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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分享] 永生於民族英灵殿的农民工?中国经济奇蹟的社会学解析
时间Sun May 12 19:28:49 2013
http://twstreetcorner.org/2013/04/15/caihongzheng/
蔡宏政 /中山大学社会系
◎碾碎自我身心,贡献给国家资本积累
资本主义的共同特徵是不断追求资本积累,为了不断追求资本积累,资本主义进行的形式
繁复多变,简直是变形金刚。它可以是垄断生产工具的积累,或大规模生产的福特主积累
,也可以是贩卖品牌商标或文化符号的「晚期资本主义」,或是全球化制造与管理的弹性
积累,还可以是把钱本身当商品拿来卖钱的金融资本主义,甚至於可以是通过战争来「创
造性毁灭」,解决生产过剩危机,制造出战後的长期荣景。
不过这个不断追求资本积累的过程中有一个内在的紧张性,一方面,积累的要求,会将人
类社会与周遭环境不断商品化,但是另一方面,做为劳动力来源的人,却不可能只以劳动
力商品的方式存在,因为人同时也是道德、宗教与美学上的存有者,後者才是构成人类存
在的终极价值。理应成为人类存在的终极价值,本身却被资本积累的日常运作所凌越践踏
,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矛盾。
对於资本主义的工具理性为何会凌越人类存在的价值理性,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
精神》中提供了一个饶富深意的论证:工具理性之所以凌越人类存在的价值理性,是宗教
因素,它让资本积累成为具有终极价值意义的象徵,换言之,工具理性之所以能转化成为
终极的价值理性,是由於的人们自我定义而成,人类在资本积累中找到他们皈依的终极价
值。
事实上,资本积累被转化为俗世的终极价值,有着比韦伯论证更为普遍的世界史意义。从
重商主义开始,「资本积累」一直都是民族- 国家发展策略的主要政治经济学逻辑。只是
这个终极价值不是由宗教母体破茧而出的自利动机,而是一种被想像成道德共同体的民族
主义,人们义无反顾地碾碎自我身心,奉献於国家的资本积累,以便在民族兴盛的英灵殿
中获得永生。
这一发展策略,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後的第三世界国家尤其真实,战後所诞生的一百多个
新国家,大多是由战前的殖民地与次殖民地演变而来,经济发展的目的,是要在形式上的
政治独立之後,追求脱离殖民地时期的经济依赖,达致真正的民族独立。在当时的历史条
件中,经济独立意味着建立自己的民族工业,特别是上游的重工业,这也就构成了战後第
三世界进口替代工业化的基本发展理路。
◎「以农养工」创造出的阶层化社会福利体制
作为一个大型但发展落後的农业国家,战後中国所采取的进口替代重工业化路线,事实上
也是拉丁美洲、非洲、印度及部分东南亚国家的主流思想,只是中国的成就尤其突出。在
人口年增率2.4%的情况下,国民所得在第一个五年计画(1952-1957)中依然达到8.9%的
年平均成长率,亦即每11年国民所得达到倍增,其中农业产出与工业产出分别以3.8%与
18.7%的速度增长。战後的投资增长率由战前的5%陡增到20%,是同时期印度的两倍,大约
等同於1928年苏联在史达林时期的最高峰。
如此异於其他国家的超标积累率,依赖的是中国不寻常的农业剩余汲取,以便转移至工业
部门,形成一个後进农业国家工业资本的原始积累。计画经济的基调,就是以牺牲农民,
来换取高度工业资本积累的城市工业∕乡村农业的二元发展。在国家高度汲取政策下,虽
然工人与农民一样处於所得过低的待遇,但是工人过低的现金工资是由相对优厚的社会福
利实物给付来补充。
在这个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下,维持再生产的的社会保障制度因此被分为三个阶层。首先是
国家机器的执行者,包括行政单位与事业单位人员,他们拥有高所得替代率的退休金,以
及优厚的公费医疗,资金来源由政府编列预算,全额财政补助。其次为城市工业部门的职
工,有相对完整的养老、医疗保险与住房、副食、教育等津贴。最後是占当时人口七成多
的农村居民,他们是重工业化高度积累的直接负担者,国家宣称农民可以用土地产出进行
风险防御,所以没有养老制度的设计,只有属於社会救助的「五保」制度(保吃、保穿、
保住、保医、保葬)。在医疗保险上则有普及式的合作医疗,维持基本水准的公共卫生与
医疗照护。城乡明显的生活差距使得国家必须在1958年实施户籍制度,将往都市移动的农
民污名化为「盲流」,强行将他们封闭在农村出生地,从而造成城乡之间所得与生活机会
的不平等。
因此,即使中国采取社会主义经济,市场交易在1950年代後期基本上已经被消除,但还是
