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audelaire (Alm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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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极乐东京(未完) -- 张大春
时间Wed Feb 20 23:01:35 2002
作者:张大春
(一)
大炮春
392 Posts 张贴时间 - 01/19/2002 : 10:3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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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的蛙式、仰式、蝶式还有自由式
我第一次到东京的时候还是个处男──如果依照老同学吕勇树的定义:「男人只要是能褪
了包皮撒尿,就不算处男了。」──不过,我自己对处男的定义要严格一点,至於严格多
少?此刻还不到说的时候。毕竟我得先提到爱子。正是爱子影响了我对处男、处女这一类
的迷思的整体看法;也是她、第一次让我从一种真实的生命的角度去认知、感受另外一个
人── 一个女人──她是我初游东京期间无意中结识的女子,一个日本人。
那是一九八七年二月下旬,我随《联合文学》所举办的「作家读者联袂游」旅行团赴日本
观光,行程是七天六夜,最後两天待在东京。我之所以加入这个团,原是十分不得已的─
─我的一个朋友一直是该杂志的长期订户,入选为与作家「联袂游」的幸运读者,团费也
缴了,临时却因为男朋友催着她订婚而让把名额让给了我。我当时其实也算个作家了,只
不过名气不够大、地位不够高,还没有与读者「联袂」的号召力;能够捱蹭着去一趟,是
该感到荣幸的。可我始终觉着当一名幸运读者的替身仍旧有几分别扭──毕竟在旅途中,
幸运读者们不是有义务要对联袂同行的作家们善尽好奇请教之责吗?万一我偶然晃神、流
露出有些热忱不足的意思,岂不大煞风景?倒是家父力劝我参加,因为他希望我能利用这
一趟出国的机会汇一笔钱到北京去给他失散了四十年之後刚刚联络上的妹妹──我的二姑
。在彼一仍属戒严时期的年代,这桩事的确须要审慎为之。临出门前,家父交给我六千块
钱美金支票和一张写着汇款地址的便条的那一刻,我们爷儿俩的脸上或许都透露着几许荒
谬夸张的神秘感。正由於这个任务,而我又必须搭乘同一家航空公司的班机回台,於是得
额外在东京待三天。爱子这个人所带给我的一切,便是在那三天里发生的。
(二)
「联袂游」於二月二十一号那天中午结束。我在新宿王子饭店门前向一辆满窗贴着银色反
光纸的巴士挥手道别,我只能想像窗里有那麽一大群初聚又乍别的人物也在对我挥手微笑
。突然间,一种和整个世界失去联系的孤寂感涌了上来。那是我第一趟出国,已经遍游大
阪、京都、奈良、伊东,而北国残冬的一切风光景物,似乎都只是某个热闹仪式的繁华背
景──那仪式本身倒寻常得很,不过是几位知名的作家被许多慕名的读者包围起来拷问其
作品与生活之间的相似性。六、七天下来,问的答的或许都有些精神耗弱,看似没有谁想
起自己来了一趟日本。却独独在送行的那一刻──也许是因为倏乎告别了「幸运读者的替
身」的身份罢,我才赫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
当时我已经有了盘算:该回房间去,睡它一个回笼觉,醒来写点稿子也好、读几页书也好
,混到饿极了的辰光就拨个服务电话、把饭开进房里吃。接下来不过就是关着房门看电视
,大约该睡着的时候也就睡着了。如此混过一天、哪怕是两天、甚至混到上飞机前半天,
我只消抽出任何二十分钟的时间走到两条街外的一家银行去填张汇款单,此行就算交差了
事。是的,我没有一丁点儿寻幽访胜探奇冒险的念头和动力,所以即便在「赫然发现自己
是个陌生人」的那个颇为新鲜的刹那,我不过是杵在饭店门口的车道旁发了一会儿獃──
恐怕也只是短暂的几秒钟而已,忽然听见身後有人说了句话:
「大夥儿正到处找你呢!」
(三)
那是令人失魂落魄的一刻。我必须放慢一点、细细描述。首先是听在耳朵里的口音。猛可
之间,我还以为整个「联袂游」的一团人又回来了──也就是说:过去这七天六夜的一切
并未发生,我还不曾踏出国门一步,当然也就从来没有看过残雪、听过能乐、吃过汤豆腐
,也还没有摸过西阵织、泡过露天风吕、见识过枯山水庭院;我的日本经验──套句老同
学吕勇树的口头禅──「根本还没开苞呢!」。在那一刹那,我彷佛回到了临行之前的台
北,在基隆路的杂志社大楼门厅外头抖着腿,接受一位同团女士善意而漫不经心的搭问:
「你是作者还是读者?」听说,不太有经验的远游之人到了行程末期一定会出现这种幻觉
,总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误以为旅途尚未展开、或者一切都能还能够重新来上一回。
不过,这里头还有非常细致的差别。就是那一句:「大夥儿正到处找你呢!」的腔口。有
如来自我年幼时节日夜收听的广播电台里一个叫「鄢兰」的女子,咬字水脆水脆的,还袅
袅然裹着薄薄的一层鼻音,乍听入耳,从後颈根儿到腰椎一路起麻意,犹似爆油花般地直
要朝外落鸡皮疙瘩。我头一缩,扭身带旋踵转了一百八十度,眼前出现了一个盘着顶蟾鬟
的年轻女子,浓朱衍丹唇,香雪湿瓠犀,紧接着又问了我一句:「您是张先生吧?」记不
得我是点了点头、或者应了声「是」,总之她深深地冲我一鞠躬,稍一顿、露出一节甜白
瓷也似的脖梗儿,髻底略几许乱丝缠缭,浑然又是一副「鬒发如云/不屑鬄也」的风致。
关於初晤的一瞥,我能够记忆的便仅仅是这些。回想起来,当时的我似乎不太敢用视线去
冒渎她的美丽,以致於在所能留存的印象之中,那些关於眉眼等慑人的部位便好像是消失
了一样──或者该这麽说:那根本是几近半盲了的一瞥。她,爱子。
「我叫爱子──宫地爱子。」
(四)
「我──们──认识吗?」我说。话才出口我就後悔了。老同学吕勇树教过我,在这种时
候,我应该说的是「我们一定在哪里见过」,说那个「一」字的时候要用二声、拉长音、
且须皱眉摇首,作极其不解之状、犹如正专心致志於一个关乎宇宙缘起或生命终极意义的
命题。然而,就如同往後三天里每一个令我不知所措的时刻,爱子总在我开始想甚麽的第
一瞬间就打断那个念头。
她缓缓一交双睫,像是在追述昨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那样轻声说道:「我们一定会认识的
。」然後她朝我伸出了右手;接着,是会使你想起纳兰性德的词句的一握:「断续凉云来
一缕/飘堕几丝灵雨。」
「放下吧放下吧!」一个高大的男人闪过身来,冲我一龇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算是那种量
裁合度的礼貌所修剪出来的热情笑容:「叫你给握化了、都。」说时倒把只巴掌杵过来,
