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otearoa (长白云之乡)
看板historia
标题[分享] 剿灭上亿只麻雀之後,人们付出了什麽代价
时间Mon Apr 22 19:07:23 2024
https://storystudio.tw/article/gushi/the-doomsday-for-sparrows
向自然「宣战」:剿灭上亿只麻雀之後,人们付出了什麽代价?
作者 史蒂芬.摩斯(Stephen Moss)
译者 赖皇良
出版 台湾商务
刊登日期 2024-03-06
https://i.imgur.com/FeAKQdF.jpeg
1958年12月13日周六,中国上海
新的一天刚破晓,群众就开始齐聚街头。众人涌入城市,挥舞着成千上万
象徵中国共产党的红旗,空气中充斥着可怕的战吼。噪音高亢震耳欲聋,
孩童、学生、农民、工人以及人民解放军一律动员来抵抗共同敌人。
日出後,屠杀很快就开始。最年长和最年幼的负责警戒,其他人则大肆杀
个痛快,一份报纸称这叫「全面战争」。
这支松散的军队带着竿子、网子、捕捉器还有枪,一个劲儿无情追赶着他
们的目标。其他人则大力敲锅打盆,干扰并迷惑猎物,不断呐喊、尖叫、
欢呼和大吼。
起初他们的敌人试着群聚在一起,以数量求取安全。不过显然已无处可逃
。渐渐地,牠们一个接着一个掉落地面,或被射杀、或被勒毙,或单纯筋
疲力尽而死。
这些无助的受害者,死在全中国的街头、田野、公共公园、私人花园、屋
顶及沟渠中。有些甚至在集体被杀前就直接从天上掉下来。到了夜幕低垂
时,单是上海就死了近两万只。
虽然我们都很熟悉那些骇人的残暴屠杀故事了,但在上面的故事中,被屠杀的受害者不是
人类,而是麻雀。[1]
或者说,在拥有绝对权力的政党主席毛泽东所领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导们给这些受害
者冠上了一项罪名──「四害」中的一害。
这场运动是「大跃进」这个广大政治社会运动的第一场,始於1958年1月,目的是根除四种
被斥为「害虫」的动物。当时张贴的各种色彩缤纷的海报中有一张特别毛骨悚然,那是一
张画着四种目标被刀子串起来的海报,用来敦促忠诚的中国人民「除四害!」里头有传播
鼠疫的老鼠;散播疟疾等各种疾病的蚊子;无所不在的恼人苍蝇;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就
是会吃掉珍贵种子与谷物、威胁收成的麻雀。
四害当中,麻雀被单独挑出来成为主要目标,而中国领导阶层向来喜欢口号,所以这场运
动很快有了名字:「打麻雀运动」。根据政府科学家计算,一只麻雀每年会吃掉 4.5 公
斤的谷种;因此他们推算,每杀一百万只麻雀,就够额外喂饱六万人。这道数学题理论上
正确,但结果却彻底事与愿违。
自毛泽东1949年首次掌权以来,中国人民已经先经历了十年的可怕匮乏,因此他们急需任
何可以吃的食物。想当然,这场活动无论在城市还是在乡村肯定受欢迎,而且也有助於将
整个国家团结在至高无上的领导人之下。成千上万的麻雀,以及大量的蚊子、苍蝇和老鼠
等三「害」纷纷被射杀。[2] 麻雀巢被捣毁、麻雀蛋和幼鸟被砸碎、打死在地上。一位目
击者如此写道:
那些麻雀即使在最初的大规模杀戮中幸存下来,在村民和镇民从早到晚的
追逐和敲锅打盆下,也根本无法繁殖与栖息,最终力尽而亡。杀死麻雀的
方法有许多种,在这场生死搏斗中全都用上了。
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被期待参与这场活动。某张海报上就画了一位拿着弹弓的孩童,笑
着瞄准毫无防备的麻雀。毛泽东也表示:「所有人民,包括五岁小孩都该被动员来消除这
四害。」这场杀戮不限於城市,乡村的麻雀也同样被毒饵诱杀、设陷阱捕杀,或被涂在树
枝上的胶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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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鼓励这场屠杀,甚至还举办了竞赛,拥有最多鸟屍的人可以获得奖赏与褒扬。一位来