得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下进行重工业化资本积累,中国政府之所以必须在国内运用农工剪
刀差以汲取农业剩余,正是因为它必须藉此在世界市场上交换工业产品。所以中国农民事
实上承受了双重的剥削,除了全球市场的竞争外,他们还必须忍受国家刻意压低到维生水
准以下的实物工资。所谓「社会主义国家」,只是把生产工具由资产阶级垄断转变成国家
机器垄断,而「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则是对农民有着异於其它国家的高强度剥削
。为了将有限资源投入重工业化,有效的生产活动不是来自於市场的自由竞争,而是国家
指导下的纪律与顺从,有限的资源也不能用来改善民生,所以需要大多数人为国家民族做
更大的牺牲,以求得民族工业的尽早建立。
◎中国经改的趋势,就是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型态
中国改革开放的高成长率在今天一再地被歌颂,情形一如1980年代的日本。其实,以贫富
差距加大、私有化加剧、以及金融深化所带来的商品化伤害而言,中国经改反映的趋势其
实就是世界经济体系在1980年代中期发动的新自由主义逻辑。如同Karl Polanyi所指出的
,一个完全按照市场原则来自我组建的社会,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是不可能的,因此,唯有
依赖国家机器这只看得见的手,强力介入,才能改造社会,使社会真正配合劳动力、资本
与商品的「自由」流通。
1992年邓小平南巡之後,中国经济的突飞猛进的主要关键,就是国家配合跨国资本,以城
乡差距拉动了地表上最大规模的移工群─农民工,以户籍制度维持阶层化的公民身份,使
得农民工在都市受到歧视性劳动条件的不平等对待,工资被看得见的手,制度性地压低到
「廉价」程度,由於中国的社会保险制度在缴费与给付之间讲求严格的对应关系,因此工
资的阶层化直接代换为福利阶层化,去商品化的能力必须视被保险人缴费能力的高低而定
,低工资的结果就是低保障水准的社会保险,因此农民的再生产成本几乎都由他们自己负
责,低工资与低福利就是中国劳工廉价的公开秘密,也就是马克思所谓「闲人莫进」的剥
削机房。中国农民,这个维持计划经济高积累率的法宝,在改革开放後继续担任「中华民
族伟大复兴」所需要的高积累率之踏脚石。即使是根据官方的数据,我们都可以清楚地看
到,改革开放过程中,经济自由化造成的城乡差距,几乎无法逆转了。
◎资本积累的安全阀:社会保障
从早期心虚的「市场是社会主义的有益补充」,到中期遮掩的「姓社姓资,存而不论」,
以至於现今昂首高歌的「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张茵,一个全国政协委员,同
时也是东莞富商与富比士榜上的富豪,如今已经可以毫无愧色、甚至於受尽委屈般地说「
血汗工厂是遭人忌妒」,有些「新自由主义」学者甚至於强调,血汗工厂是中国的「後进
发展优势」。
但是Polanyi曾论断:「倘若容许市场机制成为人类之命运、自然环境、甚至於购买力大
小之唯一主导者,它就会摧毁这个社会」。2003年的SARS风暴终於让中国政府意识到落後
的农村会带来整体发展上多致命的冲击,从2003年之後,中国政府就计画在城乡统筹发展
下,实施全民医保。在城乡医疗统筹规划的方针下,重庆市在2007年推出「城乡居民合作
医疗保险」,凡是具有本市城乡户籍的农村居民,和不属於城镇职工医疗保险覆盖范围的
城镇居民,包括学生(除大学生外)和儿童,以及其他非从业城镇居民,均可在户籍所在
地自愿参加这个保险。
「左派」学者对「重庆模式」高度评价,在薄熙来事件之後,崔之元也还坚持:「如果说
深圳和上海分别是中国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象徵的话,重庆则展示了21世纪头十年中
国的发展势头」。在他的描述中,重庆的城乡统筹实验可以无条件地赋予农民工城市居民
户口,「使得他们在养老、住房、医疗、就业和子女教育上,享有和城市居民完全一样的
待遇」。依照2010年重庆市政府发布的《关於统筹城乡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也的确计
画到2020年将市内的1000万农民转为市民,实现70%城镇化水平。
◎重庆社会福利改革模式的困境
但是有些中国学者测算,这个计画如果实现,因农民迁入所需要的养老金支出缺口在2030
年,最高可能达到市政府财政总收入的22%,而原有城镇居民所需养老保险支付占8%。如
果再加上医疗保险,福利支出占财政负担的比例,很可能会超出欧洲福利国家水准。重庆
市政府是否愿意接受这麽高额的财政负担来「结穷亲」吗?城里人愿意将「他们的」养老
基金跟这些涌入的农民风险共摊吗?福利提供是去商品化的消耗性事业,政府的财政投入
一定会降低重庆的资本积累速度,这是重庆市政府愿意接受的吗?
