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kashi (akashi)
看板APH
標題[同人/菊中心] 東土 12-2
時間Mon Jan 9 12:23:26 2012
=寫在前面的注意事項=
正經向/偏歷史衍生
本回有地震/災難情節 敏感不適者請務必慎入
很抱歉在新年時讓大家看這種東西 (土下座)
因為是很敏感的災難議題,我在描寫的時候盡量以中立的筆觸來描述,
但難免有冒犯,在此先向感到不適的各位致歉
本文與現實國家、政府、軍隊沒有任何關係 <_ _>
※
菊平常雖然細心,卻不至於鉅細靡遺到記住日常所有小細節的程度,不過他有段
時間一直清晰記得將小梅接回東^京那天的情形。
分別將近三年,姑娘的個子又抽高了一些。雖然之前曾在不同場合見過幾次面,
但他這時才注意到原本必須低頭才能看到的臉孔、現在只需稍微下傾視線,就能
將她被早夏陽光染上緋紅的雙頰盡收眼中。
他親自替梅提起隨身的小行李箱,將還有點彆扭的對方半推半送迎進停在碼頭角
落的汽車裡。車子行駛出發沒多久,天空開始落下小豆子一般的雨點。迅速聚攏
的烏雲掩去跳躍在玻璃窗上的澄亮日光,點滴吞食她映照於窗上的側影,直到陰
灰黯淡得失去了顏色。
而在那一日劇烈的天搖地動之後,蜷倒於碎磚破瓦之下的菊,在意識與被煙塵遮
蔽的日光一同變得模糊黯淡之際,唯一浮現在他心中的畫面僅有女孩那時被陰雲
細雨逐漸抹去的剪影。
實在不應該這麼早把她帶回來的。不確定是憐惜使然、或是要強的自尊心作祟,
當他事後試著回想起受災當下的經過時,除了少許零碎的記憶殘片之外,最清晰
刻印在他腦中的印象、反而是懊惱於被小梅親眼目睹自己這番慘狀的悔意與不甘
。
關於那場災變,菊只有相當模糊的記憶,他甚至不能確定那些浮掠過他眼前的虛
空影像是否真能稱為記憶、或者只是妄想。
首先是筆。前一秒還被握在手中、在公文紙上疾書的鋼筆突然不聽使喚地滑出手
心掉落地面,因撞擊而變形裂開的筆尖滲出墨水、在木板地上積成一團濃黑。
菊暗嘆自己不夠小心,伸展一下發麻的手指就想彎腰去撿,腳下的地板卻在他伸
手觸碰到的瞬間劇烈彈跳起來。是地震,這個想法才剛在他腦中成形,背後又傳
來一股不知名的強大推力,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前栽倒。
建築耐不住激烈而長久的震盪,破裂磚石唏哩嘩啦地不斷剝落、砸在屋內所有人
的身上。菊想爬起來離開此處,身體卻重得像生根似的動彈不得。漫天粉塵讓他
無法睜眼也難以呼吸,身體的疼痛因意識逐漸消弭而麻痺,下一瞬間他感到身下
突然騰空,彷彿有隻無形的手從地縫伸出、將他扯落。
伴隨著幾近震耳欲聾的破裂鳴音和長串水沫,菊奇異地感覺自己似乎落入了無名
深淵。強大的水流不斷從口鼻灌入;手腳被暗潮纏繞拉扯下沉,比冰還寒冷的低
溫滲入心肺、浸透每一根血管。他想出聲呼喊,凍結的唇舌卻難以動作,勉強出
口的話語也在他眼前化為無聲泡沫、隨即融入水中。
好不容易再次睜開眼睛之時,激烈的暗流已緩緩退去,雙腳卻似是陷進了沼澤泥
底動彈不得。他抬頭看到頂上水層泛著鮮紅熾黃的波光,明亮的烈日透過層層波
浪忽隱忽現。
他想攫住水面上的陽光,伸出的手卻被上層明豔的波浪熾熱燒灼,手掌皮膚盡皆
翻捲碎裂。此時的菊卻似無任何痛覺似地高高仰起頭,睜大眼睛凝視著上方--無
數搖擺著蓬鬆尾巴的金魚從血紅落日中游出落水,彷彿被漂浮在日光中的殘膚碎
肉吸引似地紛紛聚攏、恣意啃食他碎裂的指尖與掌心。
