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incta (失控的獨角獸)
看板BB-Love
標題[自創] 月光愛人 4-6
時間Sun Jul 3 03:04:06 2011
第四章
豔陽高照,時光流轉到快要接近畢業季。但這間實驗室今年並沒有申請畢業的研究生
。
范頌銘整個實驗室的人全都汗流浹背的在兩棟建築物之間來回,手上是箱子、桶子,
而後還是箱子。
系上要來一名新教師,師資多了一名戰鬥力,原本是件可喜可賀的事,但是當范家實
驗室接到系辦的通知時,大家開始哀嚎遍野。
現在蕭藺所處的實驗室,是設立於新大樓,這也就意味著,教授的實驗室,是從舊大
樓搬來的。
系辦發出的通牒是:舊的實驗室將轉手給新老師,而原先的遺跡需要在期限內清理掉
。
博士班大學長帶隊浩浩蕩蕩的出發,帶著事先勘查裡確定非常必要的大小推車、實驗
用手套等等,跟新老師打過招呼,就入主舊實驗室去。
每個抽屜都被打開,再次老老實實的檢查過,確定了分類,在大學長說明了各項的處
理方式之後,眾人開始各自分工,整個空間充滿了鬧哄哄的氣氛。
「啊!這是幾零年代的電子產品啊!超大隻對講機!」大學部學妹拿出來獻寶,而後
丟進垃圾袋。
博士班學長馬上撿回來,「不要亂丟啊,剛剛我有說過的,你看……盒子呢?盒子拿
來我看。這裡,這張標籤,這東西是財產,要丟要報廢的,先疊在旁邊。」
「這個才經典,看看,快要跟一隻拉不拉多成犬一樣大的PCR機器!簡直是古董!」
博士班學姐戴上手套,東摸西摸。
大學部學弟聚過去,「什麼拉不拉多,我還可魯咧,學姐你作科學的,怎麼用這麼不
實際的測量單位啊!」
「那你說說看。」
「……古董機的年紀大約是教授和蕭學長的年齡差?」
蕭藺收拾的是教授的舊辦公室,在小隔間裡外面的話卻也聽得一清二楚,「……喂,
為什麼我躺著也中槍?」
皮鞋聲驟然響起,接著范姓主持人這麼發言:「看起來你預測的還滿準的喔?什麼是
中槍?」
全員作業進入靜悄悄的異常認真狀態。
蕭藺正踏在矮櫃上,準備拿取高處吊櫃裡的書籍,正好對上教授踏步進來的目光。儘
管出糗的不是自己,但是蕭藺還是尷尬。
「老師倒是很多東西當初都沒有搬過去,哇,真的是很久以前。」教授感嘆的說著,
完全沒把剛剛的小朋友調侃放在心上,手上一邊翻起了蕭藺剛剛從高處吊櫃上拿下來放在
箱子裡的實驗本,上面寫著S. M., Fan,「……真難看的Data(實驗數據),做得有夠糟
。」
教授講著講著就自己笑了出來,蕭藺默默的也跟著笑了,之後的外面的實驗空間學弟
妹慢慢又開始柴犬型印表機的亂扯一通。
蕭藺把腳邊疊高起來的書堆攏齊,想先裝入紙箱,這樣才會有作業空間,正打算跳下
櫃來,教授卻在附近開口,「你拿低一些,我直接先擱在桌上,等等一起分類,這樣比較
有效率。」
這樣的話就可以繼續作業,的確是很好的提議。
當蕭藺緊握的手向下傳遞,教授的手牢牢握住的瞬間,兩人的手指瞬擦而過。
蕭藺又感覺到那異樣的情愫在心頭亂竄。
「你不要彎腰,這樣搬重物會有傷害。我拿得了。」在兩個人目光相接時,教授這麼
說。
「啊?但……呃,沒有……」蕭藺有些遲疑,其實他覺得自己還滿強壯的啊?「……
我還好。」而後還是照著教授的提議執行。
書都從高處接下來了,結果兩個人都是氣喘吁吁。
看來從高處搬重物比他所想的還要吃力。蕭藺在緩衝的呼吸裡,被透進窗裡的陽光吸
引了目光。
隔絕日照是所有實驗室的基本要求。但這裡的窗簾早已經因為年久失修被拆掉,下午
的陽光灑進來,映在蕭藺的面頰上。
迎著光的容顏,吸引了范頌銘的視線。
幼稚的孩子與成熟的大人,在中間時期被混合在一個身體裡,而這個階段的學生,看
得到的成長已經定型,淬鍊的重心,是被迫在多方的衝撞逐漸塑造出靈魂的形狀。
那其中也有太年輕,或是太世故的模樣。范頌銘並不陌生,也不否定那樣的存在。
此刻的蕭藺,介於青年與少年的氣質混合在一起,帶著一點青春,多了一分的成熟,
介在中間淡淡的朦朧地帶,卻是幾分難見的柔軟,藏在認真的神情裡,偶爾浮出的是孩童
般難以捉摸的倔強。
這一幕景象,在教授的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先……幫老師分類吧。有些書也是不需要的了。」教授轉頭過去,又看了一次蕭藺
。
蕭藺像是在擦汗,恍若未聞。
「……蕭藺?」教授湊過去關心,「還好嗎?先休息一下好了?」
蕭藺連忙回神,雖然實際上是手臂確實開始酸痛,但教授還在工作,自己也不可能旁
觀。這時候實驗室裡有人嚷嚷,教授跟蕭藺都出去一探究竟。
「還可以用耶!」大學部小朋友有點興奮,他們正在試用一檯均勻攪拌器。
這個儀器是在燒杯裡放入磁石(Stir bar),而後磁石就會隨著機器的啟動在杯內旋
轉,轉速可以再行控制,藉此讓溶液均勻,方便配置藥品。
顯然跟著大量的玻璃器皿和各式設備一起被清理出來的,還有一些磁石,現場又有剛
好能配套運作的儀器,想來是有人一時間興起,就取了個一公升燒杯,還裝了水,丟進磁
石試著運轉起來。
教授一開始和研究生看一看,就也不置可否的笑笑,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慢速旋轉的
磁石忽然間暴衝,敲擊杯壁的聲音異常響亮,年久的燒杯一瞬間出現裂痕,砰的一聲裂開
。
大家馬上猶如驚弓之鳥全都往桌下躲,蕭藺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抱住了教授的頭,把
教授給壓在身下。
教授穩穩的放開剛剛抱住學生的手,在對方驚嚇未退的眼神中定神溫言,「我沒事。
」
而後周遭的人也逐漸從地上爬起來,教授沒有把焦點放在剛剛那份異常的維護,首要
的是必須先過去親自檢視那隻燒杯與儀器,「……其實只是裂掉,聲音驚人,沒有爆炸。
看來當初被遺棄在這裡,的確有它的原因。」
他回過頭,對著博士班學生:「就報廢吧。熙唯?」教授對著顯然還有點失神的博士
班學生,「還好嗎?」
最慢爬起來的博士班學生還有點喘,「……沒有,老師,我只是有點……因為我以前
曾經遇過超高速離心機的爆炸,Roter(轉軸)向上砸,天花板破好大一個洞,所、所以
……」
「喔,」教授想像了一下,「……那真的是很危險。」
教授知道,再停留在這裡,博士班學生會繼續情緒緊張。一個學生一種個性,有些學
生喜歡跟老師作朋友,享受無歡不談的樂趣,有些學生覺得適當的距離才有安全感。他眼
前的博士生是在場所有人中,與自己相處最久的一位,這一點點適性的關照他還能準確的
估計出來。
而後教授眼神頗有深意的投向剛剛的禍首大學部,幾個小朋友快手快腳的處理掉現場
,他轉頭,看見蕭藺剛剛那張臉上的紅潮已經收拾了八分,時機也差不多正是時候,「蕭
藺,再過來幫老師處理?」
蕭藺跟著教授回到辦公室內,幫忙把成堆的書籍分類,教授沒有明說,然而那種條理
只需要看便知道。
「中國古玉玩賞」拿在手上,蕭藺自動放在「股市投資大利多」的旁邊。
「宗教與科學的衝突」、「世紀末預言」、「哲學看世界」自成一疊。
而後搬動的是一些年代久遠的廠商目錄。那一個群落還有一些舊版的原文書。
看見蕭藺原本流暢的動作有些遲疑,教授開口問道,「怎麼了?」
「那、那一套……是Molecular cloning(註1)。」號稱分子生物學領域的實驗聖經
,該不會……都不要了吧?如果是這樣,那……
「是啊,不過是前一版了……不過其實後來修正的部分也不多。你需要的話,就帶走
吧。」
范頌銘看著默默移起書,有些抖動的手,「等等叫那些小朋友幫我搬上車,我載去宿
舍放著,你不用再搬來搬去的。一套有七冊,也太重了一點。」
「謝、謝謝。」他的宿舍已然是教師宿舍。
教授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想要那一套書。教授不知道的是,外面光要盜印這一套,
就要八千多塊臺幣,更何況,影印店還不一定肯印。
所有書籍的整理,不久便告一段落。
教授指著某幾疊,「『DNA與孟德爾』那邊都搬回去現在的實驗室,還有用處……」
而後教授眉間是有些苦惱的神情,「至於那些原文書和回收書,你若喜歡的,都可以帶走
,也許也問問學長姐,剩下的書裡有沒有想要的……若沒有,就跟這一疊回收吧。」他又
指指另一冊的書堆。
這時教授的手機卻響了,「喂,我是范頌銘……是,現在嗎?」教授一邊說,一邊起
身,掩住話筒對著蕭藺,「你需要的書疊在門邊,我回頭再處理。」
教授走了之後,剛剛大學部的小朋友好奇心一下爆發出來,和學長姐一起通通擠進這
間辦公室,「哇,老師原來讀這麼多書。」
學長道:「教授不好當啊,孩子。」
蕭藺一陣好笑,其實明明很多都與專業無關。
這時學姐眼光橫掃幾乎沒法走路的書堆,也跟著開口:「唉唉,研究生也不好當啊,
你們說是吧。」更無奈的表情。
全數工作人員一致的點頭,表示非常同意。
於是實驗室這個大家族繼續運作,要回收的書堆就在大家的通力合作下一點一點的消
失,剛剛外頭成箱的培養皿、燒瓶、燒杯、古董儀器,甚至是有機溶液廢液桶,也依序通
通上了推車,很耗人力不過很確實的在消失。
蕭藺問過書籍的事,學姐從原文書中撿了一本「病理學」,學長卻是鍾情於中文閒書
,除了「鳥類飼養」之外還撿了一本「酒類評鑑」,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搬動最後一箱回收書,蕭藺才赫然發現最上面的一本是很聳動的書名:「同性戀的真
相」,走到早已爆滿的回收站前,縱然蕭藺沒有什麼好預感,但他還是拿起來讀了第一頁
:「同性戀是一種心理疾病,多半發生於被傳統的父權對象譴責與排斥,缺乏男性認同對
象,或是遭受過女性性虐待……」
蕭藺馬上把它用力丟進可燃性垃圾桶。
@
蕭藺決定回到實驗室已有一陣子。
他以為學長姐也許會問,畢竟老師向他們問過助教薪資的相關事宜,那不可能不讓人
有所想法。
但是沒有。沒有任何人向他提起過有關休學的事。
站在門邊的蕭藺,面對留在原地的那一疊指名送給自己的原文書,忽然很猶豫是不是
該麻煩教授。
還是自己拿回去就好了吧?蕭藺剛剛這麼想,幾乎是要彎腰下去搬的同時,教授腋下
夾著公事包突然出現,還順手拿起了一半的分量。
「蕭藺,不好意思,恐怕要我們兩個一起拿了。」
蕭藺迅速拾起剩下的書冊,「不、是我麻煩了教授,不然你根本不需要跑這一趟……
」
教授開車門的時候想起,「你的背包?要不要收一收我直接就載你過去?」
「這……」
「反正不會遠,你應該馬上就能收拾好?」
蕭藺急急的就奔去現在的實驗室。
聽見關上車門的聲音,教授翻翻公事包,靜靜等待蕭藺回來。
「抱歉,我……」
「……不用急。」教授微微的笑,暫時打斷對話。
在蕭藺略顯緬靦的笑容裡,教授遞過手上一些資訊,讓學生接過的時候,他這麼解釋
:「這是些最近理學院的工讀生機會,作的事情不過就是電腦文書,並非很花時間的事。
給你考慮。」
車裡教授身上的嬰兒油味,和舊書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很安心的感覺。
蕭藺明白過來,自己喜歡上教授的原因。
剛開始也覺得莫名其妙,但後來卻漸漸的沒有辦法反駁自己那份異樣的心情。
在他二十幾歲這個年紀,像他這種戀上同性的身分,多半追求的東西比較眼前,不固
定,但是實用。例如溫暖。他要能找到一個人同床不難,但是他也得付出代價。沒有白白
隨你取用的事情。如果有,還得加倍小心。
很早在車禍中失去雙親,他太明白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縱然他知道自己其實還並不
足夠世故。
而教授的舉動卻破壞了他印象中的世界。
那些安慰與及時的幫助,主動開口以保護他渺小的自尊,類似商量給予空間的口吻,
蕭藺都一一收在心裡。
年紀小的時候,付出相對而言多麼簡單,有了年紀,誰都變得多有考慮。
教授面對他的時候,卻不像陌生人從來不在乎理由,不像上位者只在乎結果。
儘管如此,蕭藺仍然明白這份感情,不過是分不能見光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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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內,蕭藺將成疊的書,放進書架上明顯被清理過,留給自己的空間。
整間宿舍是單獨存在的一樓平房,附有衛浴,還有餐桌與廚房,分離出來的另一個空
間是臥室。
教授的宿舍在很安靜的一區,雖然是平房,但四周樹叢很濃密,倒是不會讓人有隱私
外洩的疑慮。教授宿舍與教授宿舍之間亦有頗大間隔,這所學校就是地大。
他的東西本來就不多,而教授剩下的也不少。
於是知道的東西就多了。尤其是在公共場合之外的教授。
從博士班學長口裡套出來,教授的宿舍已經住了好幾年的歷史,幾天之內要清理,想
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整排的書架,有一半其實都還有書,平裝的,精裝的,散著膠裝的,或是紙袋湊合的
。
生物學、遺傳學、基因體學、蛋白質體學、細胞生物學、有機化學、病毒學、組織學
、物理化學、分子生物學、細胞分子生物學,甚至有同一本的一、二、三修訂版等等,以
年度計算的科學人雜誌,應有盡有。
蕭藺之前把自己大學時代一直到研究所累積起來的,參雜海盜版的書籍都裝進書櫃,
也不過佔領書櫃裡兩個小方格的空間,架上其實很有很大空位。
教授是個愛書的人,蕭藺想。
他巡視那套剛放好,整整七本一套的Molecular cloning原文書,十分感嘆,終於不
再需要像大學時代向圖書館預約再預約才能拿在手上的感覺真是不錯。
另外留下來,數量也很驚人的,是盆栽。
小的中的大的,從門邊、窗邊,甚至是書桌上,都有著綠色的身影。
原來教授說幸運竹可愛,原因倒也不假。
對於栽植不甚瞭解,但看得出來這裡頭有很多不同的種類,被分在或是陽光普照,或
是半室內,甚至是全陰的地方。
蕭藺也發現,在後面曬衣服的空地上,除了原本植下的樹叢,還有整排的盆植花木,
有些結果,有些開花,甚至有盆聖誕紅,應景的就放在洗衣機旁邊。
於是蕭藺每天都替它們澆水,也多事的把肥料分送到直覺裡應該需要施肥的植栽。
所以當他發現,實驗室裡原本用來當信箱的抽屜旁,出現幸運竹身影的時候,也很自
然的,幫它澆了水。
有次剛巧澆水的時候,教授從身後走過去,教授的眼睛從旋轉的鑰匙孔轉而對上蕭藺
,只是但笑不語。
從此以後,澆水這件事對蕭藺來說,那變成是種默契。
澆水的時間不一定,心煩的不想做作業時,實驗失敗時,報告因為太糟糕而被勒令下
星期重來時,實驗室固定Meeting胃痛肚子痛終於結束之後,大學長碎碎唸時……
……想到,那個被自己狠狠冰凍起來,但是卻沒辦法讓它熄滅的念頭時。
蕭藺後來接了那份理學院的打工,要做的不過是在中午時分跑跑腿,把公文從理學院
送到各處室,在系上有大型研討會或是招生活動時,從旁協助報到、訂便當等等的簡單事
宜,聽說其實是個滿搶手的工讀機會。另外實驗室裡原本有幾個計畫都是由博士班學長姐
進行相關的報帳手續,目前也將其中一個計畫交給他負責核銷,因此提高了他每個月在實
驗室領得的補助金額。
兩筆小錢加在一起,也算是個有力的幫助。
雖然理學院的工讀缺是傳說公平、公正、公開的按照「院內程序徵選」而錄取,每個
