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OOO (TOOO)
看板marvel
标题孽缘(上)
时间Fri Jan 2 09:34:42 2004
孽 缘(上)
安婷又在闹了。
但我已下定决心不再理她了。
她要闹,由她闹去。
我偏不相信她真的舍得去死。
她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动辄就闹自杀,寻死觅活的哭哭啼啼,非搞到我精神崩溃不罢休。
她那戏剧性的自杀演出,诸如吃十颗八颗的安眠药,在腕上割上浅浅一刀,
关上窗户开煤气……结果当然都没有死去。
起初是我不会让她死,後来是她自己也不会让自己真的死掉,
只是,老用自杀这招来要挟我,她不腻,我都厌了。
不但厌,且很憎。
这实在是爱情的致命伤,可是,却仍然不是我们份手的导火线。
我绝不是一个见异思迁,贪新忘旧的男人。
虽则我对安婷的爱,已逐日的淡褪、消失,剩下的也仅仅是一种责任感,
也就是这他妈的责任感,叫我忍忍忍忍忍忍继续和她同居下去。
开始和安婷来往的时候,我确实有和她结婚的欲望和冲动。
那时我是爱她的。
噢不,形容贴切一些,应该是我非常非常的爱她。
我爱她,爱到一个地步,对她千依百顺,她的话,我视为圣旨;她一皱眉头,我惊慌失措;
她一下令,我万死不辞;她一个微笑,我粉身碎骨。
我爱安婷,连命都可以不要。
她也几乎要了我的命。
不过这是後来的事。
说回以前我初识她的那段日子:我是在一间会计公司做帐的,办公室在二楼,
楼下是间西饼店,安婷就在西饼店当收银员。
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吃饼乾和蛋糕,所以楼下的西饼店开张营业了整整半年久,
我都没进去光顾过,一次都没有,也因此错过认识安婷的机会。
直至有一天,住在第一花园的姐姐打了个电话到公司来,叫我下班後上她家去吃饭,
说是庆贺小外甥的三岁生辰,我答应了,下班时便准备去买份玩具什麽的礼物,
待下楼来,才晓得下着倾盆大雨,於是就站在西饼店门前避雨。
因见橱窗里摆满各式各样精致的蛋糕,心念一动,便推开西饼店门,
门口处,我先还没闻到浓浓的饼香,已经瞧见立於收银机处的一张俏脸。
那晚上在姐姐家,我嗒然若失,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对着送给小外甥的生日蛋糕发愣,
脑海尽浮动着伊人收钱的那一双匀称的手,有一种柔软的美。
我二十五岁的人,还是生平头一遭失眠。
伊令我神不知所在,魂不知所在。
第二天,我便展开追求的攻势。
一日一束红玫魂,一束十二枝。因为十二枝代表爱慕。
我足足送了半年,直至安婷示意停止,说是不如把买玫瑰花的钱省下给她作零用,
我的玫瑰花攻势才告一段落。
当然,在我送花送到第九天,安婷便赴约了。
第一次约会,我带她到联邦酒店的旋转餐厅吃西餐,後来送她回家,
她跟我说了再见转身就要进屋时,却被我拉了回来,拥她入怀,吻了她,在那芬芳的夜色里。
如此约会了第三个月,安婷便已经是我的人,她把她的初夜给了我。
那晚,我把整张脸伏在她的肩膀上,脸颊在那里轻轻揉搓着,无限的依恋,我向她求婚,
她没拒绝,却也没答应。但她表示不妨先同居一段日子。
原本两人都是租房住的,既共赋同居,我索性掏出一笔积蓄,付了头期款项,
然後又向银行贷款,在姐姐所住的第一花园买了二套房,又装修一番,便开始与她双栖双宿。
我们同居了整整三年。
头一年,快活如神仙。
後来的两年,唉——
都是我宠坏了她。
所以稍有不顺她意的时候,她便“发烂渣”了。
她发起脾气来,简直不可思议,摔化妆品,砸镜子,诚属小儿科,最恐怖的是闹自杀的时候。
往往为了一丁点的芝麻小事,她便用死来威胁我:
例如有一回,早上出门时答应晚上陪她看七点半场的电影,但因为会计公司临时加班,
待回到家已是一点了,刚踏进屋里,便吓得我魂飞魄散,
但见她一边流泪一边用我的剃刀正准备备朝手腕处割下,若我迟回一分钟,
後果可不堪设想。
那次,我赔尽小心,另加一枚珍珠戒指,才叫她破涕转笑。
又有一次,小外甥上门来玩,不慎打破了她一瓶香水,她不由分说便是送上两记耳光,
我气不过, 讲了她两句,当下地便把自己锁在冲凉房里,久久没有声响。
我慌了,撞开门,已见她服下半杯的肥皂水,结果送去洗胃。
这以後,我再也不敢讲她一句的不是。
还有一次,我如常的到西饼店去接她放工,但是店里的人却说她有事先走了,
那晚上她过了深夜十二点钟才回来,害我等得又累又气又饿,却压抑着不发作,
只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跟她说:“这麽夜才回来,去了哪里呀?走私呵?”
