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小废文民シリーズ)
看板literature
标题关於“文学与作者”的对话☎(上)(下)
时间Thu Jun 26 21:38:40 2025
“作者死了”吗? ——关於“文学与作者”的对话(上)
☎☎“作者”是什麽?作者研究的内容和意义是什麽? ☎☎
郭英剑:在英文中,有两个词可以表达作者,一个是author,一个是writer。我们更愿意
把前者翻译为“作者”,而认为後者指“作家”。我之所以提醒大家注意这两者的不同,
是因为“作者”将我们平时认为距离我们很遥远的“作家”还原成了写作者,还原到了人
。这样,作者就离我们不再遥远。“作者”让我们看到的不再是身份或职业的定位,而是
物质化文本的创作者,这一点非常重要。但同时,我还想提醒大家注意,“作者”其实还
是一个创作者,
一个具有创新性的创作者。换句话说,这和现在大家常说的“码字的人”
不同。
“码字的人”这个说法大概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从王朔开始的,现在有些作家常以
此来表明自己的身份。我觉得无论作家再怎麽说自己是码字的人,我们都不应该忘记一点
:所有的作家,或者说所有的作者,都要有思想、有感情、有理性,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
正被称为作家或作者。刁克利老师的《作者》一书便提供了很多这方面的思考,有助於我
们重新审视作家和作者。
☁刁克利:谢谢郭老师。我在《作者》的开篇就提到,我们读一本书,自然会问这样一些
问题:作者是谁?他/她为何写作?何以能够写出这样一本书?成为作者意味着什麽?这
些都是值得关注的问题。但基於我对文学理论现状的观察,作者研究在当代文学理论中是
缺失的。缺失的表现为,外国文学研究期刊上的论文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文本分析、作品阐
释,关於文学理论的文章很少,关於文学理论中作者理论的研究更是少之又少。导致作者
研究缺失的原因可追溯至20世纪六十年代,具体来说,可追溯至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论文《作者之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那麽,《作者之死》
的观点为何能够影响这麽大?这又可以追溯至之前的形式主义、新批评以及比形式主义更
早的“上帝之死”,乃至再早的工业革命之後人与物的分离。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应该
怎样进行作者研究?作者研究意味着什麽?
第一,我们需要改变已有的文学观念,改变文学研究的观念。我们应认识到,作者是文学
发生发展的源头。没有作者,文学创作从何而来?作品如何出现?文学现象如何产生?所
以,作者是文学的源头,是作品的创造者。这和日出日落一样,是非常简单的道理,只不
过在当下的文学研究中,我们缺乏这样的理论建构,也缺乏这样的批评实践。
第二,我们需要整合作者研究资源。如果改变观念、向前追溯,我们会发现,自古希腊以
来,作者研究的理论资源非常丰富。比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贺拉斯、锡德尼、华兹华
斯、柯尔律治等人的作者理论,这些是
文论家的作者理论研究;再比如灵感、天才、净化
、判断力、崇高、游戏、欲望、集体无意识等等,这是
“作者+核心术语”的研究思路;
此外,还有
“文学理论流派+作者理论”的研究,比如古典主义作者理论、浪漫主义作者
理论、形式主义作者理论、後现代作者理论等;还有一种研究是
“时间段+作者理论”,
比如中世纪作者理论、文艺复兴作者理论、工业革命时期作者理论、网络时代作者理论、
人工智能时代作者理论等等。另外还可以拓展作者研究的边界,譬如“作者与传统”“作
者与时代”“作者与地域”“作者与市场”“作者与伦理”“作者与环境”“作者与自然
”“作者与族裔”“作者与性别”等都很有意思,也都已有很多成果可以整理,我们需要
的是改变进入这些话题的视角。我自己提出了作者生态研究,即研究作者的生成、角色、
创作和接受。近年来新兴的一个研究热点是创意写作研究,为推进作者的写作水平提供了
一条有效途径。
