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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艳阳高照,时光流转到快要接近毕业季。但这间实验室今年并没有申请毕业的研究生 。   范颂铭整个实验室的人全都汗流浃背的在两栋建筑物之间来回,手上是箱子、桶子, 而後还是箱子。   系上要来一名新教师,师资多了一名战斗力,原本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但是当范家实 验室接到系办的通知时,大家开始哀嚎遍野。   现在萧蔺所处的实验室,是设立於新大楼,这也就意味着,教授的实验室,是从旧大 楼搬来的。   系办发出的通牒是:旧的实验室将转手给新老师,而原先的遗迹需要在期限内清理掉 。   博士班大学长带队浩浩荡荡的出发,带着事先勘查里确定非常必要的大小推车、实验 用手套等等,跟新老师打过招呼,就入主旧实验室去。   每个抽屉都被打开,再次老老实实的检查过,确定了分类,在大学长说明了各项的处 理方式之後,众人开始各自分工,整个空间充满了闹哄哄的气氛。   「啊!这是几零年代的电子产品啊!超大只对讲机!」大学部学妹拿出来献宝,而後 丢进垃圾袋。   博士班学长马上捡回来,「不要乱丢啊,刚刚我有说过的,你看……盒子呢?盒子拿 来我看。这里,这张标签,这东西是财产,要丢要报废的,先叠在旁边。」   「这个才经典,看看,快要跟一只拉不拉多成犬一样大的PCR机器!简直是古董!」 博士班学姐戴上手套,东摸西摸。   大学部学弟聚过去,「什麽拉不拉多,我还可鲁咧,学姐你作科学的,怎麽用这麽不 实际的测量单位啊!」   「那你说说看。」   「……古董机的年纪大约是教授和萧学长的年龄差?」   萧蔺收拾的是教授的旧办公室,在小隔间里外面的话却也听得一清二楚,「……喂, 为什麽我躺着也中枪?」   皮鞋声骤然响起,接着范姓主持人这麽发言:「看起来你预测的还满准的喔?什麽是 中枪?」   全员作业进入静悄悄的异常认真状态。   萧蔺正踏在矮柜上,准备拿取高处吊柜里的书籍,正好对上教授踏步进来的目光。尽 管出糗的不是自己,但是萧蔺还是尴尬。   「老师倒是很多东西当初都没有搬过去,哇,真的是很久以前。」教授感叹的说着, 完全没把刚刚的小朋友调侃放在心上,手上一边翻起了萧蔺刚刚从高处吊柜上拿下来放在 箱子里的实验本,上面写着S. M., Fan,「……真难看的Data(实验数据),做得有够糟 。」   教授讲着讲着就自己笑了出来,萧蔺默默的也跟着笑了,之後的外面的实验空间学弟 妹慢慢又开始柴犬型印表机的乱扯一通。   萧蔺把脚边叠高起来的书堆拢齐,想先装入纸箱,这样才会有作业空间,正打算跳下 柜来,教授却在附近开口,「你拿低一些,我直接先搁在桌上,等等一起分类,这样比较 有效率。」   这样的话就可以继续作业,的确是很好的提议。   当萧蔺紧握的手向下传递,教授的手牢牢握住的瞬间,两人的手指瞬擦而过。   萧蔺又感觉到那异样的情愫在心头乱窜。   「你不要弯腰,这样搬重物会有伤害。我拿得了。」在两个人目光相接时,教授这麽 说。   「啊?但……呃,没有……」萧蔺有些迟疑,其实他觉得自己还满强壮的啊?「…… 我还好。」而後还是照着教授的提议执行。   书都从高处接下来了,结果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   看来从高处搬重物比他所想的还要吃力。萧蔺在缓冲的呼吸里,被透进窗里的阳光吸 引了目光。   隔绝日照是所有实验室的基本要求。但这里的窗帘早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被拆掉,下午 的阳光洒进来,映在萧蔺的面颊上。   迎着光的容颜,吸引了范颂铭的视线。   幼稚的孩子与成熟的大人,在中间时期被混合在一个身体里,而这个阶段的学生,看 得到的成长已经定型,淬链的重心,是被迫在多方的冲撞逐渐塑造出灵魂的形状。   那其中也有太年轻,或是太世故的模样。范颂铭并不陌生,也不否定那样的存在。   此刻的萧蔺,介於青年与少年的气质混合在一起,带着一点青春,多了一分的成熟, 介在中间淡淡的朦胧地带,却是几分难见的柔软,藏在认真的神情里,偶尔浮出的是孩童 般难以捉摸的倔强。   这一幕景象,在教授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先……帮老师分类吧。有些书也是不需要的了。」教授转头过去,又看了一次萧蔺 。    萧蔺像是在擦汗,恍若未闻。   「……萧蔺?」教授凑过去关心,「还好吗?先休息一下好了?」   萧蔺连忙回神,虽然实际上是手臂确实开始酸痛,但教授还在工作,自己也不可能旁 观。这时候实验室里有人嚷嚷,教授跟萧蔺都出去一探究竟。   「还可以用耶!」大学部小朋友有点兴奋,他们正在试用一台均匀搅拌器。   这个仪器是在烧杯里放入磁石(Stir bar),而後磁石就会随着机器的启动在杯内旋 转,转速可以再行控制,藉此让溶液均匀,方便配置药品。   显然跟着大量的玻璃器皿和各式设备一起被清理出来的,还有一些磁石,现场又有刚 好能配套运作的仪器,想来是有人一时间兴起,就取了个一公升烧杯,还装了水,丢进磁 石试着运转起来。   教授一开始和研究生看一看,就也不置可否的笑笑,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慢速旋转的 磁石忽然间暴冲,敲击杯壁的声音异常响亮,年久的烧杯一瞬间出现裂痕,砰的一声裂开 。   大家马上犹如惊弓之鸟全都往桌下躲,萧蔺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抱住了教授的头,把 教授给压在身下。   教授稳稳的放开刚刚抱住学生的手,在对方惊吓未退的眼神中定神温言,「我没事。 」   而後周遭的人也逐渐从地上爬起来,教授没有把焦点放在刚刚那份异常的维护,首要 的是必须先过去亲自检视那只烧杯与仪器,「……其实只是裂掉,声音惊人,没有爆炸。 看来当初被遗弃在这里,的确有它的原因。」   他回过头,对着博士班学生:「就报废吧。熙唯?」教授对着显然还有点失神的博士 班学生,「还好吗?」   最慢爬起来的博士班学生还有点喘,「……没有,老师,我只是有点……因为我以前 曾经遇过超高速离心机的爆炸,Roter(转轴)向上砸,天花板破好大一个洞,所、所以 ……」   「喔,」教授想像了一下,「……那真的是很危险。」   教授知道,再停留在这里,博士班学生会继续情绪紧张。一个学生一种个性,有些学 生喜欢跟老师作朋友,享受无欢不谈的乐趣,有些学生觉得适当的距离才有安全感。他眼 前的博士生是在场所有人中,与自己相处最久的一位,这一点点适性的关照他还能准确的 估计出来。   而後教授眼神颇有深意的投向刚刚的祸首大学部,几个小朋友快手快脚的处理掉现场 ,他转头,看见萧蔺刚刚那张脸上的红潮已经收拾了八分,时机也差不多正是时候,「萧 蔺,再过来帮老师处理?」   萧蔺跟着教授回到办公室内,帮忙把成堆的书籍分类,教授没有明说,然而那种条理 只需要看便知道。   「中国古玉玩赏」拿在手上,萧蔺自动放在「股市投资大利多」的旁边。   「宗教与科学的冲突」、「世纪末预言」、「哲学看世界」自成一叠。   而後搬动的是一些年代久远的厂商目录。那一个群落还有一些旧版的原文书。   看见萧蔺原本流畅的动作有些迟疑,教授开口问道,「怎麽了?」   「那、那一套……是Molecular cloning(注1)。」号称分子生物学领域的实验圣经 ,该不会……都不要了吧?如果是这样,那……   「是啊,不过是前一版了……不过其实後来修正的部分也不多。你需要的话,就带走 吧。」   范颂铭看着默默移起书,有些抖动的手,「等等叫那些小朋友帮我搬上车,我载去宿 舍放着,你不用再搬来搬去的。一套有七册,也太重了一点。」   「谢、谢谢。」他的宿舍已然是教师宿舍。   教授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想要那一套书。教授不知道的是,外面光要盗印这一套, 就要八千多块台币,更何况,影印店还不一定肯印。    所有书籍的整理,不久便告一段落。   教授指着某几叠,「『DNA与孟德尔』那边都搬回去现在的实验室,还有用处……」 而後教授眉间是有些苦恼的神情,「至於那些原文书和回收书,你若喜欢的,都可以带走 ,也许也问问学长姐,剩下的书里有没有想要的……若没有,就跟这一叠回收吧。」他又 指指另一册的书堆。   这时教授的手机却响了,「喂,我是范颂铭……是,现在吗?」教授一边说,一边起 身,掩住话筒对着萧蔺,「你需要的书叠在门边,我回头再处理。」   教授走了之後,刚刚大学部的小朋友好奇心一下爆发出来,和学长姐一起通通挤进这 间办公室,「哇,老师原来读这麽多书。」   学长道:「教授不好当啊,孩子。」   萧蔺一阵好笑,其实明明很多都与专业无关。   这时学姐眼光横扫几乎没法走路的书堆,也跟着开口:「唉唉,研究生也不好当啊, 你们说是吧。」更无奈的表情。   全数工作人员一致的点头,表示非常同意。   於是实验室这个大家族继续运作,要回收的书堆就在大家的通力合作下一点一点的消 失,刚刚外头成箱的培养皿、烧瓶、烧杯、古董仪器,甚至是有机溶液废液桶,也依序通 通上了推车,很耗人力不过很确实的在消失。   萧蔺问过书籍的事,学姐从原文书中捡了一本「病理学」,学长却是锺情於中文闲书 ,除了「鸟类饲养」之外还捡了一本「酒类评监」,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搬动最後一箱回收书,萧蔺才赫然发现最上面的一本是很耸动的书名:「同性恋的真 相」,走到早已爆满的回收站前,纵然萧蔺没有什麽好预感,但他还是拿起来读了第一页 :「同性恋是一种心理疾病,多半发生於被传统的父权对象谴责与排斥,缺乏男性认同对 象,或是遭受过女性性虐待……」   萧蔺马上把它用力丢进可燃性垃圾桶。      @      萧蔺决定回到实验室已有一阵子。   他以为学长姐也许会问,毕竟老师向他们问过助教薪资的相关事宜,那不可能不让人 有所想法。   但是没有。没有任何人向他提起过有关休学的事。   站在门边的萧蔺,面对留在原地的那一叠指名送给自己的原文书,忽然很犹豫是不是 该麻烦教授。   还是自己拿回去就好了吧?萧蔺刚刚这麽想,几乎是要弯腰下去搬的同时,教授腋下 夹着公事包突然出现,还顺手拿起了一半的分量。   「萧蔺,不好意思,恐怕要我们两个一起拿了。」   萧蔺迅速拾起剩下的书册,「不、是我麻烦了教授,不然你根本不需要跑这一趟…… 」   教授开车门的时候想起,「你的背包?要不要收一收我直接就载你过去?」   「这……」   「反正不会远,你应该马上就能收拾好?」   萧蔺急急的就奔去现在的实验室。   听见关上车门的声音,教授翻翻公事包,静静等待萧蔺回来。   「抱歉,我……」   「……不用急。」教授微微的笑,暂时打断对话。   在萧蔺略显缅腼的笑容里,教授递过手上一些资讯,让学生接过的时候,他这麽解释 :「这是些最近理学院的工读生机会,作的事情不过就是电脑文书,并非很花时间的事。 给你考虑。」   车里教授身上的婴儿油味,和旧书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很安心的感觉。   萧蔺明白过来,自己喜欢上教授的原因。   刚开始也觉得莫名其妙,但後来却渐渐的没有办法反驳自己那份异样的心情。   在他二十几岁这个年纪,像他这种恋上同性的身分,多半追求的东西比较眼前,不固 定,但是实用。例如温暖。他要能找到一个人同床不难,但是他也得付出代价。没有白白 随你取用的事情。如果有,还得加倍小心。   很早在车祸中失去双亲,他太明白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纵然他知道自己其实还并不 足够世故。   而教授的举动却破坏了他印象中的世界。   那些安慰与及时的帮助,主动开口以保护他渺小的自尊,类似商量给予空间的口吻, 萧蔺都一一收在心里。   年纪小的时候,付出相对而言多麽简单,有了年纪,谁都变得多有考虑。   教授面对他的时候,却不像陌生人从来不在乎理由,不像上位者只在乎结果。   尽管如此,萧蔺仍然明白这份感情,不过是分不能见光的存在。      @      回到屋内,萧蔺将成叠的书,放进书架上明显被清理过,留给自己的空间。   整间宿舍是单独存在的一楼平房,附有卫浴,还有餐桌与厨房,分离出来的另一个空 间是卧室。   教授的宿舍在很安静的一区,虽然是平房,但四周树丛很浓密,倒是不会让人有隐私 外泄的疑虑。教授宿舍与教授宿舍之间亦有颇大间隔,这所学校就是地大。   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而教授剩下的也不少。   於是知道的东西就多了。尤其是在公共场合之外的教授。   从博士班学长口里套出来,教授的宿舍已经住了好几年的历史,几天之内要清理,想 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整排的书架,有一半其实都还有书,平装的,精装的,散着胶装的,或是纸袋凑合的 。   生物学、遗传学、基因体学、蛋白质体学、细胞生物学、有机化学、病毒学、组织学 、物理化学、分子生物学、细胞分子生物学,甚至有同一本的一、二、三修订版等等,以 年度计算的科学人杂志,应有尽有。   萧蔺之前把自己大学时代一直到研究所累积起来的,参杂海盗版的书籍都装进书柜, 也不过占领书柜里两个小方格的空间,架上其实很有很大空位。   教授是个爱书的人,萧蔺想。   他巡视那套刚放好,整整七本一套的Molecular cloning原文书,十分感叹,终於不 再需要像大学时代向图书馆预约再预约才能拿在手上的感觉真是不错。   另外留下来,数量也很惊人的,是盆栽。   小的中的大的,从门边、窗边,甚至是书桌上,都有着绿色的身影。   原来教授说幸运竹可爱,原因倒也不假。   对於栽植不甚了解,但看得出来这里头有很多不同的种类,被分在或是阳光普照,或 是半室内,甚至是全阴的地方。   萧蔺也发现,在後面晒衣服的空地上,除了原本植下的树丛,还有整排的盆植花木, 有些结果,有些开花,甚至有盆圣诞红,应景的就放在洗衣机旁边。   於是萧蔺每天都替它们浇水,也多事的把肥料分送到直觉里应该需要施肥的植栽。   