她的反应是满脸涨红,大吼一声,随手抓了桌上一把水果刀,
便朝胸口要刺下:“你不信我,我死给你看!”
吓得我:“我信!我信!”她这才放下刀子,带着一抹阴笑冷冷地看着我。
安婷的自杀花招,三天五天耍一次,起初的确叫我心惊胆跳,
日子久了,便已麻木,表面上仍哄她,心底早识穿她的把戏。
老实说,後来的那两年同居日子,我烦都烦死,
可是她那戏剧性的自杀演出,仍乐此不疲地闹下去。
搞到有时面对她,心里便老是起疙瘩,索性拿份报纸溜进厕所避静。
是的,也只有那段坐在马桶上看报的时间,千头万绪的烦恼才澄静下来。
唉,如果不是与她有了肉体关系,因而有了责任,我可要把她甩了。
这也是为什麽在後来我不再把结婚的话题挂嘴边的缘故。
婚是一定结的,只是能拖多久便拖多久。
幸好安婷方面,也没催我。
到底,婚没结成,我们便分居,噢不,分手了。
是我提议分手的。
因为让我发现安婷对我不忠。
换句话说,我戴了绿帽。
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尽管她常常藉口外出,一出就是好几个钟头才回来,
但由於实在怕了她那自杀的花招,她不在身边,我乐得耳根清静,
也就没去注意她的行动是否有异,反正只要我一出言干涉,
她又是安眠药又是开煤气的闹一闹,讲真的,我可经不起如此一再折腾,
索性给她完全的自由。
我是在一次温存时,因扫落了原先搁在灯几上的安全套,
於是亮起床灯要伸手朝地板上捡起,灯亮处,
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安婷的胳臂上、胸脯上尽是圈圈的瘀痕。
不是我的杰作。
不是我,那还有谁?
一切已明明白白。
安婷在外面,有别的男人。
我没有骂她,没有掴她,只是冷冷地道:“安婷,是你对我不住,别怪我无情,
我让你多留一夜,明早你一定要搬走。”
安婷也没哭,也没闹, 仿佛她那自杀的把戏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一切都没有转圆的余地了。
那夜,我到姐姐处借宿一晚,翌日早上我回去,见安婷在收拾她的衣箱,
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
她由始至终没看我一眼,没说一句话,把一串钥匙搁在桌面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於是我恢复了王老五的生活。
和安停的一段情结束了,我不是没有悲哀的,只是,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更浓。
可是姐姐并不这麽想,她一口咬定我在强颜欢笑,硬是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那女子,是姐夫一位同事太太的表妹,名叫洁儿。
洁儿,人如其名,不染一丝尘埃,乾净整齐得令人眼睛发亮。
她和安婷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一种女子。
安婷活泼、花俏、任性;洁儿沉静、端庄、温和。
姐姐要撮合这段姻缘。
可是安婷的阴影太深,对洁儿,我纵有好感,也不想操之过急。
慢慢来。
所谓的慢慢,是约会不密,见了面,也保持一段距离,除了过马路挽她的手之外,
我没搭过她的肩膀,没揽过她的腰,当然也没吻过她。
如此三个月转眼又过。
这夜,我和洁儿看完了九点半场电影,吃完宵夜,又送她回家,
再返回自己住处,都已是凌晨一点了。
门开处,我听见一声高一声低的呜咽。
是谁在我屋子里哭泣?
