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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文中有些地方可能需要註釋,在書本中, 能夠用頁面底下立即提供解釋又不會妨礙閱讀, 但是在網路上則難以兩全,所以只好就附在該章文末了〒▽〒/,請大家見諒~~       ------------------------ 本文 獻給 路上每一顆踏步前行的心 ------------------------        第一章      生命科學大樓最外側的玻璃門被打開,上頭的拉桿順從的把門再度安靜的關上。教授 今天的腳步並沒有特別輕或特別重,皮鞋磨擦地板的聲音並不響亮,只是一如往常的緩慢 。   這天教授來得比較晚,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剛剛還折回去拿了忘在車上的杯裝咖啡, 早晨運動過後去超商買報紙意外得到的贈品。這個年紀已經不太攝取過量的咖啡因了,為 此教授仍在考慮該不該喝它。   他走到掛著自己中英姓名門牌的實驗室前,發現實驗室的保全門禁已經被解除,但大 門不似過去研究生有實驗外出而鎖緊,也沒有像是有人在裡頭時總呈九十度角那樣大開, 眼前所見僅僅是虛掩的狀況。   教授有些疑惑。他推門走進實驗室,單手把原本準備好的保全門禁卡收進公事包,順 手準備掏出辦公室的鑰匙,沒跨幾步,卻忽然聽見在自己視線死角的冰箱後面,傳出了說 話的聲音。   是他的研究生。而且是碩士班的那位學生。   但是逸入聽覺的語句,聽起來卻不像是每個早晨對他的問安。   教授於是停下了腳步。      「你可以幫我唸一下這牌子上寫的字嗎?」   蕭藺的表情落在苦苦糾纏的對方眼裡,看起來帶點冷淡,跟今天他過於蒼白的膚色相 襯,更加的讓人覺得無情。   正因為發話人的手指高高舉起,所以教授看得很清楚,他的研究生指著那塊布告欄上 的告示牌。   Staff only。非工作人員禁止進入。   教授順著研究生的手勢也在心裡默默的讀了一次,所以他肯定這裡還有其他的人。而 且這個人與自己,或許應該說是與這間實驗室都稱得上無關。他隨即聽到了不速之客的聲 音。   「蕭,你……」   蕭藺乾脆的打斷,「給我請吧。」   推擠的聲音裡,教授看見學生似乎與人處於肢體的拉扯之中。   「我不走。」有人這麼喊著。   教授一直站在原地,縱然沒有見到除了自己的研究生之外,到底是誰來到了實驗室裡 ,但是這時候如果出聲,教授卻也覺得並不恰當。   凌亂的腳步聲伴隨剛剛的對話接踵而來,而後是有人撞上了冰箱的悶聲。他皺起眉頭 ,想走的念頭又被放下。   這裡畢竟是實驗室,化學藥品、試管儀器都有潛在的危機,怎麼會這樣推推擠擠的? 活像是小孩子打架。   而後更響亮的是巴掌聲。   蕭藺聲音帶點尖,顯然已經憤怒,「你出去吧。這是實驗室,我老闆就要來了。」   「我……蕭,不要跟我分手好不好……」陌生的聲音試圖做些解釋。   「你出去!」   蕭藺推著另外一個青年,一下子兩個人出現在教授面前。   在教授還在考量該怎麼樣比較適當時,兩個人的身影在推搡之際已經在自己跟前停下 。   教授看著自己的研究生,嘴角泛血,他再轉過視線,看看另一個臉上浮腫的人。   情侶吵架、分手,這種事情被自己撞見原本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但剛剛的一巴掌 顯然與強吻有關……這不該發生在公開場合,或許應該這樣解釋,這種事情其實非常私人 。   而他向來公私分明。   此刻整間實驗室已經完全陷入沉默。在兩個人分的惶恐裡,教授終於開口:「我是不 是先出去一下比較好?」   「不,范教授。」陌生的學生目光望向教授,「這是你的實驗室。」   教授未見過的臉孔向自己鞠了個躬,已經消失在門外。   而沒辦法以任何理由離開這裡的學生還在自己跟前站著,教授看著垂下眼角的青年, 原本不打算干預的想法已不知不覺被打破,「……別道歉。不需要。」   他的研究生抬起頭來看著自己,而紅腫的嘴唇嚅囁著。   教授遲疑了一下,「……這給你。」而後把溫暖的杯裝咖啡塞到研究生的手上。   咖啡有助於清醒,尤其是腦袋混亂的情況下,教授想。他沒有理會學生的表情,從容 的從公事包裡摸出辦公室鑰匙,而後又附注了一句:「……摘要還是今天要交到我信箱。 」   蕭藺呆愣裡,還傻傻握著手上的咖啡,「好的。」   「……那個,」蕭藺對著背影,像往常早晨一樣的問安:「教授早。」   教授神態自若,順手從鎖孔中拔出鑰匙,「早。」   像往日一樣推開辦公室的門,教授旋動門把的最後,卻忽然停了下來,而後是蕭藺熟 悉的男中音:「只要下午四點以前就可以。」   蕭藺聞言驚訝的抬起頭,那瞬間門剛好啪嗒一聲關上了。      @      趕去演講廳裡時,蕭藺看見黑鴉鴉的人群,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原以為大多都會是自己系上——生命科學系上的學生、研究生、教師,看來可能是因 為演講者是外國知名大學的學者,橫跨了幾種領域,所以理工農類都有些教授級的人物前 來參與。   這所大學的理學院成立已有相當的歷史,包含物理、化學、數學、地球科學,以及生 命科學系。   「啊,」坐在蕭藺身邊的人打了個呵欠,順手按了按柔軟舒適的座墊,「今天的演講 不知道好不好睡……希望講者人老一點,這樣用麥克風也不會太大聲……」   現在的蕭藺顯然無心開玩笑,不過還是虛應的回答:「昨天熬夜到極限了?」   「熬夜就算了……重點是熬完卻沒有Data(實驗數據)。」講話的人開始痛苦的揉眼 睛。   所謂的沒數據,並非沒有做出東西,同行一聽就知道,是指沒有做出可以上得了檯面 的數據。長時間的工作之後,終於得到唯一的結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有問題的事。   那種挫折感,還不是普通的難以排遣,蕭藺試探的問:「……找得到原因嗎?」   做實驗很容易,有做就有數據,但做實驗的基本原則是要做出「有意義的數據」。   通常這需要沒日沒夜的浪擲時間,在失敗與失敗裡不停的嘗試與修正以外,還需要運 氣。有意義之外,數據還得「夠漂亮」才能具有說服力,才能說服別人你有資格參加碩士 的口試,才有把實驗成果刊登在期刊上的可能。   而現在的他們身為碩士班研究生,不用想的那麼遠,連闖第一關——所謂的「有意義 」基本功,都是種挑戰。   「唉,希望可以……是有幾個想法,但也不知道……」   望著暗下來的燈光,也感覺這個話題太過灰暗,蕭藺不再說話,看著身邊的人眼皮垂 垂,一下子馬上入夢。   昨天蕭藺自己回家的時間是凌晨一點,而身邊的這位仁兄顯然是情非得已,不知道是 幾點下的班,偏偏無論幾點回家,永遠都要準時上班……因為老闆們幾乎都是準時的動物 。   蕭藺的指導教授范頌銘更是系上公認的模範。   看見剛剛才入座教師席,遙遠前排頗為模糊的范教授身影,他又想起自己亂七八糟的 原文摘要,終於決定當睡則睡,加入同學的感召行列。   偏偏這時候有張紙條遞向蕭藺,是空了一個位置,坐在右側的另一個同學。   展開紙條一看:「我想換指導教授,哭哭。」   「為何?實驗不順?被老闆為難?」蕭藺回道。   「昨天跟他講了很久……我覺得自己跟他無法溝通……」   看來不是一時三刻可以說明,所以蕭藺直接進入結論,「可是……這樣的話,會延畢 吧?」   檯上的演講很精彩,研究生的回覆也不輸人,「……生科系碩班兩年畢業是幸運,三 年普通,四年還可以吧?」   「我拜託你不要把碩士班當博士班讀好嗎?那博士班五年休學,沒有發表就不能畢業 ,投出去了複審複審再複審,終於在幾個期刊之間磨到第八年,最後結論還是退稿不登, 結果去開計程車的也不是沒有,你這樣比弄錯方向了吧?」   這所學校生科系博士班的畢業標準,是需要投稿國際原文期刊並確定接受、發表,這 聽起來是件十分順理成章的事情。好不容易實驗出來,整理好結果,撰寫原文投稿出去, 從投稿那一刻起算,主編們複審數次到接受或是拒絕的過程,短則數月,多可長達一年以 上,其實是件苦差事。很多博士生都是卡在這一步,有廟拜到沒廟,苦苦等待自己的名字 終於成為第一作者那刻到來。   蕭藺想一想又提筆,「……你該不會跟老闆對罵了?」   碩士的修業標準比博士稍微軟性,不需要投稿期刊,但所有的碩班研究生都知道,在 研究的圈子裡,不是努力就能畢業,而是老闆讓你畢業,你才有可能畢業。   老闆各有各的脾氣和絕招,每個研究生就得試著去配合老闆,否則乾脆不要留下來, 所謂研瑞——研究所的一群人瑞——有名訓:畢業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唉唷,我膽子還沒有那麼大……萬一我真的受不了,連換指導教授時他都要作梗, 我不就真的沒藥救了?」   一個研究生是不是可以加入一間實驗室,通常決定性的因素是在他自己本人的意見, 以及實驗室的主持人身上。   考進來研究所的時候,通通都叫「生命科學系研究生」,有了錄取資格進了學校,再 去自己找教授面談,最後才依照希望的領域,決定選擇成為哪一間實驗室的學生。   誰都知道希望是一回事,最終決定權還是握在主持人手上,實驗室的軸心理所當然的 是每位教授或是副教授、助理教授、講師,當想要去的實驗室已經人滿為患,學生往往只 能選擇屈就於自己毫無興趣的領域,或是重新再出發,去另外有伯樂的學校。   也有些學生繞了一圈沒有任何主持人中意,那又是更難解的問題。   所以研究生與他們的老闆——這是研究生給主持人的通用暱稱——關係的維持總是非 常的微妙。   他們進來要老闆同意,離開要老闆同意……要換老闆,也要老闆們同意。   蕭藺提筆又勸了幾句,一片掌聲中,補眠時間已經過去。   幾乎是發問時間的開始,掌聲過去的瞬間,范頌銘已經起身,默默的從席上離開。   范教授在演講與某些研討會的提前離席,系上所有人幾乎都知道原因——因為范頌銘 教授是理學院院長,行程表都是開會,剩下的時間處理公文,加上不時冒出的評鑑,導致 他實質上更常待在各處辦公室與會議廳,而最常跟研究生說的就是「早安」與「再見」。   蕭藺偶爾感謝起這樣的關係,至少讓人有種可以逃避的錯覺。   尤其是竟然發生了那樣尷尬的事情——前男友找人找到實驗室來,還被教授撞見。   教授沒有多問,但不可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或者是說,身為院長,見微知末這種人際體察的功夫,火候早是不可考究。   很多人以為實驗室是個乾淨、清新、專業掛帥的地方,但實際上總是不如大家所想那 樣美好。   實驗室的內部鬥爭其實活脫脫是整個社會的縮影,同一間實驗室裡,研究生們相互爭 寵,或是為了每個月津貼的個別差異彼此對看不順眼,對他人的數據全盤不以為然,檯面 上下你來我往的較勁,每間研究室都不能倖免。   個人立場更連帶的受到團體之間的微妙氣氛影響,在不同實驗室的研究生們之間,甚 至更上綱到主持人與主持人之間的同行相輕,亦不少見。   要維持一間實驗室的裡子與面子,身為主持人本身確實是一件不簡單的事。   而蕭藺因為那份不簡單而隱約的不安。   在被迫被出櫃的那一個星期,蕭藺幾乎每晚失眠。      @      這日早上,大學長走到位置上的時候,蕭藺已經站在座位前了。   這位被實驗室成員稱呼為大學長的博士班學長,雖然遲到被現場抓包,仍然處變不驚 ,很自然的跟回過頭和離開辦公室站在一旁的教授點個頭,而教授回應個微笑,接著就回 到與蕭藺的對話中。   學長拉過他研究室裡的椅子坐下,不怎麼掩飾的慢慢享用起自己的土司夾蛋。   就在耳邊的對話,讓大學長不聽也難。   「……嗯,所以你現在有在修分子生物學?」   「有、有。」   教授點點頭,「現在哪個老師上的?我記得你們有幾個老師輪著上課……」   蕭藺把剛剛臨時被教授叫住,手上還來不及放下的早餐擱到桌面,「是劉老師。」   「這樣啊……」教授注視的目光隨著涵義更深一層,「……都還適應吧?」   「是,目前沒有問題。」   蕭藺以為對話已經要結束,下一句大概是「老師要先去開會」或是「那我有課」,沒 想到教授的腳步沒有移動。   「嗯……」教授清淡的眉配上鏡片底下微微的幽亮,說不出的深邃,「……那滿好的 。是下午的課?」   滿、滿好的?隸屬於研究所必修課程……好在哪裡?蕭藺開始摸不著頭腦。   「是,今天下午。」教授是擔心他?他的成績?   「……在系辦旁邊那間會議室?」   蕭藺認真的回答眼前的問題,「嗯,沒錯,現在研究所的課都在那邊上。」   「所以……」蕭藺等著教授的下一句話,總是帶著未知的恐懼,「……離系辦很近啊 。」   是、是離系辦很近啊?但是……但是這到底是……要把話說完啊?蕭藺無法想出什麼 具體的話來回答。   「有空的話,可以去系辦走走……」教授接著這樣說。   走、走走?沒事為什麼要去走走?蕭藺望向教授,范頌銘倒是把目光轉到手上的文件 上去了,「有時候會有些通知什麼的。」   教授詢問的眼神再次過來,蕭藺被點頭魔咒加身,於是拿著外套的背影走遠了。      學弟才剛坐下來,大學長就笑了。   「學弟,你真的知道老師在講什麼嗎?」   蕭藺眼裡大學長的笑容有點欠扁,「……那學長你知道老師在講什麼嗎?」   看著蕭藺,學長還是忍不住嘴角的抽搐,「我知道喔……過一陣子你就會越來越習慣 了。」   不想過度逗弄學弟,大學長開口:「老師的意思是,大概是系辦裡我們實驗室的信箱 ,有我的信擺了好幾天,但是我們都沒有去拿的意思。」   蕭藺再拿起早餐吃了幾口,「……那你為什麼知道是你的信?」   「因為老師是跟你說,不是跟我說。」大學長收拾著掉在桌上的麵包屑,「我們老闆 就是這麼迂迴的人,習慣就好。」   「喔喔……所以這是教授這麼年輕就成為理學院院長的原因嗎?」   大學長聳聳肩,接起了正響著的手機。      而真的就如同大學長所說的,蕭藺後來在信箱裡,找到了學長的越洋明信片。   這就是蕭藺剛入學,對教授的第一印象。好聽一點是婉轉,講白一點就是愛繞圈圈。   同時,這也是他除了進實驗室面談的那一天之外,開學後教授第一次開口向他說話。   當初為什麼進這間實驗室?這是個很好的問題。   是沒有老師要收?才不是。   實際上蕭藺推薦甄試時就已經錄取,已經比筆試錄取名額的考試日期都還早,越早卡 位,越多機會,畢竟每個老師每年收的人數通常是固定的。   蕭藺面談了四間,有三間給了模糊的答案,沒有拒絕就是充滿可能。   他在網頁上看過范頌銘的學經歷簡介,范教授簡直是個神人,大約是在大學四年級的 時候以交換學生的資格出國,並且在二十五歲左右就取得博士學位,之後順利成為博士後 研究員,並且在二十九歲因為研究的殊榮被國內教學單位聘為副教授。三十六歲時范教授 的稱呼正式誕生。   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讓蕭藺在到范頌銘實驗室面談的那一天特別緊張。   