十指連心,動彈不得的菊只能眼看著數不清的金魚搖晃著尾部蓬鬆的紅焰、一隻
接一隻從手掌裂口鑽進自己體內。紅蓮烈焰沿著筋絡肆意流竄炙燒全身,將他的
心臟焚為灰燼。或許地獄也就不過如此……在虛幻荒謬卻又刻骨銘心的劇痛之中
,就連思想這些無關緊要的閒話都讓他筋疲力竭。
被疼痛侵蝕的意識分辨不出現實或虛夢,當菊再次回神之際,前一刻還在啄食血
肉的金魚已然消失無蹤,飄搖不定的身軀也被軟實床榻穩穩接住,然而此時他卻
覺得自己虛弱得就像一棵被連根拔起的苗,躺在泥窪裡無助等待枯乾的終末。
意識重複著凝聚與碎散的循環。好幾次他想張開眼睛一探究竟,卻只見得在模糊
霧氣中閃爍的光影。有時雖清晰得彷彿能看清旁人的面容,但他一伸手觸碰,眼
前景象就宛如水面倒影一般、被以指尖為中心泛開的漣漪打散。
混著血腥氣的風將遠方的哀哭慘嚎攜至他耳邊,很多人在尖叫在低泣、怨天怨地
以及怨自己。有時其中也混合著熟悉的聲音--上司的問候聲、副官的覆命聲、以
及梅的綿綿絮語等。無數刺耳的聲線在他腦中搔刮碰撞,但菊除了被動聆聽之外
卻悲傷地無能為力,即使想抬手遮住耳朵也使不出力氣。
東京究竟怎麼樣了?他心知這次災事必定非同小可,此般眼不能見口不能言的隔
絕更加深著急情緒,焦躁與不安從腳底翻騰而上洶湧至頂,宛如溺水的痛苦浪潮
使他無法喘息、只能漫無目標地伸手尋找救命索。不知又過了多久,直到手心傳
來握緊某物的確實感觸、輕風拂來吹散了積鬱,菊才終於得到自災變以來的首份
安寧。
又過片刻、感覺到失去的氣力逐漸恢復,他睜開了眼睛。比之前清晰許多的視野
首先看到的是空白的天花板,視線茫然地循著僵硬的脖頸轉動下移,他看到了綴
連在手臂上的點滴軟管,一隻握著自己掌心的小手,以及那女孩抵在床側的睡臉
。
菊動了動手指、驚醒女孩的淺眠。而對方蒼白浮腫的雙眼一與他對上視線、便即
刻盈滿了淚水。「早安、菊,」透明眼淚沿著尖尖的下巴滴下來,她的臉上卻是
笑著的:「早安。」
菊尚未完全清醒的神智跟不上她的話速。他愣愣地看著梅雙唇快速張合、又一刻
不得閒地跳下椅子,才遲疑而緩慢地環顧四周,注視窗外不知是晨起或暮息的傾
斜日照,一時仍無法把握住現時情況。
梅費了些力氣小心扶起並固定他的上身、隨即離開病房去尋找醫生,菊則趁此時
緩慢地移動身體確認可能的傷勢。喉嚨乾得像火燒、插上輸液管的右手還能動、
兩條腿應該也還好好地連在身上;左側胸腹之間似乎開了不小的創口、輕輕一扯
就疼得直冒汗;被繃帶纏成一團的左手從外觀看不出所以然,菊盯著纏得不甚仔
細的布團,尋了一處略有鬆脫的地方便張口咬住、不顧疼痛地使勁拉扯褪下繃帶
。
作為國土及人民意識的凝聚,他們身體每處都能對應其部分土地。而在該地罹災
受損時、他們身上也會相對反映同等的傷害。既然現在自己虛弱得連離開床榻都
有困難,他只能也必須依靠這樣的方式確認。
因此當梅終於帶著幾位貌似醫生與看護的人員回來,首先吸引眾人視線的是蜿蜒
在棉被上的帶血繃帶、以及擱於其上、被外力與熱焰摧折得扭曲變形的左手指掌
。
菊不吭一聲,任看護上前替他換藥並重新包紮。他抬眼制止小梅臉上明顯的不悅
,輕咳了幾聲才緩慢開口,聲音沙啞得連他自己都差點認不出來:「不管是誰准
許你留在這裡的……請他盡快過來一趟吧。」
菊的副官接到消息後很快就趕過來見他。兩張疲憊的臉孔背負不一樣的傷痕,卻
在確認彼此生存時同時露出難得的欣慰。他此時雖然清醒卻仍迷茫,夢中的時間
似乎只有幾個小時,方才卻從姑娘口中得知自己實際上已經昏睡了整整五天,使
他非常缺乏真實感,而副官此時來訪正好帶來了這段時期的詳實情報。
受災區以神奈川為中心擴散,包括帝都、關東及東海地區的大片沃土被巨浪剷平