月因為報帳增加的入帳津貼也是博士班們美其名曰:「論文太薄,實驗太忙,發票太多,
需要多個打雜小弟用用」,實際上無論是工讀的機會或是實驗室的津貼分配,蕭藺明白在
這背後真正該感謝的,就是那位恩威併施,既嚴厲又溫雅的教授。
@
教授是接近下午四點才回到辦公室的。
進門的時候,教授眼光停在門外的緊急沖洗器上——那設備就是像個路燈一樣佇立著
,每個實驗室門前都有,外型和功能大體而言,就是個巨大蓮蓬頭,是個只要一拉動拉環
,就會有水傾盆而下的設計,而現在在主要的柱狀支撐杆上頭,很明顯的有人用大鎖把腳
踏車鎖在上面。
畢竟是門口,從前研究生把雨衣忘在上面幾個星期,他提醒一下,自此之後,也就一
向沒有什麼雜物掛在上面。連傘也不敢了。
而現在的腳踏車,算是個例外。
教授覺得雖然是不甚適合,但也算是無傷大雅,比之前那亂疊又濕滑的破損雨衣來的
乾淨,眼光所及,那鎖線也繞得仔細,堪稱整齊,倒也不礙眼。
推開實驗室的門,教授走了進去,向座位上和實驗桌旁的研究生點點頭,進了辦公室
。
這幾天除卻中午,行政會議是整日開個不停,不過比起昨天理學院的會議到晚上九點
才算是結束,今天議程僅從早上到下午兩點,已經算是能喘口氣了。
前幾日因為有學生在實驗課上發生身體不適的意外,身為理學院院長,花費了不少時
間向該生的家長解釋不過是偶發事件,還動員了醫師做個專業剖析,才讓原本可能見報的
風波平息。
一進辦公室,沒多久,打過幾通電話,教授拿起前幾日還沒完全處理完的文件翻了翻
,叫了學生進來,問著有關動物房的事。
公共動物房前一陣子就一直在有人反應空調的問題,據說是濾網需要更換。
「我們實驗室目前養實驗動物的是你吧……」看著剛剛被叫進辦公室的研究生一會兒
,眼光又回到手上,「……那蕭藺……你帶老師去看嗎?」教授翻著系上提報公費的紙本
,一邊用輕鬆的語氣問著。
教授和蕭藺一起走到動物房的入口,在微暗的燈光下,蕭藺摸索了好一會兒,才用鑰
匙打開大門。
等待的時間裡,教授不由得把眼光放在眼前的青年身上。
對教授而言,蕭藺其實是自己帶過,看起來很順眼的學生。
或者更確實的說法,應該是研究生。
大學生幾屆下來,若全都要算,幾乎也稱得上幾百個人,有些記得臉孔,卻不記得名
字,有些知道是教過的,卻不一定想得起來其實那是延畢的學生。
研究生的身分對每一個有實驗室的教授而言,自然就清楚許多。每天都會照三餐遇到
,每週Meeting都列席,每學期Seminar(研討會)都會去看看自己的研究生被電成什麼樣
,以及考慮要不要出手救一下等等……
這種緣分真是想忘也忘不掉,想記不清楚都難。
每一屆來的研究生不一定,而學生有學生不同的個性,學生的自由,像是染頭髮,衣
著與自己審美觀相違背,或是甚至有刺青什麼的,教授也不會因為這樣就故意在畢業上多
有為難,或是因此不相信研究生的實驗成果。
就算知道了蕭藺喜歡男性,這對教授來說也沒什麼,畢竟在國外好幾年,其實也見得
多了。
如果讓教授來形容眼前的這個研究生,他會這樣說:不是純潔,也不天真,甚至不單
純。
所以這個男孩子的乾淨更是難得。
純潔是因為被保護,天真是未曾接觸誘惑,單純是因為尚未歷練。
如果要范教授定義何謂乾淨,他會這樣解釋:那是一種能夠不受別人影響,或是在影
響中再生出來,絕不動搖的純粹,當下一心一意的專注。
學生看多了,就大概知道蕭藺其實反應不慢,一件事情可以有七八個聯想,比起自己
的博士生一板一眼的個性,可以說是靈活許多。
不過越靈活的人,某個程度上而言,也越容易分心,越下不了苦工。
現在小孩子心思多半古怪靈精,「專注」這種特質,在女兒上國中之後就再也見不到
了。更遑論大學生。
現在白淨的臉孔向著自己,目光一瞬的相對,而後學生頭垂得更低:「教授。」
青年幫自己推著門,教授應了聲謝謝,闊步走了進去。
蕭藺把來時的門確實關緊,再度回到教授身前引導向前路徑,教授意料中的停在原地
,似乎與他想的出入不大。
如果他沒有猜錯,教授應該沒有踏進這裡過。動物房翻修遷移,到這裡也不過是最近
幾年的事。
現在系上的動物房是有設計氣浴室(air shower)的,顧名思義,氣浴就是指外面人
員可由最外層的門進入,同時間將會有氣流沖刷,待一定秒數氣流停止後,才能再開啟第
二扇門的過渡地帶。
過渡之後才是進入真正的動物飼養區走廊,銜接各間實驗室各為獨立的專屬飼養區。
標準而言,進入氣浴室之前,必須要穿著背後綁繫的刷手衣,同時穿帶頭罩、口罩,
並且雙手加戴手套,腳底也需套上無塵鞋套——這是指標準而言。
因為其實系上的實驗動物只是兔子和大、小鼠,並沒有嬌貴到像是裸鼠——也就是所
謂免疫系統缺失,換言之抵抗力奇差無比的品種;另外,氣浴的耗費實在太昂貴,一個月
需要十萬元的花費。權衡折衷之後,在這裡,那個開了前門之後必須等待氣流停止才能再
開第二道門的機關,不過是個裝飾品。
但是,就在他們步入迴廊最入口處的時候,這個東西,卻在不該壞的時刻,壞了。
蕭藺重複著自己每天的行程,打開第一扇門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特意之處,一如往常,
沒有吹風,沒有任何動靜。
但是就在他疑惑,為什麼第二扇門應該可以向前推卻紋風不動的時候,他聽見教授剛
剛把第一扇門關起來的聲音。
因為學生忽然慢下來的動作,教授差點撞上蕭藺。
「……怎麼了?」
蕭藺轉過頭,看見教授因為猛烈止住腳步,手撐在牆上而傾斜著身體,他有些疑惑:
「教授……門打不開。」
教授忽然回頭,往身後的門推去。
回過身的教授一推,只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嗯?好像……」教授再試了一回
,門撞得更大聲些,但還是紋風不動,「……蕭藺……怎麼會?平常是……」
蕭藺一樣照著推了推原本應該要打開的門,終於知道教授的想法,「……教授,我們
好像被困住了。」
教授平日都是淡淡的神情,現在則是皺起了眉頭,「……平常應該這樣就可以過去的
,對吧?」
知道這是教授不高興的表徵,蕭藺接得小心:「是的……平常也是這樣的,按照流程
這樣走過去,門都可以打開的。」
蕭藺又走過去,搖了搖那扇門,教授沉默的看了研究生試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應該是有人按到開關了,所以現在兩邊都鎖起來,沒有抽風,是不會打開的。」
「那……」蕭藺這下還是著急,「……怎麼才會開呢?」
教授倒是笑了,「有人從外面幫我們拉一下……」已經到了日光控制的時間,動物房
的走道一下子熄燈,「……就會開了。」
幽暗裡,兩人相隔的距離不過一個榻榻米不到,連轉身都容易擦到衣角的近。范頌銘
現在覺得當初為了縮減經費把氣浴走廊空間減到最小是一種錯誤。
空間變得悶熱,當蕭藺的汗滴在自己頸間流淌的時候,他知道穿西裝的教授一定更熱
,而一門之隔的另外那頭,涼意透不過來,從縫裡讓人聞到的,卻是動物的臊味。
蕭藺忽然自責起來。
為什麼只是這麼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到了自己手上,就變成這樣?為什麼偏偏是今天
?為什麼……又偏偏是連累教授?
研究生蹲了下來,聲音裡帶點沮喪:「……要是我……我有注意就好了……我……」
蕭藺試著回想剛剛存在腦裡的配置,昏暗中他蹲在地板附近忙碌的摸索了一陣子,研
究生衣料和自己長褲意外的互相碰撞,教授也不以為意,自然也不阻止,只是靠在門邊說
道:「……看來真該裝個緊急電話在裡頭……不然有手機也行……」
教授說著說著也翻了翻自己的褲袋與與脫下的外套內袋,「……卻沒有帶出來。」
教授讓自己稍微冷靜一下,隔了一會兒,他發現剛剛蹲下的青年,似乎沒有站起來。
教授忽然想起成果發表會那時的情景。
自己的研究生對著某日早晨在研究室裡胡鬧的孩子說話,剛開始還是冷淡的表情,沒
聊幾句話就要走了,不止咬了嘴唇,還差點灑了咖啡。
那時教授莫名的把手邊的餘飲一口喝下,自然的走了過去,甚至意料之外的和蕭藺與
對方打了招呼。
當然對於那位與蕭藺交往過的對象,教授的用意確實不是打招呼那麼簡單。但他也說
不出來自己是用什麼態度介入了這件事情。
這份多餘的用心也許在他在會場意外看到吳立人,竟額外的注意該實驗室成員是哪一
位老師帶領時就存在。
是因為同性戀情引發了自己的關切嗎?好奇男人與男人之間如何處理感情?范頌銘問
自己。但他卻發現,自己注意的其實是蕭藺本身。就像是那一次因為大學部學生口無遮攔
,結果心不在焉坐錯電梯的失誤;就像是聖誕節軟硬兼施,執意要對方接受的抉擇;就像
是舊實驗室裡陽光充盈的那個午後。
就像是現在,兩人之間沒有話語,黑暗裡不見表情,教授有些心神不寧,只因為無從
判斷現在就在身旁的,研究生的心緒。
安靜裡,教授的的聲音很清晰,只是對著蕭藺,「……沒關係的。」
青年剛剛像小動物一般的呼吸,帶著點急促,教授覺得聽著聽著,都快要喘不過氣了
。
「……對不起……」那個面對自己,一向柔順細微的聲音,現在聽起來,竟是變得卑
微了,「……教授,對不起。」
簡單的幾個字,蕭藺說得如此痛心,不知道是為了現在的困境,還是為了自己無能處
理的感情。
教授聽著,這樣的音調,這樣的語氣,讓他想起自己離婚的時候,太太把簽好字的紙
張遞到眼前,最後對他說的話。
「我們的生活已經差距太大……那樣的距離,我想,還是沒辦法……對不起。」
范頌銘那個時候,只是嘆口氣,幾分琢磨裡,還是動了筆。
對不起。
官腔的,私交的,學生對老師的,女兒對爸爸的,太太對丈夫的,這三個字對范頌銘
而言,一點都不陌生。
道歉裡的誠懇並不讓人意外,但是記憶裡,卻沒有誰像是眼前的學生一樣,柔軟的像
是要扎進泥土,讓人忍不住想要彎下腰去扶。
太靠近的距離,語氣太輕,卻是說得太重。
……但,明明只是個孩子啊?
范頌銘真切的聽在耳裡,莫名的……讓他想要把他放在手裡好好培植養育。
學生忽然跳起身,撞到了教授的手臂也不曉得,「教授,有人!」
蕭藺開始奮力對著遠方模糊透出來的燈光敲打著,拍擊著,聽著就知道那用力之猛,
在砰砰砰的聲音裡,不停的喊叫著:「看這裡……看這裡啊!」
那樣直接的呼喊從蕭藺口裡毫不猶豫的流出,「有人在這裡啊!」
教授在呼喊裡清醒,甚至震懾了……這是他那個愛哭的學生嗎?
范頌銘覺得靈魂在那個瞬間被震動了。
那個孩子那麼認真的,呼叫著,拍打著,不能停下來的,用著肢體,用著剛剛那幾乎
要說不出話的唇,「……這裡有人啊!……有人的!」
那樣聲嘶力竭的。
范頌銘移不開目光。
他一直以為教育像是種樹。國小啟蒙是播種,而後在時時刻刻的探望與保護中,看著
發芽生根的點滴,無微不至的用必需的元素餵養它;國中教育是將小苗剪去旁枝,勤驅蟲
蚋,茁壯才是根本;高中的時候勤施肥,學習陽光下的乾旱,雨水中的潮濕,在矛盾與掙
扎中準備開枝散葉;而大學,是讓他們在風裡伸展成他們期望的樣子,或有花果,或者長
年異香,或是奇形,或許大葉繽紛,也有些是曖曖內含在木質的堅潤。
那一分不確定,是驚喜的美景。身為大學教授,正是覽盡美景的絕佳位置。
所以他最後選擇在大學教書。
他眼裡見過很多樣貌,以他來看,那個孩子面對世界的時候,像是一株雪松。拔高裡
結構均勻,烈日底下會蒸騰出香氣,堅挺的主幹,穩固著纖細些許的枝條,讓它耐得過冬
天的積雪,顫抖起來的時候,冷白也掩不住那份長青。
那個下午令范頌銘印象深刻的光景忽然強烈的在這一刻重合。
那幾分說不清的柔,來自於一種出乎意料的堅韌。
這樣的景象穩穩紮根在范頌銘內心年久未耕的荒蕪柔軟上。
教授跟著一起動作的那一記敲打,搥在玻璃門上的時候,蕭藺驚訝的轉頭,悶聲裡,
教授沒有任何猶豫,伸出手又是一記。
在蕭藺要跟著再搏擊呼叫時,教授忽然握住他已然脹痛的手腕,動彈不得的那樣牢固
。
「蕭藺,不會有事了。」從遠方的目光回過來,教授的神情,就算有著適應黑暗環境
的雙眼,蕭藺也還是看不真切,只知道語氣是出奇的柔和,「……有人來了。」
教授對學生這麼說,學生在微微鼻音裡,回覆的那一個稀鬆平常的嗯,讓他眉頭一鬆
。
但同時教授也已然明白的察覺到那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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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系務會議上,除了更換動物房濾網的原訂議程外,馬上跟著通過了在氣浴室裡
加裝緊急求救設施的提案。
解救范教授與蕭藺的是系上另一名去餵動物的助理教授。
研究生們私下打趣,還好是某助理教授,要是進去的是范頌銘的死對頭霍教授,他們
兩人可能會被關整整一個晚上。
而現在范頌銘實驗室的學生都覺得,動物房意外那只是一個開端,因為教授自那之後
,很明顯的心情就一直不悅。
就像是現在走出來,擺明有所表達的教授。
「這樣啊……嗯,當然電腦還是我們實驗室的同學要能優先使用,不是不歡迎,不過
……」教授轉了轉鋼製的茶杯,「……還是要維持研究的環境。」
大學長在老師進辦公室之後,回過頭跟蕭藺小聲翻譯:「……老師是說剛剛來借電腦
的大學部學生,不但不是我們本實驗室的,而且太吵了。練習投影片,或是討論的時候也
沒放低音量,他在辦公室聽得一清二楚,所以以後我們就暫時不外借電腦了。」
范教授的實驗室,原本就是同一層樓中最安靜的。現在又更安靜了。
一間實驗室會安靜,有很多種可能的原因。
家裡的成員都外派出去,根本沒人,自然很安靜;人都在,但是各做各的,一句話都
嫌多,一人一副耳機,就像是一樣配方的緩衝液偏偏就愛一人一罐的,就是有分派系的了
。
范家的安靜,不是位置偏僻,也不是內鬥鬩牆,更不是人員稀少,而是大家都知道,
教授喜歡安靜。
現在的絕對安靜,更是因為教授的心情。
蕭藺暗想,還好學長跟自己都算不太愛聊天的人,或者是說,爆點往往與大家大相逕
庭,所以鬧翻天也不容易,而學姐和大學部打情罵俏的時候,也都挑辦公室鎖起來的時刻
。
老闆心情不好,更沒有人敢提早下班,這天范家大家都認真趕著實驗,已然是深夜。
隨著主持人不同,每間研究室都有自己的風格,以及各家不一樣的舒壓法,但是所有
研究生無條件相通的另外一種餘興節目,應該說是苦中作樂,就是學老闆講話。
蕭藺包袱終於收拾妥當,正準備要走人,前來這間實驗室溜達的小江,一言不發的突
然開始進入演出狀態。
蕭藺看著同學故意裝著翻論文初稿的模樣,顯然是今天受了刺激。
主角眼神一轉,忽然抬頭:「偉哲,搞什麼?這什麼東西?垃圾。」
一起鬨,這些晚上凌晨一點還燈火通明的研究室就浮躁了,對面實驗室來喝茶的博班
學姐也功力不淺,擠眉弄眼一陣,正對著筆記型電腦亮著的投影片,直直就發話:「你講
這速(是)什麼東西?到底速(是)什麼東西?沒人聽得懂!」接著她誇張的抓住自己的
頭髮。
外頭裝水,被笑聲吸引進來的苦命碩三延畢生路過也補刀,把手上的筆記本裝成摘要
,瞇著眼推推眼鏡,像極了鄭老師,「……這什麼?回去。」
說著把實驗記錄本一丟,啪一聲掉在杜熙唯懷裡。
蕭藺當下就想要笑了。
因為他知道,大學長一向不會辜負他的期待。
學長拿起筆記本,先是聲嗯,再來看看蕭藺,又是聲嗯的同時,把眼光回到紙上,若
有所思的皺起了眉,話說得特別慢:「嗯,蕭藺啊……這個,老師……不能接受。」
說到這裡,大家已經笑到要抽筋,但是大學長還沒演完,轉頭過去看另一個博班同學
,「……熙唯啊,你……幫他一下。」
這下眾研究生一致通過,杜熙唯演出范教授,大成功!