现实上,重庆市政府并没有打算推动「和城市居民完全一样的待遇」。
2007年推出的「城乡居民合作医疗保险」,最主要的特徵是,城乡合作医保将保险分成缴
费高低两个方案,高缴费者有高给付水准,低缴费则只有低给付水准。具有本市城乡户籍
的农村居民,和不属於城镇职工医疗保险覆盖范围的城镇居民,可以在户籍所在地自愿参
加低缴费的保险方案。从长远的规划理想来说,这种统筹设计是希望打破过去城乡二元的
格局,将城乡人口全部纳入单一的医疗保险制度里面。一个理想的状况是,给付水准较好
的高档医疗保险,可以持续吸引所得较高的农村居民与城镇非就业人口,从而扩大涵盖人
口,最终与城镇职工保险整合,达到单一社会保险的风险分摊效果。在高档医疗保险实施
稳固下来之後,低档保险的给付水准就可以逐步上调到与高档相同。当然,低档的保险费
率也必须相对应地上调,如果因为参保低档的人都是所得较低的农民,那就通过社会救助
的方式,由政府直接补贴保费差额。
但是这个理想远景的实现,却必须有赖於一个关键性的条件,那就是大部分农民的收入在
将来要能赶上城镇居民的水准,一个给付水准不错的较高档医疗保险,才能够吸引足够多
的农民缴交较高的保费来运作下去。但是,中间收入人口的比例上升意味着中国未来的发
展必须逆转改革开放以来所得差距扩大趋势,这才是中国改革真正艰钜的地方。
如果农民收入无法赶上城镇居民的工资增长的话,那麽医疗保险的城乡统筹可能产生两个
结果。最直接的方式,是重庆市政府对数量庞大的农民进行财政补贴,但这就舍弃社会保
险财务均衡的原则,走向城乡统一的准公医制度,姑且不论重庆市政府的政策偏好,这种
计画所需要的财政能力即使是在毛主席时代,也是无法想像。第二种情形是下调保费(当
然给付也随之缩减),在高档与低档再划分出中间的档次适用於不同收入的农民,但这其
实是重复了阶层化福利体制的逻辑。它会巩固现今我们已经看到的福利阶层化现象,贫穷
的农民、农民工与城镇底层工人,是依赖国家补助的低水准医疗保险,拥有平均水准以上
所得的富农、正规城镇职工与三资企业员工,则成为第二档医疗保险的主力,最後真正高
所得的经济菁英则投向豪华的补充医疗。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用国家专断的权力牺牲大多数低阶层人民的生活福祉,以求得超常速度的资本资累,这就
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右派强调用国家专断的权力排除任何自由市场
的障碍,以达到最大积累;左派则强调用国家专断的权力「发达国家资本」,才能有计画
的达到高速资本积累。关於这点,清华大学历史系秦晖教授有颇为生动的描述:「咱们的
左派鼓动国家向老百姓拼命收钱,不收就是该死的“新自由主义”;而咱们的右派就说国
家不必为老百姓花钱,否则就是可恶的“福利国家”」、「中国“左”起来给政府扩大权
力很容易,但追问它的责任却很困难;中国“右”起来呢?那推卸政府的责任很容易,但
限制它的权力却很困难。这样搞,当然也有优越性,那就是原始积累的速度快」、「现在
西方经济学的左右派都觉得中国模式的确有吸引力,左派表扬中国低自由,右派表扬中国
低福利,出现了一场大合唱」。
余英时教授曾论断,原始儒家是立基在道统,对君主专断的权力持批判的态度,但是在汉
朝之後儒家逐渐法家化,原始儒家批判性的「仁义之道」被代换成法家「尊君卑臣」的君
主权力垄断。阳儒阴法的结果是,君王们可以用儒家仁义礼教的道德理由,遂行他们「赏
罚不测,群臣震恐」的权力专断,而知识份子则必须「与时俱进」、「曲学阿世」,为这
种传统中国权力差序格局构筑各式精巧的诡辩,成为附庸权力、「以经术润饰吏事」的绍
兴师爷。如果我们说这个「君」指的是一个无须人民同意的权力垄断集团,而「臣」指的
是底层农工劳动者,那麽今天「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经济」所体现的,还是「尊君卑
臣」逻辑,进行重商主义式的资本积累,只是它现在的响亮的外号是「纳贡体系的历史复
归」或「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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