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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大春 (一) 大砲春 392 Posts 張貼時間 - 01/19/2002 : 10:36:48 ----------------------------------------------------------------------------- --- 第一章 愛的蛙式、仰式、蝶式還有自由式 我第一次到東京的時候還是個處男──如果依照老同學呂勇樹的定義:「男人只要是能褪 了包皮撒尿,就不算處男了。」──不過,我自己對處男的定義要嚴格一點,至於嚴格多 少?此刻還不到說的時候。畢竟我得先提到愛子。正是愛子影響了我對處男、處女這一類 的迷思的整體看法;也是她、第一次讓我從一種真實的生命的角度去認知、感受另外一個 人── 一個女人──她是我初遊東京期間無意中結識的女子,一個日本人。 那是一九八七年二月下旬,我隨《聯合文學》所舉辦的「作家讀者聯袂遊」旅行團赴日本 觀光,行程是七天六夜,最後兩天待在東京。我之所以加入這個團,原是十分不得已的─ ─我的一個朋友一直是該雜誌的長期訂戶,入選為與作家「聯袂遊」的幸運讀者,團費也 繳了,臨時卻因為男朋友催著她訂婚而讓把名額讓給了我。我當時其實也算個作家了,只 不過名氣不夠大、地位不夠高,還沒有與讀者「聯袂」的號召力;能夠捱蹭著去一趟,是 該感到榮幸的。可我始終覺著當一名幸運讀者的替身仍舊有幾分彆扭──畢竟在旅途中, 幸運讀者們不是有義務要對聯袂同行的作家們善盡好奇請教之責嗎?萬一我偶然晃神、流 露出有些熱忱不足的意思,豈不大煞風景?倒是家父力勸我參加,因為他希望我能利用這 一趟出國的機會匯一筆錢到北京去給他失散了四十年之後剛剛聯絡上的妹妹──我的二姑 。在彼一仍屬戒嚴時期的年代,這樁事的確須要審慎為之。臨出門前,家父交給我六千塊 錢美金支票和一張寫著匯款地址的便條的那一刻,我們爺兒倆的臉上或許都透露著幾許荒 謬誇張的神秘感。正由於這個任務,而我又必須搭乘同一家航空公司的班機回台,於是得 額外在東京待三天。愛子這個人所帶給我的一切,便是在那三天裡發生的。 (二) 「聯袂遊」於二月二十一號那天中午結束。我在新宿王子飯店門前向一輛滿窗貼著銀色反 光紙的巴士揮手道別,我祇能想像窗裡有那麼一大群初聚又乍別的人物也在對我揮手微笑 。突然間,一種和整個世界失去聯繫的孤寂感湧了上來。那是我第一趟出國,已經遍遊大 阪、京都、奈良、伊東,而北國殘冬的一切風光景物,似乎都祇是某個熱鬧儀式的繁華背 景──那儀式本身倒尋常得很,不過是幾位知名的作家被許多慕名的讀者包圍起來拷問其 作品與生活之間的相似性。六、七天下來,問的答的或許都有些精神耗弱,看似沒有誰想 起自己來了一趟日本。卻獨獨在送行的那一刻──也許是因為倏乎告別了「幸運讀者的替 身」的身份罷,我才赫然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 當時我已經有了盤算:該回房間去,睡它一個回籠覺,醒來寫點稿子也好、讀幾頁書也好 ,混到餓極了的辰光就撥個服務電話、把飯開進房裡吃。接下來不過就是關著房門看電視 ,大約該睡著的時候也就睡著了。如此混過一天、哪怕是兩天、甚至混到上飛機前半天, 我祇消抽出任何二十分鐘的時間走到兩條街外的一家銀行去填張匯款單,此行就算交差了 事。是的,我沒有一丁點兒尋幽訪勝探奇冒險的念頭和動力,所以即便在「赫然發現自己 是個陌生人」的那個頗為新鮮的剎那,我不過是杵在飯店門口的車道旁發了一會兒獃── 恐怕也祇是短暫的幾秒鐘而已,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說了句話: 「大夥兒正到處找你呢!」 (三) 那是令人失魂落魄的一刻。我必須放慢一點、細細描述。首先是聽在耳朵裡的口音。猛可 之間,我還以為整個「聯袂遊」的一團人又回來了──也就是說:過去這七天六夜的一切 並未發生,我還不曾踏出國門一步,當然也就從來沒有看過殘雪、聽過能樂、吃過湯豆腐 ,也還沒有摸過西陣織、泡過露天風呂、見識過枯山水庭院;我的日本經驗──套句老同 學呂勇樹的口頭禪──「根本還沒開苞呢!」。在那一剎那,我彷彿回到了臨行之前的台 北,在基隆路的雜誌社大樓門廳外頭抖著腿,接受一位同團女士善意而漫不經心的搭問: 「你是作者還是讀者?」聽說,不太有經驗的遠遊之人到了行程末期一定會出現這種幻覺 ,總在某個猝不及防的時刻,誤以為旅途尚未展開、或者一切都能還能夠重新來上一回。 不過,這裡頭還有非常細緻的差別。就是那一句:「大夥兒正到處找你呢!」的腔口。有 如來自我年幼時節日夜收聽的廣播電台裡一個叫「鄢蘭」的女子,咬字水脆水脆的,還裊 裊然裹著薄薄的一層鼻音,乍聽入耳,從後頸根兒到腰椎一路起麻意,猶似爆油花般地直 要朝外落雞皮疙瘩。我頭一縮,扭身帶旋踵轉了一百八十度,眼前出現了一個盤著頂蟾鬟 的年輕女子,濃朱衍丹唇,香雪濕瓠犀,緊接著又問了我一句:「您是張先生吧?」記不 得我是點了點頭、或者應了聲「是」,總之她深深地衝我一鞠躬,稍一頓、露出一節甜白 瓷也似的脖梗兒,髻底略幾許亂絲纏繚,渾然又是一副「鬒髮如雲/不屑鬄也」的風致。 關於初晤的一瞥,我能夠記憶的便僅僅是這些。回想起來,當時的我似乎不太敢用視線去 冒瀆她的美麗,以致於在所能留存的印象之中,那些關於眉眼等懾人的部位便好像是消失 了一樣──或者該這麼說:那根本是幾近半盲了的一瞥。她,愛子。 「我叫愛子──宮地愛子。」 (四) 「我──們──認識嗎?」我說。話才出口我就後悔了。老同學呂勇樹教過我,在這種時 候,我應該說的是「我們一定在哪裡見過」,說那個「一」字的時候要用二聲、拉長音、 且須皺眉搖首,作極其不解之狀、猶如正專心致志於一個關乎宇宙緣起或生命終極意義的 命題。然而,就如同往後三天裡每一個令我不知所措的時刻,愛子總在我開始想甚麼的第 一瞬間就打斷那個念頭。 她緩緩一交雙睫,像是在追述昨天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那樣輕聲說道:「我們一定會認識的 。」然後她朝我伸出了右手;接著,是會使你想起納蘭性德的詞句的一握:「斷續涼雲來 一縷/飄墮幾絲靈雨。」 「放下吧放下吧!」一個高大的男人閃過身來,衝我一齜兩排白森森的牙齒,算是那種量 裁合度的禮貌所修剪出來的熱情笑容:「叫你給握化了、都。」說時倒把隻巴掌杵過來, 認準我虎口就是一箝:「華建軍。──你準是大張罷!喝,叫咱們等的,鴨毛兒都凍成牙 籤兒了!」 語聲未落,笑聲已打從四面八方撲了過來。當下也分不清誰是誰,一眨眼握過了五六隻手 ──其中還包括一隻塑膠製品。