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不能发废文!绝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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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李德南:置身於抒情与反讽的对峙中
时间Sun Aug 17 20:45:42 2025
李德南:置身於抒情与反讽的对峙中
我想从两个词谈起,一个是抒情,一个是反讽。
不管是以美学还是以文学作为视野,如今谈到抒情,时常会想起陈世骧、高友工、王德威
等学者关於抒情传统的论述,也会想起陈平原对诗骚传统与史骚传统、普实克对抒情与史
诗的讨论。我之所以要谈抒情的话题,也得益於他们的启发,不同的是,从我对中国当代
文学的
阅读感受出发,我更倾向於把抒情和反讽放在一起进行比较。
首先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抒情和反讽,不仅仅是修辞学意义上的。正如王德威所说的
,抒情「不仅标示一种文类风格而已」,更可以「指向一组政教论述,知识方法,感官符
号、生存情境的编码形式」。我把抒情看作是一种
肯定性的运思方式,在抒情的时刻,一
个人是在正面地、直接地、甚至是夸大地说出表达自己对世界、人生、自我、意义等问题
的正面看法。反讽则是一种
迂回的运思方式,暗含着对所指向的词与物,还有词与物背後
的秩序的否定。反讽的特点在於,它言非所指,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夸大事实。在反讽
中,我们时刻感受到否定的力量要赛过肯定的力量,世界、人生、自我和意义都变得暧昧
不定。因此,反讽意味着对世界或意义持整体的怀疑态度,正如克尔凯郭尔在《论反讽概
念》中谈到的,
「根本意义上的反讽的矛头不是指向这个或那个单一的存在物,而是指向
某个时代或某种状况下的整个现实。」
以抒情为中心而对中国文学传统或美学传统进行梳理的文章,已经在陈国球、王德威主编
的《抒情之现代性:「抒情传统」论述与中国文学研究》一书中收入了非常多有代表性的
文章。因此在这里,我不打算对它做重点论述。我主要是想谈谈具有反讽意味的写作。
就中国当代文学而言,王小波与王朔的小说创作,在这方面可以说是非常有代表性的。而
在更年轻的作家中,比方说在「70後」、「80後」作家中,反讽已成为更为普遍的修辞方
式和思考方式。
这种从抒情到反讽的转折,对於很多青年作家来说并不是一下就实现的,而是存在一个变
化的轨迹。作家最初想写的,也许是一部抒情诗,但写着写着就发现,反讽的意味开始显
现了。这种写作上的变化,跟社会历史的变化是有内在关联的。这些青年写作者所接受的
,大多是菁英式的教育,但又处於文化开始发生转折的时代,菁英文化已经开始衰落了,
大众文化却在快速地兴起。这直接导致的後果是,他们对自我的期许、对生活的期许依然
是菁英式的,是理想主义的,在实际生活中又很少能成为菁英,而是注定会遭受到各种各
样的挫败。特别是读人文学专业的大学生,毕业後往往很难找到理想的工作,又面临着高
房价等巨大的生存压力,在社会生活中处於边缘位置。这时候就会觉得,所设想、所期待
的生活离个人非常遥远,会觉得「生活在别处」。这种因时代变迁而造成的无力感和悖谬
感,使得很多人会天然地认同反讽的修辞方式和思考方式。
反讽的大量运用,使得青年一代的写作带有非常强的批判性。不过,对於一个作家来说,
过多地依赖反讽,作品的戏谑成分会显得过剩,缺乏庄重。另外,一个作家如果只是具备
反讽的能力而不是同时拥有建构的能力,很容易会
沦为段子手。作家可以是段子手,但不
应该只是段子手。如果一个作家仅仅是拥有解构的、否定的武器,而缺乏肯定性的内在价
值作为皈依,那麽作家所做的,就不过是让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化为更为荒凉的废墟。如
果只是试图摧毁一个坏的世界,而不是同时试图重新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或是提醒人们
始终对更好的世界保持起码的向往,反讽作为一种话语的意义是有限的,甚至可以将之视
为与所指之物暧昧的游戏,反讽者最终也难免被虚无主义与怀疑主义所裹挟。
当我阅读青年作家的作品,我觉得其中所缺乏的,并非是揭示人生种种宏观或微观困境的
能力,而是有所肯定的能力。我觉得现在我们「疑」的能力特别强,「信」的力量却特别
弱。这可能会将我们带进一个写作的困境,同时也是生活的困境。
如何突破这种困境?这意味着需要置身於反讽和抒情的对峙中,借此既保持批判的力度,
也增强个人面对问题的勇气,凝聚担当的力量。
在我的阅读范围内,有两个作家的写作值
得注意。一个是王小波。王小波的作品也有许多反讽的成分,却总是伴随着对爱、自由与
美的肯定。从表面上看,王小波是很後现代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骨子里却又是现代的
。他富有启蒙精神,热爱讲理,崇尚自由,对知识、真理始终有坚定的信念。王小波的写
作,影响了很多人,包括他的同代人,还有年轻一代的作家。可是年轻一代作家对他的接
受和热爱,多是在他嬉笑怒骂的一面,在於他出色的反讽叙事。而王小波身上的启蒙精神
,那种在艰难时期对信念本身的坚持,其实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继承。
还有一个作家是格非
。格非是先锋写作的代表,当一位作家被称为「先锋作家」时,他所给人的往往是和所属
时代格格不入的形象,就好像他完全不属於某个时代。格非却并不是如此,
他有自己和时
代共处的方式,也有自己书写时代的方式。我觉得格非在介入现实时态度是谨慎的,所持
的是一种不即不离的态度。他不刻意回避现实,却也不是无限度地认同现实,而是一直在
寻找合适的视距,从而更好地看清时代及其内部的真相。他的《春尽江南》《隐身衣》《
戒指花》,也有很浓的反讽意味,却又带有更浓的抒情气息。从中我能够读到他对时代的
否定,但他个人的信念,在小说中也是清晰可见的。在王小波和格非身上,抒情和反讽、
信与疑、解构和建构是辩证统一的。
青年写作,往往意味着锐气、抱负和胆色,可是在此之外,也要不断地寻找精神资源,形
成更为整全的生命哲学与写作美学,从而在全球化时代对中国故事作更充沛也更有深度的
表述,让写作不是出於对现实的回避,而是出於对生活和生命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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