一反往 常的,撥亂了蕭藺整頭的髮。   教授走了之後,蕭藺想起來,自己根本沒有跟他說是胃病犯了,對於實驗室的同仁, 從前也都完全宣稱為吃壞肚子,絲毫不肯說是壓力大又常為了省錢,在飢餓裡積惡成疾才 會胃痛。這次明明有特地吃些簡單的東西,卻是痛得特別厲害。   蕭藺想起自己當初是連手機都放棄的狠心,而范頌銘卻還是願意送自己這麼一回。   其實教授要聯繫上蕭藺,還有一個根本的辦法。他的電子郵件信箱根本沒有換。   而教授也許是不想驚動青年當初想逃開一切的決心,縱然蕭藺信箱裡常常有從前的同 學同事朋友的信件,但是,蕭藺沒再看見,那個熟悉的稱呼。   那個名字,連同那個稱謂,在蕭藺心裡,是一個放不下,也解不開的祕密。      @      實驗室的忙碌生活讓蕭藺很快的不再去煩惱自己斷不乾淨的依戀,雖然他發呆的時候 偶爾還是會去回想。   冷熱極端的季節變換裡,他偶爾懷想臺灣有些浪漫而溫柔的四季;看著天空的時候, 眼前常常蹦出那隻金黃色鸚鵡的身影;實驗室起鬨一起去釣魚的時候,他就不自覺想起國 科會;聖誕大餐時都會懷念起那些故土的小吃;在因為大陸型氣候而不得不塗上乳液時, 就察覺自己在商場裡刻意不選擇嬰兒油的舉動。   在這所大學裡,助教的機會優先讓給異域的研究生,薪資也算是十分優渥,遠比在國 內的時候多,也許這就是所謂國情不同,美國研究中心背後的經濟支持,大環境一向是公 認要遠比國內雄厚。獎學金也順利下來,加上每個月的研究生津貼,住在幾個學生一起合 攤租下的房子,花費並不如想像多,也確實累積了一些存款。蕭藺挨過剛開始的拮据,也 就逐漸的正常飲食,雖然還是節省,但是不至於餓著。   有一群人聚在一起的地方就難免互相比較,這一點跟學歷完全無關。   蕭藺身邊不乏跟自己一樣,只有辦法買下單程機票,連逃回家去都不可能的同儕。   「真是自討苦吃……還吃不飽。」對方雙關裡笑笑的這麼說。   他也有聽過家庭經濟普普通通的同學這麼說:「出國之前,爸爸特地標了會,跟我說 我是家族裡第一個博士,還特地帶我去祭祖。唉,再怎麼樣都要撐下去,對吧?」   同理,當然也有身家富裕,從小積極培植,放眼親戚間全都是十大名校,結果每一步 都踏在相較中不得解脫的留學生。   「我讀書讀到現在,都讀到博士了,卻從來沒聽過家裡有誰以我為榮。他們上一次還 說,還好我不是某大學的博士班,不然就是這一代同輩裡面最不會讀書的了……嘿,博士 不會讀書,那誰會讀書啊?」酒醉之後另一位同學倒在桌面上喃喃說道。   覺得別人很幸運,比自己自由、比自己有錢、比自己有背景、比自己聰明、比自己有 經驗、比自己有能力、比自己有才華、比自己討人喜歡、比自己天生後來有那麼那麼多的 優勢,都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抱怨比起羨慕又更加容易了。   蕭藺在體會自己的壓力時,同時亦體會到別人也是同樣在承受壓力反覆煎熬著的可能 性,一百種人有一百種煩惱,處在這之中,只不過是各有各的課題,沒有誰比較容易。   沒有誰,能夠保證名叫人生的劇本,該怎麼發展才算是合理。   從前剛到美國,聽別人說笑話,總是比別人晚笑個好幾十秒,現在蕭藺已經是可以幽 別人一默,讓全實驗室哄然大笑的境界。適應期過去,壓力相對的變得稍微不吃重,他的 胃病好轉許多。   看著最後那幾顆備而未用的藥錠,蕭藺想留下做個紀念。   進來學校一陣子之後,才發現這所大學研究所裡亞洲人不少,也不明顯排華,令他更 訝異的是,當他在修某一門嚮往已久的課程時,竟然聽到那位頭髮半白的教授在開課第一 天開宗明義說:「我想你們大概都知道我的伴侶是誰,在這所學校不是祕密。」