范教授請蕭藺坐下之後這樣說:「我們實驗室今年應該是會收學生,但是目前考慮的 因素很多……所以你可以先認識我們的學校……」   教授又自面前的紙疊抽出一張,蕭藺接過來看,認出是生命科學系的簡介,「你原本 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可以先看看些大概……」   當然後來蕭藺知道,那是因為教授是理學院院長,理所當然的,成堆的簡介。   那天的教授頻頻看錶,顯然是有事要忙,不過語氣上倒是一派溫和,「你大老遠來, 只約了老師嗎?」   蕭藺照實的:「今天是的。」   「可以多和幾位老師談談,會比較清楚。」   「有,我也有約林老師和吳老師、馬老師。」一句一答的好學生,倒不是裝的,是緊 張得呆了。   教授點點頭,頓了一下,之後又點點頭。   後來教授說可以找學長聊聊,蕭藺道謝後走出了辦公室。   剛剛還有人的座位,應該就是教授口中屬於「學長」的座位目前空蕩蕩的一片,人已 經消失了。   蕭藺猶豫了一會兒是不是該等一等,但是如果教授從辦公室裡出來沒有看到自己的研 究生,倒是見到一個目前不確定會不會收的學生在他的實驗室裡亂晃,也很奇怪。   於是他決定還是先離開,才踏出生命科學館,正想找東西裹腹時,他的手機竟然響了 。   學長那時的聲音聽起來比自己還急,他說,學弟,你走了嗎?喔,還好不遠,老師說 你大老遠來,就這樣讓你回去,不如要我帶你參觀參觀儀器,也好瞭解。   就這樣,因為學長是個好人的模樣,生得也可愛,教授似乎也很照顧學生,他便決定 踏進這間實驗室。   蕭藺在膽顫心驚中寄出E-mail,詢問是否有機會成為教授今年實驗室的研究生。   投入教授信箱的郵件宛如石沉大海,蕭藺自己也不敢貿然再問,一直到筆試入學考試 的名單放榜的當天,才終於收到了回音。   「很歡迎。」三個字,蕭藺等了要整整兩個月。   教授總是讓人摸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      「蕭藺!蕭藺!」   蕭藺回過神,看著在實驗室門口跟他招手的大學長,「……不快點老師的遺傳學會遲 到喔!他很恐怖的準時,你知道的。」   他隨即抄起課本與學長一起奔向電梯。      @      大學部的遺傳學課程,研究生出席本來就是來插花的,真的要聽課,下修大三大四的 專業還比較具有可讀性,至於這種大一大二的必修課程,說難聽點,不過是幫老闆跑個腿 ,搬東西罷了。   坐在位子上的蕭藺,旁人看來上課很專心,但其實他並不是聚焦在專業內容,正確來 說,他都在注意課本之外的……   教授算是瘦……應該算是很瘦,所以就算加了背心,還是能稍微的看出腰身。當然比 起大學長就又普通了。   大學長腰身之動人,遠遠在普通人的標準值外,所以就像在大學生時代寫實驗課的報 告一樣,對於這種明顯超出趨勢線的取樣,不要心虛,直接捨棄就對了。   這是為了營造全體人類的心理健康而著想。   因為教授瘦,連帶的臉上的輪廓就很立體,而且他發現教授喜歡穿兩種顏色,淡藍色 會使他的臉色顯得乾淨,而鵝黃色則是讓人覺得溫暖。後者更是某些男人不敢嘗試的顏色 。   三十好幾的離婚男人,能整潔不邋遢,沒有怪異的脾氣像是苛刻或是只收女研究生, 上下班守時,異常的有條理,這樣已經算是很好的了。   當然,如果硬是要相比,除了腰身,大學長只有幾點贏,一是年輕,另外就是有伴侶 。   他胡思亂想還沒停,而教授的講課仍然在繼續。   「今天我們剛好講到第八章,關於孟德爾的遺傳學說。」   麥克風裡是優雅而不急不徐的男中音,「孟德爾是一位神父,在十九世紀末時,在奧 地利的修道院裡,生活之餘,想嘗試用科學的方式來進行遺傳的實驗。起初他是用老鼠來 交配,但是後來修道院認為一直養這些老鼠,並且讓牠們進行交配是有違道德的,所以後 來在教會的壓力下,轉為使用豌豆……」   教授自顧自的笑了笑,「……其實將花授粉也是讓花交配,實驗總是會受到時代的挑 戰……」   當然,臺下的學生已經睡著超過一半以上,剩下還醒著的,大概又有一半在偷寫實驗 課要交的報告,真的在聽的人寥寥無幾,最認真的大概只有坐在前面第一排的學生,和最 後一排的研究生。   蕭藺看了看前面已經打鼾的小大二……都大二了還這樣,當初自己是個不太菜的菜鳥 時也沒有敢成這樣子……   教授喝了口茶,眼睛自自己的書本上離開。臺上的人看了看前排的學生,又看了看教 室後方的頭顱,雙手撐在了講臺邊。   教授要開始離題了,蕭藺想。   放下課本的師者推了推眼鏡,表情有點淡淡的悠遠,兩眼很寧靜,好像又有點透著光 ,微微露出笑容看著同學,「……當初我大二的時候,也是像你們一樣,上課一直想睡覺 ,社團活動就跑操場跑好幾個鐘頭……老師以前也是壘球隊的喔。」   蕭藺發現有些同學自周公那裡拜別了,有效有效。   「……不過那時候雖然睡的睡,蹺課的蹺課,我也是都維持成績,沒有一科被當掉過 ……我聽說你們這屆普通生物學被當幾個……班代呢?舉個手……幾個?」   還好班代剛剛有清醒,「嗯,好像……二十一個。」   教授接著說:「嗯,剛好配合你們學長姐,就可以重開一班。」   蕭藺發現教授說的話總好像有很多重意思,就好像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聽懂老師的話 一樣。   「……我這一門課,只要用心聽,不會為難你,但是你們可以去打聽打聽,我每年還 是會從最後面抓個整數……畢竟環境的阻力也是一種教育,當然過了自然是有學到東西, 但如果沒有,顯然那是因為你有更多的東西可以學。」   全班完全清醒了,從大二的到大四的,前排的到後排的,有帶課本跟沒帶課本的。   教授走回講臺,笑笑的翻到下一頁,「對了,跟你們預告一下,我會抽空來個小考, 內容就是七、八章。跟你們說就是讓你們有時間準備喔,不會太難,不要太擔心。」   這樣的內容接在剛剛的對話後面,還真是讓人格外擔心。蕭藺想,換作當初大二的他 ,大概也會嚇到開始組讀書會吧。   反觀現在,研究所的課程繁重,報告和作業間雜,然後範圍無邊無際,已經變成以不 變應萬變,但是依然死不掉的情形。   從外校考來這裡,雖然大家不說,但是程度上的差異是一定有的,自己再清楚不過。   而蕭藺想,恐怕教授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下課的時候,教授經過蕭藺身邊,「蕭藺,等等有事嗎?」   蕭藺連忙回答:「沒、沒有。」   這聲沒有回答得有夠心虛,因為身為一個研究生手邊沒有實驗,也不是什麼好事。只 是有些實驗一做就要一天的流程,不能中斷,而下午原本的課表就是連課,一天的時間因 此硬生生的從中間被截斷,就算總計起來時間不算太少,但卻還真的是沒有「可以做」的 實驗。   那些算準在教授說再見時分恰好出現以備脫身的實驗,其實都是不甚重要的打雜日常 工作。   教授流利的接續:「等等我在辦公室等你。那,不好意思,我等等有事要先去理學院 一下,不會太久。」   蕭藺停留在原地,而教授已經先行離開。      @      乖乖的待在實驗室,蕭藺等著外出的教授回來。   實驗室休息的位置後面,隔著一面牆,就是主持人的辦公室。   范頌銘匆忙的進到實驗室裡,轉開辦公室門鎖的時候,向著蕭藺點點頭,而後關上門 。   教授進門開燈,鑰匙聲落在桌面,接著傳出的窸窣聲似乎是因為整理文件與尚未歸檔 的紙張,顯然已經安頓好之後,門才再次打開。      蕭藺在這個時候靠近了門邊。   被叫進辦公室的蕭藺,有些手足無措的坐在桌邊的椅子上。   教授正要開口,辦公室內的分機大聲的響起,「喂,我是范頌銘……」教授用手掩住 話筒,眼睛看著蕭藺,「你等我一下,在這裡沒關係。」   蕭藺點點頭,乖乖的坐在椅子上,卻是難掩緊張。   教授顯然有要事要說,但到底是……蕭藺把自己可能犯過的錯誤全都想一遍,好像最 近的糟糕點是……某日早晨跟前男友爆出的「實驗室分手劇場」。   沒有任何解釋的機會,或者說是根本沒有什麼好解釋的……因為事實就是擺在眼前的 那樣。教授也說了讓他不要道歉,不是嗎?    蕭藺一時心裡煎熬,卻不敢東張西望,一直睜眼瞪著桌上那只鋼杯,時間久了有些呆 滯,竟然還打了個呵欠。   教授掛上電話,舉起那只剛剛備受關注的鋼杯,喝了一口茶,而後在薄霧散掉時抬起 頭,手上往旁邊摸索,拿出的是看起來面目全非的原文摘要,「蕭藺,最近……很累?」   蕭藺抬起黑眼圈很重的臉,眼角掃過那一張顯然是昨日自己又改過,用電郵寄給教授 的摘要,微微的安心下來,「呃……還好。」   「老師以前……當研究生的時候也常常熬夜,所以學會了喝咖啡,」微笑裡,教授眼 光又回到紙上,「不過現在有點年紀,也就比較少喝刺激性的飲品了……」   很確實的關心與問候,卻令人如墜五里迷霧,「……當研究生,也是好久以前了…… 」   蕭藺只能傻笑。   教授在笑容後,慢慢的說:「老師剛開始的時候,第一次用英文書寫,也是東改西改 的,後來文獻看多了,才慢慢比較懂得掌握節奏……」   而這個時候教授抬頭,目光有些犀利,「蕭藺,摘要……不是單純要注意沒有錯字而 已,你也要反覆看自己寫的東西,去比較一下文獻上別人的描述方法,文法也是一個很重 要的點……英文可以慢慢練習,但是我改的地方太多,就會影響你的練習機會……」   教授的語意至此終於逐漸明朗,那雙有些緊迫逼人的眼睛看向蕭藺,讓蕭藺覺得壓力 排山倒海的淹沒過來,說不定還包含了那個尷尬早晨的分。   蕭藺都要汗流浹背了,「我、我會再努力試試的……」   「嗯,還有好幾個星期。」   蕭藺知道教授指的是研討會的時間,在上臺前要發出電郵附加原文摘要給全系上的老 師,而內容亦列入評分標準,這是系上的傳統。   不過,正式上臺前的實驗室Meeting(註1)預講,幾乎已經是下週的事了。   「加油。預講那天……還是要修正同步發給大家。下次要更早開始準備。」這是蕭藺 退出辦公室前教授最後對他說的話。      坐在實驗室的位置上沮喪了一陣,博士班大學長過來,發現今日烏雲密布的學弟,開 口問了一下,換得蕭藺的全盤托出。   「……喔,我可以先幫你看過的。以前學弟妹我也都有幫他們看……你沒有通知我你 要交原文摘要,所以老師他可能看到快昏倒了……因為他以前看的都是『團隊合作修飾後 』的版本。最近忙到忘記你的報告預講日期要到了,現在是有點太慢,以前我都跟他們說 提前一個月就要開始寫……」   「……」   那張紅線多得恐怖的摘要輾轉被博士班學長拿在手裡,馬上被精闢解讀,「你的錯字 ……多到有點嚇人,老師對這點就像是掃描器一樣很敏銳的,他會覺得一個兩個字是失誤 ,但是連篇錯字就是不用心……喔這裡,文法錯誤……對於已經證實的實驗敘述要用過去 式,然後……這是什麼?這句一定是前面學Paper(註2)寫,後面自己改關鍵字,結果整 句變成四不像……」   在博士班學長的驚嘆連連中,碩士班學生繼續被學長高速運轉的小宇宙燙傷,默默的 開始註上筆記,而後看著學長把自己構思二十分鐘才表達出來,橫跨版面兩行的一句原文 句子瞬間用藍筆劃掉,那股俐落與直接簡直和教授如出一轍,而後下手寫幾個字就解決了 問題,意思也直接清楚。   在一個鐘頭後蕭藺手上拿著兩張紙左右對照,左手是教授的紅線地獄,右手是學長的 藍色天堂,而他必須在中間建造出一個哭笑人間。   終於上完下午的課,蕭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望著摘要發呆,在教授例行的道別之後 ,學長也離開了,他抱著自己的筆記型電腦,又成了為實驗室上保全設定,最晚走的那一 個。      @      轉眼已經是預講報告當日。      陰雨綿綿裡,蕭藺徒步走到實驗室大樓,墨綠色的雨傘有些舊,打著傘竟然擋不住雨 ,雖然沒有弄濕鞋子,但還是濕了褲腳與外套的邊緣。   在會議室裡閉關練習了一個早上,剛開始還很有幹勁,但是疲勞感與緊張感逐漸瓜分 掉那份專注,漸漸的,他腦子變得有些空白,察覺到自己停留在同一張投影片已經超過二 十分鐘,蕭藺考慮是否該去找學長姐聊一下天也好。   這時候熟悉的聲音打斷了蕭藺漫出軌道的猶豫。   「學弟?幫你買午飯吧?」   蕭藺從自己的筆記型電腦中抬起眼,把投影片縮小,伸了個懶腰,「午飯……還是不 用了,謝謝學長。」   博士班學長倒是露出挺擔心的模樣,「你這樣不吃東西行嗎?你也沒吃早餐對吧?會 成仙的。」   學長手上大小相異的成串鑰匙相互撞擊,聲音響亮,在蕭藺聽來,很有家的感覺。   他不自覺的看了看桌上自己的鑰匙圈,一隻實驗室,一隻公共儀器室,一隻宿舍,相 較之下有種孤家寡人的小小感傷。   所以這個時候大學長還沒放棄的勸說,忽然就讓蕭藺心中一溫。   「我從前第一次為了研討會預講也緊張到吃不下東西,但是回答老師問題的時候就覺 得腦子好像電池用完的兔子那樣一動也不動耶,」杜熙唯大學長繼續循循善誘,「……不 然這樣,喝個飲料吧?至少有點醣類?」   「好。」這次蕭藺帶著微笑點頭。   學長總是很照顧大家,坐在位子上的蕭藺想,是不是有家室的男人就會比較懂得照顧 別人?   會議室的門因為學長的離開而再度被關上,眼前是第六次修改後的原文摘要,以及等 等Meeting要用的投影片,蕭藺恍惚的感覺油然而生,說不上是因為自己確實沒吃早餐, 或是真的需要吃中餐。   之後應該要面呈教授的摘要,反覆修改時兩人總是很剛好的錯過,變成蕭藺遞出去的 時候只能躺在教授的信箱,而收到的時候,都只有留在自己休息桌上的,用書寫體改成一 片混亂的稿子。   揉過雙眼,接著是一陣胃痛的感覺,蕭藺手上已經拿著學長買回來的阿華田,卻沒有 想喝的欲望,勉強用吸管啜飲了幾口,簡直食不知味。   隨著牆上掛鐘的指針越來越靠近正式Meeting的時間,蕭藺的胃痛就有越演越烈的趨 勢。   「學長,加油。」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學部大三大四的幾位學生,從門口魚貫的走進 來,對著蕭藺投以鼓勵的手勢。才不過幾分鐘,有修專題研究的大學部學生已經全員到期 ,坐在位子上。   大家走過前排位置的時候,都自己動手拿了最近一次修改過的中英對照摘要,但是蕭 藺自己都已經不敢再想,那裡面到底還存在多少教授一眼就看得出來的錯誤。   又過了一會兒,蕭藺旁邊的椅子有人坐下,溫和的笑容,正是個性煦人的博班大學長 。   「……放輕鬆。把臺下的人都當成西瓜就可以了。」另一個博士班學姐放下摘要這麼 說。   蕭藺打算自動忽略剛剛他眼角掃到,學姐把某部分原文劃線的意義,「……我腦袋裡 好像已經完全裝滿西瓜了。」他勉強的笑了一笑。   入座的次序往往有著它玄妙的規律,例如最早到的通常是雜魚大學部,偶爾嬉嬉鬧鬧 ,注意力集中在今天會後的點心;再來是有做專題研究的大學部學生,他們會挺認真的看 摘要,但是通常中文讀完還是不知道今天主題是什麼;再來是研究生,一定帶隻筆,會趕 著在聽報告前把中英摘要掃過一遍,你都還沒講,他們肚子裡就往往已經有了一兩個考慮 ,等著你拿出答案,或是拿不出答案。   這間實驗室的研究生共有三個,一個是年資最高的博士班學長,也因此被泛稱為大學 長,再來是剛剛成為博士生的學姐,接著,碩士生只有一個,就是蕭藺了。   目前投影屏幕呈現垂直排列的左右長桌,幾乎都已經坐滿。與報告者落坐在同側的都 是研究生,而另一側清一色都是大學生。   實驗室全員已經到齊,而通常一個會議裡壓軸的,往往就是那個主持人。   沉穩的皮鞋聲由遠而近,最後停在兩側長桌末端打橫,唯一與屏幕平行,可以直接正 對投影內容的桌邊。   教授到了,研究生就都抬頭微笑而後低頭。