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incta (失控的独角兽)
看板BB-Love
标题[自创] 月光爱人 1-3
时间Sun Jul 3 02:29:01 2011
因为文中有些地方可能需要注释,在书本中,
能够用页面底下立即提供解释又不会妨碍阅读,
但是在网路上则难以两全,所以只好就附在该章文末了〒▽〒/,请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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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 献给 路上每一颗踏步前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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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命科学大楼最外侧的玻璃门被打开,上头的拉杆顺从的把门再度安静的关上。教授
今天的脚步并没有特别轻或特别重,皮鞋磨擦地板的声音并不响亮,只是一如往常的缓慢
。
这天教授来得比较晚,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刚刚还折回去拿了忘在车上的杯装咖啡,
早晨运动过後去超商买报纸意外得到的赠品。这个年纪已经不太摄取过量的咖啡因了,为
此教授仍在考虑该不该喝它。
他走到挂着自己中英姓名门牌的实验室前,发现实验室的保全门禁已经被解除,但大
门不似过去研究生有实验外出而锁紧,也没有像是有人在里头时总呈九十度角那样大开,
眼前所见仅仅是虚掩的状况。
教授有些疑惑。他推门走进实验室,单手把原本准备好的保全门禁卡收进公事包,顺
手准备掏出办公室的钥匙,没跨几步,却忽然听见在自己视线死角的冰箱後面,传出了说
话的声音。
是他的研究生。而且是硕士班的那位学生。
但是逸入听觉的语句,听起来却不像是每个早晨对他的问安。
教授於是停下了脚步。
「你可以帮我念一下这牌子上写的字吗?」
萧蔺的表情落在苦苦纠缠的对方眼里,看起来带点冷淡,跟今天他过於苍白的肤色相
衬,更加的让人觉得无情。
正因为发话人的手指高高举起,所以教授看得很清楚,他的研究生指着那块布告栏上
的告示牌。
Staff only。非工作人员禁止进入。
教授顺着研究生的手势也在心里默默的读了一次,所以他肯定这里还有其他的人。而
且这个人与自己,或许应该说是与这间实验室都称得上无关。他随即听到了不速之客的声
音。
「萧,你……」
萧蔺乾脆的打断,「给我请吧。」
推挤的声音里,教授看见学生似乎与人处於肢体的拉扯之中。
「我不走。」有人这麽喊着。
教授一直站在原地,纵然没有见到除了自己的研究生之外,到底是谁来到了实验室里
,但是这时候如果出声,教授却也觉得并不恰当。
凌乱的脚步声伴随刚刚的对话接踵而来,而後是有人撞上了冰箱的闷声。他皱起眉头
,想走的念头又被放下。
这里毕竟是实验室,化学药品、试管仪器都有潜在的危机,怎麽会这样推推挤挤的?
活像是小孩子打架。
而後更响亮的是巴掌声。
萧蔺声音带点尖,显然已经愤怒,「你出去吧。这是实验室,我老板就要来了。」
「我……萧,不要跟我分手好不好……」陌生的声音试图做些解释。
「你出去!」
萧蔺推着另外一个青年,一下子两个人出现在教授面前。
在教授还在考量该怎麽样比较适当时,两个人的身影在推搡之际已经在自己跟前停下
。
教授看着自己的研究生,嘴角泛血,他再转过视线,看看另一个脸上浮肿的人。
情侣吵架、分手,这种事情被自己撞见原本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但刚刚的一巴掌
显然与强吻有关……这不该发生在公开场合,或许应该这样解释,这种事情其实非常私人
。
而他向来公私分明。
此刻整间实验室已经完全陷入沉默。在两个人分的惶恐里,教授终於开口:「我是不
是先出去一下比较好?」
「不,范教授。」陌生的学生目光望向教授,「这是你的实验室。」
教授未见过的脸孔向自己鞠了个躬,已经消失在门外。
而没办法以任何理由离开这里的学生还在自己跟前站着,教授看着垂下眼角的青年,
原本不打算干预的想法已不知不觉被打破,「……别道歉。不需要。」
他的研究生抬起头来看着自己,而红肿的嘴唇嚅嗫着。
教授迟疑了一下,「……这给你。」而後把温暖的杯装咖啡塞到研究生的手上。
咖啡有助於清醒,尤其是脑袋混乱的情况下,教授想。他没有理会学生的表情,从容
的从公事包里摸出办公室钥匙,而後又附注了一句:「……摘要还是今天要交到我信箱。
」
萧蔺呆愣里,还傻傻握着手上的咖啡,「好的。」
「……那个,」萧蔺对着背影,像往常早晨一样的问安:「教授早。」
教授神态自若,顺手从锁孔中拔出钥匙,「早。」
像往日一样推开办公室的门,教授旋动门把的最後,却忽然停了下来,而後是萧蔺熟
悉的男中音:「只要下午四点以前就可以。」
萧蔺闻言惊讶的抬起头,那瞬间门刚好啪嗒一声关上了。
@
赶去演讲厅里时,萧蔺看见黑鸦鸦的人群,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原以为大多都会是自己系上——生命科学系上的学生、研究生、教师,看来可能是因
为演讲者是外国知名大学的学者,横跨了几种领域,所以理工农类都有些教授级的人物前
来参与。
这所大学的理学院成立已有相当的历史,包含物理、化学、数学、地球科学,以及生
命科学系。
「啊,」坐在萧蔺身边的人打了个呵欠,顺手按了按柔软舒适的座垫,「今天的演讲
不知道好不好睡……希望讲者人老一点,这样用麦克风也不会太大声……」
现在的萧蔺显然无心开玩笑,不过还是虚应的回答:「昨天熬夜到极限了?」
「熬夜就算了……重点是熬完却没有Data(实验数据)。」讲话的人开始痛苦的揉眼
睛。
所谓的没数据,并非没有做出东西,同行一听就知道,是指没有做出可以上得了台面
的数据。长时间的工作之後,终於得到唯一的结论: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有问题的事。
那种挫折感,还不是普通的难以排遣,萧蔺试探的问:「……找得到原因吗?」
做实验很容易,有做就有数据,但做实验的基本原则是要做出「有意义的数据」。
通常这需要没日没夜的浪掷时间,在失败与失败里不停的尝试与修正以外,还需要运
气。有意义之外,数据还得「够漂亮」才能具有说服力,才能说服别人你有资格参加硕士
的口试,才有把实验成果刊登在期刊上的可能。
而现在的他们身为硕士班研究生,不用想的那麽远,连闯第一关——所谓的「有意义
」基本功,都是种挑战。
「唉,希望可以……是有几个想法,但也不知道……」
望着暗下来的灯光,也感觉这个话题太过灰暗,萧蔺不再说话,看着身边的人眼皮垂
垂,一下子马上入梦。
昨天萧蔺自己回家的时间是凌晨一点,而身边的这位仁兄显然是情非得已,不知道是
几点下的班,偏偏无论几点回家,永远都要准时上班……因为老板们几乎都是准时的动物
。
萧蔺的指导教授范颂铭更是系上公认的模范。
看见刚刚才入座教师席,遥远前排颇为模糊的范教授身影,他又想起自己乱七八糟的
原文摘要,终於决定当睡则睡,加入同学的感召行列。
偏偏这时候有张纸条递向萧蔺,是空了一个位置,坐在右侧的另一个同学。
展开纸条一看:「我想换指导教授,哭哭。」
「为何?实验不顺?被老板为难?」萧蔺回道。
「昨天跟他讲了很久……我觉得自己跟他无法沟通……」
看来不是一时三刻可以说明,所以萧蔺直接进入结论,「可是……这样的话,会延毕
吧?」
台上的演讲很精彩,研究生的回覆也不输人,「……生科系硕班两年毕业是幸运,三
年普通,四年还可以吧?」
「我拜托你不要把硕士班当博士班读好吗?那博士班五年休学,没有发表就不能毕业
,投出去了复审复审再复审,终於在几个期刊之间磨到第八年,最後结论还是退稿不登,
结果去开计程车的也不是没有,你这样比弄错方向了吧?」
这所学校生科系博士班的毕业标准,是需要投稿国际原文期刊并确定接受、发表,这
听起来是件十分顺理成章的事情。好不容易实验出来,整理好结果,撰写原文投稿出去,
从投稿那一刻起算,主编们复审数次到接受或是拒绝的过程,短则数月,多可长达一年以
上,其实是件苦差事。很多博士生都是卡在这一步,有庙拜到没庙,苦苦等待自己的名字
终於成为第一作者那刻到来。
萧蔺想一想又提笔,「……你该不会跟老板对骂了?」
硕士的修业标准比博士稍微软性,不需要投稿期刊,但所有的硕班研究生都知道,在
研究的圈子里,不是努力就能毕业,而是老板让你毕业,你才有可能毕业。
老板各有各的脾气和绝招,每个研究生就得试着去配合老板,否则乾脆不要留下来,
所谓研瑞——研究所的一群人瑞——有名训:毕业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唉唷,我胆子还没有那麽大……万一我真的受不了,连换指导教授时他都要作梗,
我不就真的没药救了?」
一个研究生是不是可以加入一间实验室,通常决定性的因素是在他自己本人的意见,
以及实验室的主持人身上。
考进来研究所的时候,通通都叫「生命科学系研究生」,有了录取资格进了学校,再
去自己找教授面谈,最後才依照希望的领域,决定选择成为哪一间实验室的学生。
谁都知道希望是一回事,最终决定权还是握在主持人手上,实验室的轴心理所当然的
是每位教授或是副教授、助理教授、讲师,当想要去的实验室已经人满为患,学生往往只
能选择屈就於自己毫无兴趣的领域,或是重新再出发,去另外有伯乐的学校。
也有些学生绕了一圈没有任何主持人中意,那又是更难解的问题。
所以研究生与他们的老板——这是研究生给主持人的通用昵称——关系的维持总是非
常的微妙。
他们进来要老板同意,离开要老板同意……要换老板,也要老板们同意。
萧蔺提笔又劝了几句,一片掌声中,补眠时间已经过去。
几乎是发问时间的开始,掌声过去的瞬间,范颂铭已经起身,默默的从席上离开。
范教授在演讲与某些研讨会的提前离席,系上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原因——因为范颂铭
教授是理学院院长,行程表都是开会,剩下的时间处理公文,加上不时冒出的评监,导致
他实质上更常待在各处办公室与会议厅,而最常跟研究生说的就是「早安」与「再见」。
萧蔺偶尔感谢起这样的关系,至少让人有种可以逃避的错觉。
尤其是竟然发生了那样尴尬的事情——前男友找人找到实验室来,还被教授撞见。
教授没有多问,但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或者是说,身为院长,见微知末这种人际体察的功夫,火候早是不可考究。
很多人以为实验室是个乾净、清新、专业挂帅的地方,但实际上总是不如大家所想那
样美好。
实验室的内部斗争其实活脱脱是整个社会的缩影,同一间实验室里,研究生们相互争
宠,或是为了每个月津贴的个别差异彼此对看不顺眼,对他人的数据全盘不以为然,台面
上下你来我往的较劲,每间研究室都不能幸免。
个人立场更连带的受到团体之间的微妙气氛影响,在不同实验室的研究生们之间,甚
至更上纲到主持人与主持人之间的同行相轻,亦不少见。
要维持一间实验室的里子与面子,身为主持人本身确实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而萧蔺因为那份不简单而隐约的不安。
在被迫被出柜的那一个星期,萧蔺几乎每晚失眠。
@
这日早上,大学长走到位置上的时候,萧蔺已经站在座位前了。
这位被实验室成员称呼为大学长的博士班学长,虽然迟到被现场抓包,仍然处变不惊
,很自然的跟回过头和离开办公室站在一旁的教授点个头,而教授回应个微笑,接着就回
到与萧蔺的对话中。
学长拉过他研究室里的椅子坐下,不怎麽掩饰的慢慢享用起自己的土司夹蛋。
就在耳边的对话,让大学长不听也难。
「……嗯,所以你现在有在修分子生物学?」
「有、有。」
教授点点头,「现在哪个老师上的?我记得你们有几个老师轮着上课……」
萧蔺把刚刚临时被教授叫住,手上还来不及放下的早餐搁到桌面,「是刘老师。」
「这样啊……」教授注视的目光随着涵义更深一层,「……都还适应吧?」
「是,目前没有问题。」
萧蔺以为对话已经要结束,下一句大概是「老师要先去开会」或是「那我有课」,没
想到教授的脚步没有移动。
「嗯……」教授清淡的眉配上镜片底下微微的幽亮,说不出的深邃,「……那满好的
。是下午的课?」
满、满好的?隶属於研究所必修课程……好在哪里?萧蔺开始摸不着头脑。
「是,今天下午。」教授是担心他?他的成绩?