哭得那麽凄哀,寂寞?
我亮开灯,但见安婷泪痕狼藉地蜷缩在沙发里。
我气得两膝不住颤抖,胸膛一股气往上涌,恶狠狠觑着她说:“你怎样进来的?”
安婷低头垂泪:“我……以……前……配……多……了……一……串……钥……匙……”
我指着启开的大门,下逐客令:“请……”
安婷向我露出乞求的眼光,声音哀楚的:“我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找你的!”
我认识安婷这麽久,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灰败,如此黯淡过。
以前,她即使哭哭啼啼闹自杀的时候,神情也带着一抹势焰。
我冷哼道:“怎麽?给男朋友甩了?回头求我收留?”
安婷的脸色在一刹间苍白如纸,她硬咽道:“……我……知……错……了……”
我笑声喋喋:“呵哈!知错?以前我怎麽一心一意待你!你却重重复复用死来玩弄我!
你要我原谅你,先学狗般用舌头舐干净地板,我才考虑考虑!”
我话刚说完,安停已是跪倒在地板上,真的学狗般伸出舌头要舐去地板上的尘沙,
我愈发气炸了,赶前一步,把她扯起身,但觉手一挥,便往她脸上刷了过去。
那一记耳光非常响亮。
安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扶了扶墙方才站稳了。
眼看她半边脸烧红了,但只管抚着肚子呆呆的。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微隆。怕也有三四个月了。
我怔了一怔:“你有了孩子?”
安婷的眼泪滥滥地流:“四个月了,要打掉都嫌迟了,他又不认,
他说不一定是他的,因为那时我和你还没有分手……”
我气呼呼地:“要我吃死猫?我们每次都用安全套的呀!”
安婷哭得双肩一耸一耸的:“我也是这麽对他说,但他就是死不认帐,
他赶我走,我现在没地方去了……”
我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搁着的一只衣箱。
我可抖衣乱颤起来:“安婷!我们回不去了的!”
安婷跪跌在我脚下,全身匍匐,顶额抵地,身子和哭音都在急剧地抽搐着:
“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求你,过去是我错了,你让我把BB生下,送人也好,卖掉也好,
然後我们从头来过……”
我仍然是那一句:“安婷!我们回不去的!”
安婷万念俱灰的表情:“你不帮我,我死定了的!”
又是死!
又用死来威胁我!
我当下冷笑:“如果你想死,那我建议你上吊,用原子绳索好,不怕中途断掉,
上吊前最好也像蓝洁瑛在‘义不容情’般化个浓妆,播段哀怨的小调,气氛够凄绝……”
安婷径直地盯住我,那眼里,有震怒、有哀恸,以及更多的寂寞:“我死了,你会後悔!”
我嗤之以鼻:“我後悔?你没死,我才後悔!”
安婷颤巍巍地撑起身,抖怯怯地提起她的衣箱,走到门口,
回过头来抛下深恶痛绝的一句:“我就死给你看!”
我“砰”的一声巨响关上大门。
她要死,就让她去死。
以为给安婷如此上门一闹,会气得辗转难眠.不料刚上床,便呼呼入睡。
不过做了一个梦。
梦见安婷真地跑去上吊。
她上吊的那一副惨状,要说有多恐怖便多恐怖;双眼半睁着,脸色白得好怕人,
眼圈和嘴角都是发灰的,乌色的半寸舌尖斜斜吐出唇边。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乍听,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阴气围拢过来。
我抓起听筒:“喂!喂!”听筒的另一端,是一片的死寂。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门铃响动。
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警察。
“请问你是沈安婷的家人吗?”
“不是,”我心里只管一阵阵嗡嗡地发空,“但我认识沈安婷,她出了事?”
“她在附近的一间公厕上吊死了……”
“安婷呀,你死得好惨呵……”安哼,你怎如此傻……”
“安婷,你狠心叫白头人送黑头人……”
“安婷,你一定死不瞑目的了,呵呵……”
“安婷呀!我的女呵!”