所以当他发现,实验室里原本用来当信箱的抽屉旁,出现幸运竹身影的时候,也很自 然的,帮它浇了水。   有次刚巧浇水的时候,教授从身後走过去,教授的眼睛从旋转的钥匙孔转而对上萧蔺 ,只是但笑不语。   从此以後,浇水这件事对萧蔺来说,那变成是种默契。   浇水的时间不一定,心烦的不想做作业时,实验失败时,报告因为太糟糕而被勒令下 星期重来时,实验室固定Meeting胃痛肚子痛终於结束之後,大学长碎碎念时……   ……想到,那个被自己狠狠冰冻起来,但是却没办法让它熄灭的念头时。   萧蔺後来接了那份理学院的打工,要做的不过是在中午时分跑跑腿,把公文从理学院 送到各处室,在系上有大型研讨会或是招生活动时,从旁协助报到、订便当等等的简单事 宜,听说其实是个满抢手的工读机会。另外实验室里原本有几个计画都是由博士班学长姐 进行相关的报帐手续,目前也将其中一个计画交给他负责核销,因此提高了他每个月在实 验室领得的补助金额。   两笔小钱加在一起,也算是个有力的帮助。   虽然理学院的工读缺是传说公平、公正、公开的按照「院内程序徵选」而录取,每个 月因为报帐增加的入帐津贴也是博士班们美其名曰:「论文太薄,实验太忙,发票太多, 需要多个打杂小弟用用」,实际上无论是工读的机会或是实验室的津贴分配,萧蔺明白在 这背後真正该感谢的,就是那位恩威并施,既严厉又温雅的教授。      @      教授是接近下午四点才回到办公室的。   进门的时候,教授眼光停在门外的紧急冲洗器上——那设备就是像个路灯一样伫立着 ,每个实验室门前都有,外型和功能大体而言,就是个巨大莲蓬头,是个只要一拉动拉环 ,就会有水倾盆而下的设计,而现在在主要的柱状支撑杆上头,很明显的有人用大锁把脚 踏车锁在上面。   毕竟是门口,从前研究生把雨衣忘在上面几个星期,他提醒一下,自此之後,也就一 向没有什麽杂物挂在上面。连伞也不敢了。   而现在的脚踏车,算是个例外。   教授觉得虽然是不甚适合,但也算是无伤大雅,比之前那乱叠又湿滑的破损雨衣来的 乾净,眼光所及,那锁线也绕得仔细,堪称整齐,倒也不碍眼。   推开实验室的门,教授走了进去,向座位上和实验桌旁的研究生点点头,进了办公室 。   这几天除却中午,行政会议是整日开个不停,不过比起昨天理学院的会议到晚上九点 才算是结束,今天议程仅从早上到下午两点,已经算是能喘口气了。   前几日因为有学生在实验课上发生身体不适的意外,身为理学院院长,花费了不少时 间向该生的家长解释不过是偶发事件,还动员了医师做个专业剖析,才让原本可能见报的 风波平息。   一进办公室,没多久,打过几通电话,教授拿起前几日还没完全处理完的文件翻了翻 ,叫了学生进来,问着有关动物房的事。   公共动物房前一阵子就一直在有人反应空调的问题,据说是滤网需要更换。   「我们实验室目前养实验动物的是你吧……」看着刚刚被叫进办公室的研究生一会儿 ,眼光又回到手上,「……那萧蔺……你带老师去看吗?」教授翻着系上提报公费的纸本 ,一边用轻松的语气问着。   教授和萧蔺一起走到动物房的入口,在微暗的灯光下,萧蔺摸索了好一会儿,才用钥 匙打开大门。   等待的时间里,教授不由得把眼光放在眼前的青年身上。   对教授而言,萧蔺其实是自己带过,看起来很顺眼的学生。   或者更确实的说法,应该是研究生。   大学生几届下来,若全都要算,几乎也称得上几百个人,有些记得脸孔,却不记得名 字,有些知道是教过的,却不一定想得起来其实那是延毕的学生。   研究生的身分对每一个有实验室的教授而言,自然就清楚许多。每天都会照三餐遇到 ,每周Meeting都列席,每学期Seminar(研讨会)都会去看看自己的研究生被电成什麽样 ,以及考虑要不要出手救一下等等……   这种缘分真是想忘也忘不掉,想记不清楚都难。   每一届来的研究生不一定,而学生有学生不同的个性,学生的自由,像是染头发,衣 着与自己审美观相违背,或是甚至有刺青什麽的,教授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故意在毕业上多 有为难,或是因此不相信研究生的实验成果。   就算知道了萧蔺喜欢男性,这对教授来说也没什麽,毕竟在国外好几年,其实也见得 多了。   如果让教授来形容眼前的这个研究生,他会这样说:不是纯洁,也不天真,甚至不单 纯。   所以这个男孩子的乾净更是难得。   纯洁是因为被保护,天真是未曾接触诱惑,单纯是因为尚未历练。   如果要范教授定义何谓乾净,他会这样解释:那是一种能够不受别人影响,或是在影 响中再生出来,绝不动摇的纯粹,当下一心一意的专注。   学生看多了,就大概知道萧蔺其实反应不慢,一件事情可以有七八个联想,比起自己 的博士生一板一眼的个性,可以说是灵活许多。   不过越灵活的人,某个程度上而言,也越容易分心,越下不了苦工。   现在小孩子心思多半古怪灵精,「专注」这种特质,在女儿上国中之後就再也见不到 了。更遑论大学生。   现在白净的脸孔向着自己,目光一瞬的相对,而後学生头垂得更低:「教授。」   青年帮自己推着门,教授应了声谢谢,阔步走了进去。   萧蔺把来时的门确实关紧,再度回到教授身前引导向前路径,教授意料中的停在原地 ,似乎与他想的出入不大。   如果他没有猜错,教授应该没有踏进这里过。动物房翻修迁移,到这里也不过是最近 几年的事。   现在系上的动物房是有设计气浴室(air shower)的,顾名思义,气浴就是指外面人 员可由最外层的门进入,同时间将会有气流冲刷,待一定秒数气流停止後,才能再开启第 二扇门的过渡地带。   过渡之後才是进入真正的动物饲养区走廊,衔接各间实验室各为独立的专属饲养区。   标准而言,进入气浴室之前,必须要穿着背後绑系的刷手衣,同时穿带头罩、口罩, 并且双手加戴手套,脚底也需套上无尘鞋套——这是指标准而言。   因为其实系上的实验动物只是兔子和大、小鼠,并没有娇贵到像是裸鼠——也就是所 谓免疫系统缺失,换言之抵抗力奇差无比的品种;另外,气浴的耗费实在太昂贵,一个月 需要十万元的花费。权衡折衷之後,在这里,那个开了前门之後必须等待气流停止才能再 开第二道门的机关,不过是个装饰品。   但是,就在他们步入回廊最入口处的时候,这个东西,却在不该坏的时刻,坏了。      萧蔺重复着自己每天的行程,打开第一扇门的时候并没有什麽特意之处,一如往常, 没有吹风,没有任何动静。   但是就在他疑惑,为什麽第二扇门应该可以向前推却纹风不动的时候,他听见教授刚 刚把第一扇门关起来的声音。   因为学生忽然慢下来的动作,教授差点撞上萧蔺。   「……怎麽了?」   萧蔺转过头,看见教授因为猛烈止住脚步,手撑在墙上而倾斜着身体,他有些疑惑: 「教授……门打不开。」   教授忽然回头,往身後的门推去。   回过身的教授一推,只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嗯?好像……」教授再试了一回 ,门撞得更大声些,但还是纹风不动,「……萧蔺……怎麽会?平常是……」   萧蔺一样照着推了推原本应该要打开的门,终於知道教授的想法,「……教授,我们 好像被困住了。」   教授平日都是淡淡的神情,现在则是皱起了眉头,「……平常应该这样就可以过去的 ,对吧?」   知道这是教授不高兴的表徵,萧蔺接得小心:「是的……平常也是这样的,按照流程 这样走过去,门都可以打开的。」   萧蔺又走过去,摇了摇那扇门,教授沉默的看了研究生试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应该是有人按到开关了,所以现在两边都锁起来,没有抽风,是不会打开的。」   「那……」萧蔺这下还是着急,「……怎麽才会开呢?」   教授倒是笑了,「有人从外面帮我们拉一下……」已经到了日光控制的时间,动物房 的走道一下子熄灯,「……就会开了。」   幽暗里,两人相隔的距离不过一个榻榻米不到,连转身都容易擦到衣角的近。范颂铭 现在觉得当初为了缩减经费把气浴走廊空间减到最小是一种错误。   空间变得闷热,当萧蔺的汗滴在自己颈间流淌的时候,他知道穿西装的教授一定更热 ,而一门之隔的另外那头,凉意透不过来,从缝里让人闻到的,却是动物的臊味。    萧蔺忽然自责起来。   为什麽只是这麽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到了自己手上,就变成这样?为什麽偏偏是今天 ?为什麽……又偏偏是连累教授?   研究生蹲了下来,声音里带点沮丧:「……要是我……我有注意就好了……我……」   萧蔺试着回想刚刚存在脑里的配置,昏暗中他蹲在地板附近忙碌的摸索了一阵子,研 究生衣料和自己长裤意外的互相碰撞,教授也不以为意,自然也不阻止,只是靠在门边说 道:「……看来真该装个紧急电话在里头……不然有手机也行……」   教授说着说着也翻了翻自己的裤袋与与脱下的外套内袋,「……却没有带出来。」   教授让自己稍微冷静一下,隔了一会儿,他发现刚刚蹲下的青年,似乎没有站起来。   教授忽然想起成果发表会那时的情景。   自己的研究生对着某日早晨在研究室里胡闹的孩子说话,刚开始还是冷淡的表情,没 聊几句话就要走了,不止咬了嘴唇,还差点洒了咖啡。   那时教授莫名的把手边的余饮一口喝下,自然的走了过去,甚至意料之外的和萧蔺与 对方打了招呼。   当然对於那位与萧蔺交往过的对象,教授的用意确实不是打招呼那麽简单。但他也说 不出来自己是用什麽态度介入了这件事情。   这份多余的用心也许在他在会场意外看到吴立人,竟额外的注意该实验室成员是哪一 位老师带领时就存在。   是因为同性恋情引发了自己的关切吗?好奇男人与男人之间如何处理感情?范颂铭问 自己。但他却发现,自己注意的其实是萧蔺本身。就像是那一次因为大学部学生口无遮拦 ,结果心不在焉坐错电梯的失误;就像是圣诞节软硬兼施,执意要对方接受的抉择;就像 是旧实验室里阳光充盈的那个午後。   就像是现在,两人之间没有话语,黑暗里不见表情,教授有些心神不宁,只因为无从 判断现在就在身旁的,研究生的心绪。   安静里,教授的的声音很清晰,只是对着萧蔺,「……没关系的。」   青年刚刚像小动物一般的呼吸,带着点急促,教授觉得听着听着,都快要喘不过气了 。   「……对不起……」那个面对自己,一向柔顺细微的声音,现在听起来,竟是变得卑 微了,「……教授,对不起。」   简单的几个字,萧蔺说得如此痛心,不知道是为了现在的困境,还是为了自己无能处 理的感情。   教授听着,这样的音调,这样的语气,让他想起自己离婚的时候,太太把签好字的纸 张递到眼前,最後对他说的话。   「我们的生活已经差距太大……那样的距离,我想,还是没办法……对不起。」   范颂铭那个时候,只是叹口气,几分琢磨里,还是动了笔。   对不起。   官腔的,私交的,学生对老师的,女儿对爸爸的,太太对丈夫的,这三个字对范颂铭 而言,一点都不陌生。   道歉里的诚恳并不让人意外,但是记忆里,却没有谁像是眼前的学生一样,柔软的像 是要扎进泥土,让人忍不住想要弯下腰去扶。   太靠近的距离,语气太轻,却是说得太重。   ……但,明明只是个孩子啊?   范颂铭真切的听在耳里,莫名的……让他想要把他放在手里好好培植养育。   学生忽然跳起身,撞到了教授的手臂也不晓得,「教授,有人!」   萧蔺开始奋力对着远方模糊透出来的灯光敲打着,拍击着,听着就知道那用力之猛, 在砰砰砰的声音里,不停的喊叫着:「看这里……看这里啊!」   那样直接的呼喊从萧蔺口里毫不犹豫的流出,「有人在这里啊!」   教授在呼喊里清醒,甚至震慑了……这是他那个爱哭的学生吗?   范颂铭觉得灵魂在那个瞬间被震动了。   那个孩子那麽认真的,呼叫着,拍打着,不能停下来的,用着肢体,用着刚刚那几乎 要说不出话的唇,「……这里有人啊!……有人的!」   那样声嘶力竭的。   范颂铭移不开目光。   他一直以为教育像是种树。国小启蒙是播种,而後在时时刻刻的探望与保护中,看着 发芽生根的点滴,无微不至的用必需的元素喂养它;国中教育是将小苗剪去旁枝,勤驱虫 蚋,茁壮才是根本;高中的时候勤施肥,学习阳光下的乾旱,雨水中的潮湿,在矛盾与挣 扎中准备开枝散叶;而大学,是让他们在风里伸展成他们期望的样子,或有花果,或者长 年异香,或是奇形,或许大叶缤纷,也有些是暧暧内含在木质的坚润。   那一分不确定,是惊喜的美景。身为大学教授,正是览尽美景的绝佳位置。   所以他最後选择在大学教书。   他眼里见过很多样貌,以他来看,那个孩子面对世界的时候,像是一株雪松。拔高里 结构均匀,烈日底下会蒸腾出香气,坚挺的主干,稳固着纤细些许的枝条,让它耐得过冬 天的积雪,颤抖起来的时候,冷白也掩不住那份长青。   那个下午令范颂铭印象深刻的光景忽然强烈的在这一刻重合。   那几分说不清的柔,来自於一种出乎意料的坚韧。   这样的景象稳稳紮根在范颂铭内心年久未耕的荒芜柔软上。      教授跟着一起动作的那一记敲打,搥在玻璃门上的时候,萧蔺惊讶的转头,闷声里, 教授没有任何犹豫,伸出手又是一记。   在萧蔺要跟着再搏击呼叫时,教授忽然握住他已然胀痛的手腕,动弹不得的那样牢固 。   「萧蔺,不会有事了。」从远方的目光回过来,教授的神情,就算有着适应黑暗环境 的双眼,萧蔺也还是看不真切,只知道语气是出奇的柔和,「……有人来了。」   教授对学生这麽说,学生在微微鼻音里,回覆的那一个稀松平常的嗯,让他眉头一松 。   但同时教授也已然明白的察觉到那份危险。      @      後来在系务会议上,除了更换动物房滤网的原订议程外,马上跟着通过了在气浴室里 加装紧急求救设施的提案。   解救范教授与萧蔺的是系上另一名去喂动物的助理教授。   研究生们私下打趣,还好是某助理教授,要是进去的是范颂铭的死对头霍教授,他们 两人可能会被关整整一个晚上。   而现在范颂铭实验室的学生都觉得,动物房意外那只是一个开端,因为教授自那之後 ,很明显的心情就一直不悦。   就像是现在走出来,摆明有所表达的教授。   「这样啊……嗯,当然电脑还是我们实验室的同学要能优先使用,不是不欢迎,不过 ……」教授转了转钢制的茶杯,「……还是要维持研究的环境。」   大学长在老师进办公室之後,回过头跟萧蔺小声翻译:「……老师是说刚刚来借电脑 的大学部学生,不但不是我们本实验室的,而且太吵了。练习投影片,或是讨论的时候也 没放低音量,他在办公室听得一清二楚,所以以後我们就暂时不外借电脑了。」   范教授的实验室,原本就是同一层楼中最安静的。现在又更安静了。   一间实验室会安静,有很多种可能的原因。   