最初起鬨的人又學了,這次把紙本直直往腿上打,一打再打,「可以!……做得不錯
。畢業沒有問題。」
之前演出過的人自動接續,默契真是沒話說的好,姿勢也面面俱到,還坐到椅子上抖
腳,「喔,那下一步呢?偶(我)叫你DNA送定序結果回來了沒?對過了嗎?有喔?給偶
(我)看……偶(我)看看再決定幫你到時候口試要簽名簽到第幾個字。」
而剛剛把筆記本撿回來的人,現在又是推眼鏡推個沒完,完全鄭老師風範,「對對對
,對嘛對嘛,就是這樣,我就跟你說過應該是這樣的嘛。」
順序又輪回杜熙唯,這次學長故意裝著那種不露齒,極有風度的笑容,「……喔,這
個……」接著猛點頭,「……實在是……」還是點頭,「……非常令人驚訝,蕭藺……」
此時學長終於抬起目光朝向蕭藺,「老師……印象深刻。」
大家又是一陣爆笑。
其實蕭藺認識教授時間並不算長,很多瞭解,都是來自這樣的玩笑。
不能算是正確,但也不能算是不正確。
教授的心思是如此讓人難以理解,就像是當初大學長打包票說教授會留蕭藺讀博士班
,但是最後大家聽到的,卻只有下學期要把蕭藺排入畢業名單的肯定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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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Molecular cloning,是一部近代分子生物學實驗的經典用書,無人不知無人不
曉,被譽為是「聖經」,裡面有很多分子生物學的實驗技術講解與詳細實驗步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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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燥熱退去,轉眼清秋,隆冬十二月過去,過年這種節慶對於蕭藺而言,與平常日並沒
有兩樣。自大學起,他往年都是留在居住地過節,會打個電話給祖母聊表心意,這樣算是
省車錢,也是省得讓親戚盤問,免去淪為勢力較勁的工具。
蕭藺碩二的下學期來得比想像還快,卻也比想像中更辛苦。
碩士班換過主題,時間已經少了,數據還不如預期一般的順產出來,都已經是下學期
,研討會的順序也確實標示為「畢業報告」,準備完整的論文與投影片報告的同時,實驗
還是必須維持一定的進度,時間明顯不夠用,真的是大有焦頭爛額之勢。
學長姐能幫的盡量幫,但是畢業的關鍵——Data(實驗數據)卻是只能自生自養,早
晚膜拜,勤修軟體,以完成小題大作、貢獻良多、每每顯著之偉大志業。
其實本學期,同間實驗室的三位研究生,Seminar(研討會)時程都大約落在期中考
週附近,所以一開學之後氣氛就持續的十分低迷,完全沒有人敢鬆懈。
而其中被逼得最緊的,不是不知道會博幾的博士班,而是碩士二年級的蕭藺。
在博士班學長於全系老師和研究生面前安全通關結束報告後,蕭藺畢業報告的預講馬
上被扶正成教授急切關注的焦點,隨著本週Meeting時間越來越近,現在學長的鬼火已經
完全的轉移到了學弟身上。
站在會議室講完最後個字,蕭藺腦子裡只有一片空白。
「……嗯,那麼,蕭藺,我們從第一張投影片來。」教授放下鋼杯,聲音聽不出來到
底是什麼情緒。
非常熟悉的開場白,非常熟悉的原班人馬,非常熟悉的……
胃痛。
「首先,你……」教授停頓下來,全場安靜的連針掉在地上都會聽見。
「我必須要說,你在Introduction(前述介紹)的部分,完全的……沒有抓到重點。
」蕭藺抬頭看著投影片,卻不敢看教授。
「……我知道你想要找別人是怎麼做這個基因的研究,特別是跟你一樣也用這種方法
的,但是,如果別人都已經做完了,那你還做它做什麼?」教授完全沒有了平日用詞的含
蓄,怒意異常的持續爆發,「蕭藺,你知道老師的意思嗎?」
蕭藺不知道該接什麼,於是教授又接下去了:「你知道你講了多久嗎?」也不等待蕭
藺回答,教授直接的轉向博士班學生,「熙唯,多久?」
「55分。」博士班學長茫然的想,老師是吃錯了什麼藥?
「報告的時間是有規定的,老師沒記錯的話,是35分,最多40分鐘吧。」說到這裡,
教授目光銳利的看著臺上的人,「……是嗎?」
蕭藺尷尬無比的連是都說不出來,只能點頭。
這種問話的方式顯然是一種折磨。
所有人連喝茶也不敢了,其中一個大學部水正嚥到一半,有點岔了氣,卻咳都不敢咳
,一整個憋紅了臉。
「太長的Introduction(前述介紹),你自己把它減少吧。內容也要再修正,不要選
相似性太高的,你就去找該分子上游和下游的傳遞路徑,用跟你一樣方法的Paper(原文
文獻)來輔助說明就好,簡潔但是有說服性的把它的Data(實驗數據)Show(表達)出來
。」
教授玩味的把手中的雷射筆掂量幾下,又對著蕭藺:「接下來,你的Specific Aim(
研究目標)……」現在教授的停頓比平常恐怖多了,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煎熬,「……太
囉唆,字太多了吧?把它弄少一點。有些可以合併的,你就先併在一起,之後再用次標題
,不然一整個感覺很混亂。」
蕭藺盡量把老師說的要點記下來,忽略教授的形容詞。
「……問題最大的,就是你的Results(結果)。這樣的結果,是有說服性的嗎?」
教授的語氣越發嚴厲起來,「你Show第33張投影片給大家看。」
蕭藺依言轉到33張放映,是一張西方點墨法(註1)的結果。
「你這個Band(帶狀訊號),與旁邊的對照組相較,怎麼好像差異也不是很顯著嘛?
」
蕭藺心裡納悶了,上次已經傳過電子檔給教授看過,教授還跟自己說過可以,怎麼如
今卻嫌起這張Data(實驗數據)了?
「教授,它……這支抗體本來就不是很好壓……」
「……這樣喔?」教授轉頭對著自己博士班學生,「熙唯,是嗎?」博士班學長尷尬
裡也自然不能回答些什麼,教授又轉頭回來,「……所以就可以不是很顯著?」
整個會議室的氣氛降到冰點。
蕭藺反而想笑了。
「另外,你從第40張開始,用的標題是Preliminary Result(初步結果)……」教授
翻著自己手上的紙本,慢慢的說,「蕭藺,你知道老師幫你提畢業吧?你現在的報告是要
呈現出你是一個要畢業的人,怎麼還有初步結果?」
蕭藺的喉嚨乾涸了,但是卻不能不開口,「教授,另外那四隻抗體的結果。馬上就要
出來了。這一兩天就能知道。」
「馬上……嗯,那你知道了就盡快跟老師說。不然……你這樣這張Data根本就沒有說
服性。」
教授這下自己笑了,「你要畢業,不是老師要讓你畢業你就可以畢業,不是老師簽名
就好,而是你要說服其他的老師,其他的口試委員你到底在實驗室裡做出了什麼。」
會議室裡的冷氣忽然在教授的下一句話達到今日史上最低溫:「蕭藺,你是要再讀一
年嗎?」
教授講話的時候,從博班到大學部小朋友,沒有一個敢抬著臉,「……是嗎?」
安靜裡,似乎終於察覺到氣氛過於遲滯,教授自己接了口,「應該不是吧?」
「另外,你為什麼這樣擺你的Data(實驗數據)?從……嗯,第25頁到40頁都是你的
Results(結果),你這樣子展現邏輯上是……可以說是根本沒有邏輯。」
博班學長心裡暗自為學弟著急,也不明白老師今天砲火猛烈是在轟些什麼,但是他覺
得臺上的學弟好像已經快透明化到魂飛魄散了,「老師……這樣的話是不是把原本25到28
張不變,接著29到31張調到最後,也就是說,先看說因為caspase-3這個分子在結果上有
看到蛋白質層次上受到影響,所以回過頭來看說,是哪邊造成的,是細胞的Eextrinsic
Pathways(外因性訊息傳遞路徑)或是Intrinsic Pathways(內因性訊息傳遞路徑)……
」
教授點點頭,「對,這樣比較有邏輯性,你明白學長說的嗎,蕭藺?」
蕭藺機械化的重複了一遍,因為有學長的插話,現在室內溫度也緩緩回升。教授剛剛
則是喝了口茶。
不過,放下鋼杯之後,教授又開了口,「另外,你Slides(投影片)裡根本沒有討論
……」
蕭藺一驚,這的確是疏忽的地方,趕緊筆記著。
「最後……你的主題如果已經有了結果,題目就不再適用Study of the molecules
associated with K(與K分子相關的研究)……而該改成Effect induced by K(K分子誘
發的影響)…… 」
「你的投影片還有很多要改,摘要裡也有不少錯誤,文獻的第八篇的標點和縮寫也有
點問題,你自己要花點功夫。」
教授說完,又看看錶,「那,今天就這樣,老師等等還有會要開。」
范主持人走了之後,大學部的就默默的幫忙收拾投影機,把搬動的桌椅放回原位,自
己的筆電博班學長也很自動的幫忙關機、捲線,收進背袋。
眼前的東西很清楚,眼前來來去去的人也很清楚。
只是,蕭藺對於自己現在到底該想什麼,卻是一片模糊。
很熟悉的感覺。很久以前,有一次報告……也是這樣。但是這一次……這一次……
學長把背包交到自己手上時,蕭藺才回過神,機械的背上它。
「學弟,回家去好好睡一覺吧。今天別做什麼實驗了。」
「可是,我答應教授盡快……」
學長態度難得堅決,把人往會議室門外推,而後鎖上,「想都別想。去吃飯,你今天
一整天根本沒有吃東西,都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吃飽了回去睡,今天不要再做實驗了。你
現在的狀況也很容易會因為一時失神,錯手毀掉你原本要得到的Data(實驗數據)。」
蕭藺默默的跟著學長到實驗室裡,把電腦放回桌上,而後拎起鑰匙,把洗眼器下的腳
踏車牽了,出了生命科學大樓,靜靜的站了一會兒。
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雨了。
誰也不知道的是,教授出了會議室,確實沒有回到實驗室裡的辦公室,反倒是站在理
學院的辦公室裡,端著茶,看著蕭藺慢慢消失在路的盡頭。
@
也不騎上腳踏車,蕭藺只是牽著它,開始在雨中慢慢的走著。
沒有依照學長的建議在經過餐廳時停下來,他只是在腦中催促雙腳慢慢的走路,這是
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一大群下課的大學生在他旁邊笑鬧,大聲的在討論晚上去聯誼的事
,而後是大道上的情侶,擠在一把傘下膩得緊。人漸漸少了,樹木越來越多,其他教職員
的汽車從旁繞過去,正好濺上蕭藺滿身泥水。
他只是一直走路。
走著走著,走到一半,他忽然看到路邊有一個幾乎已經淋濕的紙箱,裡頭是一團黃色
的毛。他機械化的腳步終於停下來。
蕭藺平常不會做這種事,但是,今天的蕭藺,卻伸了手進去。
摸到半濕半乾的溫暖,而後被咬的瞬間蕭藺捉住牠,把手伸了出來,吼叫裡與他怒目
相視的,是一隻通體金黃,頭頸卻是紅橘色的鸚鵡。
和牠對視了幾秒鐘,蕭藺打開全身上下周遭唯一乾燥的地方——腳踏車上的小包,絕
對防水的地方,把牠放了進去。
渾身濕透的回到家,把鳥揪出來,用洗衣籃倒扣,蕭藺便去洗了三分鐘戰鬥澡。出來
之後,把手上的幾處咬傷貼好,這時候肚子倒是開始餓了。
吹了頭髮,順便多事的也幫鸚鵡吹了會兒熱風。
而後蕭藺從不常使用的冰箱裡翻出最後那顆蘋果,放在胸口一會兒,而後用力咬下去
,才發現,就算把外面捂熱了,但是觸不到的裡頭,卻是低溫到讓人沒辦法耐受得住。
牙齒如是。人心如是。
把剩下的蘋果連梗塞去餵鸚鵡,趴在地上,透過那籃間的縫隙,和那隻已然乾燥而安
靜理毛的鳥對視了一會兒,蕭藺翻身上了床,沉沉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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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藺是在一陣聒噪之中被吵醒的。
他睜開眼,瞬間明白製造噪音的來源生物,正站在他的枕頭上,看似細心的叼著他的
頭髮,一支一支的叼著向後順,就像是梳理羽毛那樣。
原來罩著鳥的洗衣籃不知怎麼已經被鸚鵡弄倒,地上還有一些應該是鸚鵡自己理毛而
散落剩下的殘羽。
他看了看窗外,已然是早晨。鳥為什麼要早起?吃得到蟲嗎?可是這裡沒有蟲啊?蕭
藺內心如此抱怨著。
見到人醒來了,鸚鵡就開始學舌:「嘖嘖嘖……嘖嘖……嘖!」
非常之大的音量,就在耳朵旁邊作響,讓蕭藺老大不高興的皺眉,「噓!別吵!」
鸚鵡也不讓人,跟著就用墨黑色的喙「噓、噓、噓」的重複著,紅色的頸部羽毛膨鬆
了,好似非常得意一般。接著還伸起了懶腰,又是張翅又是提腿的,這時他才發現鸚鵡金
黃色翅膀末端的羽毛是藍綠色,在襯托下顯得很有層次,體型也不小,接近鴿子一般大。
蕭藺嘆了口氣,揮了揮手把鳥趕走,鸚鵡就飛到了附近的衣架上停著。好像是因為被
人趕走了,心情就不好了,顯得有點畏畏縮縮的。
蕭藺因為不想下床,就也不打算再用洗衣籃把牠裝起來,只想再繼續睡。
過一陣子,蕭藺又醒過來,發現這隻鸚鵡真的應該是有人養的,因為老是愛幫人梳頭
髮。一絲一絲,斯條慢理的,帶著一點膩人的味道,簡直就像是對待情人一樣。
那麼,牠以前的主人大概也很心急吧?像愛人一樣的小鳥在雨天飛走了,大概也急著
到處找吧?