我是一直到第二天出了築地漁市場之後,才大致辨別過來 :鼻毛耳毛隨時往外竄的是來自天津衛的李開方。走路外八字的是來自廣州的葉小松(以 後你會知道:他的雞雞真是大得不像話)。湖北佬黃伯屏是個有家學淵源、非常喜歡談風 弄雅的博士生。再有一個,是不怎麼講話、諢號卻叫「連珠砲」的西安人吳向日。以及最 令我難忘的獨臂人蕭凱──他後來告訴我他能一眼把我看到底,可見少一隻手無礙於識見 及智慧。 儘管各自臉上掛著不全然是硬撐出來的笑容,可這些同我素昧平生的人一窩蜂掩埋上來的 架勢還是挺嚇人的。我並沒有立刻想到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底定之後兩岸分裂的種種大情 勢,不過,如果會發生解放軍進城之類的事,大約也就是這麼個場面了。我握著一隻又一 隻乾硬、柔軟、火熱、柴枯、肥厚乃至於觸感完全像塑膠的手們,大概還是惶惑的意思居 多。不料華建軍繞舌打齒地滾出一串:「你姑姑要我給你捎個好兒還要老太爺別淨打著給 家裡匯錢了幾時回去看看去。」 一句「你認識我姑姑?」還沒來得及問出口,我的胸口倏忽一緊,想起家裡那位「老太爺 」把美金支票和小紙條兒塞進我手裡的時候一臉緊張肅煞的表情──不消說:我周圍這些 顯然是從不管你稱之為「大陸」或「內地」來的傢伙,好像都有那麼點兒神出鬼沒的道行 ;起碼,我從小所受的教育裡的確有個根深蒂固的母題:「匪諜就在你的身旁」。單憑這 一點認識,我立刻對當下的處境做了一番順理成章的推測──或許,真有個「某單位」, 大約早就從往來兩岸的信件中查知我奉命要給二姑匯錢的事,這種事或許原本是要經過某 些繁複的核驗或批准程序、才行得通的,但是依照家父的計畫,我要*的勾當其實是避過 國家機器的耳目、把錢私匯到二姑的戶頭裡去。那麼,如此勞師動眾、把我包圍起來的陣 仗祇不過是為了區區五千美金?而我連銀行的大門還沒進呢。正這麼狐疑著,宮地愛子輕 輕扯了一下我的袖口,環視眾人一圈,再深深一鞠躬、微笑著朝我的右前方攤了攤手掌心 : 「各位貴賓,車已經在等著了。」 「是去銀行麼?」我低低問了聲,不小心一眼望進她的眸子,好似跌進一只深不著底的大 窟窿裡去。 愛子的笑容又漾開了些,黛青色的眉毛一挑,彷彿意會了甚麼極有趣味的念頭,道:「你 們這些中國貴賓真是會說笑話──不去銀行、又能去哪一行呢?」 之後要到了下午三、四點左右,也就是我們都泡在一池子即溶溫泉裡的那時刻,蕭凱稱道 我談吐「有點兒意思」,我才依稀想起來,其實當時的笑話不是我說的,而是愛子聽的, 她以為我說的是「淫行」。 坐上那輛十二座的小巴士,我的腦子裡不斷打著轉的便是一連串虛擬的情境:待會兒到了 銀行之後,這群看起來既不像土匪、也不像特工的人物將會如何簇擁著我走向一個櫃臺、 如何指示我填寫表格、如何盤問我匯款的目的甚至美金支票的來歷……諸如此類的問題。 然而,行車時間遠比我猜測得長,這越想越可怕的情境忽然間被車內談笑自若的氣氛給趕 跑了,跑到不知甚麼地方去了。甚至可以這麼說:我在還不曾察覺「銀行怎麼這麼遠」之 際,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忘了要到銀行去的這回事。 第一樁令我感覺意外而分心的是這幾個男人彼此之間似乎並不太認識──至少還沒有熟到 放棄那種防衛性的禮貌的程度;無論誰說了句甚麼,近的遠的、聽得清聽不清的都捱蹭著 陪兩聲笑,好像要不那麼從喉嚨眼兒裡哼哈幾聲,就都會教車廂裡的陌生空氣給憋死的狀 態。 好比說:後座窗邊的大個子華建軍扯直了嗓子以日語發音叫了愛子一聲,坐在駕駛左手的 愛子也沒回頭,十分輕柔地答了個「嗨」,這就引得大夥兒都笑了。再好比說:兩隻鼻孔 和耳孔裡分別竄出一叢叢黑毛的天津人直著脖子跟他前座的老廣說:「我昨天在機場裡還 認呢,想說你們哪個是哪個呢──結果叫我相上的,一個兒也不個兒,一開口嘰哩哇啦的 都是鬼子。」這話也讓眾人陪著笑,倒是塑膠手那位拿塑膠手捅了捅他腰眼兒,使嘴朝前 頭的愛子一努,唱了句「勸千──歲─『鬼』字,休出口──」這一句出自《甘露寺》譙 國老的唱段,故意把「殺」字改成了「鬼」字,我聽懂了,偏就我一個人陪笑,顯然不大 合時宜;再偷眼瞥了瞥愛子,她抬手拂了一下額前的幾絲亂髮,有如突然發現了甚麼似地 往窗外一指:「左邊是代代木競技場,順著路直走,前面右邊就是代代木公園了──也是 非常有名的景點呢!──不過這一次各位貴賓可能沒有甚麼時間去了罷?」怪道!一車人 聽得這話,立時快意地笑著了,如同上足了發條、同時啟動的玩偶似地前仰後闔起來。 祇有那個後來我知道他叫吳向日的沒作聲, 我從後視鏡裡瞥見他隱隱約約揚了一下嘴角,彷彿某個歷練豐富、 見解成熟的長者旁觀著一群小孩子爭執起鬨, 透露著很能體會於心的一種微嘲和寬諒。這一刻, 我身後的湖北佬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聽說你是早幾天就先來了的, 都去了些甚麼地方啊?」 「大阪、京都、還有奈良,伊東也去了一下──」 「夥──噫!」他誇張地歎了口氣,道: 「真真是『穿插敵防千百里/壯遊堪羨快生平』啊!」 我愣了一下,自忖沒讀過這樣的詩句, 正猶豫著該怎麼接腔,湖北佬似也察覺了, 赧然道:「是陳毅同志的《送沈張諸君赴延安詩》, 家讀幼學,脫口賣弄,見笑見笑了。」 賣弄倒不怕賣弄,這湖北佬反而提醒了我: 身邊這一群人畢竟來自一個我近乎全然無知的國度。 他們為什麼會出現?究竟要*甚麼? 如果這一大套陣仗為的是搞清處我身上這筆錢的來歷, 我該怎麼應付才能順利將錢匯出、而不至於給二姑帶來無謂的困擾? 萬一他們假借著盤查我匯錢的目的、其實卻想趁機分一杯羹的話, 我又要如何應對?或者我應該主動試探試探他們的胃口究竟有多大、 索性花錢消災?然而這樣做是不是另一種極大的冒險呢? 萬一他們的目的並不是藉故盤剝,我貿貿然以金賂之, 會不會啟人疑竇、反倒弄巧成拙呢? 最教人捉摸不透的是這個愛子。看她行事說話,十足是個導遊。 如果她純粹是個導遊,怎麼會跟這樣一批有如特工一般的人物攪和在一起? 好了,退一步說:這些人也許是特務、也許不是特務; 一見面就提我二姑,可見就算不是特務也肯定有如家父一向所形容的: 共產黨這要查起咱祖宗八代的老底子來, 比咱自家的灶王爺還精到呢!他們千里迢迢到東京, 顯見不是衝著我一個人、而是衝著像我這樣的人來的── 不論為的是錢、還是情報,他們諒必早已做好調查, 有多少隨旅行團赴日觀光的成員將有脫隊匯款的行動, 然後掐準時間、地點,將單點孤立之後再個個擊破。 這樣一來,先前愛子提到那代代木甚麼鳥的時候那句: 「不過這一次各位貴賓可能沒有甚麼時間去了罷?」 就說得通了;這批人手上的案子一定不少,行程緊湊, 乃至於連旅遊的時間都沒有了。問題又回來了: 如果連旅遊的時間都沒有的話, 要這麼個花枝招展的導遊在旁邊*甚麼? 