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堆积在办公室角落的礼物盒，俊哲知道，公司一年一度圣诞节交换礼物的日子又到 了。 俊哲公司交换礼物的方式比较特殊，十二月中的时候，所有人就会先以随机保密的方式抽 出自己送礼的对象，知道谁会收到自己的礼物後，买礼物的时候就可以依照对方的喜好来 挑选礼物，让大家都能收到适合的礼物。 当天下班後，同事们没有急着回家，每个人都引颈翘望着，不知道自己会收到什麽礼物。 老板亲自出来主持交换礼物的活动，五十岁的老板比俊哲大上整整二十岁，灵魂却跟年轻 人没有两样，时不时会在公司里搞一些新潮的活动。 随着揭晓的礼物越来越多，老板的情绪也越来越亢奋：「下一个准备收礼物的是……俊哲 ！是谁抽到俊哲呀？」 「是我！」一名女同事举起手来。 女同事是俊哲的大学学妹，她刚进公司的时候就是俊哲负责带她的，为了炒热气氛，老板 刻意在用词上加油添醋地说：「那麽刚好！你准备了什麽礼物送给你尊敬的学长？可以形 容一下吗？」 「我送的是学长每天都随身携带、很需要的东西。」学妹双手捧着一个长条形的小盒子递 到俊哲面前。 听学妹这样说，俊哲还是猜不到是什麽礼物，只能先拆再说了。 俊哲三两下把包装纸拆开，答案很快就揭晓了，是知名品牌的男用手表。 「我看学长的手表都没有在走，好像坏掉很久了，所以才选这个礼物，希望学长会喜欢。 」 听到学妹的话後，所有人的眼神纷纷看向俊哲的手腕。 只见俊哲左手戴着一支黑色表带的手表，明明已经晚上七点了，俊哲的手表却还停留在六 点十三分，秒针也没有走动，手表明显停止运作了。 放眼望去，公司里戴手表的人并不多，因为多数人已经习惯直接用手机来看时间，剩下少 数有戴表习惯的人也是把手表当成装饰配件，对使用者来说，手表的欣赏性已经大於实用 性了。 虽然俊哲仍习惯戴手表，但他平时都会用长袖把手表遮起来、刻意不让人看到，没想到学 妹会注意到这支手表，而且还发现手表没有在动的事情。 「戴上去！戴上去！」 在老板跟同事的怂恿下，俊哲只好先把手表取下来、戴上学妹送的新表，然後像模特儿一 样把手腕展示给所有人看。 「谢谢你，我很喜欢。」 俊哲向学妹道谢，不过他心里其实是抗拒这份礼物的。 一支手表的价值不是光靠品牌就能决定的，戴在自己手上形影不离的东西，怎麽能说换就 换？ 就算这样，俊哲也不打算怪罪学妹，因为学妹根本不知道那支手表对俊哲的意义、更不知 道它之所以停止走动的真相。 直到交换礼物派对结束，俊哲回到自己车上的时候，他才把学妹送的表取下来，重新戴上 黑色表带的旧手表。 这支手表没有坏，只是暂时停下来而已，这是两件不一样的事情。 六年来，俊哲一直记得这一点。 ****** 房间里习惯放时钟的人，关灯入睡後一定还能听到时钟不停走动的细微声响。 听着听着，那规律的走动声彷佛跟心跳合为一体，喀哒、扑通、喀哒、扑通，两者的节拍 逐渐同步，意识也跟着沉稳入睡。 除非，房间里突然出现了平常没有的声音…… 喀哒、喀哒。 手表秒针走动的声音从床头柜上传来，这声音让俊哲的意识瞬间清醒，从睡梦中回到现实 。 俊哲不是个浅眠的人，每天早上的闹钟都要响好几次他才醒得来，而他现在却被手表秒针 的声音吵醒了……不，用吵醒这个词可能不太贴切，因为俊哲等这个声音已经等了六年。 意识醒来後，俊哲花了一段时间才把沉重的眼皮睁开来，迷蒙的睡眼加上近视，俊哲短时 间内还无法看清眼前的事物。 模糊之中，只见一个人影站在房间门口，尽管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俊哲还是马上认出了 人影的身份。 「翠蔓！」喊出名字的同时，俊哲也拿起眼镜戴到脸上。 眼前的视野终於变得清晰，俊哲朝房门一看，门口没有半个人影，房门也锁得好好的，不 像有人进来过。 奇怪，那刚才那个人影是……是自己看错了吗？ 俊哲的眼神接着朝床头柜上瞄去，那支黑色表带的手表就摆在上面。 不看还好，这一看让俊哲整个人像触电般从床上跳起来，并抓起手表凑到眼前确认自己没 有看错。 表盘上的时间不再是六点十三分，而是跑到了六点十五分的位置，代表在俊哲睡着的这段 时间，手表往前走了两分钟。 这微不足道的两分钟，对俊哲来说却是非同小可。 顾不得身上还穿着睡衣，俊哲抓着手表直接冲出房间，俊哲住的是合租套房，房门外是一 条长长的走道，走道两侧则是其他租客的房间。 