在整合这些理论资源的基础上,我们再提出
重建作者,完善文学研究的版图,这是第三点
。重建作者,首先需要重申作者与文本的关系。作者与文本不应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而
应该共生共存,相得益彰,相映成辉。其次,需要重申作者与读者的关系。作者写作时不
可能不考虑读者,读者阅读时不可能看不到作者,所以我们要有二者
相互融合的意识。此
外,还需重申作者与人的关系。作者在文学理论当中的起落沉浮代表着人的主体性在历史
长河中的起落沉浮。《作者之死》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对人的排斥,作者的危机意味着人
的主体性危机。
第四,除了重建作者,我们还需要弥合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的分离。作者不看文学理论,
这并非是个秘密;研究文学的人对作者的创作了解不多,甚至对作品读得不细,这也是常
见的现象。那麽文学研究在多大程度上能推动文学的创作?作者研究就是要解决这一问题
。
张剑:从古至今,
人们对作者的认识一直在转变。这个过程可以描述为从神到人的过程,
或者说从神人到凡人的过程。也就是说,这是作者
走下神坛的过程。《作者》一书就对作
者的历史进行了回顾。如果想了解作者在西方到底处於什麽地位,人们怎样看待作者,看
了这本书就清楚了。该书的结论是,虽然作者在当代曾被人宣告死亡,但还会重生。那麽
到底作者会不会重生?要探讨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探讨作者是怎麽死的。实际上,在後
结构主义时代,人们对人的能动性普遍表示怀疑。比如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实际上
凸显了意识形态对个人能动性的控制。也就是说,
我们的很多观点和主张,看上去是我们
自己的观点和主张,实际上是受意识形态的影响而产生的。当然,马克思并没有否定个人
能动性,只是在他那里,人的能动性已经大大降低了。再比如心理分析,我们总会觉得一
个人所说的话都是他/她的所思所想,代表个人的观点,但弗洛伊德会告诉你,很多东西
其实你自己是意识不到的。弗洛伊德提出,人格由三部分构成,即自我、本我、超我。本
我相当於潜意识或无意识。人的很多行为和主张,其实受到潜意识或无意识的控制,但我
们自己意识不到,那麽人的自我能动性有多少?这些都是我们在20世纪经历了这麽多理论
之後,对人的作用、人的能动性产生的重要认识。後结构主义认为,人没有那麽大的能动
性。你觉得你是在创作,但实际上你首先得依赖语言。这个语言是你发明的吗?语言不是
你发明的。你从小通过学习进入了这一套语言系统,而这套语言系统有自身的逻辑,你要
是不按照这套逻辑去思考,你根本就没有办法表达你的思想。那麽
到底是你在表达,还是
语言在表达?所以,人的能动性无论在人们的想像中,还是在理论中都降低了。随着人的
能动性降低,作者的作用也逐渐被人们所忽视。
在这里,我又想到
T. S.艾略特(T. S. Eliot)。他有一篇文章叫《传统与个人天赋》(
“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这篇文章的主要观点是,作品是独立的
,是不受作者控制的。一旦作者完成了作品,那麽这个作品就独立了,是“自为”的存在
。任何作品都是非个性化(impersonal)的,所以不要到作品中找“我”,因为找不到,
也没有。不过,作品和传统有很大的关系。一个作者写作时,脑中不可能是一片空白,他
/她的心里装着过去的作家。这些过去的作家对他/她产生了诸多影响,包括语言、风格等
。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新的作品都是来自一个传统,完全新的东西可能是不存在的。艾略
特的“非个性化”表明,作品和传统的关系远比它和作者的关系重要。艾略特的文章还是
比较传统的分析,和後结构、後现代没有太大的关系,但也降低了作者对於作品的重要性
。作者不见得是作品的唯一创作者,可能还有许多其他因素参与作品的创作。那麽,面对
这些理论,我们还能不能期待作者的重生,这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
☁刁克利:这是一个具体的问题,也是一个理论的问题。如果作者指的是文本外的作家或