家里的成员都外派出去,根本没人,自然很安静;人都在,但是各做各的,一句话都 嫌多,一人一副耳机,就像是一样配方的缓冲液偏偏就爱一人一罐的,就是有分派系的了 。   范家的安静,不是位置偏僻,也不是内斗阋墙,更不是人员稀少,而是大家都知道, 教授喜欢安静。   现在的绝对安静,更是因为教授的心情。   萧蔺暗想,还好学长跟自己都算不太爱聊天的人,或者是说,爆点往往与大家大相迳 庭,所以闹翻天也不容易,而学姐和大学部打情骂俏的时候,也都挑办公室锁起来的时刻 。   老板心情不好,更没有人敢提早下班,这天范家大家都认真赶着实验,已然是深夜。   随着主持人不同,每间研究室都有自己的风格,以及各家不一样的舒压法,但是所有 研究生无条件相通的另外一种余兴节目,应该说是苦中作乐,就是学老板讲话。   萧蔺包袱终於收拾妥当,正准备要走人,前来这间实验室溜达的小江,一言不发的突 然开始进入演出状态。   萧蔺看着同学故意装着翻论文初稿的模样,显然是今天受了刺激。   主角眼神一转,忽然抬头:「伟哲,搞什麽?这什麽东西?垃圾。」   一起哄,这些晚上凌晨一点还灯火通明的研究室就浮躁了,对面实验室来喝茶的博班 学姐也功力不浅,挤眉弄眼一阵,正对着笔记型电脑亮着的投影片,直直就发话:「你讲 这速(是)什麽东西?到底速(是)什麽东西?没人听得懂!」接着她夸张的抓住自己的 头发。   外头装水,被笑声吸引进来的苦命硕三延毕生路过也补刀,把手上的笔记本装成摘要 ,眯着眼推推眼镜,像极了郑老师,「……这什麽?回去。」   说着把实验记录本一丢,啪一声掉在杜熙唯怀里。   萧蔺当下就想要笑了。   因为他知道,大学长一向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学长拿起笔记本,先是声嗯,再来看看萧蔺,又是声嗯的同时,把眼光回到纸上,若 有所思的皱起了眉,话说得特别慢:「嗯,萧蔺啊……这个,老师……不能接受。」   说到这里,大家已经笑到要抽筋,但是大学长还没演完,转头过去看另一个博班同学 ,「……熙唯啊,你……帮他一下。」   这下众研究生一致通过,杜熙唯演出范教授,大成功!   最初起哄的人又学了,这次把纸本直直往腿上打,一打再打,「可以!……做得不错 。毕业没有问题。」   之前演出过的人自动接续,默契真是没话说的好,姿势也面面俱到,还坐到椅子上抖 脚,「喔,那下一步呢?偶(我)叫你DNA送定序结果回来了没?对过了吗?有喔?给偶 (我)看……偶(我)看看再决定帮你到时候口试要签名签到第几个字。」   而刚刚把笔记本捡回来的人,现在又是推眼镜推个没完,完全郑老师风范,「对对对 ,对嘛对嘛,就是这样,我就跟你说过应该是这样的嘛。」   顺序又轮回杜熙唯,这次学长故意装着那种不露齿,极有风度的笑容,「……喔,这 个……」接着猛点头,「……实在是……」还是点头,「……非常令人惊讶,萧蔺……」 此时学长终於抬起目光朝向萧蔺,「老师……印象深刻。」   大家又是一阵爆笑。   其实萧蔺认识教授时间并不算长,很多了解,都是来自这样的玩笑。   不能算是正确,但也不能算是不正确。   教授的心思是如此让人难以理解,就像是当初大学长打包票说教授会留萧蔺读博士班 ,但是最後大家听到的,却只有下学期要把萧蔺排入毕业名单的肯定句。            ------      注1:Molecular cloning,是一部近代分子生物学实验的经典用书,无人不知无人不 晓,被誉为是「圣经」,里面有很多分子生物学的实验技术讲解与详细实验步骤。 ------   第五章      燥热退去,转眼清秋,隆冬十二月过去,过年这种节庆对於萧蔺而言,与平常日并没 有两样。自大学起,他往年都是留在居住地过节,会打个电话给祖母聊表心意,这样算是 省车钱,也是省得让亲戚盘问,免去沦为势力较劲的工具。   萧蔺硕二的下学期来得比想像还快,却也比想像中更辛苦。   硕士班换过主题,时间已经少了,数据还不如预期一般的顺产出来,都已经是下学期 ,研讨会的顺序也确实标示为「毕业报告」,准备完整的论文与投影片报告的同时,实验 还是必须维持一定的进度,时间明显不够用,真的是大有焦头烂额之势。   学长姐能帮的尽量帮,但是毕业的关键——Data(实验数据)却是只能自生自养,早 晚膜拜,勤修软体,以完成小题大作、贡献良多、每每显着之伟大志业。   其实本学期,同间实验室的三位研究生,Seminar(研讨会)时程都大约落在期中考 周附近,所以一开学之後气氛就持续的十分低迷,完全没有人敢松懈。   而其中被逼得最紧的,不是不知道会博几的博士班,而是硕士二年级的萧蔺。   在博士班学长於全系老师和研究生面前安全通关结束报告後,萧蔺毕业报告的预讲马 上被扶正成教授急切关注的焦点,随着本周Meeting时间越来越近,现在学长的鬼火已经 完全的转移到了学弟身上。   站在会议室讲完最後个字,萧蔺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嗯,那麽,萧蔺,我们从第一张投影片来。」教授放下钢杯,声音听不出来到 底是什麽情绪。   非常熟悉的开场白,非常熟悉的原班人马,非常熟悉的……   胃痛。   「首先,你……」教授停顿下来,全场安静的连针掉在地上都会听见。   「我必须要说,你在Introduction(前述介绍)的部分,完全的……没有抓到重点。 」萧蔺抬头看着投影片,却不敢看教授。   「……我知道你想要找别人是怎麽做这个基因的研究,特别是跟你一样也用这种方法 的,但是,如果别人都已经做完了,那你还做它做什麽?」教授完全没有了平日用词的含 蓄,怒意异常的持续爆发,「萧蔺,你知道老师的意思吗?」   萧蔺不知道该接什麽,於是教授又接下去了:「你知道你讲了多久吗?」也不等待萧 蔺回答,教授直接的转向博士班学生,「熙唯,多久?」   「55分。」博士班学长茫然的想,老师是吃错了什麽药?   「报告的时间是有规定的,老师没记错的话,是35分,最多40分钟吧。」说到这里, 教授目光锐利的看着台上的人,「……是吗?」   萧蔺尴尬无比的连是都说不出来,只能点头。   这种问话的方式显然是一种折磨。   所有人连喝茶也不敢了,其中一个大学部水正咽到一半,有点岔了气,却咳都不敢咳 ,一整个憋红了脸。   「太长的Introduction(前述介绍),你自己把它减少吧。内容也要再修正,不要选 相似性太高的,你就去找该分子上游和下游的传递路径,用跟你一样方法的Paper(原文 文献)来辅助说明就好,简洁但是有说服性的把它的Data(实验数据)Show(表达)出来 。」   教授玩味的把手中的雷射笔掂量几下,又对着萧蔺:「接下来,你的Specific Aim( 研究目标)……」现在教授的停顿比平常恐怖多了,对於所有人来说都是煎熬,「……太 罗唆,字太多了吧?把它弄少一点。有些可以合并的,你就先并在一起,之後再用次标题 ,不然一整个感觉很混乱。」   萧蔺尽量把老师说的要点记下来,忽略教授的形容词。   「……问题最大的,就是你的Results(结果)。这样的结果,是有说服性的吗?」 教授的语气越发严厉起来,「你Show第33张投影片给大家看。」   萧蔺依言转到33张放映,是一张西方点墨法(注1)的结果。   「你这个Band(带状讯号),与旁边的对照组相较,怎麽好像差异也不是很显着嘛? 」   萧蔺心里纳闷了,上次已经传过电子档给教授看过,教授还跟自己说过可以,怎麽如 今却嫌起这张Data(实验数据)了?   「教授,它……这支抗体本来就不是很好压……」   「……这样喔?」教授转头对着自己博士班学生,「熙唯,是吗?」博士班学长尴尬 里也自然不能回答些什麽,教授又转头回来,「……所以就可以不是很显着?」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降到冰点。   萧蔺反而想笑了。   「另外,你从第40张开始,用的标题是Preliminary Result(初步结果)……」教授 翻着自己手上的纸本,慢慢的说,「萧蔺,你知道老师帮你提毕业吧?你现在的报告是要 呈现出你是一个要毕业的人,怎麽还有初步结果?」   萧蔺的喉咙乾涸了,但是却不能不开口,「教授,另外那四只抗体的结果。马上就要 出来了。这一两天就能知道。」   「马上……嗯,那你知道了就尽快跟老师说。不然……你这样这张Data根本就没有说 服性。」   教授这下自己笑了,「你要毕业,不是老师要让你毕业你就可以毕业,不是老师签名 就好,而是你要说服其他的老师,其他的口试委员你到底在实验室里做出了什麽。」   会议室里的冷气忽然在教授的下一句话达到今日史上最低温:「萧蔺,你是要再读一 年吗?」   教授讲话的时候,从博班到大学部小朋友,没有一个敢抬着脸,「……是吗?」   安静里,似乎终於察觉到气氛过於迟滞,教授自己接了口,「应该不是吧?」   「另外,你为什麽这样摆你的Data(实验数据)?从……嗯,第25页到40页都是你的 Results(结果),你这样子展现逻辑上是……可以说是根本没有逻辑。」   博班学长心里暗自为学弟着急,也不明白老师今天炮火猛烈是在轰些什麽,但是他觉 得台上的学弟好像已经快透明化到魂飞魄散了,「老师……这样的话是不是把原本25到28 张不变,接着29到31张调到最後,也就是说,先看说因为caspase-3这个分子在结果上有 看到蛋白质层次上受到影响,所以回过头来看说,是哪边造成的,是细胞的Eextrinsic Pathways(外因性讯息传递路径)或是Intrinsic Pathways(内因性讯息传递路径)…… 」   教授点点头,「对,这样比较有逻辑性,你明白学长说的吗,萧蔺?」   萧蔺机械化的重复了一遍,因为有学长的插话,现在室内温度也缓缓回升。教授刚刚 则是喝了口茶。   不过,放下钢杯之後,教授又开了口,「另外,你Slides(投影片)里根本没有讨论 ……」   萧蔺一惊,这的确是疏忽的地方,赶紧笔记着。   「最後……你的主题如果已经有了结果,题目就不再适用Study of the molecules associated with K(与K分子相关的研究)……而该改成Effect induced by K(K分子诱 发的影响)…… 」   「你的投影片还有很多要改,摘要里也有不少错误,文献的第八篇的标点和缩写也有 点问题,你自己要花点功夫。」   教授说完,又看看表,「那,今天就这样,老师等等还有会要开。」   范主持人走了之後,大学部的就默默的帮忙收拾投影机,把搬动的桌椅放回原位,自 己的笔电博班学长也很自动的帮忙关机、卷线,收进背袋。   眼前的东西很清楚,眼前来来去去的人也很清楚。   只是,萧蔺对於自己现在到底该想什麽,却是一片模糊。   很熟悉的感觉。很久以前,有一次报告……也是这样。但是这一次……这一次……   学长把背包交到自己手上时,萧蔺才回过神,机械的背上它。   「学弟,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吧。今天别做什麽实验了。」   「可是,我答应教授尽快……」   学长态度难得坚决,把人往会议室门外推,而後锁上,「想都别想。去吃饭,你今天 一整天根本没有吃东西,都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吃饱了回去睡,今天不要再做实验了。你 现在的状况也很容易会因为一时失神,错手毁掉你原本要得到的Data(实验数据)。」   萧蔺默默的跟着学长到实验室里,把电脑放回桌上,而後拎起钥匙,把洗眼器下的脚 踏车牵了,出了生命科学大楼,静静的站了一会儿。   外面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下雨了。   谁也不知道的是,教授出了会议室,确实没有回到实验室里的办公室,反倒是站在理 学院的办公室里,端着茶,看着萧蔺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      @      也不骑上脚踏车,萧蔺只是牵着它,开始在雨中慢慢的走着。   没有依照学长的建议在经过餐厅时停下来,他只是在脑中催促双脚慢慢的走路,这是 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一大群下课的大学生在他旁边笑闹,大声的在讨论晚上去联谊的事 ,而後是大道上的情侣,挤在一把伞下腻得紧。人渐渐少了,树木越来越多,其他教职员 的汽车从旁绕过去,正好溅上萧蔺满身泥水。   他只是一直走路。   走着走着,走到一半,他忽然看到路边有一个几乎已经淋湿的纸箱,里头是一团黄色 的毛。他机械化的脚步终於停下来。   萧蔺平常不会做这种事,但是,今天的萧蔺,却伸了手进去。   摸到半湿半乾的温暖,而後被咬的瞬间萧蔺捉住牠,把手伸了出来,吼叫里与他怒目 相视的,是一只通体金黄,头颈却是红橘色的鹦鹉。   和牠对视了几秒钟,萧蔺打开全身上下周遭唯一乾燥的地方——脚踏车上的小包,绝 对防水的地方,把牠放了进去。   浑身湿透的回到家,把鸟揪出来,用洗衣篮倒扣,萧蔺便去洗了三分钟战斗澡。出来 之後,把手上的几处咬伤贴好,这时候肚子倒是开始饿了。   吹了头发,顺便多事的也帮鹦鹉吹了会儿热风。   而後萧蔺从不常使用的冰箱里翻出最後那颗苹果,放在胸口一会儿,而後用力咬下去 ,才发现,就算把外面捂热了,但是触不到的里头,却是低温到让人没办法耐受得住。   牙齿如是。人心如是。   把剩下的苹果连梗塞去喂鹦鹉,趴在地上,透过那篮间的缝隙,和那只已然乾燥而安 静理毛的鸟对视了一会儿,萧蔺翻身上了床,沉沉的睡去。      @      萧蔺是在一阵聒噪之中被吵醒的。   他睁开眼,瞬间明白制造噪音的来源生物,正站在他的枕头上,看似细心的叼着他的 头发,一支一支的叼着向後顺,就像是梳理羽毛那样。   原来罩着鸟的洗衣篮不知怎麽已经被鹦鹉弄倒,地上还有一些应该是鹦鹉自己理毛而 散落剩下的残羽。   他看了看窗外,已然是早晨。鸟为什麽要早起?吃得到虫吗?可是这里没有虫啊?萧 蔺内心如此抱怨着。   见到人醒来了,鹦鹉就开始学舌:「啧啧啧……啧啧……啧!」   非常之大的音量,就在耳朵旁边作响,让萧蔺老大不高兴的皱眉,「嘘!别吵!」   鹦鹉也不让人,跟着就用墨黑色的喙「嘘、嘘、嘘」的重复着,红色的颈部羽毛膨松 了,好似非常得意一般。接着还伸起了懒腰,又是张翅又是提腿的,这时他才发现鹦鹉金 黄色翅膀末端的羽毛是蓝绿色,在衬托下显得很有层次,体型也不小,接近鸽子一般大。   萧蔺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把鸟赶走,鹦鹉就飞到了附近的衣架上停着。