「……在系办旁边那间会议室?」
萧蔺认真的回答眼前的问题,「嗯,没错,现在研究所的课都在那边上。」
「所以……」萧蔺等着教授的下一句话,总是带着未知的恐惧,「……离系办很近啊
。」
是、是离系办很近啊?但是……但是这到底是……要把话说完啊?萧蔺无法想出什麽
具体的话来回答。
「有空的话,可以去系办走走……」教授接着这样说。
走、走走?没事为什麽要去走走?萧蔺望向教授,范颂铭倒是把目光转到手上的文件
上去了,「有时候会有些通知什麽的。」
教授询问的眼神再次过来,萧蔺被点头魔咒加身,於是拿着外套的背影走远了。
学弟才刚坐下来,大学长就笑了。
「学弟,你真的知道老师在讲什麽吗?」
萧蔺眼里大学长的笑容有点欠扁,「……那学长你知道老师在讲什麽吗?」
看着萧蔺,学长还是忍不住嘴角的抽搐,「我知道喔……过一阵子你就会越来越习惯
了。」
不想过度逗弄学弟,大学长开口:「老师的意思是,大概是系办里我们实验室的信箱
,有我的信摆了好几天,但是我们都没有去拿的意思。」
萧蔺再拿起早餐吃了几口,「……那你为什麽知道是你的信?」
「因为老师是跟你说,不是跟我说。」大学长收拾着掉在桌上的面包屑,「我们老板
就是这麽迂回的人,习惯就好。」
「喔喔……所以这是教授这麽年轻就成为理学院院长的原因吗?」
大学长耸耸肩,接起了正响着的手机。
而真的就如同大学长所说的,萧蔺後来在信箱里,找到了学长的越洋明信片。
这就是萧蔺刚入学,对教授的第一印象。好听一点是婉转,讲白一点就是爱绕圈圈。
同时,这也是他除了进实验室面谈的那一天之外,开学後教授第一次开口向他说话。
当初为什麽进这间实验室?这是个很好的问题。
是没有老师要收?才不是。
实际上萧蔺推荐甄试时就已经录取,已经比笔试录取名额的考试日期都还早,越早卡
位,越多机会,毕竟每个老师每年收的人数通常是固定的。
萧蔺面谈了四间,有三间给了模糊的答案,没有拒绝就是充满可能。
他在网页上看过范颂铭的学经历简介,范教授简直是个神人,大约是在大学四年级的
时候以交换学生的资格出国,并且在二十五岁左右就取得博士学位,之後顺利成为博士後
研究员,并且在二十九岁因为研究的殊荣被国内教学单位聘为副教授。三十六岁时范教授
的称呼正式诞生。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让萧蔺在到范颂铭实验室面谈的那一天特别紧张。
范教授请萧蔺坐下之後这样说:「我们实验室今年应该是会收学生,但是目前考虑的
因素很多……所以你可以先认识我们的学校……」
教授又自面前的纸叠抽出一张,萧蔺接过来看,认出是生命科学系的简介,「你原本
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可以先看看些大概……」
当然後来萧蔺知道,那是因为教授是理学院院长,理所当然的,成堆的简介。
那天的教授频频看表,显然是有事要忙,不过语气上倒是一派温和,「你大老远来,
只约了老师吗?」
萧蔺照实的:「今天是的。」
「可以多和几位老师谈谈,会比较清楚。」
「有,我也有约林老师和吴老师、马老师。」一句一答的好学生,倒不是装的,是紧
张得呆了。
教授点点头,顿了一下,之後又点点头。
後来教授说可以找学长聊聊,萧蔺道谢後走出了办公室。
刚刚还有人的座位,应该就是教授口中属於「学长」的座位目前空荡荡的一片,人已
经消失了。
萧蔺犹豫了一会儿是不是该等一等,但是如果教授从办公室里出来没有看到自己的研
究生,倒是见到一个目前不确定会不会收的学生在他的实验室里乱晃,也很奇怪。
於是他决定还是先离开,才踏出生命科学馆,正想找东西裹腹时,他的手机竟然响了
。
学长那时的声音听起来比自己还急,他说,学弟,你走了吗?喔,还好不远,老师说
你大老远来,就这样让你回去,不如要我带你参观参观仪器,也好了解。
就这样,因为学长是个好人的模样,生得也可爱,教授似乎也很照顾学生,他便决定
踏进这间实验室。
萧蔺在胆颤心惊中寄出E-mail,询问是否有机会成为教授今年实验室的研究生。
投入教授信箱的邮件宛如石沉大海,萧蔺自己也不敢贸然再问,一直到笔试入学考试
的名单放榜的当天,才终於收到了回音。
「很欢迎。」三个字,萧蔺等了要整整两个月。
教授总是让人摸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麽。
「萧蔺!萧蔺!」
萧蔺回过神,看着在实验室门口跟他招手的大学长,「……不快点老师的遗传学会迟
到喔!他很恐怖的准时,你知道的。」
他随即抄起课本与学长一起奔向电梯。
@
大学部的遗传学课程,研究生出席本来就是来插花的,真的要听课,下修大三大四的
专业还比较具有可读性,至於这种大一大二的必修课程,说难听点,不过是帮老板跑个腿
,搬东西罢了。
坐在位子上的萧蔺,旁人看来上课很专心,但其实他并不是聚焦在专业内容,正确来
说,他都在注意课本之外的……
教授算是瘦……应该算是很瘦,所以就算加了背心,还是能稍微的看出腰身。当然比
起大学长就又普通了。
大学长腰身之动人,远远在普通人的标准值外,所以就像在大学生时代写实验课的报
告一样,对於这种明显超出趋势线的取样,不要心虚,直接舍弃就对了。
这是为了营造全体人类的心理健康而着想。
因为教授瘦,连带的脸上的轮廓就很立体,而且他发现教授喜欢穿两种颜色,淡蓝色
会使他的脸色显得乾净,而鹅黄色则是让人觉得温暖。後者更是某些男人不敢尝试的颜色
。
三十好几的离婚男人,能整洁不邋遢,没有怪异的脾气像是苛刻或是只收女研究生,
上下班守时,异常的有条理,这样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当然,如果硬是要相比,除了腰身,大学长只有几点赢,一是年轻,另外就是有伴侣
。
他胡思乱想还没停,而教授的讲课仍然在继续。
「今天我们刚好讲到第八章,关於孟德尔的遗传学说。」
麦克风里是优雅而不急不徐的男中音,「孟德尔是一位神父,在十九世纪末时,在奥
地利的修道院里,生活之余,想尝试用科学的方式来进行遗传的实验。起初他是用老鼠来
交配,但是後来修道院认为一直养这些老鼠,并且让牠们进行交配是有违道德的,所以後
来在教会的压力下,转为使用豌豆……」
教授自顾自的笑了笑,「……其实将花授粉也是让花交配,实验总是会受到时代的挑
战……」
当然,台下的学生已经睡着超过一半以上,剩下还醒着的,大概又有一半在偷写实验
课要交的报告,真的在听的人寥寥无几,最认真的大概只有坐在前面第一排的学生,和最
後一排的研究生。
萧蔺看了看前面已经打鼾的小大二……都大二了还这样,当初自己是个不太菜的菜鸟
时也没有敢成这样子……
教授喝了口茶,眼睛自自己的书本上离开。台上的人看了看前排的学生,又看了看教
室後方的头颅,双手撑在了讲台边。
教授要开始离题了,萧蔺想。
放下课本的师者推了推眼镜,表情有点淡淡的悠远,两眼很宁静,好像又有点透着光
,微微露出笑容看着同学,「……当初我大二的时候,也是像你们一样,上课一直想睡觉
,社团活动就跑操场跑好几个钟头……老师以前也是垒球队的喔。」
萧蔺发现有些同学自周公那里拜别了,有效有效。
「……不过那时候虽然睡的睡,跷课的跷课,我也是都维持成绩,没有一科被当掉过
……我听说你们这届普通生物学被当几个……班代呢?举个手……几个?」
还好班代刚刚有清醒,「嗯,好像……二十一个。」
教授接着说:「嗯,刚好配合你们学长姐,就可以重开一班。」
萧蔺发现教授说的话总好像有很多重意思,就好像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听懂老师的话
一样。
「……我这一门课,只要用心听,不会为难你,但是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我每年还
是会从最後面抓个整数……毕竟环境的阻力也是一种教育,当然过了自然是有学到东西,
但如果没有,显然那是因为你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学。」
全班完全清醒了,从大二的到大四的,前排的到後排的,有带课本跟没带课本的。
教授走回讲台,笑笑的翻到下一页,「对了,跟你们预告一下,我会抽空来个小考,
内容就是七、八章。跟你们说就是让你们有时间准备喔,不会太难,不要太担心。」
这样的内容接在刚刚的对话後面,还真是让人格外担心。萧蔺想,换作当初大二的他
,大概也会吓到开始组读书会吧。
反观现在,研究所的课程繁重,报告和作业间杂,然後范围无边无际,已经变成以不
变应万变,但是依然死不掉的情形。
从外校考来这里,虽然大家不说,但是程度上的差异是一定有的,自己再清楚不过。
而萧蔺想,恐怕教授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下课的时候,教授经过萧蔺身边,「萧蔺,等等有事吗?」
萧蔺连忙回答:「没、没有。」
这声没有回答得有够心虚,因为身为一个研究生手边没有实验,也不是什麽好事。只
是有些实验一做就要一天的流程,不能中断,而下午原本的课表就是连课,一天的时间因
此硬生生的从中间被截断,就算总计起来时间不算太少,但却还真的是没有「可以做」的
实验。
那些算准在教授说再见时分恰好出现以备脱身的实验,其实都是不甚重要的打杂日常
工作。
教授流利的接续:「等等我在办公室等你。那,不好意思,我等等有事要先去理学院
一下,不会太久。」
萧蔺停留在原地,而教授已经先行离开。
@
乖乖的待在实验室,萧蔺等着外出的教授回来。
实验室休息的位置後面,隔着一面墙,就是主持人的办公室。
范颂铭匆忙的进到实验室里,转开办公室门锁的时候,向着萧蔺点点头,而後关上门
。
教授进门开灯,钥匙声落在桌面,接着传出的窸窣声似乎是因为整理文件与尚未归档
的纸张,显然已经安顿好之後,门才再次打开。
萧蔺在这个时候靠近了门边。
被叫进办公室的萧蔺,有些手足无措的坐在桌边的椅子上。
教授正要开口,办公室内的分机大声的响起,「喂,我是范颂铭……」教授用手掩住
话筒,眼睛看着萧蔺,「你等我一下,在这里没关系。」
萧蔺点点头,乖乖的坐在椅子上,却是难掩紧张。
教授显然有要事要说,但到底是……萧蔺把自己可能犯过的错误全都想一遍,好像最
近的糟糕点是……某日早晨跟前男友爆出的「实验室分手剧场」。
没有任何解释的机会,或者说是根本没有什麽好解释的……因为事实就是摆在眼前的
那样。教授也说了让他不要道歉,不是吗?
萧蔺一时心里煎熬,却不敢东张西望,一直睁眼瞪着桌上那只钢杯,时间久了有些呆
滞,竟然还打了个呵欠。
教授挂上电话,举起那只刚刚备受关注的钢杯,喝了一口茶,而後在薄雾散掉时抬起
头,手上往旁边摸索,拿出的是看起来面目全非的原文摘要,「萧蔺,最近……很累?」
萧蔺抬起黑眼圈很重的脸,眼角扫过那一张显然是昨日自己又改过,用电邮寄给教授
的摘要,微微的安心下来,「呃……还好。」
「老师以前……当研究生的时候也常常熬夜,所以学会了喝咖啡,」微笑里,教授眼
光又回到纸上,「不过现在有点年纪,也就比较少喝刺激性的饮品了……」
很确实的关心与问候,却令人如坠五里迷雾,「……当研究生,也是好久以前了……
」
萧蔺只能傻笑。
教授在笑容後,慢慢的说:「老师刚开始的时候,第一次用英文书写,也是东改西改
的,後来文献看多了,才慢慢比较懂得掌握节奏……」
而这个时候教授抬头,目光有些犀利,「萧蔺,摘要……不是单纯要注意没有错字而
已,你也要反覆看自己写的东西,去比较一下文献上别人的描述方法,文法也是一个很重
要的点……英文可以慢慢练习,但是我改的地方太多,就会影响你的练习机会……」
教授的语意至此终於逐渐明朗,那双有些紧迫逼人的眼睛看向萧蔺,让萧蔺觉得压力
排山倒海的淹没过来,说不定还包含了那个尴尬早晨的分。
萧蔺都要汗流浃背了,「我、我会再努力试试的……」
「嗯,还有好几个星期。」
萧蔺知道教授指的是研讨会的时间,在上台前要发出电邮附加原文摘要给全系上的老
师,而内容亦列入评分标准,这是系上的传统。
不过,正式上台前的实验室Meeting(注1)预讲,几乎已经是下周的事了。
「加油。预讲那天……还是要修正同步发给大家。下次要更早开始准备。」这是萧蔺
退出办公室前教授最後对他说的话。
坐在实验室的位置上沮丧了一阵,博士班大学长过来,发现今日乌云密布的学弟,开
口问了一下,换得萧蔺的全盘托出。
「……喔,我可以先帮你看过的。以前学弟妹我也都有帮他们看……你没有通知我你
要交原文摘要,所以老师他可能看到快昏倒了……因为他以前看的都是『团队合作修饰後
』的版本。最近忙到忘记你的报告预讲日期要到了,现在是有点太慢,以前我都跟他们说
提前一个月就要开始写……」
「……」
那张红线多得恐怖的摘要辗转被博士班学长拿在手里,马上被精辟解读,「你的错字
……多到有点吓人,老师对这点就像是扫描器一样很敏锐的,他会觉得一个两个字是失误
,但是连篇错字就是不用心……喔这里,文法错误……对於已经证实的实验叙述要用过去
式,然後……这是什麽?这句一定是前面学Paper(注2)写,後面自己改关键字,结果整
句变成四不像……」
在博士班学长的惊叹连连中,硕士班学生继续被学长高速运转的小宇宙烫伤,默默的
开始注上笔记,而後看着学长把自己构思二十分钟才表达出来,横跨版面两行的一句原文
句子瞬间用蓝笔划掉,那股俐落与直接简直和教授如出一辙,而後下手写几个字就解决了
问题,意思也直接清楚。
在一个钟头後萧蔺手上拿着两张纸左右对照,左手是教授的红线地狱,右手是学长的
蓝色天堂,而他必须在中间建造出一个哭笑人间。
终於上完下午的课,萧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摘要发呆,在教授例行的道别之後
,学长也离开了,他抱着自己的笔记型电脑,又成了为实验室上保全设定,最晚走的那一
个。
@
转眼已经是预讲报告当日。
阴雨绵绵里,萧蔺徒步走到实验室大楼,墨绿色的雨伞有些旧,打着伞竟然挡不住雨
,虽然没有弄湿鞋子,但还是湿了裤脚与外套的边缘。
在会议室里闭关练习了一个早上,刚开始还很有干劲,但是疲劳感与紧张感逐渐瓜分
掉那份专注,渐渐的,他脑子变得有些空白,察觉到自己停留在同一张投影片已经超过二
十分钟,萧蔺考虑是否该去找学长姐聊一下天也好。
这时候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萧蔺漫出轨道的犹豫。
「学弟?帮你买午饭吧?」
萧蔺从自己的笔记型电脑中抬起眼,把投影片缩小,伸了个懒腰,「午饭……还是不
用了,谢谢学长。」
博士班学长倒是露出挺担心的模样,「你这样不吃东西行吗?你也没吃早餐对吧?会
成仙的。」
学长手上大小相异的成串钥匙相互撞击,声音响亮,在萧蔺听来,很有家的感觉。
他不自觉的看了看桌上自己的钥匙圈,一只实验室,一只公共仪器室,一只宿舍,相
较之下有种孤家寡人的小小感伤。
所以这个时候大学长还没放弃的劝说,忽然就让萧蔺心中一温。
「我从前第一次为了研讨会预讲也紧张到吃不下东西,但是回答老师问题的时候就觉
得脑子好像电池用完的兔子那样一动也不动耶,」杜熙唯大学长继续循循善诱,「……不
然这样,喝个饮料吧?至少有点醣类?」
「好。」这次萧蔺带着微笑点头。
学长总是很照顾大家,坐在位子上的萧蔺想,是不是有家室的男人就会比较懂得照顾
别人?