自中国云南省的16岁年轻男子杨舍盟(Yang She-mun,音译)独自杀了两万只麻雀,消息
上报後成了全国英雄。他趁这些麻雀白天筑巢时先找出这些树,到了晚上再爬上去徒手勒
死牠们。
伦敦北部马斯韦尔山(Muswell Hill)一条繁忙的主要干道後藏着一座舒适小屋,人们不
会预期在这里能找到什麽仅剩的「打麻雀运动」见证人。不过,住在这儿的周瑛(Esther
Cheo Ying)却一直过着不寻常的生活。
周瑛是位身材矮小、整洁、衣服讲究,年近九十的女士。她在那本痛苦、诚实又值得一读
的回忆录《红色中国的黑暗乡村女孩》(Black Country Girl in Red China)中讲述了
她人生的前半段。她生於1932年,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英国人,六岁前都在上海度过。
1938年父母离异後,她与母亲和两位弟妹回到了英国。然而回到英国并不意味着她年幼时
期的动荡就此结束。我们一面喝着咖啡,一面听着她就事论事的叙述:「我母亲爱着她的
孩子,却无法照顾他们。」三位小孩因此被送去寄养家庭,在英格兰中部(Midlands)的
斯塔福郡(Staffordshire)由她挚爱的养父母「姨父姨母」带大。
1949年,十七岁的周瑛决定回中国加入红军,当时毛泽东的中国共产党刚刚夺取政权。
她燃烧慾望以建设更美好世界的作为,我们今日看来似乎有点天真(尤其她又只认识她自
己中文名的那两个中文字)。
她告诉我:「第二次世界大战後,年轻世代开始以不同的角度看待事情,开始质疑各种事
物;当时我们意识到,这个社会并不公平……。」
尽管她在反抗毛泽东僵化的独裁政权时,有时还是会显露出英国的那一面,但在接下来的
十年间,她还是做到了。当整座城市都在扑杀犬只预防狂犬病时,就算她将因此失去宠物
而心碎,一度不愿服从,但最後她还是杀死了自己心爱的狗。
然而渐渐地,周瑛被迫违背意愿行事,而她也不再缄默。「我一直很叛逆。起初我也像大
家一样着迷。之後我开始质疑一些我不该质疑的事。」在下达杀麻雀的命令时,她的叛逆
之心已然沸腾。当时周瑛任职北京英语广播电台,她回忆道:「这一切都该停止」。隔天
清晨,成千上万的民众蜂拥上街,开始杀戮。
她是电台员工中唯一没参加的。就连她聪明受过教育的同事好友林薇(Wei Ling,音译)
也加入了。周瑛回忆,「她像个野蛮人一样跑来跑去,眼神呆滞地敲着钹」:
我坐在窗前,一脸厌恶地看着我的同事。每当筋疲力尽的麻雀摔落地面、
被歇斯底里尖叫的暴民踩死时,一些人就激动得嘴角泛白。林薇得意洋洋
地捡起一只扁掉的麻雀,笑着扔向我。
周瑛给我看了张褪色黑白照片,上面的她抱着一只翅膀受伤的幼燕,牠是这场屠杀中数百
万的无辜受害者之一。「我发现这只可怜的小鸟时,我才真正想开始破坏这场运动。我只
想说『去你的毛主席──我才不参加!』」
除四害运动的细节在世全界激起余波荡漾,《纽约时报》揶揄称这些麻雀为「有羽毛的『
反革命分子』,毫无例外是五年计画的威胁」。《时代》杂志的态度则较为严肃,他们引
用北京《人民日报》的胜利报导,报导中的语调就跟战时的对敌宣传如出一辙:「战胜前
每位战士都不该撤退。所有人都该勇敢热烈地投入战场;我们必须锲而不舍地保有革命者
的顽强态度。」根据《时代》杂志报导,在中国的首都北京,一天就有三百万人参与这场
屠杀:[3]
清晨五点钟,号角响起、敲响钹声、哨声四起。聚集的学生敲着他们的厨
房器具前进着,一如北京广播电台所述,他们唱着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
「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这场活动发起不到一年,华裔医生兼作家韩素音(Han Suyin)写了篇文章刊登在1959年
10月的《纽约客》(The New Yorker)周刊上,极其生动地描述这场屠杀。她忆起当时与
已故父亲的老仆人薛妈起了争论,他坚决反对杀这些麻雀,但两人的对话被屋外突然响起
的扬声器打断。
韩素音回忆起扬声器高声说道:
我们的科学家已经发现,麻雀飞行两个小时後就会筋疲力尽从天上掉下来
,这时就能轻松捕捉。
在对抗公敌的崇高斗争中,我们的策略是不让牠们在任何地方休息,无论
是屋顶、墙上还是树上。让麻雀一直飞!
隔天早上破晓前,韩素音亲眼目睹了一场麻雀对抗战,一队队的男男女女聚集在街头准备
作战。她回忆,起初麻雀一小群一小群的四处飞,但很快就开始散开,不是停在树上,就
是停在电报线上。每当这些麻雀要降落时,众人就会用长竿驱赶或接连发出噪音大喊把牠
们吓飞。牠们实在无处可躲。被噪音骚扰到的还不只麻雀:韩素音也看见雨燕、乌鸦和喜
鹊等一群鸟儿也近乎疯狂的四处乱飞。
这也难免,被杀掉的不会只有麻雀。鲁晓鹏(Sheldon Lou,这场屠杀运动进行时他还是
个北京青年,之後成为加州大学教授)在他 2005 年的回忆录中想起曾对一位友人提出的
疑虑:「我们怎麽确定只会杀到麻雀,不会杀到其他鸟?」
想当然,他们确实无法确定。周瑛也想起在那之後的一段时间里,她在北京几乎没看见什
麽鸟。「雨燕好多年都没回来。我会仰望天安门和天坛,想着这片美好蓝天之中少了什麽
,之後想到:原来少了雨燕。」
对於身陷屠杀核心的韩素音来说,事情之後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折。她回到她父亲的家时,
居民委员会的翁同志跟她打招呼。他郑重告诉韩素音,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但他们碰上
了障碍:她父亲的仆人拒绝让捕雀队进屋。并说她必须合作对抗麻雀,薛妈则驳斥,据她
回忆老一辈都以慈善容忍的态度对待这些麻雀。「在我那个时代,没有什麽打麻雀这种事
。我是个乡村妇女,我们只有在饥荒时才抓麻雀吃。」
翁同志的回答则简洁有力。「现在不会再有饥荒了。」以事後诸葛来说,这些话听来实在
相当讽刺。
还是有一些鸟差点就能逃脱。一群飞入波兰大使馆的麻雀起初还得到外交人员的庇护,当
时使馆人员斩钉截铁地拒绝暴民入馆的要求。不过麻雀也只得到短暂的庇护:使馆很快就
被这些不断敲锣打鼓的群众包围了两天两夜。最後,使馆人员还是得铲走馆内上百只的死
麻雀。
从表面上看来,这场打麻雀运动取得了莫大的成功。据称有十亿只麻雀遭杀害,虽然这数
字可能有点夸张,不过毫无疑问,确实有上亿只麻雀丧生。在这场大屠杀後,该物种在中
国马上就濒临灭绝。而整起事件最扭曲的部分是,几年後中国却不得不自苏联进口二十五
万只树麻雀,以弥补那些被蹂躏的数量缺口。
这场大屠杀後不到一年,可怕的後果降临。1959年6月至7月的稻米收成沦为一场灾难。当
时产量会骤降,理由很简单:虽然麻雀秋冬确实以种子与谷物为食,但繁殖季节的成鸟得
用几百万只昆虫喂食幼鸟。现在所有的麻雀都消失了,因此包含最具破坏力的大批蝗虫在
内,许多昆虫都能把珍贵的谷物洗劫一空。[4]
然而,就算全国性饥荒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最终将导致上百万中国人死亡,但整个 1959
年还是不断在推广鼓励杀麻雀。最後在该年年底,毛泽东突然宣布打麻雀运动结束,并将
「四害」中的麻雀改为臭虫。因为这次政策急转弯,许多国营媒体开始撰文谴责人们激情
支持过的大屠杀行动,那也不过才一年多前的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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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四害」後期的海报,可发现其中已不见麻雀的身影。
周瑛还记得,她曾一边给她的朋友林薇看《人民日报》的影本,一边表示她是对的。
林薇简短反驳道:「我会记得你是怎麽说我们挚爱的主席的,你违背了党的命令。那不可
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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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作者注:北美的读者可能会对这个物种觉得困惑,确切来说,这里的麻雀指的是树麻
