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不能发废文!绝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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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徐则臣:写作,不断获得,也不断丢失
时间Fri Sep 12 00:17:16 2025
☟独家访谈☟ | 徐则臣:写作,不断获得,也不断丢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周茉 2020年03月24日
☑ 2019年,「70後」作家徐则臣凭藉
长篇小说《北上》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同年8
月徐则臣参加中国作家网「文学的力量」系列短片拍摄时接受记者专访,对於写作,徐则
臣有着自己的一方天地,那里遍布印刻他个人特质的文学法则……
记者:您高中起开始写一些作品,还记得那时候怎麽开始动笔的吗?有什麽契机吗?
☟☟徐则臣:还真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想法,就是喜欢,我最早看的一部正儿八经的所谓
纯文学作品,完整的,应该是《围城》。我想很多文学青年,很多人,都是从《围城》开
始感受汉语的魅力和文学的魅力,因为喜欢,慢慢地说话也有了
「《围城》腔」,有时真
是挺刻薄的,但当时觉得说出那种话特别有成就感,有才华,很多年也误以为那样的语言
是适合自己的。
记者:很多年,大概持续到您写作到什麽阶段?
☟☟徐则臣:一直到大学阶段,都是采用那种钱锺书的腔调,但是後来发现不是这回事。
记者:是怎麽意识到这种语言方式并不太适合您?
☟☟徐则臣:大学阶段对一个人来说是一个逐渐成熟,然後找到真实自己的过程,我写过
一篇文章叫
《别用假嗓子说话》,对一个作家来说,像陈忠实说的「寻找属於自己的句子
」非常重要,而这个寻找的过程非常漫长,不是说你开口说话就是自己的声音,有可能你
一辈子用的都是一个假声,自己还不知道。你可能写了很多,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也觉
得这个腔调就是自己的腔调,但真未必。所以我一直在摸索。有一天发现,你对钱锺书式
的语言突然有点厌倦,过於语不惊人死不休,和你不是那麽贴,我更看重性格里面沉稳和
朴素的那一部分。钱锺书的语言真是非常好,真是每一个字都是闪现着机锋和才华,但我
觉得适当降调以後的语言比较合适我。
记者:那您现在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语言了吗?或者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语言特质?
☟☟徐则臣:在钱锺书之後,我最喜欢的是鲁迅的语言,有一段时间把自己搞得很深沉,
沉郁顿挫。
记者:鲁迅的语言当中也有很多很刻薄的。
☟☟徐则臣:是,但是它是一种冷幽默,它是一种
亚光的状态;钱锺书的语言是一种
亮光
的状态,远远看去就闪闪发光。但是鲁迅的语言其实是一种青铜,也有才华,也有机锋,
但是他是降了调子的。但是,我又觉得鲁迅的那种语言对我来说又过於沉重了,所以後来
又发现两者之间的那种语言可能更适合我的性格。我也不敢肯定一定就找到了那种契合自
己的语言,但至少目前我觉得这样一种语言,我在表达的时候觉得最舒服。
其实什麽语言适合你,我有一个极端的比喻,就是
你说梦话的时候,那种语言风格可能是
最适合你的,就是完全处於无意识的状态。
记者:您最开始写故乡南方生活,後来来又写北京这种现代化都市的生存现状,这两个阶
段和地域,是您写作上很大的改变吧?
☟☟徐则臣:人都会变的,而且人的变化很大程度是被环境塑造的,我没有刻意去改变,
不会刻意地划地为牢。
一个作家应该接受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顺其自然,因为最自然的
语言思考和表达起来最舒服,最接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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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您会读之前的作品吗?会觉得有什麽遗憾的地方或者不太满足的地方吗?
☟☟徐则臣:极少读。有时候,会从广播、广播剧,或者是音频节目、朗诵会,听到自己
以前的作品。我听见别人读这些作品的时候,会特别蒙——这是我的东西吗?很多的细节
完全忘了。我不太喜欢读过去的东西。
记者:为什麽呢?