此时的走道上只有俊哲一个人，楼梯口的感应灯是暗的，代表有一段时间没有人经过了。 难道刚才的人影真的是自己看错了？但手表确实动了啊。 俊哲把手表紧紧握在手里，这支手表没有坏，只是无法自己走动。 既然它刚才动了，代表「另一支手表」一定就在附近…… ****** 圣诞节的周末假日，原本保有独特台湾美学的街道全都挂上花花绿绿的圣诞装饰，出来逛 街的情侣也比平常多，俊哲几乎一路低着头前进，好不容易才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间藏在巷子里的不显眼钟表店，踏进钟表店後，俊哲发现柜台後面没有人，只有一 个小铃铛跟一张写着「顾客请按我」的纸条。 俊哲不加思索地按下铃铛，同时环视着店里的环境。 这间钟表店的风格很特殊，店里卖的不是名牌表，而是许多造型各异、涂着各式彩绘的艺 术手表，很多文青年轻人都喜欢这样的手表。 当年要不是翠蔓拉他进来，俊哲根本不知道这间店的存在。 俊哲的眼神定焦在柜台旁边的货架上，六年前，他跟翠蔓就是站在那里一起买下那双对表 的。 当时，翠蔓把架上的手表一支一支拿起来，像发现宝物似的跟俊哲介绍表面的画工跟其独 特的设计，不过俊哲对这些没兴趣，只是懒洋洋地听着。 「我们买这双表回去做纪念吧，一人一支！」 听到翠蔓这样说，俊哲有点厌烦地说：「蛤？我也要喔？」 「这两支手表的设计很适合我们耶，你先戴戴看！」 翠蔓左右手各拿起一支手表，其中一支是咖啡色表带的女表，另一支则是黑色表带的男表 …… 突然，一句「欢迎光临」把俊哲从回忆中拉回来，钟表店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 站在柜台後面看着俊哲。 老板是个留着山羊胡、手臂上满是刺青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就像个怪胎艺术家。 不等俊哲说话，老板一看到俊哲手上戴的手表，便张嘴惊呼道：「哇赛！你手上这支表… …是从我们店里买的『被动对表』吗？」 「老板，你还记得这支表？」 俊哲拿下手表放到柜台上，老板扭动脖子用各种角度欣赏这支表，一边说：「当然了，每 一支卖出去的表我都记得很清楚，因为都是艺术品呐，特别是你这支『被动对表』，它的 设计理念是最浪漫、也是最适合情侣的，这双对表里面装有特殊的磁铁，一定要两支手表 摆在一起，靠着体内的磁体互相驱动才能上链，只要有一支落单，时间就失去意义了…… 」 老板发挥本身的怪胎性格，喋喋不休地说起跟手表有关的事情，说到最後他问：「我记得 另一支对表是咖啡色的女表，也在你身上吗？」 「另外一支表……不见了。」俊哲撒谎，他知道那支表在谁身上。 「不见了？」老板错愕地张大眼睛，随即叹口气说：「可惜呀，这双对表已经停产，市面 上都看不到了，我也只进过一次货而已。」 「老板，在没有另一支表的情况下，这支表还有可能动吗？」俊哲问。 老板马上摇头说：「不可能，少了另一块磁铁就不会再动了，这是设计者故意的，除非里 面的零件松脱故障了，指针才有可能移位。」 这正是俊哲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他说：「老板，可以请你帮我检查一下里面的零件吗？」 「乐意至极。」 老板像拿到宝物一样，他迫不及待地把俊哲的手表盖掀开来一一检视每个零件，不过没有 发现故障的地方。 检查完手表内部後，老板说：「零件都很正常……需要我把里面的磁铁拿掉，改成一般手 表的结构吗？这样就可以正常使用了。」 「不用了，没关系。」俊哲婉拒了老板的好意，说：「那支不见的对表……我相信我一定 会找到的。」 ****** 走出钟表店时，俊哲心里松了一口气。 手表没有故障，代表昨天深夜的那两分钟不是偶然，而是翠蔓真的就在附近。 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一个熟悉的招牌印入眼帘，是一间义大利餐厅。 俊哲想起来，六年前跟翠蔓一起买下对表後，他们的下一站就是来这间餐厅吃饭，俊哲对 义大利料理没有兴趣，比起义大利面跟披萨，他更喜欢吃炸鸡汉堡，不过翠蔓对义大利料 理情有独锺，自己只好陪她一起吃。 