好像是因为被 人赶走了,心情就不好了,显得有点畏畏缩缩的。   萧蔺因为不想下床,就也不打算再用洗衣篮把牠装起来,只想再继续睡。   过一阵子,萧蔺又醒过来,发现这只鹦鹉真的应该是有人养的,因为老是爱帮人梳头 发。一丝一丝,斯条慢理的,带着一点腻人的味道,简直就像是对待情人一样。   那麽,牠以前的主人大概也很心急吧?像爱人一样的小鸟在雨天飞走了,大概也急着 到处找吧?   有归宿的,总是好。   萧蔺想到这里,腾出了手,故意把食指伸得直,说了声:「来!」   鹦鹉立刻飞到指上停着,还一副乐央央的样子。萧蔺看着鹦鹉微粗的脚,想来爪子应 该很锋利,然而牠握在指上的指甲部分却像是有人修磨过的一般,顶多有些扎人。   停下来才没过一会儿,鹦鹉又开始啧啧,接着,竟然开始学开门声,汽车的发动声, 像是献宝一样把花样耍了好几轮,最後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乐过头,一边跳着一边挠痒还是 叫个不停。   萧蔺终於笑了。在这气氛里,萧蔺拎着鸟,走到了窗边,把窗户打开。   今天天气半阴,但也称不上糟糕。手指搭上窗台,那鸟像是和人相熟到一个地步,自 己就懂得站过去。   「喂,你快回去你的主人那吧。现在没雨了。」   红脸黄鹦鹉看着萧蔺,转转头,理理毛,又开始学老鼠叫,只是学得不全,像是老鼠 叫到一半忽然被追杀,停的很突兀。萧蔺听了真是哭笑不得。   「你要学,也要学得像一点……或者学些有意义的吧。」   萧蔺转念一想,把冰箱里的土司边拿出来,对着鹦鹉:「萧——蔺——」   给了块面包,随即被吃掉,而萧蔺又重复着音节,「萧——蔺——」   反覆的教了一会儿,萧蔺已经剩下最後一块诱饵,故意藏在了手心,又对着鹦鹉,「 萧——蔺——」   鹦鹉见不到食物了,又歪着头,左跳一步,右跳一步,开口:「嘘!嘘嘘嘘!」说完 ,又露出刚刚的得意貌,一边叫一边上下晃动的身体。   萧蔺又笑出来,骂道:「笨东西。给你吃吧。」   鹦鹉吃完残渣,又嘘了几次,一下展翅,飞到了窗外的树上。   萧蔺笑着关上窗前,看见了窗边木头上倒是有些半旧不新的爪痕。没有细想,他还是 到浴室梳洗,顺便打理了落在地上的鸟毛。鸟屎倒是少少的,集中在同一块区域,看起来 之前主人倒是很会教。   背包其实还没完全乾,萧蔺掏出手机皮夹,其他索性也不带了,正临出门,却发现应 该要赶快回家的鹦鹉,还站在窗边的树枝上。萧蔺想了想,可能是因为牠还在起兴游玩, 所以自己也就不理,骑上单车,前往实验室。   这天实验是进行西方点墨法里的最後成果,也就是显影的步骤,一弄就是好几个小时 。大概是昨日淋雨,今天萧蔺一直有种昏沉的感觉,实验室里冷气也过强,萧蔺连着直打 喷嚏。饿过了头,乾脆不要吃晚餐,唯一的一点中间时间,也去加配了细胞培养液,加上 灭菌的过程,一整天下来,回到家,又已经是很晚。   回到宿舍,正泡了碗面,坐下来在晚上九点享受今日第一餐时,听到有东西在敲玻璃 窗的声音。萧蔺走过去,发现已经又飘起了小雨,而声音的来源,正是今日放出去那只鹦 鹉,一直用喙敲打着玻璃。   无可奈何的,萧蔺又开了窗户,鹦鹉则一溜烟的飞上房间里的衣架,而後自顾自的理 起羽毛。萧蔺也就不再理牠,把回来前存入笔记型电脑的档案做个整理,将实验的影像转 成一般电脑就可读取的档案形式,之後再做成投影片,把分子量和抗体的名称标记好,附 上简单的说明,这可以说是一个有点枯燥但却非常耗费时间的操作步骤,所以萧蔺便和架 上又开始聒噪的鹦鹉斗起嘴来。   在电脑又因为过热运转而延迟时,萧蔺就打断那只鹦鹉的自吹自擂自恋,强迫放送: 「萧——蔺——」   鹦鹉又是:「嘘!嘘嘘嘘!」   试了几次,萧蔺骂道:「真是只笨鸟!你给我嘘!嘘嘘嘘!」骂到最後,竟然咳了几 声,喉咙乾涩的很。   那这时却是鹦鹉歪歪头,忽然叫了声:「粒!」   萧蔺精神来了,对着那鸟:「萧——蔺——」   金黄色的羽毛乱抖一阵,又开始嘘个不停,於是萧蔺又回到手边的作业上,终於把附 件都处理好,顺利的发出电子邮件给教授,也顺便着手要发一封给博士班学长,希望他能 帮自己看看投影片修改的部分如何。   电子邮件打到一半,萧蔺伸懒腰,回头看看那只鹦鹉,竟然已经先睡了。难怪後来这 麽安静。他去浴室前从从旁边走过去,鸟也只是睁一睁眼,而後把头埋入羽毛,完全一副 大爷睡觉别打扰的样子。   於是萧蔺转而去喂了喂鱼,国科会看到饲料兴奋的绕着缸子游动。   萧蔺把自己逼到累极,总算是把情绪放在工作之外,临睡前偶尔回去想想刚刚自己寄 出的电子邮件,心里说不出是什麽滋味。   他其实从来就没有大志向,像是要在硕士班发Paper(原文期刊),或是读博士班, 也不是想要让教授觉得自己有个得意门生,萧蔺从来就知道,自己绝不是教授收过最聪明 、最满意的学生,他只是希望,至少不要……   让教授觉得浪费。      @      寄出电子邮件的下一个上班日,也就是大家忙碌的忧郁星期一。   萧蔺一来到座位上,就看见自己寄给教授的那张投影片被印了出来,放在桌上,上头 已经写了些建议。正看到一半,教授办公室里传出拿钥匙的声音,萧蔺靠向门边,正好对 上教授的目光。   萧蔺之前想好的台词忽然就又混乱了,「教、教授,那个,我想是不是正式Seminar (研讨会)之前,再讲一次给教授听。」   教授顿了一下,目光停在恰好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幸运竹上,显然这样的提议完全出乎 教授的意料之外。   教授开口:「不是星期三就要讲了,现在都星期一……」教授说到一半,却自己忽然 间停了口,几秒钟的沉默,语气变得和缓,「嗯,你跟我进来办公室,我查一下行事历。 」   萧蔺简直要发抖了。   他默默的跟着教授,看着教授把刚锁好的办公室门又打开,顺手捻亮了灯,拿起座位 上的一本簿子,又掏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记事本对照着,「……那,明天早上……嗯,我 可以把那个时间调开,你明天早上可以吧?」   萧蔺连忙点头。   教授拿出笔,在本子上写着,一边开口:「那明天早上十点,一样在会议室。」   萧蔺正在木讷的说谢谢教授的时候,教授桌上的电话分机忽然响了,教授接起电话时 ,萧蔺很自然的退出了办公室,但是,现在的萧蔺也无法坐在座位上,只是带了钥匙,一 溜烟的跑到了楼上实验室坐着。   研究生都有一个坏习惯,当无形的压力太大而无法面对自己的老板,欠老板东西没缴 ,或是老板已经在眼前炸开,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时候,就会出现手边不是很忙,座位明 明十分空旷,但是人却无法四平八稳的坐在上头的奇妙现象。   以致於演变到最後,研究生就会跑去别人的实验室暂时待着,通常是与该研究生最相 熟的同学那儿借个位置蹲,这可以说是无言的默契。   於是萧蔺一直待在楼上实验室,好哥们威哥旁边坐了整整一小时才又回到自己座位上 。而回来的时候,老板确实走了,而学长到了。   「萧蔺,我们等等来看你的投影片吗?」博班学长一如往常的吃着早餐,「……你的 摘要我帮你看过了,有几句可能需要改,因为老师有他一向很喜欢用的词汇……」   埋首於几张纸,再度被Seminar(研讨会)的东西淹没,萧蔺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压 力大到想和那只笨鹦鹉交换生活了。      @      临上台的前一天预讲,在只有教授和他的紧张气氛里,萧蔺讲第一个字就开始抖了。 学长没有来,因为他又去了中研院,也有自己的实验要赶。不过投影片要改的几乎都已经 改得差不多,学长有些细心的小建议也都很受用,萧蔺已经差不多知道诀窍,能够比较清 楚的正确而简单的以专有名词解释自己的实验数据。   投影片又放到最後一张,萧蔺听见教授按停计时器的声音。   教授抬起目光,萧蔺却低下了头。   「嗯,29分钟,其实差不多了。」教授看着自己的研究生,声音意外的带点久违的温 和,「……你是太紧张了,所以讲得有点快了,你一向紧张就会讲得比较快。」   萧蔺这时也不知道怎麽回应,垂垂眼,只是笑。   「你为什麽会这麽紧张,你……紧张到脸整个都泛红了耶。」教授带点轻松的语气, 却无法缓和研究生巨大的报告压力,教授向萧蔺挥手,示意他坐过来靠近自己的长桌,两 个人的目光都专注在手上翻动的投影片纸本,「这里,你的复数没有加上去,而後25页, 在这里的Cite(文献引述)少列了……其他,摘要老师看过了,这样可以,大概没有问题 ,也不用再改。」   教授笑笑的,发现研究生还是愣愣的出神,不由自主的加深目光与笑容,「你明天… …也不用太紧张,这样差不多了,你就记得,速度比刚刚再慢,」他自然的收起刚刚放在 桌上的雷射笔,「慢慢的,清楚的表达,这样就好。」   讲到了最後,教授才看到自己的研究生抬起眼来,看了自己一眼,而後把目光垂得更 低,只是点头。   教授一如往常,甚至带点笑的表情映在萧蔺眼里,却在内心衍生成无法言喻的混乱, 只化做一句:「谢谢教授。」   教授嗯了一声,不轻不重的音量,随即就走出了门去。      @      正式上台的那天,整个过程,萧蔺的脑子维持一半清醒,一半空白的状态。他把投影 片讲完,回答问题时有点慌,导致东拉西扯的带着问题打转,所幸另一位助理教授当面提 醒,直指问题,才让萧蔺回答出有模有样的字句。   连最後的指导老师讲评,萧蔺都不太清楚教授到底说了什麽。   今日早上连着三节课的时间是研讨会,但上午最後一节是依例请了外国学者的演讲, 按照规定,所有研究生都必须到场。演讲结束後,萧蔺从演讲厅过冷的冷气里抽身,抱着 早上报告用的笔电回到实验室。才刚把东西安放到桌上,喝第一口饮料时,教授就从办公 室里走了出来,彷佛在等他似的,萧蔺一惊站起身,心里没来由的恐惧。   要被骂了吧?今天讲投影片的时候,有两个地方忽然顿住,回答问题时,也有几处失 去焦点,还慌张到结了巴,声音分岔成好几节,自己的好朋友都在台下难忍的笑了出来… …   教授看到学生泛白的脸,正准备说的话反而缓了:「萧蔺,你还好吗?又熬夜吗?是 不是没吃早餐?是没吃吧?先坐下来?」   在一连串不知从何回答起的问句里,他还真觉得有点晕眩,「……没事,我……没事 ……」   顺从肩上力道的引导,萧蔺在教授的示意里坐回椅上,「要吃饭,尤其是早上,如果 真的容易低血压,就不用急着听那些演讲,先吃些东西再进去……」   萧蔺抬头,遇上教授的目光。教授的语调是温和的,眼神却很清醒,带着自己不敢久 视的锐利。   他的确是会在早晨起不来,而晚上也有不太容易入睡的毛病。   萧蔺不知道这样的关心,背後代表着什麽涵义。不安里,教授递过了手上的便条纸, 上面写着日期、时间、地点。   「老师刚刚打了几通电话,要研讨会召集人把你今天报告的成绩给我……你通过了, 有到达申请毕业口试的标准。」教授看着忽然从纸条里抬头的学生,脸上还是一副受惊的 表情,这次自己总是害羞的研究生讶异到忘记避开目光了,「……口试委员有五个,通知 我都已经发E-mail出去,你也有一分备份可看,正式聘书过几天系办会发下来给你。」   萧蔺傻傻的点头,来不及说谢谢,教授的神情微微一顿:「……你……完整的论文当 然是要尽快交给我,这周末前……不过,你今天先回去好好睡一下吧。」   教授凝视的目光停留在学生的容颜上,而後是叹息,「……你变瘦很多,要好好保重 身体。不要再熬夜了……」像是想起刚刚才说过周末前要看论文,却又要求学生不要熬夜 ,倒是冲突得很,教授自己一时也不知道该怎麽接下去。   「老师……有时候不太会说话……」教授这次对着自己的研究生,意料之外的斟酌起 语意,「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好……那,我先走了。」   看着匆匆离开的教授,萧蔺心里几种情绪交杂,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      报告结束的当天中午,博士班学长姐在这天逼着要萧蔺放松心情,领着他从校园侧门 出去,学姐坚持说是要好好吃一顿帮学弟补身体也顺便放纵自己节制多日的食慾,而後三 人成群的跨进了间热炒店。   店里的价格并不贵,每道菜都是百元有找,只有海鲜类会稍微贵一点。   博士班们兴高采烈的拿起菜单为学弟点了几道,萧蔺直嚷太多,自己只点了一个九层 塔炒蛋。   「学弟放手点吧,今天都是你学长请的!」博班学姐笑眯眯的摆好大家的竹筷。   博士班学长感应到学弟疲惫之後的情绪低迷,「怎麽感觉你似乎不太开心?你做得不 错啊?」   菜上得非常迅速,脆鲜高丽菜,糖醋虾球,酱炒鸡丁,和那份炒蛋一起上了桌。蛋块 金黄的颜色让他想起那只在晴天放出去就再也没出现的鹦鹉。   「嗯……我倒是觉得……」萧蔺吃了几口白饭,迟疑了一会儿,「……老师似乎不太 ……满意。」   看不惯乾嚼白饭的举动,博士班学长用汤匙捞了一整块蛋,扔进萧蔺的碗里,「为什 麽?老师今天还称赞你啊?」   萧蔺知道大家都怕他客气,把蛋塞进嘴里,一时间语音模糊,「称赞?」   「对啊,今天研讨会指导教授总结的时候,他不是这样说吗?」博士班学长放弃追逐 那颗不听话的虾球,清了清喉咙,微微敛眉,坐姿变得无比端正,手里握着刚刚吃饭的筷 子,就跟平常教授握着雷射笔的姿势一模一样,「……当然这里头就像刚刚徐老师说的, 在有关控制组的地方,的确是需要修正和补充,才能使得这样的Data(实验数据)更具有 说服性,另外,也如同陈威他问的问题,是否细胞的Total Lysates(全萃取液)在这里 具有意义,毕竟真正引发反应的应该是在细胞中由Golgi(高基氏体)释放出来才能造成 影响,最後,林老师的问题……」   博士班学长甚至还学着教授的笑容,不露齿但是温文的嘴角,「这的确是个……范围 很大的问题,在in vitro(体外实验)中能够看到,是不是真的可以引用於in vivo(体 内实验)的层次,这里萧蔺他是认为并不是很能够……事实上,要以一个细胞株层次的实 验,来解释甚至是模拟人体的情形,我想是有它相当的差距的……不过,若是要以病毒学 的角度来说,在很多病毒的感染里,病毒的蛋白质都具有引发细胞凋亡的能力……」   萧蔺听了老半天,还是大惑不解,「学长,这是在讲实验,哪里有什麽称赞?」   学姐显然已经贯通,「嗯?教授一直说别的老师的争议是对的,而不需要积极的帮你 补漏洞,就代表认可你的回答啦。」   萧蔺莫名其妙的,「啊?」   趁着这个机会,学姐抓准时机,把自己不顺口的配菜往萧蔺碗里倒,「要老师从嘴巴 里吐出来『他做得不错』、『很好』、『我很高兴有这个研究生』,那是天塌下来才有可 能。