他聳聳肩 ,「但我希望你們萬一不幸被當的時候不要去找他求情,你知道,他雖然和我一樣是位有 生殺大權的教授,噢,但他需要向我道歉的事可以排得比雙子星大樓還高。嘿,你們得要 好好考慮,不要站錯邊了,年輕人。」   老教授最後不忘提醒:「還有,當你們萬一更不幸的被他當掉,想找我翻盤,那—— 你就絕對當定了。我敢保證沒有人比我更知道他的個性。」   課堂上傳出來的是笑聲,不是噓聲。   蕭藺知道對此有心理障礙或是不屑的人根本就不會選修,但他還是有些驚訝,原來這 樣的事情還是有人可以選擇平心靜氣的看待,原來並非所有的人都以為那是種應該否定的 存在。他知道那份幽默底下並不代表現實上不會受到影響,一旦公開壓力是一定有的,也 許也有很多莫名的報復與污辱會出現在教職生活裡。   然而精神上的坦然與強壯,卻是什麼也無法取代。   一直以來,沉甸甸胸口下從沒有被釋放出來的自由感,強烈的觸動了蕭藺的內心。   蕭藺明白過來,這些日子裡,是什麼在支持著他,撐過最困難的時刻。他觸上那只耳 釦。   縱然現在的他,還是個只能夠仰望臺上的學生而已。      @      又是年會報名的時期,面對報名資料時,蕭藺想起教授說過的話,無預警的就這樣思 緒混亂了幾秒,被催促的時候,趕緊跟在實驗室學長姐之後,把資料填上去。   現在的實驗室老闆要求,每一個博士生都得上臺去,那對一個往後在領域裡要接受無 數考驗的博士生是好的。蕭藺從前因為是第一年,根據老闆的說法,還是觀察期,所以只 需要以海報介紹為主,但現在則是有師門之嚴的要求出現,另外一種涵義,卻也是說明了 老闆的認可。   模擬了幾次,老闆提了幾個在場人士百分之百會提問的漏洞,蕭藺也著手想了幾種層 面的解釋好來應對。當然,文獻閱讀越多,對蕭藺越是有利。   無止盡的準備裡,蕭藺偶爾疲倦,不免覺得自己真是跟自己過不去,飄洋過海的,縮 衣節食來找罪受。   但是,那個人說他會來……會來聽,那怕也許只是個可能,自己都要盡所有的努力表 現。   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想著那個人,蕭藺仰起頭灌下咖啡,不由得一陣苦笑,而後振 作起精神。   「蕭!」實驗室同是博士生的班拍了拍卡在筆記型電腦前,很久沒動靜的人,「你要 不要等等跟大家一起去?」   蕭藺伸伸懶腰,「去哪?」   「拿海報啊,順便女孩子們要幫我們看西裝。你還沒有準備吧?」   「啊?」拿個海報是應該的事,現在一想起來,上臺大家好像確實都是西裝打扮,「 對喔,我確實沒有。」   「一起去?反正瓊絲她說她先生現在正好有貴賓證還沒過期,可以打折,而且你知道 ,女人總是比較細心……」   蕭藺想起對方前幾天的大意,一瓶公用而忘了標明額外添加成分的培養液,差點把大 家的實驗拖下水,「你不要逃避現實,細心跟性別無關。」   「嗯?我才不要像你,這樣會活得比較快樂又長久。」   「喂喂喂!」蕭藺不平的發出質疑:「……有天你婁子捅大了,一人一腳往你肚子踢 ,你也活不到你以為的那個時候。」      出發的時候,老闆放人,整整載了兩車人馬。   女士們在購物商城裡簡直是放出去的野馬,幾位同為男性的陪買也只能任由她們去, 蕭藺和班苦口婆心循循善誘的,才把人拉到男裝區。這個時候卻已經過了快一個小時。    蕭藺這時候卻提議大家先去個洗手間,坐在長椅上休息一下,再行動作。剛剛還猶 豫著沒下手的女人們第一個答應,而後舉雙手同意的是從進門開始變成活動寄物中心的幾 名男士。   最後蕭藺對著身孕六個月,已稱得上是帶球跑,卻還是跟來的學姐,「瓊絲學姐,需 不需要幫你買點飲料?」   