写作者,这个概念是不可能死去的,死去的只会是具体的作者个人,这时,作者之死是作
者作为个体生命的死亡。而作者,只要文学存在,就不会死亡。但作者地位的下降跟人的
主体性的下降是一致的,从这个意义上,作者的重生是指,在这样一个不完整的文学理论
版图当中,在这个作者研究缺失的时代,我们希望作者能有一席之地。我们不能期待作者
像过去那样辉煌,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人人写作的时代,一个写作日常化的时代。作者重生
的必要性在於,即使是这样,还是期望作者能重振旗鼓,期望文学研究中的作者研究能够
对文学产生推动力。不管这会不会发生,我们期待着它发生,毕竟文学本身是理想化的,
是对理想的书写。在当下语境中,作者的重生虽然只是一种理想,但对文学来说,这种理
想是必要的。
☎☎在後现代语境下,应该如何处理作者、作品、读者的关系,既实现重申作者地位,又
不影响文本的开放和阐释的自由? ☎☎
张剑:M. H.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在《镜与灯》(The Mirror and the Lamp)的
前言中提到,
文学研究有四要素——作品(work)、作者(artist)、世界(universe)
、读者(audience)。作者是作品的创造者,读者是作品的接收者,世界是作品反映的对
象。从这四个要素出发,我们可以去研究任何文学作品。艾布拉姆斯认为,
这四要素在不
同时期受重视的程度是不一样的。在古希腊时期,人们注重世界,觉得作品是反映世界、
反映现实的,这就是
摹仿论(mimetic theory)。之後,人们开始注重读者,注重作品对
读者的影响,如作品要有道德教化、培养人才的功用,这就是
功用论(pragmatic theory
)。到了19世纪,人们又对作者比较重视,文学研究多从作者的角度出发,把作品看成是
作者个人情感的表露,这就是
表现论(expressive theory)。再到20世纪,即艾布拉姆
斯生活的时代,人们又比较注重文学文本本身,注重文本形式,这便是
本体论(
objective theory)。从这四要素中的任何一个出发,都可以形成一个视角。我觉得作者
作为这四要素中的一个,永远不会离开文学研究的视域。虽然很多理论家说作者已经死了
,我们可以不考虑作者,只研究作品本身或作品背後的意识形态。但我觉得,作者具有不
可替代的意义。我们可以做的,或者如《作者》一书做的,就是把作者重新带回来,带回
到我们的研究视野当中,让我们看到作者。如果大家都忽视作者,不提作者,不谈作者,
那麽作者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就是死了。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作者回归,让大家再次看到
作者,
看到作者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
☁刁克利:大家都知道,《作者之死》这篇论文旨在敞开阅读,带来阐释的自由。读者可
以自由地进行阐释,这样就会给文本带来多义性,同时也可能阐释过度、阐释无效,没有
一个标准。文中提出,文本狂欢,作者就要死去。这篇论文的篇幅不长,只有六七段。到
现在,反驳它的论文不少,但影响力很难和它相比。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作者自诞生之始
,就引发了诸多争议。古典时期,
柏拉图的诗论中便有丰富的作者理论,有深刻的启示,
但也有巨大的矛盾,
亚里士多德针对这些矛盾和启发进行了辩驳和发展。到了文艺复兴时
期,
高森和
锡德尼曾就诗之功用或作者之功用展开论战。浪漫主义时期,现代科学突飞猛
进,
皮科和
雪莱就诗人在现代社会的作用产生了分歧。所以说,对作者的质疑一直存在,
《作者之死》的出现不足为奇。按照思想发展的逻辑,从“上帝之死”到“人之死”再到
“作者之死”,这是早晚的事情,只不过是到了六十年代,巴特在当时语境下敏锐地捕捉
到了这种变化并明确提出来。
然而,关於柏拉图诗论中的矛盾,亚里士多德可以一一化解;关於高森对诗人的责难,锡
德尼可以有力反驳;关於皮科对诗人的批评,雪莱可以愤怒回击;但是对於《作者之死》
,反对的声音非常微弱。对此,
我们提出一个问题:文学到底是人本中心还是文本中心?