会议室的门因为学长的离开而再度被关上,眼前是第六次修改後的原文摘要,以及等
等Meeting要用的投影片,萧蔺恍惚的感觉油然而生,说不上是因为自己确实没吃早餐,
或是真的需要吃中餐。
之後应该要面呈教授的摘要,反覆修改时两人总是很刚好的错过,变成萧蔺递出去的
时候只能躺在教授的信箱,而收到的时候,都只有留在自己休息桌上的,用书写体改成一
片混乱的稿子。
揉过双眼,接着是一阵胃痛的感觉,萧蔺手上已经拿着学长买回来的阿华田,却没有
想喝的欲望,勉强用吸管啜饮了几口,简直食不知味。
随着墙上挂钟的指针越来越靠近正式Meeting的时间,萧蔺的胃痛就有越演越烈的趋
势。
「学长,加油。」不知道什麽时候,大学部大三大四的几位学生,从门口鱼贯的走进
来,对着萧蔺投以鼓励的手势。才不过几分钟,有修专题研究的大学部学生已经全员到期
,坐在位子上。
大家走过前排位置的时候,都自己动手拿了最近一次修改过的中英对照摘要,但是萧
蔺自己都已经不敢再想,那里面到底还存在多少教授一眼就看得出来的错误。
又过了一会儿,萧蔺旁边的椅子有人坐下,温和的笑容,正是个性煦人的博班大学长
。
「……放轻松。把台下的人都当成西瓜就可以了。」另一个博士班学姐放下摘要这麽
说。
萧蔺打算自动忽略刚刚他眼角扫到,学姐把某部分原文划线的意义,「……我脑袋里
好像已经完全装满西瓜了。」他勉强的笑了一笑。
入座的次序往往有着它玄妙的规律,例如最早到的通常是杂鱼大学部,偶尔嬉嬉闹闹
,注意力集中在今天会後的点心;再来是有做专题研究的大学部学生,他们会挺认真的看
摘要,但是通常中文读完还是不知道今天主题是什麽;再来是研究生,一定带只笔,会赶
着在听报告前把中英摘要扫过一遍,你都还没讲,他们肚子里就往往已经有了一两个考虑
,等着你拿出答案,或是拿不出答案。
这间实验室的研究生共有三个,一个是年资最高的博士班学长,也因此被泛称为大学
长,再来是刚刚成为博士生的学姐,接着,硕士生只有一个,就是萧蔺了。
目前投影屏幕呈现垂直排列的左右长桌,几乎都已经坐满。与报告者落坐在同侧的都
是研究生,而另一侧清一色都是大学生。
实验室全员已经到齐,而通常一个会议里压轴的,往往就是那个主持人。
沉稳的皮鞋声由远而近,最後停在两侧长桌末端打横,唯一与屏幕平行,可以直接正
对投影内容的桌边。
教授到了,研究生就都抬头微笑而後低头。大学生则是更认真的读起不知道在写什麽
的摘要。
金属钢杯被放在桌上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和雷射笔撞到桌面的连续音节混合在一起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让萧蔺印象分外深刻。
这就是他的老板,说十句话总有九句让人不知道在说些什麽的范教授。
而按照不成文惯例,唯一让大家听懂的那句,也是透过大学长修练多年的翻译以及分
析所得到的结论。
「时间……差不多。」教授在座位上安顿好,停下来几秒,似乎在确定时间,萧蔺眼
光飘过去,那份自己先列印给教授的投影片文件正乖巧的躺在桌上,「那我们就开始吧。
」
接收到教授直视的目光,萧蔺握着雷射笔的手心开始出汗。
萧蔺乱了套的思考终於停下来,清了清喉咙。胃是不痛了,但是肚子开始疼了。该死
的身体。
打消了原本站起来以示诚意的报告,萧蔺就这麽坐在椅子上,面对今日的听众,开始
了开场白:
「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今天我的题目是Study of the molecules associated
with A……(与A分子相关的研究……)」
……
一张投影片换过一张,偷瞄着底下的页数,第三十张,「所以说,先前的研究显示…
…咳咳,细胞生长的抑制是……咳咳咳……透过……咳咳咳!」
萧蔺知道自己喉咙突然哑掉是有原因的,连日的熬夜,减少的睡眠和饮食,无形的压
力……
奇怪的是肚子不痛了。
另一方面,萧蔺对於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分神去想这些无谓的事,感到十分好笑。
「喝口水吧。」教授忽然这麽说。
大学长递过那杯接近满杯的阿华田,萧蔺顺从的喝了几口。
硕士生马上再回到报告的内容:「抱歉。所以说,先前的文献指出,细胞生长的抑制
是透过抑制细胞增生和促进细胞凋亡,而其中在郭2008年的文献中,指出在X稳定细胞株
中转染……」(注3)
报告过程中萧蔺又哑了好几回,不过他清清喉咙就继续讲下去。
毕竟刚刚喝阿华田的结果显示:这种浓稠的液体是毫无帮助的。
「而我的Specific aim(目标)就是比较两个细胞株在促进细胞凋亡上……」
教授振笔疾书的声音破空般响起来,萧蔺觉得大概是完了。
最後,投影片停在第五十张,Thanks for your attention(谢谢您的聆听)。
下面小小的字这样写:「熙唯学长、薏玟学姐、萧蔺、妞妞、小胖、喵喵祝老师教师
节快乐!」
萧蔺的话一消失,现场就只剩下一片寂静。教授缓慢打开保温钢杯,低头喝茶时镜片
上都是烟雾,说不出是哪种表情。
「摘要……还要再改。」教授递出那份显然有所涂改的纸张,而後被研究生们团队接
力,到达坐在远处的报告者手上。
钢杯被移开,「投影片……我们从第一张来。」
教授的目光直接而专业,「嗯,就是这张,你定的题目没有问题,Study of the
molecules associated with A……(与A分子相关的研究……)」
教授解释了一阵,「……所以说,你知道用Molecules(分子)这个字的意义,就是
老师不希望你非常深入的切入Mechanism(机制),而是希望你只要找出可能的途径,例
如是经由粒腺体或是其他……你知道我的意思?」
萧蔺点头。
「那,下一张。」手指听话的移动。
教授低头翻了笔记,「这张上你要讲的是有关病毒在世界上的分布,然後下一张……
这张上你刚刚是不是有提80%这个数据?还是说老师漏听或是怎麽?」
萧蔺看向教授,「是,教授,我有说,但我是指台湾的感染人数……」
「但你投影片上没写。」
教授看着低头的学生,「我想,讲述的内容还是要以投影片为主比较适合。」
萧蔺点点头。
「接下来到第八页。」
「这里……」教授沉吟了一下,「引用的文献稍微少了点,可能需要充实一下……熙
唯,可能需要你帮忙他。」
大学长向教授点点头,然後又向萧蔺微微笑着。
不过显然萧蔺呈现另外一种的僵硬状态。
而他的肚子好像又要痛了。
「接下来……」教授的声音总是带着说不出的威严,「这里你讲得很好。」
萧蔺这下死死盯住自己的投影片了。
「你把这篇Paper(原文文献)和前面的地方连接得很好,这个转折很不错。」
而後竟是喝茶的声音,萧蔺没抬头,连气都不敢喘一个。在研究室里教授就是老板,
老板一喝茶,大家都喝了茶,当然,正忐忑的那人除外。
「接下来大致上也都没什麽问题。」教授手上的纸本,在一片安静中翻页都听得见声
音。
「Specific aim(目标)这部分……」语气里的迟疑显示出教授正在斟酌用词,显然
接下来要讲的问题有点大,「你比较这两个细胞株的表现,似乎没有办法表现出目的性…
…在这边上,熙唯你有没有什麽看法?」
「……似乎是这样,老师,因为他是做抑制细胞凋亡分子与促进细胞凋亡分子的比较
,这样是不是除了现在已经初步做出的粒腺体途径之外,再让他去找……」
博士班学姐也加入意见:「最近的研究有人是用萤光的方法……」
老师已经和博士班学长姐讨论起来,萧蔺刚开始还能聚焦在一些原文专有名词上,但
随着句子中使用的原文越来越多,越来越艰涩,而说话速度也越来越快,让原本就已经需
要思考的内容变得越发深奥起来,导致报告者呈现鸭子化状态,简而言之,就是鸭子听雷
,而且不能移动,注定被雷击中的情形。
「所以,萧蔺……」教授在一片讨论声浪之中抽空回过头,「你知道老师的意思吗?
」
萧蔺要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胃痛也不全然是,肚子痛也不全然是。
大学长出来解了围:「老师,我会再跟他确定一下内容。」
「嗯。」教授显然认为这样是可行的,伸出手向着投影屏幕,「所以Preliminary
result(初步结果)……」而後投影的部分出现雷射笔的光点,绿色在视觉里围成一个圈
圈,「……我只接受後面我们刚刚说的那张蛋白质电泳,前面那两张比较并没有实质上的
意义,所以标题不能放Preliminary result。修改一下。」
大学部可能不懂,但研究所的学长姐们显然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这样……自己就等
於下下周在研讨会的正式报告上,只剩一张Data(实验数据)了啊。
博班学姐看了萧蔺一眼,而後把眼光转回摘要上去,教授忽然开了口:「萧蔺你也不
要觉得挫折,刚到实验室前期也都算在摸索、学习,当初熙唯也是磨了好一阵子的。」
大学长脸上的笑有点苦。
「那我要说的差不多就这样子。熙唯、薏玟或是其他……」教授的眼光环视了大学部
一圈,「……有没有什麽想要补充的?」
这时候博班学长说话了:「学弟,第十八张,引用文献的图时,你说……这个分子有
被Upregulation(正向调控)的情形,但是应该是刚好颠倒,是Downregulation(负向调
控)才对。」
萧蔺忽然醒悟,「是,没错,我说颠倒了。」
教授也出声:「嗯,的确。」教授摸着雷射笔,淡淡的笑,「这是熙唯发的Paper(
原文文献),果然是作者最清楚。」
教授笑了,全场就跟着笑了。
包括被雷击中还东倒西歪的硕士生。
毫无预警的,教授的目光由研究生身上转到从开始到现在只等着吃点心的大学部杂鱼
,「……嗯,你们听得懂吗?」
大学部学生很多个瞬间低头面无表情,有修专题研究的其中一个点头,两个没出声,
一个摇头。
面无表情,认真看桌子的就是有听等於没有听;脸色僵硬没出声的就是印象模模糊糊
,但说不出问题在哪;摇头的就是明确的知道自己没有抓住重点;点头的是有一定的基础
,能教的比较多了,後面有动作的两者都是未来可能的栋梁。
教授观察完,放下贴在额上的指头,眼睛从笔记上提起,「……不懂的地方,你们可
以问学长喔,Meeting的意义就是可以互相学习。」
小毛头不安的看看教授,看看学长,看看大学长,最後握紧笔,翻了翻刚刚桌上有写
字但实则不知在写些什麽的纸,无言在蔓延。
有人提起勇气:「那……学长,可不可以再讲一次第二十二张投影片。」
投影屏幕出现的是其中一张电泳图。
「这样……」教授接口了,「你们这张不能理解……这张是用免疫沉淀……」看到学
生涣散的目光,教授将问题丢向另一位在场犯傻的人,「嗯,萧蔺,你可能需要为他们解
释一下,什麽是免疫沉淀法。」
「就是……就是……」萧蔺脸热了一阵,「把萃取出的蛋白质拿去跑胶,跟一般蛋白
质电泳是一样的,只是他用一种特殊的珠子接上有亲和力的……的……」
全场的目光瞬间又凝集在萧蔺身上,他觉得现在的自己甚至比报告的时候还要紧张。
萧蔺解释里,用专有名词时紧张得不得了,怕用错,更怕自己讲得立意根本都不正确
。
不一定要萃取过吧?还有特殊的珠子这种讲法……大学长在心里默默的碎碎念。
「这样你们听得懂吗?」教授看看头顶冒烟的大学部,又看看脸要烧起来的硕士生。
教授眉头一点微微的蹙,不过很快就平缓了。
这个时候萧蔺紧张到几乎快喘不过气了。
教授起身到身旁的白板开始绘图,调整了讲解的方式,由浅入深,让在场不同层次的
人,都能简单清晰的了解内容。
大学部学生贯通了,在教授再次的询问中回答:「所以免疫沉淀法,可以说明A、B蛋
白质是有Interaction(交互作用)的。」
教授点头,所有的人都点了头。
为了让学弟妹不要发太久的心脏病,大学长开始发言了:「老师,」他手指着某张文
献引用的比较图表,「这篇文献在这里说……」
萧蔺看见一个触类旁通的认真小朋友开始作笔记,而後所有的小朋友都拿起了笔。
而他低头看到的是自己抖到不成形的字迹。
教授跟着大学长的步调,回到投影片的某部分内容,提了几个点,博士班的大学长跟
老师讨论了起来,而学姐偶尔插进一两句话,大部分的时间里,萧蔺都无法接上语意,每
一个字都听得懂,但是串在一起,没有一句完全懂。
明明讨论的切入点都算是稍微能够了解,但随着整句里面越来越多的专业名词全都变
成原文,萧蔺的头再次跟着越来越大。
大学长看着学弟硬挤出来的微笑,而学姐也觉得该是时候了,两个人暗暗交换眼神,
於是学姐出了声:「啊,老师,吃蛋糕吧,教师节大家买的。」
大学长站起来为大家分切蛋糕的同时,萧蔺原本已经站起身想帮忙,但一阵头昏眼花
,他只能暂时先坐回位置上。
好像是血糖过低。
「你是不是身体不好?」教授忽然这麽问。
「没、没有。」如此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萧蔺微微一惊。
而教授微笑向递过蛋糕的博士班学生道谢,眼神又转到萧蔺身上,「你平常有时候也
很没精神。读研究所压力很大,要做的事很多,所以身体很重要。」
萧蔺这下胃痛与肚子痛一同转化成头晕,眼前一阵白花花,脑子里却是想着,平日相
见到的次数除了「早安」和上课以外那麽少,教授哪里来的机会能够看到没精神的自己呢
?
不知道如何应对,萧蔺选择最保守的答法,「好的,教授,我会注意。」
「吃午饭了吗?」刚恢复过来,听到语句时,萧蔺才惊觉教授站在自己身旁,手上递
着一块蛋糕,「这给你,不要不吃饭,很伤身体。」
萧蔺能做的只剩下一直点头。
「那谢谢你们。」教授手里拿着学姐又塞过来的蛋糕,「老师收到了。不过我有事,
要先离开。你们慢慢吃,再讨论讨论没关系。」
教授目光对上萧蔺的,「今天……报得不错。」而後便离开了会议室。
教授前脚离开,後面讨论室马上就变得闹哄哄,反映出两极化的生态。
萧蔺在心情放松了之後,想起那份摘要,叫住了学姐要跟她讨论,却反而被劝着吃点
东西再说。於是萧蔺乖乖的面对着蛋糕,这才仔细看了巧克力上的图案。
「学长,为什麽买巧克力口味的啊?而且还是爱心图案……」面对着在奶油装饰里分
外华丽的爱心,萧蔺显得有点无奈。
大学长由调解大学部樱桃分配事件回过头来,「是你学姐说要向老师表现我们的爱啊
。」
学姐一脸笑吟吟,直接没收了直嚷狗腿那几个小朋友蛋糕上的樱桃,「而且老师刚刚
把他的爱心送给你了喔。」
萧蔺抑制住喷出嘴里内容物的欲望,硬生生把那口饮料灌下去。
其实巧克力蛋糕是萧蔺讨厌的口味,但想起刚刚教授口里吐出的叮咛,他难得的把蛋
糕吃了下去。
「其实老师今天中午也没吃的样子。」大学长忽然这麽说。
「啊?」萧蔺停止咀嚼最後一口蛋糕。
学姐一个击掌,「喔,对,我记得老师今天十一点的时候就直接去理学院开会了。刚
刚又塞给他一块蛋糕果然是对的。」
萧蔺木然的吞下那口微甜又有点苦涩的巧克力滋味,心里却有点乱起来。
食物瓜分完毕,大学部学生迅速食毕,没几分钟人就闪得差不多了。大学长与学姐边
吃边聊,除了刚刚的报告内容之外,也讨论起彼此最近的实验。
萧蔺到这个时候心才稍稍的有些安定下来,能够有些思考。
他知道教授是在安慰他。
包含在中途就被打断而发问的,大学部看似随意但是实在的问题,自己摇摇欲坠的回
答中,包含老师後来的疑问,都是大学长出手挽救的。
身为教授,不可能不知道。
学姐知道大学长吃东西特别慢,於是自己吃完之後就先收拾了桌面,而後乾脆去倒了
垃圾。
在会议室里只剩下学长的时候,萧蔺终於开口:「学长,我是不是报得很糟……」
大学长吞下自己盘子里的最後几口蛋糕,舔舔嘴唇,可爱的样子算是心灵的另一处慰
藉,「为什麽这样想?」
「因、因为老师好像在安慰我……」
萧蔺越说越小声,甚至後悔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老师当初也是这样跟我说的喔。」
……咦?萧蔺抬起头。
「老师的不错就是指『可以』,包含可以继续努力,」由於萧蔺依旧沉默,大学长试
图把话题牵扯到比较轻松的方向,「像刚刚,他最後又说了『老师收到了』,那句话的意
思就是在感谢大家的教师节祝贺……一个词在他嘴里总是不明不白的,让大家搞得糊里糊
涂啦!」
萧蔺嗯了几声,还是颇为丧气的样子。
大学长不再多说话,开始帮忙收投影机或是排椅子。
最後准备要离开会议室的前夕,大学长才开口:「学弟,终於报完,今天可以放松一
下罗……刚刚老师提醒的问题,都是你要回去作的功课,你研讨会的时候,那些更深奥的
问题,都有可能从这里衍生出来。
「不要太急。放下身段,学到的都是你的……不要怕问学弟妹,他们毕竟待在实验室
里的时间比你长,某些东西比你懂是正常的……也不要怕被问,因为这次答不出来,回去
好好找答案,下一次你就会答得很好。」
「……嗯。」
「这可不是安慰喔。你很努力,那是个好的开始。我相信老师都有看在眼里。」
鼻间还是巧克力的香味,眼前是大学长的微笑,萧蔺忽然就觉得这一切好像很有疗伤
止痛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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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Meeting,原意指会议,在实验室中通常泛指该实验室中成员与主持人在研究方
面的小型讨论会,常用於让研究生进行文献阅读报告,或是提出实验进度和成果供大家检
视、检讨,算是研究生极为日常的一环。
注2:Paper,在实验室中多指为原文相关文献,以及该领域专业原文期刊。
注3:生物领域的口头报告中,对於引用的文献,通常会提出作者姓氏及年分加以辅
助,姓有助於联想此人之前与之後的着作,年分则助於厘清此研究当时已知的相关技术背
景,以及是否有後继发展可续追。在文献引用的书面索引上只留下作者的姓,而名只剩下
缩写也是很常见的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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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遗传学课堂听课对萧蔺来说算是一种……休闲。
平日研究生修自己的学分是煎熬,带大学部实验课是地狱,只有这种旁听,不需要考
试、不用报告、光明正大不能做实验的时间,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存在。
今天的遗传学正课之前,萧蔺早上就收到了手机简讯,大学长要请假。
文字内容的语气和平常不同,以往大学长都会写:「我今天没办法去了,如果老师问
起,麻烦跟他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谢谢你喔。」或是类似「学弟,我下午才能到了。助
理如果有问题,请她打给我喔。」这类有点可爱又客气的语句。
今天收到的「今日请假」,简直就像是别人替他传的。
萧蔺还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皮鞋声,一下子发觉教授正走向门边的灯钮。
什、什麽?啊,还在上课中的!教授什麽时候放投影片了?自己竟然这麽不注意,以
往都是大学长跟他一起来上遗传学,杜大学长都会在教授放映投影片时帮他关灯,但是今
天他没来,所以自己应该自动补上……天啊,怎麽这样不小心,发呆一定被发现了!萧蔺
想要起身,却连屁股都没有离开座位,灯就已经在教授手上熄去。
那个手执雷射笔的人回到讲台,很意外的没有马上开始内容,反而手缓缓的搭上讲台
,迟了一会儿,在安静中开了口:「你们……这样不太积极喔……我是说班代,我是不知
道其他时候你们跟老师的互动,像是老师上课前,把黑板擦乾净,或是准备板擦,搬投影
机或是开关灯这些事情,基本上学生应该要主动一点……」
由於教授在遗传学教学时喜欢在黑板上写下简单的提示,之後放映投影片,当他当他
觉得需要补充重点时,又会再次用到黑板,所以遗传学常常需要在上课期间升降投影屏幕
与开关灯。这也是范教授研究生们之所以会跟去上课的原因之一。
萧蔺不确定教授刚刚的发言,是说给台下的大学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犹疑里,教
授站到第一排的位置,背向学生,「所以我们来看,在基因型是AaBb的合子中,其子代F1
如果自交……」
在一片沙沙的笔记声中,萧蔺听见了电子表哔哔的整点报时,亦即下课钟声不远了。
正开始准备合上笔记本,教授也明白的表示课程到一段落时,萧蔺即时动身,就像学
长在场时主动帮忙升降投影屏幕,这时候意外的听到教授的补充。
「那个……班代……」全班刚刚要喧哗起来的气氛又安静下来。
教授眼光投向学生,「我刚刚的意思不是针对你,是说现在的学生其实应该主动点,
之前我们老师间也有讨论到这个问题……研究生学长们其实是帮忙你们做了原本你们该主
动负责的事。」
萧蔺慢慢确定了刚刚教授想说的应该是对於总体大学生的……社会教育,心里总算是
松了一口气。
而范教授的经典绝技再次现身江湖。
台上的声音平稳,「带过很多年学生,其实每一届的特色都不太一样,说不定你们班
比较内敛……」
内敛?是闷骚又喜欢碎嘴,但所幸天性易满足,是以能睡则睡,要交报告就赶快偷写
完再睡,不能睡、不敢睡和睡太多以致於睡不下去的,就有义气的打开课本为大家顶着,
顺道安慰或抒解一下教授们因为研究而长期苦闷的心吧?