又被大火焚盡,許多熱鬧的城鎮街道一夕之間只剩斷瓦殘垣與遍地死骸。雖然大
火已撲滅、避難所大抵設置完成、整個帝都也在軍方的戒嚴命令與行動之下逐漸
趨於平穩,災民的不安仍因為缺乏有效通訊手段、加上惡意流言四處流傳而無止
境地膨脹、一發不可收拾。
災情遠比他想像得要嚴重許多。菊默然聽著副官複述的一串串數字、握住重新包
紮好的左手,許久說不出一句話。
在副官一五一十報告的同時,梅安份地拉了一張椅子在窗邊坐下、抵在膝上的兩
手撐著下巴,緊繃且擔憂的視線膠著在他身上動也不動。他轉過頭無視對方的焦
灼,又向副官問了些上司及政府的事,最後問到交通手段及疏散出城的可能性。
他想,為了減少更多麻煩與消耗、雖然自己不能離開帝都,至少也要先把手無縛
雞之力的梅送走。
梅倏地坐直身子,而副官愣了一會兒才面露難色地說:「恕屬下直言,以現在的
情勢來說,貿然離開並不見得會比留在這裡更加安全。」他靠近菊的耳邊低聲說
明理由,菊睜大了眼睛,以眼神向副官再次確認,對方表情凝重地點頭示意。
如果外面真的亂成這樣,以不變應萬變就不只是說得好聽的託詞、而是唯一的選
擇了。他深呼吸幾回、壓下因激動而牽扯到傷口的疼痛,又問起另一件事:「電
報或電話什麼時候可以恢復?」
對方回答軍隊的電報機已修理至堪用狀態,菊即刻託他替自己做一件事:「如果
司令部沒有另外指示的話,去通知朝鮮總督府看緊任勇洙,也讓車站或碼頭多注
意,絕對不要讓他踏入東京一步。」雖然很可能已經太遲,但該做的事情還是得
做。
大病未癒的菊,僅僅是和副官交談一番就幾乎將少許體力消耗殆盡。但是在他的
堅持之下,稍作休息後他仍藉著輪椅輔助、讓人推著在醫院附近巡了一會兒。雖
然此處有軍隊管制,但既然是醫院、附近有許多輕重不等的傷病患者在休息或等
待治療,包著繃帶與三角巾的菊在其中自也不算顯眼。
他們現時所在地並非人口密集的下町,災情相對輕微、相對卻也吸引了無數遊民
在倖存建築的裡裡外外駐留不去。四周眾多渾濁眼神及絕望感情如潮水般湧上,
菊覺得宛如溺水一般無法呼吸的痛楚又回來了。
他抓緊輪椅扶手、上身向前傾倒,全身血液失控地上衝,化為淡紅色的淚水迸出
眼眶。串串血淚不全是他自己的悲傷,然而大地的苦痛在他體內嘶鳴、叫囂著要
抽乾他最後一滴血以祭祀遍地怨靈。
「菊?」陪在他身邊的梅見狀走到他面前蹲下查看、卻被嚇了一跳。她慌得伸手
拼命抹去對方眼角溢出的血水、並不斷呼喊他的名字,聲音卻傳不進他的耳中。
菊咬緊嘴唇、堅決不願伏倒於災厄之下。他沒有力氣解釋或安慰,隻手緊握成拳
、努力控制住腦中最後一絲清醒。「回去。」他好不容易才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
字,讓身邊等人帶他返回。
進入醫院大門後,菊終於順過氣來。他回頭望向遠方落日,下意識抿了一下唇上
裂口,淡淡的血味讓他瞬時清醒。他不會輸的,帝都、以及整個日本,無論被打
倒多少次都會重新站起來。
直到他躺回病床為止,隨行眾人才鬆了一口大氣。梅等到看護等人都退出以後,
在病床邊的椅子坐下、看著他認真說道:「菊,你不必自己一個人忍耐到底。」
菊現在才注意到、梅不知何時竟然改口直稱起自己的名字了。暫不論此,她那句
天真的話著實讓他哭笑不得。他不知道姑娘真正的意圖,但是這塊土地的傷痛只
會反應在他的身上,梅即使再有心也不可能替他分擔、更何況她的身分並不值得
與己身相比。
他的面上露出濃濃的疲倦之色:「這段日子辛苦你了。過陣子穩定下來之後,我
會再重新教你更多規矩。」看似無關的回話中隱約暗示他對她逾越本分的不滿。