你的教授啊,是不会在别人面前称赞自己的学生的,尤其是研究生。从前也是这样, 我硕士班口试的时候,那时候系上好几位老师都表示赞许,但当我报告结束回来实验室, 老师就跟我说『其他老师都说的差不多,我也就不用重复。』」博士班学姐将小杯红茶一 口饮尽,一下子豪气万千,「老师就是这样的人啦。」   什麽我的教授,大家都是同一个教授吧?萧蔺今天没有力气吐槽。   博士班学长把空盘移开,迎来最後的青菜蛋花汤。   「呃,学弟你是不是以为老师对你很不满啊?」博士班学长开始慢慢吹着碗里的汤, 「你要这样想啦,爱之深,责之切嘛,我读博士都博了这麽多年,还没看过老师骂过谁像 骂你那麽凶,但也没看过他帮谁改过摘要,一直改到假日都还在看的。你知道,他是那种 非常标准公私分明,绝不在下班时间停留,私人空档办公,每天规律的早上八点到,下午 四点十分准时离开,按表操课照行事历一件一件走的人。他自然也不会轻易更动他内心所 认可的标准。」   萧蔺忽然想到那天。教授把自己叫进办公室,修改着行事历的过往。而後他在学姐的 么喝声中配着菜,把第二碗白饭吃下去。      @      在系上研讨会毕业标准通过之後,接着提出的是正式硕士班毕业口试。从系上的毕业 报告完,到正式进行口试的日期,不过是两个星期多一点的事。   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先把能补的小实验修正,口试委员的聘书下来,论文的初稿定稿, 送印,邮寄,修改投影片,练讲,行程远比想像中来得紧凑。   口试前一天,教授临下班,特别走过来叮咛萧蔺,口试的地点在理学院会议室,明天 也像之前毕业研讨会一样慢慢讲,就没有什麽问题了,不要紧张,要吃早餐,不要熬夜, 口试的服装衬衫长裤皮鞋,不需要到西装领带。   也许是教授的话语起了作用,萧蔺回到家里,很早就沉沉睡去。        口试快结束的时候,按照往例,研究生报告完,接受提问以及回答之後,要到门外等 待,让指导教授与口试委员评分,看是否该生具有得到学位的资格。萧蔺在等待的期间坐 立难安,站起身来,把理学院会议室外教授与所有其他同仁以及各届教师盃网球夺冠的合 影通通看了一遍,顺便温习了一下教授的发型年代史。   有个声音叫住萧蔺,他一回头,教授笑笑的,「进来,萧蔺。」   萧蔺跟着教授回到会议室里,一个一个的口试委员对他连放笑容。   教授开了口,这次萧蔺提起了勇气,看着教授那双眼睛,透过那副镜片,底下的眼角 有着上扬的细纹,「嗯,这是你的成绩……是历年以来,老师看过不低的了……」教授笑 得更开了一点,「那,恭喜你。」   「恭喜你。」口试委员们鱼贯的走过来,握着萧蔺的手。   「做得不错。」第三个口试委员对萧蔺这麽说。   「……很努力。」最後一个走出门外的口试委员拍拍他的肩膀。   一直到最後一个口试委员都离开,萧蔺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教授站到萧蔺身边,手上厚厚一叠,都是口试委员审过留下标记的论文初稿。   「嗯,基本上,每个老师给你的意见,上面都有写了。老师刚刚也有替你记下一些… …实验方面老师们的意见其实都很重要,不过,我倒是觉得论文里该放的已经都差不多了 ,不需要补些什麽……」教授递过叠起的纸本,最上面那本封面签了个范字。   两手接过书册,萧蔺分神的空档里,听见教授出声问了。   「有要去考博士班吗?」   「……没有。」   教授看起来像是在斟酌,手指搭上会议室的灯钮,在on和off之间,微妙的平衡着, 就像是两个人踩在线上的关系,「那……接下来,有什麽打算?」   萧蔺对於这样微微陌生的关心而有点胆怯:「可能……可能要去先当兵。」   教授把灯啪的一声关掉,室内变得微微昏暗,让萧蔺想起那日的动物房,那样柔声的 话语与握住自己的力道,似乎和现下的笑容,融合在一起,「喔,对,男生有兵役的问题 ……」   教授又对萧蔺笑笑,眼光从萧蔺双手捧着的书再回到那张面孔,「门老师帮你关就好 。」   萧蔺离开前回过头,看见教授关门的背影。   而萧蔺离开之後所没有看见的是,教授并没有随即动身锁门,而是站在原地,一直到 旁边理学院院长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响起,才回到院长的座位上。   而後,那一天,教授没有再去实验室。      @      传说,每年六月多,C大的毕业典礼,都会下雨。对大学部而言,毕业典礼就是等着 领证书,但对研究生而言,就不一定是那麽回事。   而对萧蔺而言,因为教授的安排,把口试日期排在典礼之前就进行,所以名正言顺的 是个所谓的「毕业生」,至於那些因为各种因素把口试日期挪到七月暑假的,也不是没有 ,当通通穿着硕士袍站在一起照相的时候,每个人的心情,极有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   毕业典礼近在眼前,而天气显然很不稳定。   萧蔺今天临出门的时候,特别带了把伞。还怕曾经习惯来过夜的鹦鹉万一想来躲雨, 特意把窗开到了牠可以钻入的缝隙。   入伍的日期已经大抵决定,萧蔺把论文修改完,给过教授过目,上传论文到国家硕博 士论文中心,下载授权书,送印,把沉甸甸的精装本平装本递到各单位和各口试委员的行 程,正好也就在今日要真正结束。   今天是毕业典礼前一天。   萧蔺摸着拿在手上,已经给教授签过名的离校手续单,只剩下去教务处办理行政流程 ,自己就真的不再有需要出现在实验室的理由了。   签名的时候,教授淡淡的问道:「待到什麽时候离开?」   「明天。」萧蔺笑笑的,而後一如往常的低下头。   教授正要说话,正好校内其他行政人员敲了门,正要过来递上公文,「范教授,这份 是这学期……」   范颂铭抬起眼,出声叫住正要退出办公室的萧蔺,「萧蔺,要麻烦你帮老师跑一趟系 办,老师有和系上借了博士袍,你去帮老师拿一下。」   萧蔺慢慢的走着,体验也许是最後一次在这里经过的心情和景色。   这种心情,从前也有过一次。但这次,似乎比从前更加的复杂了。      萧蔺又回来的时候,教授已经不在办公室里了。   知道应该是因为公务去开会,这种情形也很常见。萧蔺把博士袍放在信箱上面,和博 班学长聊了一会儿没有什麽实质意义的天,但是很开心。   每一刻,对现在的萧蔺来说,意义都变得非常深刻。   萧蔺跟学长姐、同学们在校外吃了场饭,过程意外不断,先是有学长吃到一半,竟然 接到指导教授的电话,另一位据说好事近了的博班学姐吃火锅的时候不小心把整包面纸都 烧了起来,席间也不晓得什麽时候有人开始点起了酒,结果硬是灌了一轮,通通有分。   萧蔺傻笑。   能用这样的回忆作为收尾,已经很适合。日後,希望记得的,是这里的开心、关怀、 温暖……   还有温柔。   回到宿舍的路上,萧蔺慢慢的骑着那脚踏车,到了捡到鹦鹉的树丛时,他停下车来, 一步一步的牵着车走。   一步一步的,踏进这个曾经安居,又即将离开的地方。   才刚刚停好脚踏车,发现有个人毫不掩饰的站在自己身後。   萧蔺看着他,不禁苦笑出来,这应该真的是个很好的收尾了,「立人,你来做什麽? 」   吴立人自己打量着,站到了门口,「不能进去坐吗?还是说,其实有人在里面?但是 灯是关的,所以是还没回来?」   萧蔺知道夜深,在外头要是嚷起来,难保有些负面的耳语。   把不速之客领进门里,萧蔺捻亮灯,搬开餐桌的一张椅子,请对方坐下了,自己才坐 下。   「你是来找我的?在我走路时,跟在我後面过来的吧……也对,我今天是骑得慢了, 也走得慢……」   吴立人把手伸过去,猛然的握住萧蔺的手。萧蔺一甩,又各自殊途。   「明天要毕业了,你是因为这样来找我的吗?」   萧蔺知道,眼前这个人,和自己一样,明天开始,就是个硕士了。   吴立人没有回答。   萧蔺自顾自的起身,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推了过去。   瓷杯被推过去,两个人却都看到了,上面斗大的字:「生命科学系敬赠」。   吴立人嫌恶的把水往桌边推。   萧蔺眨眨眼,没再做些什麽。   「萧蔺,我……」吴立人看向那张不陌生的脸,刹时间,百感交集,竟是再一个字也 没办法完全。   萧蔺原本空茫的眼神渐渐清醒过来,给了一个笑容,「你对我……说些祝福的话吧, 其他的……就免了。」   吴立人的脸色铁青,一负气就起了身,手搭上椅背作势要走,却是一记回马枪,恰恰 好对上了原本也准备送客的萧蔺:「你明知道那不可能……你明知道的!」   吴立人紧紧抓住萧蔺的肩膀,「你以为你可以跟你的指导教授在一起吗?我告诉你, 你别开玩笑了!」那指尖因为用力,与萧蔺的容颜同时变得泛白。   「他知道你什麽?他如果知道你是个同性恋,还能亲你那张嘴?知道你大学曾经被女 人几乎强暴还在身上留下香菸烫过的疤?」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萧蔺刚刚的冷静,已经开始动摇。   吴立人恶狠狠的:「你不想听,不代表没有人敢说,也不代表你的教授不敢听吧?你 被男人压在底下有多淫荡,除了我以外,不晓得有多少人看过,你那高高在上的教授,会 捡别人穿过的破鞋子?」   「……不要说了!」萧蔺大叫着。   「我偏要说!你不要再迷惑下去了!你跟你教授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吴立人不给对 方一点余地,完全豁出去,什麽都说了,「你自己想想看,他是教授,你是他的研究生, 传出去,说成你受他威胁成为禁脔也好,或者是你为了学位不惜代价倒贴他,或者乾脆传 个你就是屁股痒欠操,你还能做人吗?他还能做他的理学院院长吗?」   吴立人一刻也不歇息的:「你不要太贱好不好……萧蔺,我求你……」   「你别太过……」   「他要你不休学你就不休学,那他要你脱裤子你就脱……!」   萧蔺一个巴掌甩得清脆。吴立人摀着脸,热辣辣的痛。   「你不要侮辱教授!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那你们是什麽关系?」吴立人吼了出来。   在刚刚的肢体冲突里,终於有了距离的两个人,分开了几个肩头的空隙。   「我们根本没有关系!」萧蔺气急里话就这样脱口而出,「教授不过就是把房子借给 一个没钱的可怜穷学生住罢了!除此之外哪有什麽其他的可能?你少乱讲话,我和教授, 我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没有停止的失控被重复着,「根本就……」   「萧蔺!你别……」   「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萧蔺再次大声喊出这一句之後,自己也愣了好几秒,只是 喘气。   吴立人放下了刚刚摀着脸的手,却又是对萧蔺靠过去,「萧蔺?」   萧蔺颓然的坐在地上,满脸是笑容,却是开始忍不住泪水,「出去……」   「萧蔺!」   「我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样可以吗?」   萧蔺咬牙道,「我也跟你没有关系!」   「萧蔺!我……」   「我说出去!出去!你出去!」   吴立人看着缩在地板上瑟瑟发抖的人,像是当初他们曾经一起在路边看到的那只流浪 犬,张牙舞爪的,可是抖得那样令人怜爱,被抓伤也让人心甘情愿的想拥抱住牠。   肩膀被掐住的时候,萧蔺开始发疯的反抗。   他越挣扎,吴立人就更情难自己的用力。   「放开我!你不要碰我,我叫你走,不要碰……!」   更大的力气扳动了萧蔺肩上的限制。   如此熟悉的声音。萧蔺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他说了,要你走。而且他不希望你碰他。」   吴立人僵硬的回过头去,那个理学院院长,就站在他的後面。那只暗地使了劲的手, 在吴立人的指头离开萧蔺的时候就收了回去。   「你!还……」   吴立人张口欲言,却硬生生被给教授打断:「抱歉,但是,我觉得萧蔺他现在好像不 是很适合跟你继续进行对话。」   吴立人很想问他,你算个什麽东西?你能给萧蔺什麽?然而,吴立人胸口满满的怒气 ,却没有办法吐个乾净。   教授还是教授。   教授的眼神,教授的字句,教授那种无形之中的威严,教授就算刚刚听闻到应该算是 前所未知的消息,仍然波澜不兴的镇定。   吴立人是走了,但是萧蔺发抖得更厉害了。而从刚刚到现在,萧蔺的眼泪还是一直在 掉。   教授静静看着他,只是叫他的名字。   「萧蔺。不要哭。」   面前掩住双眼的青年,从啜泣变成嚎啕,肩膀的起伏越来越大。   他在自己面前哭过好几次,但从没有这样失控。   ……该怎麽做?教授忽然想到,对,拍拍他的背,就像安慰自己跌倒时候的小女儿一 样。   「教授,对不起。」萧蔺喃喃的,连脸都没办法抬起来,「……对不起。」   「萧蔺,没关系,没事。」教授慢慢的说,手还是温柔的拍着学生的背,「……他是 说气话,别太介怀。」      不是这样的,不是……      萧蔺胸口炸开来的克制不住,「……我……我……」   教授的拍抚稳定而温柔,「没事,别哭了。」   萧蔺带着泪,更明白现在的自己在对方眼里是多麽幼稚,他试着平缓情绪,但是语气 里,还是带着没办法平复的急迫,更多的,却是自责,「是我……是我不好,我造成了教 授的困扰……」萧蔺诚心的,望向教授,「……对不起。」   教授拍着背的手停了,却是移到萧蔺的头发上,像是摸小狗一般的,「……没有什麽 需要道歉的,萧蔺。」   萧蔺揪住教授的衣角,被抚摸发丝的动作带给他温柔的错觉,颤声里,他连话都快要 说不清楚:「教授,您……您……」   教授没有察觉自己的宠溺,自然没有停下手边的抚摸,回答里声调低沉,带着一种令 人安心的感觉:「慢慢说,别急。」   「……你对我这麽好,要我怎麽还得起?」萧蔺的泪又从眼眶溢出,教授手里的发丝 掉了几咎下来,黏上了眼角。   教授伸出了手,把发丝给放回青年的耳後,又摸了摸学生的头,觉得对方的发丝是那 样柔软而乾净,「……我没有要你还。」   萧蔺恍然里,觉得今天那微量的酒精在脑里烧起来,眉头拧着,咬皱了嘴唇,神情在 教授眼里,像是下一刻力气都要用完的一样勉强,孤注一掷的最後,带了一点绝望:「教 授你……你明明知道……要我怎麽、怎麽放弃……」   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自言自语的,但是在两个人之间,什麽都听得清清楚楚,萧蔺颤 声里,甚至哽咽了,「……你知不知道对我太好,我就会……喜欢上……我……」   「萧蔺……」教授镜片後面目光深沉,在灯下让人读不出里面蕴含的情绪,「……老 师不怪你。」        --------   注1:西方点墨法(Western blot),是一种利用抗体具有高度专一性,来侦测某蛋 白质的技术。经过显影,将能够看到带状讯号(Band)的产生,再加以判读结果。 --------   第六章      萧蔺几乎花了半天的时间去思考,教授不怪他,到底是意味着什麽。   这是个无法向别人开口的问题。      昨日教授待到他不哭了,把错置的博士袍和硕士袍换了过来,而後温言几句才离开。   萧蔺这才明白过来,教授会进屋,应该是早就在等他,也许还等了很久,为的是自己 粗心弄错了自己和教授的毕业礼袍。   他的是硕士袍,教授的是博士袍。在典礼上老师与学生都需要穿着正式的礼袍。   而萧蔺也知道,为何教授要在昨天夜里过来换,因为理学院院长需要在一早就到大礼 堂致词、朗诵,不只是系上,而是整个理学院所有的毕业生名单。所以没办法等,早上再 通知就真的来不及了。直接到宿舍来找自己,是最快速而确实的办法。   萧蔺没有去大礼堂的集体典礼,而是乖乖在家喝茶,等眼睛消下去,但最後还是没办 法戴上隐形眼镜。他换上了金属框架的实体镜架,这让他想起自己上一次戴有框眼镜,是 在祖母的丧礼。   终於现身在实验室里时,其实已经接近中午,系上的仪式已经在准备了。这时教授匆 忙的从门口走进来。   「萧蔺,早。」教授打招呼时神态一如往常,看不出来有什麽异样。   萧蔺挤出一个笑容,「教授……早。」   其实也不早了,萧蔺想,觉得自己有些嘴笨,他只好假装看表转移焦点,而後转身打 算早点去会场算了,然而这个时候教授叫住了他。   「你……」教授像是在看那副眼镜,又像是在看镜片後面的眼睛,萧蔺一时间僵住了 。   萧蔺还傻着,教授已经伸出了手,拉着他的硕士袍襟边,「……你可能要注意一下, 我们学校的袍子就是这样,很容易就滑掉了。」   教授还仔细的扣上萧蔺大红披肩与胸前黑袍连结的扣子,再确定垂下及腰的部分也确 实端正,这才满意的笑笑:「快去吧,大家都已经入座了。」   人潮从身边过去,又涌过来,而後四周是安静了,然而萧蔺却听不见什麽多余的声音 。胸口底下满是五味杂陈。   上台的那刻,很快就来到。萧蔺目光只有两种频道,一种是空白,一种是……   「正冠。」司仪如是说。   教授替萧蔺扶正方帽的垂穗时,笑得仍是那样优雅,温文而有礼,彷佛昨日之前种种 几乎要逾越分际的情景,不过是一场来不及忘乾净的梦境。   典礼结束,之後是茶会,毕业生和毕业生的家属,疯狂的把整个长廊挤得水泄不通。   跟同届的朋友合影,一阵的喧闹。而後萧蔺看着旁人满怀都是家人伴侣的鲜花,萧蔺 在反差里觉得窒息。徒留反而尴尬,於是便决定回到实验室里。      萧蔺刚进去,才发现教授站在里头。   教授手执着冒着烟的钢杯,身上还穿着没脱掉的博士袍,几乎垂地的金黄滚边披肩, 更加深了距离感。   萧蔺垂下头,定神再抬起来的时候,向着教授,「范教授。」   萧蔺难得的,加上了教授的姓。   他停下来,等着教授放下钢杯之後,那永远稳重的目光。   「是。」教授双瞳漆黑,萧蔺甚至可以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让萧蔺有种错觉,彷佛教授确实有看见自己始终难以倾吐的仰慕与情感。   萧蔺想对他说,教授,希望你以後,要记得我。但是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的哽了住 。   教授凝视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沉,但语气还是平常那样温和,「怎麽了,萧蔺?」   萧蔺眼睫垂下的时候,教授知道自己可以看见这个站在自己跟前的人;但是当萧蔺像 现在一样用圆润的眼睛对着他的时候,教授觉得,自己分不清楚到底见着了什麽。   「教授。」   青年开了口,小巧的牙齿洁白的像是头顶发根处的裸肤,那样乾净,甚至令人怜爱。   有点怯生生的口吻,萧蔺仰头向着教授:「我能跟你照张相吗?」   教授微笑里大度地:「很欢迎。」   找来了学长,有了相机,合照之後,萧蔺在应该要向教授再道谢而後两散的瞬间,向 前抱住了教授。   而教授很自然的,也倾身抱住了萧蔺。   毕业的场合里,教授与研究生相拥并不少见,毕竟每位研究生都是实验室里辛苦的功 臣。   是以旁人看起来并不突兀,甚至觉得温情感人。   分开前几秒,教授忽然听到那小小的嚅嗫声。   「教授……」   青年几乎是伏在他肩上说的。   那让教授想起,昨日夜里,他那麽细微,那样颤抖,甚至是带点虔诚的声音。   他说,不要对他太温柔……而自己对他说了什麽?   教授在分神里,发现青年已经放开了自己。   掩饰性的在青年肩上拍了两下,教授镇定下来,看着萧蔺:「恭喜你。」   「保重。」教授又静静看着萧蔺好一会儿,笑了笑,先一步离开了实验室。      萧蔺等了一会儿,一边收拾着实验室的座位,一边想着,也许教授还会回来实验室。   如果教授回来实验室,萧蔺想问教授可不可以把几箱不多的行李暂时放在宿舍门口那 几乎没有作用的角落,等到兵役过後,再回来取。除此之外,萧蔺也想亲自把钥匙还给教 授,还有,谢谢这两年他所给他的。   但是那一整天,教授都没有再回来。   就像是教授最初寄给他的那封E-mail:「很欢迎」,最後教授留给他的,也是如此简 洁。   他恭喜他。也许,那就是教授能给自己的,萧蔺想。   在学长也走了之後,萧蔺静静的坐了一会儿。   萧蔺在字条写下行李的事,说已经跟博士班学长说过,箱子与鱼学长会过去取,而後 他把钥匙一同放入信封里封好,投入教授的信箱。   最後一次,他回头看了实验室里熟悉的一景一物,关上了实验室的门。      @      教授在借给青年的宿舍门口停了车,看了会儿夕阳,眼前的黄昏一下子就转变成晚上 ,下起雨的时候他打开车窗,从前养的鹦鹉飞过来,自然的停在旁边椅背上,从聒噪到睡 着,而後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教授终於走了。   教授知道他的鹦鹉曾经跑回来这里住过。当时他担心牠逃家,而且那时候还在下雨, 所以他曾经特地开车出来找过。他停车後对於自己是不是该打扰对方而有些举棋不定,因 为屋里看来只剩下昏暗的小灯。等他走到未放窗帘的窗边一看,发现鹦鹉确实站在衣架上 ,待在老位子的牠还敏锐的睁开眼看了自己几秒,接着又睡觉去了。萧蔺则显然是睡着了 ,而地上似乎有个被弄翻的洗衣篮。   教授之後从博士班研究生那里听说,萧蔺入伍前,要回去南部一趟,所以他说的离开 ,不是离开实验室,而是真的离开这里。   後来教授又听说,萧蔺的兵种是空军,常常在某座深山里看雷达,听说是个还满凉的 缺。   教授依旧在新学期时维持着他的半个学期的遗传学,每天早上晨起打网球,在下午茶 凉掉之後准时下班……   但有些事教授知道不一样了。   当他授课时,再没有人会帮自己按他老是搞不清楚的投影放映。当他运动完,在校内 的宿舍里洗澡之後,总会习惯性的喂那只叫国科会的金鱼吃东西,而且一定一天只喂固定 颗数的饲料,因为他听说,也实际去找了书,萧蔺养的鱼,正式的品系叫做琉金,这种金 鱼确实没有胃,所以万一吃得太饱会撑死。他下班的时候,也要自己去找个量筒,为幸运 竹浇水。   教授在宿舍的後院里,再次用蛋壳和茶叶制作肥料,种起盆栽。   这年,天气特别热,教授一些原本比较娇贵的花朵,不是结不出苞,要不就是连夜谢 了。   有位朋友送给教授植物的种子,教授不知不觉,竟是种了满园。   教授偶尔拉把椅子望着园子,而後,金黄色的鹦鹉会停在自己肩膀上吵,吵到累了, 就睡觉。   睡醒还吵,教授就教牠说话,反覆的教。弄到鹦鹉厌烦了,牠就从老地方钻进窗里, 自己去衣架上打盹。   教授一直以为,那只是怕鹦鹉会寂寞。      @      萧蔺回来的那一天,是忐忑的。   他先是拨了博士班学长的手机,刚好没人接。萧蔺一路搭着公车摇摇摆摆,带着非常 轻便的行李,到实验室门口,发现门口是锁起来的。   其实扑了个空,还是有点失落,不过萧蔺想到,自己应该先烦恼今天晚上的落脚处才 是。原本应该是先找到工作,才决定落脚处的。不过,现下的情况,是应该要先去找个住 所,暂租一个月也好。   只是又要从偌大的校园里,用走的出去,在这个既闷热,看起来又晴雨不定的中午, 实在是种煎熬。萧蔺想起自己的脚踏车,钥匙就在自己的背包口袋里。   那时萧蔺忘了交给学长,所以它应该还在那里。除非教授会开锁。   坐在生命科学馆的树荫下的时候,萧蔺忽然看见熟悉的一抹黄色。   「笨鸟!」萧蔺大叫。   那鹦鹉把头伸到自己的脚旁,扭着头看了几秒,又飞过来,萧蔺伸出手指,牠就听话 的停在上面。才想要对牠说话,鹦鹉又一溜烟的飞走了。   而後萧蔺笑了,开始追着牠跑。   金黄色的鸟在蓝天下展翅,萧蔺追着,奔跑着。   鹦鹉停下来的时候,萧蔺在那熟悉的住宅前面,呆住了。   这时候鹦鹉却开始牠最拿手的好戏,一个劲的在窗边的枝头上咿咿呀呀的作起秀来。   「笨鸟。」萧蔺笑着骂。   鹦鹉转转头,硬是要理翅膀下的毛,接着竟是飞到附近的地上,拣了一支草枝,跳到 萧蔺身前,鼓翅着,却像是在跳舞,摇来摆去的。   萧蔺蹲下来,正好在建筑的阴影里,托着腮,看着忙成一团的鸟。   鹦鹉过了一阵,似乎觉得没有用,沮丧的丢下草枝,响亮的叫了一声,一下子飞越到 萧蔺的肩膀上。鹦鹉的喙小心的靠过来,梳起萧蔺才刚刚齐了额的浏海。一次一次的,有 点痒的感觉。   萧蔺笑着,不小心岔了气,咳了几声。   鹦鹉几乎在到听到咳嗽声的同时,叫了萧蔺的名字。   萧蔺傻了一两秒,接着对着那只鸟:「萧什麽?」   「粒!泥!里!」   萧蔺又笑岔气了,一时间真的咳了起来。咳嗽的声音很响,一时间连鸟在叫些什麽都 听不是很清晰。终於缓下来,却听见了奇蹟一般的声音。   「萧蔺!萧蔺!蔺!蔺!」   而後,在鸟清晰的叫声後,他听见窗边的咳嗽声。玻璃像是早已是打开的,教授温文 的脸露出来,像是想要说话,但要开口前一刻,却好像是突然吸了冷空气,压低喉咙的咳 了一声。   树上的鹦鹉跳到窗边,两个人隔着站在窗台的那只鹦鹉遥遥对望,教授似乎是因为刚 刚的忍隐,一下子又咳了出来。   在咳嗽声之後,鹦鹉又这麽叫:「萧蔺!蔺!」   夹杂在那喧哗里,鹦鹉在他们之间,忽然又展翅,飞了出去。   萧蔺听见教授对他说:「你回来啦。」   萧蔺点点头。   教授看到青年站在原地,於是决定走出门去。   发现教授消失在窗边,萧蔺连忙跑向门口。   鹦鹉在风里打了个旋,又经过萧蔺身边,落在面前的教授肩上,嘴里又是一支草枝, 不过和刚刚的显然不同。   教授的嘴角上扬,在一阵凉爽的风里,让人觉得舒服。教授对着青年说:「跟我来。 」   在後院停下来的时候,萧蔺看见满园的绿。   萧蔺知道的,那是蔺草。   从前祖母家里也有,老人家还会把适合的茎取下来,晒乾,像变魔术一样,变成小圆 篮,挂在自己床头。那是自己十岁的生日礼物。   隔在两人之间的,长长的日子里,生长着的是长长的草和长长的思念。   「长得真好。」萧蔺这样说。   鹦鹉在两人之间乱飞,教授开口:「我之前也真是的,看来,我真的……太宠这只鹦 鹉了。」   萧蔺不解的,转过头,教授今天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衬衫,微微的婴儿油香,还是像往 常一样的飘进鼻腔:「牠怎麽了?」   萧蔺没有听见教授的回答,鹦鹉又飞到萧蔺头上,把蔺草丢在了头发里。教授皱了皱 眉。鹦鹉又迅速的飞往草丛,殷勤的拣了一支新的,这次牠直接站在萧蔺的肩膀上,对青 年鼓起翅来。   搔首弄姿好一阵子,牠扭扭头,似乎是觉得这招已经用过,於是又随便的丢掉了草枝 。而後牠从嘴里吐出了一团消化物,掉在萧蔺胸前,一下子弄脏了萧蔺乾净的衬衫。   教授这次皱起眉头向着鹦鹉挥了挥手,没料到鹦鹉竟然进入攻击状态,狠狠的咬向教 授的手指。   看到教授的手指受伤的时候,萧蔺忍不住大喝:「走开!笨鸟你给我走开!」   鹦鹉被惊吓了,一下子飞得老远,停在树上。   进了屋,萧蔺也没有多想,直觉的拿过医药箱,帮教授擦去赤色的血迹,上了药,把 手指包起来的过程中,萧蔺开口道:「听起来,教授已经收养牠了吗?」   教授看着捧着自己手指的青年,第一次在青年面前,笑得露出了牙齿,「嗯,你说小 金吗?其实,牠是我养大的,应该说,是我和盈盈一起养大的。盈盈就是我女儿。不过, 後来盈盈不在这里了。牠有时候会自作聪明的打开笼门,寻找没有关好的窗户逃出来。不 过牠知道回家的路。」   踌躇了一会儿,教授才又说:「……後来牠有次又从家里飞走,那天我出来找,也看 见你似乎收留了牠。牠以前也在这里住过一阵子。」   萧蔺脑里被鹦鹉当初躲在纸箱里,可怜兮兮的模样占满,完全没有注意到教授话里透 露出的端倪。捉牠的那日,他也被咬了一记,发疼了半天,却也没有眼下的伤口深。萧蔺 开始把医疗胶布缠绕上去,动作里更谨慎了,「……那,牠怎麽还会这样,突然咬得这样 狠?」   教授微微顿了顿:「嗯,那是因为,我打断了牠的求偶。」   萧蔺停下手上的作业,望向教授,「……什麽?」   教授笑得更开了,「嗯,就是求偶。牠一直捡着适合做窝的草枝给你,或是张翅啼叫 ,还为你梳羽……」教授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拂上那刚刚因为自己忙碌,而落在额前 的几咎发丝,就像是刚刚鹦鹉为他做的,那样细微,甚至是那份小心翼翼。   因为教授的讲解,让萧蔺意会到,刚刚那样拨动发丝的动作,其实是具有调情的意涵 ,那麽,指出这点的教授,对自己做了一模一样的事……那又是代表什麽涵义?   教授……教授是在示范吧?仅止於此吗?   ……仅止於此吧?   教授却没有收回手,却是用卫生纸拭起了萧蔺胸前的污迹。萧蔺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教授就不再继续动作,「……对你吐料也是很典型的表现。」   察觉到刚刚的停滞,萧蔺赶紧加速手上的包紮作业,这个时候教授用另一只手慢慢的 ,一丝不苟的拨好了对方的头发,才收回了手。   终於完成包紮的时候,教授抬起了受伤的手指活动了一下,而後他低下头用没受伤的 手,在透气胶布上来回的摸了摸,「……现在这个地方,我又整理过了,但可能……不太 能够短时间再清出来。」   萧蔺知道,教授是不好意思跟他直接说,东西在这也放了很久,再不搬走,也很困扰 。