认准我虎口就是一箝:「华建军。──你准是大张罢!喝,叫咱们等的,鸭毛儿都冻成牙
签儿了!」
语声未落,笑声已打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当下也分不清谁是谁,一眨眼握过了五六只手
──其中还包括一只塑胶制品。我是一直到第二天出了筑地渔市场之後,才大致辨别过来
:鼻毛耳毛随时往外窜的是来自天津卫的李开方。走路外八字的是来自广州的叶小松(以
後你会知道:他的鸡鸡真是大得不像话)。湖北佬黄伯屏是个有家学渊源、非常喜欢谈风
弄雅的博士生。再有一个,是不怎麽讲话、诨号却叫「连珠炮」的西安人吴向日。以及最
令我难忘的独臂人萧凯──他後来告诉我他能一眼把我看到底,可见少一只手无碍於识见
及智慧。
尽管各自脸上挂着不全然是硬撑出来的笑容,可这些同我素昧平生的人一窝蜂掩埋上来的
架势还是挺吓人的。我并没有立刻想到一九四九年国共内战底定之後两岸分裂的种种大情
势,不过,如果会发生解放军进城之类的事,大约也就是这麽个场面了。我握着一只又一
只乾硬、柔软、火热、柴枯、肥厚乃至於触感完全像塑胶的手们,大概还是惶惑的意思居
多。不料华建军绕舌打齿地滚出一串:「你姑姑要我给你捎个好儿还要老太爷别净打着给
家里汇钱了几时回去看看去。」
一句「你认识我姑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我的胸口倏忽一紧,想起家里那位「老太爷
」把美金支票和小纸条儿塞进我手里的时候一脸紧张肃煞的表情──不消说:我周围这些
显然是从不管你称之为「大陆」或「内地」来的家伙,好像都有那麽点儿神出鬼没的道行
;起码,我从小所受的教育里的确有个根深蒂固的母题:「匪谍就在你的身旁」。单凭这
一点认识,我立刻对当下的处境做了一番顺理成章的推测──或许,真有个「某单位」,
大约早就从往来两岸的信件中查知我奉命要给二姑汇钱的事,这种事或许原本是要经过某
些繁复的核验或批准程序、才行得通的,但是依照家父的计画,我要*的勾当其实是避过
国家机器的耳目、把钱私汇到二姑的户头里去。那麽,如此劳师动众、把我包围起来的阵
仗只不过是为了区区五千美金?而我连银行的大门还没进呢。正这麽狐疑着,宫地爱子轻
轻扯了一下我的袖口,环视众人一圈,再深深一鞠躬、微笑着朝我的右前方摊了摊手掌心
:
「各位贵宾,车已经在等着了。」
「是去银行麽?」我低低问了声,不小心一眼望进她的眸子,好似跌进一只深不着底的大
窟窿里去。
爱子的笑容又漾开了些,黛青色的眉毛一挑,彷佛意会了甚麽极有趣味的念头,道:「你
们这些中国贵宾真是会说笑话──不去银行、又能去哪一行呢?」
之後要到了下午三、四点左右,也就是我们都泡在一池子即溶温泉里的那时刻,萧凯称道
我谈吐「有点儿意思」,我才依稀想起来,其实当时的笑话不是我说的,而是爱子听的,
她以为我说的是「淫行」。
坐上那辆十二座的小巴士,我的脑子里不断打着转的便是一连串虚拟的情境:待会儿到了
银行之後,这群看起来既不像土匪、也不像特工的人物将会如何簇拥着我走向一个柜台、
如何指示我填写表格、如何盘问我汇款的目的甚至美金支票的来历……诸如此类的问题。
然而,行车时间远比我猜测得长,这越想越可怕的情境忽然间被车内谈笑自若的气氛给赶
跑了,跑到不知甚麽地方去了。甚至可以这麽说:我在还不曾察觉「银行怎麽这麽远」之
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忘了要到银行去的这回事。
第一桩令我感觉意外而分心的是这几个男人彼此之间似乎并不太认识──至少还没有熟到
放弃那种防卫性的礼貌的程度;无论谁说了句甚麽,近的远的、听得清听不清的都捱蹭着
陪两声笑,好像要不那麽从喉咙眼儿里哼哈几声,就都会教车厢里的陌生空气给憋死的状
态。
好比说:後座窗边的大个子华建军扯直了嗓子以日语发音叫了爱子一声,坐在驾驶左手的
爱子也没回头,十分轻柔地答了个「嗨」,这就引得大夥儿都笑了。再好比说:两只鼻孔
和耳孔里分别窜出一丛丛黑毛的天津人直着脖子跟他前座的老广说:「我昨天在机场里还
认呢,想说你们哪个是哪个呢──结果叫我相上的,一个儿也不个儿,一开口叽哩哇啦的
都是鬼子。」这话也让众人陪着笑,倒是塑胶手那位拿塑胶手捅了捅他腰眼儿,使嘴朝前
头的爱子一努,唱了句「劝千──岁─『鬼』字,休出口──」这一句出自《甘露寺》谯
国老的唱段,故意把「杀」字改成了「鬼」字,我听懂了,偏就我一个人陪笑,显然不大
合时宜;再偷眼瞥了瞥爱子,她抬手拂了一下额前的几丝乱发,有如突然发现了甚麽似地
往窗外一指:「左边是代代木竞技场,顺着路直走,前面右边就是代代木公园了──也是
非常有名的景点呢!──不过这一次各位贵宾可能没有甚麽时间去了罢?」怪道!一车人
听得这话,立时快意地笑着了,如同上足了发条、同时启动的玩偶似地前仰後阖起来。
只有那个後来我知道他叫吴向日的没作声,
我从後视镜里瞥见他隐隐约约扬了一下嘴角,彷佛某个历练丰富、
见解成熟的长者旁观着一群小孩子争执起哄,
透露着很能体会於心的一种微嘲和宽谅。这一刻,
我身後的湖北佬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听说你是早几天就先来了的,
都去了些甚麽地方啊?」
「大阪、京都、还有奈良,伊东也去了一下──」
「夥──噫!」他夸张地叹了口气,道:
「真真是『穿插敌防千百里/壮游堪羡快生平』啊!」
我愣了一下,自忖没读过这样的诗句,
正犹豫着该怎麽接腔,湖北佬似也察觉了,
赧然道:「是陈毅同志的《送沈张诸君赴延安诗》,
家读幼学,脱口卖弄,见笑见笑了。」
卖弄倒不怕卖弄,这湖北佬反而提醒了我:
身边这一群人毕竟来自一个我近乎全然无知的国度。
他们为什麽会出现?究竟要*甚麽?
如果这一大套阵仗为的是搞清处我身上这笔钱的来历,
我该怎麽应付才能顺利将钱汇出、而不至於给二姑带来无谓的困扰?
万一他们假借着盘查我汇钱的目的、其实却想趁机分一杯羹的话,
我又要如何应对?或者我应该主动试探试探他们的胃口究竟有多大、
索性花钱消灾?然而这样做是不是另一种极大的冒险呢?
万一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藉故盘剥,我贸贸然以金赂之,
会不会启人疑窦、反倒弄巧成拙呢?
最教人捉摸不透的是这个爱子。看她行事说话,十足是个导游。
如果她纯粹是个导游,怎麽会跟这样一批有如特工一般的人物搅和在一起?
好了,退一步说:这些人也许是特务、也许不是特务;
一见面就提我二姑,可见就算不是特务也肯定有如家父一向所形容的:
共产党这要查起咱祖宗八代的老底子来,
比咱自家的灶王爷还精到呢!他们千里迢迢到东京,
显见不是冲着我一个人、而是冲着像我这样的人来的──
不论为的是钱、还是情报,他们谅必早已做好调查,
有多少随旅行团赴日观光的成员将有脱队汇款的行动,
然後掐准时间、地点,将单点孤立之後再个个击破。
这样一来,先前爱子提到那代代木甚麽鸟的时候那句:
「不过这一次各位贵宾可能没有甚麽时间去了罢?」
就说得通了;这批人手上的案子一定不少,行程紧凑,
乃至於连旅游的时间都没有了。问题又回来了:
如果连旅游的时间都没有的话,
要这麽个花枝招展的导游在旁边*甚麽?