「各位貴賓一定都聽說過:東京不祇是一個大城市,而是兩個; 地上一個、地下一個。」 愛子的聲音再一次從我頭頂上的喇叭箱裡傳了出來, 彷彿她的人是站在一個四面環山的曠野之中, 是以那話語有一種既幽遠、又空靈的質地, 她接著微微帶些笑意地說: 「不過,這一次我們要認識的,是第三個。 真正的、本質的東京──不是甚麼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喔。」 此言一出,除了我之外的每個人都面面相覷起來, 或挑眉、或擠眼、或撇嘴齜牙,猶之乎多麼心領神會之意。 像是經過仔細計算的那樣,愛子話才說完, 車也同時停了下來。我放眼朝窗外望, 但見一長條看似根本容不下另一雙腳丫子的人行道上, 男女熙攘來去,漫無際涯, 絕大部分的人好像都有個已經遲赴的約會還在三兩里地之外, 非得加急趕步、搶過擋在眼前的身軀不可。 偶有走得緩些的,被一波一波往來人等推搡著、擠撞著, 似也不以為忤,臉上還透著些隨波逐流的快意。 這是六、七日以來我僅見的現代都會人潮奇觀, 才驚得晃神,自己也教不知甚麼人架膀子朝腋窩裡一捵, 腦袋順勢往前一拱,車身左側的拉門偏巧在此際滑了個大開, 我左腳朝車下墮了去,右腳還在半空裡, 上半身卻已經仆上了愛子的肩頭。 她臉上還是那一抹淺笑,低低在我耳垂邊囑咐了一聲:「不急呢。」 接著,她逕自拉緊我的左手不放,迎著一陣又一陣的人潮向前疾行著了。 感覺得出我們的走勢微微有點兒上坡, 而迎面下行的又簡直不給人留尺寸餘地; 我閃閃挪挪不知走了多遠,愛子那隻涼漉漉的手都開始透出些溫暖了, 她才停住腳,退身踩上兩級石階, 回頭略略張望我們幾個人一眼, 道:「啊!終於到了。各位貴賓──請進吧。」 在那一刻,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置身原宿站前的表參道, 也不明白這條街對二十世紀八○年代的日本龐克青年有多麼重要的意義。 對於此後三天我不得不投身其中的活動的第一站, 我所有的記憶(或者說真實的第一印象) 竟然是一片灰暗── 一點兒也不誇張── 一片灰暗。 這是號稱「東京的香舍麗榭大道」的地方, 但是愛子引導著我們這一夥進入的所在 卻是一幢灰暗之極的四層樓連棟公寓。 當下我未曾細心辨認:這一整幢公寓樓下究竟有幾個大門; 謂之大門已經是嫌托大了, 兩個像我一般體位的人同時出入則非得分個禮先讓後不可── 事實上華建軍即使低頭而進、 前額還是往門框上響噹噹地碰了一記, 他自己還打趣接了句:「一來就考較我夠不夠磁實,嗄?」 樓梯窄仄陰濕,隨時有人蹭蹭蹬蹬地下來, 我們一行六個縮擠在一二樓間的迴還之處等候了好一會兒, 但見多是十幾二十郎當歲的青年男女, 邊走著還邊搖晃著、展示著手上搭的、身上掛的小飾件; 各見出滿意不滿意的褒貶。 我讓後頭那老廣給擠得已經緊緊貼住愛子的背脊, 她卻絲毫沒有迴避躲閃的意態,稍一側臉、 簡直是對我一個人說起來:「這裡是東京──恐怕也是全日本──最早興建的一棟公寓了 ,算是很值得保存的『現代古蹟』了呢。」 在說到「現代古蹟」四個字的時候,我忽然間從她的眼角發現一抹黠巧的笑意,盪了盪─ ─純粹是眼角才會凝聚、而絕不至於畢現於嘴部的那種笑,是只有自己才會明瞭的那種不 動聲色的嘲謔。那個剎那我還不能意會出「現代古蹟」有甚麼可嘲可謔之處,但是我緊貼 著愛子背脊的胸口像是猛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一樣抖擻了一下。那一刻,我動了一個不應 該動的念頭──我想認識她。 我是想認識一個對這世界有那麼一點兒看得透的把握的女人。 這女人繼續領著我們又上了幾段樓梯(很可能到了這幢公寓的頂層), 一抬手,推開一扇上面明明掛著個「立入禁止」楷書黑字木牌的墨綠色屋門。 門裡是直通通一條長廊,一眼看過去不著邊, 好像是把整幢公寓都打通了似地那麼深遠的一個狹長的空間。 然而,正當我重建著先前樓下那短暫停留之際的空間感的時刻, 愛子已經倏忽轉身向左快步前行, 一旦跟上去,她偏又向右打了個彎, 這就感覺是走在一條不見天日的甬道之中了, 好在視線依舊十分清晰,祇不明白光源從何而來── 事實上我猜當下也沒有誰會在意照明燈長甚麼樣的問題── 總之就那麼糊里糊塗地又走了一陣,還下了半截樓梯, 愛子總算止步轉身,朝她的左側一攤手臂:「請──」 她的手指尖劃過之處,一整面頂天立地的、 牆也似的黑影順勢退開, 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兩坪大小的正方形空間, 頂高十尺開外,垂著一盞嵌了上百只金晶銀亮燈泡的大吊燈。 「這兒──敞—─亮!」有人喊了句。 照這夥人一呼百諾的慣性,應該有人搭腔的, 可一股作勁兒三步併兩步邁進這敞亮的小房間裡, 每個人的嗓子都像是陡然叫人給封住了一樣── 我相信連發喊的那位也不例外──大家在轉瞬間都發現了: 我們其實是進了一部電梯,雙扇核桃木門正緩緩關闔, 愛子的手按亮了一個方形燈紐,白燈罩上硃砂楷書寫著「極樂」二字。 「極樂」的左邊,看得出另有一燈紐,同樣是白底紅字, 寫的是「人間」,只不過「人間」是暗的。 「耶──?」鼻毛耳毛搶著出洞見人的天津人終究耐不住, 啞著聲道:「咱們這是往上、往下?」 「往東京的最裡面。」愛子說。 木門向兩旁退開的同時,一陣說不上來是煙或者霧的茫茫白氣氤氳而入, 出之於本能地,我屏住呼吸,卻來不及了── 一股濃濁的硫磺味兒已經衝鼻鑽腦, 薰得我兩眼猛可泛出淚光,像是帶著副菱鏡一樣, 看甚麼都長著幾條閃閃熾熾的芒刺。 接下來我所能描述的情景或許會顯得有些凌亂, 但這並非視覺受到影響之故;乃是事隔多年, 我已然很難準確複述那帶來極大錯愕、甚至驚恐的一瞥之下, 我究竟看見了甚麼──其中的某些片段, 我甚至懷疑是爾後我自己的經歷或體驗, 卻在無意間誤植到我對「極樂」的第一印象裡來。 這是很有可能的;如果你也曾猝不及防地掉進一所酒池肉林之中的話, 也應該能原諒我敘述的粗糙和蕪雜。 在我們的面前,一陣陣如輕紗般撩人的煙霧後面, 是一座與一般劇場大小差堪近似的廳堂。 廳堂中央的主體則是一個大致上呈長方形的、石砌的池子。 石材烏亮剔透,渾然似以一整塊山石刓鑿而成。 最靠近我們一側的池邊大約在數尺之外, 與電梯門以一座木造的拱橋相連。 橋下,聽得出來有流水淙淙。 對過的橋頭兩側有及脛的尖頂石燈兩座,光色昏黃, 暈映不過一步左右,隱隱然可以看見池邊地上還遍覆著茵茵碧草。 在整個容納著這麼一方水池的空間裡, 每隔五、七尺之遙,便散散落落地植放著一式一樣的石燈, 高處可稱之為假山的嶙峋崖壁之上亦然。 這樣放眼望去,便猶如置身在群星之間了── 然而如此描述是還沒有將廳堂裡的人們數落在內。 