梅一時沒聽懂他背後的意思,想要追根究底、菊卻佯裝累了而閉上眼睛假寐。身
體的虛弱讓他很快即真正入眠、再次與耳邊那些綿綿不絕的哀聲嘆息一起墮入黑
沉夢境之深淵。
來自眾多國家的援助在震災一週之後陸續抵達。前陣子還互看不順眼的阿爾弗雷
德,此時竟然跟著救援艦隊一起駛進了東京港。他們帶來許多物資與醫援,也協
助運輸大量災民至關西避難。菊很感謝他們的幫忙,卻婉拒了阿爾弗雷德提出的
探病請求。他實在沒有力氣親切且得體地一一消化西方人施捨的廉價憐憫,與其
強打精神應付他們的虛情假意,不如把時間力氣省下來多救一個人更是實在。
不久,菊最不想看到的人終究不請自來地出現在他眼前。
「我過來時一路上看著、還以為你沒救了呢,原來還活得好好的嘛。」任勇洙站
在病房門口,複雜的表情不知道是真心擔憂或幸災樂禍。
菊暗暗咂了一下舌,示意門口負責守衛的小兵讓他進來。「很抱歉,難得你遠道
而來,這裡卻沒有足以招待貴客的東西。」
「不敢當。」他瞪了一眼先前攔住他的守衛兵、進房後又朝小梅的方向不經意地
點頭作為招呼。「早聽說這邊亂成一團,連個維持秩序的警察都沒有,我也不強
求你還有餘力顧及外人。」
勇洙這話是在質問這幾日以來的亂事。遭到百年大災襲擊的帝都東京,由於政府
機關幾乎全毀,虛實不分的謠言便在惶惶不安的災民之間快速流傳。縱火、下毒
、搶劫,不知偶然或刻意的種種罪名不約而同集中在僑居朝鮮人之上,而百口莫
辯的朝鮮人便成為此次恐慌中的最大犧牲者,大量朝鮮人、中國人,甚至部分非
本地出身的日本人雖躲過震災、卻喪命於災民的恐懼與排斥之下。僅存的少數警
察與軍隊無力兼顧、甚或與帶頭勦殺外人的自警團狼狽為奸,更使得情勢明顯失
控。
菊早已從副官口中得知一二,但是連起身行走都有困難的他除了看緊姑娘以外實
是無計可施。他漠然直視怒氣沖沖、抓著自己衣領的勇洙說道:「請你先看清楚
場合再發脾氣。如果別人進來看到現在這樣子,你覺得他們會怎麼判斷?」
菊不上鉤,勇洙也鬧不下去,只得悻悻然地放手。
「那些傳言已經全數證實為假造,司令部也在增派人手掃蕩帶頭滋事的人員。」
菊垂下眼睛說道:「你不放心的話可以多留兩天親眼看看,反正司令部也得花些
時間才能安排你離開。」
勇洙聞言又露出明顯慍色:「我還真不敢指望日本人的保證……本田菊,不是只
有你的人才是人。」
「這不用你提醒,隸屬於大日本帝國版圖之內的所有子民都是我們的責任。」
菊不冷不熱的話又刺中勇洙的痛處。「責任?」他冷哼一聲:「你都成這副半死
不活的模樣了,是要負起什麼責任。」他不想再虛耗下去,起身就要離去:「也
罷,在你有餘力挑起責任之前,我會先『代替』你負起你虧欠的那一份,你就安
心養病吧。」
勇洙一旦下定決心就沒人能攔得住他,因此菊也不吭聲,只是暗自決定要拜託戒
嚴司令部多加留心他的行蹤與安全。
任勇洙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菊靠回背後的枕頭輕嘆一口氣,目光投在一邊欲言
又止的梅身上。
「你真的不打算做什麼嗎?」梅的表情帶了些非難的疑惑。
「司令部和警察局比我更了解實際情況,讓他們全權負責豈不是比我空口白話要
強?」
「但是你不去關心一下真的好嗎?你自己也說了,這些子民都是你的責任,可見
心裡還是掛念著的,為什麼不想辦法去多做點事?」梅似乎不能理解他不夠積極
的態度。
菊看著她,默了一陣才說:「如果我連那些在最前線戰鬥的人都不信任,才是真
正辜負了他們。」
梅的表情像是噎住了似的,似乎還想爭論卻找不到話語。菊暗嘆她太過天真,又