这个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文学当然是研究人的,当然是人本中心。但是,文学研究的现状
是文本中心的。文本中心论是《作者之死》的核心理念,所以突围作者之死,在於超越其
文本中心论。那麽这里有一个思辨的问题:文本中心论与作者中心论是否必须你死我活,
相互替代?或者说,是否如巴特所说,读者的诞生需要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作者的存在
真的会给作品带来权威的意义,影响读者对作品意义的理解吗?从创作的角度来说,作者
中心论是必须的,没有作者,哪来的作品?从作品接受的角度来说,文本中心论是适宜的
。如果把文学看作是一个完整的系统,那麽二者皆有存在的理由。也就是说,作者和读者
可以共生,作者和文本可以共存。但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改变我们的文学观念。没有改变
观念,就无法继续我们的讨论。
☎☎随着网络与自媒体的普及,几乎人人都可以写作、发表、评论,这一现象对於作者研
究有什麽意义或影响? ☎☎
☁刁克利:这其实是
作者研究的最新内容——网络时代的作者,其写作方式、发表方式、
身份等等,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内容。我在《成为作家》的译序中提出:“作家是可以培
养的。”我2011年写过一篇文章叫《作家可以培养,写作人人可为》。几个月前我还写了
一篇文章探讨“大众写作时代的表徵与影响”。现在就是一个大众写作的时代。如今发表
的便利使得每个人都可以写作,可以评论别人写的东西,这就构成了
文本共生关系。作者
影响读者,
读者的评论会反过来影响作者,文本的发表与接受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文学生态
。在这种环境中,读者阅读品味的提高,可以推动作者的写作水平。而作者如能维持高水
平的写作,也将增加文学的吸引力,提升读者的监赏力,那将是一种很好的文学生态。这
就是网络写作时代的有趣之处:每个人都能推动文学的发生、发展、提升,也能拉低它的
水准,这就看大家怎麽选择。时代阅读风尚和读者监赏能力的提升,是当下文学教育对大
家的期望。文学环境更好,读者更有水平,作者有更大的动力,这样就能形成良好的互动
。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研究网络时代的作者。人工智能时代的作者也是一个新课题。
郭英剑:我对作者和文学创作在今天的状态有三点认识。
第一点是,今天是一个人人写作
的时代,是一个人人是作者、人人可以当作家的时代。我之所以这麽说当然有很多原因。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今天的社交媒体急剧发达,人人都需要表达,可以表达,也
离不开表达。这里面其实存在一个递进的关系。首要的是人人可以写作,这点与过去极为
不同。在过去,很多人没有受过教育,只有受过教育的人才能写作。但今天是一个高等教
育大众化的时代——其实不用高等教育,哪怕是上过小学的人都可以写作,由此我们进入
到人人是作者的时代。什麽叫人人是作者?今天,我们有太多可以传递个人思想情感的媒
介,比如微信、微博。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表达,而且是公开地表达。我们在微信上发布
的东西全都是公开的写作,我从来都不认为这是私人朋友圈的东西。那麽,如果你愿意的
话,你也可以把写作当作职业或是职业的一部分。所以今天是这样一个时代:人人可以写
作,人人可以成为作者。
第二个认识是,我觉得今天是一个难以诞生经典的时代。为什麽说今天难以诞生经典?因
为我们写得太快了,表达得太快了,我们已经不在乎作品的悠久性和传承性了。我们在乎
的是表达,是尽快产生效果。今天的快餐文学、快餐文化在消费我们对文学的耐心和信仰