☟☟徐则臣:不知道,就有点照镜子的感觉,还是衣冠不整的情况下照镜子。但是我在作
品拿出来之前,在发表之前,在出版之前,我会反反覆覆地看,看到最後我都看腻了,看
吐了,好,拿出去,我基本上是不会再看的。的确是会觉得过去的东西有不少问题,但是
到我这个年龄,写作了这麽多年,我有个想法:人是一步步走过来的,一个作家也是,我
们不可能不学爬和走就直接跑,前面那个爬和走的过程是必须的,你得认这个事,这是规
律。所以明知道它有很多问题,我还是保留那个现状,现在会收一些集子,或者再版过去
的书,有朋友说你趁这个机会再改一下,除了错别字,除了硬伤,我基本上不动,我希望
能够保留我那个时候的个人气息,包括很多想法。20岁跟我现在41岁想法肯定不一样,我
不能再改作品,再把20岁的想法全部变成41岁的。而且在过去的作品里,的确有现在的我
具备的东西,各有得失。比如说现在,我一天可能只能写1000字,但在过去,我一天可以
写5000字,写1000字跟写5000字的语言是不一样的,不仅仅是语言,落实的能力、细节,
所有的东西它都会有变化。
记者:这是时间带给我们的变化。
☟☟徐则臣:对,你的想法也在变化,你对文学的认识也在变化。比如一天写5000字,那
你可能在一个非常亢奋的状态下,人在亢奋的时候跟非常理性、字斟句酌的情况下,带出
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所以过去作品你会觉得它不成熟,有些想法表现得不到位,但是它
的情感很饱满,那种荷尔蒙的气息很浓郁,这个东西是你後来无论如何补不上来的。包括
那种天马行空的想像力,那个时候不知道那麽多规矩,想怎麽写就怎麽写,反而可能带来
意想不到的效果。现在想法越来越成熟,技巧越来越熟练,它可能产生很多新的东西,但
也有一些东西是在这种高度理性的情况下你永远发现不了的。所以写作是一个……怎麽说
呢?
它是一个不断获得,也是不断丢失的一个过程。没必要也没有时间去後悔,後悔也只
是偶尔想起来大而化之地感叹一下,如此而已。
记者:您写到现在,想像力和创造力,或者说对周遭世界的好奇减少了吗?
☟☟徐则臣:没有,我觉得我之所以还一直写下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对这个世界
还有好奇,我还想对这个世界表达自己的疑问,
也希望通过文学这样一种方式去寻找我个
人的答案。如果哪一天,没这种好奇了,对这个世界失去兴趣,我可能就不写了,我认为
一个作家必须一辈子写到底。
记者:您觉得自己会有这麽一天吗?
☟☟徐则臣:目前为止我觉得不会有。原因就在於,我一直在带着解决写作可持续发展的
问题。或者说一个作家为什麽能一直保持对这个世界持续的兴趣,很大程度上在於他有一
种问题意识,我们对作家的理解大部分就是这个人讲一个故事,你经历一件事,然後你把
它讲得天花乱坠,讲得好玩,就成了一个小说家。我觉得更重要的、更成熟的作家,会有
问题意识,
这种问题意识不仅仅是一种洞察力,它同时也是一种不断地自我更新的能力,
有了问题意识,才可能不断地让外界环境来刺激你,你因为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
越来越深入,从而发现更多的缝隙,更多的疑问,而这些缝隙和疑问支撑你继续写下去。
所以我们很多作家的持续创造,不在於技巧,不在於修辞,不在於你能讲几个离奇的故事
,而在於你能否从我们的生活、从我们这个世界中找到持续让你产生疑问的东西,而这个
疑问让你去追寻答案,去解决它,所以才会一直地写下去。
记者:能否理解为您的文学写作也是在开拓更多未知的领域?
☟☟徐则臣: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有的时候因为我有疑问,所以我要去了解这个世界,包
括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但是,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的过程中,因为开拓了一些见识,开
拓了视野,重新又发现了问题。读和写之间是很难截然分开的,它是互动的。至少对於我
这样的作家来说,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跟我的写作之间能够产生非常有效的互动,这种互
动关系也是支持我写作一直持续下去的一个原因。
记者:您的很多小说都围绕「到世界去」的主题,您也经常说到对问题的求索,从最初创
作到现在,到世界去的含义有什麽变化吗?或者您认知的那个世界发生变化了吗?