有歸宿的,總是好。
蕭藺想到這裡,騰出了手,故意把食指伸得直,說了聲:「來!」
鸚鵡立刻飛到指上停著,還一副樂央央的樣子。蕭藺看著鸚鵡微粗的腳,想來爪子應
該很鋒利,然而牠握在指上的指甲部分卻像是有人修磨過的一般,頂多有些扎人。
停下來才沒過一會兒,鸚鵡又開始嘖嘖,接著,竟然開始學開門聲,汽車的發動聲,
像是獻寶一樣把花樣耍了好幾輪,最後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樂過頭,一邊跳著一邊撓癢還是
叫個不停。
蕭藺終於笑了。在這氣氛裡,蕭藺拎著鳥,走到了窗邊,把窗戶打開。
今天天氣半陰,但也稱不上糟糕。手指搭上窗檯,那鳥像是和人相熟到一個地步,自
己就懂得站過去。
「喂,你快回去你的主人那吧。現在沒雨了。」
紅臉黃鸚鵡看著蕭藺,轉轉頭,理理毛,又開始學老鼠叫,只是學得不全,像是老鼠
叫到一半忽然被追殺,停的很突兀。蕭藺聽了真是哭笑不得。
「你要學,也要學得像一點……或者學些有意義的吧。」
蕭藺轉念一想,把冰箱裡的土司邊拿出來,對著鸚鵡:「蕭——藺——」
給了塊麵包,隨即被吃掉,而蕭藺又重複著音節,「蕭——藺——」
反覆的教了一會兒,蕭藺已經剩下最後一塊誘餌,故意藏在了手心,又對著鸚鵡,「
蕭——藺——」
鸚鵡見不到食物了,又歪著頭,左跳一步,右跳一步,開口:「噓!噓噓噓!」說完
,又露出剛剛的得意貌,一邊叫一邊上下晃動的身體。
蕭藺又笑出來,罵道:「笨東西。給你吃吧。」
鸚鵡吃完殘渣,又噓了幾次,一下展翅,飛到了窗外的樹上。
蕭藺笑著關上窗前,看見了窗邊木頭上倒是有些半舊不新的爪痕。沒有細想,他還是
到浴室梳洗,順便打理了落在地上的鳥毛。鳥屎倒是少少的,集中在同一塊區域,看起來
之前主人倒是很會教。
背包其實還沒完全乾,蕭藺掏出手機皮夾,其他索性也不帶了,正臨出門,卻發現應
該要趕快回家的鸚鵡,還站在窗邊的樹枝上。蕭藺想了想,可能是因為牠還在起興遊玩,
所以自己也就不理,騎上單車,前往實驗室。
這天實驗是進行西方點墨法裡的最後成果,也就是顯影的步驟,一弄就是好幾個小時
。大概是昨日淋雨,今天蕭藺一直有種昏沉的感覺,實驗室裡冷氣也過強,蕭藺連著直打
噴嚏。餓過了頭,乾脆不要吃晚餐,唯一的一點中間時間,也去加配了細胞培養液,加上
滅菌的過程,一整天下來,回到家,又已經是很晚。
回到宿舍,正泡了碗麵,坐下來在晚上九點享受今日第一餐時,聽到有東西在敲玻璃
窗的聲音。蕭藺走過去,發現已經又飄起了小雨,而聲音的來源,正是今日放出去那隻鸚
鵡,一直用喙敲打著玻璃。
無可奈何的,蕭藺又開了窗戶,鸚鵡則一溜煙的飛上房間裡的衣架,而後自顧自的理
起羽毛。蕭藺也就不再理牠,把回來前存入筆記型電腦的檔案做個整理,將實驗的影像轉
成一般電腦就可讀取的檔案形式,之後再做成投影片,把分子量和抗體的名稱標記好,附
上簡單的說明,這可以說是一個有點枯燥但卻非常耗費時間的操作步驟,所以蕭藺便和架
上又開始聒噪的鸚鵡鬥起嘴來。
在電腦又因為過熱運轉而延遲時,蕭藺就打斷那隻鸚鵡的自吹自擂自戀,強迫放送:
「蕭——藺——」
鸚鵡又是:「噓!噓噓噓!」
試了幾次,蕭藺罵道:「真是隻笨鳥!你給我噓!噓噓噓!」罵到最後,竟然咳了幾
聲,喉嚨乾澀的很。
那這時卻是鸚鵡歪歪頭,忽然叫了聲:「粒!」
蕭藺精神來了,對著那鳥:「蕭——藺——」
金黃色的羽毛亂抖一陣,又開始噓個不停,於是蕭藺又回到手邊的作業上,終於把附
件都處理好,順利的發出電子郵件給教授,也順便著手要發一封給博士班學長,希望他能
幫自己看看投影片修改的部分如何。
電子郵件打到一半,蕭藺伸懶腰,回頭看看那隻鸚鵡,竟然已經先睡了。難怪後來這
麼安靜。他去浴室前從從旁邊走過去,鳥也只是睜一睜眼,而後把頭埋入羽毛,完全一副
大爺睡覺別打擾的樣子。
於是蕭藺轉而去餵了餵魚,國科會看到飼料興奮的繞著缸子游動。
蕭藺把自己逼到累極,總算是把情緒放在工作之外,臨睡前偶爾回去想想剛剛自己寄
出的電子郵件,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他其實從來就沒有大志向,像是要在碩士班發Paper(原文期刊),或是讀博士班,
也不是想要讓教授覺得自己有個得意門生,蕭藺從來就知道,自己絕不是教授收過最聰明
、最滿意的學生,他只是希望,至少不要……
讓教授覺得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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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出電子郵件的下一個上班日,也就是大家忙碌的憂鬱星期一。
蕭藺一來到座位上,就看見自己寄給教授的那張投影片被印了出來,放在桌上,上頭
已經寫了些建議。正看到一半,教授辦公室裡傳出拿鑰匙的聲音,蕭藺靠向門邊,正好對
上教授的目光。
蕭藺之前想好的臺詞忽然就又混亂了,「教、教授,那個,我想是不是正式Seminar
(研討會)之前,再講一次給教授聽。」
教授頓了一下,目光停在恰好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幸運竹上,顯然這樣的提議完全出乎
教授的意料之外。
教授開口:「不是星期三就要講了,現在都星期一……」教授說到一半,卻自己忽然
間停了口,幾秒鐘的沉默,語氣變得和緩,「嗯,你跟我進來辦公室,我查一下行事曆。
」
蕭藺簡直要發抖了。
他默默的跟著教授,看著教授把剛鎖好的辦公室門又打開,順手捻亮了燈,拿起座位
上的一本簿子,又掏出放在上衣口袋裡的記事本對照著,「……那,明天早上……嗯,我
可以把那個時間調開,你明天早上可以吧?」
蕭藺連忙點頭。
教授拿出筆,在本子上寫著,一邊開口:「那明天早上十點,一樣在會議室。」
蕭藺正在木訥的說謝謝教授的時候,教授桌上的電話分機忽然響了,教授接起電話時
,蕭藺很自然的退出了辦公室,但是,現在的蕭藺也無法坐在座位上,只是帶了鑰匙,一
溜煙的跑到了樓上實驗室坐著。
研究生都有一個壞習慣,當無形的壓力太大而無法面對自己的老闆,欠老闆東西沒繳
,或是老闆已經在眼前炸開,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時候,就會出現手邊不是很忙,座位明
明十分空曠,但是人卻無法四平八穩的坐在上頭的奇妙現象。
以致於演變到最後,研究生就會跑去別人的實驗室暫時待著,通常是與該研究生最相
熟的同學那兒借個位置蹲,這可以說是無言的默契。
於是蕭藺一直待在樓上實驗室,好哥們威哥旁邊坐了整整一小時才又回到自己座位上
。而回來的時候,老闆確實走了,而學長到了。
「蕭藺,我們等等來看你的投影片嗎?」博班學長一如往常的吃著早餐,「……你的
摘要我幫你看過了,有幾句可能需要改,因為老師有他一向很喜歡用的詞彙……」
埋首於幾張紙,再度被Seminar(研討會)的東西淹沒,蕭藺越來越覺得自己已經壓
力大到想和那隻笨鸚鵡交換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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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上臺的前一天預講,在只有教授和他的緊張氣氛裡,蕭藺講第一個字就開始抖了。
學長沒有來,因為他又去了中研院,也有自己的實驗要趕。不過投影片要改的幾乎都已經
改得差不多,學長有些細心的小建議也都很受用,蕭藺已經差不多知道訣竅,能夠比較清
楚的正確而簡單的以專有名詞解釋自己的實驗數據。
投影片又放到最後一張,蕭藺聽見教授按停計時器的聲音。
教授抬起目光,蕭藺卻低下了頭。
「嗯,29分鐘,其實差不多了。」教授看著自己的研究生,聲音意外的帶點久違的溫
和,「……你是太緊張了,所以講得有點快了,你一向緊張就會講得比較快。」
蕭藺這時也不知道怎麼回應,垂垂眼,只是笑。
「你為什麼會這麼緊張,你……緊張到臉整個都泛紅了耶。」教授帶點輕鬆的語氣,
卻無法緩和研究生巨大的報告壓力,教授向蕭藺揮手,示意他坐過來靠近自己的長桌,兩
個人的目光都專注在手上翻動的投影片紙本,「這裡,你的複數沒有加上去,而後25頁,
在這裡的Cite(文獻引述)少列了……其他,摘要老師看過了,這樣可以,大概沒有問題
,也不用再改。」
教授笑笑的,發現研究生還是愣愣的出神,不由自主的加深目光與笑容,「你明天…
…也不用太緊張,這樣差不多了,你就記得,速度比剛剛再慢,」他自然的收起剛剛放在
桌上的雷射筆,「慢慢的,清楚的表達,這樣就好。」
講到了最後,教授才看到自己的研究生抬起眼來,看了自己一眼,而後把目光垂得更
低,只是點頭。
教授一如往常,甚至帶點笑的表情映在蕭藺眼裡,卻在內心衍生成無法言喻的混亂,
只化做一句:「謝謝教授。」
教授嗯了一聲,不輕不重的音量,隨即就走出了門去。
@
正式上臺的那天,整個過程,蕭藺的腦子維持一半清醒,一半空白的狀態。他把投影
片講完,回答問題時有點慌,導致東拉西扯的帶著問題打轉,所幸另一位助理教授當面提
醒,直指問題,才讓蕭藺回答出有模有樣的字句。
連最後的指導老師講評,蕭藺都不太清楚教授到底說了什麼。
今日早上連著三節課的時間是研討會,但上午最後一節是依例請了外國學者的演講,
按照規定,所有研究生都必須到場。演講結束後,蕭藺從演講廳過冷的冷氣裡抽身,抱著
早上報告用的筆電回到實驗室。才剛把東西安放到桌上,喝第一口飲料時,教授就從辦公
室裡走了出來,彷彿在等他似的,蕭藺一驚站起身,心裡沒來由的恐懼。
要被罵了吧?今天講投影片的時候,有兩個地方忽然頓住,回答問題時,也有幾處失
去焦點,還慌張到結了巴,聲音分岔成好幾節,自己的好朋友都在臺下難忍的笑了出來…
…
教授看到學生泛白的臉,正準備說的話反而緩了:「蕭藺,你還好嗎?又熬夜嗎?是
不是沒吃早餐?是沒吃吧?先坐下來?」
在一連串不知從何回答起的問句裡,他還真覺得有點暈眩,「……沒事,我……沒事
……」
順從肩上力道的引導,蕭藺在教授的示意裡坐回椅上,「要吃飯,尤其是早上,如果
真的容易低血壓,就不用急著聽那些演講,先吃些東西再進去……」
蕭藺抬頭,遇上教授的目光。教授的語調是溫和的,眼神卻很清醒,帶著自己不敢久
視的銳利。
他的確是會在早晨起不來,而晚上也有不太容易入睡的毛病。
蕭藺不知道這樣的關心,背後代表著什麼涵義。不安裡,教授遞過了手上的便條紙,
上面寫著日期、時間、地點。
「老師剛剛打了幾通電話,要研討會召集人把你今天報告的成績給我……你通過了,
有到達申請畢業口試的標準。」教授看著忽然從紙條裡抬頭的學生,臉上還是一副受驚的
表情,這次自己總是害羞的研究生訝異到忘記避開目光了,「……口試委員有五個,通知
我都已經發E-mail出去,你也有一分備份可看,正式聘書過幾天系辦會發下來給你。」
蕭藺傻傻的點頭,來不及說謝謝,教授的神情微微一頓:「……你……完整的論文當
然是要盡快交給我,這週末前……不過,你今天先回去好好睡一下吧。」
教授凝視的目光停留在學生的容顏上,而後是嘆息,「……你變瘦很多,要好好保重
身體。不要再熬夜了……」像是想起剛剛才說過週末前要看論文,卻又要求學生不要熬夜
,倒是衝突得很,教授自己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老師……有時候不太會說話……」教授這次對著自己的研究生,意料之外的斟酌起
語意,「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好……那,我先走了。」
看著匆匆離開的教授,蕭藺心裡幾種情緒交雜,一時之間,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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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結束的當天中午,博士班學長姐在這天逼著要蕭藺放鬆心情,領著他從校園側門
出去,學姐堅持說是要好好吃一頓幫學弟補身體也順便放縱自己節制多日的食慾,而後三
人成群的跨進了間熱炒店。
店裡的價格並不貴,每道菜都是百元有找,只有海鮮類會稍微貴一點。
博士班們興高采烈的拿起菜單為學弟點了幾道,蕭藺直嚷太多,自己只點了一個九層
塔炒蛋。
「學弟放手點吧,今天都是你學長請的!」博班學姐笑瞇瞇的擺好大家的竹筷。
博士班學長感應到學弟疲憊之後的情緒低迷,「怎麼感覺你似乎不太開心?你做得不
錯啊?」
菜上得非常迅速,脆鮮高麗菜,糖醋蝦球,醬炒雞丁,和那份炒蛋一起上了桌。蛋塊
金黃的顏色讓他想起那隻在晴天放出去就再也沒出現的鸚鵡。
「嗯……我倒是覺得……」蕭藺吃了幾口白飯,遲疑了一會兒,「……老師似乎不太
……滿意。」
看不慣乾嚼白飯的舉動,博士班學長用湯匙撈了一整塊蛋,扔進蕭藺的碗裡,「為什
麼?老師今天還稱讚你啊?」
蕭藺知道大家都怕他客氣,把蛋塞進嘴裡,一時間語音模糊,「稱讚?」
「對啊,今天研討會指導教授總結的時候,他不是這樣說嗎?」博士班學長放棄追逐
那顆不聽話的蝦球,清了清喉嚨,微微斂眉,坐姿變得無比端正,手裡握著剛剛吃飯的筷
子,就跟平常教授握著雷射筆的姿勢一模一樣,「……當然這裡頭就像剛剛徐老師說的,
在有關控制組的地方,的確是需要修正和補充,才能使得這樣的Data(實驗數據)更具有
說服性,另外,也如同陳威他問的問題,是否細胞的Total Lysates(全萃取液)在這裡
具有意義,畢竟真正引發反應的應該是在細胞中由Golgi(高基氏體)釋放出來才能造成
影響,最後,林老師的問題……」
博士班學長甚至還學著教授的笑容,不露齒但是溫文的嘴角,「這的確是個……範圍
很大的問題,在in vitro(體外實驗)中能夠看到,是不是真的可以引用於in vivo(體
內實驗)的層次,這裡蕭藺他是認為並不是很能夠……事實上,要以一個細胞株層次的實
驗,來解釋甚至是模擬人體的情形,我想是有它相當的差距的……不過,若是要以病毒學
的角度來說,在很多病毒的感染裡,病毒的蛋白質都具有引發細胞凋亡的能力……」
蕭藺聽了老半天,還是大惑不解,「學長,這是在講實驗,哪裡有什麼稱讚?」
學姐顯然已經貫通,「嗯?教授一直說別的老師的爭議是對的,而不需要積極的幫你
補漏洞,就代表認可你的回答啦。」
蕭藺莫名其妙的,「啊?」
趁著這個機會,學姐抓準時機,把自己不順口的配菜往蕭藺碗裡倒,「要老師從嘴巴
裡吐出來『他做得不錯』、『很好』、『我很高興有這個研究生』,那是天塌下來才有可
能。你的教授啊,是不會在別人面前稱讚自己的學生的,尤其是研究生。從前也是這樣,
我碩士班口試的時候,那時候系上好幾位老師都表示讚許,但當我報告結束回來實驗室,
老師就跟我說『其他老師都說的差不多,我也就不用重複。』」博士班學姐將小杯紅茶一
口飲盡,一下子豪氣萬千,「老師就是這樣的人啦。」
什麼我的教授,大家都是同一個教授吧?蕭藺今天沒有力氣吐槽。
博士班學長把空盤移開,迎來最後的青菜蛋花湯。
「呃,學弟你是不是以為老師對你很不滿啊?」博士班學長開始慢慢吹著碗裡的湯,
「你要這樣想啦,愛之深,責之切嘛,我讀博士都博了這麼多年,還沒看過老師罵過誰像
罵你那麼兇,但也沒看過他幫誰改過摘要,一直改到假日都還在看的。你知道,他是那種
非常標準公私分明,絕不在下班時間停留,私人空檔辦公,每天規律的早上八點到,下午
四點十分準時離開,按表操課照行事曆一件一件走的人。他自然也不會輕易更動他內心所
認可的標準。」
蕭藺忽然想到那天。教授把自己叫進辦公室,修改著行事曆的過往。而後他在學姐的
么喝聲中配著菜,把第二碗白飯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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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系上研討會畢業標準通過之後,接著提出的是正式碩士班畢業口試。從系上的畢業
報告完,到正式進行口試的日期,不過是兩個星期多一點的事。
在這有限的時間裡先把能補的小實驗修正,口試委員的聘書下來,論文的初稿定稿,
送印,郵寄,修改投影片,練講,行程遠比想像中來得緊湊。
口試前一天,教授臨下班,特別走過來叮嚀蕭藺,口試的地點在理學院會議室,明天
也像之前畢業研討會一樣慢慢講,就沒有什麼問題了,不要緊張,要吃早餐,不要熬夜,
口試的服裝襯衫長褲皮鞋,不需要到西裝領帶。
也許是教授的話語起了作用,蕭藺回到家裡,很早就沉沉睡去。
口試快結束的時候,按照往例,研究生報告完,接受提問以及回答之後,要到門外等
待,讓指導教授與口試委員評分,看是否該生具有得到學位的資格。蕭藺在等待的期間坐