雀(Eurasian Tree Sparrow),是麻雀科(Passeridae)的一员(旧大陆麻
雀),学名为 Passer montanus。
至於美洲树麻雀(American Tree Sparrow,树雀鵐)学名为 Spizelloides
arborea,在生物分类法中属於不同科别,是新大陆雀鵐科(Passerellidae
)。在欧洲,树麻雀主要是一种乡村鸟类,牠的近亲家麻雀(House Sparrow
,学名 Passer domesticus)则分布於城市。但在中国,家麻雀相对没那麽
常见,树麻雀已经同时适应了城市与乡村的生活。
[2] 作者注:一份未经证实但常被引用的报告宣称,最後总计有十亿只麻雀、十五亿只老
鼠、一亿公斤的苍蝇及一千一百万公斤的蚊子遭杀害。
[3] 作者注:历史上北京的英文拼音为 Peking,但在1928年至1949年间南京取代北京为首
都的期间,北京更名为北平(Beiping)。而「Peking」这个拼音则一直在国
际上使用到1979年为止。
[4] 作者注:美国政治史学者茱迪丝.夏布洛(Judith Shapiro)指出,打麻雀运动并非
引发後续事件的唯一原因: 「导致饥荒的原因不少,还包括全民大炼钢以及
错误的农业政策,例如密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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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鸟类创世纪:神话、餐桌到政治,改变世界的关键物种》(台湾商务出版),
文句、段落经故事 StoryStudio 编辑部调整,图片由故事新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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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来自: 61.58.110.137 (台湾)
※ 文章网址: https://webptt.com/cn.aspx?n=bbs/historia/M.1713784046.A.D37.html
※ 编辑: Aotearoa (61.58.110.137 台湾), 04/22/2024 19:07:34
1F:→ Aotearoa: 真是精采 04/22 19:07
2F:推 ct13579: 确实精彩 04/22 19:14
3F:推 iamoldtwo: 惨 04/22 21:14
5F:推 Atropos0723: 那个年代的中国人真的是很莫名其妙的陷入一种群体疯 04/23 10:16
6F:→ Atropos0723: 狂的状态,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现在想来 04/23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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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F:推 swine: 很棒啊,打麻雀得到报应活该 04/23 12:05
9F:推 biglafu: 以前汉声小百科是不是有提到这件事? 04/23 13:12
10F:→ edison: 群体疯狂现在的中国人就不会吗 04/23 17:12
11F:推 moslaa: 不会,不可能,中国不可能再陷入文化大革命,那种破坏 04/23 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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