事實上──我想不祇是我──或恐是由於煙靄迷濛之故, 乍見這波光粼粼的池水、古意盎然的庭園, 恐怕連我身邊這些同志也沒想到此間還有別人。 不知是誰先發出一聲輕而細、乾而啞的喟嘆, 另有某人竟伸手朝池中一指, 我則幾乎在同時看見池對岸兩座假山之間 姑且可以稱之為峽道的縫隙裡露出又白又圓的一只*股來── 還不只此,那*股忽而向後一拱, 前邊卻黏出另一截膚色深濃的腰身和大腿。 此際池子裡也有了動靜:某人手指之處冒出來一名女子的頭臉, 緊貼在她脖頸之後跟著浮出水面的是個頭纏白巾的男子, 不知他倆在水底動了甚麼手腳,女的嬌叱一聲,潛下去了; 男的低低吼了句甚麼,也跟著換氣入水。 我嚥了一口吐沫,大概不自覺地腳步往前蹭了少許, 已經撞上愛子的脊樑,她朝我點了點頭,讓開尺許, 柔聲道:「這是『小田急』會社的一個小party── 很可愛的party,嗯?」說到這裡, 她往我的手臂上輕輕捏了一把,壓低聲繼續說道: 「都是為了等你,我們來遲了。」 甚麼意思呢?來遲了。遲了沒趕上甚麼呢? 或者是誰在怪罪我們呢? 愛子沒說,依舊微微點著頭、 維持半側的身形、逕朝小橋之上移步。 如此一移動,頗收雲開霧霽之效,眼前又明朗了許多。 我隨即看見橋下右方不遠處, 深可數寸的流水裡躺著個遍體精赤條條的胖大漢子, 正瞑著眼、咧著嘴、滿心思等待著甚麼好事即將降臨的模樣兒, 底下挺著一根和他那身材配搭得不大勻稱的雞巴,油光鉦亮的, 像是給塗上了一層黃蠟般的物事。 我趕緊瞥開視線,不料一眼又見旁邊蹲下來個裸身女子, 一邊和胖大漢子嚌嚌嘈嘈說著話,一邊往自己的胯下搓抹, 看來抹的也是同那雞巴上一樣的黃蠟, 抹著抹著,語音漸悄,也瞑上眼、咧開嘴, 索性一揉身,躺在草皮上了。 才繞過這一對男女身邊,面前又迎過來另一對── 這回我把他倆的模樣覷了個仔細── 是兩個加起來少說也上一百五十歲的老男女, 都穿著敞了襟的浴袍。老頭兒勾搭著婆子的肩, 拇食二只還搓著婆子左側的奶子。婆子渾若無事, 看人的時候瞳光炯炯, 一睇便彷彿睇出我暗裡血脈賁張的情狀; 她歪仰起脖子、附在老頭兒耳邊嚅了句甚麼, 那老頭兒反應可真俐索,登時往我褲襠盯了一眼, 隨即昂聲朗笑起來, 與我錯身之際還回頭跟愛子嘟囔了一大串不知甚麼鬼話。 愛子連忙旋踵彎腰,向二老說了聲我終於能明白的「非常感謝」。 「他們說甚麼?」我問。 愛子一面繼續往前走,一面放高聲量道: 「也許我們要到下午晚一點才能回到這裡來了。 不過,各位貴賓千萬不要在心裡希望時間趕快過去啊── 這樣祕密的希望萬一實現了, 大家在『極樂』的時候就會覺得太短了呢。」 我趕上前,追著問她:「那老頭兒老太太說甚麼、剛才?」 「沒甚麼,」愛子又盪給我一個凝聚在眼角的笑,頓了頓, 又像多麼不忍心而改了主意似地說: 「他們說的是一首我們日本古時候的民謠:『看道鏡打坐呀!』」 我依稀記得:前幾日在京都東大寺走馬看花式地遊覽著的時候, 是有甚麼人說過一個叫「道鏡」的和尚, 可是這會兒叫我想,無論如何是想它不起來的。 愛子顯然也沒有進一步為我解惑的意思, 卻掠過我身旁、向那華建軍偎上去, 反探手背往他額上拂了拂:「還疼嗎?」 華建軍祇皺著眉、定定地瞅著一雙稜眼朝左後方的假山深處、 一個狀似淺灘的水灣打量,自顧喃喃說道: 「那兒還有仨呢!夥計,瞧見沒有?」 我不知道誰是夥計,可其餘的一干人等全應了聲。 這麼一吆喝倒提醒了我:這夥人歸這夥人、我歸我; 我到這兒來*甚麼?這些人又到這兒來*甚麼? 我怎麼會亦步亦趨地混在這夥人當中、摸進了這麼個鬼地方? 我應該立刻對愛子、或者隨便哪一個人提出隨便哪一個簡單的疑問── 如果我這麼做的話,也許之後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會發生了。 然而在那一霎時間,我所能做的居然祇是順隨著所有人的視線看去: 那淺灘之處的確有三條黑影──看得出是一名躺在池邊的女子, 嘴裡屄裡各應付著一根雞巴。 底下那主兒背對著她滿杵一鞭,橫裡撐開兩肘, 划槳似地倒勾住她蜷縮起來的膝蓋彎兒,不住地重複喊著一句話。 這時我扭頭看看愛子──同時發現他們幾個也一齊扭頭看看愛子── 不消說,我們都想知道那男人喊了些甚麼。 愛子當然明白我們的意思,她遲疑著咬了咬嘴唇, 好半天才道:「那位先生是在跟他的愛人說:『我看不見你!』」 華建軍瞪眼咋舌道:「他愛人?──這小子是個活王八?」 說著,他又看了那活王八一眼。 愛子這一下不接腔了,她往後退開幾步, 準準第跨到一條白石鋪成的蜿蜒小路的內側, 深深一鞠躬,橫裡攤開右手,道:「各位貴賓,這邊請──」 「我想──」我說,不,其實我不記得我說出來了沒有, 可是愛子完全沒理會我,忽然間, 她像是自行啟動的一具錄音機,邊往手指的方向走著,邊說: 「『極樂』為各位貴賓安排的第一個節目是和倉溫泉。 這個溫泉原來是在北路地區石川縣的能登半島; 因為實在有一點兒遠, 所以我們特別把溫泉處理過之後再運送到『極樂』來。 因為今天我們晚到了一個多鐘頭,所以整個程序有些小小的調動, 請各位貴賓原諒。不過,beta-beta的服務是完全按照約束、 沒有任何改變的。各位貴賓可以先用一點兒點心,好嗎?」 就在說甚麼「beta-beta」的時候,他身後的兩扇紙門分向左右退開, 推門的是兩個身著靛藍色綢繡小白三葉葵和服的少女。 紙門一旦大開,便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此處是一間約莫十六席大的和室,中置一長几, 几上盤碟杯盞俱全,皆淡清柔白瓷品,卻還不見有甚麼點心。 長几四角另有四個低眉立侍、淺妝和服的女子。 俟愛子說到「好嗎」之際,便碎步趨前,像是早就分配妥當了一般、 各女自擇一人,捏起三根指頭輕輕牽住男客右手的袖口── 她們根本毋須使甚麼勁兒,我們也毋須經過甚麼練習, 隨著踏起小碎步,各取一方, 由那些女侍在拉開一扇又一扇的紙門, 我們便迎向各人面前的黑暗了。 甬道並不太長,也許只走過幾秒鐘而已; 這也是自進入「極樂」以來我的腦袋瓜子所僅有的清醒的片刻── 我在*什麼?她是誰?他們是誰? 這兒到底是個甚麼樣的地方?愛子呢?麻煩就出在這裡── 一旦「愛子呢」的念頭浮現,其它的一切都消跡退位了, 像極了幼年時節總少不了的那種經驗:你走在菜市或鬧街上, 忽然間鬆開了拉住你媽的手,左一顧、右一盼, 體嘗到哪怕十分之短暫的、身為孤兒的滋味。 在全然的黑暗之中隱隱牽動著我的那女子也說了話: 「張先生可以叫我『杉菜』──su-gi-na──對不起很的、 我說的中國話不太好。」 不瞞老天爺說,一時之間,我還以為她叫「酸菜」, 她的中國話顯然比愛子差很多。 可是她的聲音在那一程短暫的黑暗之中有一種特別的韻致, 像簷頭的雨敲響了一串小小的風鈴。鈴聲繚繞之際, 日光從另一扇紙門間湧了過來。 