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志图文版：https://cimonnomis.blogspot.com/2023/11/blog-post.html -- 欧洲的天灵盖制药 俗云脑袋是个好东西，除了思考之外还有很多用处。1604年，英国医师墨菲特 (Thomas Moffett)攻击其古典时期的前辈，数落道希腊人亚提蒙(Artemon)用死人头骨治 疗晕眩，恩希斯(Antheus)用死人脑浆制成的药丸治疗抽搐，阿波罗尼厄斯(Apollonius) 用死人牙齿治疗牙龈，罗马人则把人髓与婴儿脑混合制肉当做处方来开。墨菲特的攻击并 非空穴来风，公元77年，罗马人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的着作中就明确地推荐道把 人的头颅骨磨成粉，治疗癫痫有奇效；或者把半颗脑袋当作饮器来使用，癫痫也能治。与 墨菲特差不多同时代的法国作家博耶丘(Pierre Boaistuau)也察觉到，在透过穆斯林继承 来的希腊、罗马文明遗产当中，确实也包括希腊、阿拉伯医生用人的骨髓、人脑、人头颅 骨、骨灰等材料炮制的药方，不过博耶丘并未明确对此表露反感 ──实际上，墨菲特的 一惊一诧在当时的欧洲反而显得异类，类似的药方在16至18世纪上半叶的欧洲根本不值得 大惊小怪。 举例而言，在1616年流行的药典《乡鄙之家》(Maison Rustique)里就记载了治癫痫 的人头骨粉药方，需连续服用四十日；人头骨链戴在脖子上也有疗效。1618年皇家医师学 院所出版的《伦敦药典》(Pharmacopoeia Londinensis)中，则建议道药店内应随时备妥 遭受暴力攻击而猝死的死人头骨，开列的药品中包括人颅骨上的三角骨(Triangular bone in the skull)，可以将晕眩一次治好不再犯，磨成粉的人头骨治晕眩外还能解除麻 痹。英国的外科医生颇好此类药方，巴罗(George Barrough)在其1583年的着作中大力推 荐人被烧死後的人头骨粉，可治癫痫；另一位17世纪初的外科医师布鲁吉(Thomas Brugis)则推崇死後满一年的天灵盖，与骨灰一同烧到白得不能再白後剥碎，混合肉豆蔻 和狗血一道碾，调成饮料後服下。影响力极大的着名药师卡佩博(Nicholas Culpeper)在 他的药典中也复述了人头骨粉配方加上芍药种子、橡树上槲寄生的癫痫药。当过法王与英 王的御医、日内瓦出身的麦耶(Theodore Turquet de Mayerne)曾给英王詹姆斯一世 (James I)开出人头骨粉药方治痛风，同样药材麦耶也用来治出血、抽搐。大约同时代而 稍後的名医戛达尔(Jonathan Goddard)则以他的人头骨粉蒸馏药方闻名於世，此方以「戛 达尔滴剂」(Goddard’s Drop)之名为人所知 。 不过「戛达尔滴剂」有个更响亮的名号──「国王滴剂」(King’s Drop)──英国国 王查理二世(Charles II)不惜耗费6,000英镑重资买下此方，在自己的实验室里调配，因 而得名；而17世纪中叶一名一级战列舰舰长的月薪才21英镑，普通水手一个月挣不到一英 镑(19先令) 。查理二世本人对科学很有兴趣，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便因其力赞促成 ，花大钱推进研究自然不在话下，尽管药效似乎没那麽神乎──1685年，查理二世病重， 弥留之际动用一切医疗手段仍回天乏术，病床上抽搐；尽管用上了40副「国王滴剂」，五 天後查理仍一命归天。 　　