大學生則是更認真的讀起不知道在寫什麼 的摘要。   金屬鋼杯被放在桌上時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和雷射筆撞到桌面的連續音節混合在一起 。此情此景不知為何讓蕭藺印象分外深刻。   這就是他的老闆,說十句話總有九句讓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的范教授。   而按照不成文慣例,唯一讓大家聽懂的那句,也是透過大學長修練多年的翻譯以及分 析所得到的結論。   「時間……差不多。」教授在座位上安頓好,停下來幾秒,似乎在確定時間,蕭藺眼 光飄過去,那份自己先列印給教授的投影片文件正乖巧的躺在桌上,「那我們就開始吧。 」   接收到教授直視的目光,蕭藺握著雷射筆的手心開始出汗。   蕭藺亂了套的思考終於停下來,清了清喉嚨。胃是不痛了,但是肚子開始疼了。該死 的身體。   打消了原本站起來以示誠意的報告,蕭藺就這麼坐在椅子上,面對今日的聽眾,開始 了開場白:   「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今天我的題目是Study of the molecules associated with A……(與A分子相關的研究……)」   ……   一張投影片換過一張,偷瞄著底下的頁數,第三十張,「所以說,先前的研究顯示… …咳咳,細胞生長的抑制是……咳咳咳……透過……咳咳咳!」   蕭藺知道自己喉嚨突然啞掉是有原因的,連日的熬夜,減少的睡眠和飲食,無形的壓 力……   奇怪的是肚子不痛了。   另一方面,蕭藺對於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分神去想這些無謂的事,感到十分好笑。   「喝口水吧。」教授忽然這麼說。   大學長遞過那杯接近滿杯的阿華田,蕭藺順從的喝了幾口。   碩士生馬上再回到報告的內容:「抱歉。所以說,先前的文獻指出,細胞生長的抑制 是透過抑制細胞增生和促進細胞凋亡,而其中在郭2008年的文獻中,指出在X穩定細胞株 中轉染……」(註3)   報告過程中蕭藺又啞了好幾回,不過他清清喉嚨就繼續講下去。   畢竟剛剛喝阿華田的結果顯示:這種濃稠的液體是毫無幫助的。   「而我的Specific aim(目標)就是比較兩個細胞株在促進細胞凋亡上……」   教授振筆疾書的聲音破空般響起來,蕭藺覺得大概是完了。   最後,投影片停在第五十張,Thanks for your attention(謝謝您的聆聽)。   下面小小的字這樣寫:「熙唯學長、薏玟學姐、蕭藺、妞妞、小胖、喵喵祝老師教師 節快樂!」   蕭藺的話一消失,現場就只剩下一片寂靜。教授緩慢打開保溫鋼杯,低頭喝茶時鏡片 上都是煙霧,說不出是哪種表情。   「摘要……還要再改。」教授遞出那份顯然有所塗改的紙張,而後被研究生們團隊接 力,到達坐在遠處的報告者手上。   鋼杯被移開,「投影片……我們從第一張來。」   教授的目光直接而專業,「嗯,就是這張,你定的題目沒有問題,Study of the molecules associated with A……(與A分子相關的研究……)」   教授解釋了一陣,「……所以說,你知道用Molecules(分子)這個字的意義,就是 老師不希望你非常深入的切入Mechanism(機制),而是希望你只要找出可能的途徑,例 如是經由粒腺體或是其他……你知道我的意思?」   蕭藺點頭。   「那,下一張。」手指聽話的移動。   教授低頭翻了筆記,「這張上你要講的是有關病毒在世界上的分布,然後下一張…… 這張上你剛剛是不是有提80%這個數據?還是說老師漏聽或是怎麼?」   蕭藺看向教授,「是,教授,我有說,但我是指臺灣的感染人數……」   「但你投影片上沒寫。」   教授看著低頭的學生,「我想,講述的內容還是要以投影片為主比較適合。」   蕭藺點點頭。   「接下來到第八頁。」   「這裡……」教授沉吟了一下,「引用的文獻稍微少了點,可能需要充實一下……熙 唯,可能需要你幫忙他。」   大學長向教授點點頭,然後又向蕭藺微微笑著。   不過顯然蕭藺呈現另外一種的僵硬狀態。   而他的肚子好像又要痛了。   「接下來……」教授的聲音總是帶著說不出的威嚴,「這裡你講得很好。」   蕭藺這下死死盯住自己的投影片了。   「你把這篇Paper(原文文獻)和前面的地方連接得很好,這個轉折很不錯。」   而後竟是喝茶的聲音,蕭藺沒抬頭,連氣都不敢喘一個。在研究室裡教授就是老闆, 老闆一喝茶,大家都喝了茶,當然,正忐忑的那人除外。   「接下來大致上也都沒什麼問題。」教授手上的紙本,在一片安靜中翻頁都聽得見聲 音。   「Specific aim(目標)這部分……」語氣裡的遲疑顯示出教授正在斟酌用詞,顯然 接下來要講的問題有點大,「你比較這兩個細胞株的表現,似乎沒有辦法表現出目的性… …在這邊上,熙唯你有沒有什麼看法?」   「……似乎是這樣,老師,因為他是做抑制細胞凋亡分子與促進細胞凋亡分子的比較 ,這樣是不是除了現在已經初步做出的粒腺體途徑之外,再讓他去找……」   博士班學姐也加入意見:「最近的研究有人是用螢光的方法……」   老師已經和博士班學長姐討論起來,蕭藺剛開始還能聚焦在一些原文專有名詞上,但 隨著句子中使用的原文越來越多,越來越艱澀,而說話速度也越來越快,讓原本就已經需 要思考的內容變得越發深奧起來,導致報告者呈現鴨子化狀態,簡而言之,就是鴨子聽雷 ,而且不能移動,注定被雷擊中的情形。   「所以,蕭藺……」教授在一片討論聲浪之中抽空回過頭,「你知道老師的意思嗎? 」   蕭藺要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胃痛也不全然是,肚子痛也不全然是。   大學長出來解了圍:「老師,我會再跟他確定一下內容。」   「嗯。」教授顯然認為這樣是可行的,伸出手向著投影屏幕,「所以Preliminary result(初步結果)……」而後投影的部分出現雷射筆的光點,綠色在視覺裡圍成一個圈 圈,「……我只接受後面我們剛剛說的那張蛋白質電泳,前面那兩張比較並沒有實質上的 意義,所以標題不能放Preliminary result。修改一下。」   大學部可能不懂,但研究所的學長姐們顯然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這樣……自己就等 於下下週在研討會的正式報告上,只剩一張Data(實驗數據)了啊。   博班學姐看了蕭藺一眼,而後把眼光轉回摘要上去,教授忽然開了口:「蕭藺你也不 要覺得挫折,剛到實驗室前期也都算在摸索、學習,當初熙唯也是磨了好一陣子的。」   大學長臉上的笑有點苦。   「那我要說的差不多就這樣子。熙唯、薏玟或是其他……」教授的眼光環視了大學部 一圈,「……有沒有什麼想要補充的?」   這時候博班學長說話了:「學弟,第十八張,引用文獻的圖時,你說……這個分子有 被Upregulation(正向調控)的情形,但是應該是剛好顛倒,是Downregulation(負向調 控)才對。」   蕭藺忽然醒悟,「是,沒錯,我說顛倒了。」   教授也出聲:「嗯,的確。」教授摸著雷射筆,淡淡的笑,「這是熙唯發的Paper( 原文文獻),果然是作者最清楚。」   教授笑了,全場就跟著笑了。   包括被雷擊中還東倒西歪的碩士生。   毫無預警的,教授的目光由研究生身上轉到從開始到現在只等著吃點心的大學部雜魚 ,「……嗯,你們聽得懂嗎?」   大學部學生很多個瞬間低頭面無表情,有修專題研究的其中一個點頭,兩個沒出聲, 一個搖頭。   面無表情,認真看桌子的就是有聽等於沒有聽;臉色僵硬沒出聲的就是印象模模糊糊 ,但說不出問題在哪;搖頭的就是明確的知道自己沒有抓住重點;點頭的是有一定的基礎 ,能教的比較多了,後面有動作的兩者都是未來可能的棟樑。   教授觀察完,放下貼在額上的指頭,眼睛從筆記上提起,「……不懂的地方,你們可 以問學長喔,Meeting的意義就是可以互相學習。」   小毛頭不安的看看教授,看看學長,看看大學長,最後握緊筆,翻了翻剛剛桌上有寫 字但實則不知在寫些什麼的紙,無言在蔓延。   有人提起勇氣:「那……學長,可不可以再講一次第二十二張投影片。」   投影屏幕出現的是其中一張電泳圖。   「這樣……」教授接口了,「你們這張不能理解……這張是用免疫沉澱……」看到學 生渙散的目光,教授將問題丟向另一位在場犯傻的人,「嗯,蕭藺,你可能需要為他們解 釋一下,什麼是免疫沉澱法。」   「就是……就是……」蕭藺臉熱了一陣,「把萃取出的蛋白質拿去跑膠,跟一般蛋白 質電泳是一樣的,只是他用一種特殊的珠子接上有親和力的……的……」   全場的目光瞬間又凝集在蕭藺身上,他覺得現在的自己甚至比報告的時候還要緊張。   蕭藺解釋裡,用專有名詞時緊張得不得了,怕用錯,更怕自己講得立意根本都不正確 。   不一定要萃取過吧?還有特殊的珠子這種講法……大學長在心裡默默的碎碎唸。   「這樣你們聽得懂嗎?」教授看看頭頂冒煙的大學部,又看看臉要燒起來的碩士生。   教授眉頭一點微微的蹙,不過很快就平緩了。   這個時候蕭藺緊張到幾乎快喘不過氣了。   教授起身到身旁的白板開始繪圖,調整了講解的方式,由淺入深,讓在場不同層次的 人,都能簡單清晰的瞭解內容。   大學部學生貫通了,在教授再次的詢問中回答:「所以免疫沉澱法,可以說明A、B蛋 白質是有Interaction(交互作用)的。」   教授點頭,所有的人都點了頭。   為了讓學弟妹不要發太久的心臟病,大學長開始發言了:「老師,」他手指著某張文 獻引用的比較圖表,「這篇文獻在這裡說……」   蕭藺看見一個觸類旁通的認真小朋友開始作筆記,而後所有的小朋友都拿起了筆。   而他低頭看到的是自己抖到不成形的字跡。   教授跟著大學長的步調,回到投影片的某部分內容,提了幾個點,博士班的大學長跟 老師討論了起來,而學姐偶爾插進一兩句話,大部分的時間裡,蕭藺都無法接上語意,每 一個字都聽得懂,但是串在一起,沒有一句完全懂。   明明討論的切入點都算是稍微能夠瞭解,但隨著整句裡面越來越多的專業名詞全都變 成原文,蕭藺的頭再次跟著越來越大。   大學長看著學弟硬擠出來的微笑,而學姐也覺得該是時候了,兩個人暗暗交換眼神, 於是學姐出了聲:「啊,老師,吃蛋糕吧,教師節大家買的。」   大學長站起來為大家分切蛋糕的同時,蕭藺原本已經站起身想幫忙,但一陣頭昏眼花 ,他只能暫時先坐回位置上。   好像是血糖過低。   「你是不是身體不好?」教授忽然這麼問。   「沒、沒有。」如此突如其來的關心,讓蕭藺微微一驚。   而教授微笑向遞過蛋糕的博士班學生道謝,眼神又轉到蕭藺身上,「你平常有時候也 很沒精神。讀研究所壓力很大,要做的事很多,所以身體很重要。」   蕭藺這下胃痛與肚子痛一同轉化成頭暈,眼前一陣白花花,腦子裡卻是想著,平日相 見到的次數除了「早安」和上課以外那麼少,教授哪裡來的機會能夠看到沒精神的自己呢 ?   不知道如何應對,蕭藺選擇最保守的答法,「好的,教授,我會注意。」   「吃午飯了嗎?」剛恢復過來,聽到語句時,蕭藺才驚覺教授站在自己身旁,手上遞 著一塊蛋糕,「這給你,不要不吃飯,很傷身體。」   蕭藺能做的只剩下一直點頭。   「那謝謝你們。」教授手裡拿著學姐又塞過來的蛋糕,「老師收到了。不過我有事, 要先離開。你們慢慢吃,再討論討論沒關係。」   教授目光對上蕭藺的,「今天……報得不錯。」而後便離開了會議室。   教授前腳離開,後面討論室馬上就變得鬧哄哄,反映出兩極化的生態。   蕭藺在心情放鬆了之後,想起那份摘要,叫住了學姐要跟她討論,卻反而被勸著吃點 東西再說。於是蕭藺乖乖的面對著蛋糕,這才仔細看了巧克力上的圖案。   「學長,為什麼買巧克力口味的啊?而且還是愛心圖案……」面對著在奶油裝飾裡分 外華麗的愛心,蕭藺顯得有點無奈。   大學長由調解大學部櫻桃分配事件回過頭來,「是你學姐說要向老師表現我們的愛啊 。」   學姐一臉笑吟吟,直接沒收了直嚷狗腿那幾個小朋友蛋糕上的櫻桃,「而且老師剛剛 把他的愛心送給你了喔。」   蕭藺抑制住噴出嘴裡內容物的欲望,硬生生把那口飲料灌下去。   其實巧克力蛋糕是蕭藺討厭的口味,但想起剛剛教授口裡吐出的叮嚀,他難得的把蛋 糕吃了下去。   「其實老師今天中午也沒吃的樣子。」大學長忽然這麼說。   「啊?」蕭藺停止咀嚼最後一口蛋糕。   學姐一個擊掌,「喔,對,我記得老師今天十一點的時候就直接去理學院開會了。剛 剛又塞給他一塊蛋糕果然是對的。」   蕭藺木然的吞下那口微甜又有點苦澀的巧克力滋味,心裡卻有點亂起來。   食物瓜分完畢,大學部學生迅速食畢,沒幾分鐘人就閃得差不多了。大學長與學姐邊 吃邊聊,除了剛剛的報告內容之外,也討論起彼此最近的實驗。   蕭藺到這個時候心才稍稍的有些安定下來,能夠有些思考。   他知道教授是在安慰他。   包含在中途就被打斷而發問的,大學部看似隨意但是實在的問題,自己搖搖欲墜的回 答中,包含老師後來的疑問,都是大學長出手挽救的。   身為教授,不可能不知道。   學姐知道大學長吃東西特別慢,於是自己吃完之後就先收拾了桌面,而後乾脆去倒了 垃圾。   在會議室裡只剩下學長的時候,蕭藺終於開口:「學長,我是不是報得很糟……」   大學長吞下自己盤子裡的最後幾口蛋糕,舔舔嘴唇,可愛的樣子算是心靈的另一處慰 藉,「為什麼這樣想?」   「因、因為老師好像在安慰我……」   蕭藺越說越小聲,甚至後悔開口問了這個問題。   「……老師當初也是這樣跟我說的喔。」   ……咦?蕭藺抬起頭。   「老師的不錯就是指『可以』,包含可以繼續努力,」由於蕭藺依舊沉默,大學長試 圖把話題牽扯到比較輕鬆的方向,「像剛剛,他最後又說了『老師收到了』,那句話的意 思就是在感謝大家的教師節祝賀……一個詞在他嘴裡總是不明不白的,讓大家搞得糊里糊 塗啦!」   蕭藺嗯了幾聲,還是頗為喪氣的樣子。   大學長不再多說話,開始幫忙收投影機或是排椅子。   最後準備要離開會議室的前夕,大學長才開口:「學弟,終於報完,今天可以放鬆一 下囉……剛剛老師提醒的問題,都是你要回去作的功課,你研討會的時候,那些更深奧的 問題,都有可能從這裡衍生出來。   「不要太急。放下身段,學到的都是你的……不要怕問學弟妹,他們畢竟待在實驗室 裡的時間比你長,某些東西比你懂是正常的……也不要怕被問,因為這次答不出來,回去 好好找答案,下一次你就會答得很好。」   「……嗯。」   「這可不是安慰喔。你很努力,那是個好的開始。我相信老師都有看在眼裡。」   鼻間還是巧克力的香味,眼前是大學長的微笑,蕭藺忽然就覺得這一切好像很有療傷 止痛的效果。      ----------         註1:Meeting,原意指會議,在實驗室中通常泛指該實驗室中成員與主持人在研究方 面的小型討論會,常用於讓研究生進行文獻閱讀報告,或是提出實驗進度和成果供大家檢 視、檢討,算是研究生極為日常的一環。      註2:Paper,在實驗室中多指為原文相關文獻,以及該領域專業原文期刊。      