她對蕭藺笑笑,「一群男人裡,還是你比較有人性。」        等到蕭藺慢吞吞的把飲料買上來,一群人已經開始逛起店家來,班似乎試了件西裝, 但身旁的人七嘴八舌討論起來,說顏色不好,又容易顯得胖,害得一旁的銷售員臉色有點 難看。   「蕭。」學姐接過飲料的同時,向左手邊指了指,「你最後,去試穿那間店的西裝, 他們家屬於窄版路線,也許會適合你這種比較瘦,肩膀也不寬的人,哪像我先生……」接 著她比了比自己的腰圍,「比現在的我還胖。」   「胖的人總是比較樂觀。而且顯然這樣的他讓你記得很牢。」蕭藺這麼回應。   「你不會想她嗎?」學姐忽然這麼問。   蕭藺疑惑,「為什麼會這麼問?」   「你戴的耳環是喜歡的人送的吧?你這個年紀,不像那些學弟妹們一直換些流行圖騰 ,顯然飾品本身有著象徵的意味,才一直沒取下來,或是換其他變化。」   蕭藺平時對女士的那份流利忽然間不管用了。   「你們一定是不得已才分隔兩地的吧?放假的時候,也沒見過你說要回去……也沒見 過誰來找你。她送你的時候應該有告訴過你吧?」   學姐指著那只耳環,「月光石啊,傳說可以保護出外的旅行者,所以又被稱為『旅人 之石』喔,同時也有人認為是象徵如月光一樣的浪漫愛情,所以又稱為『情人之石』呢。 怎麼,看你的表情,她沒告訴你啊……真是個傻瓜。」    遠方有人向著蕭藺直揮手,學姐微微一笑,「去吧,選件好看的,求婚的時候還可 以穿。」   蕭藺難得的在女生面前,露出了幾近害羞的神情。      過去蕭藺覺得西裝穿起來都一樣,現在才知道其實剪裁影響很大。有的一穿上去就顯 得肩膀過寬,腰身卻還有,一整個不對勁。有的合了肩線,卻因為線條與骨架不合,整個 外套塌得厲害。   班已經找到符合身材的,於是蕭藺自己去試了最後那間,也是學姐剛剛指示的那間店 家。   蕭藺從更衣室出來,發現女店員訝異的眼光,他就在想大概是這件了。   「哇!蕭好帥,大家快來看!」一個女助理這樣叫,龐大的婦女團體瞬間移師,馬上 召開討論大會,「對啊,頗挺的,料子也很有質感。」   平常公認的毒舌會長發言,「的確,腰是腰,屁股是屁股,配上那張臉,真是的,下 次你要陪我去酒吧!讓那些以為我沒身價的人嫉妒一下!」   班這時候插入話題:「喂,我也有空的好不好?」連帶的幾個學長也連聲抱怨起來。    一陣喧譁裡,蕭藺問了價錢,比班的還要貴一些,其實也是有便宜一點的選擇,只 是比較不好看而已,為此蕭藺考慮了一會兒。   最後蕭藺還是買了最後試穿的那件,扣去與自己預算的價差,他沒有買領帶。研討會 是否要正式到打領帶倒是隨意,西服西褲則是男性的慣例。   蕭藺回家後,躺在床上,看著嶄新的衣服,禁不住思來想去。睡前朦朧裡,才覺得自 己在意那天打扮如何的行為確實有點愚蠢。      @      今年年會的海報報告有了變化,分成早上場和中午場,一大早和中飯過後的空檔。隨 機決定的結果,蕭藺的海報講解時程排定在早上。而後接近中午時分,則是他要上臺報告 研究主題的時間。班因為自己被排到中午過後才講解海報,大大的抱怨一番,說吃個飯也 不能好好享受。蕭藺笑著說,那是因為你平常太享受了。   正式上臺的前幾天,蕭藺除了自己的報告之外,臨時的被告知必須要幫另一名講者報 告海報——那是個意外,蕭藺現在的老闆會替代缺席助理原本上臺報告的行程,而海報簡 介的部分,則是蕭藺要代講。   在練習、練習又練習中,蕭藺對於打上自己名字的海報簡介,早已經變成小蛋糕(a piece of cake)(註1)一樣的存在,而後蕭藺站上臺去,投影片一張接著一張說下去。甚 至忘記了臺下坐的是些什麼人。   