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diversity之後，来讲我之前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讲的话吧。在之前谈到 「自利」的时候，我留了两句话没讲。不是要故弄玄虚，是那两句话对我来 讲真的有点沈重。第一，我抱着经济学（虽非新古典）的信念活了四年，讲 这种对经济学来讲不好听的话，多少有点过意不去；第二，那两句话一不小 心就会拉到方法论和科学哲学，我不想找自己麻烦。 但是有几个理由让我开始觉得我得把我的一些心得谈清楚，倒不是要说服谁 什麽东西，而是丢出一些问题。我其实反倒希望自己被说服说这篇文章提的 问题都是假问题，或者都有解决之道，因为这表示说服我的人不会遭遇到跟 我一样的困惑。这个困惑我当初想了一年，後来逃掉了。 我的困惑很简单：本所的经济系毕业生，要怎样写一本不用统计工具的经济 学论文？ ------------------------------------------------------------------ 我们先从大一经济学原理课本开始吧。大一经济学原理的教学逻辑大致是这 样的：首先，告诉学生何谓「自利」，并且「澄清」一些对这个概念的「误 解」；其次，基於「自利」的概念，亦即「效用极大化」的原则，推导出个 人的需求曲线，同时以厂商的利润极大化原则推导出供给曲线。两者的相交 处，就是市场均衡。第三，教导学生何谓完全竞争市场、何谓效率，再进一 步地从需求曲线及供给曲线的原理出发，论证在完全竞争市场下，市场均衡 将会是最有效率的资源分配。第四，以供需图描述各种对完全竞争市场进行 干预的政策，并说明其造成的效率损失。 这整个过程都可以用极为清晰的数学定义、准确无误的数学推导来完成，因 此，它是很「科学」的。这种「科学」到吓死人的过程，也是许多经济学家 强调自身客观性、封经济学为社会科学之王或王冠上珍珠的依据。 这种「高度科学化」的印象，是我在前文犹豫着不想讲出那两句话的另一个 理由。那两句话，相对於经济学的科学形象，未免有点疯狂。 在先前谈到「自利假设」是如何地powerful的时候，我并不是把powerful当 成一个正面的词来用。我当时说的是： 你问它（指大一经原课本）你怎麽知道「正义」会带给那个人正效用，它可 以用两种方式回答你： 第一种是大一经原课本教的：显示性偏好。「显示性偏好」的意思是说，当 我们想要知道一个人的效用函数时，只要看他做了什麽选择就知道了。在这 里，我留了一句话不好意思讲。 当时不好意思讲的那句话是：这叫做套套逻辑。基本上，在大一经原学生之 中，以这种方式论证「冲进火场救人是自利」，是比较逊的作法。不过，根 据张五常的意见，这种逊咖也很多。比较不会被攻击的作法，是明白告诉质 疑者： 第二种，如果来者不支持显示性偏好这个工具的正当性（无论是因为我不想 讲的那句话，还是因为其它原因），那他可能会告诉你，人的效用函数是不 能被描绘的，是一种personal knowledge。这种立场不比显示性偏好罕见， 它是新古典经济学相对主义的基础。你去问他为什麽人的效用函数不可被测 知，可能会听到一系列类似後现代论述的东西（有趣的是其中一些人可能讨 厌後现代主义这个词）。无论如何，讲到这里，那就很接近信仰问题了，铭 哲提到的不可共量性就会出来。一旦不可共量了，大家还是趁早回家，洗洗 睡去吧。 如果没有第三种论证「人皆自利」的说法，那麽，走到这里，就几乎注定了 「自利」只是一种「假设」，这我也知道念过经济学的人都知道——虽然我 始终无法理解，既然它只是个假设，干嘛有那麽多人要费尽心力地回护它。 到目前为止，都是修过大一经原就会知道的东西，只是随着後面的事情越来 越复杂，这一点可能会被忘记。