立難安,站起身來,把理學院會議室外教授與所有其他同仁以及各屆教師盃網球奪冠的合
影通通看了一遍,順便溫習了一下教授的髮型年代史。
有個聲音叫住蕭藺,他一回頭,教授笑笑的,「進來,蕭藺。」
蕭藺跟著教授回到會議室裡,一個一個的口試委員對他連放笑容。
教授開了口,這次蕭藺提起了勇氣,看著教授那雙眼睛,透過那副鏡片,底下的眼角
有著上揚的細紋,「嗯,這是你的成績……是歷年以來,老師看過不低的了……」教授笑
得更開了一點,「那,恭喜你。」
「恭喜你。」口試委員們魚貫的走過來,握著蕭藺的手。
「做得不錯。」第三個口試委員對蕭藺這麼說。
「……很努力。」最後一個走出門外的口試委員拍拍他的肩膀。
一直到最後一個口試委員都離開,蕭藺還是覺得很不真實。
教授站到蕭藺身邊,手上厚厚一疊,都是口試委員審過留下標記的論文初稿。
「嗯,基本上,每個老師給你的意見,上面都有寫了。老師剛剛也有替你記下一些…
…實驗方面老師們的意見其實都很重要,不過,我倒是覺得論文裡該放的已經都差不多了
,不需要補些什麼……」教授遞過疊起的紙本,最上面那本封面簽了個范字。
兩手接過書冊,蕭藺分神的空檔裡,聽見教授出聲問了。
「有要去考博士班嗎?」
「……沒有。」
教授看起來像是在斟酌,手指搭上會議室的燈鈕,在on和off之間,微妙的平衡著,
就像是兩個人踩在線上的關係,「那……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蕭藺對於這樣微微陌生的關心而有點膽怯:「可能……可能要去先當兵。」
教授把燈啪的一聲關掉,室內變得微微昏暗,讓蕭藺想起那日的動物房,那樣柔聲的
話語與握住自己的力道,似乎和現下的笑容,融合在一起,「喔,對,男生有兵役的問題
……」
教授又對蕭藺笑笑,眼光從蕭藺雙手捧著的書再回到那張面孔,「門老師幫你關就好
。」
蕭藺離開前回過頭,看見教授關門的背影。
而蕭藺離開之後所沒有看見的是,教授並沒有隨即動身鎖門,而是站在原地,一直到
旁邊理學院院長辦公室裡的電話鈴聲響起,才回到院長的座位上。
而後,那一天,教授沒有再去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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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每年六月多,C大的畢業典禮,都會下雨。對大學部而言,畢業典禮就是等著
領證書,但對研究生而言,就不一定是那麼回事。
而對蕭藺而言,因為教授的安排,把口試日期排在典禮之前就進行,所以名正言順的
是個所謂的「畢業生」,至於那些因為各種因素把口試日期挪到七月暑假的,也不是沒有
,當通通穿著碩士袍站在一起照相的時候,每個人的心情,極有可能相差十萬八千里。
畢業典禮近在眼前,而天氣顯然很不穩定。
蕭藺今天臨出門的時候,特別帶了把傘。還怕曾經習慣來過夜的鸚鵡萬一想來躲雨,
特意把窗開到了牠可以鑽入的縫隙。
入伍的日期已經大抵決定,蕭藺把論文修改完,給過教授過目,上傳論文到國家碩博
士論文中心,下載授權書,送印,把沉甸甸的精裝本平裝本遞到各單位和各口試委員的行
程,正好也就在今日要真正結束。
今天是畢業典禮前一天。
蕭藺摸著拿在手上,已經給教授簽過名的離校手續單,只剩下去教務處辦理行政流程
,自己就真的不再有需要出現在實驗室的理由了。
簽名的時候,教授淡淡的問道:「待到什麼時候離開?」
「明天。」蕭藺笑笑的,而後一如往常的低下頭。
教授正要說話,正好校內其他行政人員敲了門,正要過來遞上公文,「范教授,這份
是這學期……」
范頌銘抬起眼,出聲叫住正要退出辦公室的蕭藺,「蕭藺,要麻煩你幫老師跑一趟系
辦,老師有和系上借了博士袍,你去幫老師拿一下。」
蕭藺慢慢的走著,體驗也許是最後一次在這裡經過的心情和景色。
這種心情,從前也有過一次。但這次,似乎比從前更加的複雜了。
蕭藺又回來的時候,教授已經不在辦公室裡了。
知道應該是因為公務去開會,這種情形也很常見。蕭藺把博士袍放在信箱上面,和博
班學長聊了一會兒沒有什麼實質意義的天,但是很開心。
每一刻,對現在的蕭藺來說,意義都變得非常深刻。
蕭藺跟學長姐、同學們在校外吃了場飯,過程意外不斷,先是有學長吃到一半,竟然
接到指導教授的電話,另一位據說好事近了的博班學姐吃火鍋的時候不小心把整包面紙都
燒了起來,席間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有人開始點起了酒,結果硬是灌了一輪,通通有分。
蕭藺傻笑。
能用這樣的回憶作為收尾,已經很適合。日後,希望記得的,是這裡的開心、關懷、
溫暖……
還有溫柔。
回到宿舍的路上,蕭藺慢慢的騎著那腳踏車,到了撿到鸚鵡的樹叢時,他停下車來,
一步一步的牽著車走。
一步一步的,踏進這個曾經安居,又即將離開的地方。
才剛剛停好腳踏車,發現有個人毫不掩飾的站在自己身後。
蕭藺看著他,不禁苦笑出來,這應該真的是個很好的收尾了,「立人,你來做什麼?
」
吳立人自己打量著,站到了門口,「不能進去坐嗎?還是說,其實有人在裡面?但是
燈是關的,所以是還沒回來?」
蕭藺知道夜深,在外頭要是嚷起來,難保有些負面的耳語。
把不速之客領進門裡,蕭藺捻亮燈,搬開餐桌的一張椅子,請對方坐下了,自己才坐
下。
「你是來找我的?在我走路時,跟在我後面過來的吧……也對,我今天是騎得慢了,
也走得慢……」
吳立人把手伸過去,猛然的握住蕭藺的手。蕭藺一甩,又各自殊途。
「明天要畢業了,你是因為這樣來找我的嗎?」
蕭藺知道,眼前這個人,和自己一樣,明天開始,就是個碩士了。
吳立人沒有回答。
蕭藺自顧自的起身,倒了兩杯水,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推了過去。
瓷杯被推過去,兩個人卻都看到了,上面斗大的字:「生命科學系敬贈」。
吳立人嫌惡的把水往桌邊推。
蕭藺眨眨眼,沒再做些什麼。
「蕭藺,我……」吳立人看向那張不陌生的臉,剎時間,百感交集,竟是再一個字也
沒辦法完全。
蕭藺原本空茫的眼神漸漸清醒過來,給了一個笑容,「你對我……說些祝福的話吧,
其他的……就免了。」
吳立人的臉色鐵青,一負氣就起了身,手搭上椅背作勢要走,卻是一記回馬槍,恰恰
好對上了原本也準備送客的蕭藺:「你明知道那不可能……你明知道的!」
吳立人緊緊抓住蕭藺的肩膀,「你以為你可以跟你的指導教授在一起嗎?我告訴你,
你別開玩笑了!」那指尖因為用力,與蕭藺的容顏同時變得泛白。
「他知道你什麼?他如果知道你是個同性戀,還能親你那張嘴?知道你大學曾經被女
人幾乎強暴還在身上留下香菸燙過的疤?」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蕭藺剛剛的冷靜,已經開始動搖。
吳立人惡狠狠的:「你不想聽,不代表沒有人敢說,也不代表你的教授不敢聽吧?你
被男人壓在底下有多淫蕩,除了我以外,不曉得有多少人看過,你那高高在上的教授,會
撿別人穿過的破鞋子?」
「……不要說了!」蕭藺大叫著。
「我偏要說!你不要再迷惑下去了!你跟你教授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吳立人不給對
方一點餘地,完全豁出去,什麼都說了,「你自己想想看,他是教授,你是他的研究生,
傳出去,說成你受他威脅成為禁臠也好,或者是你為了學位不惜代價倒貼他,或者乾脆傳
個你就是屁股癢欠操,你還能做人嗎?他還能做他的理學院院長嗎?」
吳立人一刻也不歇息的:「你不要太賤好不好……蕭藺,我求你……」
「你別太過……」
「他要你不休學你就不休學,那他要你脫褲子你就脫……!」
蕭藺一個巴掌甩得清脆。吳立人摀著臉,熱辣辣的痛。
「你不要侮辱教授!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那你們是什麼關係?」吳立人吼了出來。
在剛剛的肢體衝突裡,終於有了距離的兩個人,分開了幾個肩頭的空隙。
「我們根本沒有關係!」蕭藺氣急裡話就這樣脫口而出,「教授不過就是把房子借給
一個沒錢的可憐窮學生住罷了!除此之外哪有什麼其他的可能?你少亂講話,我和教授,
我們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沒有停止的失控被重複著,「根本就……」
「蕭藺!你別……」
「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蕭藺再次大聲喊出這一句之後,自己也愣了好幾秒,只是
喘氣。
吳立人放下了剛剛摀著臉的手,卻又是對蕭藺靠過去,「蕭藺?」
蕭藺頹然的坐在地上,滿臉是笑容,卻是開始忍不住淚水,「出去……」
「蕭藺!」
「我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這樣可以嗎?」
蕭藺咬牙道,「我也跟你沒有關係!」
「蕭藺!我……」
「我說出去!出去!你出去!」
吳立人看著縮在地板上瑟瑟發抖的人,像是當初他們曾經一起在路邊看到的那隻流浪
犬,張牙舞爪的,可是抖得那樣令人憐愛,被抓傷也讓人心甘情願的想擁抱住牠。
肩膀被掐住的時候,蕭藺開始發瘋的反抗。
他越掙扎,吳立人就更情難自己的用力。
「放開我!你不要碰我,我叫你走,不要碰……!」
更大的力氣扳動了蕭藺肩上的限制。
如此熟悉的聲音。蕭藺覺得自己要崩潰了。
「他說了,要你走。而且他不希望你碰他。」
吳立人僵硬的回過頭去,那個理學院院長,就站在他的後面。那隻暗地使了勁的手,
在吳立人的指頭離開蕭藺的時候就收了回去。
「你!還……」
吳立人張口欲言,卻硬生生被給教授打斷:「抱歉,但是,我覺得蕭藺他現在好像不
是很適合跟你繼續進行對話。」
吳立人很想問他,你算個什麼東西?你能給蕭藺什麼?然而,吳立人胸口滿滿的怒氣
,卻沒有辦法吐個乾淨。
教授還是教授。
教授的眼神,教授的字句,教授那種無形之中的威嚴,教授就算剛剛聽聞到應該算是
前所未知的消息,仍然波瀾不興的鎮定。
吳立人是走了,但是蕭藺發抖得更厲害了。而從剛剛到現在,蕭藺的眼淚還是一直在
掉。
教授靜靜看著他,只是叫他的名字。
「蕭藺。不要哭。」
面前掩住雙眼的青年,從啜泣變成嚎啕,肩膀的起伏越來越大。
他在自己面前哭過好幾次,但從沒有這樣失控。
……該怎麼做?教授忽然想到,對,拍拍他的背,就像安慰自己跌倒時候的小女兒一
樣。
「教授,對不起。」蕭藺喃喃的,連臉都沒辦法抬起來,「……對不起。」
「蕭藺,沒關係,沒事。」教授慢慢的說,手還是溫柔的拍著學生的背,「……他是
說氣話,別太介懷。」
不是這樣的,不是……
蕭藺胸口炸開來的克制不住,「……我……我……」
教授的拍撫穩定而溫柔,「沒事,別哭了。」
蕭藺帶著淚,更明白現在的自己在對方眼裡是多麼幼稚,他試著平緩情緒,但是語氣
裡,還是帶著沒辦法平復的急迫,更多的,卻是自責,「是我……是我不好,我造成了教
授的困擾……」蕭藺誠心的,望向教授,「……對不起。」
教授拍著背的手停了,卻是移到蕭藺的頭髮上,像是摸小狗一般的,「……沒有什麼
需要道歉的,蕭藺。」
蕭藺揪住教授的衣角,被撫摸髮絲的動作帶給他溫柔的錯覺,顫聲裡,他連話都快要
說不清楚:「教授,您……您……」
教授沒有察覺自己的寵溺,自然沒有停下手邊的撫摸,回答裡聲調低沉,帶著一種令
人安心的感覺:「慢慢說,別急。」
「……你對我這麼好,要我怎麼還得起?」蕭藺的淚又從眼眶溢出,教授手裡的髮絲
掉了幾咎下來,黏上了眼角。
教授伸出了手,把髮絲給放回青年的耳後,又摸了摸學生的頭,覺得對方的髮絲是那
樣柔軟而乾淨,「……我沒有要你還。」
蕭藺恍然裡,覺得今天那微量的酒精在腦裡燒起來,眉頭擰著,咬皺了嘴唇,神情在
教授眼裡,像是下一刻力氣都要用完的一樣勉強,孤注一擲的最後,帶了一點絕望:「教
授你……你明明知道……要我怎麼、怎麼放棄……」
聲音越來越小,像是自言自語的,但是在兩個人之間,什麼都聽得清清楚楚,蕭藺顫
聲裡,甚至哽咽了,「……你知不知道對我太好,我就會……喜歡上……我……」
「蕭藺……」教授鏡片後面目光深沉,在燈下讓人讀不出裡面蘊含的情緒,「……老
師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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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西方點墨法(Western blot),是一種利用抗體具有高度專一性,來偵測某蛋
白質的技術。經過顯影,將能夠看到帶狀訊號(Band)的產生,再加以判讀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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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蕭藺幾乎花了半天的時間去思考,教授不怪他,到底是意味著什麼。
這是個無法向別人開口的問題。
昨日教授待到他不哭了,把錯置的博士袍和碩士袍換了過來,而後溫言幾句才離開。
蕭藺這才明白過來,教授會進屋,應該是早就在等他,也許還等了很久,為的是自己
粗心弄錯了自己和教授的畢業禮袍。
他的是碩士袍,教授的是博士袍。在典禮上老師與學生都需要穿著正式的禮袍。
而蕭藺也知道,為何教授要在昨天夜裡過來換,因為理學院院長需要在一早就到大禮
堂致詞、朗誦,不只是系上,而是整個理學院所有的畢業生名單。所以沒辦法等,早上再
通知就真的來不及了。直接到宿舍來找自己,是最快速而確實的辦法。
蕭藺沒有去大禮堂的集體典禮,而是乖乖在家喝茶,等眼睛消下去,但最後還是沒辦
法戴上隱形眼鏡。他換上了金屬框架的實體鏡架,這讓他想起自己上一次戴有框眼鏡,是
在祖母的喪禮。
終於現身在實驗室裡時,其實已經接近中午,系上的儀式已經在準備了。這時教授匆
忙的從門口走進來。
「蕭藺,早。」教授打招呼時神態一如往常,看不出來有什麼異樣。
蕭藺擠出一個笑容,「教授……早。」
其實也不早了,蕭藺想,覺得自己有些嘴笨,他只好假裝看錶轉移焦點,而後轉身打
算早點去會場算了,然而這個時候教授叫住了他。
「你……」教授像是在看那副眼鏡,又像是在看鏡片後面的眼睛,蕭藺一時間僵住了
。
蕭藺還傻著,教授已經伸出了手,拉著他的碩士袍襟邊,「……你可能要注意一下,
我們學校的袍子就是這樣,很容易就滑掉了。」
教授還仔細的扣上蕭藺大紅披肩與胸前黑袍連結的釦子,再確定垂下及腰的部分也確
實端正,這才滿意的笑笑:「快去吧,大家都已經入座了。」
人潮從身邊過去,又湧過來,而後四周是安靜了,然而蕭藺卻聽不見什麼多餘的聲音
。胸口底下滿是五味雜陳。
上臺的那刻,很快就來到。蕭藺目光只有兩種頻道,一種是空白,一種是……
「正冠。」司儀如是說。
教授替蕭藺扶正方帽的垂穗時,笑得仍是那樣優雅,溫文而有禮,彷彿昨日之前種種
幾乎要逾越分際的情景,不過是一場來不及忘乾淨的夢境。
典禮結束,之後是茶會,畢業生和畢業生的家屬,瘋狂的把整個長廊擠得水洩不通。
跟同屆的朋友合影,一陣的喧鬧。而後蕭藺看著旁人滿懷都是家人伴侶的鮮花,蕭藺
在反差裡覺得窒息。徒留反而尷尬,於是便決定回到實驗室裡。
蕭藺剛進去,才發現教授站在裡頭。
教授手執著冒著煙的鋼杯,身上還穿著沒脫掉的博士袍,幾乎垂地的金黃滾邊披肩,
更加深了距離感。
蕭藺垂下頭,定神再抬起來的時候,向著教授,「范教授。」
蕭藺難得的,加上了教授的姓。
他停下來,等著教授放下鋼杯之後,那永遠穩重的目光。
「是。」教授雙瞳漆黑,蕭藺甚至可以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這讓蕭藺有種錯覺,彷彿教授確實有看見自己始終難以傾吐的仰慕與情感。
蕭藺想對他說,教授,希望你以後,要記得我。但是話到了嘴邊,卻硬生生的哽了住
。
教授凝視的目光逐漸變得深沉,但語氣還是平常那樣溫和,「怎麼了,蕭藺?」
蕭藺眼睫垂下的時候,教授知道自己可以看見這個站在自己跟前的人;但是當蕭藺像
現在一樣用圓潤的眼睛對著他的時候,教授覺得,自己分不清楚到底見著了什麼。
「教授。」
青年開了口,小巧的牙齒潔白的像是頭頂髮根處的裸膚,那樣乾淨,甚至令人憐愛。
有點怯生生的口吻,蕭藺仰頭向著教授:「我能跟你照張相嗎?」
教授微笑裡大度地:「很歡迎。」
找來了學長,有了相機,合照之後,蕭藺在應該要向教授再道謝而後兩散的瞬間,向
前抱住了教授。
而教授很自然的,也傾身抱住了蕭藺。
畢業的場合裡,教授與研究生相擁並不少見,畢竟每位研究生都是實驗室裡辛苦的功
臣。
是以旁人看起來並不突兀,甚至覺得溫情感人。
分開前幾秒,教授忽然聽到那小小的嚅囁聲。
「教授……」
青年幾乎是伏在他肩上說的。
那讓教授想起,昨日夜裡,他那麼細微,那樣顫抖,甚至是帶點虔誠的聲音。
他說,不要對他太溫柔……而自己對他說了什麼?