開放問題的時候,有人按下遠端的麥克風,簡單的自我介紹,就像是沒見過一樣,而 蕭藺追尋那個聲音,眼神對向很遠的那個地方。   陳述問題的聲音不急不徐,「那麼,在你實驗裡使用siRNA(註2)的部分,你在A組跟B 組的細胞中使用,有顯著性的差異,但是C組裡卻又跟A組相似,而變成幾乎沒有影響,這 部分有沒有可能是Off-target(作用目標非理想中具有相對專一性而產生的錯誤)引起的 ?」   蕭藺對準唇邊的麥克風,語氣很踏實,態度自有保守,「這部分我們的確有在考慮, 不過我們使用的siRNA後來有用Pooldown(意即多種siRNA混合)技術,另外手邊剛好目前 剛上市的Accell siRNA也有稍微試過,這邊Data(實驗數據)來不及秀,不過目前結果看 起來,還算是肯定我們目前的研究方向。」   蕭藺來不及多看那個人幾眼,另一個問題已經又從別處的的麥克風跟隨而來,是一個 不認識的學者,「抱歉,那麼我想延續Dr.范的問題,因為Accell siRNA是最近很新的技 術,想請問這方面你們用的結果真的Knockdown(指讓某基因產物抑制到幾乎不表現)效 果很好嗎?因為我們也是做神經細胞的實驗室,神經細胞株從以前就是公認很難使用 siRNA Knockdown的,現在終於有這種技術,所以想請教實際用起來……啊,我是德州休 士頓安德森癌症中心的……」   「效果……目前倒是覺得不錯,但是這也是初步……」蕭藺接著解釋了一會兒,在場 的問題好像還有一些,不過規定的時間已經用完,下一位講者也已經蓄勢待發,於是蕭藺 走下臺來,從座位旁邊的門出去,再繞進會場坐下。   過了一會兒,臺上拿起麥克風的人變成蕭藺現在的老闆,蕭藺更仔細的聽他回答問題 和婉轉中合理迴避質疑的技巧,以及如何適度引用文獻。在與來賓對談的一來一往之中, 竟然與詢問者討論了起來,接著又有更多人加入討論。   蕭藺的筆記幾乎要寫滿一頁,字都不多,但是每一句都是一個故事的開頭。   休息的時間,今年增設了許多茶點,蕭藺每樣都嚐過了,最後集中焦點在幾小塊慕斯 的時候,他看見有個人正在夾炸餅。   蕭藺遲疑了一會兒,「……那裡面是南瓜。」   南瓜餅掉落到盤子裡,范頌銘穩穩接住它,「喔?」   「……學長沒來嗎?今年沒看見他。」蕭藺隨口問了。   范頌銘望向蕭藺,而後反常的低頭,掂量著南瓜餅,「你說熙唯?」而後是笑容,這 時候,教授又轉過去的目光,帶著一絲異常濃烈的溫柔,「他今年已經順利畢業了。你學 姐今年請的是婚假。」   教授異於平日的神情,蕭藺此時卻是因為心不在焉,一點也沒有察覺。   蕭藺想,自己碩士畢業之後當兵、工作差不多花去兩年時間,而後出國一年,到現在 的確也是該畢業的時候。學姐結婚了嗎?終於遇到白馬王子了啊。   蕭藺道了聲賀,這時實驗室的學長姐從遠方呼叫著自己,在轉身的前一刻,他聽到教 授低沉而刻意壓低的嗓音,甚至一改剛剛的英文應對,轉成用母語說話,內容是希望蕭藺 有空的時候,可以跟他聊一會兒,而後是房間的號碼。   稍嫌倉促的道了別,而後蕭藺聽學長姐說話的時候,心裡卻一直想著剛剛教授的邀請 。   是還有問題想問嗎?也是,場上那麼多人都想知道新技術的實際效果,就算教授不是 做神經細胞方面的研究,但是也許有其他的考量。   ……學長畢業了,學姐也請假,所以今年……教授來年會……做什麼?   蕭藺沒打算想太多,十分鐘過後,他帶著筆記本,出現在房門口。      他按了下門鈴,門很快開了。   而後鎖上。   「你……」才說了一個字,蕭藺吃驚於把自己按在牆面上的力道,筆記本掉在地上, 空白頁大大攤開,如同主人現在的思緒。   范頌銘一向溫文爾雅,從沒有對他如此粗獷。   