萧蔺大概知道这个班级的风格,因为自己正是带这班实验课的小助教。
脑内剧场演完了一轮,萧蔺回复注意力,而教授的圈子还没兜完。
「……也就是说,这样才能带动教学相长的气氛,你们知道老师的意思吧?没有……
特别针对哪一位的意思,但是这部分是大家都应该要注意的……」
萧蔺心里想着,就算教授想把话说得婉转,但这些小朋友其实也没有认真在听吧。
合上笔记本的时候,萧蔺看见教授端着他的钢杯,从前门慢慢走了出去。
趁着中场下课时间,萧蔺赶着搭了四楼教室外的电梯,匆忙的走到一楼实验室前,正
拿出钥匙准备开门,这才发现实验室里有人。
还以为是大学长现身,结果座位上学长的位置仍然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痕迹
。
倒是教授办公室的门是开的。
这……显然教授走楼梯的脚程比坐电梯还快。
萧蔺在实验室的座位上坐下,眼前是被再次驳回的摘要,正是从教室赶下来的自己想
要拿的东西。
在微妙的自我恼怒里,萧蔺把它夹进笔记本里。
他抬头看着这学期的课表,想起研讨会报告在即,简直是生不如死。
萧蔺最近为了实验进度和课程报告相煎,完全如同蜡烛两头烧,还要调整那份看到烂
掉然而却事倍功半的摘要,投影片更是一改再改照三餐改。目前他已经练就一身功夫,包
含得到大学长曾经三十六小时不睡的真传,重点是竟然还可以在实验课耐着性子修理小大
一,在老师的遗传学上众人皆睡我独醒,他实在是佩服自己。
当然他更佩服学长。
因为他经历过的显然学长都经历过了,而且不止没死掉,还貌似活得不错,传说中的
女朋友也没为了研究生的宅宅生活而落跑。
而且学长的资格考也已经通过了,正式的迈向Ph.D.(注1)之路。
萧蔺隐约觉得大学长像是跟在教授後头急起直追。
反过来,他就会看到自己。
几个关键字还可以,但是一旦深入,就听不太懂太专业的东西;实验从主题到考虑,
甚至是实际的设计都漏洞百出;一场演讲,学长能问五个问题,自己却连内容都不太能确
定;上台的时候学长总想着要如何完整回答问题,而自己则是要想办法听懂对方想要问的
问题。
高低立见分明。
研讨会的摘要,学长一天之内就能让教授看过,满意的定稿。
而眼前的摘要则是来来回回已经修改第十五次,教授的涂改已经连蓝色红色墨水都不
能尽善表达,必须连萤光笔都出动。
萧蔺无奈的开启笔记型电脑,准备修改档案。
刚连上线,例行性点开电子邮件信箱,新邮件是前男友,是……就是让萧蔺在教授面
前强迫出柜的那一位仁兄的E-mail。
「真希望,你的世界里除了读书还能有些其他的事。我知道你很忙(你始终都很忙)
。忙在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天那样的蓝,你有多久没有出来看看?真正看见?」
他冷笑里把那封邮件读了三遍。
真希望,自己的实验只要有做就有Data(实验数据)。除了读书之外、报告之外、研
究生考试标准70分以上算不当掉之外以及当实验课小助教之外,原文文献也都可以顺利读
完,而且都有读懂,而且都是可以派上用场的文献。也希望上班时是蓝天,下班时也是蓝
天——但那不是因为根本没有回家睡。
套一句大学长常在他为实验失败而沮丧时,拿来为他打气的名言:「实验要是有那麽
好做,我为什麽还会在这里?」
总和生活所有,自己一直是个半调子。
想动但是不能动的压迫,躺在胸口,说不出的郁闷。
「……萧蔺?」
忽然意识到是教授在叫自己,萧蔺瞬间从前男友的邮件中回神,吓得迅速从座位上站
起来。
而像是要缓和对方受惊的情绪,教授温和的笑了一下,「……等等,你也还会去上课
吧?」
「是、是。」
教授腾出手,把刚刚夹在腋下的DVD抽出来,萧蔺顺着递过来的动作接过了,「老师
东西有点多,这你就帮老师拿上去吧。」
接过DVD的时候,萧蔺看着教授从旁边的书柜上拿起更多的东西,「教授,我还可以
拿,还需不需要我帮忙什麽?」
现在的教授左手正抱着两本原文书,右手执着惯用的那只钢杯,前臂上挂着小型笔电
的袋子,领口还夹着没有取下的麦克风,而细长的电线不规则的沿着衬衫排扣延伸到腰际
,无线麦克风的小黑盒。
应该是非常繁复的构图,但是教授却看起来总是俐落。正好配上他的回答:
「喔……没关系,老师可以。老师要先走。」
目送教授离开之後,萧蔺心里又开始埋怨大学长今天为什麽没有来。
以往自己陷入自己的纠结情绪中,都可以跟大学长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而他接错神经
的回答都可以让自己迅速精神起来。今天学长不在,萧蔺自己叮咛自己要好好的保持那过
度乐观的心态。
再次上课时,投影片和课本的几次切换中,虽然上一节课教授说了那些是学生该负的
责任等等,但他还是替补了学长,负责帮教授关灯开灯。
没多久,教授开始播放之前预备的短片,单枪投影里教室暗了下来,开头的简介里,
教授发现学生的不投入状态。
「……你们是不是需要中文字幕?」
萧蔺发现教授的问话被没有回应,转头问了其中一只小鬼头:「你们听得懂原文吗?
」
结果摇了一整排的头。
教授的目光和萧蔺对视了一下,而後走向投影的机器。
投影出来的画面显示了操作者的生疏,没有等教授呼唤,萧蔺自己走了过去。
「……嗯,老师有点……你会用吗?」黑暗之中见不到教授完整的表情,但是似乎有
点困扰。
萧蔺点点头,尝试了一下,顺利的呈现了中文字幕。
片中「人类的遗传秘密」字样出现之後,萧蔺便慢慢回到墙角的座位。
以为放影片的时候,教授应该就会离开,而後把收片子这种事交给研究生处理就好,
但是没想到,教授竟然默默的搬了张椅子放在萧蔺的右前方。
萧蔺一边看着萤幕一边发呆的时候,忽然却嘘声四起。
被引回注意力的萧蔺,正好看到眼前影片,正用两边分镜呈现对比的资讯。
教堂的婚礼,新郎新娘的笑颜;相对的另一边,是一对同志情侣的拥吻。
「嘘!」
「不苏服(不舒服)啦!」
「GAY!GAY!」大二的一些男生在底下起哄,一时杂音哄然。
萧蔺不敢作声,维持着二号表情,就是除了安全的一号表情之外,假装认真两眼垂直
投向前方,嘴角保持水平角度的标准姿势。
又低下头前他刚好看见教授摇摇头,低低的说了声:「……小朋友。」
教授……是怎麽看待同性恋情的呢?萧蔺试图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但是显然有点失败
。
撞见了与男人拉拉扯扯的自己,现在的教授……对於旗下的研究生是这类人物又是怎
麽样的想法呢?
他是没有说什麽,但是他说了的事都不清不楚了,不说的事……
萧蔺真的不敢想下去。
影片终於结束,教授只是很四平八稳的用平常的口吻:「记得下星期要交心得报告…
…」刚刚安静的教室又变得喧哗四起,没有理会大学生的哀兵政策,教授接下去道:「…
…五百到一千字,各位。下课。」
萧蔺故意慢慢收拾东西,等到教授前脚离开教室,随後才准备走人。
教授不尴尬,他自己却觉得尴尬。
恍神里,萧蔺慢步到达电梯前,伸出手指按了向下的按钮等待电梯,此时电梯门口却
马上就开了。
而教授在里面。除了教授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这下萧蔺就算要避也避不了,不走进去或是当面离开显然都非常不礼貌。
教授像是看见学生脸上的惊讶,稍微解释了一下:「……刚刚坐错方向了。」
萧蔺跨步走进,他回应教授一丝笑容,而後低下头。
黑眼圈大方的落在白皙的皮肤上,映在范教授眼里,很自然的接了下一句:「……你
还好吧?」
是指什麽?……是怕自己……因为那部影片受了刺激吗?萧蔺握紧了手上的DVD盒,
眼神有些惊惧,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黑眼圈很重,研讨会要到了,但是该休息还是要休息。」
萧蔺按住刚好到一楼的电梯门,想让赘物满身的教授先走,教授亦没有迟疑的先行离
开。
後来萧蔺才想起,自己连还好这种程度的回答都没有说。
@
真正的研讨会如同浩劫,内容从实验设计到初步结果,还有反覆修正却仍然存在的原
文错字也被提出来,投影片的配置从字体没统一到参考文献的附注方法、年分都被盯到,
几乎每一张投影片都被轰炸得体无完肤。
萧蔺在开放提问的时间里,文不对题的答案让场面变得更难收拾。
指导教授总结时范颂铭给了学生面子,但是语气里还是强调文献阅读的数量显然不足
,基础的知识有待加强。
纵然不理想,但和同一届的同学比起来,也不算是太差。
大学长有名言:人人都被电,此乃必经的训练。
研讨会结束,毫无喘息,随即实验室的研究所成员立即接获教授亲发的电邮通知:
Proposal(学位攻读计画书)在一个月後是死期。
「……那是什麽?」萧蔺指着大家信箱里同时收到的那一封邮件发问。
一字排开的三台笔记型电脑,其中有两台的主人,也就是两位博士班的学长姐笑笑的
回过头,而大学长站起身,从头上的挂柜东找西找,终於取出A4大小的胶装本,「……硕
士班的东西,哇,好久以前的了……」
萧蔺拿在手上,看得眼花撩乱,「什麽?这、这……简介、材料与方法、结果……根
本就是论文初稿啊!」
学姐弹个指,「你答对啦,就是那麽回事。」
「可是,我……我的题目有调整……才是几个星期的事……要写像样的简介,没有看
二、三十篇文献怎麽可能弄得出来!」
「呃,」大学长温言安慰一下,但也就那麽一下下,「第一年总是比较难嘛,所以说
……可以快点开始看了……然後,记得攻读计画书含参考文献,总页数要超过二十五页,
不然老师他会觉得……你不太认真,你知道,他平常不太管我们在做什麽,所以这就是我
们家的验收法。」
「不……这不是真的……」萧蔺随即倒在桌上,呈现假死状态,任由学长姐们摸头表
达安慰之情。
@
疯狂的开始读文献,所有的人笔记型电脑充斥着打字声,大学部都安静的帮忙泡咖啡
,供应量变成整壶,以供一字排开的研究生使用。
这间研究室大概两个星期内都不会有人做实验……不会有人有时间做实验。
范颂铭依旧是那句「早安」,而後看着三个人自动准时上班,每一个人的神情无比认
真,手上永远忙碌,而脸色都很吓人。
有些研究室不准许研究生不做实验而坐在位置上,范颂铭倒是不会在乎这点……学习
自律和自我评估去分配时间,是训练的一部分,基本上他不太干涉。
反正研讨会还是会继续,该谁上台谁就上台,Meeting该谁报都能照规矩来,必修、
选修、资格考都有过关,重要的点有达到标准,其他可以自己调配。
萧蔺在这次的考验里,比学长姐更吃力的不只是刚入行的浅知,亦包含他仍须带额外
的实验课。
助教的薪水不高,但还算是个帮助。
萧蔺有领实验室的研究生津贴,也有助教的收入,但是这对於在外租屋的他而言,只
能把生活支撑在很勉强的点上。
租屋并非刻意浪费,而是对於经常晚归又寒暑假全程不休的研究生而言,学生宿舍并
不理想。就连硕班学费,都有很大一部分是祖母帮他出的。私立大学不比公立大学。
萧蔺每当想要把电脑萤幕用成叠的文献砸爆的时候,就会想一想这个不便宜的学位,
而後逼着自己继续做下去。
从学长姐言谈间大概知道他们的计画书已经接近收尾,甚至开始计画重启实验了,望
着手边档案里不知道句点在哪里的游标,实验室的挂钟也走向十二点,萧蔺决定今天要回
家再继续,正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手机响了。
很遥远的号码,萧蔺在疲倦里接起电话。
没有办法控制的,萧蔺在锁上实验室保全後就匆匆离开,没有跟对面实验室的好朋友
道别。
他几乎没办法说话。
@
把硕士攻读计画书用电子信箱寄出去给教授的早上,萧蔺没有完成的兴奋,却是一片
的茫然。
今天是遗传学帮忙监考的日子。
教授显然有言出必行的风范,所以遗传学的小考考卷,正由萧蔺手中渐次的发下去。
萧蔺在教室里来回走动,脑中一边整理本周到下周的实验进度,一边心不在焉的传着
签到的纸本。
第一次小考 科目:遗传学
命题教师:范颂铭
若今有亲代基因型为AaBb ,将其自交之後……
……
接下来有五个小题,之後又是一大题,整张考卷十题,刚好总分十分。
萧蔺木然的发完考卷,就着多出来的纸张发呆,顺便把题目也看了一遍。
他看完考卷的题目之後,发现还有一题连带的加分题。
「请预测本张考卷自己的得分,如实得分数与预测分数±1分者,加总分0.5分,完全
相同者,加总分1分。上述条件之外者,则不予计分。」
萧蔺即便心情沉寂,却也扯了一下嘴角。
这招真狠,萧蔺想。对於真的没读书的同学就窘大了。因为他们连自己是对还是错都
不知道。
有读书的同学里,如果预测高了,考出来低,等於其实都写些错的。如果反而是预测
低了,考出来高,代表是乱猜的。
觉得自己有读书,有把握能刚刚好猜中的人,也不免要再三确定答案。
高的有高的惶恐,低的也有低的自卑,无论如何,也得要有面对自己的勇气和冷静才
行。
教授总是可以用一件事情,知道更多的事情。
学生们私底下这麽称呼他,SM范。
原因无他,因为实验室门口挂的主持人名牌就是这麽写的:「范颂铭,Sung-Ming,
Fan」,用缩写的方式表示的话,更是一个字母也逃不掉,就是「S. M. Fan」。
某种程度上,其实解释了教授部分的性格。
教授出现在考试现场时,小朋友的眼光抬起,萧蔺只见到一片空洞。
「嗯,应该不难写吧?题目需要讲解一下吗?」
教授人性化的讲解完题意,并且温言鼓励大家作答之後,因应民意做出一些看似有用
,但对於拼凑答案并没有任何实质帮助的提示。
以为教授绕场结束後就会消失在教室里,没想到教授拖过一张椅子坐下之前,跟萧蔺
讲说没关系,老师可以,没有事的话可以自己安排这段时间。
萧蔺从善如流的回到实验室里,今天气温急遽下降,在他发呆的时候看见大学长到达
实验室,衣服、背心、外套、围巾层层相叠裹成粽子一般,不知道到底穿了几件衣服。
「学长?你今天不是要去中研院吗?」
大学长伸出手在抽屉里搅和,「是啊,可是昨天就搞丢手机了,一直找不到,在想说
不知道是不是掉在这里……可是家里没有啊……嗯……难道……」
「学长。」萧蔺打断了学长的碎碎念。
似乎意识到学弟的严肃,学长正经的转过来,对上那双稍微无神的眼睛。
「学长,我可能会有几天不在,不知道学长能不能帮我照顾细胞?」
一边说,萧蔺一边递上今天早上赶着写出来的纪录,包含哪一代的细胞在什麽时候要
换哪一种培养液,又是哪一代细胞要在几点收时间点,另外还有继代培养的可能时间,以
及之後需要将细胞种在哪种规格的容器,种多少数目,钜细靡遗。
越是详细,大学长看着越是心惊。
这小子……已经把一个星期的预定行程都写下来了吧?这意味着他要消失一星期吗?