。我估计读文学作品的人都没有看影视作品的人多,因为我们觉得看书太累了,看影视作
品则要简单得多。这是全世界的现象,不是只有中国才这样。这使我们变得没有耐心去思
考那些更深远的问题。对此,我特别想提醒大家注意,在当今这样一个时代,什麽可以流
芳百世?最终还是好的作品可以流芳百世。我经常说一句话:“好书太多,人生太短,要
读经典。”我为什麽这麽说呢?因为人生真是太短了,千万别把短暂人生的美好时光浪费
在那些不值得一读的书上。太可惜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哈佛大学校长查尔斯·艾略特
(Charles Eliot)就提出哈佛大学的学生应该读什麽样的书。他讲得很清楚,要读经典
,於是出版了一套“哈佛经典”丛书(Harvard Classics)。我觉得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同
样也是一个应该去读经典的时代。
第三个认识是,我认为读者的存在是值得作者考虑的。今天的作者和读者是什麽关系?我
觉得
今天的读者就是作者的衣食父母。和过去不同,今天的读者对於作者来说是带有巨大
挑战性的存在,因为现在越来越多的读者都已成为
专业读者(professional reader),
比如大学生、研究生。也就是说,今天的读者是非常挑剔的。而且我觉得今天的读者既可
以是专业的读者,也可以是作者——读者与作者的身份其实很容易转化。一个读者只要愿
意写作,他/她就可以转化为作者。所以在这里,我也特别想提醒在座的各位,如果大家
有兴趣、有信心,我希望大家能够拿起笔,成为一个作者。
总结一下,我想表达以下三点:第一,今天是一个人人写作、人人都可以成为作者的时代
。第二,作为读者,读书要读经典;作为作者,要将自己的才华用於经典的创作。第三,
希望大家都能拿起笔来,让这个时代真正成为一个人人写作的时代。
#########(接下篇)#########
今天还会诞生文学经典吗?——关於“文学与作者”的对话(下)
☎☎问:作者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关於作者如何成为作者的研究,那麽我们应该如何理
解新作者与前辈作者的关系,以及作者与其作品的关系? ☎☎
张剑:要回答这一问题,首先要知道作者是怎麽诞生的。关於这一点,哈罗德·布鲁姆说
了很多。他认为,
作者必须得从前辈那里得到一些启发。任何强大的作者,包括强大的诗
人或者说强大的文学家,可能都或多或少从前辈那里学到过一些东西。而要像他/她所学
习的前辈那样真正成为一个强大的作者,按照布鲁姆的说法,
作者必须要除掉这个前辈,
这样才能真正树立自己的身份,才能凸显自我,这有点弑父的感觉。布鲁姆把作者的诞生
描写为受到前辈的影响和拒绝影响的过程,把一个作者真正成为作者的手段和机制描写得
淋漓尽致。我觉得他是从心理分析的角度谈作者的诞生。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受过很多教
育,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作者。一个人能真正成为作者,肯定与前辈有很大的关系。换
句话说,从一个人到一个作者,肯定是受到了某种启示,而这种启示可能会形成某种压制
,使人无法真正成为一个强大的作者。如果一个作者永远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就永远不
可能真正拥有自我。所以,一个作者首先必须得受到影响,然後还必须摆脱这个影响,才
能独立成为真正的作者。不知道刁老师对布鲁姆的说法是不是认同?
刁克利:首先从研究内容的界定上讲,这就是作者研究——作者的焦虑研究,作者之所以
成为作者的研究。理想的作者必须得通晓文学史。前辈优秀的文学作品会让他/她产生压
迫感,使他/她思考,既然这些前人都写过了,这些技巧也都用过了,那麽出路在哪里?