她將我引進門裡,仍舊是榻榻米、矮几、瓷器, 祇多了一堵半人高的木牆,牆後看得出是一間浴室, 裡面是同那短牆一樣的紅豆杉木壁板,左右兩面則是通頂而下的長鏡。 我怔怔望著鏡中那個自己,正任由杉菜撥開領口, 緩緩褪下那件厚重的外套。 「張先生的這個、比較好像長一點呢──」杉菜微蹙著眉說。 她捧起我頸上垂掛到胸前的一圈紅絲繩, 仔細審視著繩圈下沿的一個緞繡包兒── 那是我們「聯袂遊」旅行團初到東京時導遊給各人發付的, 上書「平安御守」字樣。 杉菜踮起腳後跟貼近我, 彷彿並不在乎她半敞的和服領口裡 兩泡白生生的奶子也有出來透氣的渴望, 祇顧一抖手腕脫下紅繩,把繡包兒攥在掌心裡, 指尖劃過我的喉結,眨眼的工夫 已經解開了裡頭那件毛砍肩的好幾個扣子。 我想她還要往下脫,她大概也想我知道她還要往下脫, 於是她抬了抬眼皮,像叮囑個孩子似地說: 「一個沖水澡要洗的。三分鐘可以舒服的。 溫水的三十六度是正好的。」 然後她解開了我的皮帶,沒理會滑落的褲子, 十指又順勢往上彈了來,行經襯衫鈕釦之處, 可謂勢如破竹。我不是不想阻止她, 可是我寧可花更多的氣力咬緊牙關打哆嗦、 以及往下扯住汗衫下襬,好遮掩那幾乎忍禁不了的、倔強昂藏的好奇。 可是看來杉菜對她的工作更專注而執著; 在解開了所有的扣子之後,她兩手向我的肩頭一抄, 連襯衫帶砍肩便一塊兒墜在我的肘彎上了。 她彎了彎腰,拽了拽榻榻米上的長褲, 我朝後讓了兩步,她檢起褲子、找著燙痕, 對齊了搭在左臂上,繞到我背後, 輕柔而堅決地拎住那兩件上衣,額頭往我的後頸根處靠了一下, 悄聲道:「這樣就可以了。」 我鬆開手,聽見她在我耳垂上吹了兩聲: 「beta-beta!」這一陣風鈴的短暫鳴聲之中傳來麥芽糖的香味。 坦白說:脫光了走進小浴間、 看見壁鏡裡的我的確還是撅著一根雞巴的── 遇上了同我一模一樣的情境,有誰不會如此呢? 可我卻萬萬不曾料到它能槓上多麼一陣子。 這,得先說一說我的老同學呂勇樹曾經教過我的一招; 他說男人小便的時候得要維持上半身盡量前傾達三十度, 直到尿完甩頭為止,要是能從小養成用這姿勢撒尿的習慣, 將來行房可以金鎗不倒。可惜二十多年以來, 我總在尿完甩頭之際才想起剛才忘了採取那個姿勢。 是以不免經常惋歎我這金鎗之缺乏鍛鍊, 也深恐日後難臻不倒的境界。 可偏就在這一回沖澡的時候,我略略覺出個不對勁來。 那三十六度的溫水是不是三十六度我不知道, 但是從蓮蓬頭裡噴出來的水色翠綠,沾膚觸肌、既滑且膩, 映光細看,還帶著些許的虹膜,這且不去理會了。 奇的是洗到胯下就泛涼,而且越洗越涼。 都說沖涼可以退火不是?我原也這麼想的, 而此水不然,我洗著洗著,反倒感受到金鎗不肯倒的頑強了。 不意間再往鏡中一瞅──可了不得:那行貨簡直不是我的! 是你祇會在諷刺漫畫裡才看得到的那麼個尺寸。 待我意會過來:沖水不能解決問題── 而且極可能還就是問題之所在──的時候已然來不及了。 你若讀過《奧狄修記》就會瞭解: 當雅典娜女神想要幫助奧狄修時,會在他的兩肩之上灑下金粉, 那金粉則會讓奧狄修的身量突然變得高大起來。 這裡頭一定有甚麼原理、有甚麼根據; 卻非肉骨凡胎如我者所能參透。 我祇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小老弟腫脹到約莫有手腕兒一般粗細, 才止住了發達的態勢。也由於是等比例的成長, 從麈根到稜頭幾乎要與小臂的尺骨一樣長了。 皮面兒直似要開花爆火,其上青筋泛紫、紅絲虯凸, 裂口朝天,還不住地翕翕張張,湊近我的臉來,儼然是有話要說的模樣。 它這樣壯大起來之後彷彿也有了自己的意志, 初看時頗覺如此剛強便應該如此孤傲, 所謂睥睨君親,不過爾耳;可也不只這樣。 它那麼堅執固挺,也依稀透著些無奈。 我幾乎可以聽見它的嘆息: 我要拿甚麼來思索自己這偉岸的形容和生猛的本質呢? 我並沒有預期或希望自己會便成這副模樣啊! 這樣能夠為我自己或者他人帶來何等的幸福或災難嗎? 我是如何成為現在這個我的呢? 「好比酵母吧──有一個女人拿來放在四十公升的麵裡, 使整團麵都發起來了。」 這段話是我年幼時在一所天主教小學裡唸福音書課程時聽過的, 忘了是誰說的,也不記得所比擬的是甚麼。 可我那小老弟無聲的嘆息裡好像就藏著這話。 它望著我,我望著鏡中的自己和它, 忽然有一種自己其實十分渺小的感覺, 一種我從未在人前流露過的、認真的悲傷。 是的,我擁有了一根大雞巴, 但是在最短的時間裡, 它讓我產生了自卑感。 因為無法直立行走,我只能屈曲著兩膝、外八著腳掌, 有如土俵上蓄勢作態的相撲力士、一步數寸、 左挪右移地前進,出了遍地濕滑的小浴間, 乾脆平躺下來,藉著背脊、*股和腳底板輪番使力摩擦疊蓆, 勉強蹭到了汗衫和內褲旁邊,才發現我就算穿上了它們也遮不住甚麼。 這時跨下的感覺已非腫脹而已, 那兩顆卵蛋(準確一點說:如果有蛋黃的話,就是蛋黃的位置) 逐漸以心跳的速率、二分之一拍子收縮起來。 是不是這收縮引起的一連串生理反應、我不明白, 但兩邊兒眼角悄然湧出了淚水,鼻腔也傳來一股酸澀; 我聽見自己居然跟我那小老弟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它跟隨著收縮的節拍一抖一顫,並無進一步怪罪或寬恕的表示。 我接著安慰它:「試試看深呼吸是不是管用?」可繼之一想: 當年西門慶睡夢中教潘金蓮作弄得 「精盡繼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已。」 那是要死人的。 所幸,它跟西門慶那話兒畢竟不同, 既沒有出精出血的打算,更沒有冒冷氣的意願。 然後我就腦恨起呂勇樹了──試想他所教過我的每一招 (包括插入之時如何以心算解出三位數字乘法、 開連續平方根、和二元四次聯立方程式等等), 這些枯燥乏味的努力不外是求一個拖長行房的時間、 延遲高潮的到來,讓交歡的每一個步驟變得緩慢、 趨近於無休無止的停頓,以及輾轉抗拒那象徵著死亡的疲軟萎頓。 然而我此刻所需要的卻正相反,我迫不及待於一次急速徹底的凋謝。 杉菜再進入室內的那一刻顯然也受到了相當的驚嚇, 她迸出一句日語,發音近似於:「難──打──唷──!」 聽她口出此言,我想這一下完蛋到家了。 她急急忙忙跪倒在我的身邊,蹦豆兒似地說了一大串, 想起我聽不懂,又唔唔噥噥老半天, 看是把那原本不怎麼的中國話嚇得更壞了的光景, 當下一扭身,旋風似地衝出去。再回來──可就熱鬧了。 先是愛子,她不疾不徐地一面向杉菜問了些言語, 一面跪坐到我的左側。左手環胸、托住右肘尖, 右手輕掩住紅唇──我後來才知道: 每當她沉思、或是構思一個故事要說的時候, 就不自覺地會擺出這樣的姿勢── 她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雞巴看了少說有一、兩分鐘, 其間祇有杉菜時不時吞吞吐吐說幾句。 