我在这里先下个注脚：我当时不讲的第二句 话，是出现在「自利假设不可证伪」的後面。我要说的是，基本上，我想科 学哲学里目前还是接受这个说法：以不可证伪的形式表达出来的命题，不是 科学。 好，那麽，前述大一经原的、新古典的入门教育，到底给了我们什麽呢？简 单讲，它给了我们一个「不是科学」的命题当作假设，然後依据这个假设， 以数学化的「科学方式」推论出一个模型，并且最後告诉我们世界就是这个 样子。虽然推导过程很科学（或者说可确保数学上的无误），但是这个模型 终究只是一个「不科学」的假设被「数学地」推导的产物。 再来呢？新古典个体经济学，就以这个市场的想像（它仍然只能被称作想像 ，或者假设），加上各种统计工具，尤其是回归模型，构成了各式各样的理 论。或许并非所有经济模型都是这样来的，但是恐怕有很多是。无论多寡， 对於这些模型（或者是很多人就乾脆称之为理论了），我个人认为比较适切 的名字是：「以经济学假设为基础的统计工具」。感谢统计所黄荣臣老师的 提醒，统计工具呈显出的是「统计上的相关性」，而「因果关系」则必须透 过理论来解释。对经济学模型来的，这个「理论」虽然可能纳入许多命题， 但是其主要的基础，恐怕仍然是刚刚那个「基於不科学假设、经由数学推导 而成」的市场想像。 於是，在大学三年里，我没有学到任何可以向我证明「人真的是那样选择」 的东西。「人真的那样选择」是一个假设，我们不用去怀疑它。重点是，基 於这个假设建立的统计模型，对数据有多少解释力。之前在8A战大一经济系 学生（我始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大一，但是他们拿出来的东西真的大一就教 过）的时候，也有人这麽告诉我：台大经研所的教授挑明了讲，方法论是蛮 重要啦，但还是模型的解释力第一。 这样想的经济学家越多，经济学的成就就越倚赖高超的modeling技巧。经济 学的成就越倚赖modeling技巧，那我就越宁可把这些贡献归功给统计学。优 秀的跑回归的经济学家是很重要的，就像任何做量化的社会科学研究者一样 重要。归功於统计能力的成就，和归功於社会理论的成就一样是成就，每个 人有不同的偏好，不同形式的贡献，就我来看是没有高下的。 换言之，「基於一个信仰（自利假设）推论出想像（市场），再基於想像发 展出统计工具」的那种经济学（或者说有经济学问题意识的统计学），当然 已经有许多不容置疑的成就，就算不是在「科学」上的也没关系，我不认为 一个学科存在的正当性是Karl Popper说了算。经济学在modeling方面对世 界影响至深，而且modeling这方面的成果总体而言应该是有益的，这些说法 我都同意。 我真正要说的问题在这里：一个经济系的学生，如果不玩数学，那要玩什麽 ？失去了强大的统计工具，要怎样做一个经济学的研究？ 两种可能：第一，继续做新古典、拿大一经原来来做社会研究；第二，离开 新古典，走向异端经济学。 继续做新古典，但是又不用统计，那会做出什麽？虽然这样讲显得武断而冒 险，但是这里有个我不愿它成真的算式： 新古典经济学—统计模型＝自利假设 如果这个算式是真的，那就表示新古典失去了统计工具就只剩下一个类似信 仰的假设。然後所有不做统计的新古典经济学者，讲出来的话大概不脱之前 阿陶和elie在板上贴的文章。这样讲的话阿陶你就亏了，其实不要写那麽长 的论文，你就可以说自己在板上做了好几个质化的新古典经济学研究了。 必须强调的是：我真的不希望这个算式是真的。如果我们把它改写成 新古典经济学—统计模型＝自利假设＋X 的话，那麽X越大，没有统计模型的新古典论文就能做越多事。因此，这篇 事实上是要写给不做统计的经济学家的文章，第一个结论就是：我们可能应 该去找更多的X。 如果真的找不到足够的X的话呢？