这其实跟我们做研究一样,尤其是做经典文学和经典作家研究。别人都研究过了,那要怎
麽创新?比如前人的研究成果一方面构成了後来者研究的基础,另一方面也是後来者焦虑
的来源,两者是一样的。对於作者来说,他/她大可以在写作内容上有所突破。每个时代
有每个时代的
素材,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
问题。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出生於天
地间,一定有存在的理由,对於作者而言更是如此。作者要研究自己所处的环境,所经历
的际遇,这样就有可能从内容上,也就是素材上找到出路。另外,有了写作素材,作者还
要
根据当代读者的要求、阅读风尚和理解力来调试自己的写作风格和写作方法。这也是作
者可以突破的地方。不过,作者在素材提炼和写作技巧这两个方面还是需要向前辈借鉴。
也就是说,前辈的影响带来的焦虑是不可避免的。文学创作和论文写作都一样,重要的是
要找到自己的兴趣、自己的题材和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
张剑:我再说一说作者对於作品有多麽重要。我们看华兹华斯的作品,其思维很宏大,不
同的思想,不同的内容,看似很分散,看似关联性不大,但都被统一在他独特的个性(
personality)之下。也就是说,他的个性是这些不同素材的凝聚点。如果缺少作者的个
性,这些不同的素材可能就会显得杂乱无章。我们只有看到作者本身,才能真正看到不同
作品的统一性(unity)。另外,大家可以想想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这也是和
中国有密切关系的作家。他写了很多关於中国的东西,翻译了很多中国的古典文献,包括
四书五经。他最重要的作品《诗章》(The Cantos),被认为是现代派的扛鼎之作,其内
容极其碎片化,那麽它的结构到底是什麽?大家如果读过《诗章》,可能会知道庞德把自
己那个阶段阅读的东西以及交往过的很多人都写进去了,但他不会告诉你这其中的逻辑关
系。我们要想看到这里面的统一性,看到统揽全局的结构,可能还是要回到他本人,即回
到作者本身。他的心理,他的个性,是连接所有碎片材料的中心点,这就是作者本身的作
用。没有这个作者,这些零散的东西就是真正的碎片;有了这个作者,这些碎片最终都被
统一於作者的人格之下。这是很多批评文献所持有的观点,凸显了作者本身对於作品的重
要性。
☎☎问:像庞德、海德格尔这样的作者在政治立场上有极大争议,我们应该如何阅读他们
的作品?中国有“诗言志”的传统,“诗人已死”这样一个西方观念在落地时,会不会与
本土的诗学观念发生冲突? ☎☎
郭英剑:我觉得我们可以将作者本人和其作品分开来看,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套用刚才的
一句话就是作者已死。只要作品本身还有价值,我认为就可以阅读这些作品,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我们今天谈论作者的时候,很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忘记读者。没有读者,这些
作者的思想不管多麽深刻都无法流传。而且我认为,在阅读他们的作品时,我们并不会全
盘接受。我们依然会用今天的价值观念,用我们的方式对它们作出评判。所有的读者都不
是静态的,不会被动地接受哪怕是经典的作品。从这个角度来讲,在今天的中国,我们无
论接受什麽样的东西,都有我们自己的价值判断。所以我们还是应该有文化自信,不用特
别担心这样的问题。同时,任何一个读者都应该成为
具有批判性思维的读者,一个专业的
读者,这样才有能力作出监别。
张剑:实际上,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很多关於庞德、海德格尔及其他一些西方作家与法西斯
、反犹主义的关系。我觉得他们的作品中的确存在极端思想。对读者来说,这些是应该拒
绝、否定和批判的。但是,我们不能将他们生活中说的东西和作品中说的东西等同起来,
我们的研究还是以作品为主。我们要集中精力研究作品,如果作品反映了极端右翼或法西