话虽如此，以身作则的查理并没有扫了众人的兴，「国王滴剂」的爱好者仍大服其药 ，比如说一名为多默(Anne Dormer)的女性患者在其1686年的信函中自承「国王滴剂」搭 配巧克力，治好了她的症头；1687年切斯特(Chester)主教卡特莱(William Cartwright) 曾赠药「国王滴剂」给人治病(失败，病患卒)，而他本人在1689年有整整三天尿不出来， 也是服用「国王滴剂」来治疗。英女王玛丽二世(Mary II)在1694年病重之际也服用了「 国王滴剂」，然而她还是蒙主宠召了。「国王滴剂」如此有名，以至於一名旅居巴黎的英 国医师李斯特(Martin Lister)在1698年也被人索取过「国王滴剂」。进入18世纪以後盛 名未衰，偷渡英国登基的威廉三世(William III)过世前也服用过人头骨粉搭配蚯蚓的处 方(1702年)，1711年柳明斯特男爵(Lord Leominster)死前也品尝过「国王滴剂」(让他多 撑了几星期)。 作为一种万灵丹，「国王滴剂」的临床效果看来有待加强。不过到了18世纪，「国王 滴剂」则以另一种用途着称──间谍会在酒杯里滴入「国王滴剂」，使醉酒的人尽情吐实 、获取情报，据说这才是查理二世调配「国王滴剂」的真正用意。「国王滴剂」作为一种 药酒也在伦敦流行开来，1709年藉着名医金恩(Edmund King)的名头开出的处方(尽管1709 年金恩本人已经上天堂了)据说可治中风或各类神经疾病。1712年一署名为科松(Henry Curzon)的作者鼓吹人头骨粉调酒加人血是治疗晕眩的良药，而1721年出版的英国药典 (Pharmacopeia)也推荐人头骨烈酒，治癫痫。同样药方在1743年由某位普罗瑟夫人(Mrs Prothers)供应给伦敦的大小药局，以备绅士淑女们不时之需；而在1792年，某位莫斯里 (Benjamin Moseley)医生则盛称人头骨粉可治痢疾，那些被吊死、或被处以轮子辗死之刑 的罪犯天灵盖疗效尤其好。「国王滴剂」的盛名实际上一直流传到19世纪的维多利亚时期 。 风靡英国的天灵盖药品并非一岛独擅，其源头还要追溯到欧陆。早在15世纪，义大利 的医师柯雷努休斯(Pandolphus Collenucius)便已注意到同时代以人头骨制药的案例，16 世纪末布雷西亚(Brescia)的医师欧默(Giovanni Francesco Olmo)也提到过当时疯传的天 灵盖骨粉药方，他本人倒认定这是妥妥的迷信。在北欧，17世纪日耳曼地区流行的金创药 膏(Weapon Salve)里头的主要成分也包括人头骨粉 ，而身受癫痫之苦的丹麦国王克里斯 丁四世(Christian IV)也服用罪犯头骨制成的粉末。在法国，医师李维乌斯(Lazare Riverius)在他1640年出版的方书中也包括人头骨粉为原料的药方，治癫痫。 而罗马人所建议的人头饮器也不乏後来的使用案例。在16世纪，一批为英国皇家铸币 局(Royal Mint)工作的日耳曼工人可能是因为过度曝露於铜金属毒雾中而病倒，为了救命 ，伦敦塔上吊死的死囚屍体被割下脑袋，血肉组织滚水去除後制成人头碗来使用，还真地 救回一些工人。实际上，直到19世纪初，在苏格兰的高地人当中天灵盖碗还是治癫痫的疗 方。古早时期远在茫昧中处於野蛮时代的凯尔特人便已常用人头碗公，此风英伦三岛自有 渊源，而中世纪的条顿人、维京人也拿人头作饮器用，尽管并非看重其医疗价值。 　　