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9t (晕。)
看板heart
标题气味的符号。
时间Thu Jun 24 17:04:36 2010
「那是什麽味道?」邻座的女子问了一句。
不知所指为何,一时之间有些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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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小时候总是跑诊所。
大针、小针,抗生素、葡萄糖。
上国小之前,我就已经很习惯吞药丸。
那是一件痛苦的事。
在这种痛苦中若说有一点小小的乐趣,
应该就是看着五颜六色的漂亮药丸翻滚......
当时的药包是纸折的。方型纸。
折好的药包像一条条小船,整整齐齐地叠成两束。
而小船药包精巧的程度和护士的年龄成正比。
红色吃发烧,白色吃平日,有时候会有特殊用途的黄色。
不管什麽药、什麽颜色,气味都是一样的。
诊所,纸药包,还有口中被药丸磨在舌板上的气味。
偶然,换了诊所,遇见一个秃子医生。
让他看了几次,我幼年的过敏就不太会发作了。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我已经记不得西药的味道。
只剩印象中那种令人不快的感受,很淡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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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强说愁的年纪,总觉得自己有成为诗人的天份。
和几个"笔友"们在报刊、出版社的徵文活动屡次投稿,屡败屡战。
我们从来不曾看到过"自己人"的名字上榜,却总是看到固定的几个名字。
「黑暗文学界!」我们的结论:「这从来都不是公平公正公开的。」
少年几个,兼有天真与世故。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传说中的文具」,就不能够击败黑暗文学界。
如果有传说中的文具而我们无法取得,我们还是不能击败黑暗文学界。
如果有传说中的文具,而不是我们取得......
看着春夏交错时的校园,
两进深的中庭花埔栽植了好大一片三楼高的羊蹄甲。
我们试着用线条、文字,偶尔加上着色,
一次一次,反反覆覆地描绘羊蹄甲的样貌。
再怎麽会写,再怎麽会画,
那粉桃色带有清澈绿光的甜香却无法用任何工具或技巧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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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蝶初识时,连靠近些都会心跳加速。
整个人昏茫茫的,常常紧张到脑子一片空白。
在一个多雨的夏季里。
尚未表白的青年,能邀请美丽的女孩看电影已堪称神勇。
〈末代武士〉。
「日本武士会说英文?」
「这片子是拍给美国人看的嘛。」
蝶偶尔会低声问人物角色的关系。
戏院里,咬耳朵已经是在不碰触对方时最亲昵的距离。
她身上有一种香气。
不是洗发精,也不是香水味。
不是任何一种人造香精,也不是女体贺尔蒙那种勾人慾念的气息。
那股香味暖暖的,温柔饱满。
我知道我一定闻过那个香气,
却无法从大脑里的资料库比对出正确的数据资讯。
此後交往的岁月间,那股温柔饱满的香味时不时地出现。
我记住了那个香味,
一直到分手时最後的拥抱......
仍无法辨识那个香味真实的成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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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兵哥也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在新兵中心、受训的学校单位,会有与部队合作的洗衣店。
店家给阿兵哥一人一个洗衣袋,
每天晚餐後,把乾净的衣服收好,再把换下的衣服塞进袋子送洗。
军服上永远有香精的气味。
偶尔遇到管制休假,
洗衣店工作量大到无法把每一件军服烘乾,
就会多一股"衣服没乾"的潮湿阴凉的味道。
据我所知,洗衣店是没有在"让衣服晒太阳"的。
这个状况在我下部队後仍没有改善。
我的部队是脱离营部的偏僻深山里的独立连,
只差粮食、水电不用自己生产,其他的几乎都要靠自己。
没有营站,没有奶茶、鸡排,
更别妄想〈报告班长〉里那种可以跟调戏福利社小姐的情节。
衣服当然是自己洗,但实际上我也很少会在部队里洗迷彩军装。
墨绿内衣、民用四角裤虽然每天洗,
但休息时间太短,好像也从来没有洗乾净过。
晾衣场只有营舍外围转角处约两坪大的空间,
若把休假者没有收好的衣服算进去,大概是四十人份。
这里仍然晒不到太阳,运气好的时候才吹得到风。
洗不乾净、晒不到太阳、通风也不好,衣服就会越来越硬......
而且有一种神奇的怪味。
「兵仔糙噗味。」 (罗马拼音为 bing ah tsau poo V )
火车站前便利商店的妹妹说,阿兵哥都有一种"兵仔味"。
当时我并没有想太多。
现在才想到,
也许,当时那个妹妹不肯跟我交换电话号码,就是兵仔味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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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看电影时的戏院的空调。
一个人去不禁烟的咖啡店。
插画杂志泼满了印刷用油墨的腥呛。
错身而过的酒店小姐身上复杂的劣质香水混融疑似老男人的体臭。
迷乱,无规则。难以追溯的记忆。
每一种气味都成为特别的符号,
在交换与强灌与攫取与捡拾的互动中为了毁灭而建构。
只有零零散散的符徵,却永远没有表意的再现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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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记忆会在时光中淡化,
却又为什麽,
某些特定人的声音、样貌,甚至是身上难以辨识的香味......
竟能清晰如同前一秒的遭遇?
地球自转周期里,北半球白昼最长的时节前後。
西南风,靠近海港的市区。
化学肥料工厂、灼烧的柏油路、渔获与柴油,
三个气味符号串起一个讯息的再现,正好等於「多年前分手的那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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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子本来是坐在我後面的。
因为带错了书,一直搞不清楚讲师在说什麽,才跟我搭话。
我回头看她时把手边的书向右推一点,并把身体稍微向左侧挪。
她很大方地把随身物品搬到我旁边的座位。
这个距离,大约是与蝶初识时,在戏院里的距离。
她身上有三种气味。
L牌整烫发用的洗发精、南欧进口的中价位淑女香水,
还有一股暖暖的,温柔饱满的,不是任何人工香精的香味......
「那是什麽味道?」
休息时段,邻座的女子问了一句。
不知所指为何,一时之间有些失措。
因为汗腺发达的关系,我一天至少都洗两次澡,
说到底,果然还是害怕被人嫌臭。
「好像是,不知道什麽花的味道。」她说。
我拿出出门前放在衬衫口袋里一把草叶。
那是日前舅舅送的一个盆栽,墨绿色、不起眼的一盆怪草。
说是"迷迭香"。
她点头,笑了一下。
下课时,她丢下一句"谢谢"便匆匆离开教室。
她移动身体时造成一股风压,
风压中那股无法辨识的香味特别强烈......
那股和蝶身上一样的,
尽管分开许多年也不曾忘记的,
偶尔作梦也还会出现的,
那麽清晰却无从比对的,
暖暖的,温柔饱满的香气。
一阵晕眩後,我发现到自己身上也有两个气味:
舅舅送的盆栽折下来的迷迭香,
还有和蝶以及邻座女子一样的暖暖的温柔饱满的香气......
绕了好大好大一圈,
才惊觉自己对於生活的感受竟然薄弱到无法回溯日常的小小触动。
那是衣物的味道。
是衣物,
经过数小时日晒後留下的,
平凡而幸福的,
阳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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