「各位贵宾一定都听说过:东京不只是一个大城市,而是两个;
地上一个、地下一个。」
爱子的声音再一次从我头顶上的喇叭箱里传了出来,
彷佛她的人是站在一个四面环山的旷野之中,
是以那话语有一种既幽远、又空灵的质地,
她接着微微带些笑意地说:
「不过,这一次我们要认识的,是第三个。
真正的、本质的东京──不是甚麽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喔。」
此言一出,除了我之外的每个人都面面相觑起来,
或挑眉、或挤眼、或撇嘴龇牙,犹之乎多麽心领神会之意。
像是经过仔细计算的那样,爱子话才说完,
车也同时停了下来。我放眼朝窗外望,
但见一长条看似根本容不下另一双脚丫子的人行道上,
男女熙攘来去,漫无际涯,
绝大部分的人好像都有个已经迟赴的约会还在三两里地之外,
非得加急赶步、抢过挡在眼前的身躯不可。
偶有走得缓些的,被一波一波往来人等推搡着、挤撞着,
似也不以为忤,脸上还透着些随波逐流的快意。
这是六、七日以来我仅见的现代都会人潮奇观,
才惊得晃神,自己也教不知甚麽人架膀子朝腋窝里一捵,
脑袋顺势往前一拱,车身左侧的拉门偏巧在此际滑了个大开,
我左脚朝车下堕了去,右脚还在半空里,
上半身却已经仆上了爱子的肩头。
她脸上还是那一抹浅笑,低低在我耳垂边嘱咐了一声:「不急呢。」
接着,她迳自拉紧我的左手不放,迎着一阵又一阵的人潮向前疾行着了。
感觉得出我们的走势微微有点儿上坡,
而迎面下行的又简直不给人留尺寸余地;
我闪闪挪挪不知走了多远,爱子那只凉漉漉的手都开始透出些温暖了,
她才停住脚,退身踩上两级石阶,
回头略略张望我们几个人一眼,
道:「啊!终於到了。各位贵宾──请进吧。」
在那一刻,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置身原宿站前的表参道,
也不明白这条街对二十世纪八○年代的日本庞克青年有多麽重要的意义。
对於此後三天我不得不投身其中的活动的第一站,
我所有的记忆(或者说真实的第一印象)
竟然是一片灰暗── 一点儿也不夸张──
一片灰暗。
这是号称「东京的香舍丽榭大道」的地方,
但是爱子引导着我们这一夥进入的所在
却是一幢灰暗之极的四层楼连栋公寓。
当下我未曾细心辨认:这一整幢公寓楼下究竟有几个大门;
谓之大门已经是嫌托大了,
两个像我一般体位的人同时出入则非得分个礼先让後不可──
事实上华建军即使低头而进、
前额还是往门框上响当当地碰了一记,
他自己还打趣接了句:「一来就考较我够不够磁实,嗄?」
楼梯窄仄阴湿,随时有人蹭蹭蹬蹬地下来,
我们一行六个缩挤在一二楼间的回还之处等候了好一会儿,
但见多是十几二十郎当岁的青年男女,
边走着还边摇晃着、展示着手上搭的、身上挂的小饰件;
各见出满意不满意的褒贬。
我让後头那老广给挤得已经紧紧贴住爱子的背脊,
她却丝毫没有回避躲闪的意态,稍一侧脸、
简直是对我一个人说起来:「这里是东京──恐怕也是全日本──最早兴建的一栋公寓了
,算是很值得保存的『现代古蹟』了呢。」
在说到「现代古蹟」四个字的时候,我忽然间从她的眼角发现一抹黠巧的笑意,荡了荡─
─纯粹是眼角才会凝聚、而绝不至於毕现於嘴部的那种笑,是只有自己才会明了的那种不
动声色的嘲谑。那个刹那我还不能意会出「现代古蹟」有甚麽可嘲可谑之处,但是我紧贴
着爱子背脊的胸口像是猛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一样抖擞了一下。那一刻,我动了一个不应
该动的念头──我想认识她。
我是想认识一个对这世界有那麽一点儿看得透的把握的女人。
这女人继续领着我们又上了几段楼梯(很可能到了这幢公寓的顶层),
一抬手,推开一扇上面明明挂着个「立入禁止」楷书黑字木牌的墨绿色屋门。
门里是直通通一条长廊,一眼看过去不着边,
好像是把整幢公寓都打通了似地那麽深远的一个狭长的空间。
然而,正当我重建着先前楼下那短暂停留之际的空间感的时刻,
爱子已经倏忽转身向左快步前行,
一旦跟上去,她偏又向右打了个弯,
这就感觉是走在一条不见天日的甬道之中了,
好在视线依旧十分清晰,只不明白光源从何而来──
事实上我猜当下也没有谁会在意照明灯长甚麽样的问题──
总之就那麽糊里糊涂地又走了一阵,还下了半截楼梯,
爱子总算止步转身,朝她的左侧一摊手臂:「请──」
她的手指尖划过之处,一整面顶天立地的、
墙也似的黑影顺势退开,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两坪大小的正方形空间,
顶高十尺开外,垂着一盏嵌了上百只金晶银亮灯泡的大吊灯。
「这儿──敞—─亮!」有人喊了句。
照这夥人一呼百诺的惯性,应该有人搭腔的,
可一股作劲儿三步并两步迈进这敞亮的小房间里,
每个人的嗓子都像是陡然叫人给封住了一样──
我相信连发喊的那位也不例外──大家在转瞬间都发现了:
我们其实是进了一部电梯,双扇核桃木门正缓缓关阖,
爱子的手按亮了一个方形灯纽,白灯罩上朱砂楷书写着「极乐」二字。
「极乐」的左边,看得出另有一灯纽,同样是白底红字,
写的是「人间」,只不过「人间」是暗的。
「耶──?」鼻毛耳毛抢着出洞见人的天津人终究耐不住,
哑着声道:「咱们这是往上、往下?」
「往东京的最里面。」爱子说。
木门向两旁退开的同时,一阵说不上来是烟或者雾的茫茫白气氤氲而入,
出之於本能地,我屏住呼吸,却来不及了──
一股浓浊的硫磺味儿已经冲鼻钻脑,
薰得我两眼猛可泛出泪光,像是带着副菱镜一样,
看甚麽都长着几条闪闪炽炽的芒刺。
接下来我所能描述的情景或许会显得有些凌乱,
但这并非视觉受到影响之故;乃是事隔多年,
我已然很难准确复述那带来极大错愕、甚至惊恐的一瞥之下,
我究竟看见了甚麽──其中的某些片段,
我甚至怀疑是尔後我自己的经历或体验,
却在无意间误植到我对「极乐」的第一印象里来。
这是很有可能的;如果你也曾猝不及防地掉进一所酒池肉林之中的话,
也应该能原谅我叙述的粗糙和芜杂。
在我们的面前,一阵阵如轻纱般撩人的烟雾後面,
是一座与一般剧场大小差堪近似的厅堂。
厅堂中央的主体则是一个大致上呈长方形的、石砌的池子。
石材乌亮剔透,浑然似以一整块山石刓凿而成。
最靠近我们一侧的池边大约在数尺之外,
与电梯门以一座木造的拱桥相连。
桥下,听得出来有流水淙淙。
对过的桥头两侧有及胫的尖顶石灯两座,光色昏黄,
晕映不过一步左右,隐隐然可以看见池边地上还遍覆着茵茵碧草。
在整个容纳着这麽一方水池的空间里,
每隔五、七尺之遥,便散散落落地植放着一式一样的石灯,
高处可称之为假山的嶙峋崖壁之上亦然。
这样放眼望去,便犹如置身在群星之间了──
然而如此描述是还没有将厅堂里的人们数落在内。
事实上──我想不只是我──或恐是由於烟霭迷蒙之故,
乍见这波光粼粼的池水、古意盎然的庭园,
恐怕连我身边这些同志也没想到此间还有别人。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轻而细、乾而哑的喟叹,
另有某人竟伸手朝池中一指,
我则几乎在同时看见池对岸两座假山之间
姑且可以称之为峡道的缝隙里露出又白又圆的一只*股来──
还不只此,那*股忽而向後一拱,
前边却黏出另一截肤色深浓的腰身和大腿。
此际池子里也有了动静:某人手指之处冒出来一名女子的头脸,
紧贴在她脖颈之後跟着浮出水面的是个头缠白巾的男子,
不知他俩在水底动了甚麽手脚,女的娇叱一声,潜下去了;
男的低低吼了句甚麽,也跟着换气入水。
我咽了一口吐沫,大概不自觉地脚步往前蹭了少许,
已经撞上爱子的脊梁,她朝我点了点头,让开尺许,
柔声道:「这是『小田急』会社的一个小party──
很可爱的party,嗯?」说到这里,
她往我的手臂上轻轻捏了一把,压低声继续说道:
「都是为了等你,我们来迟了。」
甚麽意思呢?来迟了。迟了没赶上甚麽呢?