学长後来有在电话里跟自己说过,当他依着当初留下的字条所言,向教授提出要把东西 移到其他地方安放的时候,教授却说,暂时没关系。   当时整件事就这麽搁置了下来。   萧蔺正要开口,教授却还在说:「那,等等就搬吧,我那边有空房间,虽然说你可能 会觉得有点挤,但先住住看无妨。」   「啊?」萧蔺傻住了。   「另外,你有找到工作了吗?前几天,倒是有其他教授提供一分职缺,如果不会排斥 研究助理,等等到家,再一起拿给你看吧。」   教授说到这里,语调慢下来,仔细的看着青年的脸,带着一点点从前那种温雅的弧度 ,但比起从前的温柔,现在就更显得宠溺,「……不过,当然还是看你的选择。」   萧蔺不知道,如果他回答好的,那麽,是代表同意教授帮他介绍的研究助理工作,还 是同意住在教授家?   萧蔺还没有回答,教授又开口:「嗯,我知道年轻人也许会觉得和别人住在一起,显 得别扭……」   「……教授,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一时没办法决定没关系,先住下来,至少可以有个照应。若真的要搬,你可以再 决定。不过在你想好之前,我很欢迎你过来。」   萧蔺看着教授,不禁脱口而出:「教授,你对我……对我太好了……」   教授看着又嚅嗫起来的青年,望着自己的眼神里,还是那麽害怕,彷佛这一切,仍然 不足以让他感到温暖,教授向前一步,伸出贴着透气胶布的那只手,要揽在青年肩上,身 高的差距里,竟是触到了那发下的颈。   那记触摸像是一个开关,萧蔺自然而然的贴上了另一个胸膛,婴儿油的蒸腾里,温暖 传递到自己脸上,让他忍不住摩娑起来。   萧蔺发现教授眼镜後面的眼睛,雪亮的看着他的时候,猛然的红了脸,一直蔓延到耳 根。   「我……我不是,我没有要……」萧蔺忽然急着辩解了。   「国科会也一起过去吧……」教授只是笑笑的这麽说,「我偶尔看着看着,就忽然放 不下了……」   教授眼光凝到外面尚未幽暗的天色,阳光里,鹦鹉张翅在窗外扑腾,但是,教授现在 并不想让牠进来。   那是牠不知进退的惩罚。教授任由怀里的人抱住,冒出的却是这个念头。      @      教授带着萧蔺走进屋里,让喘气的青年放下箱子。   几件行李不多,但是总有重的,青年总是抢在自己前面搬动。教授自己把公事包放在 杂物箱里,腾出手来摸索钥匙。   教授熟门熟路的在开启的门板後面找到开关,灯光一下子洒下来。教授回首,示意青 年进门来。萧蔺乖乖的把门关上,脱了鞋,看着教授从鞋柜里拿出自己的拖鞋换上,稳重 的深咖啡与皮质结构。而後,教授又伸手取出另一双拖鞋,毛绒绒的蓬松感有点可爱,递 向了自己。   萧蔺接过来,在还没站稳的时候,教授修长的身影已经移动,他只能连忙跟过去。移 动里萧蔺内心还带着那抹不能置信,以致於前面的身影忽然站定脚跟的时候,几乎已经撞 上去。   然而,冲击里,已然变成自己依靠的背脊,并没有移动。或许那个身影站得更稳了。   教授甚至没有回过头,只是轻轻揭了面前房间的灯。这个房间的灯光,不像日光灯一 样,光明而白亮,反而是那种淡淡的鹅黄色,一点点的柔和而温润。    房间内有着米白色的窗帘,书桌看起来没什麽灰尘,床竟也是铺好的,同样也是米色 系列,让人觉得分外乾净。唯一格格不入的是面更衣镜,长直带点雕花的造型,怎麽都像 是女人的品味。萧蔺在思索里,忍不住还是注视着教授。   教授的沉默,对萧蔺而言总是难以捉摸。其实他与教授间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怎麽变 成现下的情形,更是个谜题。人在模糊的情境里,往往劳心劳神,反是备受煎熬。萧蔺在 几乎已经无法再抑制喉头吞咽的时候,他终於听见那缓慢而不容置疑的声音。   「以後,你就住在这里。」   教授的侧脸在已经打亮的灯光下轮廓分明,深深吸引着萧蔺。   年长的人回过身来,目光深邃,却带着一点感伤,「这原本是我女儿的房间,她走的 时候就收拾得差不多,虽然我有整理,临时让你来住,难免还是会有点孩子气。」   萧蔺在注目里低下了头,刚好望着自己脚上崭新的拖鞋。金黄色的绒毛蓬松,没有人 用过的乾净,临时这两个字的多余,不言而明。   这时候,叩叩的响声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教授迳自走到房里的窗边,把刚刚出现在 窗外的鹦鹉给放了进来。在离开校园,正发动汽车准备过来的路途上,萧蔺惊讶於为何上 一刻才乖乖和自己「坐」在车里的鹦鹉,忽然又从尚未升起的汽车窗内飞走,那个时候教 授却说,牠自己会回去。   「要是硬把牠留在车里,牠还会生气的大吼大叫。」那时候教授这麽补充,「不过黄 昏之後鸟的视力就不佳,所以再晚一点,就宁可让牠吵也不顺着牠了。」   看着从窗口张翅飞过教授肩膀,又滑翔降落在自己肩头理毛的鹦鹉,萧蔺对着这聪明 的家伙,呆呆的出了神。   「小金。」那不急不徐的男中音出现在萧蔺耳边时候,免不了让萧蔺心头一阵震动。   教授伸出受伤的那只指头,鸟这回乖乖的跃了上去。   萧蔺跟着那一人一鸟,在客厅的角落的一个铁制笼子前停下,教授把手指移到鸟笼前 洞开的门口,鹦鹉乖顺的跳进去,选了个位置就睡起觉来。   「牠……又不咬人了吗?」萧蔺疑惑着。   教授放下笼门,唇角带点笑,一如往常的温雅,只不过现下让人感觉多了几丝轻松, 「时间到了,牠的生理时钟现在告诉牠该睡了,所以牠就不玩了。牠从前也都是差不多这 个时间睡。」   教授之後又说:「国科会现在应该也睡了。」他发觉萧蔺听到这句话之後,竟然一不 小心笑了出来。   范颂铭像是很惊讶似的接道:「啊,这句话有这麽好笑吗?有年纪就是会老想睡觉的 事。」   教授自己也受到笑声感染,原先的倦意已不复见,甚至寻起刚刚才被跟着一起搬上来 的鱼缸和鱼了,「放房间只怕湿气太重,长久的话对身体会不好,还是放客厅吧。」   而水袋里的国科会伸展着大红尾鳍奋力的游来游去,睁着大眼睁看着新居落成。   萧蔺看着水缸里的金鱼好一会儿,做出结论:「国科会长大了,从前比较小。一颗饲 料都要吞好几次,紧张的时候还会吐出来。」   这时他意外的听到教授掩嘴的呵欠声,萧蔺从金鱼身上回神,「教授……你先休息吧 ,我可以自己整理剩下的东西。」   教授没接话,只是又笑了笑,正要迈开脚步,又听到那细小的,像是嚅嗫一般的声音 ,「……谢谢你。」   教授伸出手摸了摸青年的头发,在那个孩子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时候,走了开去。      @      萧蔺醒来的时候,风从窗外吹进来,带动雪白色的窗帘舞成波浪,萧蔺躺在床上静静 的看着这一幕,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连带枕头和被褥似乎都意外的舒适柔 软。   但那份意外感间接提醒了他其实是个陌生的闯入者,这里其实另有主人。   萧蔺在床上坐起身,沐浴在阳光里。他知道自己贪恋那份温暖,接近人的体温。   终於下床穿好室内拖鞋,萧蔺才打开房门,就听见鹦鹉的叫声。   而後是在肩膀上直接降落的服务。   萧蔺轻轻的探头,发现客厅里确实的空无一人。   而後他把爱满屋子绕的鹦鹉放进去笼子——原来牠确实可以生存在笼子里的。   昨天他到了这里,教授让他住了之前女儿的房间,也把鱼缸安置在客厅里。   变换只在一夜之间。   萧蔺昨夜临睡前,稍微熟悉了这一层的空间设计。大门玄关之後,是有放鸟笼的客厅 。客厅另一侧是餐桌与厨房,如果顺着对向的走道过去,首先见到的就是给他的房间,而 後在房间斜对面的是一间书房,长木桌被围绕在成排的书柜中,就算只是随便看过去几眼 ,都觉得桌面很整齐。书房同一侧再延伸过去,是教授的卧房。而萧蔺房间的旁边,则是 一个稍有空地的小露台,放着洗衣机和晒衣用的架子。走廊尽头是浴室。   萧蔺把鹦鹉放到笼里,他随後先回房间换成了外出服,再到浴室梳洗。他把的毛巾从 架上取下时,才发现旁边并排着另一条微湿的淡蓝色毛巾,和自己的毛巾颜色有点相似。   远一点,从镜子里看,就会发现架上貌似成双的毛巾。但是纵然对於镜中反射的影像 萌生旖念,却容易让人联想到镜中花,水中月……   背後的意义,萧蔺不再去想,洗了回脸,顺便刷了牙,他拿过刮胡刀,一点一点慢慢 顺着泡沫刮下。   这是个讲究时间就是金钱的时代,萧蔺自己并没有买电动刮胡刀,因为实际的花费让 萧蔺更在意,而他也愿意留一点时间给自己。他习惯在这样缓慢而仔细的仪式里,让自己 的心情沉淀,而後变成那个人见人爱的乖巧孩子。   至少在长辈面前的萧蔺,几乎没有失常过。   然而现在的萧蔺,对於该怎麽面对教授,却显得无所适从。   一切就从住进来的那一刻开始变调。   教授对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呢?萧蔺一直没办法有个明确的答案。   教授对他说过,不怪自己,教授教鹦鹉说自己的名字,教授带他去看满园的蔺草,教 授还说,以後就住在这里……   萧蔺很害怕,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发现,这都是自己会错了意?其实教授说的根本不是 这个意思,而是自己只取了想听的部分来解读?      沉淀好心情,萧蔺拉开浴室的门,一脚跨出去的时候,却撞进了一个胸膛。萧蔺情急 之下反射性的抱住了眼前的身躯,而後耳里听见的,是带点笑意的声音,「没事吧?」   萧蔺马上收回了手,但是教授只是提了提手上的袋子,「给你买的,吐司夹蛋和豆浆 。」   坐到餐桌前,萧蔺拆开包装,看看教授,又看看自己眼前冒着热气的早点,一时之间 竟没有任何反应。   教授停下展开报纸的动作,「怎麽了?是买了不喜欢吃的吗?」而後竟然是微微苦恼 的音调,「我看你学长都吃这种……想说年轻人大概都吃这类的……」   萧蔺急忙出了声:「不是的,你……呃,我是说教授……没有买自己的吗?只有我一 个人吃,感觉有点怪……」   「喔,我已经吃过了……」讲到这里,教授神态自若的折了折报纸,「我早上去打网 球之後就吃了,知道你醒得慢,所以刚刚才去买,这才不会冷掉……不过你如果觉得一个 人吃很奇怪……」教授看着报纸的神情显得很专注,更让萧蔺觉得那口气自然得很诡异, 「……不然下次我跟你一起吃也可以。」   萧蔺不敢再说话,一口一口紮紮实实的吃起早餐,而教授在旁边一页一页的看着买回 来的报纸,过了一会儿,早餐吃完了,萧蔺却呆坐在座位上,完全不知道该怎麽从这个状 态中脱离。   这个时候教授却放下了报纸,「你的电子信箱没有变吧?我已经把要给你的资料寄过 去了……喔对了,这里的网路是无线上网……看来之前的决定很正确。你等等可以试试看 。」   萧蔺知道,资料大概与教授提过的研究助理工作有关。之前他也曾经暗暗揣测是哪里 的研究助理,教授所谓认识,又不知道是认识到什麽程度的人。思索了一会儿,不打算打 扰依旧在专心看报的教授,萧蔺自己回到了房内。   没有坐到书桌前,而是很随意的趴回床边,萧蔺把昨晚还没从袋中取出的笔记型电脑 放在床上开了机,跳出的电脑桌面是自己喜欢的卡通人物,许久未见,竟然觉得有点陌生 。他尝试着要连线,视窗里却跃出需要输入密码的指令。   这个时候萧蔺听到敲门声,教授倚在刚刚自己并没有关上的门板旁,「怎麽没把灯全 打开,在床上用也有些不方便吧……」说着说着,教授自己把灯都打亮,「一点电费没关 系的,眼睛比较重要。」   萧蔺在对方开灯的时候赶快爬起正坐,至少把笔电放在膝盖上,接着他迟疑了一下, 还是提出了请求:「教授……那个,我试着连线,但是需要帐号密码才能进入。」   教授反应过来:「对,我还真是忘了这件事。」   范颂铭走过去弯下腰,也把头凑向银幕,萧蔺又闻到婴儿油的味道,那麽靠近,於是 他连动也不敢动了。   「嗯,帐号就是我颇具盛名的英文姓名缩写,SMFan,密码是……」教授一连串打了 八位数字,看着登入成功的通知,又直起腰笑笑。这时候屋里的电话响了,於是教授稍微 快步的离开了房间。   萧蔺反覆的念熟那些数字,很老派的作风,其实应该就是教授的出生年月日。看着那 个背影消失了,他回过神来,开启了信箱。仔细的看了一下,果然不是原来母校的。徵求 研究助理的是医院的单位,条件是基础的分子生物学实验,附加希望有细胞培养的经历, 都是些自己硕士班已经熟悉的技术,地点离这里的距离也不远,确实是个不错的工作机会 。   萧蔺知道生物医学领域的研究助理,职缺通常会在几个地方找,学术单位、研究机关 ,或是医院。通常在学术单位可以学到比较多东西,而医院相对而言会比较轻松。   这是代表……教授其实觉得自己……的程度不适合留在学术界吗?萧蔺又想起自己毕 业前那几番话,心里原本一点点因为新生活刚刚萌生的喜悦,现下已经几乎都消退了下去 。   但是,教授说过,需要的话,他可以推荐自己,帮自己打电话的吧?所以说,他还是 认可自己的吧?毕竟自己是他的学生。   所以,会不会只因为自己是他的学生,所以不得已帮自己这个忙呢?   「……蔺?」萧蔺忽然惊觉有人正在叫着自己。   教授放下刚刚显然敲过门的手,而萧蔺发觉教授的衣服已然不是家居服,整齐的衬衫 ,记忆中那个在实验室向自己说早安的形象忽然又鲜明起来,也许也包括那份距离感。   「我等等要出去,临时有个演讲者来,要去机场接他到校友会馆,晚上才会回来了。 钥匙我放在餐桌上。记得要去吃饭。」   最後一句,让萧蔺觉得对方好像在叮咛小孩子一样。萧蔺不知道,教授对自己的感情 ,到底会不会只是因为那份也许多出来,但再没地方可放的父爱?   教授走远之後,萧蔺反覆的又看了那封电子邮件几回,最後目光落在寄件日期,是几 个星期以前。而自己去找教授,真的住进来,不过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萧蔺动手回了信,说明自己有意愿,不晓得是否还有机会应徵。   而後萧蔺得到了那份工作。      @      「萧蔺!一起去买中饭吧!」长卷发的研究助理高声叫嚷,而後兴致勃勃的赶过来, 使用两眼汪汪的攻势催促着。   萧蔺把手上的样品从离心机里取出来,插在冰上,「佩芬姐,你的集点卡还差几点? 」   迅速的答案,语气里完全是满溢的兴奋,「五点而已了!」   萧蔺脱下橡胶手套,伸手从实验衣底下的口袋里拿出印在贴纸上的点数,「这些送你 吧,最近我买早餐得到的。我今天中午要等等再自己去吃了。」   其实,也不是他买的,只是今天如常放在餐桌上的早点,旁边附加了点数,纸条上有 教授的笔迹,说了这些给他。   有点年纪的教授竟然会去便利超商帮自己买早点……萧蔺想,看来也许该找个机会在 他面前吃些摊贩的早点,才能清除对方的疑虑。   