註3:生物領域的口頭報告中,對於引用的文獻,通常會提出作者姓氏及年分加以輔 助,姓有助於聯想此人之前與之後的著作,年分則助於釐清此研究當時已知的相關技術背 景,以及是否有後繼發展可續追。在文獻引用的書面索引上只留下作者的姓,而名只剩下 縮寫也是很常見的慣例。 -------   第二章      在遺傳學課堂聽課對蕭藺來說算是一種……休閒。   平日研究生修自己的學分是煎熬,帶大學部實驗課是地獄,只有這種旁聽,不需要考 試、不用報告、光明正大不能做實驗的時間,簡直就是世外桃源一樣的存在。   今天的遺傳學正課之前,蕭藺早上就收到了手機簡訊,大學長要請假。   文字內容的語氣和平常不同,以往大學長都會寫:「我今天沒辦法去了,如果老師問 起,麻煩跟他說我今天身體不舒服,謝謝你喔。」或是類似「學弟,我下午才能到了。助 理如果有問題,請她打給我喔。」這類有點可愛又客氣的語句。   今天收到的「今日請假」,簡直就像是別人替他傳的。   蕭藺還在胡思亂想,忽然聽見皮鞋聲,一下子發覺教授正走向門邊的燈鈕。   什、什麼?啊,還在上課中的!教授什麼時候放投影片了?自己竟然這麼不注意,以 往都是大學長跟他一起來上遺傳學,杜大學長都會在教授放映投影片時幫他關燈,但是今 天他沒來,所以自己應該自動補上……天啊,怎麼這樣不小心,發呆一定被發現了!蕭藺 想要起身,卻連屁股都沒有離開座位,燈就已經在教授手上熄去。   那個手執雷射筆的人回到講臺,很意外的沒有馬上開始內容,反而手緩緩的搭上講臺 ,遲了一會兒,在安靜中開了口:「你們……這樣不太積極喔……我是說班代,我是不知 道其他時候你們跟老師的互動,像是老師上課前,把黑板擦乾淨,或是準備板擦,搬投影 機或是開關燈這些事情,基本上學生應該要主動一點……」   由於教授在遺傳學教學時喜歡在黑板上寫下簡單的提示,之後放映投影片,當他當他 覺得需要補充重點時,又會再次用到黑板,所以遺傳學常常需要在上課期間升降投影屏幕 與開關燈。這也是范教授研究生們之所以會跟去上課的原因之一。   蕭藺不確定教授剛剛的發言,是說給臺下的大學生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猶疑裡,教 授站到第一排的位置,背向學生,「所以我們來看,在基因型是AaBb的合子中,其子代F1 如果自交……」   在一片沙沙的筆記聲中,蕭藺聽見了電子錶嗶嗶的整點報時,亦即下課鐘聲不遠了。   正開始準備合上筆記本,教授也明白的表示課程到一段落時,蕭藺即時動身,就像學 長在場時主動幫忙升降投影屏幕,這時候意外的聽到教授的補充。   「那個……班代……」全班剛剛要喧嘩起來的氣氛又安靜下來。   教授眼光投向學生,「我剛剛的意思不是針對你,是說現在的學生其實應該主動點, 之前我們老師間也有討論到這個問題……研究生學長們其實是幫忙你們做了原本你們該主 動負責的事。」   蕭藺慢慢確定了剛剛教授想說的應該是對於總體大學生的……社會教育,心裡總算是 鬆了一口氣。   而范教授的經典絕技再次現身江湖。   臺上的聲音平穩,「帶過很多年學生,其實每一屆的特色都不太一樣,說不定你們班 比較內斂……」   內斂?是悶騷又喜歡碎嘴,但所幸天性易滿足,是以能睡則睡,要交報告就趕快偷寫 完再睡,不能睡、不敢睡和睡太多以致於睡不下去的,就有義氣的打開課本為大家頂著, 順道安慰或抒解一下教授們因為研究而長期苦悶的心吧?   蕭藺大概知道這個班級的風格,因為自己正是帶這班實驗課的小助教。   腦內劇場演完了一輪,蕭藺回復注意力,而教授的圈子還沒兜完。   「……也就是說,這樣才能帶動教學相長的氣氛,你們知道老師的意思吧?沒有…… 特別針對哪一位的意思,但是這部分是大家都應該要注意的……」   蕭藺心裡想著,就算教授想把話說得婉轉,但這些小朋友其實也沒有認真在聽吧。   閤上筆記本的時候,蕭藺看見教授端著他的鋼杯,從前門慢慢走了出去。      趁著中場下課時間,蕭藺趕著搭了四樓教室外的電梯,匆忙的走到一樓實驗室前,正 拿出鑰匙準備開門,這才發現實驗室裡有人。   還以為是大學長現身,結果座位上學長的位置仍然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生物活動痕跡 。   倒是教授辦公室的門是開的。   這……顯然教授走樓梯的腳程比坐電梯還快。      蕭藺在實驗室的座位上坐下,眼前是被再次駁回的摘要,正是從教室趕下來的自己想 要拿的東西。   在微妙的自我惱怒裡,蕭藺把它夾進筆記本裡。   他抬頭看著這學期的課表,想起研討會報告在即,簡直是生不如死。   蕭藺最近為了實驗進度和課程報告相煎,完全如同蠟燭兩頭燒,還要調整那份看到爛 掉然而卻事倍功半的摘要,投影片更是一改再改照三餐改。目前他已經練就一身功夫,包 含得到大學長曾經三十六小時不睡的真傳,重點是竟然還可以在實驗課耐著性子修理小大 一,在老師的遺傳學上眾人皆睡我獨醒,他實在是佩服自己。   當然他更佩服學長。   因為他經歷過的顯然學長都經歷過了,而且不止沒死掉,還貌似活得不錯,傳說中的 女朋友也沒為了研究生的宅宅生活而落跑。   而且學長的資格考也已經通過了,正式的邁向Ph.D.(註1)之路。   蕭藺隱約覺得大學長像是跟在教授後頭急起直追。   反過來,他就會看到自己。   幾個關鍵字還可以,但是一旦深入,就聽不太懂太專業的東西;實驗從主題到考慮, 甚至是實際的設計都漏洞百出;一場演講,學長能問五個問題,自己卻連內容都不太能確 定;上臺的時候學長總想著要如何完整回答問題,而自己則是要想辦法聽懂對方想要問的 問題。   高低立見分明。   研討會的摘要,學長一天之內就能讓教授看過,滿意的定稿。   而眼前的摘要則是來來回回已經修改第十五次,教授的塗改已經連藍色紅色墨水都不 能盡善表達,必須連螢光筆都出動。   蕭藺無奈的開啟筆記型電腦,準備修改檔案。   剛連上線,例行性點開電子郵件信箱,新郵件是前男友,是……就是讓蕭藺在教授面 前強迫出櫃的那一位仁兄的E-mail。   「真希望,你的世界裡除了讀書還能有些其他的事。我知道你很忙(你始終都很忙) 。忙在一成不變的生活裡。天那樣的藍,你有多久沒有出來看看?真正看見?」   他冷笑裡把那封郵件讀了三遍。   真希望,自己的實驗只要有做就有Data(實驗數據)。除了讀書之外、報告之外、研 究生考試標準70分以上算不當掉之外以及當實驗課小助教之外,原文文獻也都可以順利讀 完,而且都有讀懂,而且都是可以派上用場的文獻。也希望上班時是藍天,下班時也是藍 天——但那不是因為根本沒有回家睡。   套一句大學長常在他為實驗失敗而沮喪時,拿來為他打氣的名言:「實驗要是有那麼 好做,我為什麼還會在這裡?」   總和生活所有,自己一直是個半調子。   想動但是不能動的壓迫,躺在胸口,說不出的鬱悶。      「……蕭藺?」   忽然意識到是教授在叫自己,蕭藺瞬間從前男友的郵件中回神,嚇得迅速從座位上站 起來。   而像是要緩和對方受驚的情緒,教授溫和的笑了一下,「……等等,你也還會去上課 吧?」   「是、是。」   教授騰出手,把剛剛夾在腋下的DVD抽出來,蕭藺順著遞過來的動作接過了,「老師 東西有點多,這你就幫老師拿上去吧。」   接過DVD的時候,蕭藺看著教授從旁邊的書櫃上拿起更多的東西,「教授,我還可以 拿,還需不需要我幫忙什麼?」   現在的教授左手正抱著兩本原文書,右手執著慣用的那只鋼杯,前臂上掛著小型筆電 的袋子,領口還夾著沒有取下的麥克風,而細長的電線不規則的沿著襯衫排釦延伸到腰際 ,無線麥克風的小黑盒。   應該是非常繁複的構圖,但是教授卻看起來總是俐落。正好配上他的回答:   「喔……沒關係,老師可以。老師要先走。」   目送教授離開之後,蕭藺心裡又開始埋怨大學長今天為什麼沒有來。   以往自己陷入自己的糾結情緒中,都可以跟大學長說些無關緊要的事,而他接錯神經 的回答都可以讓自己迅速精神起來。今天學長不在,蕭藺自己叮嚀自己要好好的保持那過 度樂觀的心態。      再次上課時,投影片和課本的幾次切換中,雖然上一節課教授說了那些是學生該負的 責任等等,但他還是替補了學長,負責幫教授關燈開燈。   沒多久,教授開始播放之前預備的短片,單槍投影裡教室暗了下來,開頭的簡介裡, 教授發現學生的不投入狀態。   「……你們是不是需要中文字幕?」   蕭藺發現教授的問話被沒有回應,轉頭問了其中一隻小鬼頭:「你們聽得懂原文嗎? 」   結果搖了一整排的頭。   教授的目光和蕭藺對視了一下,而後走向投影的機器。   投影出來的畫面顯示了操作者的生疏,沒有等教授呼喚,蕭藺自己走了過去。   「……嗯,老師有點……你會用嗎?」黑暗之中見不到教授完整的表情,但是似乎有 點困擾。   蕭藺點點頭,嘗試了一下,順利的呈現了中文字幕。   片中「人類的遺傳祕密」字樣出現之後,蕭藺便慢慢回到牆角的座位。   以為放影片的時候,教授應該就會離開,而後把收片子這種事交給研究生處理就好, 但是沒想到,教授竟然默默的搬了張椅子放在蕭藺的右前方。   蕭藺一邊看著螢幕一邊發呆的時候,忽然卻噓聲四起。   被引回注意力的蕭藺,正好看到眼前影片,正用兩邊分鏡呈現對比的資訊。   教堂的婚禮,新郎新娘的笑顏;相對的另一邊,是一對同志情侶的擁吻。   「噓!」   「不蘇服(不舒服)啦!」   「GAY!GAY!」大二的一些男生在底下起鬨,一時雜音哄然。   蕭藺不敢作聲,維持著二號表情,就是除了安全的一號表情之外,假裝認真兩眼垂直 投向前方,嘴角保持水平角度的標準姿勢。   又低下頭前他剛好看見教授搖搖頭,低低的說了聲:「……小朋友。」   教授……是怎麼看待同性戀情的呢?蕭藺試圖阻止自己胡思亂想,但是顯然有點失敗 。   撞見了與男人拉拉扯扯的自己,現在的教授……對於旗下的研究生是這類人物又是怎 麼樣的想法呢?   他是沒有說什麼,但是他說了的事都不清不楚了,不說的事……   蕭藺真的不敢想下去。   影片終於結束,教授只是很四平八穩的用平常的口吻:「記得下星期要交心得報告… …」剛剛安靜的教室又變得喧嘩四起,沒有理會大學生的哀兵政策,教授接下去道:「… …五百到一千字,各位。下課。」   蕭藺故意慢慢收拾東西,等到教授前腳離開教室,隨後才準備走人。   教授不尷尬,他自己卻覺得尷尬。   恍神裡,蕭藺慢步到達電梯前,伸出手指按了向下的按鈕等待電梯,此時電梯門口卻 馬上就開了。   而教授在裡面。除了教授之外,並沒有其他人。   這下蕭藺就算要避也避不了,不走進去或是當面離開顯然都非常不禮貌。   教授像是看見學生臉上的驚訝,稍微解釋了一下:「……剛剛坐錯方向了。」   蕭藺跨步走進,他回應教授一絲笑容,而後低下頭。   黑眼圈大方的落在白皙的皮膚上,映在范教授眼裡,很自然的接了下一句:「……你 還好吧?」   是指什麼?……是怕自己……因為那部影片受了刺激嗎?蕭藺握緊了手上的DVD盒, 眼神有些驚懼,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黑眼圈很重,研討會要到了,但是該休息還是要休息。」   蕭藺按住剛好到一樓的電梯門,想讓贅物滿身的教授先走,教授亦沒有遲疑的先行離 開。   後來蕭藺才想起,自己連還好這種程度的回答都沒有說。      @      真正的研討會如同浩劫,內容從實驗設計到初步結果,還有反覆修正卻仍然存在的原 文錯字也被提出來,投影片的配置從字體沒統一到參考文獻的附注方法、年分都被盯到, 幾乎每一張投影片都被轟炸得體無完膚。   蕭藺在開放提問的時間裡,文不對題的答案讓場面變得更難收拾。   指導教授總結時范頌銘給了學生面子,但是語氣裡還是強調文獻閱讀的數量顯然不足 ,基礎的知識有待加強。   縱然不理想,但和同一屆的同學比起來,也不算是太差。   大學長有名言:人人都被電,此乃必經的訓練。   研討會結束,毫無喘息,隨即實驗室的研究所成員立即接獲教授親發的電郵通知: Proposal(學位攻讀計畫書)在一個月後是死期。   「……那是什麼?」蕭藺指著大家信箱裡同時收到的那一封郵件發問。   一字排開的三臺筆記型電腦,其中有兩臺的主人,也就是兩位博士班的學長姐笑笑的 回過頭,而大學長站起身,從頭上的掛櫃東找西找,終於取出A4大小的膠裝本,「……碩 士班的東西,哇,好久以前的了……」   蕭藺拿在手上,看得眼花撩亂,「什麼?這、這……簡介、材料與方法、結果……根 本就是論文初稿啊!」   學姐彈個指,「你答對啦,就是那麼回事。」   「可是,我……我的題目有調整……才是幾個星期的事……要寫像樣的簡介,沒有看 二、三十篇文獻怎麼可能弄得出來!」   「呃,」大學長溫言安慰一下,但也就那麼一下下,「第一年總是比較難嘛,所以說 ……可以快點開始看了……然後,記得攻讀計畫書含參考文獻,總頁數要超過二十五頁, 不然老師他會覺得……你不太認真,你知道,他平常不太管我們在做什麼,所以這就是我 們家的驗收法。」   「不……這不是真的……」蕭藺隨即倒在桌上,呈現假死狀態,任由學長姐們摸頭表 達安慰之情。      @      瘋狂的開始讀文獻,所有的人筆記型電腦充斥著打字聲,大學部都安靜的幫忙泡咖啡 ,供應量變成整壺,以供一字排開的研究生使用。   這間研究室大概兩個星期內都不會有人做實驗……不會有人有時間做實驗。   范頌銘依舊是那句「早安」,而後看著三個人自動準時上班,每一個人的神情無比認 真,手上永遠忙碌,而臉色都很嚇人。   有些研究室不准許研究生不做實驗而坐在位置上,范頌銘倒是不會在乎這點……學習 自律和自我評估去分配時間,是訓練的一部分,基本上他不太干涉。   反正研討會還是會繼續,該誰上臺誰就上臺,Meeting該誰報都能照規矩來,必修、 選修、資格考都有過關,重要的點有達到標準,其他可以自己調配。   蕭藺在這次的考驗裡,比學長姐更吃力的不只是剛入行的淺知,亦包含他仍須帶額外 的實驗課。   助教的薪水不高,但還算是個幫助。   蕭藺有領實驗室的研究生津貼,也有助教的收入,但是這對於在外租屋的他而言,只 能把生活支撐在很勉強的點上。   租屋並非刻意浪費,而是對於經常晚歸又寒暑假全程不休的研究生而言,學生宿舍並 不理想。就連碩班學費,都有很大一部分是祖母幫他出的。私立大學不比公立大學。   蕭藺每當想要把電腦螢幕用成疊的文獻砸爆的時候,就會想一想這個不便宜的學位, 而後逼著自己繼續做下去。   從學長姐言談間大概知道他們的計畫書已經接近收尾,甚至開始計畫重啟實驗了,望 著手邊檔案裡不知道句點在哪裡的游標,實驗室的掛鐘也走向十二點,蕭藺決定今天要回 家再繼續,正在收拾東西的時候,手機響了。   很遙遠的號碼,蕭藺在疲倦裡接起電話。   沒有辦法控制的,蕭藺在鎖上實驗室保全後就匆匆離開,沒有跟對面實驗室的好朋友 道別。   他幾乎沒辦法說話。      @      把碩士攻讀計畫書用電子信箱寄出去給教授的早上,蕭藺沒有完成的興奮,卻是一片 的茫然。   今天是遺傳學幫忙監考的日子。   教授顯然有言出必行的風範,所以遺傳學的小考考卷,正由蕭藺手中漸次的發下去。   蕭藺在教室裡來回走動,腦中一邊整理本週到下週的實驗進度,一邊心不在焉的傳著 簽到的紙本。      第一次小考 科目:遺傳學   命題教師:范頌銘   若今有親代基因型為AaBb ,將其自交之後……   ……      接下來有五個小題,之後又是一大題,整張考卷十題,剛好總分十分。   