就算不懂,我也捉摸得出她答話裡含著骨頭露著肉的閃爍之情。 愛子臉上沒有甚麼特別不安或緊張的表情, 望向我眸子的時候也款款密密、絲毫無視於眼前那突兀的畸形。 「是我們『客室係』的疏忽, 讓張先生沖澡沖得久了一點──不要緊的。」 愛子掠幾下我額前的髮,隨即繞指旋腕, 拿手背試了試溫度,回頭放低聲問了杉菜一句甚麼。 杉菜皺皺眉,不經意地瞥了那禍根一眼,接著, 像是答覆一個機械零件故障原因的問題那樣搖了搖頭, 最後說了聲我聽得懂的「對不起」, 再分別朝我和愛子一鞠躬,退出去了。 「我們要為張先生換一位『客室係』。」 愛子說時還故作輕鬆地跟我眨了一下右眼。 「等一下等一下!可不可以先說明白:我要『客室係』*嘛?」 愛子似乎沒想到我會有此一問。 不過,疑慮的神色在她眉眼間乍閃即逝, 她爽朗地笑著,一個音、一個音刻意放慢了說: 「『客室係』kya-ku-shi-tsu-ka-ka-ri, 就是為張先生做beta-beta服務的女孩子啊! 現在情況有一點兒──怎麼說好呢? 嗯──有一點兒──複雜。杉菜小姐可能,嗯, 可能會有一點兒不夠,呃,能力不夠。 所以我們馬上會請另外一位kyaku ****su kakari過來。 關於剛才發生的事情,我們非常非常抱歉,請張先生原諒我們。」 說罷,她竟然對我磕了一個頭──錯不了, 還是那截色如甜白瓷的脖梗兒。 她這一拜未起,門外又窸窸窣窣閃進幾條身影。 頭裡三個應該還是所謂的「客室係」。 一個頎碩白皙,比第二個高出一頭,連眉眼鼻口都別有一份修長的意態。 第二個勢必顯著嬌小了,年歲也許更小, 同我打招呼的時候禁不住頑皮── 還跟我那小老弟也「哈囉」了一下。 第三個可能上了一點年紀, 可卻不易看出那是多麼大的一點── 此姝雖然稍長,髮式也是諸女之中最蓬鬆的; 但正因那蓬鬆,一股「曉妝呵盡香酥凍」的嫵媚就出來了。 我馬上想起《趙飛燕外傳》中形容趙合德用「九曲沉水香」 當髮油梳所謂「新髻」、淡掃峨眉、施小朱, 這個妝還有個名號,叫「慵來妝」,風韻極佳。 我本來以為:一來來了三個,定是任我評騭挑撿了。 孰料品頭論足的不是我、是她們。 她們大約有那麼一部行禮如儀的套子, 又是跪、又是拜,之後,神色便凝重起來。 即令彼此略有討論的話語,出口皆是氣音, 似是以一種非常冷靜、理性且嚴密的協商方式、 在處理一件非常技術性的事務。不多時, 她們又轉向愛子,三人都分別表達了意見。 頑皮鬼說得最多,慵來妝說得最少。 接著,愛子斂襟朝我再施一禮,笑道: 「對不起,讓張先生久等了──是這樣的, 本來按照張先生現在這個size,是應該由玲小姐為您服務的, 可是,玲小姐不會說中國話。她認為會說中國話要比甚麼都重要──」 愛子說到這裡頓了頓,慵來妝於是深深向我一頷首, 粉唇一揚,應該是笑了一下,便起身告辭了。 「所以今天下午為張先生做beta-beta服務的是真紀子小姐。」 愛子宣布了答案。頑皮鬼給了我一個飛吻, 又禮多人不怪地「Bye-Bye」了我的雞巴,也出去了。 愛子則在離開之前,像是忽然想起「差點兒忘了的」 一件事似地「啊」了一聲,用中國話對碩人真紀子說: 「請真紀子一定要同張先生說那個『道鏡』的故事唷!」 幸好有那麼個沒趣的故事,否則我大概只能從甚麼 「你的中國話說得真好」、「你的中國話是在哪裡學的啊」或者 「你去過台灣嗎」之類的鳥話開始交際。 而我稍後才會知道:真紀子其實並不是太喜歡搭理這種鳥話的女人。 她先從袖筒裡掏出一條綁繩,把寬大的袖口繫窄了, 一面以一種非常惋惜的口吻歎道: 「真希望待會兒張先生還能來得及吃到點心啊! 可是這件事也是不能著急的。」 她接著又往袖筒裡摸索了半天,最後捏出一個夾心餅乾大小的鐵盒來, 盒蓋一開,先前我在水池邊嗅到的那種嗆硫味 這時帶著股針刺之勢鑽鼻而入── 不消說,正是橋下那一雙男女往自己的陰部塗抹的、 黃蠟一般的玩意兒。真紀子伸出舌頭向盒子裡舔了一圈, 再把舌尖往上唇下唇布了個仔細。 她的表情在此時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像有那麼一種可以預期的、逐漸逼近的痛苦就要來了, 她知道,遂瞑上眼、迎了過去── 那痛苦首先發作在口唇附近, 我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見她鼻翅兩側到下巴之間冒起了極其細小的汗珠, 膚色也泛出所謂的「霞烘」來。她的牙齒不由自主地打著戰, 眉峰也在此際高高聳起── 「對──不──起!」她艱難地說著這三個字的時候, 我其實不曉得她的整個口腔正浸淫於所謂的「小死」狀態。 但見她款款匍匐下地,俯伏之處恰是我那奢稜跳腦、 色若紫肝的雞巴。她一口含了個滿,還沒能罩過龜頭去。 可是她好像並沒有勉強繼續深濡之意;我祇覺從她的舌尖、 齒頭和唇吻的每一個細部都傳來了我從前打手槍時噴天吐地的那種快感。 這算不算我的第一次呢?我沒有射精,高潮式的快感卻一直延續著── 這當然是藥物催化所致。見多識廣的塑膠手蕭凱後來告訴我: 那種黃蠟似的油膏即便是抹在後腳跟上也會帶來一陣陣「欲仙」、 「失神」的高潮──它到底持續了多久我很難估計; 我祇知道:那雞巴從頭開始一丁一點、 縮小到真紀子得以一口含住麈柄的時候, 日色已經有些發黃,榻榻米上的窗影也朝斜裡拉長了不少。 其間,除了道鏡和尚、大嘴草蟲和孝謙天皇的故事之外, 真紀子還告訴了我: 為什麼淋浴蓮蓬頭理會噴出那種逼人金鎗不倒的東西, 以及一個叫次郎的瘋子在這些藥物上所發揮的創意。 然後我們真槍實彈地搞了一傢伙, 當時無論是綠脂、還是黃膏,這兩種藥的效力都已退去, 我那小老弟在真紀子的蝴蝶大屄裡祇支持了大約十秒鐘, 就一洩如注了。此外,我還錯過了那頓抹茶點心, 不過我不覺得可惜。 即便「失去童貞」是一件值得述說的事, 對於「失去童貞」的這個經驗, 我倒有不知從何說起之感。究竟哪一次才算數呢? 真紀子用嘴為我消腫,帶來了漫長而幾近於虛脫麻痺的快感, 這樣算麼?抑或是後來在她那深邃不可觸底的陰道裡搗弄的幾下子才算呢? 其實是很難說的。不過,在整個過程裡, 真正隨時在困擾著我的其實是那兩種藥物之間的矛盾。 男人對於性這碼事的憧憬、渴望、趣味乃至理想與價值感,好像都在這矛盾之中──它遠 比甚麼「失去童貞」來得惱人。 真紀子一面安撫著我那小老弟、一面告訴我: 淋浴的水裡添加的綠脂叫「磐姬之油」, 鐵盒裡的黃膏則是「隼之油」。 二者的命名都是有典故的: 磐姬原為日本仁德天皇鷦鷯的王后,絕美而性妒。 鷦鷯則在大婚之前便有一密友──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八田皇女。 自來妒婦得有非常人所不能及之眼力,方足擅場;磐姬也不例外。 她早已看出鷦鷯同八田皇女的關係曖昧, 急急地將她謫遣到窮鄉僻壤之地。