基督宗教盛行後也免不了类似信仰的渗透，好些圣徒的脑袋瓜子制成的杯子被认为能 够治疗癫痫、发烧等等症状，提供项上人头作碗的圣徒包括特里尔的(Trier)的圣提奥杜 (St. Theodul)、上巴伐利亚的圣巴斯弟盎(St. Sebastian)、圣高内略(St. Cornelius) 、威尔士的圣泰罗(Saint Teilo)等等，除了直接拿来装饮料喝之外也可以盛满圣油 (chrism)来涂。而16世纪的法国人提耶尔(Jean-Baptiste Thiers)在其着作中除了提到人 头作的药丸可治疯狗咬伤，也写道用死人或活人(？)脑袋作碗公於夜分饮酒，能治癫痫 。 除了将头骨磨制成骨粉、天灵盖作钵等普遍应用之外，欧洲的头颅制药还有一种比较 特殊的方式，发前人所未发──放着死人脑袋在外雨淋日晒，待其头上有点绿之後收获长 出的苔藓，可以入药。如此天灵盖有机种植出的苔藓称作「污屍泥」(usnea)。「污屍泥 」的起源或可上溯至中世纪，不过最早提及「污屍泥」的，是16世纪初着名的瑞士医师兼 炼金术师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其後，16世纪後半在药典中提及「污屍泥」的则有 德国植物学之父塔贝内蒙塔努斯(Jacobus Theodorus Tabernaemontanus)，其书1588年初 次印刷，至1731年为止再刷了好几版，在其1613、1625、1664、1687年版中多次提到「污 屍泥」能够止血。同时期出身弗莱芒(Flemish)的植物学家铎敦(Rembert Dodoens)也说苔 藓可以止鼻血或缓解孕妇产後出血，而他的书连同「污屍泥」则在1597年被医师杰拉德 (John Gerard)翻译介绍至英国 。杰拉德还认为「污屍泥」可治疗癫痫，而其同时代的日 耳曼同行则流行把人头苔连同人头骨粉一起加进金创药膏(Weapon Salve)。1626年，英国 着名的哲学家兼政治家、现代科学的鼻祖培根(Francis Bacon)在过世之前大力赞扬了天 灵盖上长出苔藓的药效；而17世纪後半靠着行医积攒大量财富的名医威利斯(Thomas Willis)也提到人头骨苔能够治疗晕眩、癫痫、中风、痉挛、出血等症头，他很常用── 尽管执业之初威利斯对其真实药效多少有点怀疑，但临床经验骗不了人，再怎麽说他开出 的人头骨苔药方真地把人治好了。英国清教徒的领袖、神学家巴克斯特(Richard Baxter) 也可为此作证，他在1659年亲身领教过人头骨苔的功效，止住了鼻血。 苔藓的药效很可能是真实的，因其多半能够防腐，所以早在中世纪，泥炭藓 (Sphagnum moss)就用在止血的绷带上，给骑马竞技(jousting)或战场上受伤的骑士止血 ，类似掺有苔藓的绷带一直使用到两次世界大战 。不过在近代早期，欧洲流行的解释与 此无关──在帕拉塞尔苏斯的世界观当中，大小宇宙是可以互相感应的，万事万物自成小 宇宙，会与对应的大宇宙互相影响；因此人体小宇宙的精华也会吸引大宇宙的精华，正如 同磁铁相吸一般。人头上的苔藓，其实是人体精华集中天灵盖後，吸引星辰与月亮的精华 、在其上洒种的结果──因此曝屍荒野的人头骨集中天与人的双倍精华，长出的苔疗效最 好。 至於如何把人体精华集中於天灵盖，也有诀窍；首先寿终正寝的屍体肯定是不中用的 ，因为器官的大限已到，死亡正是因为精华耗尽，屍体上自然无药残留。也就是说遭遇突 然死亡、还很年轻来日方长、「潜力无限」的屍体才是好药材。其次，为了让精华不致散 失，屍体上最好没有让精华溢出的缺口，也就是说应该尽量避免伤痕。