☟☟徐则臣:我觉得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为什麽产生到世界去这个主题?其实我很多年
一直懵懵懂懂的,我写了很多到世界去的小说,很早就写过一个小说
《沿铁路向前走》,
後来写了
《跑步穿过中关村》和
《夜火车》,就这一系列,从小说名字就能看出来,它是
一个往前走的过程,一个动态的过程,《夜火车》是一直在跑,《沿铁路向前走》是伸向
远方的,《跑步穿过中关村》就是一个往外突围的过程。後来有评论家就提出来,我为什
麽一直往外走?为什麽会产生这样的主题?我後来想了一下,觉得跟我个人的生活经历有
很大关系。我出生在一个村庄里,比较偏僻,小的时候觉得我们离县城大概有40里路,觉
得县城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在一个小地方你会向往一个大地方,你会把这个地方、把
这个世界想得无限的巨大,无限的遥远,所以一直有一根筋是往外想的。
还有,小时候我们家离机场特别近,当时觉得很远,但是现在开车实际15分钟到20分钟就
到机场了,但小时候没有机会坐飞机,每天有飞机在院子上空飞来飞去,那个时候,时代
气氛也比较特殊,有一段时间飞机老是撒传单,整天有飞机飞来飞去,我们就会说飞机在
拉练什麽什麽的。一个小孩儿嘛,他会想,这个飞机里面到底是坐什麽人?从哪儿来?要
到哪儿去?你会想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从哪儿来和到哪里去它是一个空间的问题,它需
要有一个端点,一个头,一个尾。
我们想像世界靠的是什麽?靠的就是一个起点,一个终
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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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您说过,阅读对您的影响非常大,您的阅读量也很大,尤其对外国文学非常熟悉。
但是从阅读到写作,还是个复杂的过程。您觉得从有效性来说,哪些文学资源对你的影响
比较直接?
☟☟徐则臣:就像干活一样,你
要有称手的工具——挖地你要有铁锹,锄地你要有锄头,
割草你要有镰刀;镰刀有很多种,锄头也有很多种,铁锹也有很多种,哪些用起来更称手
?这些年,尽管我对中国当下的文学创作应该说算是非常熟悉,但是对外国文学我可能更
熟悉一些。我每年会去北大讲写作课,基本上是讲外国文学课,所以我对《文艺报》「世
界文坛」版面也特别熟,外国文学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新鲜的东西。我倒不是说中国文学不
好,不是这个意思。是因为你在这个语境里面,大家讲的故事,所思考的东西,用什麽技
巧来处理我们的生活,这一套你其实很熟悉的,起码是一看就明白的,对你的新鲜感不是
那麽强烈。而另外一些异质性的背景、异质性的文化,在讲述这个世界的故事的时候,对
我的启发、对我的刺激可能更多。这里没有高下之分,它就是文学最基本的一个东西。你
说我们看文学要的是什麽?要的其实就是一个
陌生感——故事的陌生感,思想的陌生感,
艺术的陌生感。外国文学因为有这种异质性的东西,所以对我这种专业写作的人来说刺激
更强烈一些。
记者:能具体谈谈文学异质性的问题吗?
☟☟徐则臣:比如说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我们有一个词叫「习焉不察」,在东方文化里
,在中国传统里,我们形成自己看世界的方式,对很多事情的反应是比较一致的。但是,
另一个文化环境的人,可能提供一个不同的想法,哪怕他错了,但是他能让你从习焉不察
的困境里面跳出来,意识到还有另外一种看问题的方式。这个东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我们谈外国文学的时候,谈论的不是哪个国家,而是在我们的文化之外一种广泛的智慧、
广泛的艺术精华的集合,所以我说从外国文学获得的营养可能超过当下中国文学创作给我
的营养,这是很正常的,你是拿一个国家跟很多很多个国家的集合在比,这也是很多年我
一直坚持看外国文学的一个原因,我希望看到另外一种文化背景下,他们看问题的方式。
我们不是常说吗,「兼听则明,偏信则闇」,我们需要听另外一种声音。对於写作者来说
,有的时候不存在对和错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有没有一种新的可能性。在他们的作品里面
,我可能更容易找到这种可能性。
记者:您比较喜欢的哪些外国文学作家?或者您在哪些作家身上更容易找到刚才说到的那
种更大的可能性?