或者是谁在怪罪我们呢?
爱子没说,依旧微微点着头、
维持半侧的身形、迳朝小桥之上移步。
如此一移动,颇收云开雾霁之效,眼前又明朗了许多。
我随即看见桥下右方不远处,
深可数寸的流水里躺着个遍体精赤条条的胖大汉子,
正瞑着眼、咧着嘴、满心思等待着甚麽好事即将降临的模样儿,
底下挺着一根和他那身材配搭得不大匀称的鸡巴,油光钲亮的,
像是给涂上了一层黄蜡般的物事。
我赶紧瞥开视线,不料一眼又见旁边蹲下来个裸身女子,
一边和胖大汉子哜哜嘈嘈说着话,一边往自己的胯下搓抹,
看来抹的也是同那鸡巴上一样的黄蜡,
抹着抹着,语音渐悄,也瞑上眼、咧开嘴,
索性一揉身,躺在草皮上了。
才绕过这一对男女身边,面前又迎过来另一对──
这回我把他俩的模样觑了个仔细──
是两个加起来少说也上一百五十岁的老男女,
都穿着敞了襟的浴袍。老头儿勾搭着婆子的肩,
拇食二只还搓着婆子左侧的奶子。婆子浑若无事,
看人的时候瞳光炯炯,
一睇便彷佛睇出我暗里血脉贲张的情状;
她歪仰起脖子、附在老头儿耳边嚅了句甚麽,
那老头儿反应可真俐索,登时往我裤裆盯了一眼,
随即昂声朗笑起来,
与我错身之际还回头跟爱子嘟囔了一大串不知甚麽鬼话。
爱子连忙旋踵弯腰,向二老说了声我终於能明白的「非常感谢」。
「他们说甚麽?」我问。
爱子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放高声量道:
「也许我们要到下午晚一点才能回到这里来了。
不过,各位贵宾千万不要在心里希望时间赶快过去啊──
这样秘密的希望万一实现了,
大家在『极乐』的时候就会觉得太短了呢。」
我赶上前,追着问她:「那老头儿老太太说甚麽、刚才?」
「没甚麽,」爱子又荡给我一个凝聚在眼角的笑,顿了顿,
又像多麽不忍心而改了主意似地说:
「他们说的是一首我们日本古时候的民谣:『看道镜打坐呀!』」
我依稀记得:前几日在京都东大寺走马看花式地游览着的时候,
是有甚麽人说过一个叫「道镜」的和尚,
可是这会儿叫我想,无论如何是想它不起来的。
爱子显然也没有进一步为我解惑的意思,
却掠过我身旁、向那华建军偎上去,
反探手背往他额上拂了拂:「还疼吗?」
华建军只皱着眉、定定地瞅着一双棱眼朝左後方的假山深处、
一个状似浅滩的水湾打量,自顾喃喃说道:
「那儿还有仨呢!夥计,瞧见没有?」
我不知道谁是夥计,可其余的一干人等全应了声。
这麽一吆喝倒提醒了我:这夥人归这夥人、我归我;
我到这儿来*甚麽?这些人又到这儿来*甚麽?
我怎麽会亦步亦趋地混在这夥人当中、摸进了这麽个鬼地方?
我应该立刻对爱子、或者随便哪一个人提出随便哪一个简单的疑问──
如果我这麽做的话,也许之後的任何一件事都不会发生了。
然而在那一霎时间,我所能做的居然只是顺随着所有人的视线看去:
那浅滩之处的确有三条黑影──看得出是一名躺在池边的女子,
嘴里屄里各应付着一根鸡巴。
底下那主儿背对着她满杵一鞭,横里撑开两肘,
划桨似地倒勾住她蜷缩起来的膝盖弯儿,不住地重复喊着一句话。
这时我扭头看看爱子──同时发现他们几个也一齐扭头看看爱子──
不消说,我们都想知道那男人喊了些甚麽。
爱子当然明白我们的意思,她迟疑着咬了咬嘴唇,
好半天才道:「那位先生是在跟他的爱人说:『我看不见你!』」
华建军瞪眼咋舌道:「他爱人?──这小子是个活王八?」
说着,他又看了那活王八一眼。
爱子这一下不接腔了,她往後退开几步,
准准第跨到一条白石铺成的蜿蜒小路的内侧,
深深一鞠躬,横里摊开右手,道:「各位贵宾,这边请──」
「我想──」我说,不,其实我不记得我说出来了没有,
可是爱子完全没理会我,忽然间,
她像是自行启动的一具录音机,边往手指的方向走着,边说:
「『极乐』为各位贵宾安排的第一个节目是和仓温泉。
这个温泉原来是在北路地区石川县的能登半岛;
因为实在有一点儿远,
所以我们特别把温泉处理过之後再运送到『极乐』来。
因为今天我们晚到了一个多钟头,所以整个程序有些小小的调动,
请各位贵宾原谅。不过,beta-beta的服务是完全按照约束、
没有任何改变的。各位贵宾可以先用一点儿点心,好吗?」
就在说甚麽「beta-beta」的时候,他身後的两扇纸门分向左右退开,
推门的是两个身着靛蓝色绸绣小白三叶葵和服的少女。
纸门一旦大开,便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此处是一间约莫十六席大的和室,中置一长几,
几上盘碟杯盏俱全,皆淡清柔白瓷品,却还不见有甚麽点心。
长几四角另有四个低眉立侍、浅妆和服的女子。
俟爱子说到「好吗」之际,便碎步趋前,像是早就分配妥当了一般、
各女自择一人,捏起三根指头轻轻牵住男客右手的袖口──
她们根本毋须使甚麽劲儿,我们也毋须经过甚麽练习,
随着踏起小碎步,各取一方,
由那些女侍在拉开一扇又一扇的纸门,
我们便迎向各人面前的黑暗了。
甬道并不太长,也许只走过几秒钟而已;
这也是自进入「极乐」以来我的脑袋瓜子所仅有的清醒的片刻──
我在*什麽?她是谁?他们是谁?