斯主义的观点,那我们就要旗帜鲜明地批判;
如果作品当中没有这些东西,那我们不能因
为作者的个人生活而拒绝其作品。我们应该从这个意义上去区分作者与作品之间的关系。
刁克利:两位说得很清楚,我很同意。所谓“诗言志”,“志”就是诗人的心声,诗人自
己的想法。我们研究诗就是研究诗人在诗中表达出来的心声和感情,而不是研究诗之外的
东西。比如李白,我们不会在意他一生喝了多少酒,而是研究他“与君共销万古愁”中对
“愁”的感慨。我们要把作者的生活琐事等没有对作品产生直接影响的东西放在一边。我
们要相信,文学史有它自身的规律和淘汰逻辑。
历史选择的是优秀的文学作品,而不是作
家的逸闻趣事。所以对於作者的生活和作品的创作,有时候要区分开来,有时候又要联系
起来。
但这并不是说,文学研究可以不管作者生平,文学传记对作者研究非常重要。这里需要一
再强调的是,
研究作者不光要和文本联系。古典主义时期的作者中心论是把作者当作外於
文本的人,是对作为人的作者的研究。比如说作者是人类的预言者或立法者,是人类的导
师,这里所讲的作者是作为人的作者,是超脱於文本之外、创作文本的作者。而20世纪以
来的文论,尤其是形式主义以来的文论认为,所谓的作者就是跟文本相联系的,是阐释中
的作者。这就是说,我们有必要区分两个作者概念,文本外的作者与文本内的作者的区别
。
一个是作为创作者的作者,即作者作为人的存在;
一个是文学阐释中的作者,即文本中
的存在。我们所说的传记中的作者通常指文本外的作者,就是写作的个人。作者传记研究
就是研究作者的生平经历、创作过程、写作环境等等,这就是把作者当成一个人来研究。
对作为叙述者的文本中的作者的分析,就不是作者传记研究的内容。传记是关於作者人生
和创作经历的记录,与文本无关。传记中的作者不是文本阐释中的作者。
☎☎问:文学研究关注作者,如同翻译研究关注译者。莫言的作品就是经过翻译获得了诺
贝尔文学奖,我们应该如何看待经过翻译的作者?这个作者中有多少是译者的成分? ☎
☎
刁克利:译者的主体性和作者的主体性大致差不多。也就是说,
译者的主体性应该起到一
定的作用。比如严复,他之所以翻译《天演论》,有他那个时代的需求。翻译代表了一种
立场和文本的选择,相当於一个作者从哪些角度来写哪些东西。这个问题涉及译者的主体
性,意思是经过翻译的作者跟原来的作者不一样了,是经过译者阐释的作者,这是一个研
究课题。原来母语状态下的作者是什麽样?文本翻译当中的作者又是什麽样?从作者研究
的角度来讲,这是
作者的旅行,是作者在不同文化背景中被接受的过程。这也是一个非常
值得关注的话题。
从翻译这个角度,我认为
译者应该隐身。虽说有些作品因为翻译的缘故,比如译者的身份
或翻译的时机,产生了不同的影响,但是要实现地道的翻译或最好的翻译,译者应该隐身
。因为说话的毕竟是作品本身,译者应该让位於作者,突出作者的声音,这是译者和作者
的不同本质所要求的。
郭英剑:我本身也是个译者,我觉得像这样的问题,其实不一定是一个特别真实的问题。
因为当你没有进入翻译研究领域的时候,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读者,大多情况下你是想不
起译者的。比如我读托尔斯泰,我不懂俄语,又哪会关心这译者是谁。只要翻译得还行,
让我读得下去,我是想不起译者是谁的。我并不认为对我们普通读者来说,译者可以代替
作者或妨碍作者。对於中国文学作品的翻译,我认为也是一样的。在我研究的领域当中,
我没有遇到太多的作家和我谈译者会对他们产生什麽样的影响。当然话说回来,作为翻译
专业的学生,探讨这样的话题是有意义的。它有各式各样的子话题。比如莫言获诺贝尔文
学奖这件事,我觉得是一个大的工程的结果,不单单是莫言自己的作品和译者的问题,还
涉及出版等其他问题。
张剑:莫言获奖这件事牵扯到
文化生产的问题。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诞生,是不是仅仅因
为作品的文学价值?事实上,从开始到现在,有很多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已经变得默默
无闻了,我们不再提它们,不再读它们,也不再研究它们了。刚才提到译者对於莫言获奖
起到多大作用的问题,我觉得翻译界可能有夸大翻译作用的倾向。莫言获奖,翻译肯定是