道:「還是你以為現在的我有力氣去和他們一起搬石頭修路蓋房子?那些事自有
人會擔起來、而這些行動之上還會有人來負責指揮,最終會歸於首相大人的管理
之下。我再著急也沒有不顧場合冒失橫插一腳的道理,這樣不只是掃了指揮者的
面子,更有可能因此壞了大局。」
「……原來如此。」梅不再跟菊爭辯,但不情願的表情明顯寫著無法理解。
菊沒再理睬她,默默嚥下滿腹無奈。誰教事實正是如此,當居民開始自力救濟、
從廢墟中掙扎著再起,當警察軍隊官僚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嘗試著重啟秩序時,他
只能躺在病床上忍耐痛苦,一點都幫不上忙。他們是國家意識的凝聚,在這種時
候卻也是最無實用的負擔。梅還太年輕不能理解,但他活了這麼久、早就看淡了
。
但這不代表他能真正切割對國土的依戀。這是刻在他們骨髓裡的本能,就算人民
不在乎甚至拋棄他們,但是他們不可能不在意,不可避免會擔憂、會傷心,即使
大多數時刻他們只能無能為力地暗自悲傷。
隨著災後動亂趨於穩定,上司那方也馬不停蹄地提出並開始執行各地的復興計畫
,同時菊也努力盡早恢復正常生活。由於原本的居所已經在地震中損毀,待傷勢
恢復到能離開病床之後,他便帶著梅一同搬到上司安排的、位於東京近郊的新屋
暫住。勇洙一直留在朝鮮人聚居的區域,菊讓人將自己的住址通知他之後也不再
催促。
在新居安頓下來,菊雖然仍傷重病弱,仍要求逐步接回原本屬於自己份內的公務
。此時他輾轉從外務省那邊收到了一封意想不到的來函--王耀給自己的親筆信。
那封信是與中國外交部對於先前的外人虐殺事件之抗議函一起寄至外務省,信封
上面只載著他自己的名字,以及王耀的私章。菊以為王耀特意寫信是不甘示弱、
要跟著指責自己一番,然而偌大一張信紙卻只寫了寥寥二字「保重」。
菊看著那兩個熟悉的行書字跡久久不語。從小熟習漢語的他自然了解詞句意義,
但他分辨不清王耀寫這兩個字的用心何在。要感動還太早,但是若急於揣測這張
薄紙背後可能蘊藏的諷意、似乎又太不近人情……如果他們之間還有情義可言的
話。
菊又苦笑,自己實在是太多心了。也許王耀只是單純地對遭逢大災的鄰國及其人
民寄予有限度的同情,這種不費力氣的表面工夫、他還怕做得少嗎。這樣一想、
菊也不再掛心了,他將那封信收好,只把它當成一個紀念。
數日後,勇洙出乎意料地主動來到菊的住處,說是要在回去前與丫頭敘敘舊。菊
只當是朝鮮總督府終於來要人了、也不特別在意,直到翌日門前出現一群不速之
客,才使菊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因為各處百廢待興,菊的住處只安排了少許守衛負責最基本的安全事項。而外面
那群人雖然沒有作亂甚至出聲發言,但是黑壓壓一片守在門外動也不動,也夠讓
人心裡不舒服了。
勇洙偷偷看了外面一眼,低聲說:「那些人在東京就一直盯著我不放,不過也只
是找找小麻煩添添堵、沒啥子大了不起的。」他安慰似地看了看緊張的梅:「我
從後門繞出去,他們看到我的話會追過來;如果他們找不到我也不會一直待著不
走,別擔心。」
菊在心中冷笑。人都追到他門前來了,如果勇洙就此跑掉、不管是逕自溜走或是
被不長眼的小流氓活捉,他要怎麼跟朝鮮總督府交代?而且這事本身就怪異,任
勇洙再怎麼說也不是一般人,司令部可能真的無暇照顧他的個人安全,但現下情
況彷彿是勇洙故意把人引過來似的。
他是在試探自己吧,不在打道回府前親眼確認自己究竟如何看待日本人對朝鮮人
的歧視攻擊,只怕他每夜都會心急得睡不著覺。