这儿到底是个甚麽样的地方?爱子呢?麻烦就出在这里──
一旦「爱子呢」的念头浮现,其它的一切都消迹退位了,
像极了幼年时节总少不了的那种经验:你走在菜市或闹街上,
忽然间松开了拉住你妈的手,左一顾、右一盼,
体尝到哪怕十分之短暂的、身为孤儿的滋味。
在全然的黑暗之中隐隐牵动着我的那女子也说了话:
「张先生可以叫我『杉菜』──su-gi-na──对不起很的、
我说的中国话不太好。」
不瞒老天爷说,一时之间,我还以为她叫「酸菜」,
她的中国话显然比爱子差很多。
可是她的声音在那一程短暂的黑暗之中有一种特别的韵致,
像檐头的雨敲响了一串小小的风铃。铃声缭绕之际,
日光从另一扇纸门间涌了过来。
她将我引进门里,仍旧是榻榻米、矮几、瓷器,
只多了一堵半人高的木墙,墙後看得出是一间浴室,
里面是同那短墙一样的红豆杉木壁板,左右两面则是通顶而下的长镜。
我怔怔望着镜中那个自己,正任由杉菜拨开领口,
缓缓褪下那件厚重的外套。
「张先生的这个、比较好像长一点呢──」杉菜微蹙着眉说。
她捧起我颈上垂挂到胸前的一圈红丝绳,
仔细审视着绳圈下沿的一个缎绣包儿──
那是我们「联袂游」旅行团初到东京时导游给各人发付的,
上书「平安御守」字样。
杉菜踮起脚後跟贴近我,
彷佛并不在乎她半敞的和服领口里
两泡白生生的奶子也有出来透气的渴望,
只顾一抖手腕脱下红绳,把绣包儿攥在掌心里,
指尖划过我的喉结,眨眼的工夫
已经解开了里头那件毛砍肩的好几个扣子。
我想她还要往下脱,她大概也想我知道她还要往下脱,
於是她抬了抬眼皮,像叮嘱个孩子似地说:
「一个冲水澡要洗的。三分钟可以舒服的。
温水的三十六度是正好的。」
然後她解开了我的皮带,没理会滑落的裤子,
十指又顺势往上弹了来,行经衬衫钮扣之处,
可谓势如破竹。我不是不想阻止她,
可是我宁可花更多的气力咬紧牙关打哆嗦、
以及往下扯住汗衫下摆,好遮掩那几乎忍禁不了的、倔强昂藏的好奇。
可是看来杉菜对她的工作更专注而执着;
在解开了所有的扣子之後,她两手向我的肩头一抄,
连衬衫带砍肩便一块儿坠在我的肘弯上了。
她弯了弯腰,拽了拽榻榻米上的长裤,
我朝後让了两步,她检起裤子、找着烫痕,
对齐了搭在左臂上,绕到我背後,
轻柔而坚决地拎住那两件上衣,额头往我的後颈根处靠了一下,
悄声道:「这样就可以了。」
我松开手,听见她在我耳垂上吹了两声:
「beta-beta!」这一阵风铃的短暂鸣声之中传来麦芽糖的香味。
坦白说:脱光了走进小浴间、
看见壁镜里的我的确还是撅着一根鸡巴的──
遇上了同我一模一样的情境,有谁不会如此呢?
可我却万万不曾料到它能杠上多麽一阵子。
这,得先说一说我的老同学吕勇树曾经教过我的一招;
他说男人小便的时候得要维持上半身尽量前倾达三十度,
直到尿完甩头为止,要是能从小养成用这姿势撒尿的习惯,
将来行房可以金枪不倒。可惜二十多年以来,
我总在尿完甩头之际才想起刚才忘了采取那个姿势。
是以不免经常惋叹我这金枪之缺乏锻链,
也深恐日後难臻不倒的境界。
可偏就在这一回冲澡的时候,我略略觉出个不对劲来。
那三十六度的温水是不是三十六度我不知道,
但是从莲蓬头里喷出来的水色翠绿,沾肤触肌、既滑且腻,
映光细看,还带着些许的虹膜,这且不去理会了。
奇的是洗到胯下就泛凉,而且越洗越凉。
都说冲凉可以退火不是?我原也这麽想的,
而此水不然,我洗着洗着,反倒感受到金枪不肯倒的顽强了。
不意间再往镜中一瞅──可了不得:那行货简直不是我的!
是你只会在讽刺漫画里才看得到的那麽个尺寸。
待我意会过来:冲水不能解决问题──
而且极可能还就是问题之所在──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你若读过《奥狄修记》就会了解:
当雅典娜女神想要帮助奥狄修时,会在他的两肩之上洒下金粉,
那金粉则会让奥狄修的身量突然变得高大起来。
这里头一定有甚麽原理、有甚麽根据;
却非肉骨凡胎如我者所能参透。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小老弟肿胀到约莫有手腕儿一般粗细,
才止住了发达的态势。也由於是等比例的成长,
从麈根到棱头几乎要与小臂的尺骨一样长了。
皮面儿直似要开花爆火,其上青筋泛紫、红丝虯凸,
裂口朝天,还不住地翕翕张张,凑近我的脸来,俨然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它这样壮大起来之後彷佛也有了自己的意志,
初看时颇觉如此刚强便应该如此孤傲,
所谓睥睨君亲,不过尔耳;可也不只这样。
它那麽坚执固挺,也依稀透着些无奈。
我几乎可以听见它的叹息:
我要拿甚麽来思索自己这伟岸的形容和生猛的本质呢?
我并没有预期或希望自己会便成这副模样啊!
这样能够为我自己或者他人带来何等的幸福或灾难吗?
我是如何成为现在这个我的呢?
「好比酵母吧──有一个女人拿来放在四十公升的面里,
使整团面都发起来了。」
这段话是我年幼时在一所天主教小学里念福音书课程时听过的,
忘了是谁说的,也不记得所比拟的是甚麽。
可我那小老弟无声的叹息里好像就藏着这话。
它望着我,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和它,
忽然有一种自己其实十分渺小的感觉,
一种我从未在人前流露过的、认真的悲伤。
是的,我拥有了一根大鸡巴,
但是在最短的时间里,
它让我产生了自卑感。
因为无法直立行走,我只能屈曲着两膝、外八着脚掌,
有如土俵上蓄势作态的相扑力士、一步数寸、
左挪右移地前进,出了遍地湿滑的小浴间,
乾脆平躺下来,藉着背脊、*股和脚底板轮番使力摩擦叠蓆,
勉强蹭到了汗衫和内裤旁边,才发现我就算穿上了它们也遮不住甚麽。
这时跨下的感觉已非肿胀而已,
那两颗卵蛋(准确一点说:如果有蛋黄的话,就是蛋黄的位置)
逐渐以心跳的速率、二分之一拍子收缩起来。
是不是这收缩引起的一连串生理反应、我不明白,
但两边儿眼角悄然涌出了泪水,鼻腔也传来一股酸涩;
我听见自己居然跟我那小老弟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它跟随着收缩的节拍一抖一颤,并无进一步怪罪或宽恕的表示。
我接着安慰它:「试试看深呼吸是不是管用?」可继之一想:
当年西门庆睡梦中教潘金莲作弄得
「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
那是要死人的。
所幸,它跟西门庆那话儿毕竟不同,
既没有出精出血的打算,更没有冒冷气的意愿。
然後我就脑恨起吕勇树了──试想他所教过我的每一招
(包括插入之时如何以心算解出三位数字乘法、
开连续平方根、和二元四次联立方程式等等),
这些枯燥乏味的努力不外是求一个拖长行房的时间、
延迟高潮的到来,让交欢的每一个步骤变得缓慢、
趋近於无休无止的停顿,以及辗转抗拒那象徵着死亡的疲软萎顿。
然而我此刻所需要的却正相反,我迫不及待於一次急速彻底的凋谢。
杉菜再进入室内的那一刻显然也受到了相当的惊吓,
她迸出一句日语,发音近似於:「难──打──唷──!」
听她口出此言,我想这一下完蛋到家了。
她急急忙忙跪倒在我的身边,蹦豆儿似地说了一大串,
想起我听不懂,又唔唔哝哝老半天,
看是把那原本不怎麽的中国话吓得更坏了的光景,
当下一扭身,旋风似地冲出去。再回来──可就热闹了。
先是爱子,她不疾不徐地一面向杉菜问了些言语,
一面跪坐到我的左侧。左手环胸、托住右肘尖,
右手轻掩住红唇──我後来才知道:
每当她沉思、或是构思一个故事要说的时候,
就不自觉地会摆出这样的姿势──
她就这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鸡巴看了少说有一、两分钟,
其间只有杉菜时不时吞吞吐吐说几句。
就算不懂,我也捉摸得出她答话里含着骨头露着肉的闪烁之情。
爱子脸上没有甚麽特别不安或紧张的表情,
望向我眸子的时候也款款密密、丝毫无视於眼前那突兀的畸形。
「是我们『客室系』的疏忽,
让张先生冲澡冲得久了一点──不要紧的。」
爱子掠几下我额前的发,随即绕指旋腕,
拿手背试了试温度,回头放低声问了杉菜一句甚麽。
杉菜皱皱眉,不经意地瞥了那祸根一眼,接着,
像是答覆一个机械零件故障原因的问题那样摇了摇头,
最後说了声我听得懂的「对不起」,
再分别朝我和爱子一鞠躬,退出去了。
「我们要为张先生换一位『客室系』。」
爱子说时还故作轻松地跟我眨了一下右眼。
「等一下等一下!可不可以先说明白:我要『客室系』*嘛?」
爱子似乎没想到我会有此一问。
不过,疑虑的神色在她眉眼间乍闪即逝,
她爽朗地笑着,一个音、一个音刻意放慢了说:
「『客室系』kya-ku-shi-tsu-ka-ka-ri,
就是为张先生做beta-beta服务的女孩子啊!