大学长开口:「学弟……那老师那边……」
学弟苍白的脸表露了为了处理临时离开前的前置作业昨天不知道忙到几点,同时还得
花时间写这种东西……纸上越来越乱的字迹显示了主人翁的心思。
「教授在监考,我等等会跟教授说。」
大学长点点头,「家里有事吗?」
萧蔺想了想,点头回应:「是。学长……就麻烦你了。」
学长看着学弟匆忙接起手机,衬着白衬衫轻飘飘的消失在门外时,大概已经可以猜到
九分。
只是研究生经常连整理情绪的时间也没有。
想到这里,学长不自觉的有点为学弟担忧,但是没办法等到学弟再回来,就得先走了
。
而萧蔺回来的时候,学长确实走了,不过实验室门没有锁上,所以有人在里头。
现在教授的门是打开的,代表着现在是开放时间,以往有学生来问问题、Sales(业
务员)来拜访,或是公务上的往来都是在门打开的时候进行。
教授偶尔会关起门来休息,但其实并不多见。
「……教授。」
敲过门之後,萧蔺试探性的把头伸进办公室内。
教授虽然正面对着萧蔺,但眼光持续停滞於面前的液晶面板上,一手动着滑鼠一手键
入字母,告一段落之後才抬头,「请进。」
站在离办公桌最远的位置,萧蔺还是不太习惯单独面对教授。
萧蔺犹豫了一会儿,打算要开口了,教授似乎察觉到学生异常的迟滞,已经缓缓将滑
鼠往前推,显然是停下手边的一切事物。
「萧蔺,有什麽要跟老师说?」
「教、教授……我我、我……」
像是知道学生的紧张,教授慢慢的点头,并且温和的注视着学生。
萧蔺吸了一口气,「今天早上……我祖母过世了。」
讲到这里,萧蔺眼光已经不能控制的指向地板,「所以,我今天要回去一趟,必须跟
教授请假。」
因为不安再度抬起的目光,和教授再次相对之後,教授用手摸着脸颊,视线转而落在
右手的笔上。
教授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才再抬起眼光。
「这样啊……萧蔺,祖母……几岁了?」
萧蔺在混乱中想着,「八十八了。」
「嗯。」教授眉头稍微的波动,似乎在思考着什麽,「你有考试吗?……这阵子是研
究生的期中考周。」
萧蔺顿了一会儿,勉强着运转记忆力,嗯,前天考了两科,另外一科是交作业,还有
最吃重的科目刚好临时调到下星期再考,「……刚好……没有……的样子。」
回答完的时候,萧蔺甚至已经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没有考科了。
「嗯。祖母……在哪里?」教授转转手上的笔,抬起眼看了萧蔺一眼,像是知道自己
会让萧蔺紧张,於是目光又回到手边上。
萧蔺尽力看着自己因为寒冷和熬夜苍白乾涩的手,「在K城。」
教授回到萧蔺脸上的眼光沉稳而镇定,这个时候只要学生再说句大概多久会回来,或
是手边工作如何处理的话,就可以回应他「没有问题」,大概就可以做个结束。
但是现在的萧蔺看来完全呈现一问一答,不问不答的状况,所以教授适时的打破了其
中的尴尬与沉默:「那你怎麽回去?坐车?」
萧蔺的大脑已经陷入空白,答得直接:,「应该会坐火车,所以要骑车去火车站,再
搭南下列车……」
教授抬起头,直视的目光伴随着点头,「那骑车小心,注意交通。」
「好。谢谢教授。」
萧蔺说完话,发现教授还是直直的望着自己,一时间两人就这麽对望着。
教授又低下头,又抬起来,发现自己的研究生还是两眼发直的站在原地,终於又开了
口:「那没问题,老师知道了。」
萧蔺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在原地停留过久的事实,窘得赶紧再说些什麽:「谢、谢谢教
授,那我……」
萧蔺话说到一半,忽然开始猛掉眼泪。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会到现在才情绪失控。
昨日回去,只是一直有种挥之不去的麻木,但哭不出来。
完全没有睡,在一整个晚上里完成预定要三天之後如期交出的攻读计画书初稿,而後
跟平常一样,在那样的时间点到学校、吃早餐……
……一切都还可以一样吗?
「萧……?」教授像是在犹豫之後的语句,话只说了头,就停了下来。
知道气氛变得尴尬,萧蔺有些慌张起来,「不是的,我是隐形眼镜掉了,所以……所
以……」
一边讲,萧蔺自己蹲了下来,也不管满脸是泪的狼狈,用双手在地上摸索着,「不知
道掉在哪里了……」
眼睫早就因为湿润而黏在一起,鼻腔还不适时的塞住,现在的萧蔺连声音都哽咽了,
「我、我找一下……找一下……」
「……别动。」
肩上出现手掌按住自己,微微的体温,萧蔺反而乱了手脚,接着手也被捉住了。
这次的体温这麽确实,活生生的,连脉搏都一清二楚。
「在袖子上,你别动。」
萧蔺一动也不敢动,但是泛出的泪滴一点没有停止,仍然不住的下滑。
「把眼睛闭起来。」
很温柔的声音,所以萧蔺照着做了。闭上双眼之後,是轻飘飘的触感,「先按着吧。
」
虽然是一瞬间的指尖交叠,隔着卫生纸,萧蔺都可以感觉到自己脸部的温度似乎滚烫
起来。
那个掉落的隐形眼镜被小心的交到萧蔺手上,「……谢谢教授。」
萧蔺微微鞠躬,教授又说了一次:「骑车小心。」
教授在脚步声远去之後,喝了口茶,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後方长长的柜子里,翻出所
有研究生进来,都要交给自己的履历表。
身为理学院院长,公事忙碌,连指导研究生都要花一番功夫腾出时间,更何况是这种
制式化的东西,收是收了,但是不见得都有印象。
教授翻开资料夹,回到桌前,第一次认真的读着履历上的描述。
萧蔺。二十四岁。和自己十五个年头的差距。
不知道为什麽,刚刚那汪汪的泪眼,让教授觉得……好像看见自己女儿哭一样的心疼
。
再接着往下瞧,父……殁。母……殁。紧急联络人,空白。
……嗯?所以说……
教授不禁皱了眉头,那麽兄弟姊妹呢?
再往下,却没有其他资讯了。
手指无意识的敲了几下桌面,看着那阅卷无数都少见的工整字迹,没来由的有些烦躁
,教授端起了自己的钢杯,往外面的饮水机走去。
从办公室出来,旁边就是研究生的座位,转头的时候,不只没见到博士生们坐在位子
上,而现在想看见的,也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微乱的桌面反映出主人翁的匆忙。
一个去了中研院;一个大概为了仪器,会泡在对面实验室一整日;另一个,刚刚才离
开。三个空着的座位,还有空荡荡的实验室。
这时有个Sales(业务员)大剌剌的走进实验室,领带打得很紧,手上是厚重的目录
,「范老师,我们是金阶生技公司,这是我们的最近的促销耗材……」
范颂铭直接打断,「抱歉,我现在有事要忙。我研究生不在。」
老练的业务在这几句话里对於这个老板的个性有了底,知道大概属於找研究生接洽更
佳的类型,识趣的放了目录和名片,退出门外。
面对冒失的人,不需要太客气。人和人之间的互动,取决於哪种类型,也取决於目的
性。
如果是面对那样纤细,还有几分倔强的孩子……
教授端着自己的钢杯,站在研究生的座位旁,静静的喝了一会儿茶。
@
「嗯?你不知道吗?期中考之後就换成蔡老师教遗传学了。这门课今年改成老师们轮
流授课了。」
萧蔺如期回来,考完刚好延後一星期的某科选修笔试,正准备收拾东西的时候,从同
是硕士生的同学口里知道了这件事。
对上自己现在的处境,萧蔺不由得有点感伤起来。
萧蔺恍然的想,竟然已经是最後了,上一次,是教授最後一周的遗传学了。
原来所谓的遗传学第一次小考,就是唯一一次。请假的那一个星期,也是大学部的期
中考。
默默站在实验室里,萧蔺细数每一部在自己手中调教过的仪器。
角落里长得超像脱水机的落地型低温高速离心机,老则老矣,仪表触控已经不灵敏,
然而老当益壮,毛病可以用爱心和用力操作感化;旁边就是测蛋白质、DNA浓度两相宜的
分光光度计;接着延伸过去,是贴在墙边附瓦斯枪的无菌操作台;另一个自成天地的拉帘
後面,是萤光显微镜附加一台除湿机。
墙上吊柜底下的pH测定仪曾经在校正步骤里出错出到连学长都治不了,因此叫厂商来
修,一连拖了两三个星期才能用;搅拌加热器上面覆盖的锡箔纸有学姐笑闹时用马克笔画
上去的爱心。
与门口垂直的几排实验长黑色桌上,昵称为小乌龟的低转速离心机,乖巧的躺在那里
,是最近买耗材加价购的超人气宠物,旧的乌龟被冷落在边缘的边缘。
萧蔺走到第三张长桌,属於自己的空间里,桌面上陈列着自己亲手配的药剂。旁边的
小塑胶桶是十元商品店买来,大家一致推荐连灭菌也完全没问题的好用商品,里面灭好的
微量离心管还很满,却不知道还用不用得上。上次实验脱下来的手套还放在塑胶制的试管
架上,应该还有再使用一次的寿命。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主人不过只是先离开,但很快就
会回来。
「很快就会回来」这句话本身就带有不切实际的意味,萧蔺想。离开之後,可能几个
钟头,可能隔夜,而这一次,是将近一个星期的缺席。
虽然人终究是回来了。
想了一想,萧蔺拿起用过的那双手套,扔进生物性污染废弃物的垃圾桶。
走到研究生休息的座位前,萧蔺仔细的看着桌上所有的东西。
东西严格来说其实不算多,几本带过来的原文书、笔筒、计时器、上星期发回来的作
业,因为昨天才回来,同学就帮忙拿来了,还附上新的作业,截止期限是大後天,十二月
二十五日。
同时映入眼帘的,都是些生技产品的促销广告,像是抽DNA的kit(套组),或是细胞
培养的血清、抗体的特价DM(宣传单),有点散乱的放在桌上。这大概是学长要给自己的
。
备忘的软木板上是小小的便条纸,有着学长的笔迹:「学弟,宣传单和发票是来找你
的Sales(业务员)给的;记得医院和学校的合作计画成果报告早上八点半开幕;另外,
老师好像要你有空找他一下。」
好像要自己有空找他一下……?
很有趣的说法,显然教授又跟学长打了哑谜。
顺手把附上的发票扯下来,抬头:范颂铭实验室;项目:甘胺酸,1kg;总计:新台
币二千一百一十二元整。
看着那抬头,发了一会儿呆,萧蔺还是动手再把它钉上桌前的软木板,和旁边讯息传
递路径的图表、限制酵素的切位序列、期刊点数排名列表等等并列在一起。
当然,还包含了几次想要扔了,却发现还是没能狠下心那位前任寄来的一张明信片。
没有任何内容,就像是代表了他无法曝光的那个身分。
萧蔺打开了笔记型电脑,像从前一样收起电子邮件信箱。
「没有你我觉得很寂寞。我很後悔,和别人睡在我们的床上被你看见,我知道你不会
想听解释,但是我还是忘不了你啊!你什麽时候才愿意见我?难道你这麽久以来都没有想
过我吗?我们在一起也有三年了啊!」
从前看到可能会很愤怒的电子邮件,现在读起来只剩下分外的疲惫。
萧蔺问自己:一个人难道不会寂寞吗?坦白说,非常寂寞,甚至久到有点发慌。不是
没犯贱的想过他可能确实很後悔,或许也是一时冲动……但每每想到被劈腿还亲自撞到奸
情春光的时刻,只要一天还记得那个画面,大概就是永远不可能的了。
萧蔺终於动手打起字:「吴立人,我可以喜欢一个人不只三年。我们以前聊过肉体外
遇与精神外遇上的差别,但是我想现在的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讨论了。」
情绪在按下回信的「传送」键时忽然变得一团糟,萤幕也像是忽然故障一样的消失全
黑,萧蔺不悦里乱按了几个键,还是没有恢复正常,他乾脆的直接切断电源,强制关机。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起身将架上自己进研究所之後所有写过的笔记,放在手里翻阅过
一遍,当然,包括遗传学的。
从前看似随意的笔记,现在追逐着那些模糊的记忆,一点一滴都变得珍贵,连边页上
当初出神而潦草的:「教授今天两只袜子颜色不一样,好好笑」,都变成独一无二的痕迹
。
收拾了桌上,一切变得乾净整洁,抽屉里的东西也整齐得随时都能带走。
萧蔺终於再次坐了下来。
学长已经回去,大学部的也在期中地狱的摧残与绝望里相约狂欢去了。
这个深夜里剩下的,是安静的实验室,和安静的萧蔺。
从课本里揪出今天去系办公室拿的文件,萧蔺一个字一个字的写着。
其实不过是简单的填答,但真正完成的时候,萧蔺回头看那个曾经在停电时刻唯一正
常运作的时钟,指针指着两点。
把休学申请书安稳的放入教授办公室门边的信箱时,萧蔺数着到月底的日子,九天。
在九天之内,得想办法把家里的东西也打包好,找到兼职,还有更便宜的住所。
没有人说经济压力下,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休学,但是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生都知道
,要兼顾实验、修课,若是还有兼任课堂助教的情形下,想找个额外打工的机会,即便是
饮料店兼职或是家教,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想要两年毕业的学生,修课几乎都排到整个
白天,光是有学分的回家作业就可以让人每天花上几个钟头的时间,也不见得能够完成,
如果再加上自己学位的实验,或是那些因为实验而需要阅读的原文文献,几乎没有一个人
能够不熬夜。
生活推着他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此刻的萧蔺只觉得脑筋一片空白。不是没有在想,而
是好像还停留在顿失依靠的怅然若失中。明明赶回来考试、填写休学申请的人就是自己,
但他又觉得真正的自己又彷佛漂浮在半空中,看着底下做事的人不知道为了什麽焦头烂额
的忙碌着。
正准备将教授作为办公室信箱的浅层塑胶抽屉缓缓关上时,萧蔺发现信箱里还有另一
张纸,被自己刚刚放进去的文件勾住,而露出微微一角。
萧蔺伸手一起拿了出来,打算至少整齐的排好。他发现是一张小考考卷。
是学生补考的吧?