蕭藺木然的發完考卷,就著多出來的紙張發呆,順便把題目也看了一遍。   他看完考卷的題目之後,發現還有一題連帶的加分題。   「請預測本張考卷自己的得分,如實得分數與預測分數±1分者,加總分0.5分,完全 相同者,加總分1分。上述條件之外者,則不予計分。」   蕭藺即便心情沉寂,卻也扯了一下嘴角。   這招真狠,蕭藺想。對於真的沒讀書的同學就窘大了。因為他們連自己是對還是錯都 不知道。   有讀書的同學裡,如果預測高了,考出來低,等於其實都寫些錯的。如果反而是預測 低了,考出來高,代表是亂猜的。   覺得自己有讀書,有把握能剛剛好猜中的人,也不免要再三確定答案。   高的有高的惶恐,低的也有低的自卑,無論如何,也得要有面對自己的勇氣和冷靜才 行。   教授總是可以用一件事情,知道更多的事情。   學生們私底下這麼稱呼他,SM范。   原因無他,因為實驗室門口掛的主持人名牌就是這麼寫的:「范頌銘,Sung-Ming, Fan」,用縮寫的方式表示的話,更是一個字母也逃不掉,就是「S. M. Fan」。   某種程度上,其實解釋了教授部分的性格。   教授出現在考試現場時,小朋友的眼光抬起,蕭藺只見到一片空洞。   「嗯,應該不難寫吧?題目需要講解一下嗎?」   教授人性化的講解完題意,並且溫言鼓勵大家作答之後,因應民意做出一些看似有用 ,但對於拼湊答案並沒有任何實質幫助的提示。   以為教授繞場結束後就會消失在教室裡,沒想到教授拖過一張椅子坐下之前,跟蕭藺 講說沒關係,老師可以,沒有事的話可以自己安排這段時間。   蕭藺從善如流的回到實驗室裡,今天氣溫急遽下降,在他發呆的時候看見大學長到達 實驗室,衣服、背心、外套、圍巾層層相疊裹成粽子一般,不知道到底穿了幾件衣服。   「學長?你今天不是要去中研院嗎?」   大學長伸出手在抽屜裡攪和,「是啊,可是昨天就搞丟手機了,一直找不到,在想說 不知道是不是掉在這裡……可是家裡沒有啊……嗯……難道……」   「學長。」蕭藺打斷了學長的碎碎唸。   似乎意識到學弟的嚴肅,學長正經的轉過來,對上那雙稍微無神的眼睛。   「學長,我可能會有幾天不在,不知道學長能不能幫我照顧細胞?」   一邊說,蕭藺一邊遞上今天早上趕著寫出來的紀錄,包含哪一代的細胞在什麼時候要 換哪一種培養液,又是哪一代細胞要在幾點收時間點,另外還有繼代培養的可能時間,以 及之後需要將細胞種在哪種規格的容器,種多少數目,鉅細靡遺。   越是詳細,大學長看著越是心驚。   這小子……已經把一個星期的預定行程都寫下來了吧?這意味著他要消失一星期嗎? 大學長開口:「學弟……那老師那邊……」   學弟蒼白的臉表露了為了處理臨時離開前的前置作業昨天不知道忙到幾點,同時還得 花時間寫這種東西……紙上越來越亂的字跡顯示了主人翁的心思。   「教授在監考,我等等會跟教授說。」   大學長點點頭,「家裡有事嗎?」   蕭藺想了想,點頭回應:「是。學長……就麻煩你了。」   學長看著學弟匆忙接起手機,襯著白襯衫輕飄飄的消失在門外時,大概已經可以猜到 九分。   只是研究生經常連整理情緒的時間也沒有。   想到這裡,學長不自覺的有點為學弟擔憂,但是沒辦法等到學弟再回來,就得先走了 。      而蕭藺回來的時候,學長確實走了,不過實驗室門沒有鎖上,所以有人在裡頭。   現在教授的門是打開的,代表著現在是開放時間,以往有學生來問問題、Sales(業 務員)來拜訪,或是公務上的往來都是在門打開的時候進行。   教授偶爾會關起門來休息,但其實並不多見。   「……教授。」   敲過門之後,蕭藺試探性的把頭伸進辦公室內。   教授雖然正面對著蕭藺,但眼光持續停滯於面前的液晶面板上,一手動著滑鼠一手鍵 入字母,告一段落之後才抬頭,「請進。」   站在離辦公桌最遠的位置,蕭藺還是不太習慣單獨面對教授。   蕭藺猶豫了一會兒,打算要開口了,教授似乎察覺到學生異常的遲滯,已經緩緩將滑 鼠往前推,顯然是停下手邊的一切事物。   「蕭藺,有什麼要跟老師說?」   「教、教授……我我、我……」   像是知道學生的緊張,教授慢慢的點頭,並且溫和的注視著學生。   蕭藺吸了一口氣,「今天早上……我祖母過世了。」   講到這裡,蕭藺眼光已經不能控制的指向地板,「所以,我今天要回去一趟,必須跟 教授請假。」   因為不安再度抬起的目光,和教授再次相對之後,教授用手摸著臉頰,視線轉而落在 右手的筆上。   教授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才再抬起眼光。   「這樣啊……蕭藺,祖母……幾歲了?」   蕭藺在混亂中想著,「八十八了。」   「嗯。」教授眉頭稍微的波動,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你有考試嗎?……這陣子是研 究生的期中考週。」   蕭藺頓了一會兒,勉強著運轉記憶力,嗯,前天考了兩科,另外一科是交作業,還有 最吃重的科目剛好臨時調到下星期再考,「……剛好……沒有……的樣子。」   回答完的時候,蕭藺甚至已經無法確定是不是真的沒有考科了。   「嗯。祖母……在哪裡?」教授轉轉手上的筆,抬起眼看了蕭藺一眼,像是知道自己 會讓蕭藺緊張,於是目光又回到手邊上。   蕭藺盡力看著自己因為寒冷和熬夜蒼白乾澀的手,「在K城。」   教授回到蕭藺臉上的眼光沉穩而鎮定,這個時候只要學生再說句大概多久會回來,或 是手邊工作如何處理的話,就可以回應他「沒有問題」,大概就可以做個結束。   但是現在的蕭藺看來完全呈現一問一答,不問不答的狀況,所以教授適時的打破了其 中的尷尬與沉默:「那你怎麼回去?坐車?」   蕭藺的大腦已經陷入空白,答得直接:,「應該會坐火車,所以要騎車去火車站,再 搭南下列車……」   教授抬起頭,直視的目光伴隨著點頭,「那騎車小心,注意交通。」   「好。謝謝教授。」   蕭藺說完話,發現教授還是直直的望著自己,一時間兩人就這麼對望著。   教授又低下頭,又抬起來,發現自己的研究生還是兩眼發直的站在原地,終於又開了 口:「那沒問題,老師知道了。」   蕭藺忽然醒悟過來自己在原地停留過久的事實,窘得趕緊再說些什麼:「謝、謝謝教 授,那我……」   蕭藺話說到一半,忽然開始猛掉眼淚。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到現在才情緒失控。   昨日回去,只是一直有種揮之不去的麻木,但哭不出來。   完全沒有睡,在一整個晚上裡完成預定要三天之後如期交出的攻讀計畫書初稿,而後 跟平常一樣,在那樣的時間點到學校、吃早餐……   ……一切都還可以一樣嗎?   「蕭……?」教授像是在猶豫之後的語句,話只說了頭,就停了下來。   知道氣氛變得尷尬,蕭藺有些慌張起來,「不是的,我是隱形眼鏡掉了,所以……所 以……」   一邊講,蕭藺自己蹲了下來,也不管滿臉是淚的狼狽,用雙手在地上摸索著,「不知 道掉在哪裡了……」   眼睫早就因為濕潤而黏在一起,鼻腔還不適時的塞住,現在的蕭藺連聲音都哽咽了, 「我、我找一下……找一下……」   「……別動。」   肩上出現手掌按住自己,微微的體溫,蕭藺反而亂了手腳,接著手也被捉住了。   這次的體溫這麼確實,活生生的,連脈搏都一清二楚。   「在袖子上,你別動。」   蕭藺一動也不敢動,但是泛出的淚滴一點沒有停止,仍然不住的下滑。   「把眼睛閉起來。」   很溫柔的聲音,所以蕭藺照著做了。閉上雙眼之後,是輕飄飄的觸感,「先按著吧。 」   雖然是一瞬間的指尖交疊,隔著衛生紙,蕭藺都可以感覺到自己臉部的溫度似乎滾燙 起來。   那個掉落的隱形眼鏡被小心的交到蕭藺手上,「……謝謝教授。」   蕭藺微微鞠躬,教授又說了一次:「騎車小心。」      教授在腳步聲遠去之後,喝了口茶,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後方長長的櫃子裡,翻出所 有研究生進來,都要交給自己的履歷表。   身為理學院院長,公事忙碌,連指導研究生都要花一番功夫騰出時間,更何況是這種 制式化的東西,收是收了,但是不見得都有印象。   教授翻開資料夾,回到桌前,第一次認真的讀著履歷上的描述。   蕭藺。二十四歲。和自己十五個年頭的差距。   不知道為什麼,剛剛那汪汪的淚眼,讓教授覺得……好像看見自己女兒哭一樣的心疼 。   再接著往下瞧,父……歿。母……歿。緊急聯絡人,空白。   ……嗯?所以說……   教授不禁皺了眉頭,那麼兄弟姊妹呢?   再往下,卻沒有其他資訊了。   手指無意識的敲了幾下桌面,看著那閱卷無數都少見的工整字跡,沒來由的有些煩躁 ,教授端起了自己的鋼杯,往外面的飲水機走去。   從辦公室出來,旁邊就是研究生的座位,轉頭的時候,不只沒見到博士生們坐在位子 上,而現在想看見的,也已經消失無蹤,只剩下微亂的桌面反映出主人翁的匆忙。   一個去了中研院;一個大概為了儀器,會泡在對面實驗室一整日;另一個,剛剛才離 開。三個空著的座位,還有空蕩蕩的實驗室。   這時有個Sales(業務員)大剌剌的走進實驗室,領帶打得很緊,手上是厚重的目錄 ,「范老師,我們是金階生技公司,這是我們的最近的促銷耗材……」   范頌銘直接打斷,「抱歉,我現在有事要忙。我研究生不在。」   老練的業務在這幾句話裡對於這個老闆的個性有了底,知道大概屬於找研究生接洽更 佳的類型,識趣的放了目錄和名片,退出門外。   面對冒失的人,不需要太客氣。人和人之間的互動,取決於哪種類型,也取決於目的 性。   如果是面對那樣纖細,還有幾分倔強的孩子……   教授端著自己的鋼杯,站在研究生的座位旁,靜靜的喝了一會兒茶。      @      「嗯?你不知道嗎?期中考之後就換成蔡老師教遺傳學了。這門課今年改成老師們輪 流授課了。」   蕭藺如期回來,考完剛好延後一星期的某科選修筆試,正準備收拾東西的時候,從同 是碩士生的同學口裡知道了這件事。   對上自己現在的處境,蕭藺不由得有點感傷起來。   蕭藺恍然的想,竟然已經是最後了,上一次,是教授最後一週的遺傳學了。   原來所謂的遺傳學第一次小考,就是唯一一次。請假的那一個星期,也是大學部的期 中考。   默默站在實驗室裡,蕭藺細數每一部在自己手中調教過的儀器。   角落裡長得超像脫水機的落地型低溫高速離心機,老則老矣,儀表觸控已經不靈敏, 然而老當益壯,毛病可以用愛心和用力操作感化;旁邊就是測蛋白質、DNA濃度兩相宜的 分光光度計;接著延伸過去,是貼在牆邊附瓦斯槍的無菌操作臺;另一個自成天地的拉簾 後面,是螢光顯微鏡附加一臺除濕機。   牆上吊櫃底下的pH測定儀曾經在校正步驟裡出錯出到連學長都治不了,因此叫廠商來 修,一連拖了兩三個星期才能用;攪拌加熱器上面覆蓋的錫箔紙有學姐笑鬧時用馬克筆畫 上去的愛心。   與門口垂直的幾排實驗長黑色桌上,暱稱為小烏龜的低轉速離心機,乖巧的躺在那裡 ,是最近買耗材加價購的超人氣寵物,舊的烏龜被冷落在邊緣的邊緣。   蕭藺走到第三張長桌,屬於自己的空間裡,桌面上陳列著自己親手配的藥劑。旁邊的 小塑膠桶是十元商品店買來,大家一致推薦連滅菌也完全沒問題的好用商品,裡面滅好的 微量離心管還很滿,卻不知道還用不用得上。上次實驗脫下來的手套還放在塑膠製的試管 架上,應該還有再使用一次的壽命。這一切看起來就像是主人不過只是先離開,但很快就 會回來。   「很快就會回來」這句話本身就帶有不切實際的意味,蕭藺想。離開之後,可能幾個 鐘頭,可能隔夜,而這一次,是將近一個星期的缺席。   雖然人終究是回來了。   想了一想,蕭藺拿起用過的那雙手套,扔進生物性污染廢棄物的垃圾桶。   走到研究生休息的座位前,蕭藺仔細的看著桌上所有的東西。   東西嚴格來說其實不算多,幾本帶過來的原文書、筆筒、計時器、上星期發回來的作 業,因為昨天才回來,同學就幫忙拿來了,還附上新的作業,截止期限是大後天,十二月 二十五日。   同時映入眼簾的,都是些生技產品的促銷廣告,像是抽DNA的kit(套組),或是細胞 培養的血清、抗體的特價DM(宣傳單),有點散亂的放在桌上。這大概是學長要給自己的 。   備忘的軟木板上是小小的便條紙,有著學長的筆跡:「學弟,宣傳單和發票是來找你 的Sales(業務員)給的;記得醫院和學校的合作計畫成果報告早上八點半開幕;另外, 老師好像要你有空找他一下。」   好像要自己有空找他一下……?   很有趣的說法,顯然教授又跟學長打了啞謎。   順手把附上的發票扯下來,抬頭:范頌銘實驗室;項目:甘胺酸,1kg;總計:新臺 幣二千一百一十二元整。   看著那抬頭,發了一會兒呆,蕭藺還是動手再把它釘上桌前的軟木板,和旁邊訊息傳 遞路徑的圖表、限制酵素的切位序列、期刊點數排名列表等等並列在一起。   當然,還包含了幾次想要扔了,卻發現還是沒能狠下心那位前任寄來的一張明信片。   沒有任何內容,就像是代表了他無法曝光的那個身分。   蕭藺打開了筆記型電腦,像從前一樣收起電子郵件信箱。   「沒有你我覺得很寂寞。我很後悔,和別人睡在我們的床上被你看見,我知道你不會 想聽解釋,但是我還是忘不了你啊!你什麼時候才願意見我?難道你這麼久以來都沒有想 過我嗎?我們在一起也有三年了啊!」   從前看到可能會很憤怒的電子郵件,現在讀起來只剩下分外的疲憊。   蕭藺問自己:一個人難道不會寂寞嗎?坦白說,非常寂寞,甚至久到有點發慌。不是 沒犯賤的想過他可能確實很後悔,或許也是一時衝動……但每每想到被劈腿還親自撞到姦 情春光的時刻,只要一天還記得那個畫面,大概就是永遠不可能的了。   蕭藺終於動手打起字:「吳立人,我可以喜歡一個人不只三年。我們以前聊過肉體外 遇與精神外遇上的差別,但是我想現在的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再討論了。」   情緒在按下回信的「傳送」鍵時忽然變得一團糟,螢幕也像是忽然故障一樣的消失全 黑,蕭藺不悅裡亂按了幾個鍵,還是沒有恢復正常,他乾脆的直接切斷電源,強制關機。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起身將架上自己進研究所之後所有寫過的筆記,放在手裡翻閱過 一遍,當然,包括遺傳學的。   從前看似隨意的筆記,現在追逐著那些模糊的記憶,一點一滴都變得珍貴,連邊頁上 當初出神而潦草的:「教授今天兩隻襪子顏色不一樣,好好笑」,都變成獨一無二的痕跡 。   收拾了桌上,一切變得乾淨整潔,抽屜裡的東西也整齊得隨時都能帶走。   蕭藺終於再次坐了下來。   學長已經回去,大學部的也在期中地獄的摧殘與絕望裡相約狂歡去了。   這個深夜裡剩下的,是安靜的實驗室,和安靜的蕭藺。   從課本裡揪出今天去系辦公室拿的文件,蕭藺一個字一個字的寫著。   其實不過是簡單的填答,但真正完成的時候,蕭藺回頭看那個曾經在停電時刻唯一正 常運作的時鐘,指針指著兩點。   把休學申請書安穩的放入教授辦公室門邊的信箱時,蕭藺數著到月底的日子,九天。 在九天之內,得想辦法把家裡的東西也打包好,找到兼職,還有更便宜的住所。   