教授在分神裡,發現青年已經放開了自己。
掩飾性的在青年肩上拍了兩下,教授鎮定下來,看著蕭藺:「恭喜你。」
「保重。」教授又靜靜看著蕭藺好一會兒,笑了笑,先一步離開了實驗室。
蕭藺等了一會兒,一邊收拾著實驗室的座位,一邊想著,也許教授還會回來實驗室。
如果教授回來實驗室,蕭藺想問教授可不可以把幾箱不多的行李暫時放在宿舍門口那
幾乎沒有作用的角落,等到兵役過後,再回來取。除此之外,蕭藺也想親自把鑰匙還給教
授,還有,謝謝這兩年他所給他的。
但是那一整天,教授都沒有再回來。
就像是教授最初寄給他的那封E-mail:「很歡迎」,最後教授留給他的,也是如此簡
潔。
他恭喜他。也許,那就是教授能給自己的,蕭藺想。
在學長也走了之後,蕭藺靜靜的坐了一會兒。
蕭藺在字條寫下行李的事,說已經跟博士班學長說過,箱子與魚學長會過去取,而後
他把鑰匙一同放入信封裡封好,投入教授的信箱。
最後一次,他回頭看了實驗室裡熟悉的一景一物,關上了實驗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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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在借給青年的宿舍門口停了車,看了會兒夕陽,眼前的黃昏一下子就轉變成晚上
,下起雨的時候他打開車窗,從前養的鸚鵡飛過來,自然的停在旁邊椅背上,從聒噪到睡
著,而後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教授終於走了。
教授知道他的鸚鵡曾經跑回來這裡住過。當時他擔心牠逃家,而且那時候還在下雨,
所以他曾經特地開車出來找過。他停車後對於自己是不是該打擾對方而有些舉棋不定,因
為屋裡看來只剩下昏暗的小燈。等他走到未放窗簾的窗邊一看,發現鸚鵡確實站在衣架上
,待在老位子的牠還敏銳的睜開眼看了自己幾秒,接著又睡覺去了。蕭藺則顯然是睡著了
,而地上似乎有個被弄翻的洗衣籃。
教授之後從博士班研究生那裡聽說,蕭藺入伍前,要回去南部一趟,所以他說的離開
,不是離開實驗室,而是真的離開這裡。
後來教授又聽說,蕭藺的兵種是空軍,常常在某座深山裡看雷達,聽說是個還滿涼的
缺。
教授依舊在新學期時維持著他的半個學期的遺傳學,每天早上晨起打網球,在下午茶
涼掉之後準時下班……
但有些事教授知道不一樣了。
當他授課時,再沒有人會幫自己按他老是搞不清楚的投影放映。當他運動完,在校內
的宿舍裡洗澡之後,總會習慣性的餵那隻叫國科會的金魚吃東西,而且一定一天只餵固定
顆數的飼料,因為他聽說,也實際去找了書,蕭藺養的魚,正式的品系叫做琉金,這種金
魚確實沒有胃,所以萬一吃得太飽會撐死。他下班的時候,也要自己去找個量筒,為幸運
竹澆水。
教授在宿舍的後院裡,再次用蛋殼和茶葉製作肥料,種起盆栽。
這年,天氣特別熱,教授一些原本比較嬌貴的花朵,不是結不出苞,要不就是連夜謝
了。
有位朋友送給教授植物的種子,教授不知不覺,竟是種了滿園。
教授偶爾拉把椅子望著園子,而後,金黃色的鸚鵡會停在自己肩膀上吵,吵到累了,
就睡覺。
睡醒還吵,教授就教牠說話,反覆的教。弄到鸚鵡厭煩了,牠就從老地方鑽進窗裡,
自己去衣架上打盹。
教授一直以為,那只是怕鸚鵡會寂寞。
@
蕭藺回來的那一天,是忐忑的。
他先是撥了博士班學長的手機,剛好沒人接。蕭藺一路搭著公車搖搖擺擺,帶著非常
輕便的行李,到實驗室門口,發現門口是鎖起來的。
其實撲了個空,還是有點失落,不過蕭藺想到,自己應該先煩惱今天晚上的落腳處才
是。原本應該是先找到工作,才決定落腳處的。不過,現下的情況,是應該要先去找個住
所,暫租一個月也好。
只是又要從偌大的校園裡,用走的出去,在這個既悶熱,看起來又晴雨不定的中午,
實在是種煎熬。蕭藺想起自己的腳踏車,鑰匙就在自己的背包口袋裡。
那時蕭藺忘了交給學長,所以它應該還在那裡。除非教授會開鎖。
坐在生命科學館的樹蔭下的時候,蕭藺忽然看見熟悉的一抹黃色。
「笨鳥!」蕭藺大叫。
那鸚鵡把頭伸到自己的腳旁,扭著頭看了幾秒,又飛過來,蕭藺伸出手指,牠就聽話
的停在上面。才想要對牠說話,鸚鵡又一溜煙的飛走了。
而後蕭藺笑了,開始追著牠跑。
金黃色的鳥在藍天下展翅,蕭藺追著,奔跑著。
鸚鵡停下來的時候,蕭藺在那熟悉的住宅前面,呆住了。
這時候鸚鵡卻開始牠最拿手的好戲,一個勁的在窗邊的枝頭上咿咿呀呀的作起秀來。
「笨鳥。」蕭藺笑著罵。
鸚鵡轉轉頭,硬是要理翅膀下的毛,接著竟是飛到附近的地上,揀了一支草枝,跳到
蕭藺身前,鼓翅著,卻像是在跳舞,搖來擺去的。
蕭藺蹲下來,正好在建築的陰影裡,托著腮,看著忙成一團的鳥。
鸚鵡過了一陣,似乎覺得沒有用,沮喪的丟下草枝,響亮的叫了一聲,一下子飛越到
蕭藺的肩膀上。鸚鵡的喙小心的靠過來,梳起蕭藺才剛剛齊了額的瀏海。一次一次的,有
點癢的感覺。
蕭藺笑著,不小心岔了氣,咳了幾聲。
鸚鵡幾乎在到聽到咳嗽聲的同時,叫了蕭藺的名字。
蕭藺傻了一兩秒,接著對著那隻鳥:「蕭什麼?」
「粒!泥!裡!」
蕭藺又笑岔氣了,一時間真的咳了起來。咳嗽的聲音很響,一時間連鳥在叫些什麼都
聽不是很清晰。終於緩下來,卻聽見了奇蹟一般的聲音。
「蕭藺!蕭藺!藺!藺!」
而後,在鳥清晰的叫聲後,他聽見窗邊的咳嗽聲。玻璃像是早已是打開的,教授溫文
的臉露出來,像是想要說話,但要開口前一刻,卻好像是突然吸了冷空氣,壓低喉嚨的咳
了一聲。
樹上的鸚鵡跳到窗邊,兩個人隔著站在窗臺的那隻鸚鵡遙遙對望,教授似乎是因為剛
剛的忍隱,一下子又咳了出來。
在咳嗽聲之後,鸚鵡又這麼叫:「蕭藺!藺!」
夾雜在那喧嘩裡,鸚鵡在他們之間,忽然又展翅,飛了出去。
蕭藺聽見教授對他說:「你回來啦。」
蕭藺點點頭。
教授看到青年站在原地,於是決定走出門去。
發現教授消失在窗邊,蕭藺連忙跑向門口。
鸚鵡在風裡打了個旋,又經過蕭藺身邊,落在面前的教授肩上,嘴裡又是一支草枝,
不過和剛剛的顯然不同。
教授的嘴角上揚,在一陣涼爽的風裡,讓人覺得舒服。教授對著青年說:「跟我來。
」
在後院停下來的時候,蕭藺看見滿園的綠。
蕭藺知道的,那是藺草。
從前祖母家裡也有,老人家還會把適合的莖取下來,曬乾,像變魔術一樣,變成小圓
籃,掛在自己床頭。那是自己十歲的生日禮物。
隔在兩人之間的,長長的日子裡,生長著的是長長的草和長長的思念。
「長得真好。」蕭藺這樣說。
鸚鵡在兩人之間亂飛,教授開口:「我之前也真是的,看來,我真的……太寵這隻鸚
鵡了。」
蕭藺不解的,轉過頭,教授今天穿著一件水藍色的襯衫,微微的嬰兒油香,還是像往
常一樣的飄進鼻腔:「牠怎麼了?」
蕭藺沒有聽見教授的回答,鸚鵡又飛到蕭藺頭上,把藺草丟在了頭髮裡。教授皺了皺
眉。鸚鵡又迅速的飛往草叢,殷勤的揀了一支新的,這次牠直接站在蕭藺的肩膀上,對青
年鼓起翅來。
搔首弄姿好一陣子,牠扭扭頭,似乎是覺得這招已經用過,於是又隨便的丟掉了草枝
。而後牠從嘴裡吐出了一團消化物,掉在蕭藺胸前,一下子弄髒了蕭藺乾淨的襯衫。
教授這次皺起眉頭向著鸚鵡揮了揮手,沒料到鸚鵡竟然進入攻擊狀態,狠狠的咬向教
授的手指。
看到教授的手指受傷的時候,蕭藺忍不住大喝:「走開!笨鳥你給我走開!」
鸚鵡被驚嚇了,一下子飛得老遠,停在樹上。
進了屋,蕭藺也沒有多想,直覺的拿過醫藥箱,幫教授擦去赤色的血跡,上了藥,把
手指包起來的過程中,蕭藺開口道:「聽起來,教授已經收養牠了嗎?」
教授看著捧著自己手指的青年,第一次在青年面前,笑得露出了牙齒,「嗯,你說小
金嗎?其實,牠是我養大的,應該說,是我和盈盈一起養大的。盈盈就是我女兒。不過,
後來盈盈不在這裡了。牠有時候會自作聰明的打開籠門,尋找沒有關好的窗戶逃出來。不
過牠知道回家的路。」
躊躇了一會兒,教授才又說:「……後來牠有次又從家裡飛走,那天我出來找,也看
見你似乎收留了牠。牠以前也在這裡住過一陣子。」
蕭藺腦裡被鸚鵡當初躲在紙箱裡,可憐兮兮的模樣佔滿,完全沒有注意到教授話裡透
露出的端倪。捉牠的那日,他也被咬了一記,發疼了半天,卻也沒有眼下的傷口深。蕭藺
開始把醫療膠布纏繞上去,動作裡更謹慎了,「……那,牠怎麼還會這樣,突然咬得這樣
狠?」
教授微微頓了頓:「嗯,那是因為,我打斷了牠的求偶。」
蕭藺停下手上的作業,望向教授,「……什麼?」
教授笑得更開了,「嗯,就是求偶。牠一直撿著適合做窩的草枝給你,或是張翅啼叫
,還為你梳羽……」教授伸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拂上那剛剛因為自己忙碌,而落在額前
的幾咎髮絲,就像是剛剛鸚鵡為他做的,那樣細微,甚至是那份小心翼翼。
因為教授的講解,讓蕭藺意會到,剛剛那樣撥動髮絲的動作,其實是具有調情的意涵
,那麼,指出這點的教授,對自己做了一模一樣的事……那又是代表什麼涵義?
教授……教授是在示範吧?僅止於此嗎?
……僅止於此吧?