作答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加分题:「请预测本张考卷自己的得分,如实得分数与预测分数 ±1分者,加总分
0.5分,完全相同者,加总分1分。上述条件之外者,则不予计分。」
学生写着:0分。
感谢老师的同情,圣诞快乐。
虽然这份考卷尚未被批改,但是完全空白的答案栏,加上加分题十分豪迈的零分结论
,萧蔺明白这确实是一张总值为一分的考卷。
萧蔺终於笑了出来,教授的遗传学考卷,果真卷如其人,保留着当事人的婉转风格,
承认你不会,也值得一分的赞赏。
自己从前没能想到的,尽管是一分的温柔,萧蔺想,那也是好的。
也许这也是教授遗传学,课程中的一部分。
最後他才处理实验室同伴们想要送给范颂铭的卡片,是学长今日下班後特地打电话来
提醒萧蔺要写的。
卡片不小,封面上有一个手绘的范教授,薄薄的唇、闪亮亮的眼镜,脸上带着一点沉
思的表情,颇为传神。
翻开内页,则有一张可能是从网页上撷取下来的照片,看起来应该就是系上师资介绍
里那张,时间停留在几年前,看得出来那时候的教授比较年轻。
大学部显然一阵乱写:「老师是生科系的明星脸!老师签名(呐喊)!」、「老师可
以少当一点人吗?举手之劳作环保呀。」、「去年赶不上,今年终於来得及,范老师圣诞
快乐!」
学姐写着:「希望老师国科会计画滚滚来,网球一定赢,年年拿冠军!(爱心)」
显然有练过,萧蔺赞叹学姐的功力。
大学长则这样写:「祝您圣诞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有些老套的用词,萧蔺差点想帮他改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不过每个人想的都不一
样,把这些祝福结合在一起,应该就是很圆满的心愿吧?
萧蔺拿起笔,却忽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教授已经有这麽多的祝福,其实已经足够了吧?再多写些什麽,不过是个点缀罢了,
就像是自己在这间实验室里也并非是必要的存在。萧蔺想到这里,提起笔来,掉下去的却
是泪珠,啪的打在学姐画的爱心上,他赶紧伸手擦,却已经是一片模糊。好在没有也糊了
字。
很奇怪的,他想起教授的安慰,慢慢的把眼睛闭起来,而後张开。现在萧蔺反而不哭
了。
黑色的原子笔被握紧,「我知道现在的我做得不够好,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做得更好。
谢谢老师曾经给予我的照顾。」
圣诞卡该说的祝福,变成饯别的最後一词,萧蔺静静的看着「希望」那几个字,深深
吸了口气。
萧蔺又伸出手,缓慢的摸了那张相片的轮廓。
而後萧蔺倏然停下自己的触摸,这……这种举动……难道只是因为那份温柔吗?他有
些混乱。
他将信封封缄起来,放在信箱的最上面。
教授大概不会喜欢自己的这份圣诞礼物吧?萧蔺一边动手封好封口,一边自嘲的想。
站在实验室门外的时候,萧蔺有些说不出,自己的那份失落,到底是为了什麽。
把实验室的保全关上,指示灯从红色变成绿色,面对灯色变换的那一瞬间里,围着围
巾的萧蔺,胸口忽然一阵紧揪。
他想,以後一定会想念这里,想念那台经常当机的公用电脑桌面,想念学长老是在捡
着桌上面包屑的样子,想念那些抱着原文摘要又哭又笑的疯狂,想念小朋友们总是用大事
小事作为藉口,小助教、小助教无条件乱喊的吵杂,想念……
想念,有着一分温柔的教授……的遗传学。
----------
注1: Doctor of Philosophy,简称 Ph.D. 或 D.Phil.,中译为哲学博士。普遍而
言,哲学博士是目前教育机构中所授予的最高学衔。Philosophy即哲学,但哲学博士的拥
有者并不是指其主修为「哲学」。所谓哲学博士,是指於专精於某领域之专业知识,并且
通过学位资格考试,能够独力进行研究的学者。因此,哲学博士基本上可以授予任何学科
的博士毕业生。
---------
第三章
见到教授的那天早上,萧蔺迟到了。
因为合作计画的关系,实验室每年都要在医院与学术单位合作的成果发表会中报告,
以显示每年拨出的经费,的确有它的价值存在。
萧蔺所处的实验室也有这样的计画补助着,不过由於他目前作的主题偷偷的寄生在大
学长的经费下,所以等於是有高人罩着,天塌下来也是学长撑着。
包括今天的上台报告与海报成果。
在场外签到的时候,萧蔺很自然的在大会手册上看到学长和教授的名字後面已经有了
签名。
到达会场时悄悄坐在最後一排,萧蔺伸长脖子,发现学长坐在前面第五排,而且显然
还帮自己占了个位置。但是会程已经开始,现在再过去前排并不是个好选择。
嗯……那教授……?
在第二排最左边,显然是很早就到的了。
教授不知道有没有到过实验室?有的话,有收信箱了吗?
……如果教授生气——虽然自己还没看过他生气……那该怎麽办?
不至於把它撕掉吧?
萧蔺还真的无法想像那个时刻教授的表情。
「所以很感谢贵院给我们这个合作计画……」
台上长篇的官方致谢让自己打呵欠,偷偷看着学长,一副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拿出刚刚签到时索取的大会手册,直攻日程表,果不其然;早上八点半,开幕典礼;
下午六点,闭幕摸彩。略过非必要讯息,重点归纳:中午供应午餐,早上十点和下午三点
各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而学长报告时间在下午两点,是下午行程里第一组上台报告的。
会场里暖气宜人,萧蔺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下,被掌声给惊醒时,已经是休息时间。
他转头看看座位上的人,惨了,自己连什麽时候教授走过去都不晓得。
内心犹疑不定里,萧蔺走到学长座位旁边,「学长,我迟到了……」
大学长今天的头发似乎特别乱,一副没睡好的样子,精神很振作,但显然有点过劳。
「嗯,没关系啦,反正这麽多人,老师也不知道。」
萧蔺正打算着是不是该提报告的事,大学长忽然把东西托付给自己:「学弟,我要去
厕所,你帮我看着一下。」
萧蔺抱着大学长的背包,还有刚刚同样签到时得到的手册,这才发现早上的那两场演
讲学长都有做笔记,显然是有听进去。
要是自己是下午报告的那个人,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镇定。萧蔺看着纸上针对划线部
分有条理的疑虑说明,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盘旋。
手机有了震动,他看到小大一传来的简讯:「今天晚上,圣诞天菜PARTY唷,来不来
?」末了还附加一个抛媚眼的表情符号。
萧蔺委婉的给了个拒绝回覆。
对方不死心的再次回道:「你是怎麽了,都邀你邀三次了耶!当初是谁跟我说,『这
圈子的帅哥就那麽一点点,不多多露面怎麽找得到自己的菜』的啊?都已经一年,你是有
没有在逛市场啊?」
一年了吗?自己已经空窗将近一年了啊,萧蔺潇洒的感叹了一下,不再做出任何回应
。
等到大学长回到座位上来的时候,萧蔺正想偷偷龟回那个好睡的位置,却发现教授跟
在後面也走了过来。
「教、教授早。」
教授转头过来,今天穿的是浅蓝色的上衣,配上灰色的西装外套,很清爽的搭配。
而且今天微笑的教授,特别令萧蔺移不开目光。
一个普通的招呼,萧蔺不停的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招呼,冷静点。
「萧蔺早。」教授回应。
就因为这麽一瞬间的思绪混乱,等到萧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大学长
旁边的座位上坐下,甚至学长已经归位,议程再度开始了。
於是萧蔺索性就待在这个位置上听讲。
萧蔺正为了这说不定是最後的「成果发表会」而暗自感伤,学长的纸条传了过来:「
今天下午一点要回到Poster(海报)前面介绍喔,两点要报告。」
「介绍?为什麽要介绍?」他回覆。
大学长的笔触飞扬,「因为那是有评分的,在闭幕抽奖之前会公布名次,报告和
Poster(海报)都有。」
刚刚流畅的笔停下,像是在思考,「不过所谓的评分是很黑暗的,通常有医师的实验
室才会得奖。我们家已经好几年没得了。」
「得奖有什麽奖品?」萧蔺这样写。
「嗯?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得过。」
糟糕,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萧蔺暗骂自己不识相。
@
中午中场休息的时候,大家开始鱼贯的在自助式取餐长桌旁边排队,萧蔺回头的时候
,教授朝着他们两人的方向,中途装了杯饮料,绕了过来。
「熙唯,Poster(海报)方面……已经贴上去了?」
大学长正经起来的表情带点严肃,但是认真的态度让人不由自主觉得可爱,「是,老
师,二楼最右边一排,A组18号的地方。」
教授点点头,「嗯,下午一点开始介绍,老师会再去看看……」而後目光离开博士班
学生,看了萧蔺一下,又转回他身上。
「……报告方面,应该……没问题吧?」
萧蔺看到大学长点头。
脚步声离开之後,萧蔺听到学长的叹气声:「……老师这句话简直就是白问……怎麽
可能说我有问题嘛……」
「学长……」萧蔺想到今天无意间多嘴的那句话,就觉得自己很不应该,正想着如何
鼓励学长,就像他平日受学长的照顾那样,学长仰着头又叹了口气。
「学弟,我还是喝杯饮料就好了……」
萧蔺婉转的,「学长,你不是我,我是有练过才撑得了的……」
面前菜色其实不错,法国面包佐上香肠、燻鸡胸肉配沙拉,或是生鲜寿司、中式炒米
粉、饮茶小烧卖,应有尽有,甜点是巧克力酱加上腌渍樱桃的手工蛋糕、起士蒸糕,饮料
还有人在现场现打木瓜牛奶、芒果优酪乳,看到萧蔺都傻眼了。
只是望着学长挥挥手走掉的背影,萧蔺的食慾也变得所剩无几。
捡了几样看似丰盛的菜色,萧蔺发现不知道该坐在哪里吃才是。
这是医院的研究大楼,与病房区是完全两回事,这同时也意味着,这里原本就不是设
计成为大家都能够有座位,更遑论用餐的地方。
慢了半拍,刚刚设在旁边两侧的一点点座位都已经坐满了人,萧蔺连盆栽附近都去看
,实际上可以坐的矮墙,或是勉强能靠人的地方都已经被占满,失望之下,茫然的走到楼
梯後方。
不走过去还好,等到萧蔺发现的时候,已经看见教授注意到自己的眼神。
「……教授。」萧蔺只好照原订的计画踱过去,至少要打个招呼再走掉。
教授看看萧蔺,又看看自己旁边的公事包,又看看萧蔺,又看看自己旁边的公事包,
接着放下了筷子上的南瓜。
「你找不到位子吧?……坐这里吧。」
萧蔺战战兢兢的,看着教授清理出来的空间,只能坐了下去。
坐在教授的旁边,刚刚有了落差的食慾,又变得更少了。
但是原因不一样。
萧蔺吃着东西,眼睛几乎不敢抬。
「……你吃的很少。」教授不知道什麽时候望向青年手上的盘子,忽然这样说。
萧蔺一用力,盘里的蕃茄有变成烂泥的倾向,「我、我吃得比较慢。」
「这样啊。」教授笑笑,眼神又回到炸南瓜块中。
萧蔺忍不住好奇,「教授……你、你很喜欢吃南瓜吗?」
教授把眼光转过来的时候,萧蔺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为什麽要问这种无谓的问题,
但是问了,只得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教授……你夹了很多南瓜。」
教授看着自己还有半盘的南瓜,哑然失笑。
「……所以说,也不是喜欢吃,只是夹错了,以为是蕃薯。」前半段话萧蔺错过了,
只因为教授笑了。对他笑了。
「这、这样啊。」萧蔺掩饰着,吃了一口食物。
「……嗯?那边的会议室开放了。萧蔺,你去里面就有座位了……」教授发现了不远
的地方,有一小群人朝门内涌去。
「那……教授你……」萧蔺想着,没有道理教授坐在楼梯後面,自己却去坐在舒服的
座位上吧?或者其实是自己占了对方原本能更舒适的空间?
教授扬了扬手中的空盘,站起了身,「老师也差不多吃完了,没关系。」
萧蔺在会议室里找到位置的时候,黯然的发现,因为旁边没有教授应该要再次回升的
食慾,却仍然低的厉害。
逐渐意识到自己脱序的情感,虽然不够明确,但……是有的吧?不然自己为什麽会那
麽容易紧张?
萧蔺悲哀的想着,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而教授他,应该确实还没有回去过实验室吧?
发了一阵呆,毫无滋味的解决了盘中的食物,回到刚刚排满人群的长桌,拿了一杯咖
啡,故意不加糖,萧蔺站在桌旁,张口一点一点的喝下去,是暖的,但是苦多了。
就像是这份几乎可以预见的禁忌恋情。
这样的心情,可以像是动作里丢出去的纸杯,乾乾净净的消失吗?
不如去赴约吧?自己不就是太长久的缺乏温暖,才会有这种毫无道理的恋慕?萧蔺昨
日凌晨收到的那个邀请简讯,还躺在手机里:「我想见你,一起过圣诞节吧?晚上七点半
,我在那间餐厅等你。我真的很想你。」
而眼前即将要掉进垃圾桶的纸杯,却硬生生的撞上另一个从对向飞过来的纸杯,两个
都掉了出来。
「抱歉。」
「对不起。」
萧蔺眼神对上那个同时发话的男子,一瞬间的分神,而後明白自己跌得更深。
非常出色的容貌,真要说,面孔是有点过分阴柔,但是简单的语句里显露出来的神态
动作,完全推翻了表层的过度装饰,冷淡里衬出的是俐落而非骄傲或做作,反而让人印象
深刻,是自己应该会欣赏的类型。
发型与服装的品味都算和自己相合,年纪看起来也不算大,白袍的冷漠感虽然在他身
上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但是也只要一眼,再多一点,他就已经可以很明白的知道,他是圈
内人。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为什麽却不觉得有从前那种想上前认识的热切?