“安婷我宝贝心肝呀!”……
我踏着沉重的脚步,一路上由安婷年迈双亲的抢天呼地的哀嚎声音伴着,
终於抵达医院的太平间。
办妥领屍手续,安婷的屍体被推了出来。
安婷的老爸颤巍巍地扑上前。
手剧抖地掀开盖在屍体上的被单,喉头嘎嘎地哭着,她老妈亦也扑前。
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过,安婷死後的样子要说有多恐怖便多恐怖,
一切就如我在梦中所见,她的双眼半睁着,脸色白得好怕人……
我但感毛骨悚然。
颤栗间,但闻安婷老妈一头哀哭一头惊呼:“女呀!女呀!你有什麽心事未了,死了还握着串钥匙……”
她的背原本就佝偻得厉害,现在因为痛哭哀嚎,身体愈更蜷缩成了一团。
我不觉一恸。眼光很自然便投向屍体的手看去,这一瞧之下,我愈发满心疙瘩,
因为安婷的手仍紧握着一串钥匙。
是我屋子的钥匙!
她连死都要紧握着我屋子的钥匙不放!
一阵不可抑止的惊悸,但更多的气愤,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也不假思索,
踏前两步抓起安婷那冰僵的手,要取回我的那串钥匙。
但是任凭我用尽吃奶之力,就是扳不开她的手指。
安婷的老父埂咽地问我:“是你屋子的钥匙?”
我点头。
安婷的老妈泪眼潺浮:“她死都握着你屋子的钥匙,分明一心一意要回到你身边……”
和安婷之间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从怎样分手到她上门求助的经过,
我都早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的老爸老妈,当然,我建议安婷用原子绳索上吊的一节自是隐瞒没讲。
安婷是独生女,深得两老溺爱,在我们同居期间,我也曾多次陪她探望两老,
而他们亦视我为女婿了,要不是後来安婷对我不忠,我的身份便严然他们的半个儿子。
只是现在,我和两老的关系多多少少有点尴尬。
固然,安婷的死,令我忐忑不安,但我自问也仁至义尽了,安排她老爸老妈来港领屍之余,
也答应协助两老料理安婷的後事。
原本照两老的意思,准备把安婷的屍体运返乡下埋葬。
但一切仪式则免除,是因为安婷乃未出嫁的女儿,且又是上吊而死,并又怀了身孕,
老人家迷信,若没有死者的弟妹子侄等幼辈哭灵守孝,
一旦进行吊丧、超度仪式,便会带来噩运。
然而另一方面,两老也深信不疑,没有经过超度便落葬的怀孕妇女,死後一定阴魂不散,
尤其像安婷生前脾气那麽刚烈,死又死得那麽惨烈,
往後她鬼魂回来邪祟闹事更是无可避免的了。
那到底要如何办理安婷的後事才为妥当?
两老你一言我一句的,着声淌着泪在一旁商量了老半天,
最後,走到我跟前来,双双跪倒,只差没给我磕响头。
吓得我,一连叠声地:“哎呀,伯父伯母,你们快别这样,我担当不起!”
安婷的老爸老泪纵横:“是我女儿做错了事,我代她向你认罪。”
我一叹:“都过去的事,算了吧。”
安婷的老妈哭得山崩堤决一般:“我知道你人好,你就好人做到底,
你如果再帮我们这个忙,上天有眼,你会有好报的!”
我可真的是由衷之言:“能帮我一定帮的,毕竟我和安婷也曾经是一场……”
“夫妻”两字,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回肚里,改口道,
“……相识……噢不……朋友……”自己都觉得好生面腆”
见我答应,两老遂颤巍巍地撑起身,一人拉住我一只手,
异口同声地道:“我们就知道你一定肯帮忙的!你真的是大好人!”
“到底还要我帮什麽?”
两老却忽然你推我让起来。
“伯父伯母,有什麽事不妨直言,是不是钱方面有问题?
抑或希望我陪你们也同时送安婷的棺木回乡一趟?”
“如果你同意的话,安婷的屍体也不会运回乡下落葬了。”安婷老爸如是道。
“怎麽?”我打了个错愕,“改变了主意?”