☟☟徐则臣:我喜欢很多作家,可以列一大串,万神殿里都挤满了,但是过一段时间作家
之间可能会互相换一下位置。萨拉马戈,我非常喜欢这个作家,不是说萨拉马戈每一部作
品都好,而是说他那种写作方式跟我们不一样。
他的视野,他的问题意识,是我们缺乏的
。我喜欢的作家身上,现代小说这门艺术跟这个世界产生那种关系体现得更为充分,无论
是那种批判的、介入的,还是冷眼旁观的,以及对我们生活解构之後重新结构的,能力都
比较突出。再比如君特·葛拉斯、胡安·鲁尔福、奈波尔、鲁西迪、卡达莱、库切……他
们的确有过人之处,
他们真的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每一个作家都在博采众长,然後形成
了自己的创作风格、独特的表达方式、独特的思想。这个人其实站在别人的肩膀上,一堆
巨人的肩膀上,所以你去学习他。学习他的时候,学习的不仅是一个人,其实是一群人,
是一辈一辈、一代一代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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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平常也和一些作家聊过,他们的创作和生活有的是完全重合的,有的作家创作是生
活之外的一部分,或者占了很小的一部分,您是怎麽界定您个人和文学之间的关系?
☟☟徐则臣:很多年里,我的写作和个人的生活是分开的,就是说,如果我不写作的时候
,我的生活是独立的;或者说写作本身,它是外在於我,作品本身没有对我认识这个世界
、对我的为人处事产生那种完全割舍不开的影响,但是写到《北上》的时候我觉得变化了
。
记者:到
《北上》才发生变化?
☟☟徐则臣:这种变化是另外一种,我发现我整个写作的过程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它
带来了很多改变我生活的後遗症。比如说过去我准备一个东西,写一个小说,我可以看很
多的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所有的事干完了,作品写出来,我这一堆东西可以撇在一
边了。我再准备下一部,再去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做完了又可以撇到一边……但是写完
《北上》我发现你还不能把它撇在一边,他们逐渐地改变了我,修正了我过去很多想法。
比如说我的历史观,比如说我看世界的方式,
它已经有能力改变我了;我刚刚意识到写作
本身也在改变我。我们总认为一个作家在写作,作家是主动的,写完了往外一推,咱俩没
关系了,但是现在不是这样,我推不开它。
记者:《北上》是不是您目前为止的作品中最耗费时间、精力和心力的一本书?
☟☟徐则臣:对。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沉在里面时间太长了,积累了一大堆的细节,
而这些细节让我有足够的能力从中抽象出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是我过去不具备的。过去
,一本书写完了,它跟我没关系了。我喜欢用一个词,清理,我要把这个领域的东西彻底
地清理掉,清理完我可以轻装上阵,来下一本。但这次我发现,它反过来影响着我,它逼
着我接着做,《北上》写完,我真的准备再写一本「南下」的书。这个「南下」是一个随
笔集,是一个非虚构,有很多问题我没处理完。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它所产生的影响
你没法克服掉,所以我要回头来重新梳理一段历史,比如说在写小说过程中,我对很多的
事情,看法跟过去不一样了,很多的历史人物,很多的历史进程,包括一部作品它跟这个
世界之间可能产生的诸多的关系,在过去我是没有理解的,至少没有理解得这麽深,这麽
宽。这就是《北上》的後遗症,我在努力解决这个的後遗症。
记者:如果不当作家了,您会干什麽呢?
☟☟徐则臣:
作家是一个让人不断地丧失生活能力的职业,而且极其地排他。因为脑子里
面整天在转,写的时候你是在写,不写的时候其实你也在写,你在积累,你在思考。《耶
路撒冷》写了6年,《北上》写了4年,这10年中我脑子里面就干两件事,你越专注就越排
他,然後你就把很多的生活能力丧失了。经常有会作家说自己现在只能写作,别的干不了
,一点儿都不矫情,真的是,你失去了做其他事情的兴趣,你也失去了做其他工作的勇气
,包括生活自理能力都在退化。
记者:看来不仅仅是写作,我们的生活也是这样,不断地获得,也在不断地失去。
☟☟徐则臣:一种职业,你进入得越深,这种效果可能越明显越强烈,这可能也是一个作
家在逐渐深入的一个可喜的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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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取正,读易取变,读骚取幽,读庄取达,读汉文取坚,最有味卷中岁月;
与菊同野,与梅同疏,与莲同洁,与兰同芳,与海棠同韵,定自称花里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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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Qorqios (1.52.109.150 越南), 09/12/2025 00:28: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