……一想到原因,萧蔺没有忍住唇边那个苦笑,他弯着腰,连同医师的纸杯一起捡起
。
「……」对方似乎想说声什麽,但是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医师在接起电话前这样回应
:「谢谢。」
萧蔺用笑容结束了这一段相遇,而且竟然没有高兴,没有难过,只是空白。
他走出会场,想在外面稍嫌低温的风里,慢慢找回清醒。
然而站久了,连手指都感觉到有些麻木,这让萧蔺又想回去拿杯咖啡。
走回去取餐处,萧蔺在咖啡壶前停下脚步,才发现端着咖啡壶的人正在看他。
有个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淡淡的犹豫向他袭来:「……萧蔺。」
萧蔺把纸杯默默的握紧,回应道:「……好久不见,立人。」
看起来与医院有合作计画显然不只是生科系。
吴立人端着自己的纸杯和咖啡壶,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麽,结果重复了一次刚刚的对
话:「……好久不见。」
萧蔺先是避开追逐的眼神,而後抬眼漠然的面对从刚刚开始就毫无动作的人,「……
麻烦你,倒完的话,我还需要。」
吴立人把咖啡直接倒进了萧蔺的空纸杯,萧蔺回了声谢谢,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吴立人急急放下咖啡壶,跟了过去,「我一直想见你……你就不能给我一
点时间吗?」
萧蔺尽量保持最低限度的微笑,压低音量边走边说:「很可惜,我没时间。」
「你骗人!」
萧蔺一看到对方,那日被教授撞见的情景就放映般闯入脑袋,让他今天起伏的心情更
加恶劣起来。
「萧蔺!我之前传的简讯你有收到吗?还有那天在实验室,我不是故意……」吴立人
追人连自己的咖啡也不要了,随便的丢进路边的垃圾桶,好不容易绕到萧蔺面前,正要开
口,迎面过来的却是那男人。
吴立人记得,那是他的指导教授,那天他跑出实验室之後,回去查了校方网页,这位
理学院院长照片与本人都让他甚无好感,根本就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明明刚刚眼光有瞄过自己,现下眼光只朝向研究生的刻意,却更深的让吴立人感觉到
无形的压力。
萧蔺即时的,「……教授好。」这声招呼像是反射一样的冒了出来。
教授点点头,手上拿着的空杯,前往用餐地点的方向,代表了这次相遇显然只是碰巧
,而他也一如往常的回予淡淡的笑,「……萧蔺好。」
但教授没有马上离开,反而继续道:「吃饱了吗?」
萧蔺点点头,而後教授也点点头,接下来却是对着吴立人:「我刚刚有遇到汪老师,
他刚刚才提到你们今年的成果很不错。」
范颂铭言下之意,显然是吴立人的指导教授他也认识,甚至可能有点交情。这种看似
闲聊的老套压力让吴立人愤怒,但是又无可奈何,他也无心去想范某教授是如何知道他的
大名与指导教授是谁。
而吴立人就在这样的对话里早早告辞。
萧蔺结束了与教授的意外相遇,走到角落里的矮墙坐下来,手里还拿着咖啡,只是冷
掉了,喝也不是,丢了又浪费。
手机的震动让他回神过来,但传简讯过来的对象是刚刚那个尴尬的人。
「你还好吗?我上次回家,从邻居那里听说你家的事了……」
萧蔺默默把字从头到尾读了两遍,这时候吴立人又传了新的讯息过来。这样单方面的
传递一直在持续。
「……那些亲戚实在太过分了!我小时候跟你一起长大的知道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什麽回去跟他们抢财产的(怒)!」
看到那个颇有怒意的解释,萧蔺还是忍不住笑了。
笑了之後,在接下去的字句里,唇角马上就收了住。
「……你还过得去吗?我知道你其实没什麽钱的,我前几天去问,房东说你搬家了…
…」
「……最近天气很冷,你那几件薄衣服够吗?国科会有没有冷到啊?」
萧蔺没有想到他还记得,或者应该这麽说,他会至今仍然狠不下心讨厌他,或是切断
一切联系,是因为他觉得至少他不绝情。
事实上,萧蔺觉得,这才像人。
萧蔺自己其实有只宠物,是只金鱼,名字是「国科会」。
养的时间刚好是他刚进研究所,还没跟那位吴立人——就是那位环科系硕士生分手之
前的事了。
刚进入硕士生涯的时候,教授让他跟着学长参与写一个新主题的国科会计画,虽然只
是负责写其中的一小部分,但他还是很担心不会通过,而金鱼就是吴立人带萧蔺去逛夜市
散心时意外捞中的。
「我们要不要养养看?」当初吴立人凑到他耳边这麽说,彷佛那只鱼能为他们的恋情
作个见证。
两个人的甜蜜是一种无解的热病,甚至可以让萧蔺愿意奋不顾身的,在人来人往的摊
贩旁偷偷握了他的手,毕竟离学校近,大学部总是神出鬼没的多到恐怖的境界。
於是当时的萧蔺拎着那只红白相掺,似乎大吉大利博得好彩头的金鱼,笑得傻了,「
……那就叫国科会好了。」
虽然最後国科会计划还是没有过,但是金鱼还是养着。
鱼缸上头「国科会的家」的小标签,还是萧蔺自己写好,让吴立人贴上去的。
从前和自己过生活的人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上了,但是金鱼还是养着。一切都变得很遥
远了,萧蔺想。
「回答我啊!你现在怎麽了!」看到这里萧蔺在想是不是乾脆关机比较实在,而後涌
进来的是几乎失控的字句:「刚刚你的指导教授是故意的吧!你和他是什麽关系?」眼前
简讯里最後一句这样呐喊着。
萧蔺有种崩溃的心情,想要跟他说,我很好,国科会也很好,但是我不会……
……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然而,萧蔺也不知道,自己的身边,到底还有谁。
最终萧蔺还是什麽都没动,只是默默的把讯息删除。
@
在海报前集合时,学长已经在跟有兴趣的询问者讲解了,而且一扫早上凌乱的头发,
不止头发整理过,现在的他连领带也打得端正,之前气弱的声音里现在听来精神奕奕,整
个人变得沉稳许多。
「这样啊,你做这样也花了很久时间吧……看看……这几支抗体也不便宜。」
大学长说得自然:「是啊,可是也不得不做,以目前来说如果要投Paper(原文期刊
)的话,其实除了……还必须有……」
萧蔺在旁一边回想着刚刚学长所用的术语时,发现教授的身影正从附近经过。
空档的时候,萧蔺凑到大学长身边:「学长,刚刚教授有来耶。」
「老师是第一个过来的,他很早就来了。开始前五分钟就过来看过了。」
正打算开口再问,另一个声音加入了:「请问你是这张Poster(海报)的作者?不好
意思,想请教一下……」
萧蔺摸出口袋的纸笔,尽可能的尝试着去跟上大学长与发问者的对谈。
正写到一半,肩上有微微的震动。萧蔺转过头,教授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萧蔺,还有十分钟,等等这位结束,你就提醒熙唯要先去传输档案。要他提早到。
」
教授小声的,「就麻烦你了,他应该会紧张,时间上就比较不会注意到,所以你提醒
他一下。老师要先走。」
教授背着公事包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萧蔺正好听到对话结束的最末。
萧蔺接着提醒着学长时间,大学长擦擦汗,「对对,我已经该去会场了,谢谢你。」
留在原地,萧蔺面对着海报,上面最後面挂名的通讯作者(注1)上,S. M., Fan的
缩写,映在眼里,只觉得可望而不可及。
那份多出来的关心,尽管不是对自己,但是萧蔺还是觉得温暖。
萧蔺回到会场里坐下,大学长已经因为准备工作而坐在最前排,凭着自己的眼力,在
全场座位中辨认出大学长的背包,在旁边坐下时,发现今天下午在自助餐垃圾桶旁遇到的
白袍男子,眼睁睁的在自己面前,十分顺手的取过目标物,整理起今天自己还亲自抱过,
学长那永远摊成一团的背包,最後顺道把学长的手机关成震动。
那种正大光明的感觉,不像是偷窃,也不像是取巧的调查……萧蔺忽然间明白了什麽
。
台上的演讲已经开始。
萧蔺把注意力投注到台上的学长身上。
而教授支着额的身影在不远处,同样的醒目。
学长从第一张投影片微微的急促,到第三张不再抖动的投影点,渐渐的安定下来,一
句一句说得稳重,连字尾都清晰。
逐一反覆的对照着学长曾经在讲解海报用过的专业词汇,现在的萧蔺已经几乎能够完
全跟上台上的速度了,在最後几张投影片的结论里,刚刚能够理解的几张图再度从脑海里
浮现,每一点都更深刻的对照着那些逐条列出的标题。
「那麽,现在开放问题时间。」
会场开始有两三只手举了起来。
「不好意思,那麽我想要请教,你的生长曲线里,为什麽……」
大学长用着笔记型电脑从容的回答到第四个问题时,时间已经到了,第二组人马接着
上台继续报告。
萧蔺看着回到座位上的大学长,正准备开口说些什麽,刚刚那位穿着医师袍的男子,
低沉的声音传过来:「……你脚怎麽抽筋了?」
……有这回事吗?萧蔺发现,果然恋人的眼光最是细腻。
对於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坐在旁边的学长,萧蔺投以一个灿烂的微笑。
萧蔺对於那样的幸福其实很向往。
@
接下来的演讲开始跨领域,生科与材料的混合议题,让萧蔺重新变得昏昏欲睡。
刚刚很闪的情侣一个已经回去工作,另一个在场外和一位学者谈得欲罢不能,座位上
的萧蔺自己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都没看到学长的人影。
他正揉着眼睛,忽然发现前方那个熟悉的灰色西装身影也往旁边斜靠着,与往常听取
学生报告时的姿势迥异。
支着额头的右手还是支着额头,只是整个身体都已经倾斜,看不出来是睡着或是没有
睡着。之前握着的笔也已经收起来,身旁半塌的棕色纸袋看起来和教授的姿势一样随性。
不过教授膝前的桌上,有着一分礼物。
放眼望去,会场里有一部分的人都有着同样包装的礼物,显然是各个教授等级的人物
都有的贺礼。
抱着笔记本,看着空荡荡的背包,空荡荡的膝上,想起空荡荡的自己。萧蔺想,今年
的圣诞夜,还是自己一个人过吧。
「民国XX年X月X日,合作计画发表大会,颁奖典礼开始……」台上一位年纪稍长的司
仪一板一眼的念起台词。
颁奖时刻讲堂里再度被坐满,大学长松懈下来之後,头发又抓乱了,萧蔺指指他的头
发,学长无奈的笑着,两个人耳边的宣读声音仍在继续,「海报组,A组第一名,何耀兴
先生,第二名,吴涛友先生,第三名,王美月小姐,请出列受奖。B组第一名,苏元醒先
生,第二名……请准备。」
大学长在朗读声里回过头,对萧蔺摇摇那头乱翘的发。
「接下来,报告组,A组第一名,吴凯歌先生,第二名,林如以小姐,第三名,范颂
铭先生……」
萧蔺这时睁大眼睛和学长相视了一眼,萧蔺开口:「学长,他刚刚好像讲了教授的名
字。」
「嗯,老师的确叫做范颂铭。」
什麽老师的确叫做范颂铭!
萧蔺赶紧推着眼前不动如山的人,「学长,我是说你该上台去了。」
教授也正从座位上回过身来示意,学长马上站起,向台前的队伍前进。
萧蔺看着学长在跟得奖人员合照的时候,还是显得一愣一愣的。他忍不住偷偷想,医
师一定在床下被折磨得半死,然後在床上把学长折磨得半死。
还在乱想,满脸喜孜孜的学长已经回到座位上了。而节目马上进行到最後的闭幕摸彩
。摸彩用的是报到顺序的序号,和人员领到的挂牌相同。
「闭幕摸彩开始,首先,我们摸出首奖:笔记型电脑一台……得奖的是……69号……
请问69号在吗?麻烦到前面来……」
人潮开始变得闹哄哄的,有些赶时间的人已经陆续离场。
萧蔺听到自己参展名牌上的号码时,赶紧跑去前面领奖,这倒是博士班学长看到他今
天以来最有活力的一刻。
学长笑笑的看着走回座位的学弟,「抽到什麽?」
萧蔺笑得尴尬,从背後拿出他的奖品——特等安慰奖,幸运竹一盆。
学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觉得你应该早点跟人交换礼物的,呃……或许说是交换
号码牌。」
「跟学长你交换吗?」萧蔺一屁股坐下,白了学长一眼,「那不就什麽都没抽到了?
嗯?不对,学长你还有颁奖的礼物嘛……」
拿着手上颁奖时得到的红色信封,大学长苦笑了,「那你得跟老师交换礼物才行喔。
」
萧蔺忽然明白,因为是教授的实验室,而且是代表教授上台领奖,所以奖状上也是教
授的名字。所以学长言下之意,是教授的奖品。
「那也得教授想要跟我换……」萧蔺白了学长一眼。
「萧蔺的话,可以唷。」教授的声音,还加了那个唷字……是因为多年没得奖,今年
意外榜上有名,所以很开心的加上了语尾助词吗?
自己的名字从教授的嘴里吐出,不急不徐的打在耳膜上,萧蔺惊吓之余站了起来。
萧蔺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
然而他随即见到学长的手,向教授递出奖状和红色信封袋,真实到不可能是假的,那
个讲话的声调也在今天中午温习过,没有认错的可能。
「不用,熙唯,那个你留着就好。」教授把以自己名义得奖的奖状与奖品归给了博士
生。
站在教授的旁边,萧蔺抱紧了刚刚搁在胸前的外套,却恰好发现教授的怀中被那个印
象中刚刚放在桌上的礼物占据着。
意会过来教授像是看着自己,萧蔺把眼光上提,正好对上教授的眼睛。
「萧蔺……有抽到奖品吗?」
幸运竹……真是有够幸运啊。萧蔺摒除杂念,乖乖点头。
「这样啊,老师刚好也有。」
教授还是笑笑的,「今天是圣诞夜,老师跟你交换礼物吧。你的礼物是什麽呢?」
萧蔺从座椅旁边捧出幸运竹,「教授,不、不用,我的只是……」
教授空着的手已经接过了小巧的花盆,同时已经把自己的挂牌放在学生的手心,微微
的笑容让萧蔺毫无招架之力,「那挺好的啊,很幸运呢。」
「我好像也有抽中……喔,不是我手上这个,这是中午发给实验室主持人的参加奖,
我的还没去领,你帮老师去看看……嗯,应该说,你去看看你的圣诞礼物吗?」
萧蔺到最前面领奖,在讲台前拿出号码牌的时候,简直不能相信。
知名品牌变速脚踏车一部。
萧蔺傻眼的待在原地,过了几秒,才把它扛到刚刚自己所在的地方。
「……教授,我想,我还是……」
教授没有一点惊讶的神情,「看来你满幸运的啊。」
「可是……」萧蔺有点急起来,「它们价值差太多……幸运竹只是盆栽而已。」
教授用手摸了摸幸运竹,「老师满喜欢幸运竹啊,超可爱的。」
可爱……幸运竹这种东西很可爱?而且教授是说「超」可爱?