现在情况有一点儿──怎麽说好呢?
嗯──有一点儿──复杂。杉菜小姐可能,嗯,
可能会有一点儿不够,呃,能力不够。
所以我们马上会请另外一位kyaku ****su kakari过来。
关於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们非常非常抱歉,请张先生原谅我们。」
说罢,她竟然对我磕了一个头──错不了,
还是那截色如甜白瓷的脖梗儿。
她这一拜未起,门外又窸窸窣窣闪进几条身影。
头里三个应该还是所谓的「客室系」。
一个颀硕白皙,比第二个高出一头,连眉眼鼻口都别有一份修长的意态。
第二个势必显着娇小了,年岁也许更小,
同我打招呼的时候禁不住顽皮──
还跟我那小老弟也「哈罗」了一下。
第三个可能上了一点年纪,
可却不易看出那是多麽大的一点──
此姝虽然稍长,发式也是诸女之中最蓬松的;
但正因那蓬松,一股「晓妆呵尽香酥冻」的妩媚就出来了。
我马上想起《赵飞燕外传》中形容赵合德用「九曲沉水香」
当发油梳所谓「新髻」、淡扫峨眉、施小朱,
这个妆还有个名号,叫「慵来妆」,风韵极佳。
我本来以为:一来来了三个,定是任我评骘挑捡了。
孰料品头论足的不是我、是她们。
她们大约有那麽一部行礼如仪的套子,
又是跪、又是拜,之後,神色便凝重起来。
即令彼此略有讨论的话语,出口皆是气音,
似是以一种非常冷静、理性且严密的协商方式、
在处理一件非常技术性的事务。不多时,
她们又转向爱子,三人都分别表达了意见。
顽皮鬼说得最多,慵来妆说得最少。
接着,爱子敛襟朝我再施一礼,笑道:
「对不起,让张先生久等了──是这样的,
本来按照张先生现在这个size,是应该由玲小姐为您服务的,
可是,玲小姐不会说中国话。她认为会说中国话要比甚麽都重要──」
爱子说到这里顿了顿,慵来妆於是深深向我一颔首,
粉唇一扬,应该是笑了一下,便起身告辞了。
「所以今天下午为张先生做beta-beta服务的是真纪子小姐。」
爱子宣布了答案。顽皮鬼给了我一个飞吻,
又礼多人不怪地「Bye-Bye」了我的鸡巴,也出去了。
爱子则在离开之前,像是忽然想起「差点儿忘了的」
一件事似地「啊」了一声,用中国话对硕人真纪子说:
「请真纪子一定要同张先生说那个『道镜』的故事唷!」
幸好有那麽个没趣的故事,否则我大概只能从甚麽
「你的中国话说得真好」、「你的中国话是在哪里学的啊」或者
「你去过台湾吗」之类的鸟话开始交际。
而我稍後才会知道:真纪子其实并不是太喜欢搭理这种鸟话的女人。
她先从袖筒里掏出一条绑绳,把宽大的袖口系窄了,
一面以一种非常惋惜的口吻叹道:
「真希望待会儿张先生还能来得及吃到点心啊!
可是这件事也是不能着急的。」
她接着又往袖筒里摸索了半天,最後捏出一个夹心饼乾大小的铁盒来,
盒盖一开,先前我在水池边嗅到的那种呛硫味
这时带着股针刺之势钻鼻而入──
不消说,正是桥下那一双男女往自己的阴部涂抹的、
黄蜡一般的玩意儿。真纪子伸出舌头向盒子里舔了一圈,
再把舌尖往上唇下唇布了个仔细。
她的表情在此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像有那麽一种可以预期的、逐渐逼近的痛苦就要来了,
她知道,遂瞑上眼、迎了过去──
那痛苦首先发作在口唇附近,
我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见她鼻翅两侧到下巴之间冒起了极其细小的汗珠,
肤色也泛出所谓的「霞烘」来。她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战,
眉峰也在此际高高耸起──
「对──不──起!」她艰难地说着这三个字的时候,
我其实不晓得她的整个口腔正浸淫於所谓的「小死」状态。
但见她款款匍匐下地,俯伏之处恰是我那奢棱跳脑、
色若紫肝的鸡巴。她一口含了个满,还没能罩过龟头去。
可是她好像并没有勉强继续深濡之意;我只觉从她的舌尖、
齿头和唇吻的每一个细部都传来了我从前打手枪时喷天吐地的那种快感。
这算不算我的第一次呢?我没有射精,高潮式的快感却一直延续着──
这当然是药物催化所致。见多识广的塑胶手萧凯後来告诉我:
那种黄蜡似的油膏即便是抹在後脚跟上也会带来一阵阵「欲仙」、
「失神」的高潮──它到底持续了多久我很难估计;
我只知道:那鸡巴从头开始一丁一点、
缩小到真纪子得以一口含住麈柄的时候,
日色已经有些发黄,榻榻米上的窗影也朝斜里拉长了不少。
其间,除了道镜和尚、大嘴草虫和孝谦天皇的故事之外,
真纪子还告诉了我:
为什麽淋浴莲蓬头理会喷出那种逼人金枪不倒的东西,
以及一个叫次郎的疯子在这些药物上所发挥的创意。
然後我们真枪实弹地搞了一家伙,
当时无论是绿脂、还是黄膏,这两种药的效力都已退去,
我那小老弟在真纪子的蝴蝶大屄里只支持了大约十秒钟,
就一泄如注了。此外,我还错过了那顿抹茶点心,
不过我不觉得可惜。
即便「失去童贞」是一件值得述说的事,
对於「失去童贞」的这个经验,
我倒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究竟哪一次才算数呢?
真纪子用嘴为我消肿,带来了漫长而几近於虚脱麻痹的快感,
这样算麽?抑或是後来在她那深邃不可触底的阴道里捣弄的几下子才算呢?
其实是很难说的。不过,在整个过程里,
真正随时在困扰着我的其实是那两种药物之间的矛盾。
男人对於性这码事的憧憬、渴望、趣味乃至理想与价值感,好像都在这矛盾之中──它远
比甚麽「失去童贞」来得恼人。
真纪子一面安抚着我那小老弟、一面告诉我:
淋浴的水里添加的绿脂叫「磐姬之油」,
铁盒里的黄膏则是「隼之油」。
二者的命名都是有典故的:
磐姬原为日本仁德天皇鹪鹩的王后,绝美而性妒。
鹪鹩则在大婚之前便有一密友──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八田皇女。
自来妒妇得有非常人所不能及之眼力,方足擅场;磐姬也不例外。
她早已看出鹪鹩同八田皇女的关系暧昧,
急急地将她谪遣到穷乡僻壤之地。不料到了某年新尝祭,
循例皇室宴请大臣,
皇后必须亲自做一道得用三叉尖的柏树叶调味的菜肴──
而这种柏树叶,只有纪则的熊野山下才能觅得。
磐姬於是率领着一班内侍宫娥,走海路到熊野去采柏叶了。
鹪鹩见机不可失,遂立刻派人将八田皇女接进宫来,
日夜欢愉不提。
且说磐姬,既然早有洞识,岂能没有布置?