时隔六年，俊哲又走进了这间餐厅，他本来想选他跟翠蔓上次坐的位置，结果那里已经坐 了一对情侣，俊哲莫名觉得那对情侣很碍眼，於是选了最角落的位置，背对那对情侣而坐 。 眼前只有墙壁，就算俊哲选择视而不见，回忆还是会残酷地自己找上门来。 那天，两人刚吃完义大利面，翠蔓就把手机拿到俊哲面前，说：「我们等一下去这里好不 好？」 萤幕上是一间艺廊举办画展的活动资讯，地点就在附近。 「逛一天很累了耶，我想回家休息了。」俊哲对这类静态活动实在提不起劲，对他来说画 作就是在纸上涂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颜料。 「可是我想去看耶。」 「那你可以自己去呀，我怕我会看到睡着。」俊哲直接打了个哈欠。 「好吧……」翠蔓失落地收回手机，嘴里低喃着一句话。 「你说什麽？」 「……我说，我会自己一个人去。」 这时，俊哲还没听出翠蔓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一个礼拜後，俊哲就收到了翠蔓的分手简讯。 不，其实俊哲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分手，因为翠蔓的简讯中只写着：「我一个人去了，再见 。」 从那时起，俊哲就彻底失去了翠蔓的消息，她将门号跟社群网站全部关闭，宛如人间蒸发 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就算联络上翠蔓的家人，他们也只会跟俊哲说「她比较有自己的想 法，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之类的敷衍话语，看得出来翠蔓的家人在帮她隐瞒去向。 不过，至少俊哲知道翠蔓没有失踪，她只是选择了失踪这个手段来离开自己。 但是，为什麽？俊哲一直想不透原因，他跟翠蔓从学生时代一直交往到现在，两人也从年 少时的轰轰烈烈提前进入到老夫老妻阶段，生活中的一切都少不了对方，翠蔓为何就这样 突然消失？ 直到几个月後，俊哲从低潮中走出，打算整理身边跟翠蔓有关的东西时，他找到了答案。 他发现，他身边跟翠蔓有关的物品，只剩下那支黑色表带的被动对表。 最近这几年，每当遇到节日或纪念日，翠蔓说要送礼物给他时，俊哲总是说都在一起这麽 久了，不用再费心准备礼物，搞到最後两人只有出去吃顿饭而已。 在一起的时间越久，这种现象就更为明显，俊哲逐渐把翠蔓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既然是 情侣，就该一起出现、一起约会……但俊哲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翠蔓真正想要 的，真的是这样吗？ 俊哲曾经想把手表丢掉，只是走到垃圾桶前面时，他却无法松手抛下手表。 一旦抛下这支手表，代表翠蔓的存在将从自己身边彻底消失……意识到这点後，俊哲才发 现自己有多舍不得。 在垃圾桶前犹豫许久後，俊哲终於将手收了回来。 看着手中的对表，俊哲顿时觉得被动对表这名字取得真是讽刺，明明爱情是需要主动才能 维持下去的啊…… 只要少了其中一支，对表的时间就无法再继续行走，但俊哲还是把手表戴在手上，并把时 间调到六点十三分，因为翠蔓的生日正是六月十三日。 他相信翠蔓一定会再出现，到时他会亲口跟翠蔓问清楚，问她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并 弥补自己过去的错误。 「先生，需要点餐了吗？」店员的声音从桌边传出。 俊哲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对着墙壁发呆，忘了点餐。 「不好意思，我想要……」俊哲翻开菜单，打算点跟上次一样的义大利面。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盖过了俊哲翻菜单的声音。 喀哒，这细微的声响听在俊哲耳里，却远比炮弹爆炸还要巨大。 俊哲抬起手腕，果然看到表上的秒针正在走动。 俊哲闪电般站起身来，同时转头看向外面，透过餐厅的落地窗，他看到了这六年来他一直 在等的身影。 虽然那身影背对着自己，但俊哲知道那就是翠蔓。 