猛然的力道裡,蕭藺的手已被男人箝制在頭頂,而後是熟悉的氣息。   和吻。   「唔……你為什……」蕭藺勉強想言語,但是馬上就被回堵回去。   和眼前這個人接吻,若是在夢裡見著了,蕭藺簡直不想醒過來。然而在眼前化作現實 時,卻是如此讓人害怕到不由得逃開。   無論蕭藺再怎麼逃,那唇齒是那麼容易讓自己放棄武裝,探進衣裡的手,溫度和撫摸 是如此鮮明,身體已然無法抑制的有了興奮的熱度。   看似強勢的吻,現在的自己,卻是根本不想反抗。   甚至很渴望。   范頌銘終於停下親吻的時候,兩個人都氣喘吁吁。蕭藺雙手早就獲得自由,而雙腳卻 是已與他糾纏在一起,西裝外套被扯下,襯衫掛在解開大半的胸膛上。   范頌銘突然這麼說:「你還戴著……」   蕭藺明白過來,范頌銘之所以這樣毫不猶豫的原因。   教授伸手所及,是比自己還要年輕的軀體,輕柔的撫摸停留在耳垂,月石在上面漾著 柔光,「你還戴……」   蕭藺接近嘶吼的聲音打斷了范頌銘未竟的言語:「你不要說……不要說!」   而後蕭藺自己失控的吻上去。   已經沒有人能夠再假裝。   教授應和著蕭藺的節奏,回應所有的索求,甚至沒有空暇脫去搖搖欲墜的白襯衫,光 是摸上肩骨的時候那潔白的身軀就已經顫抖了,當范頌銘脫去蕭藺剛剛還在臺上筆挺的西 裝褲和掩蔽物時,蕭藺已經迫不及待的抱住對方的頸肩。   范頌銘把人抱起來抵在牆上時,蕭藺只來得及抽掉對方的皮帶,滑開褲鍊的瞬間,性 器已然火熱抵在皮膚上。   而後是原始的欲望。挺入,和更深的挺入。   教授看著那雙緊緊追隨自己,墨黑的眼睛,隱約的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   雖然說擁抱的時候,蕭藺身軀的弧度,迷亂的神情,喘息的頻率,都和從前別無二樣 。   「教授……慢……」蕭藺在一波波衝擊裡斜睨著那人,帶點忍耐的表情,「很久沒… …慢、慢一點……」   范頌銘被目光牽引,挨過去親吻那激動裡泛紅的眼角,蕭藺在禁不住裡,嗓音變得沙 啞,卻還是重複著,「慢……」   教授的聲音卻像是種請求,「慢……慢不下來的,小藺……」   但是蕭藺在律動裡瞇起眼睛的時候,教授硬是收斂了些許衝動,「……痛?」   「背……」教授這才注意到,在剛剛自己強勢而長久的推擠中,蕭藺被抵在牆上的背 是如此直接的承受著所有衝擊和磨擦。   教授直接的把那個向著自己岔開雙腿的人穩穩安在懷裡,「抱好。」   把人放在床上的時候,蕭藺看著教授的目光忽然硬是轉開,「你這個樣子……真是… …」   范頌銘瞧瞧自己,全身的西裝筆挺,甚至領帶也只微微鬆開,幾乎什麼都可見人,只 是西裝褲胯下的的幾絲污跡顯示了剛剛的激情。        這個時候卻是忽然有敲門聲。   在蕭藺鑽進棉被裡時,教授冷靜的抽去保險套,連同剛剛在走道上火熱時撕開的包裝 一起扔進廁所,開啟衛浴燈鈕抽風,而後十分迅速的整理衣著,把筆記本暫時丟到衣櫃, 接著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不著痕跡的托在手上,臨時的把蕭藺的衣物與皮鞋堆到牆邊, 踱步過去打開門栓。   「請問……是Dr.范嗎?」面前完全陌生的人向著教授遞出本書冊,范頌銘認出是自 己當初心不在焉,遺落在會場的手冊,上面有寫自己的名字,所以來人一定是詢問了下榻 房間,而後送過來。   「讓您費心,真不好意思。」教授用空著的那隻手接過紙本,幾句之後扣上了門。   回到床邊時,蕭藺從棉被裡爬出來,襯衫鈕釦已經扣到第二顆,平常習慣的開襟處, 而後順手整理好衣領。   過去覺得這樣做很羞人,但是現在也管不了這麼多,蕭藺抽過床邊的面紙,擦去殘餘 在股間的潤滑劑。   