沒有人說經濟壓力下,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休學,但是生命科學領域的研究生都知道 ,要兼顧實驗、修課,若是還有兼任課堂助教的情形下,想找個額外打工的機會,即便是 飲料店兼職或是家教,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想要兩年畢業的學生,修課幾乎都排到整個 白天,光是有學分的回家作業就可以讓人每天花上幾個鐘頭的時間,也不見得能夠完成, 如果再加上自己學位的實驗,或是那些因為實驗而需要閱讀的原文文獻,幾乎沒有一個人 能夠不熬夜。   生活推著他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此刻的蕭藺只覺得腦筋一片空白。不是沒有在想,而 是好像還停留在頓失依靠的悵然若失中。明明趕回來考試、填寫休學申請的人就是自己, 但他又覺得真正的自己又彷彿漂浮在半空中,看著底下做事的人不知道為了什麼焦頭爛額 的忙碌著。   正準備將教授作為辦公室信箱的淺層塑膠抽屜緩緩關上時,蕭藺發現信箱裡還有另一 張紙,被自己剛剛放進去的文件勾住,而露出微微一角。   蕭藺伸手一起拿了出來,打算至少整齊的排好。他發現是一張小考考卷。   是學生補考的吧?   作答的地方卻是一片空白。      加分題:「請預測本張考卷自己的得分,如實得分數與預測分數 ±1分者,加總分 0.5分,完全相同者,加總分1分。上述條件之外者,則不予計分。」   學生寫著:0分。   感謝老師的同情,聖誕快樂。      雖然這份考卷尚未被批改,但是完全空白的答案欄,加上加分題十分豪邁的零分結論 ,蕭藺明白這確實是一張總值為一分的考卷。   蕭藺終於笑了出來,教授的遺傳學考卷,果真卷如其人,保留著當事人的婉轉風格, 承認你不會,也值得一分的讚賞。   自己從前沒能想到的,儘管是一分的溫柔,蕭藺想,那也是好的。   也許這也是教授遺傳學,課程中的一部分。   最後他才處理實驗室同伴們想要送給范頌銘的卡片,是學長今日下班後特地打電話來 提醒蕭藺要寫的。   卡片不小,封面上有一個手繪的范教授,薄薄的唇、閃亮亮的眼鏡,臉上帶著一點沉 思的表情,頗為傳神。   翻開內頁,則有一張可能是從網頁上擷取下來的照片,看起來應該就是系上師資介紹 裡那張,時間停留在幾年前,看得出來那時候的教授比較年輕。   大學部顯然一陣亂寫:「老師是生科系的明星臉!老師簽名(吶喊)!」、「老師可 以少當一點人嗎?舉手之勞作環保呀。」、「去年趕不上,今年終於來得及,范老師聖誕 快樂!」   學姐寫著:「希望老師國科會計畫滾滾來,網球一定贏,年年拿冠軍!(愛心)」   顯然有練過,蕭藺讚嘆學姐的功力。   大學長則這樣寫:「祝您聖誕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有些老套的用詞,蕭藺差點想幫他改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不過每個人想的都不一 樣,把這些祝福結合在一起,應該就是很圓滿的心願吧?   蕭藺拿起筆,卻忽然有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教授已經有這麼多的祝福,其實已經足夠了吧?再多寫些什麼,不過是個點綴罷了, 就像是自己在這間實驗室裡也並非是必要的存在。蕭藺想到這裡,提起筆來,掉下去的卻 是淚珠,啪的打在學姐畫的愛心上,他趕緊伸手擦,卻已經是一片模糊。好在沒有也糊了 字。   很奇怪的,他想起教授的安慰,慢慢的把眼睛閉起來,而後張開。現在蕭藺反而不哭 了。   黑色的原子筆被握緊,「我知道現在的我做得不夠好,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做得更好。 謝謝老師曾經給予我的照顧。」   聖誕卡該說的祝福,變成餞別的最後一詞,蕭藺靜靜的看著「希望」那幾個字,深深 吸了口氣。   蕭藺又伸出手,緩慢的摸了那張相片的輪廓。   而後蕭藺倏然停下自己的觸摸,這……這種舉動……難道只是因為那份溫柔嗎?他有 些混亂。   他將信封封緘起來,放在信箱的最上面。   教授大概不會喜歡自己的這份聖誕禮物吧?蕭藺一邊動手封好封口,一邊自嘲的想。   站在實驗室門外的時候,蕭藺有些說不出,自己的那份失落,到底是為了什麼。   把實驗室的保全關上,指示燈從紅色變成綠色,面對燈色變換的那一瞬間裡,圍著圍 巾的蕭藺,胸口忽然一陣緊揪。   他想,以後一定會想念這裡,想念那臺經常當機的公用電腦桌面,想念學長老是在撿 著桌上麵包屑的樣子,想念那些抱著原文摘要又哭又笑的瘋狂,想念小朋友們總是用大事 小事作為藉口,小助教、小助教無條件亂喊的吵雜,想念……   想念,有著一分溫柔的教授……的遺傳學。               ----------         註1: Doctor of Philosophy,簡稱 Ph.D. 或 D.Phil.,中譯為哲學博士。普遍而 言,哲學博士是目前教育機構中所授予的最高學銜。Philosophy即哲學,但哲學博士的擁 有者並不是指其主修為「哲學」。所謂哲學博士,是指於專精於某領域之專業知識,並且 通過學位資格考試,能夠獨力進行研究的學者。因此,哲學博士基本上可以授予任何學科 的博士畢業生。 ---------   第三章      見到教授的那天早上,蕭藺遲到了。   因為合作計畫的關係,實驗室每年都要在醫院與學術單位合作的成果發表會中報告, 以顯示每年撥出的經費,的確有它的價值存在。   蕭藺所處的實驗室也有這樣的計畫補助著,不過由於他目前作的主題偷偷的寄生在大 學長的經費下,所以等於是有高人罩著,天塌下來也是學長撐著。   包括今天的上臺報告與海報成果。   在場外簽到的時候,蕭藺很自然的在大會手冊上看到學長和教授的名字後面已經有了 簽名。   到達會場時悄悄坐在最後一排,蕭藺伸長脖子,發現學長坐在前面第五排,而且顯然 還幫自己佔了個位置。但是會程已經開始,現在再過去前排並不是個好選擇。   嗯……那教授……?   在第二排最左邊,顯然是很早就到的了。   教授不知道有沒有到過實驗室?有的話,有收信箱了嗎?   ……如果教授生氣——雖然自己還沒看過他生氣……那該怎麼辦?   不至於把它撕掉吧?   蕭藺還真的無法想像那個時刻教授的表情。   「所以很感謝貴院給我們這個合作計畫……」   臺上長篇的官方致謝讓自己打呵欠,偷偷看著學長,一副好像很緊張的樣子。   拿出剛剛簽到時索取的大會手冊,直攻日程表,果不其然;早上八點半,開幕典禮; 下午六點,閉幕摸彩。略過非必要訊息,重點歸納:中午供應午餐,早上十點和下午三點 各有二十分鐘休息時間,而學長報告時間在下午兩點,是下午行程裡第一組上臺報告的。   會場裡暖氣宜人,蕭藺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下,被掌聲給驚醒時,已經是休息時間。   他轉頭看看座位上的人,慘了,自己連什麼時候教授走過去都不曉得。   內心猶疑不定裡,蕭藺走到學長座位旁邊,「學長,我遲到了……」   大學長今天的頭髮似乎特別亂,一副沒睡好的樣子,精神很振作,但顯然有點過勞。   「嗯,沒關係啦,反正這麼多人,老師也不知道。」   蕭藺正打算著是不是該提報告的事,大學長忽然把東西託付給自己:「學弟,我要去 廁所,你幫我看著一下。」   蕭藺抱著大學長的背包,還有剛剛同樣簽到時得到的手冊,這才發現早上的那兩場演 講學長都有做筆記,顯然是有聽進去。   要是自己是下午報告的那個人,不知道還能不能這樣鎮定。蕭藺看著紙上針對劃線部 分有條理的疑慮說明,心頭有些說不出的滋味盤旋。   手機有了震動,他看到小大一傳來的簡訊:「今天晚上,聖誕天菜PARTY唷,來不來 ?」末了還附加一個拋媚眼的表情符號。   蕭藺委婉的給了個拒絕回覆。   對方不死心的再次回道:「你是怎麼了,都邀你邀三次了耶!當初是誰跟我說,『這 圈子的帥哥就那麼一點點,不多多露面怎麼找得到自己的菜』的啊?都已經一年,你是有 沒有在逛市場啊?」   一年了嗎?自己已經空窗將近一年了啊,蕭藺瀟灑的感嘆了一下,不再做出任何回應 。   等到大學長回到座位上來的時候,蕭藺正想偷偷龜回那個好睡的位置,卻發現教授跟 在後面也走了過來。   「教、教授早。」   教授轉頭過來,今天穿的是淺藍色的上衣,配上灰色的西裝外套,很清爽的搭配。   而且今天微笑的教授,特別令蕭藺移不開目光。   一個普通的招呼,蕭藺不停的告訴自己,那只是個招呼,冷靜點。   「蕭藺早。」教授回應。   就因為這麼一瞬間的思緒混亂,等到蕭藺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在大學長 旁邊的座位上坐下,甚至學長已經歸位,議程再度開始了。   於是蕭藺索性就待在這個位置上聽講。   蕭藺正為了這說不定是最後的「成果發表會」而暗自感傷,學長的紙條傳了過來:「 今天下午一點要回到Poster(海報)前面介紹喔,兩點要報告。」   「介紹?為什麼要介紹?」他回覆。   大學長的筆觸飛揚,「因為那是有評分的,在閉幕抽獎之前會公布名次,報告和 Poster(海報)都有。」   剛剛流暢的筆停下,像是在思考,「不過所謂的評分是很黑暗的,通常有醫師的實驗 室才會得獎。我們家已經好幾年沒得了。」   「得獎有什麼獎品?」蕭藺這樣寫。   「嗯?我也不知道,我沒有得過。」   糟糕,自己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蕭藺暗罵自己不識相。      @      中午中場休息的時候,大家開始魚貫的在自助式取餐長桌旁邊排隊,蕭藺回頭的時候 ,教授朝著他們兩人的方向,中途裝了杯飲料,繞了過來。   「熙唯,Poster(海報)方面……已經貼上去了?」   大學長正經起來的表情帶點嚴肅,但是認真的態度讓人不由自主覺得可愛,「是,老 師,二樓最右邊一排,A組18號的地方。」   教授點點頭,「嗯,下午一點開始介紹,老師會再去看看……」而後目光離開博士班 學生,看了蕭藺一下,又轉回他身上。   「……報告方面,應該……沒問題吧?」   蕭藺看到大學長點頭。   腳步聲離開之後,蕭藺聽到學長的嘆氣聲:「……老師這句話簡直就是白問……怎麼 可能說我有問題嘛……」   「學長……」蕭藺想到今天無意間多嘴的那句話,就覺得自己很不應該,正想著如何 鼓勵學長,就像他平日受學長的照顧那樣,學長仰著頭又嘆了口氣。   「學弟,我還是喝杯飲料就好了……」   蕭藺婉轉的,「學長,你不是我,我是有練過才撐得了的……」   面前菜色其實不錯,法國麵包佐上香腸、燻雞胸肉配沙拉,或是生鮮壽司、中式炒米 粉、飲茶小燒賣,應有盡有,甜點是巧克力醬加上醃漬櫻桃的手工蛋糕、起士蒸糕,飲料 還有人在現場現打木瓜牛奶、芒果優酪乳,看到蕭藺都傻眼了。   只是望著學長揮揮手走掉的背影,蕭藺的食慾也變得所剩無幾。   撿了幾樣看似豐盛的菜色,蕭藺發現不知道該坐在哪裡吃才是。   這是醫院的研究大樓,與病房區是完全兩回事,這同時也意味著,這裡原本就不是設 計成為大家都能夠有座位,更遑論用餐的地方。   慢了半拍,剛剛設在旁邊兩側的一點點座位都已經坐滿了人,蕭藺連盆栽附近都去看 ,實際上可以坐的矮牆,或是勉強能靠人的地方都已經被佔滿,失望之下,茫然的走到樓 梯後方。   不走過去還好,等到蕭藺發現的時候,已經看見教授注意到自己的眼神。   「……教授。」蕭藺只好照原訂的計畫踱過去,至少要打個招呼再走掉。   教授看看蕭藺,又看看自己旁邊的公事包,又看看蕭藺,又看看自己旁邊的公事包, 接著放下了筷子上的南瓜。   「你找不到位子吧?……坐這裡吧。」   蕭藺戰戰兢兢的,看著教授清理出來的空間,只能坐了下去。   坐在教授的旁邊,剛剛有了落差的食慾,又變得更少了。   但是原因不一樣。   蕭藺吃著東西,眼睛幾乎不敢抬。   「……你吃的很少。」教授不知道什麼時候望向青年手上的盤子,忽然這樣說。   蕭藺一用力,盤裡的蕃茄有變成爛泥的傾向,「我、我吃得比較慢。」   「這樣啊。」教授笑笑,眼神又回到炸南瓜塊中。   蕭藺忍不住好奇,「教授……你、你很喜歡吃南瓜嗎?」   教授把眼光轉過來的時候,蕭藺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為什麼要問這種無謂的問題, 但是問了,只得硬著頭皮把話說完。   「教授……你夾了很多南瓜。」   教授看著自己還有半盤的南瓜,啞然失笑。   「……所以說,也不是喜歡吃,只是夾錯了,以為是蕃薯。」前半段話蕭藺錯過了, 只因為教授笑了。對他笑了。   「這、這樣啊。」蕭藺掩飾著,吃了一口食物。   「……嗯?那邊的會議室開放了。蕭藺,你去裡面就有座位了……」教授發現了不遠 的地方,有一小群人朝門內湧去。   「那……教授你……」蕭藺想著,沒有道理教授坐在樓梯後面,自己卻去坐在舒服的 座位上吧?或者其實是自己佔了對方原本能更舒適的空間?   教授揚了揚手中的空盤,站起了身,「老師也差不多吃完了,沒關係。」   蕭藺在會議室裡找到位置的時候,黯然的發現,因為旁邊沒有教授應該要再次回升的 食慾,卻仍然低的厲害。   逐漸意識到自己脫序的情感,雖然不夠明確,但……是有的吧?不然自己為什麼會那 麼容易緊張?   蕭藺悲哀的想著,竟然會發生這種事。   而教授他,應該確實還沒有回去過實驗室吧?   發了一陣呆,毫無滋味的解決了盤中的食物,回到剛剛排滿人群的長桌,拿了一杯咖 啡,故意不加糖,蕭藺站在桌旁,張口一點一點的喝下去,是暖的,但是苦多了。   就像是這份幾乎可以預見的禁忌戀情。   這樣的心情,可以像是動作裡丟出去的紙杯,乾乾淨淨的消失嗎?   不如去赴約吧?自己不就是太長久的缺乏溫暖,才會有這種毫無道理的戀慕?蕭藺昨 日凌晨收到的那個邀請簡訊,還躺在手機裡:「我想見你,一起過聖誕節吧?晚上七點半 ,我在那間餐廳等你。我真的很想你。」   而眼前即將要掉進垃圾桶的紙杯,卻硬生生的撞上另一個從對向飛過來的紙杯,兩個 都掉了出來。   「抱歉。」   「對不起。」   蕭藺眼神對上那個同時發話的男子,一瞬間的分神,而後明白自己跌得更深。   非常出色的容貌,真要說,面孔是有點過分陰柔,但是簡單的語句裡顯露出來的神態 動作,完全推翻了表層的過度裝飾,冷淡裡襯出的是俐落而非驕傲或做作,反而讓人印象 深刻,是自己應該會欣賞的類型。   髮型與服裝的品味都算和自己相合,年紀看起來也不算大,白袍的冷漠感雖然在他身 上讓人覺得難以親近,但是也只要一眼,再多一點,他就已經可以很明白的知道,他是圈 內人。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為什麼卻不覺得有從前那種想上前認識的熱切?   ……一想到原因,蕭藺沒有忍住唇邊那個苦笑,他彎著腰,連同醫師的紙杯一起撿起 。   「……」對方似乎想說聲什麼,但是口袋裡的手機響了,醫師在接起電話前這樣回應 :「謝謝。」   蕭藺用笑容結束了這一段相遇,而且竟然沒有高興,沒有難過,只是空白。   他走出會場,想在外面稍嫌低溫的風裡,慢慢找回清醒。   