还有一条看起来更合理的路：异端经济学 ，例如新制度。 说到这条路，那又来了个问题：不做统计的经济学家们，你们做的研究要跟 谁对话？我想到的是三条路——跟新古典经济学对话、跟社会科学各学门对 话、跟社会对话。 像North，主要的对话对象是新古典经济学。他做的事情很简单：新古典经 济学少了这个那个，他就把这些东西提出来，配合新古典的自利假设和个人 行动想像，提出一个一般理论。因为新古典经济学在理论概念上考虑的东西 实在是不多，所以我相信这条路还可以继续做下去。即使提出来的东西已经 被其它社会科学研究讨论了很久也没关系，因为毕竟新古典不谈，把它拉进 经济学圈就是贡献。要是能像North一样提出一般化的解释框架，那可能还 对其它社会科学学门有贡献。 但是，如果不像North一样做出一般化的解释框架，那麽，这种「把新古典 不谈的东西拿出来谈」的策略就对其它社会科学学门没那麽有效了。要找新 古典不谈的东西很容易，要找其它社会科学学门不谈的东西，嗯，诸君多保 重。另一方面，我也很怀疑找到了以後，维持一个经济学的「口气」（星光 大道看太多）来谈明明其它社会科学学门也能谈的东西，对各学门的读者来 说有多大的必要性。North的确以经济学的「口气」提出了很好的制度变迁 框架，但是如果对话对象不是新古典经济学，那整本书换成社会学的口气也 不是换不出来，而且换了以後对社会学家的价值可能不增不减。 前面这两点，主要都在谈「理论上的贡献」。理由很简单，第一，要跟新古 典经济学者谈实证上的贡献，他们大概还是会比较喜欢拿模型来实证；第二 ，要拿实证上的成果去给其它学门看，那些实证资料他们自己也做得出来。 那，不管理论上的贡献，去贡献社会怎麽样？去帮企业或政府写技术报告、 或者去帮民间团体研究发展策略呢？如同前面板上的讨论，我认为这样做很 好。不过，要去写技术报告的话，其实大概有一堆专有名词、学术术语（而 且往往是因为新古典没有，所以作者自己发明得很辛苦的术语），是可以拿 掉的。经济学的观点、信仰、或者是分析工具，摆在心里就好，必要的时候 拿出来澄清一些观念，不必要的时候就扔了吧。扔到某个程度以後，既没有 多少经济学的概念，也看不到太多经济学的分析工具，也就无所谓「不用统 计的经济学研究」了。调查报告的价值不在於理论的堆砌，而在於对经验现 象的切中要害，是「经济学研究」或是「XX学研究」，根本就不重要。 而这也离开我这篇文章要谈的问题了。我的问题，如前所述，是「如何不用 数学做经济学研究」。更明白的讲法是： 「无论是好是坏，这个学程就是有某种非正式限制要你写个有理论对话的研 究，通常可称为『XX学研究』。如果你要在XX那边填上『经济』两个字，又 不想用数学工具，那要怎麽做才能在这种非正式限制下得到较被游戏规则肯 定的成果？」 强调理论上的对话不见得是好的，但是目前看起来就是有这种非正式限制的 存在。在这种非正式限制之下，看来「做不用统计工具的经济学研究」可能 有几条路：第一，走North路线，把本来并未被纳入经济学理论的概念抓进 来、再取个有经济学「口气」的名字；第二，写故事，然後拿经济学（新制 度尤其好用）的概念来套一套；第三，写故事，然後根本不套概念，把故事 讲清楚最重要。然後基於研究对象属於经济领域，这仍然可以说是一个经济 学论文。至於那个非正式限制，就不管它，或者乾脆就冲撞这个非正式限制 （我不知道有多少经济学家愿意这样做）。 以上几个选项都不想的话，还可以考虑赶快去修统计，或者是乾脆不拘於做 经济学研究。当然，一定还有别的路，只是我还没想到。 不做统计的经济学家，加油，好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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