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wallow1982 (她适合意志。)
看板NCCU05_MJOUR
标题in between/陈文玲
时间Thu Jan 5 22:34:29 2006
】in between【
陈文玲
变动是迷人的、也是迷惘的。我不在这里,也不在往那里的路上。
回头想起来,书写和出版妈妈的故事,是我生命里一连串变动的起点。
两年前,我跟一位在报社工作的朋友闲聊,她说有个讲台语的欧巴桑向她打听「那个写
《多桑与红玫瑰》的陈文玲是不是就是在大学教书的陈文玲?」朋友说正是,欧巴桑说
:「那我就放心了。」朋友问:「为什麽?」她说:「我怕她没有好好长大。」我听完
哈哈大笑,两年後,才明白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我自以为写了一本书,关於我的母亲、那个社会和她的时代,多读几遍,却发现不小心
把自己也写了进去。那个在存在和成就之间摆荡的、因为物质匮乏和心灵空虚而不安的
、奋力在爱情和生活的夹缝里找出一个位置的,是我的妈妈,也是我自己。这虽非我的
本意,但是书写妈妈让我逼出了自己,从此,就再也不能假装没看见。
印象最深的,就是跟负责把《多桑与红玫瑰》改编成连续剧的制作公司见面的那次。那
是一个秋日下午,编剧、导演、制片团团围着我坐下,刚入口的咖啡顿时变得又烫又苦
。他们说八点档的观众是保守而传统的一群妇女,所以要把舞厅和赌场的戏删掉,还要
「适度修饰」妈妈的个性跟职业,把她塑造成一个有情有义的女裁缝。我一边好声好气
地反驳、一边渐渐明白自己是无力对抗这种粗暴的。走出大门,我在附近的公园里坐了
好一会儿,回想之前的对话,突然觉得很好笑--一群陌生人费心为我妈妈竖一座贞节牌
坊,做女儿的却卖力地想拆掉它。我问自己,「你究竟在想什麽?」我发现,我在想妈
妈,也在想自己。
不管我写妈妈的故事是为了记录、还是为了疗伤,「真实(或者尽量接近真实)」是书
写的目的,也是最主要的价值。制作公司硬把贞洁烈女的光环塞给妈妈,不但设计了年
近四十仍涉世未深的原着,也太过敷衍收看八点档连续剧、分明就拥有自己深刻人生体
验的妇女观众。
我不但想为妈妈拆掉贞节牌坊,更想为自己做这件事。尽管个性叛逆,从小到大,我还
是努力地沿着那条「温柔、懂事、体贴、忍让」的女人的路在走,稍稍露出狐狸尾巴(
比方说,剪个超短头、穿得邋里邋遢、说一点脏话或脏笑话),就觉得很抱歉、不好意
思。当了大学老师以後,为了维持道貌岸然的形象,禁忌就更多了,可是当我离自己越
来越远,我也就离学生和这个世界越来越远,我变得严肃、谨慎但是并不快乐,直到写
完《多桑与红玫瑰》,才因为原谅了妈妈而愿意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第一个心得,就
是我跟妈妈其实像得不得了:我们都很任性、顽皮、好强,而且,我们也都看不清楚自
己是谁。不过,妈妈的资源和她所处的那个社会也许可以用来解释一部份她的作为和际
遇,我的不了解自己却没有什麽藉口。
於是,我开始了我的中年发现之旅,目的地,当然是我自己。
荣格有个有趣的比喻,他说每个人生下来就是一座大城堡,几百个房间里住着各式各样的
人格特质,光明的和黑暗的都混杂在其中,「忠诚」的隔壁是「伪善」,「正直」的左邻
是「贪婪」,「勤奋」的楼下是「自私」…随着我们长大,亲人、朋友、情人都获邀来参
观这座城堡,他们善意的建议和评断让我们惊觉原来自己有那麽多负面特质,因为担心让
别人挂念和失望,我们努力地把别人不喜欢或者自己不想面对的房间逐一关上,到头来,
每个人都变成一间没什麽缺点、但是也没什麽特色的小房子。荣格认为,人生的功课不是
成为「完美」的人、而是「完整」的人,所以他建议人到中年应当重新审视自己的大城堡
,打开那些尘封已久的小房间,练习接纳它们、跟它们和平相处,甚至让这些所谓的负面
特质帮助我们变得柔软、也更真实。
刚出发寻找自己的经验是美好的。就像第一次坠入情网那样,我变得敏锐、易感、热情,
毫无抗体地被各种探索自我的道路吸引过去。打坐、经行、冥想、呼吸、解梦…每个实验
都像游戏那麽有趣,也像占卜那样蕴含了大量耐人寻味的哲理,就连读书这件事也不同了
--过去我总是躲在书本後面看世界,现在我却在每本书里找自己。二十年前《滚石杂志》
的广告说「It's all perception!」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一旦踏上自己这条路,世界就
再也不一样了。
但是薄薄的糖衣之下还是苦药,「不一样」是两面人,意味着「非常的建设」和「非常的
破坏」。美好的感觉持续了半年,我就掉进情绪的黑洞里。有本书叫做《狂喜之後》,访