俊哲抛下菜单，头也不回地跑出餐厅，等他跑到外面时，翠蔓的身影却像刻意在躲俊哲一 样，轻飘飘地从店门口溜走了。 没关系，喘口气，先喘口气……俊哲又看向手表，秒针仍在移动，代表翠蔓还在附近，冷 静下来找，一定可以找到她！ 俊哲抬起头来看着街道两端，果然在其中一边看到了翠蔓正在前进的背影，他二话不说立 刻追了过去。 眼看就要追到了，翠蔓的背影又咻一下钻进一条巷子，俊哲只能跟着钻进去。 一路上，不管俊哲跑多快，他跟翠蔓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拉近，俊哲也觉得奇怪，翠蔓的 行为不像是要逃跑，而是想把他带到某个地方似的…… 最後，翠蔓的身影在一栋建筑物的门口前消失，代表这里就是目的地了。 这栋建筑物对俊哲来说并不陌生，因为这里就是六年前，翠蔓曾经想带俊哲一起欣赏画展 的艺廊。 艺廊前的招牌标示着这次的展出主题：「用最短暂的时间编织美好的梦想—米兰艺术大学 ：台湾教育画展」 俊哲在招牌上匆匆瞥一眼就走了进去，他不是来看画的，他只想快点找到翠蔓。 艺廊内部除了走道还区分出好几间房间，藉此分隔不同画家的作品，因为是假日，艺廊内 除了工作人员外还有不少参观画作的民众。 俊哲像跑五百障碍一样避开这些人，他不知道翠蔓在哪间房间，只好从第一间开始找起， 没看到翠蔓後就飞速赶往下一间。 比起其他民众的优雅赏画，俊哲的脚步反而像是在赶火车一样，他的行为也引来了其他人 的异样目光。 让俊哲意外的是，这些人的目光并不是在责备他，而是用新奇的眼神在打量他，并议论纷 纷说着：「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很像……」「对啊，真的好像……」 他们在说什麽？是自己很像某个画家吗？ 一头雾水的俊哲一路找到最後一个房间，终於找到了答案。 最後一位画家明显是台湾人，房间里的画作都是以台湾的街景跟人群为主，有许多人因此 驻足观赏。 不过翠蔓并不在这些人里面，就在俊哲沮丧地要离开艺廊时，他不经意地朝墙上的画作看 了一眼。 光是这一眼，就让俊哲无法再移开目光。 此刻，他终於知道刚才那些人为何要对他议论纷纷了。 因为这房间里的每幅画作，都有他的存在。 坐在街边的路人、在路边等红绿灯的行人……俊哲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每幅画里，俊哲知 道那绝对是自己，因为除了面孔之外，他手腕上的黑色表带手表也被画出来了。 不只如此，俊哲发现画中的场景都是他去过的，大学校园、钟表店、义大利面餐厅……还 有他跟翠蔓曾经同居过的房间。 每看到一张画，俊哲脑中的回忆就像水库溃堤般涌出。 画家的介绍就放在房间的入口处，俊哲刚才进来时没有仔细看，他现在才颤抖着双腿回到 入口，忍着眼泪看向画家的介绍文宣。 这一瞬间，翠蔓为何要离开、还有为何要让他来到这里的原因，俊哲都明白了。 文宣上印着翠蔓的照片，下面还有一行文字。 「李翠蔓，1993-2023，纪念在异国去世的天使，我们把她的梦想从义大利带回来了。」 文宣旁放着一个透明的压克力盒，里面展示着翠蔓的私人物品，有眼镜、笔记本……还有 属於翠蔓的那支对表。 俊哲看着翠蔓的照片，终於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也跟我一样，对不对？」 就像俊哲舍不得把对表丢掉一样，翠蔓也不想忘掉俊哲，所以每幅画里才有他的身影。 俊哲拿起自己的对表放到盒子旁边，表上的指针已经不再移动，两支手表明明靠得这麽近 ，上面的指针却完全停摆了。 或许手表本身也知道，它们的任务已经达成了。 从俊哲选择被动开始，他跟翠蔓之间的时间就停住了。 若他能主动发现翠蔓真正寻求的是什麽，或许这两支手表的时间，还能再走下去…… ============ -- 大家好，我是阿摊。 闹鬼的路边摊：http://batan.pixnet.net/blog 鬼话连篇路边摊：https://www.facebook.com/scarycomi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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