“我和老头商量过,”安婷妈嗫嚅道,
“安婷死得那麽惨……况且又……大了肚子……死後会是猛鬼的……要是你……
肯帮这个忙……用……用……她丈夫……的身分……给她开丧……让她的阴魂……
有个歇宿地方……九泉之下……便能安息……我和老头……也不敢过分要求……
你给她立个神祀牌在家里……但求你认了她是你妻子……别让她做……无主孤魂……
她的屍体火葬後……骨灰寄放……在庙里也无妨……你也不……吃亏的……
你以後照样……可以……娶老婆……”
我听罢,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的女儿的……性格……我最清楚的……”安婷的老妈自管自道,声音都抖了,
“……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去上吊……死後……还给……报纸登了新闻出来……
她这麽好胜爱面子……的脾气……怎吞得下……此番耻辱……她的……鬼魂……
一定不肯……罢休……的……”
安婷的老爸且泣且言:“我们也只是打算弄个简简单单的仪式,
把安婷的屍体先送到香港哪一家的殡仪馆都好,找班喃呒佬超度,
封棺前你替安婷梳下头发,之後折断梳子,便等於承认她是你的妻子,她只要有了这个名分,
便能堂而皇之进入轮回六道投胎做人去,要不,黄泉路上便又多了一个厉鬼凶魂的了……”
听得我一颗心牵痛,扭曲着,也不晓得是怕,还是怜。
“好吧!我答应你们”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吐出这番话话,
说完,但感背脊上凉飕飕地,原来是流了满背的冷汗。
於是在商议後,便决定先把安婷的屍体移至殡仪馆,接着也安排了超度和火化事宜。
准备妥当了,我便让两老守着安婷的灵柩,自己先行返家打个转,稍後再赶至殡仪馆去。
如此折腾了大半天,我也已累垮,一上床,便呼呼入睡。
造了一个梦。
梦见棺材店的工人抬了一副质料粗陋,价钱便宜的棺材进入殡以馆:棺材是杉木的,
手工很粗,棺材面也没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刚干,乌沉沉的,一点光泽也没有。
棺材倒是标准样式尺寸,长长的横在厅中央,头尾翘起。
我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替死去的安婷净身换衣裳,於是我要到後面烧了一锅热水,
复倒至益中,加些冷水,调到温热适中。
接下来的工夫,是准备把安婷的屍体揩抹个乾乾净净,她的屍体已经冷凉了,
噢不,形容贴切一点是早已僵硬了,且已泛了一层黑蓝之色。
我脱下她身上外面罩着的白袍,可是白袍太窄,加上她腹部又隆起, 所以不容易剥掉,
因为安婷的手臂都已僵冻,要勉强扳起来才行。
最後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将白袍前後齐中间剪开,才将两半白袍慢慢从她手上褪了下来。
我卷起了袖子,便开始替安婷揩抹起来,先由她的脸孔抹起。很奇怪,毛巾覆在她眼部轻轻抹下,
她那原本半睁的双目便完全合上了。
接着毛巾揩到她嘴角处,瞬眼间,她那原本斜斜吐出唇边的半寸乌色舌尖,也缩回口里去,
然後我又抹到她的手,那只仍紧握着我屋子的一串钥匙的手,但任凭我怎麽揩怎麽扳,
她那五只手指依然纹风不动的握拳状,我不觉泄气,猛抬眼,触及先前搁在一旁的利剪,
也下假思索,用剪刀尖端去扳开她的手指,无效,把心一狠,利剪便朝她手腕处剪去,
出乎意料的顺利,於是我把安婷那只仍紧握着一串钥匙的手掌,连掌带钥匙往窗外出力一抛,
尚能听见钥匙在窗外半空响动的声音。
至此,我一颗心头大石开始放下,正想轻松地转身大踏步而去,才迈开两步,
身後有一熟悉的声音响起,噢!是安婷的声音,
她在说:“你还没替我梳头折梳,叫我怎去见阎王呵?”