问了形形色色的修行人,讨论的正是伴随着开悟(或者自以为开悟)而来的种种困难、摆
荡、混乱、脱序和失重,我的问题没有书里写得那麽深奥复杂,但是也够让我头痛的--我
自以为聪明,用方法逼出一堆伴随自己四十年的隐形人:好强、爱现、自卑、虚荣、疑神
疑鬼…族繁不及备载,但一旦面对他们,我却手心冒汗、双脚发软。我发现我被迫跟不喜
欢的自己共处一室,而且这次就连荣格也帮不上忙。
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只知道这些事何时发生,却不知道何时结束,或者说,我知道自
己离开了哪里,但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跟大学联考和博士口试不一样,我往前看,没有典
范、没有Menu、没有光、没有路,我被困在其中,困在这个被我称为「in between」的生
命阶段里。
我的身心因此产生一些琐碎的变化。从年初开始,睡眠的品质变得不稳定,时常自觉心跳
太快、口乾舌躁,差不多就在同一个时间点,我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沈,整天无精打采
、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汇整各科门诊的意见,医生认为这些既非更年期前期的徵兆、也不
像是正在流行的忧郁或躁郁,所以除了猛吞蜂胶,我一时也找不到疗药。有一天,我觉得
好累,好想就此放弃各种挣扎,不要再找in between的出口了,毫无预警地,脑袋里有个
念头一闪而过:我从小就是一个性急之人,一辈子毛毛躁躁地做事情、过日子,也许,我
的第一个中年功课就是学会「杵」在这里,不要那麽焦躁地设想、甚至设法控制未来。意
义治疗学派创始人维克多‧法兰克(Viktor Frankl)的自传也从旁给了我一点提示,他
说「不要追问生命的意义是什麽,要去倾听当下自己的生命召唤自己去做什麽?」此刻,
最召唤我的,就是什麽也不做,继续in between。
把意义丢回去让生命去烦恼以後,整个人松了一口气。我静下心、张开眼睛,困难、摆荡
、混乱、脱序、失重依旧在,只是我不再那麽在乎了,心念一转,能量就伴随而来,我变
得有力气跳出来观看困顿的我跟以往有哪些不同。
我从小就很会做梦,梦里的风景五颜六色、剧情高潮迭起,但是梦的运镜和叙事很单调,
总是站在第三人的角度游走观看,就像看电影那样,和梦境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但最近
的梦改变很多,我越来越常以第一人称做梦,彷佛我亲自操作的摄影机终於找到一个方法
挤进自己的脑袋里,色彩更炫了,剧情的撞击也更直接和激烈。我没有能力为梦的转变提
供学理诠释,但我本能的知道,现在的我比之前更有意愿逼近自己生命的深层核心。
另外一个「不同」跟工作有关。教书对我来说就是表演,除了有个舞台可以让我恣意伸展
,还有一群观众提供充足的面包和必要的掌声,所以一教就是十四年。自从困进in
between,教书就变得沈重、没那麽好玩了。我反省自己是个因为自卑所以好强的人,尽
管自认也算关心学生,但一旦站上舞台,就只顾着自己的表演是否完美,很少花力气去看
学生的模样和需要,探索自己让我无意中关掉了舞台上最炫目的那盏聚光灯,从来没有一
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当我走进教室,看到的不再只是跃跃欲试的自己,而是一张张殷殷期
盼的年轻脸孔,这种感觉让我慌乱,不过,我决定老实地跟学生分享我心里的颠簸,希望
他们给我一点时间调整教书的态度,我想,和虚张声势相比,他们也宁可选择一个笨拙但
坦诚的老师吧。
所以,探索自我并没有让我比较快乐,反而把我震离了原先安逸舒适的轨道,逼我进入in
between的混乱里,然而,即便我现在想不清楚,这段被困的经验显然是生命的一个重要
转弯处,更好或更坏,或者再也没有好坏之别,都要看我如何思考和感受我的in between
。
因为还在其中,这篇文章注定不会有什麽光明励志的结尾。不过,我想引神话学大师坎伯
的话给自己、也给和我一样in between的中年女人一点勇气:
他们(英雄)认为成群结队地前进是不体面的。所以,他们每个人都会选择一个最黑和没
有路的地点,进入森林。如果有路,那是别人走过的路,意味着你不是在冒险。
(摘自《英雄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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