「要走就從正門大大方方走出去,只要你沒做虧心事的話。」菊意有所指地對勇
洙丟下這句話,攏了攏袖子就打開門走出去見客。
外面人群見到來人不是任勇洙有點失望,也有人故意耍狠威脅菊交待勇洙的行蹤
,然而他們也隱約察覺到眼前的菊並非尋常人等、加上身邊守衛隨時準備出招的
姿勢,因此雖然嘴上不留情,卻沒有真正要動手的意思。
菊在踏出門之前就已經暗地讓守衛去通知當地警察署長前來清場,因此他遠遠看
到警察的隊伍接近之時,才提高音量、不急不徐地說了一句「如果我有多出一份
糧食,我寧願分給對我有用的朝鮮人,而不是只會興風作浪的日本人。」
那些人似乎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在大批警察的驅趕下順勢一哄而散。菊讓
一直客氣道歉的警察署長接手處置那批來人,即撒手不管逕自回屋,見到勇洙略
顯安心又蘊著濃濃不甘的表情,忍不住暗暗嘲笑。
「那位署長答應我會把那群人全帶走,並且近期內會加強巡邏此處,」菊指著門
外的警察對勇洙說:「我會請司令部通知總督府、並安排讓你安全離開東京的路
線,在那之前你就先留在這裡等消息吧。」
勇洙達成了目的、本來就不打算久留,因此他也無話可說,灰頭土臉地答應菊的
要求。
一個一個都只會找麻煩。菊只覺得疲倦至極,獨自回到書房裡,取出王耀的短信
又沉思起來。也許他最想要的只是這樣不遠不近的關心,無論其中是真心或虛假
,既然對方無所求、己身也不需長久記掛其恩。因為他們這樣的存在註定孤獨,
一個人來、一個人行、一個人走。過多的感情在國族利益之前都是無謂,只會讓
他們平添不必要的傷感。
菊放下王耀的信,另外抽出一張白紙提筆回信。鋼筆在信紙上懸空許久,最後只
落筆二字「平安」。他已經撐過最艱難的時刻,此後必能保得一時平安。
將回信摺好封妥,菊倚在書桌邊打算閉目養神片刻,醒來時卻從屋外天色判斷出
自己睡了不算短的時間。帶傷的左手又在隱隱作痛,他下意識移動右手想握住,
手指卻碰到預料之外的柔軟髮絲。他低頭一看,梅不知何時竟然坐在他旁邊、就
靠著自己的椅子睡著了。
梅感覺到菊撫過頭頂的手勢而醒覺,惺忪睡眼看了他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菊問她
怎麼窩在這裡而不在自己房間,梅回道:「我剛才夢到你的上司把我捆起來要替
你陪葬,所以我來確認你是不是還活著。」
這個口無遮攔的丫頭。菊差點就要掐斷她一束頭髮,他深吸一口氣、慢慢放開纏
在髮梢的手指。「沒事了,你現在還擔心什麼。」
「沒什麼。」梅不好意思地胡亂帶過。
菊靜了一下,又想到另一件事:「我會請上司聯絡總督府接你回去。你現在留在
這邊高不成低不就可不行,回去還能多做些事情。」
「……為什麼你總是要趕我走?」梅又擺出帶著委屈與責難的眼神:「在你昏迷
的那幾天也是一樣,明明就迷糊到整天胡言亂語,卻三番兩次要推開我。」
菊完全不記得自己在昏迷那幾天究竟說了或做了什麼,只能無語聽任梅繼續訴說
:「以前你答應過要讓我留在你身邊的,為什麼還要對我這麼見外?難道我連跟
在你身後的資格都沒有?」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姑娘。菊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卻比平常多了大半誠懇地說
:「……我知道了,我之前確實是欠考慮,這是我的疏忽。」其實有她在身邊也
好。至少這段時間要不是有姑娘在旁邊扶持幾分,他真的會手足無措。