然而站久了,連手指都感覺到有些麻木,這讓蕭藺又想回去拿杯咖啡。   走回去取餐處,蕭藺在咖啡壺前停下腳步,才發現端著咖啡壺的人正在看他。   有個熟悉的聲音,伴隨著淡淡的猶豫向他襲來:「……蕭藺。」   蕭藺把紙杯默默的握緊,回應道:「……好久不見,立人。」   看起來與醫院有合作計畫顯然不只是生科系。   吳立人端著自己的紙杯和咖啡壺,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結果重複了一次剛剛的對 話:「……好久不見。」   蕭藺先是避開追逐的眼神,而後抬眼漠然的面對從剛剛開始就毫無動作的人,「…… 麻煩你,倒完的話,我還需要。」   吳立人把咖啡直接倒進了蕭藺的空紙杯,蕭藺回了聲謝謝,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吳立人急急放下咖啡壺,跟了過去,「我一直想見你……你就不能給我一 點時間嗎?」   蕭藺盡量保持最低限度的微笑,壓低音量邊走邊說:「很可惜,我沒時間。」   「你騙人!」   蕭藺一看到對方,那日被教授撞見的情景就放映般闖入腦袋,讓他今天起伏的心情更 加惡劣起來。   「蕭藺!我之前傳的簡訊你有收到嗎?還有那天在實驗室,我不是故意……」吳立人 追人連自己的咖啡也不要了,隨便的丟進路邊的垃圾桶,好不容易繞到蕭藺面前,正要開 口,迎面過來的卻是那男人。   吳立人記得,那是他的指導教授,那天他跑出實驗室之後,回去查了校方網頁,這位 理學院院長照片與本人都讓他甚無好感,根本就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   明明剛剛眼光有瞄過自己,現下眼光只朝向研究生的刻意,卻更深的讓吳立人感覺到 無形的壓力。   蕭藺即時的,「……教授好。」這聲招呼像是反射一樣的冒了出來。   教授點點頭,手上拿著的空杯,前往用餐地點的方向,代表了這次相遇顯然只是碰巧 ,而他也一如往常的回予淡淡的笑,「……蕭藺好。」   但教授沒有馬上離開,反而繼續道:「吃飽了嗎?」   蕭藺點點頭,而後教授也點點頭,接下來卻是對著吳立人:「我剛剛有遇到汪老師, 他剛剛才提到你們今年的成果很不錯。」   范頌銘言下之意,顯然是吳立人的指導教授他也認識,甚至可能有點交情。這種看似 閒聊的老套壓力讓吳立人憤怒,但是又無可奈何,他也無心去想范某教授是如何知道他的 大名與指導教授是誰。   而吳立人就在這樣的對話裡早早告辭。   蕭藺結束了與教授的意外相遇,走到角落裡的矮牆坐下來,手裡還拿著咖啡,只是冷 掉了,喝也不是,丟了又浪費。   手機的震動讓他回神過來,但傳簡訊過來的對象是剛剛那個尷尬的人。   「你還好嗎?我上次回家,從鄰居那裡聽說你家的事了……」   蕭藺默默把字從頭到尾讀了兩遍,這時候吳立人又傳了新的訊息過來。這樣單方面的 傳遞一直在持續。   「……那些親戚實在太過分了!我小時候跟你一起長大的知道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什麼回去跟他們搶財產的(怒)!」   看到那個頗有怒意的解釋,蕭藺還是忍不住笑了。   笑了之後,在接下去的字句裡,唇角馬上就收了住。   「……你還過得去嗎?我知道你其實沒什麼錢的,我前幾天去問,房東說你搬家了… …」   「……最近天氣很冷,你那幾件薄衣服夠嗎?國科會有沒有冷到啊?」   蕭藺沒有想到他還記得,或者應該這麼說,他會至今仍然狠不下心討厭他,或是切斷 一切聯繫,是因為他覺得至少他不絕情。   事實上,蕭藺覺得,這才像人。   蕭藺自己其實有隻寵物,是隻金魚,名字是「國科會」。   養的時間剛好是他剛進研究所,還沒跟那位吳立人——就是那位環科系碩士生分手之 前的事了。   剛進入碩士生涯的時候,教授讓他跟著學長參與寫一個新主題的國科會計畫,雖然只 是負責寫其中的一小部分,但他還是很擔心不會通過,而金魚就是吳立人帶蕭藺去逛夜市 散心時意外撈中的。   「我們要不要養養看?」當初吳立人湊到他耳邊這麼說,彷彿那隻魚能為他們的戀情 作個見證。   兩個人的甜蜜是一種無解的熱病,甚至可以讓蕭藺願意奮不顧身的,在人來人往的攤 販旁偷偷握了他的手,畢竟離學校近,大學部總是神出鬼沒的多到恐怖的境界。   於是當時的蕭藺拎著那隻紅白相摻,似乎大吉大利博得好彩頭的金魚,笑得傻了,「 ……那就叫國科會好了。」   雖然最後國科會計劃還是沒有過,但是金魚還是養著。   魚缸上頭「國科會的家」的小標籤,還是蕭藺自己寫好,讓吳立人貼上去的。   從前和自己過生活的人已經不在那個位置上了,但是金魚還是養著。一切都變得很遙 遠了,蕭藺想。   「回答我啊!你現在怎麼了!」看到這裡蕭藺在想是不是乾脆關機比較實在,而後湧 進來的是幾乎失控的字句:「剛剛你的指導教授是故意的吧!你和他是什麼關係?」眼前 簡訊裡最後一句這樣吶喊著。   蕭藺有種崩潰的心情,想要跟他說,我很好,國科會也很好,但是我不會……   ……不會再回到你身邊的。   然而,蕭藺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邊,到底還有誰。   最終蕭藺還是什麼都沒動,只是默默的把訊息刪除。      @      在海報前集合時,學長已經在跟有興趣的詢問者講解了,而且一掃早上凌亂的頭髮, 不止頭髮整理過,現在的他連領帶也打得端正,之前氣弱的聲音裡現在聽來精神奕奕,整 個人變得沉穩許多。   「這樣啊,你做這樣也花了很久時間吧……看看……這幾支抗體也不便宜。」   大學長說得自然:「是啊,可是也不得不做,以目前來說如果要投Paper(原文期刊 )的話,其實除了……還必須有……」   蕭藺在旁一邊回想著剛剛學長所用的術語時,發現教授的身影正從附近經過。   空檔的時候,蕭藺湊到大學長身邊:「學長,剛剛教授有來耶。」   「老師是第一個過來的,他很早就來了。開始前五分鐘就過來看過了。」   正打算開口再問,另一個聲音加入了:「請問你是這張Poster(海報)的作者?不好 意思,想請教一下……」   蕭藺摸出口袋的紙筆,盡可能的嘗試著去跟上大學長與發問者的對談。   正寫到一半,肩上有微微的震動。蕭藺轉過頭,教授熟悉的面孔映入眼簾。   「蕭藺,還有十分鐘,等等這位結束,你就提醒熙唯要先去傳輸檔案。要他提早到。 」   教授小聲的,「就麻煩你了,他應該會緊張,時間上就比較不會注意到,所以你提醒 他一下。老師要先走。」   教授背著公事包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蕭藺正好聽到對話結束的最末。   蕭藺接著提醒著學長時間,大學長擦擦汗,「對對,我已經該去會場了,謝謝你。」   留在原地,蕭藺面對著海報,上面最後面掛名的通訊作者(註1)上,S. M., Fan的 縮寫,映在眼裡,只覺得可望而不可及。   那份多出來的關心,儘管不是對自己,但是蕭藺還是覺得溫暖。      蕭藺回到會場裡坐下,大學長已經因為準備工作而坐在最前排,憑著自己的眼力,在 全場座位中辨認出大學長的背包,在旁邊坐下時,發現今天下午在自助餐垃圾桶旁遇到的 白袍男子,眼睜睜的在自己面前,十分順手的取過目標物,整理起今天自己還親自抱過, 學長那永遠攤成一團的背包,最後順道把學長的手機關成震動。   那種正大光明的感覺,不像是偷竊,也不像是取巧的調查……蕭藺忽然間明白了什麼 。   臺上的演講已經開始。   蕭藺把注意力投注到臺上的學長身上。   而教授支著額的身影在不遠處,同樣的醒目。   學長從第一張投影片微微的急促,到第三張不再抖動的投影點,漸漸的安定下來,一 句一句說得穩重,連字尾都清晰。   逐一反覆的對照著學長曾經在講解海報用過的專業詞彙,現在的蕭藺已經幾乎能夠完 全跟上臺上的速度了,在最後幾張投影片的結論裡,剛剛能夠理解的幾張圖再度從腦海裡 浮現,每一點都更深刻的對照著那些逐條列出的標題。   「那麼,現在開放問題時間。」   會場開始有兩三隻手舉了起來。   「不好意思,那麼我想要請教,你的生長曲線裡,為什麼……」   大學長用著筆記型電腦從容的回答到第四個問題時,時間已經到了,第二組人馬接著 上臺繼續報告。   蕭藺看著回到座位上的大學長,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剛剛那位穿著醫師袍的男子, 低沉的聲音傳過來:「……你腳怎麼抽筋了?」   ……有這回事嗎?蕭藺發現,果然戀人的眼光最是細膩。   對於回過頭才發現自己坐在旁邊的學長,蕭藺投以一個燦爛的微笑。   蕭藺對於那樣的幸福其實很嚮往。      @      接下來的演講開始跨領域,生科與材料的混合議題,讓蕭藺重新變得昏昏欲睡。   剛剛很閃的情侶一個已經回去工作,另一個在場外和一位學者談得欲罷不能,座位上 的蕭藺自己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都沒看到學長的人影。   他正揉著眼睛,忽然發現前方那個熟悉的灰色西裝身影也往旁邊斜靠著,與往常聽取 學生報告時的姿勢迥異。   支著額頭的右手還是支著額頭,只是整個身體都已經傾斜,看不出來是睡著或是沒有 睡著。之前握著的筆也已經收起來,身旁半塌的棕色紙袋看起來和教授的姿勢一樣隨性。   不過教授膝前的桌上,有著一分禮物。   放眼望去,會場裡有一部分的人都有著同樣包裝的禮物,顯然是各個教授等級的人物 都有的賀禮。   抱著筆記本,看著空蕩蕩的背包,空蕩蕩的膝上,想起空蕩蕩的自己。蕭藺想,今年 的聖誕夜,還是自己一個人過吧。      「民國XX年X月X日,合作計畫發表大會,頒獎典禮開始……」臺上一位年紀稍長的司 儀一板一眼的念起臺詞。   頒獎時刻講堂裡再度被坐滿,大學長鬆懈下來之後,頭髮又抓亂了,蕭藺指指他的頭 髮,學長無奈的笑著,兩個人耳邊的宣讀聲音仍在繼續,「海報組,A組第一名,何耀興 先生,第二名,吳濤友先生,第三名,王美月小姐,請出列受獎。B組第一名,蘇元醒先 生,第二名……請準備。」   大學長在朗讀聲裡回過頭,對蕭藺搖搖那頭亂翹的髮。   「接下來,報告組,A組第一名,吳凱歌先生,第二名,林如以小姐,第三名,范頌 銘先生……」   蕭藺這時睜大眼睛和學長相視了一眼,蕭藺開口:「學長,他剛剛好像講了教授的名 字。」   「嗯,老師的確叫做范頌銘。」   什麼老師的確叫做范頌銘!   蕭藺趕緊推著眼前不動如山的人,「學長,我是說你該上臺去了。」   教授也正從座位上回過身來示意,學長馬上站起,向臺前的隊伍前進。   蕭藺看著學長在跟得獎人員合照的時候,還是顯得一愣一愣的。他忍不住偷偷想,醫 師一定在床下被折磨得半死,然後在床上把學長折磨得半死。   還在亂想,滿臉喜孜孜的學長已經回到座位上了。而節目馬上進行到最後的閉幕摸彩 。摸彩用的是報到順序的序號,和人員領到的掛牌相同。   「閉幕摸彩開始,首先,我們摸出首獎:筆記型電腦一臺……得獎的是……69號…… 請問69號在嗎?麻煩到前面來……」   人潮開始變得鬧哄哄的,有些趕時間的人已經陸續離場。   蕭藺聽到自己參展名牌上的號碼時,趕緊跑去前面領獎,這倒是博士班學長看到他今 天以來最有活力的一刻。   學長笑笑的看著走回座位的學弟,「抽到什麼?」   蕭藺笑得尷尬,從背後拿出他的獎品——特等安慰獎,幸運竹一盆。   學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覺得你應該早點跟人交換禮物的,呃……或許說是交換 號碼牌。」   「跟學長你交換嗎?」蕭藺一屁股坐下,白了學長一眼,「那不就什麼都沒抽到了? 嗯?不對,學長你還有頒獎的禮物嘛……」   拿著手上頒獎時得到的紅色信封,大學長苦笑了,「那你得跟老師交換禮物才行喔。 」   蕭藺忽然明白,因為是教授的實驗室,而且是代表教授上臺領獎,所以獎狀上也是教 授的名字。所以學長言下之意,是教授的獎品。   「那也得教授想要跟我換……」蕭藺白了學長一眼。   「蕭藺的話,可以唷。」教授的聲音,還加了那個唷字……是因為多年沒得獎,今年 意外榜上有名,所以很開心的加上了語尾助詞嗎?   自己的名字從教授的嘴裡吐出,不急不徐的打在耳膜上,蕭藺驚嚇之餘站了起來。   蕭藺覺得自己一定是幻聽。   然而他隨即見到學長的手,向教授遞出獎狀和紅色信封袋,真實到不可能是假的,那 個講話的聲調也在今天中午溫習過,沒有認錯的可能。   「不用,熙唯,那個你留著就好。」教授把以自己名義得獎的獎狀與獎品歸給了博士 生。   站在教授的旁邊,蕭藺抱緊了剛剛擱在胸前的外套,卻恰好發現教授的懷中被那個印 象中剛剛放在桌上的禮物佔據著。   意會過來教授像是看著自己,蕭藺把眼光上提,正好對上教授的眼睛。   「蕭藺……有抽到獎品嗎?」   幸運竹……真是有夠幸運啊。蕭藺摒除雜念,乖乖點頭。   「這樣啊,老師剛好也有。」   教授還是笑笑的,「今天是聖誕夜,老師跟你交換禮物吧。你的禮物是什麼呢?」   蕭藺從座椅旁邊捧出幸運竹,「教授,不、不用,我的只是……」   教授空著的手已經接過了小巧的花盆,同時已經把自己的掛牌放在學生的手心,微微 的笑容讓蕭藺毫無招架之力,「那挺好的啊,很幸運呢。」   「我好像也有抽中……喔,不是我手上這個,這是中午發給實驗室主持人的參加獎, 我的還沒去領,你幫老師去看看……嗯,應該說,你去看看你的聖誕禮物嗎?」   蕭藺到最前面領獎,在講檯前拿出號碼牌的時候,簡直不能相信。   知名品牌變速腳踏車一部。   蕭藺傻眼的待在原地,過了幾秒,才把它扛到剛剛自己所在的地方。   「……教授,我想,我還是……」   教授沒有一點驚訝的神情,「看來你滿幸運的啊。」   「可是……」蕭藺有點急起來,「它們價值差太多……幸運竹只是盆栽而已。」   教授用手摸了摸幸運竹,「老師滿喜歡幸運竹啊,超可愛的。」   可愛……幸運竹這種東西很可愛?而且教授是說「超」可愛?   這、這用法有點……   教授無視於兩位瞬間定格的研究生,旁若無人的繼續:「……我年紀也大了,運動也 都是打網球而已,你就留著腳踏車吧。」   蕭藺和學長隨著教授的目光,重新審視著眼前亮黃色的外型,從變速器與避震器的結 構來看,這是一臺有點水準的腳踏車。   教授微微側過臉,對著大學長,重新開啟話題,「熙唯恭喜啊,今天有得獎。」   笑容過後,教授卻是繼續:「你……等等回實驗室嗎?」   學長修練多年,知道這句話絕不單純……是想請自己拿東西回去嗎?但他確實有走不 開的事,只能有點不好意思的:「謝謝老師,不過,我等等有事要先走……」   教授點點頭,「這樣……」蕭藺注意到教授又把目光轉向自己,「蕭藺,那你回實驗 室嗎?還是……」   蕭藺趕緊點點頭。下午不小心偷聽到人家情侶甜蜜蜜在講今晚安排的行程,自己自然 希望要幫上這個忙。   「那……老師、學弟,聖誕快樂。」   學長說完,和教授與自己揮揮手,就消失在會場裡,像是趕著去哪裡一樣。   聖誕快樂。蕭藺也這麼回應著。   這時教授的眼光又回到蕭藺身上,手上拿著車鑰匙,慢慢摸索著金屬齒鋸,還是溫和 的表情。   