萧蔺曾经想过早一点起来,如果真的要有人去帮对方买早餐,怎麽想那个人都不应该 是教授……但是教授的起床时间是早上五点,而後去打网球到七点多,回来洗澡再出发去 办公。早餐大概就是那时候买的。萧蔺早晨的习惯性低血压根本不可能适应这样的生理时 钟。   而为什麽在学校网球场打球的教授,明显可以直接到校内宿舍沐浴,却总是回到家里 洗澡?萧蔺觉得自己不要过度猜测原因会比较好。虽然这反而突显了他多麽在意那个答案 。   忽视拿着贴纸欢呼而去的太太——她可是孩子的妈了呢,萧蔺转动微量分注器,把样 品管里的澄清液分装,而後加入试剂,上下用力摇匀,静置在冰上,拿下挂在脖子上一整 个上午的计时器,按下倒数计时,而後走出门去吃饭。   为了帮现在工作地点的学姐集点,他已经连吃了好几天的便利超商食物,拜教授之赐 ,终於得以逃开一会儿。   工作不比在学校,从前大学是大家是为了名次、分数抢破头,上演的不外乎是有人借 笔记时永远忘记带的把戏,但这戏法还算单纯;研究所则是积极向权力中心靠拢,有教授 挺你、学长姐罩你是一种幸福,否则自求多福;在职场里人际关系才是决定生活便不便利 顺不顺手的主因。为此萧蔺花了点功夫和婆婆妈妈阿姨太太打成一片——当然在场的也有 年轻的未婚女性,但是那在萧蔺的分类里,意义是相等的。   熟门熟路的从门口绕出医院,到了市场里的某一处小巷,萧蔺坐在摊上,等着面条端 上来,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面条,走的时候,老板忽然叫住他。   「少年仔,钥匙没拿。」   萧蔺笑笑的接过,金属碰撞的重叠声,在自己耳里听起来,就跟从前还是硕士生时, 早晨那个准时打开办公室时熟悉的声响一模一样。   钥匙连接的另一端,那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总是有他吃饭的位置,也有他关心的人。   就像是家一样。      @      范颂铭听到电话响的时候,锅子里的水正好滚了,他把馄饨丢下锅去,而後过去茶几 ,拿起手机:「喂?」   「喂……是我。」青年的声音混在有点吵杂的背景音中,「我……今天实验室的同事 和老板说要去喝酒……我恐怕会晚点……」    教授这时候听到女孩子的笑声,「……萧蔺,偷偷躲在楼梯间讲电话干嘛……就叫 你女朋友一起出来玩啊!」   「你不要乱讲……」接着教授彷佛听到奔跑的脚步声,「嗯……教授……」萧蔺刚刚 没办法在人来人往地方脱口而出的称呼,终於得到解放,「……所以说,我会晚点回去… …你先吃吧,别等我。」   「嗯。自己在外面小心。」   简单的挂了电话,教授才想起炉上的汤,赶紧过去把它关掉。      萧蔺这天回家已经有点晚,毕竟医院研究助理的生态是准时上下班,原本下班的正常 时间是五点半,通常都可以跟教授一起吃晚餐。而现在已经是晚上将近九点。   萧蔺走进门,「我回来……了?」发现没有那个跟自己应答的人,萧蔺在经过浴室时 ,从水声知道了答案。教授正在洗澡。   回房放下包包外套,萧蔺惯性的走到餐桌前,锅里是馄饨汤,而桌上放了一只乾净的 大白瓷碗。萧蔺想了想,开了冰箱,发现开封的面条,於是自己用锅热了汤,也把面条煮 了。   盛进碗里,在桌前拉开椅子吃第一口时,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在桌边停下,「回来啦… …」   教授看到面前的青年转过来,而後低下头吃面,脸在热气中微微晕红。范颂铭开口道 :「不知道你回来是不是会还想喝汤,所以也没先下面。」   看了一会儿,教授提醒:「别吃太快啊,你不会是晚上没吃吧?」看见青年点了点头 ,教授皱了皱眉头,「……那中午呢?」   萧蔺咽下食物,「有的……」而後他又偷偷看了一眼教授因为潮湿而贴在额头上的发 丝,恰好一颗水珠顺着发沿,落到开襟的睡衣里去。   教授看似随意的顺手理了理衣领,萧蔺这时就好像是偷吃糖的孩子被大人抓到一样, 有些惶惶无措,「……我有吃的。」   教授拉开旁边的椅子,竟是在萧蔺旁边坐了下来,「吃了什麽?」   「吃面。」萧蔺说出口了才知道早该换个答案,但是已经来不及。   「啊,这样……不小心让你吃了重复的东西……你不喜欢的吧,真是抱歉。」   萧蔺一急,呛了一下,「咳咳……我……不一样……咳咳……」   教授忙拍着萧蔺的背,「……就说吃慢点。」   萧蔺的呼吸终於顺下来了,教授很自然的收回手,而後静静的看着萧蔺吃了一会儿面 ,才缓缓的说:「最近我也有在想,让你天天回家吃饭,似乎也是我这个老人家的强迫… …你这个年纪多半想要下了班出去,和几个朋友开心的聊,吃些不同的花样……也许…… 也该跟些女孩子多认识。」   听到这里,萧蔺突然就把在筷子按在碗口,说道:「……我……我想先去泡茶。」接 着就想起身。   教授却先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先吃饱吧,你的胃从前……就不好,应该要三餐定 时定量,酒其实也得少喝。」   明明就很控制,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沾了一点聊表意思,私底下的他根本不喝酒, 萧蔺咬了唇,那说教还在继续:「空腹尤其不行……」而後教授自己站起了身,「我帮你 泡吧。」   萧蔺又拾起刚刚滚到碗沿的筷子,一口一口的吃着。   教授回来的时候,见到碗里几乎已经要空了,而青年几乎是一副赌气的模样。他把茶 递了过去,觉得应该是年轻人不喜欢听人唠叨。   范颂铭伸手摸了摸那头发丝,青年只是低下头,「……我先去书房了。刚刚想起忘了 出明天课堂的小考考卷。」   萧蔺收拾碗筷,洗了澡,进到自己的房间时,看了看那亮着灯门半掩的书房。他躺下 的时候,才想起这代表现在大学已经开学了。   原来这样同居的日子,几个月已经过去,时间过得真是快。      @      有了第一次,就等於是开了先例,自从上一次的晚归,这几星期已经连续有几次都是 教授自己吃着晚饭。教授把手机里那封简讯翻出来又看了一遍,几个字说要自己先吃的通 知,而後合上了手机。   教授开始动筷子进食。但吃着吃着,却不知道为什麽,明明和从前一样一个人吃饭罢 了,却会有种说不出的郁闷。   萧蔺一旦晚归,就等於和教授的生活时间完全错开。教授作息规律,然而萧蔺有熬夜 的年轻人通病。   教授这天其实出差到别县市的学校去开会,等到想起没有跟青年说的时候,会议已经 到了一半。中途短短的休息时间,却又遇到寒暄的场面,而接下来产学合作报告时,纵然 知道衣袋里的手机有震动,却不可能拿出手机来看。   而回程里想起来的时候,掏出手机看,却已经完全没电了。   范颂铭如同往常的打开家门,客厅走道里只剩下小灯,他猜想萧蔺应该是已经睡下。   回到自己房里,脱下西装外套,接上了电源线让手机充电,顺便开了机,而後教授走 去厨房,准备倒点水喝。   喝水的时候,放眼所及,教授总觉得有什麽地方好像不对劲,仔细的看了一会儿,发 现好像是东西被动过了。例如说,从前总是把炒菜用的锅铲放在第二层架子上,现在却挂 在第一层。盐、胡椒粉和酱油由左到右的摆放次序也不同。   所以说,萧蔺自己煮了东西吃吗?教授想了一想,也是有这个可能,年轻人总是不需 要什麽太大功夫就可以适应。   回到房间,察看手机的时候,发现有三通未接来电,确实都是萧蔺打的。从选单退回 到惯用的桌面萤幕,还发现有两封简讯。   「教授,我想你可能是有事,所以没办法回来吃饭。蛋糕在冰箱里,其他的我明天可 以当午餐。生日快乐。」   范颂铭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他开启另一封讯息:「爸爸生日大快乐!」,这是无疑是女儿传的,还附加有一个大 大的爱心符号。教授笑笑的看了一会儿,而後又回去看那封最早收到的简讯。      放下手机,教授稍嫌匆忙的走到厨房捻亮大灯,伸手把冰箱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 精致的小蛋糕,另一个盘子里装的是些炒饭,用保鲜膜盖了起来。   教授想起自己从前一个人吃饭,心里头挥之不去的那种氛围。而特地要帮自己庆生的 人,今天是不是等了自己很久?   而那个下厨的人……自己有没有好好吃饭呢?   想着想着,教授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青年的床前。窗外有微微的月光照进来,青年的睡 颜安详而宁静。   教授坐在了床沿,伸手摸了摸柔软的发,但今天却莫名的,滑上了那张在微光里淡淡 的轮廓。   「唔……」像是被碰触打扰到,萧蔺扭动里,脸转了方向,向枕头过去,教授收势不 及,手被萧蔺的脸给压在底下。   而这鲜明的异样感,某种程度唤醒了青年的意识,迷迷糊糊里,萧蔺不确定的:「… …教授?」   范颂铭的神色对萧蔺而言,是一片模糊,「今天……谢谢你。抱歉我手机没电了,也 没来得及让你先吃饭。」   还以为青年会抱怨几句,有点生气也不稀奇,但是萧蔺却像是很开心,「生日快乐。 」   教授看着那个笑容,伸出手,抱住了躺在床上,毫不吝啬给他祝福的人,「嗯。我收 到了。」   「真的啊,你喜欢那个胸针,实在太好了。」   教授失笑,这孩子是还没醒过来吗?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麽。   而萧蔺还在说,「嗯……对啊,那是这几天晚上我真的是走到脚都要断了……才找到 的……」   逐渐的拼凑字句里的涵义,教授忽然明白过来,萧蔺其实有替自己准备一份礼物,应 该是个胸针……而这几天的晚归,也许都是为了……那份要给自己的礼物。   教授突然很想再摸摸那张脸,但是当他温柔的注视那对眼睛的时候,萧蔺的双眸在合 上与张开之间却忽然变得闪烁。   年轻的容颜凑过来,随後覆上来的竟是嘴唇。范颂铭嚐到牙膏的那种薄荷气味,在自 己的口中散开。   教授感觉得出来,萧蔺根本还在半梦半醒的意识模糊中,一个平常撞到自己都会紧张 到有点僵硬的人,怎麽可能……如此……   ……热情?   萧蔺的唇不仅贴上了另一张唇,更多的是吸吮与舔舐,情潮的黏腻令教授心惊。   范颂铭感觉到那双平常细瘦的手有力的摸上自己的头颅,而後在接近喘息的呼吸里慢 慢下滑。   在与青年的接吻里,范颂铭没有来由的沉迷,被触碰到颈子的时候,他才蓦然的清醒 过来。   他安抚了想要往衣襟过去的小手,知道现在的言语几乎等於失效,於是主动用吻慢慢 的缓下那太过冲动的步调,而他现在的声音异常低哑:「……小蔺,该睡觉了。」   「唔……」萧蔺这时候眼睛又睁开了几秒而後闭上,教授把乱掉的被角再掖好,「小 蔺,晚安。」   「……」萧蔺又蹭蹭那脸上流连的温暖。        教授回到厨房里,把杯中剩下的水喝乾净,又倒了一杯,直接回到了自己房间里,坐 在床沿。   他回忆起那段看着萧蔺离开,而後等着对方又回来的日子……从前怎麽也理不清的思 绪,好像忽然就清晰了。   没办法放下那个孩子不管,对那个孩子道歉里的沉重情绪感到分心,想要照顾那个孩 子,想要在他哭的时候安慰他,想要让他可以去实践人生的梦想,想要他……看起来快乐 。   教授想过很多次,过度的在乎,逾越分际的关心,自己这样的情感失控到底称得上是 什麽?   早是谈过恋爱的年纪,但是,他也没有谈过这样模棱两可,同性相亲的恋情。   曾经因为萧蔺可能不会如期毕业,暗自着急不已而动怒。   真的让他走了,却又在某一日早晨的时候,忽然很想要听到那个声音,对他说声早。   宿舍已经再次整理过,盆栽或许有些搬动,当初随意的埋下种子,回过头,发现蔺草 竟是发了满园。   当他因为自己受伤而难得的显露出脾气的时候——教授知道萧蔺其实是很宠那只鹦鹉 的,而这样的反差里,自己就……无端的想要更靠近他。   教授其实惊讶自己在刚刚竟然吻了萧蔺——虽然是在被吻之後。   他吻了一个……自己的研究生。虽然他已经毕业。   萧蔺消失的日子,对教授而言,像是一段测试。而这一次独自吃饭的日子里,他更明 白的发现,自己确实对萧蔺有分割舍不下的——他甚至找不出一个词能精确描绘那种—— 患得患失的心情。   让他住在这里,是原本就有的打算,萧蔺已经毕业,还出现在校园未免不合理。教授 那时候想,至少得等到他有个稳定的工作了,有点积蓄,再搬出去才比较让人放心,他对 每届应届研究所毕业生都会尽力照顾,至少要确定他们有找到工作。   那一些拥抱与鼓励,过於认真的照料,都可以勉强算是亦师亦友的表现。   只是意外里出现的那个吻,让情境变得模糊起来。   或者是说,那一个亲吻反而让这份晦暗不清的感情,瞬间清晰得让人无法否认。   范颂铭大概知道对方是喜欢他的。   想过小孩子的感情,也许过一阵子就会淡了,看到一个快中年的男人的独居生活,也 许会快点幻灭。自己不是没结过婚,也觉得生儿育女是人生的基本,连让他去跟女孩子多 相处的话都说了,可是自己吃饭的时候,却又违背初衷的心烦。   也考虑孩子也才二十多岁,其实是个多麽容易受到冲击的年纪。想当初二十来岁的自 己,其实也不过是个领了几张学历的人。成年人是十八岁,但那也只是成为成年人的开始 罢了。   就像是英式红茶,盛在杯里的时候色泽已经接近漂亮的琥珀色,但入喉的时候有可能 会发现未足味的青涩。   当茶叶已经展开,这个关键时候里,一点点的温度,少许偏酸偏硷的水质,几秒钟的 过浸与提前的取决,都可能使整杯茶改变滋味。   纵然到头来它们都是一杯能待价而沽的红茶。   这个年纪里,所有的外在都显示出成熟,但是里头还是有那麽多的不确定,充满了动 摇。   而在这样师生的地位里,萧蔺是否真的能够分辨仰慕与恋爱的差别?憧憬一个人,与 实际的相处,是如此不同的层面。   教授自己也试图厘清,对待萧蔺,是否是基於照顾孩子,还是……爱恋?即使性别与 自己相同?   而刚刚在被吻与吻里……教授忽然明白了。   那是带有欲望的。   包含萧蔺对他,和他对萧蔺。       ----------- \⊙▽⊙/ 小金与教授一同帅气&色气登场~~ --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 From: 211.74.251.91
1F:推 picturesque:再看一次还是很被他们的感情感动QQ 07/04 00:21
2F:→ picturesque:希望能有多一点教授视角的番外~ 07/04 00:21
3F:推 snowg:这篇一直让我掉泪阿T口T~~~ 07/0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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