转头处,但见安婷依旧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只不过,她已经合上的双眼却恢复原来那半睁着的样子,
以及已经缩回口里的乌色半寸舌尖亦再吐出唇边,还有……她脸上有两行水渍,恐怕是眼泪吧。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在幕色渐浓渐浸的光景,乍听,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阴气围拢过来。
我抓起听筒,“喂!喂!”听筒的另一端,是一片死寂。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门铃响动。
开门,门外站着姐姐。
“噢!是你,阿姐。”
“我找了你整天,都不见你人影,打去会计公司又说你没上班,来了几趟又不见你回来,”
姐姐瞧了我一下,“你是忙沈安婷的身後事去了吧?”
“嗯。”
“屍体领了?运回乡去了?”
“领了,不过停放在殡仪馆,明天中午火葬。”
“为什麽不是直接运回乡去落葬?”
“她老爸老妈的意思,是希望我用女婿的身分,给安婷开丧,别让她做个无主孤魂……”
我话还没讲完,姐姐已厉声打岔:“你答应了?”
“嗯。”
“你疯了你!”姐姐大吼。
“有什麽不妥?”其实我心里一直七上八落地在乱着。
“当然是大大的不妥!”姐姐焦灼多过指责,
“阿弟,沈安婷是你的旧女友,她现在上吊死了,你瞧在以前的情分上,
帮她老爸老妈料理她的身後事,这也是应该的,但帮人也要有个限度,有分寸才可以呀!”
“怎麽没分寸?”我仍嘴硬,心底却抖痛。
“像沈安婷这麽一个脾性,加上她又是这麽个样子死去的,不消说鬼魂一定很猛的了,
你又何苦去招惹她呢?搞不好,弄到家里鸡犬不宁,人仰马翻就不衰拿来衰罗!”
“我想……安婷不至於这麽猛鬼吧……我帮了她,她理应……得以安息……”
沈安婷的厉害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她生前已是势焰嚣张,死後更不得了!”
姐姐一边讲一边急跺脚,我以前有个旧同事,就是那个娶了个暹妹的彼得,你也见过的呀,
彼得的弟弟,有个女朋友,两人不知怎的闹翻了,那个女的後来服了杀草剂死掉,
彼得的弟弟好生内疚,便答应娶那女的亡魂,把她的屍体领回家,用做丈夫的身分发丧,
结果他一片好心,换来是一世的祸端。
那个女的醋性好大,只要彼得的弟弟跟哪个妇女要好,鬼魂便上来大闹一场,
搞得现在彼得的弟弟都绝了结婚的念头,也不敢和任何女子亲近,怕害了对方,
那女的鬼魂曾经把彼得的弟弟所结交的几个女朋友,折磨得死去活来,
如果不是担心家人受累,彼得的弟早把那女的神主牌砸个稀烂了!”
我冷汗淋漓:“果有此事?”
“你是我弟弟,我骗你干嘛!”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安婷的老爸老妈……”
“你又没有白纸黑字签了同意书,怕什麽反悔!”
“他们两位老人家一定会很伤心很失望的……”
“他们伤心失望,好过你惹祸上身送了命儿!”
“阿姐!”但觉一股寒意直上心头、脑门, 我哆嗦道,
“安婷临死还紧握着这屋子的一串钥匙,任凭我竭尽所能,
都没办法扳开她的手指取回那钥匙,我怕她会摸上门……”
姐姐的脸色倏忽苍白如纸,欲言又止,
终於颓然喟叹:“有件事,我原来不想让你知道,怕你听了会骇伯……”
“什麽事?”
“沈安婷上吊那晚,她曾打电话到我家去,她说她也打了给你,可是你不肯接听……”
我打断姐姐的话,“她打来的时候,我一定是在睡梦中。没听见电话响。”
一定如是,一定。
姐姐继道:“沈安婷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她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说你做人太绝太狠,
以前疼她如珠如宝,现在却见死不救,不但见死不救,还叫她去死,最好是去上吊,
建议她用原子绳索一次过断气……”
我垂下头。
姐姐仍在说,只是声音渐沉渐硬:“……沈安婷最後在电话里发下毒誓,她说要死给你看,
化了鬼也不放过你,噢不,我说错了,她是说化了鬼回来要杀掉你的女朋友。
你交一个,她杀一个,让你一辈子痛苦,以泄心头之恨,她要我把这些话转告你……”
我顿时感觉从发指至足尖都浸在冰海里般,僵痛痛,凉绷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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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牛一哞
谁与争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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