蕭藺抬起手,大剌剌把用過的衛生紙扔進床邊的垃圾桶,隨即對教授指著臨時掩藏在 牆邊的西裝外套與褲裝,甚至是那件跟他一起遠渡重洋的四角內褲,「……可以幫我拿過 來嗎?我現在……」蕭藺說話的同時想要緩緩站起,卻跌回床上。   剛剛已經盡力放鬆,但是兩人這樣躁進的舉動,還是讓蕭藺的身體有些吃不消。   范頌銘火速幫蕭藺拿過牆邊的衣物,而後按住床上人兒的肩膀,「你別……你不能暫 時休息一下嗎?」   蕭藺只是笑笑,「……恐怕……有困難。等等海報報告,還是我。」   「怎麼可能?我見過行程表。」范教授就著手邊的大會手冊翻起來,「……早上你已 經報過,中餐之後不……」   蕭藺巧妙的把話接下去:「是臨時請了產假的學姐。」   教授啞然,「你剛剛為什麼不說,我……」   蕭藺又笑了一下,掀起剛剛遮蔽下體的床單,開始著裝。   他勉力再度用雙腳站起,這一次頂多有點顫抖,「我想,可能是我覺得,說了……就 會後悔吧?」   教授看著青年唇邊那一絲笑容,看著青年拿起電話,撥打給現在實驗室的新進學弟, 活靈活現的說著不小心跌倒,屁股簡直像是掉進了刺蝟的窩,所以要幫自己借張椅子放好 ……坐墊軟綿綿的那種。   結束了通話,蕭藺笑笑的回頭看了那個注視著自己,若有所思的人,「……至少我可 以不用擔心衣服……除了有點皺之外,都還不錯。」   教授一言不發,扯下自己的領帶,繞過青年一樣細白的頸項,熟練的打上結,翻正衣 領,在蕭藺的疑惑裡,教授開口:「繫上去……有痕跡。」   睽違一整年,教授覺得青年已經完完全全的……長大了。      @      那年之後,蕭藺被全實驗室戲稱為「座位上的王者」。   蕭藺的口頭報告得了該年度的第二名,而他自己的海報雖然只有佳作,但是他坐在座 位上,幫學姐拿回了海報組第一名。   而再後一年,蕭藺戴著那條他自稱的幸運領帶,在范頌銘和他新的博士生面前,抱走 了口頭報告第一名。他們那時候各自忙碌,只來得及在廁所的置物間裡相互親吻。   而又一年,蕭藺已經儼然變成實驗室的老鳥,加入臨行前幫新人特訓的行列。那年教 授帶著兩個博士生參加,蕭藺自己也有個華裔學妹跟著,兩個人只來得及交換幾個眼神, 而後在微笑裡意味深遠的道別。   蕭藺畢業的那年,來得比他自己想像中快。   按照這個領域的不成文規定,博士畢業生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以及加強自己跨主題 的訓練,會成為所謂的博士後研究員。朝聖的時間可長可短,多到四、五年的也不算少數 ,規模大的實驗室設備新、經費足,有需要就肯買,任何新的技術都躍躍欲試,什麼都在 眼皮下,煩惱只剩下比別人先想到,比別人先做出結果。   蕭藺也不意外,只不過,他只在那所國際知名的大學留了一年。   那是蕭藺自從踏上研究這條不歸路,唯一沒有見到范頌銘的一年。   他曾經相信自己真的有那麼多的時間。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想起來,如果沒有 那個人,只是不斷的在浪費。   三十歲那一年,蕭藺終於回到臺灣。   他選擇回到母校。      -----------      註1:a piece of cake在英文中意即「小事一樁」,用來形容輕而易舉的事情。      註2:siRNA即Small interfering RNA,簡單的說,它可以用來較專一性的影響去基 因的表達與調節。            \⊙▽⊙/ 深夜貼文就會好順~~   預告其實離結局不遠了口卡~~~   話說,鸚鵡是真的會「趴著」睡覺的,甚至還會躺著肚皮朝上ZZZ......XDD   可惜我沒照片,不然很可愛說~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1.74.251.91 ※ 編輯: tincta 來自: 211.74.251.91 (07/03 03:33)