起到了推动作用,但就像郭老师所说的那样,
这是一个大的工程的结果,而不仅仅是因为
翻译,所以我们不能夸大译者在这种情况下所起到的作用。
☎☎问:如今,我们很难看到经典的问世,这是作者个人的问题还是时代的问题? ☎☎
张剑:作家最初进行创作是不是为了赚钱?至少在英国文学的早期阶段,作家写作不是为
了赚钱。一开始,作家都是贵族,他们衣食无忧。华兹华斯虽没有赚钱,但他有经济来源
。他若没有经济来源,怎麽去创作?天天饿肚子,饭都吃不饱,还有什麽心情去创作?真
正的作家职业化大概是在狄更斯之後出现的。狄更斯实际上就靠创作为生。在此之前,比
如18世纪的笛福,他写的《鲁滨孙漂流记》在我们现在看来是一部经典文学作品,但在当
时就是一种具有轰动效应的纪实文学(sensational literature),而且笛福自己并不一
定意识到他写的东西是一种文学。
从笛福到狄更斯,这是一个发展的过程,是作家逐渐职业化的过程。所谓的职业化,就是
作家靠写作赚钱为生。以前,在莎士比亚时代,作家大多都有贵族赞助人(patrons)。
比如我写一首诗,我献给郭英剑,他给我一大笔钱,我才有生活来源。所以,作家创作是
不是为读者服务?是不是为衣食父母服务?可能有些作家是,但也有很多作家不一定是。
很多作家是不考虑读者的,比如乔伊斯,他的作品对很多人来说是天书,《尤利西斯》还
比较容易读一些,後来的《芬尼根守灵夜》,很多人根本读不懂。如果是为了赚钱,我想
他不会这麽写。至少要让读者看得懂,读者才会买你的书。我觉得乔伊斯完全就是为了艺
术。在我们这个时代,像乔伊斯这样的人可能不多。换句话说,真正为艺术而艺术、为艺
术而献身的作者可能会少一些,但也还是会有。多数作家可能会考虑市场,考虑读者,考
虑需求,这也是出版社对作者的要求。我刚才提到,一部作品的诞生不是作家个人的事,
它是一个文化生产过程,它涉及很多环节。你说作家的能动性有多少?完全为了自己写作
的作家可能会越来越少,
因为他/她要考虑的因素越来越多,这些因素将迫使他/她这样写
,而不能那样写。有时候,他/她不可能为艺术而艺术,他/她得向那些因素低头。
郭英剑:我觉得这既是作者个人的问题,也是时代的问题,但更主要的还是时代的问题。
今天这个时代和过去不一样了,狄更斯生活在什麽时代?那个时候,英国开始进入了作品
连载的时代。读者喜欢他的连载,就等着他的小说出版,他的书就能卖钱,出版社、报社
也会支付相应的版税、稿费。而且,作家可以通过找到恩主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但今天
,我们每个人都首先要生存(survive)。这是个悖论。我发现一旦一个人可以维持生计
,他/她可能就没有抱负和耐心来创作一部能够压箱底的作品了。我们今天很难再找到一
个即便饭都吃不上,也还是一门心思要写一本惊世之作的作者了。这样的时代真的已经过
去了。今天的作者很难抵挡得住种种诱惑,很难真正沉下心、静下心来好好创作一部作品
。这是时代带给我们的巨大影响。所以我觉得,对於今天的作家来说,
这是一个好的时代
,因为不用为温饱而发愁,但也是一个坏的时代,因为很难真正静下心来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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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便士】
嘿脑~嘿脑~Don't Dream It's Over
嘿脑~嘿脑~When the world comes in
雷抗~雷抗~To build a wall between us
We know they won't w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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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Qorqios (1.53.241.85 越南), 06/26/2025 21:3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