「蕭藺,那你的腳踏車……」   蕭藺正在腦裡模擬牽車路線圖,要是想要在建築物中橫越兩棟大樓,電梯維修中,階 梯無數的情形下,還不如直接從外面的路線下手,更直線、寬敞……   教授頓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相同的問題,「……不過上下樓梯倒也麻煩……老師有 開車,等等順道幫你把腳踏車載回去實驗室嗎?」   蕭藺想著,今年聖誕夜的禮物,似乎累積了二十四個年頭的分。   「……嗯?」   未曾稍移的眼光裡,蕭藺忽然明白到教授在等待自己的回答,自然的點了頭,「好的 ,謝謝教授。」   「搬得動嗎?」教授的手伸過來,像是要分擔自己肩頭上扛起的重量。   可以的,蕭藺這麼說,可以的。我可以的,教授。   剛剛還有點沉重的車,忽然輕得讓人訝異。   蕭藺分不清楚是自己用力了,還是教授承擔了。   或者是,兩個人的時候,永遠都不會覺得重。   蕭藺到此刻已經無法否認,自己其實……是那麼可悲的,有著一點點,那幾乎不會有 希望的期待。      @      蕭藺把聖誕節抽中的腳踏車搬進汽車的後車廂,確定把車頭折疊牢了,才回到車旁。   打開汽車車門,教授發動車子的聲響在耳際環繞。   「蕭藺。」   蕭藺抬頭看教授,那微微笑著的唇掀得優雅,「這個……」   教授的視線先是落在手上小小盆的幸運竹上,而後他側過臉,發現蕭藺等待自己說話 的容顏溫順的不像是這個年紀,「……幫老師拿嗎?」   「好、好,我幫老師拿。」   蕭藺緊張裡,連將「老師」換成「教授」兩個字都忘了,直接重複了一遍教授的話。   教授心裡有些暗暗發笑,但沒有表現出來。他發現自己的學生目光像是被植物吸住一 般,雙手規矩的捧住幸運竹。   隔了半晌,蕭藺發現車子是發動了,但是卻沒有往前開。   而教授正在看著他。   教授雙手搭在方向盤上,那雙眼睛在路燈下顯得晶瑩,「蕭藺……安全帶。」   而後蕭藺扣是扣上了,但是不自覺的,手心已經出汗到濕透了。   等待轉彎的空檔裡,重複的方向燈規律的響聲反而散掉了無聲的焦慮,蕭藺失神了一 陣子,忽然有張紙牌順著風飛到自己膝上,他騰出一隻手,撿起來定睛一看,原來是停車 票卡。   剛剛迷糊中聽到教授窸窣的布料摩擦聲,大概就是在找這張東西吧。   微涼的風裡,教授這次的笑帶點抱歉的意味,蕭藺遞過去之後,才發現上頭的薄汗淌 得明顯,但教授神色如常,像是沒注意到。   當教授把票卡遞向收票機器的時候,伸長出去的手接近插孔處,教授的眼光先是看著 遞票孔,再回到票,確實按鈕之前,卻突然又折回到票卷的尾端,剛剛蕭藺握住的地方。   蕭藺又出汗了。   教授旋轉方向盤,在空檔裡把電動窗升起來,眼神飄過來,蕭藺正看著關上的窗子, 兩個人對上了眼光。   情急之下,蕭藺剛騰出的手在膝上無意識擦著汗,很迅速的起了個話題:「教、教授 ,你的車是草綠色的。」   教授眼睛自然回視正前方,談不上有什麼表情,「是啊,比起黑灰色系,比較少見。 」   「……嗯,很特別的顏色。」蕭藺覺得自己有點詞窮,應酬般的接了這一句話。   教授意外的偏過臉,向著青年,眼光跳脫年紀一樣的輕飄飄,讓蕭藺驚訝原來他也有 這樣稍微活潑的神態,「我女兒說的,她說喜歡青蛙的顏色。」   喔,蕭藺低下頭,一邊想著青蛙的模樣,一邊看著幸運竹。   教授倒車時往駕駛座中央回頭,右手放在副駕駛座椅背上,蕭藺連那張側臉都不敢看 ,生硬的坐在位子上不動,很近的距離加上不算通風的空間,一種淡淡的芬芳傳過來,但 又不是花果或是動物類的香精,而像是剛用肥皂洗過那樣乾淨純粹的氣味,隱隱約約的散 布在鼻腔。   蕭藺知道,那是嬰兒油的味道。   一個大男人用嬰兒油,也許難免看起來是有點像是個笑話,但是在蕭藺眼裡,卻覺得 很可愛。   就好像教授那句不經意的「超可愛」一樣。   手排檔卡榫的聲音,伴隨引擎熄火,瞬間又安靜下來。   教授朝蕭藺點點頭,取過幸運竹,蕭藺動作迅速的到了後面行李箱扛出腳踏車。   教授甚至體貼的幫蕭藺開了實驗室的門,而後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把腳踏車靠在離座位最近的牆邊,蕭藺到現在還是覺得有點手足無措。   現在的他必須整理一下腦裡的思緒。   該走了?還是讓辦公室裡的教授先走?那是不是要去跟他說再見?教授剛剛路過並沒 有去動信箱……所以還是快點走比較好吧?   蕭藺在一片焦慮裡,坐在位置上。   「……蕭藺。」   坐在座位上的青年,被突如其來的叫喚聲嚇了一跳。   像是知道好像驚著了對方,教授只是靠在最近的桌沿。   蕭藺慢慢的從座位上回過頭去,等著「老師要先走。」或是「蕭藺再見。」這類的句 子。   但是,今天的教授又脫稿了。   「蕭藺……今天是聖誕夜,等等……」教授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沒有要去玩 ?」   像是打量年輕人興趣一般的口吻,教授手指扶著桌沿,還是那樣微微的笑,與平常沒 有兩樣。   但是現在的教授手裡既沒有拿鑰匙,也沒有公文夾,或是公事包。說著說著,教授竟 然把屁股靠在桌沿,微微的坐了上去。   這個動作所隱含的涵義讓蕭藺心驚。   為此蕭藺的眼睛偷偷的再看了一次信箱。   空的。   是的,教授剛剛並沒有收信,但是那是因為他已經收過信了。   「……沒有。」蕭藺開始苦笑。   教授剛剛眼光隨著研究生走了一遭,已經明白學生的心思。   「嗯,這樣……」教授仍舊把目光放在自己的信箱上,沒有收回來,「那……今天還 有排實驗?」   蕭藺搖搖頭,「沒有,沒有什麼事情了。」除了眼前這一件,蕭藺不知道還有什麼事 情具有重要性。   「這樣……」教授點著頭,沒有隨即再接什麼,倒像是在醞釀。   「老師……」教授說得非常緩慢,在這之間,雙眼再度聚焦在研究生身上,「……看 到你給老師的申請書了。」   蕭藺像個小動物一樣噗哧噗哧的喘著,認真的聽著教授的對話。   「嗯,所以說,嗯……」教授的目光在研究生稍嫌呆滯的臉上打量,「老師不曉得自 己有沒有誤會,所以想向你確定一下……」   直視學生裡,教授繼續發問:「你想休學……主要是因為經濟上的考量?」   「我目前……」蕭藺點頭,「……恐怕是的。」   雖然不打算說得太清楚,但是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形下,蕭藺的陳述非常直接:「… …因為我付不起下個月的房租,現在又正好是學期中,也沒有宿舍可以申請……也許…… 打工一年,存夠錢,再回來。」……或者不回來。   回來是個不切實際的詞,蕭藺想到這一句話,就很想笑,但是也想哭。   教授點點頭,很是諒解的神情。   感覺到教授還在審視自己,苦笑裡蕭藺頭又低了下去,「……下學期的學費……也有 困難。」   舔了舔唇,蕭藺發覺唇上乾燥的情形非常嚴重,「生活費也很勉強……」蕭藺說得很 慢,不知道怎麼應對。   從前還算是家裡有點支持,雖然不多……但是完全沒有後盾,又是另外一種滋味。現 實總是逼迫人低頭,蕭藺再怎麼不願意,卻也只能接受。   「教授……我……」   「老師能理解……」蕭藺聽到這裡,把眼光從桌面轉到未曾開機的筆電上。那個從前 色彩繽紛的銀幕,現在剩下一片冰冷的漆黑,倒映出一張蒼白的臉。   「……但是老師覺得……休學……不需要。」蕭藺訝異的抬頭,然後是垂得更低。   愛繞圈子的教授第一次這樣斬釘截鐵。   「蕭藺。」教授的叫喚讓蕭藺剛剛稍微凝聚的心神又亂了起來。   似乎是希望研究生看著自己說話,教授又喚了聲:「……蕭藺。」   蕭藺抬起視線,教授的眼光透過無框的鏡片,投射在研究生的眼裡。   「與其休學,不如把目標放在如期畢業。你可能不知道,但老師不陌生,工作之後, 很大一部分的人,會沒有辦法再回來學校。」教授語氣十分溫和,彷彿剛剛那句話裡不容 忽視的強硬,是一時的程式錯誤,「……要拿學位,需要基本經濟我知道,社會教的是現 實面,但是真正支持研究者的,是那份有些天真的熱忱。」   蕭藺愣愣的看著范頌銘,而范頌銘定定的看著蕭藺,彷彿看著的是他以為具有天真熱 忱的學生。   「你有了學位,就算暫時去當研究助理,也比較有競爭力,薪水也是碩士級。」   教授的談話看起來平鋪直述,但一層一層的想法,慢慢著引導著學生的思考,「我的 宿舍算是空著的,實際上老師在校外有房子,那裡不過是運動完會去洗澡,暫時借你住沒 有問題。」   教授敲敲放在桌緣的手指,稍稍的停頓,口氣還是和緩。   「……另外,我早上查過了,你的成績可以申請校內減免。就學貸款也許可行,但是 如果你有想要出國的念頭,就要有所考慮。」   教授說得非常緩慢,顯然是不願意動用威嚴,但是句句都意有所指的回應著:「系辦 小姐中午有回電給我,一些系上和其他單位有很多獎學金的機會,老師印出來給你也沒有 問題。」   這時候教授迴避了蕭藺的眼光,理起自己長袖的袖口,「你學長也說今年助教的薪水 可能會提早發放下來,更何況,我理學院辦公室還有些零碎的打工機會。」   蕭藺知道,應該說是每個研究生都知道,一個研究生會休學無非有兩種原因,老闆不 行,或是自己不行。   而前者對教授的名聲是傷害,但是後者對教授是折磨。   老闆不行也不是指沒實力,而是指對學生而言無法負擔,實驗到半夜終於做完了,教 授一通電話你就又要回應要求,結果就是不能走,研究生開始變成通宵廉價勞工。也有教 授的毛病是明明昨天說A主題不用再做了,但隔一天卻大發雷霆問說為什麼只做B部分。   當研究生一步一步回應老闆所有的要求,夜以繼日,導致身體終於變成一坨爛泥無法 支撐,或是終究還是無法讓老闆滿意,於是教授每日緊盯或是乾脆放牛吃草,其中精神與 身體的雙重壓力如果不能平衡,那麼對自己是打擊,對教授亦是。   所以殊途同歸,這兩者綜合起來,就是研究生休學。   而范教授顯然不屬於上述種種範圍。   自己要休學的原因很單純,蕭藺找不到理由,可以解釋教授為什麼要這樣子挽留自己 。   手邊的實驗,說進度也不算快,說專業也沒學長夠,說到實驗室成員,其實也不算缺 人,大學部幾個認真的很。   而教授的個性系上皆知,也稱不上會有人誤會教授欺負研究生,更何況大學長活得好 好不動如山就是教授的招牌。   ……那到底是為什麼?   蕭藺還在苦笑的同時,教授像是後悔剛剛的直接,開始補充:「我知道以後可能會變 得比較辛苦,像是經濟上有壓力……但是我以為這樣的犧牲是不值得的,畢竟你年紀還小 ,這樣子就休學,實在很可惜……」   年紀還小……?蕭藺記憶裡,祖母總是這樣說,說:「小藺啊,已經是個大人囉。」   已經是必須能夠照顧自己的人了。   「這樣我就放心了。」祖母那時候的笑容,他還記得。   蕭藺覺得自己真的要哭了。   「……當然也不是說學位代表著人生的什麼……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和風景…… 」   蕭藺低下頭,努力的想著更多的理由,但是又怎麼可能說服得了教授?自己想十條, 大概教授可以用多上十倍的理由來迴轉自己的闡述。   「我……」   蕭藺想起教授理學院院長的頭銜和長於自己的年歲差距,無庸置疑,是該這樣的。   「蕭藺。」   聽到自己的名字,這次他習慣性的抬了頭。   而教授的眼光裡沒有嚴厲,也沒有預料中的皺眉,或是其他可能的輕蔑。   雖然沒有笑,教授直視著蕭藺,臉上的表情卻出乎意料的溫和。   教授望著自己的研究生,剛剛才交疊在胸前的雙手,現在輕輕貼在蕭藺旁邊的桌面上 ,眼神比剛剛更顯得專注,「無論如何,我不會放下你不管。」   「……」蕭藺一時說不出話。   「你再考慮看看吧?畢竟這是沒有辦法強迫的……」   教授的眼睛仔細的瞧著研究生臉上每一分表情的變化,他慢慢知道這個學生似乎願意 顯露出的表情很少,但情緒卻很細緻,只在掩藏不住的地方顯露出來。   「你好好想想,好嗎?老師不逼你。」   「教授……我……我……」蕭藺語法亂成一團。   眼前實驗室的背景變得模糊了,蕭藺聽見教授的聲音,又近又遠的,似乎在叫著自己 的名字。   「……蕭藺。」   教授不知道什麼時候靠得那麼近,甚至又拍了幾下蕭藺的背。   「……嗯,給老師幾天時間……四天夠嗎?」教授的注視裡,蕭藺被莫名的牽引著, 「老師會把宿舍清理一下,讓你搬進去。」   蕭藺點頭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接近給了教授承諾。   稱不上是懊惱,但蕭藺變得更加不知所措起來。   蕭藺忽然發現,教授其實也點著頭,「那……老師……還趕著要去送禮物。」   ……是給女兒的吧?   教授從桌邊站挺了腰,「……對了,」笑容裡祝福顯得誠摯,「……聖誕快樂。」   蕭藺有點反應不過來,只是重複著這幾個應景的字,「……聖誕……快樂。」   匆忙的,蕭藺在教授再次進辦公室之後,胡亂的收拾了桌面,像逃跑一樣離開了實驗 室。   恍然裡,甚至忘記帶走了腳踏車。         ------      註1:Corresponding Author,意即通訊作者。在研究成果掛名時,常態而言,排在 最前面的是「第一作者」(First Author),理論上應由做出該項實驗數據,或是提出構 想的研究者獲得此順位。而該實驗室的主持人通常都是通訊作者,通常放在排名的最後一 位。 \⊙▽⊙/作者碎碎念時間---- 雖然隔了很久,但是超可愛(誤)的范教授回來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1.74.251.91
1F:推 yuaniming:我喜歡新版,整體節奏更流暢了... 07/03 09:46
2F:推 yan0314:Pro. S.M.Fang 超可愛的呀>////< 07/03 12:52
3F:推 babylone:推~~~我好喜歡這一對呀(羞) >///< 07/03 23:16
4F:推 arazu:第一作者是原研究者....這項注釋(遠目) 07/03 23:43
您是指? 第一作者到底該是誰其實不同人有不同定義,其實很難有個「一定」的說法, 這是個大哉問,也是個充滿爭論的問題: 有人認為是重要Data的產生者; 有人認為出idea的才是最具資格的人; 另一派則為其實以原文撰稿的人才更應該排在第一,不只是原文表述,更因為是複審的 回應也都是由他在處理,這對該文是否能被接受其實是個關鍵。 所以這裡說的是「理論上」XD。有任何想法歡迎提出:) PS.更詳細的部分可閱讀第十一章的開頭。 ※ 編輯: tincta 來自: 211.74.251.91 (07/04 03:01)
5F:→ arazu:t大不要誤會!!因為國內大部分都不是這樣...(研究生的黑暗史) 07/04 10:17
6F:→ arazu:終於貼回來了ˇˇˇ 07/04 10:17
喔喔,我懂那個黑暗XD 之所以會很謹慎是因為第一作者的排名是誰最優先是個連博士們都能吵三天三夜,最後仍 然沒有定論的事(不誇張XD),這次的註釋有些很容易引發爭議(像是T的那一則也是) ,所以我希望格外小心的處理^^,還請盡情享受這篇文章XD ※ 編輯: tincta 來自: 211.74.251.91 (07/04 1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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