「你不知道。」梅握住他的手臂又說:「你不知道,那時候我真的很害怕……沒
水又沒吃的,一到晚上就伸手不見五指、只聽得到四周病人們斷氣前的呻吟聲,
就連你也好幾次差點就沒氣了。」她抬手抹一抹眼睛,略略哽咽地說:「你能夠
活下來,我真的很高興、真的。」
菊默然無語,他知道這種心焦的煎熬是多麼難受,對女孩的哀泣也多了幾分真心
不忍。
他隱隱約約想起昔年往事,當年宋室南逃、最終被蒙古一舉殲滅之時,他也曾和
此時的姑娘一樣焦急地到處尋找大哥,然而最終結果卻是親眼見著那人在面前挫
骨揚灰、化為塵沙。他還記得當時的驚懼絕望,即使那人百年後又以同樣面貌再
生於世,但記憶中那個高潔又穩重的大哥終究再也沒有回來。
話說回來,經過這場大難、意識一度被焚燒成灰又再度返溯的自己,在梅的眼中
真的還是同一個人嗎?他完全沒有頭緒,甚至連問都不敢問。
菊伸出右手,覆在女孩的手背上溫柔輕拍:「現在沒事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沒事了。」
梅抬起頭又低下頭、拼命眨眼還是攔不住滿溢而出的眼淚:「別再趕我走了。」
「我知道了。」菊低聲溫柔地回答。他承認梅在自己心中確是佔有一小塊柔軟的
角落。不過那份柔軟太脆弱、不足以具之以言。一時的小意溫柔都可能太過奢侈
,因為他們這樣的存在註定孤獨。
菊輕撫著姑娘的頭髮,心中只願在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天、能夠再回憶起今日的誓
言。
==
其實菊灣什麼的都是煙霧!我真正想寫的是菊對耀君的少女情懷(被砍死)
其實...菊對灣是有感情的 但是沒有灣對菊這麼深(菊對耀的感情比較深/踢飛)
==
本回背景:關東大震災(1923年9月1日)
因為是很敏感的災難議題,我在描寫的時候盡量以中立的筆觸來描述,
但難免有冒犯,在此先向感到不適的各位致歉
「菊昏迷不醒五天」代表的是災區通訊斷絕五天的混亂
關東在震災後,對外消息全部斷絕,
(各大報社的排版印刷器材嚴重受損、而當時沒有廣播或電視)
直到五天後才恢復正式通訊
這段時間內只有各種未證實的流言以口耳相傳方式傳遞、
也沒有政府機關發表任何澄清聲明,造成災區甚至全國性的恐慌
直到9/5下午報紙恢復出刊,流言才慢慢地平息下去
日本人在震災後對朝鮮/中國人的虐殺事件是真有其事,
原因眾說紛紜,被害人數也無定論
會擴大成全面性風波的原因可能是長久的民族仇恨爆發、
以及政府趁機掃蕩政治犯與異議份子
==
關於王耀的死與新生,這純粹是敝人的無良設定,與本家沒有任何關係
這個設定是出自一句對宋後中國的評價「崖山之後無中國,明亡之後無華夏」
日本在南宋滅亡時曾舉國為宋朝服喪(大概是野史)
而在部分漢學家的觀點之中,宋朝的滅亡也代表中國菁英份子與愛國精神的斷層
對日本來說,宋亡之後的中國已不再是中國,而是支那
王耀與菊這段往事我有打算詳寫,也許會附加在香君的番外篇之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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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網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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