这、这用法有点……
教授无视於两位瞬间定格的研究生,旁若无人的继续:「……我年纪也大了,运动也
都是打网球而已,你就留着脚踏车吧。」
萧蔺和学长随着教授的目光,重新审视着眼前亮黄色的外型,从变速器与避震器的结
构来看,这是一台有点水准的脚踏车。
教授微微侧过脸,对着大学长,重新开启话题,「熙唯恭喜啊,今天有得奖。」
笑容过後,教授却是继续:「你……等等回实验室吗?」
学长修练多年,知道这句话绝不单纯……是想请自己拿东西回去吗?但他确实有走不
开的事,只能有点不好意思的:「谢谢老师,不过,我等等有事要先走……」
教授点点头,「这样……」萧蔺注意到教授又把目光转向自己,「萧蔺,那你回实验
室吗?还是……」
萧蔺赶紧点点头。下午不小心偷听到人家情侣甜蜜蜜在讲今晚安排的行程,自己自然
希望要帮上这个忙。
「那……老师、学弟,圣诞快乐。」
学长说完,和教授与自己挥挥手,就消失在会场里,像是赶着去哪里一样。
圣诞快乐。萧蔺也这麽回应着。
这时教授的眼光又回到萧蔺身上,手上拿着车钥匙,慢慢摸索着金属齿锯,还是温和
的表情。
「萧蔺,那你的脚踏车……」
萧蔺正在脑里模拟牵车路线图,要是想要在建筑物中横越两栋大楼,电梯维修中,阶
梯无数的情形下,还不如直接从外面的路线下手,更直线、宽敞……
教授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相同的问题,「……不过上下楼梯倒也麻烦……老师有
开车,等等顺道帮你把脚踏车载回去实验室吗?」
萧蔺想着,今年圣诞夜的礼物,似乎累积了二十四个年头的分。
「……嗯?」
未曾稍移的眼光里,萧蔺忽然明白到教授在等待自己的回答,自然的点了头,「好的
,谢谢教授。」
「搬得动吗?」教授的手伸过来,像是要分担自己肩头上扛起的重量。
可以的,萧蔺这麽说,可以的。我可以的,教授。
刚刚还有点沉重的车,忽然轻得让人讶异。
萧蔺分不清楚是自己用力了,还是教授承担了。
或者是,两个人的时候,永远都不会觉得重。
萧蔺到此刻已经无法否认,自己其实……是那麽可悲的,有着一点点,那几乎不会有
希望的期待。
@
萧蔺把圣诞节抽中的脚踏车搬进汽车的後车厢,确定把车头折叠牢了,才回到车旁。
打开汽车车门,教授发动车子的声响在耳际环绕。
「萧蔺。」
萧蔺抬头看教授,那微微笑着的唇掀得优雅,「这个……」
教授的视线先是落在手上小小盆的幸运竹上,而後他侧过脸,发现萧蔺等待自己说话
的容颜温顺的不像是这个年纪,「……帮老师拿吗?」
「好、好,我帮老师拿。」
萧蔺紧张里,连将「老师」换成「教授」两个字都忘了,直接重复了一遍教授的话。
教授心里有些暗暗发笑,但没有表现出来。他发现自己的学生目光像是被植物吸住一
般,双手规矩的捧住幸运竹。
隔了半晌,萧蔺发现车子是发动了,但是却没有往前开。
而教授正在看着他。
教授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那双眼睛在路灯下显得晶莹,「萧蔺……安全带。」
而後萧蔺扣是扣上了,但是不自觉的,手心已经出汗到湿透了。
等待转弯的空档里,重复的方向灯规律的响声反而散掉了无声的焦虑,萧蔺失神了一
阵子,忽然有张纸牌顺着风飞到自己膝上,他腾出一只手,捡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停车
票卡。
刚刚迷糊中听到教授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大概就是在找这张东西吧。
微凉的风里,教授这次的笑带点抱歉的意味,萧蔺递过去之後,才发现上头的薄汗淌
得明显,但教授神色如常,像是没注意到。
当教授把票卡递向收票机器的时候,伸长出去的手接近插孔处,教授的眼光先是看着
递票孔,再回到票,确实按钮之前,却突然又折回到票卷的尾端,刚刚萧蔺握住的地方。
萧蔺又出汗了。
教授旋转方向盘,在空档里把电动窗升起来,眼神飘过来,萧蔺正看着关上的窗子,
两个人对上了眼光。
情急之下,萧蔺刚腾出的手在膝上无意识擦着汗,很迅速的起了个话题:「教、教授
,你的车是草绿色的。」
教授眼睛自然回视正前方,谈不上有什麽表情,「是啊,比起黑灰色系,比较少见。
」
「……嗯,很特别的颜色。」萧蔺觉得自己有点词穷,应酬般的接了这一句话。
教授意外的偏过脸,向着青年,眼光跳脱年纪一样的轻飘飘,让萧蔺惊讶原来他也有
这样稍微活泼的神态,「我女儿说的,她说喜欢青蛙的颜色。」
喔,萧蔺低下头,一边想着青蛙的模样,一边看着幸运竹。
教授倒车时往驾驶座中央回头,右手放在副驾驶座椅背上,萧蔺连那张侧脸都不敢看
,生硬的坐在位子上不动,很近的距离加上不算通风的空间,一种淡淡的芬芳传过来,但
又不是花果或是动物类的香精,而像是刚用肥皂洗过那样乾净纯粹的气味,隐隐约约的散
布在鼻腔。
萧蔺知道,那是婴儿油的味道。
一个大男人用婴儿油,也许难免看起来是有点像是个笑话,但是在萧蔺眼里,却觉得
很可爱。
就好像教授那句不经意的「超可爱」一样。
手排档卡榫的声音,伴随引擎熄火,瞬间又安静下来。
教授朝萧蔺点点头,取过幸运竹,萧蔺动作迅速的到了後面行李箱扛出脚踏车。
教授甚至体贴的帮萧蔺开了实验室的门,而後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把脚踏车靠在离座位最近的墙边,萧蔺到现在还是觉得有点手足无措。
现在的他必须整理一下脑里的思绪。
该走了?还是让办公室里的教授先走?那是不是要去跟他说再见?教授刚刚路过并没
有去动信箱……所以还是快点走比较好吧?
萧蔺在一片焦虑里,坐在位置上。
「……萧蔺。」
坐在座位上的青年,被突如其来的叫唤声吓了一跳。
像是知道好像惊着了对方,教授只是靠在最近的桌沿。
萧蔺慢慢的从座位上回过头去,等着「老师要先走。」或是「萧蔺再见。」这类的句
子。
但是,今天的教授又脱稿了。
「萧蔺……今天是圣诞夜,等等……」教授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没有要去玩
?」
像是打量年轻人兴趣一般的口吻,教授手指扶着桌沿,还是那样微微的笑,与平常没
有两样。
但是现在的教授手里既没有拿钥匙,也没有公文夹,或是公事包。说着说着,教授竟
然把屁股靠在桌沿,微微的坐了上去。
这个动作所隐含的涵义让萧蔺心惊。
为此萧蔺的眼睛偷偷的再看了一次信箱。
空的。
是的,教授刚刚并没有收信,但是那是因为他已经收过信了。
「……没有。」萧蔺开始苦笑。
教授刚刚眼光随着研究生走了一遭,已经明白学生的心思。
「嗯,这样……」教授仍旧把目光放在自己的信箱上,没有收回来,「那……今天还
有排实验?」
萧蔺摇摇头,「没有,没有什麽事情了。」除了眼前这一件,萧蔺不知道还有什麽事
情具有重要性。
「这样……」教授点着头,没有随即再接什麽,倒像是在酝酿。
「老师……」教授说得非常缓慢,在这之间,双眼再度聚焦在研究生身上,「……看
到你给老师的申请书了。」
萧蔺像个小动物一样噗哧噗哧的喘着,认真的听着教授的对话。
「嗯,所以说,嗯……」教授的目光在研究生稍嫌呆滞的脸上打量,「老师不晓得自
己有没有误会,所以想向你确定一下……」
直视学生里,教授继续发问:「你想休学……主要是因为经济上的考量?」
「我目前……」萧蔺点头,「……恐怕是的。」
虽然不打算说得太清楚,但是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形下,萧蔺的陈述非常直接:「…
…因为我付不起下个月的房租,现在又正好是学期中,也没有宿舍可以申请……也许……
打工一年,存够钱,再回来。」……或者不回来。
回来是个不切实际的词,萧蔺想到这一句话,就很想笑,但是也想哭。
教授点点头,很是谅解的神情。
感觉到教授还在审视自己,苦笑里萧蔺头又低了下去,「……下学期的学费……也有
困难。」
舔了舔唇,萧蔺发觉唇上乾燥的情形非常严重,「生活费也很勉强……」萧蔺说得很
慢,不知道怎麽应对。
从前还算是家里有点支持,虽然不多……但是完全没有後盾,又是另外一种滋味。现
实总是逼迫人低头,萧蔺再怎麽不愿意,却也只能接受。
「教授……我……」
「老师能理解……」萧蔺听到这里,把眼光从桌面转到未曾开机的笔电上。那个从前
色彩缤纷的银幕,现在剩下一片冰冷的漆黑,倒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但是老师觉得……休学……不需要。」萧蔺讶异的抬头,然後是垂得更低。
爱绕圈子的教授第一次这样斩钉截铁。
「萧蔺。」教授的叫唤让萧蔺刚刚稍微凝聚的心神又乱了起来。
似乎是希望研究生看着自己说话,教授又唤了声:「……萧蔺。」
萧蔺抬起视线,教授的眼光透过无框的镜片,投射在研究生的眼里。
「与其休学,不如把目标放在如期毕业。你可能不知道,但老师不陌生,工作之後,
很大一部分的人,会没有办法再回来学校。」教授语气十分温和,彷佛刚刚那句话里不容
忽视的强硬,是一时的程式错误,「……要拿学位,需要基本经济我知道,社会教的是现
实面,但是真正支持研究者的,是那份有些天真的热忱。」
萧蔺愣愣的看着范颂铭,而范颂铭定定的看着萧蔺,彷佛看着的是他以为具有天真热
忱的学生。
「你有了学位,就算暂时去当研究助理,也比较有竞争力,薪水也是硕士级。」
教授的谈话看起来平铺直述,但一层一层的想法,慢慢着引导着学生的思考,「我的
宿舍算是空着的,实际上老师在校外有房子,那里不过是运动完会去洗澡,暂时借你住没
有问题。」
教授敲敲放在桌缘的手指,稍稍的停顿,口气还是和缓。
「……另外,我早上查过了,你的成绩可以申请校内减免。就学贷款也许可行,但是
如果你有想要出国的念头,就要有所考虑。」
教授说得非常缓慢,显然是不愿意动用威严,但是句句都意有所指的回应着:「系办
小姐中午有回电给我,一些系上和其他单位有很多奖学金的机会,老师印出来给你也没有
问题。」
这时候教授回避了萧蔺的眼光,理起自己长袖的袖口,「你学长也说今年助教的薪水
可能会提早发放下来,更何况,我理学院办公室还有些零碎的打工机会。」
萧蔺知道,应该说是每个研究生都知道,一个研究生会休学无非有两种原因,老板不
行,或是自己不行。
而前者对教授的名声是伤害,但是後者对教授是折磨。
老板不行也不是指没实力,而是指对学生而言无法负担,实验到半夜终於做完了,教
授一通电话你就又要回应要求,结果就是不能走,研究生开始变成通宵廉价劳工。也有教
授的毛病是明明昨天说A主题不用再做了,但隔一天却大发雷霆问说为什麽只做B部分。
当研究生一步一步回应老板所有的要求,夜以继日,导致身体终於变成一坨烂泥无法
支撑,或是终究还是无法让老板满意,於是教授每日紧盯或是乾脆放牛吃草,其中精神与
身体的双重压力如果不能平衡,那麽对自己是打击,对教授亦是。
所以殊途同归,这两者综合起来,就是研究生休学。
而范教授显然不属於上述种种范围。
自己要休学的原因很单纯,萧蔺找不到理由,可以解释教授为什麽要这样子挽留自己
。
手边的实验,说进度也不算快,说专业也没学长够,说到实验室成员,其实也不算缺
人,大学部几个认真的很。
而教授的个性系上皆知,也称不上会有人误会教授欺负研究生,更何况大学长活得好
好不动如山就是教授的招牌。
……那到底是为什麽?
萧蔺还在苦笑的同时,教授像是後悔刚刚的直接,开始补充:「我知道以後可能会变
得比较辛苦,像是经济上有压力……但是我以为这样的牺牲是不值得的,毕竟你年纪还小
,这样子就休学,实在很可惜……」
年纪还小……?萧蔺记忆里,祖母总是这样说,说:「小蔺啊,已经是个大人罗。」
已经是必须能够照顾自己的人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祖母那时候的笑容,他还记得。
萧蔺觉得自己真的要哭了。
「……当然也不是说学位代表着人生的什麽……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和风景……
」
萧蔺低下头,努力的想着更多的理由,但是又怎麽可能说服得了教授?自己想十条,
大概教授可以用多上十倍的理由来回转自己的阐述。
「我……」
萧蔺想起教授理学院院长的头衔和长於自己的年岁差距,无庸置疑,是该这样的。
「萧蔺。」
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次他习惯性的抬了头。
而教授的眼光里没有严厉,也没有预料中的皱眉,或是其他可能的轻蔑。
虽然没有笑,教授直视着萧蔺,脸上的表情却出乎意料的温和。
教授望着自己的研究生,刚刚才交叠在胸前的双手,现在轻轻贴在萧蔺旁边的桌面上
,眼神比刚刚更显得专注,「无论如何,我不会放下你不管。」
「……」萧蔺一时说不出话。
「你再考虑看看吧?毕竟这是没有办法强迫的……」
教授的眼睛仔细的瞧着研究生脸上每一分表情的变化,他慢慢知道这个学生似乎愿意
显露出的表情很少,但情绪却很细致,只在掩藏不住的地方显露出来。
「你好好想想,好吗?老师不逼你。」
「教授……我……我……」萧蔺语法乱成一团。
眼前实验室的背景变得模糊了,萧蔺听见教授的声音,又近又远的,似乎在叫着自己
的名字。
「……萧蔺。」
教授不知道什麽时候靠得那麽近,甚至又拍了几下萧蔺的背。
「……嗯,给老师几天时间……四天够吗?」教授的注视里,萧蔺被莫名的牵引着,
「老师会把宿舍清理一下,让你搬进去。」
萧蔺点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接近给了教授承诺。
称不上是懊恼,但萧蔺变得更加不知所措起来。
萧蔺忽然发现,教授其实也点着头,「那……老师……还赶着要去送礼物。」
……是给女儿的吧?
教授从桌边站挺了腰,「……对了,」笑容里祝福显得诚挚,「……圣诞快乐。」
萧蔺有点反应不过来,只是重复着这几个应景的字,「……圣诞……快乐。」
匆忙的,萧蔺在教授再次进办公室之後,胡乱的收拾了桌面,像逃跑一样离开了实验
室。
恍然里,甚至忘记带走了脚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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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Corresponding Author,意即通讯作者。在研究成果挂名时,常态而言,排在
最前面的是「第一作者」(First Author),理论上应由做出该项实验数据,或是提出构
想的研究者获得此顺位。而该实验室的主持人通常都是通讯作者,通常放在排名的最後一
位。
\⊙▽⊙/作者碎碎念时间----
虽然隔了很久,但是超可爱(误)的范教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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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 From: 211.74.251.91
1F:推 yuaniming:我喜欢新版,整体节奏更流畅了... 07/03 09:46
2F:推 yan0314:Pro. S.M.Fang 超可爱的呀>////< 07/03 12:52
3F:推 babylone:推~~~我好喜欢这一对呀(羞) >///< 07/03 23:16
4F:推 arazu:第一作者是原研究者....这项注释(远目) 07/03 23:43
您是指?
第一作者到底该是谁其实不同人有不同定义,其实很难有个「一定」的说法,
这是个大哉问,也是个充满争论的问题:
有人认为是重要Data的产生者;
有人认为出idea的才是最具资格的人;
另一派则为其实以原文撰稿的人才更应该排在第一,不只是原文表述,更因为是复审的
回应也都是由他在处理,这对该文是否能被接受其实是个关键。
所以这里说的是「理论上」XD。有任何想法欢迎提出:)
PS.更详细的部分可阅读第十一章的开头。
※ 编辑: tincta 来自: 211.74.251.91 (07/04 03:01)
5F:→ arazu:t大不要误会!!因为国内大部分都不是这样...(研究生的黑暗史) 07/04 10:17
6F:→ arazu:终於贴回来了ˇˇˇ 07/04 10:17
喔喔,我懂那个黑暗XD
之所以会很谨慎是因为第一作者的排名是谁最优先是个连博士们都能吵三天三夜,最後仍
然没有定论的事(不夸张XD),这次的注释有些很容易引发争议(像是T的那一则也是)
,所以我希望格外小心的处理^^,还请尽情享受这篇文章XD
※ 编辑: tincta 来自: 211.74.251.91 (07/04 17: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