不料到了某年新嘗祭, 循例皇室宴請大臣, 皇后必須親自做一道得用三叉尖的柏樹葉調味的菜餚── 而這種柏樹葉,只有紀則的熊野山下才能覓得。 磐姬於是率領著一班內侍宮娥,走海路到熊野去採柏葉了。 鷦鷯見機不可失,遂立刻派人將八田皇女接進宮來, 日夜歡愉不提。 且說磐姬,既然早有洞識,豈能沒有布置? 皇女還沒來得及翻幾個身,內廷眼線司庫領班便一馬奔出宮去, 直追到難波津,正遇上採柏歸來的磐姬。 磐姬聞訊震怒,把一船三尖柏葉全數拋到海裡, 原船轉向,一帆吹回故鄉筒城去了。 鷦鷯和皇女寧不趁此良機、酣戰一段時日? 但是天下不可無母,鷦鷯玩得再高興, 總有面對國家體制和尊嚴的時候,只好一而再、 再而三地遣使至筒城道歉、遊說,目的當然是接駕。 無奈磐姬人如其名,心志堅似鐵石; 經過使者一年多的往返勸說,仍不為所動。 最後一位領命到筒城的「口持」(縱橫言辯之士) 甚至立下了類似軍令狀的約束,言明皇后若不回鑾, 就自殺謝罪。結果磐姬仍兀坐廳堂深處,不動如山。 那口持萬般無奈,硬著頭皮返回京城,卻出了個怪招解套── 他稟報天皇:王后宮中有怪蟲一隻,其形似蛇, 化為卵、又化為鳥,是以不得不趕回來,請聖躬親往一觀。 鷦鷯秉性好奇,便御駕親征,遠赴筒城。 到了一看,才知道所謂的怪蟲, 乃是百濟王子密贈磐姬的禮物──是一條蠶; 此為日本國之有絲織業之始。 然而,磐姬之所以不肯回心轉意, 不只是因為妒火未熄之故, 其實是她和百濟王子另有一段秘辛── 那蠶本不是為吐絲織錦而飼,實則用之以榨油, 敷塗於陽根則可金鎗不倒。 想來是百濟王子與磐姬周旋往返也非一蹴可及, 這蠶兒索性就在筒城繁殖,王子偶或來興雲布雨之時, 隨取可用,以免攜行照料之苦。 這是「磐姬之油」的來歷。 「磐姬之油」稱得上是珍貴罕見的古藥草, 「極樂」招待頂級貴賓,其中多不乏那種── 用真紀子的話來形容──「一直低著頭生悶氣」的雞巴; 那麼將「磐姬之油」盛在花灑漏斗之中, 供貴客於淋浴時不知不覺地浸淫潤澤, 以暗收振作之效,不能不算是一個體貼的設計。 至於「隼之油」,得從磐姬在筒城抑鬱而終之後的事說起。 話說八田皇女另有一個小妹,名喚稚,生得標緻甜美, 猶在皇女之上;自然也讓鷦鷯給看上了。 可是磐姬新喪,他又剛冊封了皇女為后, 斗杓怎好任意亂指?於是托請胞弟隼代向稚疏通致意。 隼是個佻達青年,其放浪形骸,不在乃兄之下, 一見美人如玉,豈甘良媒自傷?乾脆代天巡狩、替天行道了。 鷦鷯靜候隼來報回音,久不至,忍不住微服出宮、 來到稚的寓所,潛行以入, 在一間暗室的紙門之外聽見這樣一段對話: 「我枕到你腿中間來,好不好?」 「好呀!好呀!」 「你說:是隼飛得快、還是鷦鷯飛得快啊?」 「當然是隼飛得快嘍!鷦鷯笨笨的、又老、又醜……」 「可不是嘛!我已經飛到你這裡面來了呢!」 鷦鷯聽得大怒,推門排闥,揮劍便砍, 不過稚說得沒錯,他是老而蠢笨了些, 一個不留神,放兩小跑到大和山裡去了。 鷦鷯哪裡能夠甘休?隨即回宮點將,偵騎四出, 最後還是把這對小情侶殺了。 相傳大和山有修行人可以預知世事, 看隼與稚棲棲遑遑而來,便道: 「死便在身後追來了,跑兮跑兮,又能跑到哪裡去呢?」 兩小停步問道:「不跑,難道就在這裡等死嗎?」 修行人道:「同樣是氣喘、心跳、熱血沸激, 為什麼要跑到死前一霎時,卻得不著一點兒歡樂呢?」 兩小面面相覷,尚不知該如何思索修行人所提之問的時候, 瞥見不遠處已有兩將軍的戰馬,嘶空揚塵而至。 稚連忙問道:「歡樂如何可得?」 語聲未畢,一名將軍的長矛已高高擎起, 另一名將軍的劍也拔出了木鞘; 修行人當下從襟衽之中摸出一只陶瓶兒,向隼與稚身上灑去。 幾乎就在同一刻,隼抽出短刀、替修行人擋下了劈頭而至的一劍。 修行人倉皇遁逃、去不復顧、僅以身免──不過據他傳述: 隼與稚在死前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已經體會到人生之至樂; 也就是說:陶瓶所貯之物臨風灑落,沾膚觸肌, 已然發揮了催情動欲的極效,兩小含笑而逝。 修行人把這精油一般的藥傳授出去, 命名為「隼之油」── 一以隼飛行速度之快喻其速效, 二以感念隼臨死之前捨身替他先擋下一擊的恩情。 真紀子若有所思地望著疊蓆上的窗影, 有一搭、沒一搭地舔著、吮著、還咂了咂嘴。 帶些傷感意味地說道: 「隼的故事多麼叫人傷心哪!每一次說都還想哭呢。」 「這是一個說做愛比逃命重要的故事。」 我看一眼那漸漸小下去、也萎下去的雞巴說。 「不不不!」真紀子停了下來: 「『隼之油』是一個關於信任的故事。隼並不 知道修行人是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真地帶來快樂; 可是隼相信他、不管自己有甚麼危險,先替他擋住了一劍。 有甚麼樣的陌生人會這樣信任另一個陌生人呢? 好──感動呀──!」 一邊說著,她仍舊迷離著星眼、聳抖著眉毛, 不能自已地抽搐著嘴角,像是在品嘗著一道美食的 最後一咂吮那樣留戀著口腔之中即將消失的餘味。 顯然,她也緩緩回過神來了,隨即旋轉膝頭向我, 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凌亂的裙襬,深深一拜及地, 分別用中文和日文說了一次:「非常感謝您的照顧!」 我正狐疑著:到底是誰照顧誰啊?不是你替我消的腫嗎? 她正巧抬起頭來,施施然一副雨過梨花、 和淚謝娘眉嫵的模樣──你說她脂膚淋漓也好、 說她肌理潤澤也好,總之一個人忽地就水霪水霪起來, 這水人兒輕吐鶯舌,繞脣舔了一圈兒, 接著說:「到『極樂』兩年以來, 真紀子還是第一次嚐到『隼之油』的滋味, 都是託張先生的福!──傢!現在讓我親自為張先生來服務一次罷。」 那個「傢」是甚麼意思,我一直沒搞懂。 可是她親自為我來上的一次服務卻再明白不過了。 但見她左掌心兒向上一翻, 掌底沿著疊蓆朝我的*股底下一伸一探, 中指在會陰處微微搔顫了幾下,登時一股暖流輻馳渥散, 猶似泥壚吹入了燎柴風,一眨眼間便將整個胯下燒了個炭炙胭紅, 我那才萎下去的小老弟又醒轉過來── 只不過這一回尺碼小了許多,看樣子的確是我的── 真紀子柔柔歎了口氣,不知使了個甚麼手法兒, 裙裾下襬赫然掀敞,底下豐阜濃蔭早已濕露晶瑩; 繼之扭身一抖,那件包裹看似極其繁複的浴衣當下全然撤去, 她的右腿於此際稍稍撐高了些, 左腿翩然跨到我的右腿外側, 十指將陰戶往兩旁一翻──我說過的, 那的的確確是一口蝴蝶大屄,不偏不倚當空迎下── 蝶翼彈捲,成倒秉紅燭之態, 好一個「歡多少、歌長短、酒淺深」的剎那, 我悶哼了兩下,徒然是秋雨數聲殘滴。 不消說,比起那一注孤擲的小老弟來,我還要沮喪十分呢。 真紀子旋即趴伏到我耳邊,低聲道:「張先生真是令人羨慕呢!」 老實說:乍聽此言入耳,不由得你不認為她這是狠心嘲弄。 可真紀子瞑眸交睫,神情極是肅穆, 一點兒看不出有甚麼諷謔的意思。 