皇女还没来得及翻几个身,内廷眼线司库领班便一马奔出宫去,
直追到难波津,正遇上采柏归来的磐姬。
磐姬闻讯震怒,把一船三尖柏叶全数抛到海里,
原船转向,一帆吹回故乡筒城去了。
鹪鹩和皇女宁不趁此良机、酣战一段时日?
但是天下不可无母,鹪鹩玩得再高兴,
总有面对国家体制和尊严的时候,只好一而再、
再而三地遣使至筒城道歉、游说,目的当然是接驾。
无奈磐姬人如其名,心志坚似铁石;
经过使者一年多的往返劝说,仍不为所动。
最後一位领命到筒城的「口持」(纵横言辩之士)
甚至立下了类似军令状的约束,言明皇后若不回銮,
就自杀谢罪。结果磐姬仍兀坐厅堂深处,不动如山。
那口持万般无奈,硬着头皮返回京城,却出了个怪招解套──
他禀报天皇:王后宫中有怪虫一只,其形似蛇,
化为卵、又化为鸟,是以不得不赶回来,请圣躬亲往一观。
鹪鹩秉性好奇,便御驾亲征,远赴筒城。
到了一看,才知道所谓的怪虫,
乃是百济王子密赠磐姬的礼物──是一条蚕;
此为日本国之有丝织业之始。
然而,磐姬之所以不肯回心转意,
不只是因为妒火未熄之故,
其实是她和百济王子另有一段秘辛──
那蚕本不是为吐丝织锦而饲,实则用之以榨油,
敷涂於阳根则可金枪不倒。
想来是百济王子与磐姬周旋往返也非一蹴可及,
这蚕儿索性就在筒城繁殖,王子偶或来兴云布雨之时,
随取可用,以免携行照料之苦。
这是「磐姬之油」的来历。
「磐姬之油」称得上是珍贵罕见的古药草,
「极乐」招待顶级贵宾,其中多不乏那种──
用真纪子的话来形容──「一直低着头生闷气」的鸡巴;
那麽将「磐姬之油」盛在花洒漏斗之中,
供贵客於淋浴时不知不觉地浸淫润泽,
以暗收振作之效,不能不算是一个体贴的设计。
至於「隼之油」,得从磐姬在筒城抑郁而终之後的事说起。
话说八田皇女另有一个小妹,名唤稚,生得标致甜美,
犹在皇女之上;自然也让鹪鹩给看上了。
可是磐姬新丧,他又刚册封了皇女为后,
斗杓怎好任意乱指?於是托请胞弟隼代向稚疏通致意。
隼是个佻达青年,其放浪形骸,不在乃兄之下,
一见美人如玉,岂甘良媒自伤?乾脆代天巡狩、替天行道了。
鹪鹩静候隼来报回音,久不至,忍不住微服出宫、
来到稚的寓所,潜行以入,
在一间暗室的纸门之外听见这样一段对话:
「我枕到你腿中间来,好不好?」
「好呀!好呀!」
「你说:是隼飞得快、还是鹪鹩飞得快啊?」
「当然是隼飞得快喽!鹪鹩笨笨的、又老、又丑……」
「可不是嘛!我已经飞到你这里面来了呢!」
鹪鹩听得大怒,推门排闼,挥剑便砍,
不过稚说得没错,他是老而蠢笨了些,
一个不留神,放两小跑到大和山里去了。
鹪鹩哪里能够甘休?随即回宫点将,侦骑四出,
最後还是把这对小情侣杀了。
相传大和山有修行人可以预知世事,
看隼与稚栖栖遑遑而来,便道:
「死便在身後追来了,跑兮跑兮,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两小停步问道:「不跑,难道就在这里等死吗?」
修行人道:「同样是气喘、心跳、热血沸激,
为什麽要跑到死前一霎时,却得不着一点儿欢乐呢?」
两小面面相觑,尚不知该如何思索修行人所提之问的时候,
瞥见不远处已有两将军的战马,嘶空扬尘而至。
稚连忙问道:「欢乐如何可得?」
语声未毕,一名将军的长矛已高高擎起,
另一名将军的剑也拔出了木鞘;
修行人当下从襟衽之中摸出一只陶瓶儿,向隼与稚身上洒去。
几乎就在同一刻,隼抽出短刀、替修行人挡下了劈头而至的一剑。
修行人仓皇遁逃、去不复顾、仅以身免──不过据他传述:
隼与稚在死前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已经体会到人生之至乐;
也就是说:陶瓶所贮之物临风洒落,沾肤触肌,
已然发挥了催情动欲的极效,两小含笑而逝。
修行人把这精油一般的药传授出去,
命名为「隼之油」── 一以隼飞行速度之快喻其速效,
二以感念隼临死之前舍身替他先挡下一击的恩情。
真纪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叠蓆上的窗影,
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吮着、还咂了咂嘴。
带些伤感意味地说道:
「隼的故事多麽叫人伤心哪!每一次说都还想哭呢。」
「这是一个说做爱比逃命重要的故事。」
我看一眼那渐渐小下去、也萎下去的鸡巴说。
「不不不!」真纪子停了下来:
「『隼之油』是一个关於信任的故事。隼并不
知道修行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地带来快乐;
可是隼相信他、不管自己有甚麽危险,先替他挡住了一剑。
有甚麽样的陌生人会这样信任另一个陌生人呢?
好──感动呀──!」
一边说着,她仍旧迷离着星眼、耸抖着眉毛,
不能自已地抽搐着嘴角,像是在品尝着一道美食的
最後一咂吮那样留恋着口腔之中即将消失的余味。
显然,她也缓缓回过神来了,随即旋转膝头向我,
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凌乱的裙摆,深深一拜及地,
分别用中文和日文说了一次:「非常感谢您的照顾!」
我正狐疑着:到底是谁照顾谁啊?不是你替我消的肿吗?
她正巧抬起头来,施施然一副雨过梨花、
和泪谢娘眉妩的模样──你说她脂肤淋漓也好、
说她肌理润泽也好,总之一个人忽地就水霪水霪起来,
这水人儿轻吐莺舌,绕唇舔了一圈儿,
接着说:「到『极乐』两年以来,
真纪子还是第一次嚐到『隼之油』的滋味,
都是托张先生的福!──家!现在让我亲自为张先生来服务一次罢。」
那个「家」是甚麽意思,我一直没搞懂。
可是她亲自为我来上的一次服务却再明白不过了。
但见她左掌心儿向上一翻,
掌底沿着叠蓆朝我的*股底下一伸一探,
中指在会阴处微微搔颤了几下,登时一股暖流辐驰渥散,
犹似泥垆吹入了燎柴风,一眨眼间便将整个胯下烧了个炭炙胭红,
我那才萎下去的小老弟又醒转过来──
只不过这一回尺码小了许多,看样子的确是我的──
真纪子柔柔叹了口气,不知使了个甚麽手法儿,
裙裾下摆赫然掀敞,底下丰阜浓荫早已湿露晶莹;
继之扭身一抖,那件包裹看似极其繁复的浴衣当下全然撤去,
她的右腿於此际稍稍撑高了些,
左腿翩然跨到我的右腿外侧,
十指将阴户往两旁一翻──我说过的,
那的的确确是一口蝴蝶大屄,不偏不倚当空迎下──
蝶翼弹卷,成倒秉红烛之态,
好一个「欢多少、歌长短、酒浅深」的刹那,
我闷哼了两下,徒然是秋雨数声残滴。
不消说,比起那一注孤掷的小老弟来,我还要沮丧十分呢。
真纪子旋即趴伏到我耳边,低声道:「张先生真是令人羡慕呢!」
老实说:乍听此言入耳,不由得你不认为她这是狠心嘲弄。
可真纪子瞑眸交睫,神情极是肃穆,
一点儿看不出有甚麽讽谑的意思。
我把她推开了少许,定定地凝了她一眼,道:
「我、我──这样有甚麽好羡慕的呢?」
「家!」真纪子说淡然一笑,将我拥紧了些,
仍贴附在我耳边,道:「人人都想追求幸福,
希望幸福快一点、快一点来到,不是吗?