17世纪初日耳曼的 教授郭克兰纽(Rudolf Goclenius)便认为被绞死的屍体是最好的，他主张气血中的精华可 因此锁在头盖骨中七年。不过同时代的医师兼化学家海尔蒙(Jean Baptiste van Helmont)并不苟同，他认为被轮子辗死的死刑犯作为药材不下於被绞死的人，人脑精华同 样会被天灵盖完全吸收。海尔蒙的信仰十分坚定，可能是出於给自己的脑袋增加日月精华 的用意，他甚至把苔藓缝进自己的头皮底下。 也有人持更科学审慎的态度。除了前面提到以临床经验为准的威利斯，大名鼎鼎的现 代化学之父波以耳(Robert Boyle)也是如此；他听说了自己科学家同僚的神奇体验──放 血後仅仅是手握人头苔便能止血；一放开就流血，一握住便又止血。长年被流鼻血困扰的 波以耳於是拿自己作实验，非常神奇的是竟然非常有效，手一握苔便能止住他的老症头， 令人不得不信服──尽管其解释却是基於帕拉塞尔苏斯的感应理论；既然起效果的是药物 的感应能力，没有物理接触当然也能治疗患部。其实日耳曼的金创药也是一样用法，药膏 不是敷在伤口上，而是敷在造成伤口的刀刃上。 疗效超群之外，波以耳手上的「污屍泥」还有更骇人的一面──那是他透过关系从殖 民爱尔兰的英国官员手上弄来的，在那里，频繁的饥荒与殖民战争制造了无数无人收埋的 枯骨，因此也成为死人头沐浴星空最理想的药厂。1588-1589年、1601-1603年间爱尔兰饥 荒，人相食 ，诸如此类能够证实爱尔兰人野蛮落後的纪录，英国人向来笔下不留情；爱 尔兰人被蔑称为「人形黑猩猩」(human chimpanzees)，英国军官甚至散播谣言，说爱尔 兰人长着四分之一码(23公分)的尾巴。1566年被派去爱尔兰平乱的将军吉尔伯特 (Humphrey Gilbert)下令，所有遭到镇压屠杀的爱尔兰脑袋不分男女老幼都割下，在通往 他大营的大道两边一层层垒起，以此「震慑敌人」。吉尔伯特在爱尔兰的壮举使他在1570 年受封骑士，但英爱双方仇恨越发深重，残杀不断，最终导致1640年代的爱尔兰大屠杀─ ─实际不是一场而是好几场，遭屠的英国人也不在少数，其中相当部分(1641年发生在阿 尔斯特[Ulster]的起义中遭屠的英国人上看万余)可能讽刺地被他们自己的同胞入了药。 有爱尔兰这样稳定供货的来源，天灵盖产苔作为一种商品大量销往英国，一番中转後 又流向欧陆各地(主要转卖至日耳曼地区和斯堪地那维亚)；「污屍泥」在英国的售价也变 得相对平易近人，1678年一颗长满苔的人头骨售价仅8至11先令──当时一名普通劳动者 一天能挣10便士，买颗头不用半个月薪水。卖人头如此火红，以至於1672年以後英国海关 专门为爱尔兰进口人头订下税则，18世纪每进口一颗需上缴1先令。要是没有这些进口货 ，就得仰赖本国罪犯的产出了。值此之故，「污屍泥」在英国也远比法国常见。 随着18世纪中叶科学态度的展开与启蒙思潮的洗礼，天灵盖制粉、制药或制苔的疗效 逐渐为人所质疑，被视为迷信而逐渐被废弃；尽管如前所述，类似药品在19世纪初仍可在 伦敦的药店购得，其疗法也一直流传到19世纪。而17至18世纪英国医师捐赠给博物馆的医 药柜，有好些都还收藏着当时的药材，长着苔藓的人类头骨仍保存至今，足以辨识其物 种 、以实物见证其历史。 -- http://cimonnomis.blogspot.tw/ https://www.facebook.com/Cimon5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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