教授卻沒有收回手,卻是用衛生紙拭起了蕭藺胸前的污跡。蕭藺身體明顯抖了一下,
教授就不再繼續動作,「……對你吐料也是很典型的表現。」
察覺到剛剛的停滯,蕭藺趕緊加速手上的包紮作業,這個時候教授用另一隻手慢慢的
,一絲不苟的撥好了對方的頭髮,才收回了手。
終於完成包紮的時候,教授抬起了受傷的手指活動了一下,而後他低下頭用沒受傷的
手,在透氣膠布上來回的摸了摸,「……現在這個地方,我又整理過了,但可能……不太
能夠短時間再清出來。」
蕭藺知道,教授是不好意思跟他直接說,東西在這也放了很久,再不搬走,也很困擾
。學長後來有在電話裡跟自己說過,當他依著當初留下的字條所言,向教授提出要把東西
移到其他地方安放的時候,教授卻說,暫時沒關係。
當時整件事就這麼擱置了下來。
蕭藺正要開口,教授卻還在說:「那,等等就搬吧,我那邊有空房間,雖然說你可能
會覺得有點擠,但先住住看無妨。」
「啊?」蕭藺傻住了。
「另外,你有找到工作了嗎?前幾天,倒是有其他教授提供一分職缺,如果不會排斥
研究助理,等等到家,再一起拿給你看吧。」
教授說到這裡,語調慢下來,仔細的看著青年的臉,帶著一點點從前那種溫雅的弧度
,但比起從前的溫柔,現在就更顯得寵溺,「……不過,當然還是看你的選擇。」
蕭藺不知道,如果他回答好的,那麼,是代表同意教授幫他介紹的研究助理工作,還
是同意住在教授家?
蕭藺還沒有回答,教授又開口:「嗯,我知道年輕人也許會覺得和別人住在一起,顯
得彆扭……」
「……教授,我、我沒有那個意思……」
「你一時沒辦法決定沒關係,先住下來,至少可以有個照應。若真的要搬,你可以再
決定。不過在你想好之前,我很歡迎你過來。」
蕭藺看著教授,不禁脫口而出:「教授,你對我……對我太好了……」
教授看著又嚅囁起來的青年,望著自己的眼神裡,還是那麼害怕,彷彿這一切,仍然
不足以讓他感到溫暖,教授向前一步,伸出貼著透氣膠布的那隻手,要攬在青年肩上,身
高的差距裡,竟是觸到了那髮下的頸。
那記觸摸像是一個開關,蕭藺自然而然的貼上了另一個胸膛,嬰兒油的蒸騰裡,溫暖
傳遞到自己臉上,讓他忍不住摩娑起來。
蕭藺發現教授眼鏡後面的眼睛,雪亮的看著他的時候,猛然的紅了臉,一直蔓延到耳
根。
「我……我不是,我沒有要……」蕭藺忽然急著辯解了。
「國科會也一起過去吧……」教授只是笑笑的這麼說,「我偶爾看著看著,就忽然放
不下了……」
教授眼光凝到外面尚未幽暗的天色,陽光裡,鸚鵡張翅在窗外撲騰,但是,教授現在
並不想讓牠進來。
那是牠不知進退的懲罰。教授任由懷裡的人抱住,冒出的卻是這個念頭。
@
教授帶著蕭藺走進屋裡,讓喘氣的青年放下箱子。
幾件行李不多,但是總有重的,青年總是搶在自己前面搬動。教授自己把公事包放在
雜物箱裡,騰出手來摸索鑰匙。
教授熟門熟路的在開啟的門板後面找到開關,燈光一下子灑下來。教授回首,示意青
年進門來。蕭藺乖乖的把門關上,脫了鞋,看著教授從鞋櫃裡拿出自己的拖鞋換上,穩重
的深咖啡與皮質結構。而後,教授又伸手取出另一雙拖鞋,毛絨絨的蓬鬆感有點可愛,遞
向了自己。
蕭藺接過來,在還沒站穩的時候,教授修長的身影已經移動,他只能連忙跟過去。移
動裡蕭藺內心還帶著那抹不能置信,以致於前面的身影忽然站定腳跟的時候,幾乎已經撞
上去。
然而,衝擊裡,已然變成自己依靠的背脊,並沒有移動。或許那個身影站得更穩了。
教授甚至沒有回過頭,只是輕輕揭了面前房間的燈。這個房間的燈光,不像日光燈一
樣,光明而白亮,反而是那種淡淡的鵝黃色,一點點的柔和而溫潤。
房間內有著米白色的窗簾,書桌看起來沒什麼灰塵,床竟也是鋪好的,同樣也是米色
系列,讓人覺得分外乾淨。唯一格格不入的是面更衣鏡,長直帶點雕花的造型,怎麼都像
是女人的品味。蕭藺在思索裡,忍不住還是注視著教授。
教授的沉默,對蕭藺而言總是難以捉摸。其實他與教授間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怎麼變
成現下的情形,更是個謎題。人在模糊的情境裡,往往勞心勞神,反是備受煎熬。蕭藺在
幾乎已經無法再抑制喉頭吞嚥的時候,他終於聽見那緩慢而不容置疑的聲音。
「以後,你就住在這裡。」
教授的側臉在已經打亮的燈光下輪廓分明,深深吸引著蕭藺。
年長的人回過身來,目光深邃,卻帶著一點感傷,「這原本是我女兒的房間,她走的
時候就收拾得差不多,雖然我有整理,臨時讓你來住,難免還是會有點孩子氣。」
蕭藺在注目裡低下了頭,剛好望著自己腳上嶄新的拖鞋。金黃色的絨毛蓬鬆,沒有人
用過的乾淨,臨時這兩個字的多餘,不言而明。
這時候,叩叩的響聲引起了兩個人的注意。教授逕自走到房裡的窗邊,把剛剛出現在
窗外的鸚鵡給放了進來。在離開校園,正發動汽車準備過來的路途上,蕭藺驚訝於為何上
一刻才乖乖和自己「坐」在車裡的鸚鵡,忽然又從尚未升起的汽車窗內飛走,那個時候教
授卻說,牠自己會回去。
「要是硬把牠留在車裡,牠還會生氣的大吼大叫。」那時候教授這麼補充,「不過黃
昏之後鳥的視力就不佳,所以再晚一點,就寧可讓牠吵也不順著牠了。」
看著從窗口張翅飛過教授肩膀,又滑翔降落在自己肩頭理毛的鸚鵡,蕭藺對著這聰明
的傢伙,呆呆的出了神。
「小金。」那不急不徐的男中音出現在蕭藺耳邊時候,免不了讓蕭藺心頭一陣震動。
教授伸出受傷的那隻指頭,鳥這回乖乖的躍了上去。
蕭藺跟著那一人一鳥,在客廳的角落的一個鐵製籠子前停下,教授把手指移到鳥籠前
洞開的門口,鸚鵡乖順的跳進去,選了個位置就睡起覺來。
「牠……又不咬人了嗎?」蕭藺疑惑著。
教授放下籠門,唇角帶點笑,一如往常的溫雅,只不過現下讓人感覺多了幾絲輕鬆,
「時間到了,牠的生理時鐘現在告訴牠該睡了,所以牠就不玩了。牠從前也都是差不多這
個時間睡。」
教授之後又說:「國科會現在應該也睡了。」他發覺蕭藺聽到這句話之後,竟然一不
小心笑了出來。
范頌銘像是很驚訝似的接道:「啊,這句話有這麼好笑嗎?有年紀就是會老想睡覺的
事。」
教授自己也受到笑聲感染,原先的倦意已不復見,甚至尋起剛剛才被跟著一起搬上來
的魚缸和魚了,「放房間只怕濕氣太重,長久的話對身體會不好,還是放客廳吧。」
而水袋裡的國科會伸展著大紅尾鰭奮力的游來游去,睜著大眼睜看著新居落成。
蕭藺看著水缸裡的金魚好一會兒,做出結論:「國科會長大了,從前比較小。一顆飼
料都要吞好幾次,緊張的時候還會吐出來。」
這時他意外的聽到教授掩嘴的呵欠聲,蕭藺從金魚身上回神,「教授……你先休息吧
,我可以自己整理剩下的東西。」
教授沒接話,只是又笑了笑,正要邁開腳步,又聽到那細小的,像是嚅囁一般的聲音
,「……謝謝你。」
教授伸出手摸了摸青年的頭髮,在那個孩子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時候,走了開去。
@
蕭藺醒來的時候,風從窗外吹進來,帶動雪白色的窗簾舞成波浪,蕭藺躺在床上靜靜
的看著這一幕,有一種難以言述的幸福感油然而生。連帶枕頭和被褥似乎都意外的舒適柔
軟。
但那份意外感間接提醒了他其實是個陌生的闖入者,這裡其實另有主人。
蕭藺在床上坐起身,沐浴在陽光裡。他知道自己貪戀那份溫暖,接近人的體溫。
終於下床穿好室內拖鞋,蕭藺才打開房門,就聽見鸚鵡的叫聲。
而後是在肩膀上直接降落的服務。
蕭藺輕輕的探頭,發現客廳裡確實的空無一人。
而後他把愛滿屋子繞的鸚鵡放進去籠子——原來牠確實可以生存在籠子裡的。
昨天他到了這裡,教授讓他住了之前女兒的房間,也把魚缸安置在客廳裡。
變換只在一夜之間。
蕭藺昨夜臨睡前,稍微熟悉了這一層的空間設計。大門玄關之後,是有放鳥籠的客廳
。客廳另一側是餐桌與廚房,如果順著對向的走道過去,首先見到的就是給他的房間,而
後在房間斜對面的是一間書房,長木桌被圍繞在成排的書櫃中,就算只是隨便看過去幾眼
,都覺得桌面很整齊。書房同一側再延伸過去,是教授的臥房。而蕭藺房間的旁邊,則是
一個稍有空地的小露臺,放著洗衣機和曬衣用的架子。走廊盡頭是浴室。
蕭藺把鸚鵡放到籠裡,他隨後先回房間換成了外出服,再到浴室梳洗。他把的毛巾從
架上取下時,才發現旁邊並排著另一條微濕的淡藍色毛巾,和自己的毛巾顏色有點相似。
遠一點,從鏡子裡看,就會發現架上貌似成雙的毛巾。但是縱然對於鏡中反射的影像
萌生旖念,卻容易讓人聯想到鏡中花,水中月……
背後的意義,蕭藺不再去想,洗了回臉,順便刷了牙,他拿過刮鬍刀,一點一點慢慢
順著泡沫刮下。
這是個講究時間就是金錢的時代,蕭藺自己並沒有買電動刮鬍刀,因為實際的花費讓
蕭藺更在意,而他也願意留一點時間給自己。他習慣在這樣緩慢而仔細的儀式裡,讓自己
的心情沉澱,而後變成那個人見人愛的乖巧孩子。
至少在長輩面前的蕭藺,幾乎沒有失常過。
然而現在的蕭藺,對於該怎麼面對教授,卻顯得無所適從。
一切就從住進來的那一刻開始變調。
教授對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呢?蕭藺一直沒辦法有個明確的答案。
教授對他說過,不怪自己,教授教鸚鵡說自己的名字,教授帶他去看滿園的藺草,教
授還說,以後就住在這裡……
蕭藺很害怕,自己會不會有一天發現,這都是自己會錯了意?其實教授說的根本不是
這個意思,而是自己只取了想聽的部分來解讀?
沉澱好心情,蕭藺拉開浴室的門,一腳跨出去的時候,卻撞進了一個胸膛。蕭藺情急
之下反射性的抱住了眼前的身軀,而後耳裡聽見的,是帶點笑意的聲音,「沒事吧?」
蕭藺馬上收回了手,但是教授只是提了提手上的袋子,「給你買的,吐司夾蛋和豆漿
。」
坐到餐桌前,蕭藺拆開包裝,看看教授,又看看自己眼前冒著熱氣的早點,一時之間
竟沒有任何反應。
教授停下展開報紙的動作,「怎麼了?是買了不喜歡吃的嗎?」而後竟然是微微苦惱
的音調,「我看你學長都吃這種……想說年輕人大概都吃這類的……」
蕭藺急忙出了聲:「不是的,你……呃,我是說教授……沒有買自己的嗎?只有我一
個人吃,感覺有點怪……」
「喔,我已經吃過了……」講到這裡,教授神態自若的折了折報紙,「我早上去打網
球之後就吃了,知道你醒得慢,所以剛剛才去買,這才不會冷掉……不過你如果覺得一個
人吃很奇怪……」教授看著報紙的神情顯得很專注,更讓蕭藺覺得那口氣自然得很詭異,
「……不然下次我跟你一起吃也可以。」
蕭藺不敢再說話,一口一口紮紮實實的吃起早餐,而教授在旁邊一頁一頁的看著買回
來的報紙,過了一會兒,早餐吃完了,蕭藺卻呆坐在座位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從這個狀
態中脫離。
這個時候教授卻放下了報紙,「你的電子信箱沒有變吧?我已經把要給你的資料寄過
去了……喔對了,這裡的網路是無線上網……看來之前的決定很正確。你等等可以試試看
。」
蕭藺知道,資料大概與教授提過的研究助理工作有關。之前他也曾經暗暗揣測是哪裡
的研究助理,教授所謂認識,又不知道是認識到什麼程度的人。思索了一會兒,不打算打
擾依舊在專心看報的教授,蕭藺自己回到了房內。
沒有坐到書桌前,而是很隨意的趴回床邊,蕭藺把昨晚還沒從袋中取出的筆記型電腦
放在床上開了機,跳出的電腦桌面是自己喜歡的卡通人物,許久未見,竟然覺得有點陌生
。他嘗試著要連線,視窗裡卻躍出需要輸入密碼的指令。
這個時候蕭藺聽到敲門聲,教授倚在剛剛自己並沒有關上的門板旁,「怎麼沒把燈全
打開,在床上用也有些不方便吧……」說著說著,教授自己把燈都打亮,「一點電費沒關
係的,眼睛比較重要。」
蕭藺在對方開燈的時候趕快爬起正坐,至少把筆電放在膝蓋上,接著他遲疑了一下,
還是提出了請求:「教授……那個,我試著連線,但是需要帳號密碼才能進入。」
教授反應過來:「對,我還真是忘了這件事。」
范頌銘走過去彎下腰,也把頭湊向銀幕,蕭藺又聞到嬰兒油的味道,那麼靠近,於是
他連動也不敢動了。
「嗯,帳號就是我頗具盛名的英文姓名縮寫,SMFan,密碼是……」教授一連串打了
八位數字,看著登入成功的通知,又直起腰笑笑。這時候屋裡的電話響了,於是教授稍微
快步的離開了房間。
蕭藺反覆的唸熟那些數字,很老派的作風,其實應該就是教授的出生年月日。看著那
個背影消失了,他回過神來,開啟了信箱。仔細的看了一下,果然不是原來母校的。徵求
研究助理的是醫院的單位,條件是基礎的分子生物學實驗,附加希望有細胞培養的經歷,
都是些自己碩士班已經熟悉的技術,地點離這裡的距離也不遠,確實是個不錯的工作機會
。
蕭藺知道生物醫學領域的研究助理,職缺通常會在幾個地方找,學術單位、研究機關
,或是醫院。通常在學術單位可以學到比較多東西,而醫院相對而言會比較輕鬆。
這是代表……教授其實覺得自己……的程度不適合留在學術界嗎?蕭藺又想起自己畢
業前那幾番話,心裡原本一點點因為新生活剛剛萌生的喜悅,現下已經幾乎都消退了下去
。
但是,教授說過,需要的話,他可以推薦自己,幫自己打電話的吧?所以說,他還是
認可自己的吧?畢竟自己是他的學生。
所以,會不會只因為自己是他的學生,所以不得已幫自己這個忙呢?
「……藺?」蕭藺忽然驚覺有人正在叫著自己。
教授放下剛剛顯然敲過門的手,而蕭藺發覺教授的衣服已然不是家居服,整齊的襯衫
,記憶中那個在實驗室向自己說早安的形象忽然又鮮明起來,也許也包括那份距離感。
「我等等要出去,臨時有個演講者來,要去機場接他到校友會館,晚上才會回來了。
鑰匙我放在餐桌上。記得要去吃飯。」
最後一句,讓蕭藺覺得對方好像在叮嚀小孩子一樣。蕭藺不知道,教授對自己的感情
,到底會不會只是因為那份也許多出來,但再沒地方可放的父愛?
教授走遠之後,蕭藺反覆的又看了那封電子郵件幾回,最後目光落在寄件日期,是幾
個星期以前。而自己去找教授,真的住進來,不過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蕭藺動手回了信,說明自己有意願,不曉得是否還有機會應徵。
而後蕭藺得到了那份工作。
@
「蕭藺!一起去買中飯吧!」長捲髮的研究助理高聲叫嚷,而後興致勃勃的趕過來,
使用兩眼汪汪的攻勢催促著。
蕭藺把手上的樣品從離心機裡取出來,插在冰上,「佩芬姐,你的集點卡還差幾點?