1F:推 Rastyle:之前看過一次 重看之後還是覺得好好看!! 07/03 15:55
2F:推 suzzyfish:重看+1 小藺還是讓人心好酸...教授還是好帥!! 07/03 16:31
3F:推 minimeiii:好看~小藺是個好孩子!教授超帥~有小孩的男人就是不一樣 07/03 16:40








like.gif 您可能會有興趣的文章
icon.png[問題/行為] 貓晚上進房間會不會有憋尿問題
icon.pngRe: [閒聊] 選了錯誤的女孩成為魔法少女 XDDDDDDDDDD
icon.png[正妹] 瑞典 一張
icon.png[心得] EMS高領長版毛衣.墨小樓MC1002
icon.png[分享] 丹龍隔熱紙GE55+33+22
icon.png[問題] 清洗洗衣機
icon.png[尋物] 窗台下的空間
icon.png[閒聊] 双極の女神1 木魔爵
icon.png[售車] 新竹 1997 march 1297cc 白色 四門
icon.png[討論] 能從照片感受到攝影者心情嗎
icon.png[狂賀] 賀賀賀賀 賀!島村卯月!總選舉NO.1
icon.png[難過] 羨慕白皮膚的女生
icon.png閱讀文章
icon.png[黑特]
icon.png[問題] SBK S1安裝於安全帽位置
icon.png[分享] 舊woo100絕版開箱!!
icon.pngRe: [無言] 關於小包衛生紙
icon.png[開箱] E5-2683V3 RX480Strix 快睿C1 簡單測試
icon.png[心得] 蒼の海賊龍 地獄 執行者16PT
icon.png[售車] 1999年Virage iO 1.8EXi
icon.png[心得] 挑戰33 LV10 獅子座pt solo
icon.png[閒聊] 手把手教你不被桶之新手主購教學
icon.png[分享] Civic Type R 量產版官方照無預警流出
icon.png[售車] Golf 4 2.0 銀色 自排
icon.png[出售] Graco提籃汽座(有底座)2000元誠可議
icon.png[問題] 請問補牙材質掉了還能再補嗎?(台中半年內
icon.png[問題] 44th 單曲 生寫竟然都給重複的啊啊!
icon.png[心得] 華南紅卡/icash 核卡
icon.png[問題] 拔牙矯正這樣正常嗎
icon.png[贈送] 老莫高業 初業 102年版
icon.png[情報] 三大行動支付 本季掀戰火
icon.png[寶寶] 博客來Amos水蠟筆5/1特價五折
icon.pngRe: [心得] 新鮮人一些面試分享
icon.png[心得] 蒼の海賊龍 地獄 麒麟25PT
icon.pngRe: [閒聊] (君の名は。雷慎入) 君名二創漫畫翻譯
icon.pngRe: [閒聊] OGN中場影片:失蹤人口局 (英文字幕)
icon.png[問題] 台灣大哥大4G訊號差
icon.png[出售] [全國]全新千尋侘草LED燈, 水草

請輸入看板名稱,例如:Tech_Job站內搜尋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