张先生的幸福这样快就来了,
不是多麽令人羡慕的事吗?」
(十五)
我放开双手,搂住她宽大的背,她笑了,也拍拍我的肩,
好像这个带有感激意味的搂抱动作早在她意料之中。
此刻,底下那鸡巴抖抖擞擞眼见又要放软,
打了个滑溜便想曳出洞口之外;
真纪子倒有法子,她稍一松劲儿,同时以退为进,
又往前猛一口含了个包芽蓄蕊,
连我那两颗卵囊也裹了起来,
这一头已经探舌入耳,轻声说道:「让他在里面休息一下吧!」
这是个宁静的片刻,
我可以为你倒叙一下之前真纪子为我说的另一个故事──
那个「道镜」的故事。
这得从奈良八朝的第三代主圣武天皇讲起。
奈良朝共七十四年,八代天皇之中倒有四代为女主,
贯圣武一朝,大政几乎全出於皇后光明子之手。
第五代淳仁天皇也是个傀儡,由第四代的女帝孝谦总揽朝纲。
换言之:奈良八朝的日本称得上是个女主盖世之局了。
圣武天皇所册封的皇后其实是他奶妈橘三千代和大臣藤原不比等的女儿,
秉性颖慧,姿容绝美,能写一手好字
(她亲笔临的王羲之〈乐毅论〉现仍保存於正仓院中)。
这一对夫妻所生的女儿便是日後的孝谦天皇了──
据云:此女娇艳妩媚、较母亲光明子尤有过之。
且说圣武天皇在东大寺建一尊五十尺高的巨佛,
历时七年而成,举行了盛大的祈福法会,
到寺接受供养的各地僧侣数以万计。
其中就有这麽一个法名道镜的和尚。
道镜远远地望见天皇身边坐着一位绝色美女,
不觉凡慾冲勃、俗心炽烈,暗自叹道:
「想我一介行脚僧人,今日有幸得瞻圣颜,
已该自惭形秽,还能妄想些甚麽?」想罢怔怔忡忡地窜走了──
可他这麽一闪魂儿,随手物取了另一名云游僧人的布袋,
直至走远了,才发觉错拿他人的物事,启视之下,
不由得大惊:袋中竟是一部《如意轮经》。
十方丛林中竞相传说:要是能一心一意诚修此经,
可收「当世富贵」的功果。道镜这一下精神大振,
立时便在京都左近荒僻小山之中,寻了处石洞,
认真修练起这一部《如意轮经》来。
如此一瞬三年过去,穷和尚还是穷和尚,所谓富贵,
不过仍是空中浮云,波上碎影,
道镜也快要变成一尊饿殍尊者了。
这一天想起了「当世富贵」的话,又想起东大寺的一瞥惊艳,
心里那股子窝囊劲儿就别提了,一阵急怒攻心,
当下抓起那本《如意轮经》,狠狠往动外抛去,
抛了经书还不足解恨,一个箭步跟出,
解开裤腰带便向书上撒开一泡臭尿。
也是他恶运不该尽、鸿运不该来,
一泡尿没撒了,草丛里霍地蹦上来一条虫子,
张开寸许阔的大嘴,猛里朝道镜那话儿上咬了一口,
即时肿成一根顽铁也似的杵子──
得!这滋味儿问别人不明白,我一听便极能体会了──
只不过当时有民谣歌颂此事之奇,歌曰:
「观道镜打坐兮/此人有三条膝/世间罕其匹兮/万古如一。」
凭着这一杆秤、两个锤,道镜终於有了身怀长物的自信
──至少传说里的云水僧走到这一步上,算是否极泰来,
日後游方化缘,非但倍便於前,资积渐厚,
甚且还赢得了一个神医的雅号。
早年美艳绝伦的长公主继圣武天皇登基时已经是三十三岁的妇人了,
是为孝谦天皇。
孝谦掌天下到第九年上,忽然生了一场怪病,
对世事完全失掉了兴趣,甚至看破红尘,
禅位出家,自赴琵琶湖畔的保良宫养病──
道镜就是在这个时刻经人举荐往琵琶湖「侍驾」的。
孝谦日後再把她让出去的帝位回收在手,
屠戮藤原氏一族,废了淳仁天皇、还把他流放到淡路,
此时终得大用的正是苦修《如意轮经》、
不意果尔修成「当世富贵」的道镜和尚。
三条膝,金枪不倒,万古如一。
这个故事显然是先前池边上那一对眼尖的老者
讥笑我按捺不住昂然之势的模样儿,
说来肯定不是恭维。
然而我听真纪子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忽然有一种福至心灵的体会:
爱子叫真纪子一定要把道镜的故事说给我听,
这里面的意思就大了。
她当然不会事先就预知我居然误用过量的「磐姬之油」
而搞成个「三条膝」,那麽,
一定是对我一晤而惊艳的那点道镜式的意淫暗怀其鼓舞之思了?
是这样的麽?
我其实没胆子再想下去,竟迷里迷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了也许只有一、两分钟,多不过三、五分钟,
可是梦中之象簇拥叠映、繁复缛丽,
多是男势女阴,纵横交陈。
梦中的我只披了一袭厚重的外套,余无片缕,
行过一汪水色青碧的大池,池里便是数以十百计的男女了。
我站在池边,想要找人,可想不起要找的是谁了,
正踌躇着,突然发现池里还有另一个我,
仅仅在水面浮出一副头脸。
池边的我遂远远地朝池里的我喊问,
池里的我只是笑而不答,猛可站起身,
底下冒出来个正含着那话儿的女体;
女子一身冠冕,看样子像是个皇族,
池水沾衣不湿,华衮熠耀如常。
池边的我见了,只顾一个劲儿地扯住襟摆,
彷佛就怕让人看了甚麽去。
池中的我则且笑且呼曰:
「下来罢!下来罢!你要找的都在这儿呢。」
池边的我诓说:「我不会游泳。」
继而一想:不对啊!池中的那个也是我,
当然知道我明明是能游泳的,
怎麽想得出这种烂谎子呢?
才这麽一转念,池中的我且不言语,
一翻身俯面入水,游了一阵蛙式,
再游了一阵蝶式,所过之处,众男女纷纷披靡退避。
到了池对岸,又弹壁回头,成了仰式,
而後是蝶式,游回我面前不远处,又换成了自由式。
待池中的我换气起身,
人已经变成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头儿,
胯下夹着的女子也成了个浑身皱囊的老妇,
老妇还勉力秉麈而品之,
一头黄发歪蓬颤松,摇前晃後,似有不支之态。
池边的我看了着实不忍,道:
「何苦呢?即便是金枪不倒,你这又有甚麽乐趣呢?」
才说着,老妇斜眉冲我一眄,下口便啮了个齐根而断,
池中的我却略无痛楚地吟吟笑说:
「你不下来,怎知我不乐?」
「你不可能乐的!你也不可能让别人乐的。」我说。
在这短暂的梦里,我的结论很清楚──
这是我相信且奉行了将近半辈子的人生观;
我不可能快乐,我也不可能带给他人快乐。
是的。这就是我。
一个自以为是的处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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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
有我和你,还有很多人
< 北岛,爱情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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