」
迅速的答案,語氣裡完全是滿溢的興奮,「五點而已了!」
蕭藺脫下橡膠手套,伸手從實驗衣底下的口袋裡拿出印在貼紙上的點數,「這些送你
吧,最近我買早餐得到的。我今天中午要等等再自己去吃了。」
其實,也不是他買的,只是今天如常放在餐桌上的早點,旁邊附加了點數,紙條上有
教授的筆跡,說了這些給他。
有點年紀的教授竟然會去便利超商幫自己買早點……蕭藺想,看來也許該找個機會在
他面前吃些攤販的早點,才能清除對方的疑慮。
蕭藺曾經想過早一點起來,如果真的要有人去幫對方買早餐,怎麼想那個人都不應該
是教授……但是教授的起床時間是早上五點,而後去打網球到七點多,回來洗澡再出發去
辦公。早餐大概就是那時候買的。蕭藺早晨的習慣性低血壓根本不可能適應這樣的生理時
鐘。
而為什麼在學校網球場打球的教授,明顯可以直接到校內宿舍沐浴,卻總是回到家裡
洗澡?蕭藺覺得自己不要過度猜測原因會比較好。雖然這反而突顯了他多麼在意那個答案
。
忽視拿著貼紙歡呼而去的太太——她可是孩子的媽了呢,蕭藺轉動微量分注器,把樣
品管裡的澄清液分裝,而後加入試劑,上下用力搖勻,靜置在冰上,拿下掛在脖子上一整
個上午的計時器,按下倒數計時,而後走出門去吃飯。
為了幫現在工作地點的學姐集點,他已經連吃了好幾天的便利超商食物,拜教授之賜
,終於得以逃開一會兒。
工作不比在學校,從前大學是大家是為了名次、分數搶破頭,上演的不外乎是有人借
筆記時永遠忘記帶的把戲,但這戲法還算單純;研究所則是積極向權力中心靠攏,有教授
挺你、學長姐罩你是一種幸福,否則自求多福;在職場裡人際關係才是決定生活便不便利
順不順手的主因。為此蕭藺花了點功夫和婆婆媽媽阿姨太太打成一片——當然在場的也有
年輕的未婚女性,但是那在蕭藺的分類裡,意義是相等的。
熟門熟路的從門口繞出醫院,到了市場裡的某一處小巷,蕭藺坐在攤上,等著麵條端
上來,一小口一小口吃著麵條,走的時候,老闆忽然叫住他。
「少年仔,鑰匙沒拿。」
蕭藺笑笑的接過,金屬碰撞的重疊聲,在自己耳裡聽起來,就跟從前還是碩士生時,
早晨那個準時打開辦公室時熟悉的聲響一模一樣。
鑰匙連接的另一端,那個可以回去的地方,總是有他吃飯的位置,也有他關心的人。
就像是家一樣。
@
范頌銘聽到電話響的時候,鍋子裡的水正好滾了,他把餛飩丟下鍋去,而後過去茶几
,拿起手機:「喂?」
「喂……是我。」青年的聲音混在有點吵雜的背景音中,「我……今天實驗室的同事
和老闆說要去喝酒……我恐怕會晚點……」
教授這時候聽到女孩子的笑聲,「……蕭藺,偷偷躲在樓梯間講電話幹嘛……就叫
你女朋友一起出來玩啊!」
「你不要亂講……」接著教授彷彿聽到奔跑的腳步聲,「嗯……教授……」蕭藺剛剛
沒辦法在人來人往地方脫口而出的稱呼,終於得到解放,「……所以說,我會晚點回去…
…你先吃吧,別等我。」
「嗯。自己在外面小心。」
簡單的掛了電話,教授才想起爐上的湯,趕緊過去把它關掉。
蕭藺這天回家已經有點晚,畢竟醫院研究助理的生態是準時上下班,原本下班的正常
時間是五點半,通常都可以跟教授一起吃晚餐。而現在已經是晚上將近九點。
蕭藺走進門,「我回來……了?」發現沒有那個跟自己應答的人,蕭藺在經過浴室時
,從水聲知道了答案。教授正在洗澡。
回房放下包包外套,蕭藺慣性的走到餐桌前,鍋裡是餛飩湯,而桌上放了一只乾淨的
大白瓷碗。蕭藺想了想,開了冰箱,發現開封的麵條,於是自己用鍋熱了湯,也把麵條煮
了。
盛進碗裡,在桌前拉開椅子吃第一口時,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在桌邊停下,「回來啦…
…」
教授看到面前的青年轉過來,而後低下頭吃麵,臉在熱氣中微微暈紅。范頌銘開口道
:「不知道你回來是不是會還想喝湯,所以也沒先下麵。」
看了一會兒,教授提醒:「別吃太快啊,你不會是晚上沒吃吧?」看見青年點了點頭
,教授皺了皺眉頭,「……那中午呢?」
蕭藺嚥下食物,「有的……」而後他又偷偷看了一眼教授因為潮濕而貼在額頭上的髮
絲,恰好一顆水珠順著髮沿,落到開襟的睡衣裡去。
教授看似隨意的順手理了理衣領,蕭藺這時就好像是偷吃糖的孩子被大人抓到一樣,
有些惶惶無措,「……我有吃的。」
教授拉開旁邊的椅子,竟是在蕭藺旁邊坐了下來,「吃了什麼?」
「吃麵。」蕭藺說出口了才知道早該換個答案,但是已經來不及。
「啊,這樣……不小心讓你吃了重複的東西……你不喜歡的吧,真是抱歉。」
蕭藺一急,嗆了一下,「咳咳……我……不一樣……咳咳……」
教授忙拍著蕭藺的背,「……就說吃慢點。」
蕭藺的呼吸終於順下來了,教授很自然的收回手,而後靜靜的看著蕭藺吃了一會兒麵
,才緩緩的說:「最近我也有在想,讓你天天回家吃飯,似乎也是我這個老人家的強迫…
…你這個年紀多半想要下了班出去,和幾個朋友開心的聊,吃些不同的花樣……也許……
也該跟些女孩子多認識。」
聽到這裡,蕭藺突然就把在筷子按在碗口,說道:「……我……我想先去泡茶。」接
著就想起身。
教授卻先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先吃飽吧,你的胃從前……就不好,應該要三餐定
時定量,酒其實也得少喝。」
明明就很控制,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沾了一點聊表意思,私底下的他根本不喝酒,
蕭藺咬了唇,那說教還在繼續:「空腹尤其不行……」而後教授自己站起了身,「我幫你
泡吧。」
蕭藺又拾起剛剛滾到碗沿的筷子,一口一口的吃著。
教授回來的時候,見到碗裡幾乎已經要空了,而青年幾乎是一副賭氣的模樣。他把茶
遞了過去,覺得應該是年輕人不喜歡聽人嘮叨。
范頌銘伸手摸了摸那頭髮絲,青年只是低下頭,「……我先去書房了。剛剛想起忘了
出明天課堂的小考考卷。」
蕭藺收拾碗筷,洗了澡,進到自己的房間時,看了看那亮著燈門半掩的書房。他躺下
的時候,才想起這代表現在大學已經開學了。
原來這樣同居的日子,幾個月已經過去,時間過得真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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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第一次,就等於是開了先例,自從上一次的晚歸,這幾星期已經連續有幾次都是
教授自己吃著晚飯。教授把手機裡那封簡訊翻出來又看了一遍,幾個字說要自己先吃的通
知,而後閤上了手機。
教授開始動筷子進食。但吃著吃著,卻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和從前一樣一個人吃飯罷
了,卻會有種說不出的鬱悶。
蕭藺一旦晚歸,就等於和教授的生活時間完全錯開。教授作息規律,然而蕭藺有熬夜
的年輕人通病。
教授這天其實出差到別縣市的學校去開會,等到想起沒有跟青年說的時候,會議已經
到了一半。中途短短的休息時間,卻又遇到寒暄的場面,而接下來產學合作報告時,縱然
知道衣袋裡的手機有震動,卻不可能拿出手機來看。
而回程裡想起來的時候,掏出手機看,卻已經完全沒電了。
范頌銘如同往常的打開家門,客廳走道裡只剩下小燈,他猜想蕭藺應該是已經睡下。
回到自己房裡,脫下西裝外套,接上了電源線讓手機充電,順便開了機,而後教授走
去廚房,準備倒點水喝。
喝水的時候,放眼所及,教授總覺得有什麼地方好像不對勁,仔細的看了一會兒,發
現好像是東西被動過了。例如說,從前總是把炒菜用的鍋鏟放在第二層架子上,現在卻掛
在第一層。鹽、胡椒粉和醬油由左到右的擺放次序也不同。
所以說,蕭藺自己煮了東西吃嗎?教授想了一想,也是有這個可能,年輕人總是不需
要什麼太大功夫就可以適應。
回到房間,察看手機的時候,發現有三通未接來電,確實都是蕭藺打的。從選單退回
到慣用的桌面螢幕,還發現有兩封簡訊。
「教授,我想你可能是有事,所以沒辦法回來吃飯。蛋糕在冰箱裡,其他的我明天可
以當午餐。生日快樂。」
范頌銘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他開啟另一封訊息:「爸爸生日大快樂!」,這是無疑是女兒傳的,還附加有一個大
大的愛心符號。教授笑笑的看了一會兒,而後又回去看那封最早收到的簡訊。
放下手機,教授稍嫌匆忙的走到廚房捻亮大燈,伸手把冰箱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
精緻的小蛋糕,另一個盤子裡裝的是些炒飯,用保鮮膜蓋了起來。
教授想起自己從前一個人吃飯,心裡頭揮之不去的那種氛圍。而特地要幫自己慶生的
人,今天是不是等了自己很久?
而那個下廚的人……自己有沒有好好吃飯呢?
想著想著,教授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青年的床前。窗外有微微的月光照進來,青年的睡
顏安詳而寧靜。
教授坐在了床沿,伸手摸了摸柔軟的髮,但今天卻莫名的,滑上了那張在微光裡淡淡
的輪廓。
「唔……」像是被碰觸打擾到,蕭藺扭動裡,臉轉了方向,向枕頭過去,教授收勢不
及,手被蕭藺的臉給壓在底下。
而這鮮明的異樣感,某種程度喚醒了青年的意識,迷迷糊糊裡,蕭藺不確定的:「…
…教授?」
范頌銘的神色對蕭藺而言,是一片模糊,「今天……謝謝你。抱歉我手機沒電了,也
沒來得及讓你先吃飯。」
還以為青年會抱怨幾句,有點生氣也不稀奇,但是蕭藺卻像是很開心,「生日快樂。
」
教授看著那個笑容,伸出手,抱住了躺在床上,毫不吝嗇給他祝福的人,「嗯。我收
到了。」
「真的啊,你喜歡那個胸針,實在太好了。」
教授失笑,這孩子是還沒醒過來嗎?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而蕭藺還在說,「嗯……對啊,那是這幾天晚上我真的是走到腳都要斷了……才找到
的……」
逐漸的拼湊字句裡的涵義,教授忽然明白過來,蕭藺其實有替自己準備一份禮物,應
該是個胸針……而這幾天的晚歸,也許都是為了……那份要給自己的禮物。
教授突然很想再摸摸那張臉,但是當他溫柔的注視那對眼睛的時候,蕭藺的雙眸在閤
上與張開之間卻忽然變得閃爍。
年輕的容顏湊過來,隨後覆上來的竟是嘴唇。范頌銘嚐到牙膏的那種薄荷氣味,在自
己的口中散開。
教授感覺得出來,蕭藺根本還在半夢半醒的意識模糊中,一個平常撞到自己都會緊張
到有點僵硬的人,怎麼可能……如此……
……熱情?
蕭藺的唇不僅貼上了另一張唇,更多的是吸吮與舔舐,情潮的黏膩令教授心驚。
范頌銘感覺到那雙平常細瘦的手有力的摸上自己的頭顱,而後在接近喘息的呼吸裡慢
慢下滑。
在與青年的接吻裡,范頌銘沒有來由的沉迷,被觸碰到頸子的時候,他才驀然的清醒
過來。
他安撫了想要往衣襟過去的小手,知道現在的言語幾乎等於失效,於是主動用吻慢慢
的緩下那太過衝動的步調,而他現在的聲音異常低啞:「……小藺,該睡覺了。」
「唔……」蕭藺這時候眼睛又睜開了幾秒而後閉上,教授把亂掉的被角再掖好,「小
藺,晚安。」
「……」蕭藺又蹭蹭那臉上流連的溫暖。
教授回到廚房裡,把杯中剩下的水喝乾淨,又倒了一杯,直接回到了自己房間裡,坐
在床沿。
他回憶起那段看著蕭藺離開,而後等著對方又回來的日子……從前怎麼也理不清的思
緒,好像忽然就清晰了。
沒辦法放下那個孩子不管,對那個孩子道歉裡的沉重情緒感到分心,想要照顧那個孩
子,想要在他哭的時候安慰他,想要讓他可以去實踐人生的夢想,想要他……看起來快樂
。
教授想過很多次,過度的在乎,逾越分際的關心,自己這樣的情感失控到底稱得上是
什麼?
早是談過戀愛的年紀,但是,他也沒有談過這樣模稜兩可,同性相親的戀情。
曾經因為蕭藺可能不會如期畢業,暗自著急不已而動怒。
真的讓他走了,卻又在某一日早晨的時候,忽然很想要聽到那個聲音,對他說聲早。
宿舍已經再次整理過,盆栽或許有些搬動,當初隨意的埋下種子,回過頭,發現藺草
竟是發了滿園。
當他因為自己受傷而難得的顯露出脾氣的時候——教授知道蕭藺其實是很寵那隻鸚鵡
的,而這樣的反差裡,自己就……無端的想要更靠近他。
教授其實驚訝自己在剛剛竟然吻了蕭藺——雖然是在被吻之後。
他吻了一個……自己的研究生。雖然他已經畢業。
蕭藺消失的日子,對教授而言,像是一段測試。而這一次獨自吃飯的日子裡,他更明
白的發現,自己確實對蕭藺有分割捨不下的——他甚至找不出一個詞能精確描繪那種——
患得患失的心情。
讓他住在這裡,是原本就有的打算,蕭藺已經畢業,還出現在校園未免不合理。教授
那時候想,至少得等到他有個穩定的工作了,有點積蓄,再搬出去才比較讓人放心,他對
每屆應屆研究所畢業生都會盡力照顧,至少要確定他們有找到工作。
那一些擁抱與鼓勵,過於認真的照料,都可以勉強算是亦師亦友的表現。
只是意外裡出現的那個吻,讓情境變得模糊起來。
或者是說,那一個親吻反而讓這份晦暗不清的感情,瞬間清晰得讓人無法否認。
范頌銘大概知道對方是喜歡他的。
想過小孩子的感情,也許過一陣子就會淡了,看到一個快中年的男人的獨居生活,也
許會快點幻滅。自己不是沒結過婚,也覺得生兒育女是人生的基本,連讓他去跟女孩子多
相處的話都說了,可是自己吃飯的時候,卻又違背初衷的心煩。
也考慮孩子也才二十多歲,其實是個多麼容易受到衝擊的年紀。想當初二十來歲的自
己,其實也不過是個領了幾張學歷的人。成年人是十八歲,但那也只是成為成年人的開始
罷了。
就像是英式紅茶,盛在杯裡的時候色澤已經接近漂亮的琥珀色,但入喉的時候有可能
會發現未足味的青澀。
當茶葉已經展開,這個關鍵時候裡,一點點的溫度,少許偏酸偏鹼的水質,幾秒鐘的
過浸與提前的取決,都可能使整杯茶改變滋味。
縱然到頭來它們都是一杯能待價而沽的紅茶。
這個年紀裡,所有的外在都顯示出成熟,但是裡頭還是有那麼多的不確定,充滿了動
搖。
而在這樣師生的地位裡,蕭藺是否真的能夠分辨仰慕與戀愛的差別?憧憬一個人,與
實際的相處,是如此不同的層面。
教授自己也試圖釐清,對待蕭藺,是否是基於照顧孩子,還是……愛戀?即使性別與
自己相同?
而剛剛在被吻與吻裡……教授忽然明白了。
那是帶有欲望的。
包含蕭藺對他,和他對蕭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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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金與教授一同帥氣&色氣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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