我把她推開了少許,定定地凝了她一眼,道: 「我、我──這樣有甚麼好羨慕的呢?」 「傢!」真紀子說淡然一笑,將我擁緊了些, 仍貼附在我耳邊,道:「人人都想追求幸福, 希望幸福快一點、快一點來到,不是嗎? 張先生的幸福這樣快就來了, 不是多麼令人羨慕的事嗎?」 (十五) 我放開雙手,摟住她寬大的背,她笑了,也拍拍我的肩, 好像這個帶有感激意味的摟抱動作早在她意料之中。 此刻,底下那雞巴抖抖擻擻眼見又要放軟, 打了個滑溜便想曳出洞口之外; 真紀子倒有法子,她稍一鬆勁兒,同時以退為進, 又往前猛一口含了個包芽蓄蕊, 連我那兩顆卵囊也裹了起來, 這一頭已經探舌入耳,輕聲說道:「讓他在裡面休息一下吧!」 這是個寧靜的片刻, 我可以為你倒敘一下之前真紀子為我說的另一個故事── 那個「道鏡」的故事。 這得從奈良八朝的第三代主聖武天皇講起。 奈良朝共七十四年,八代天皇之中倒有四代為女主, 貫聖武一朝,大政幾乎全出於皇后光明子之手。 第五代淳仁天皇也是個傀儡,由第四代的女帝孝謙總攬朝綱。 換言之:奈良八朝的日本稱得上是個女主蓋世之局了。 聖武天皇所冊封的皇后其實是他奶媽橘三千代和大臣藤原不比等的女兒, 秉性穎慧,姿容絕美,能寫一手好字 (她親筆臨的王羲之〈樂毅論〉現仍保存於正倉院中)。 這一對夫妻所生的女兒便是日後的孝謙天皇了── 據云:此女嬌豔嫵媚、較母親光明子尤有過之。 且說聖武天皇在東大寺建一尊五十尺高的巨佛, 歷時七年而成,舉行了盛大的祈福法會, 到寺接受供養的各地僧侶數以萬計。 其中就有這麼一個法名道鏡的和尚。 道鏡遠遠地望見天皇身邊坐著一位絕色美女, 不覺凡慾衝勃、俗心熾烈,暗自歎道: 「想我一介行腳僧人,今日有幸得瞻聖顏, 已該自慚形穢,還能妄想些甚麼?」想罷怔怔忡忡地竄走了── 可他這麼一閃魂兒,隨手物取了另一名雲遊僧人的布袋, 直至走遠了,才發覺錯拿他人的物事,啟視之下, 不由得大驚:袋中竟是一部《如意輪經》。 十方叢林中競相傳說:要是能一心一意誠修此經, 可收「當世富貴」的功果。道鏡這一下精神大振, 立時便在京都左近荒僻小山之中,尋了處石洞, 認真修練起這一部《如意輪經》來。 如此一瞬三年過去,窮和尚還是窮和尚,所謂富貴, 不過仍是空中浮雲,波上碎影, 道鏡也快要變成一尊餓殍尊者了。 這一天想起了「當世富貴」的話,又想起東大寺的一瞥驚豔, 心裡那股子窩囊勁兒就別提了,一陣急怒攻心, 當下抓起那本《如意輪經》,狠狠往動外拋去, 拋了經書還不足解恨,一個箭步跟出, 解開褲腰帶便向書上撒開一泡臭尿。 也是他惡運不該盡、鴻運不該來, 一泡尿沒撒了,草叢裡霍地蹦上來一條蟲子, 張開寸許闊的大嘴,猛裡朝道鏡那話兒上咬了一口, 即時腫成一根頑鐵也似的杵子── 得!這滋味兒問別人不明白,我一聽便極能體會了── 只不過當時有民謠歌頌此事之奇,歌曰: 「觀道鏡打坐兮/此人有三條膝/世間罕其匹兮/萬古如一。」 憑著這一桿秤、兩個錘,道鏡終於有了身懷長物的自信 ──至少傳說裡的雲水僧走到這一步上,算是否極泰來, 日後遊方化緣,非但倍便於前,資積漸厚, 甚且還贏得了一個神醫的雅號。 早年美艷絕倫的長公主繼聖武天皇登基時已經是三十三歲的婦人了, 是為孝謙天皇。 孝謙掌天下到第九年上,忽然生了一場怪病, 對世事完全失掉了興趣,甚至看破紅塵, 禪位出家,自赴琵琶湖畔的保良宮養病── 道鏡就是在這個時刻經人舉荐往琵琶湖「侍駕」的。 孝謙日後再把她讓出去的帝位回收在手, 屠戮藤原氏一族,廢了淳仁天皇、還把他流放到淡路, 此時終得大用的正是苦修《如意輪經》、 不意果爾修成「當世富貴」的道鏡和尚。 三條膝,金鎗不倒,萬古如一。 這個故事顯然是先前池邊上那一對眼尖的老者 譏笑我按捺不住昂然之勢的模樣兒, 說來肯定不是恭維。 然而我聽真紀子一字一句、娓娓道來, 忽然有一種福至心靈的體會: 愛子叫真紀子一定要把道鏡的故事說給我聽, 這裡面的意思就大了。 她當然不會事先就預知我居然誤用過量的「磐姬之油」 而搞成個「三條膝」,那麼, 一定是對我一晤而驚豔的那點道鏡式的意淫暗懷其鼓舞之思了? 是這樣的麼? 我其實沒膽子再想下去,竟迷裡迷糊地睡著了。 這一覺睡了也許只有一、兩分鐘,多不過三、五分鐘, 可是夢中之象簇擁疊映、繁複縟麗, 多是男勢女陰,縱橫交陳。 夢中的我祇披了一襲厚重的外套,餘無片縷, 行過一汪水色青碧的大池,池裡便是數以十百計的男女了。 我站在池邊,想要找人,可想不起要找的是誰了, 正躊躇著,突然發現池裡還有另一個我, 僅僅在水面浮出一副頭臉。 池邊的我遂遠遠地朝池裡的我喊問, 池裡的我祇是笑而不答,猛可站起身, 底下冒出來個正含著那話兒的女體; 女子一身冠冕,看樣子像是個皇族, 池水沾衣不濕,華袞熠耀如常。 池邊的我見了,祇顧一個勁兒地扯住襟襬, 彷彿就怕讓人看了甚麼去。 池中的我則且笑且呼曰: 「下來罷!下來罷!你要找的都在這兒呢。」 池邊的我誆說:「我不會游泳。」 繼而一想:不對啊!池中的那個也是我, 當然知道我明明是能游泳的, 怎麼想得出這種爛謊子呢? 才這麼一轉念,池中的我且不言語, 一翻身俯面入水,游了一陣蛙式, 再游了一陣蝶式,所過之處,眾男女紛紛披靡退避。 到了池對岸,又彈壁回頭,成了仰式, 而後是蝶式,游回我面前不遠處,又換成了自由式。 待池中的我換氣起身, 人已經變成一個雞皮鶴髮的老頭兒, 胯下夾著的女子也成了個渾身皺囊的老婦, 老婦還勉力秉麈而品之, 一頭黃髮歪蓬顫鬆,搖前晃後,似有不支之態。 池邊的我看了著實不忍,道: 「何苦呢?即便是金鎗不倒,你這又有甚麼樂趣呢?」 才說著,老婦斜眉衝我一眄,下口便齧了個齊根而斷, 池中的我卻略無痛楚地吟吟笑說: 「你不下來,怎知我不樂?」 「你不可能樂的!你也不可能讓別人樂的。」我說。 在這短暫的夢裡,我的結論很清楚── 這是我相信且奉行了將近半輩子的人生觀; 我不可能快樂,我也不可能帶給他人快樂。 是的。這就是我。 一個自以為是的處男。 -- 這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裡 有我和你,還有很多人 < 北島,愛情故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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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127.0.0.1 ※ 編輯: Baudelaire 來自: 127.0.0.1 (02/20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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