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看完村上大叔的长篇大作《1Q84》时，我的感觉就跟读了R‧钱德勒末期作 品《倒带》之後，在胃里留下的空洞一般。钱德勒笔下的硬汉侦探马罗居然像匹种马 一样碰到女人就上床滚被单，吃乾抹净以後拍拍屁股闪人，说：『其实我要和从前认 识的千金大小姐结婚了。』WTF……听说许多人不接受这个结局，坚持马罗系列到《漫 长的告别》就结束了。而《1Q84》里男女主角手牵着手逃出little people主宰的世 界，只有牛河孤独地留在那里。《黑夜之後》的高桥曾说过：『《爱的故事》真的是 很有意思的电影呢…』想来村上大叔该不会从那时就计画好了吧？刚看完的时候我还 没有想太多，只觉得《1Q84》真是「普通」啊~~後来真正进入状况是因为小森阳一教 授的大作《精读海边的卡夫卡》，你没看错，正是因为这本书我才了解村上在《1Q84》 里头玩了甚麽花样，难怪有个日本女作家说村上这样写小说根本是犯罪，怎麽可以老 是从後面来呢？不愧是脑袋里装的都是机八的男人。 关於村上的作品，还是从头开始讲吧。处女作《听风的歌》被认为是受美国作家 K‧冯内果影响很大，接下来《寻羊冒险记》显露出冷硬派作家R‧钱德勒的手法，有 美国读者戏称其为”大羊”(the big sheep)，这两位作家都是知名的美国文学代表人 物，村上的作品能被英美读者接受，也就不足为奇了。K‧冯内果何许人也？一般的分 类将他归为科幻小说家，不过SF只不过是他作品的外衣而已，真正叫人难忘的是潜藏 在他荒诞无稽剧情背後，对现实的辛辣挖苦。同为村上所看重的作家，R‧钱德勒和 F‧卡夫卡的此一特质也特别明显。村上也时常将其他作家创造物的一部份放入自己的 创作中，如果《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是在向冷硬派致敬，那麽，《东尼泷谷》的背 景设定岂不是和冯内果《蓝胡子》有许多重叠之处吗？再说到村上所推崇的F‧费兹杰 罗，我认为《国境之南、太阳之西》完全继承了费兹杰罗《大亨小传》所描写的美丽 与幻灭──「事情没有理由就这样结束」，但事情确实就是这样结束了。盖次比躺在 ”一整个夏天都没用过的游泳池”里，不得不接受「旧梦不能重温」的事实，然後…… 砰！村上使用的是一望无际的荒漠之意象，这比费兹杰罗「从看不见的底部开始崩毁 的高楼大厦」还更荒凉，如此”纯爱”的一个故事，也难怪村上会将它从《发条鸟年 代记》中抽取出来了。 《发条鸟年代记》上承《寻羊冒险记》，是村上探讨日本近代史的野心之作。分离 出的《国境之南、太阳之西》代表村上的感性浪漫部分，留下的《发条鸟》相对而言 就严肃多了。历史、暴力、婚姻，这些沉重的社会性主题被切成好几个片段埋藏在三 部曲里。第一个引我注意的是马的意象，主角冈田亨所说的”在满月夜晚里死去的马” 听起来像胡说八道，但是若把海明威《战地钟声》的那三天和此作连结，便可视为一 个暗示。(《战地钟声》主角罗柏的名字直接出现在《海边的卡夫卡》中)战争的痕迹 从占卜师本田、间宫中尉，一直连绵到赤坂纳兹梅格的身上(当然还有大反派绵谷昇)。 先撇开村上在故事中虚构的战争史不谈，另一个有趣的点在「追寻妻子」的主题上， 冈田亨矢志讨回妻子久美子的行为既似伊邪那岐往黄泉之国的传说，又像瑟西斯下地 府的神话，而书中更以莫札特《魔笛》的故事比喻之。综合来看，村上笔下的这个故 事更接近希腊神话，毕竟《日本书纪》里的伊邪那岐可是一看见真相就逃之夭夭，并 且用”道返神”将死者阻绝在黄泉之国呢。而村上笔下的主角吹着「魔笛」，通过地 狱三头犬(牛河)的看守，抵达妻子的身边。最终主角在承接了山本(军国主义的牺牲者) 的资格後，将绵谷昇的化身(军国主义的继承者)在”那个地方”用恶魔给予的球棒诛 杀了。返回现实世界的主角发现枯井出水了，糟糕了…是啊，这个场景真的很糟糕呢。 姑且把水视为情感的代表吧，由战场返回的幸存者溺死在这块土地所滋生的情感里， 真是浪漫…不，我是说理所当然的结局。不过我们还有西那蒙，西那蒙宛如写作者的 化身，在最後以「机器降神」的方式解救了冈田亨。而关於战争的探讨，将延续到 《海边的卡夫卡》中。 单以完成度而言，我认为《海边的卡夫卡》胜过《发条鸟》三部曲。《海》一书虽 涉及战争、暴力、历史，但结尾是光明正向的。後来的《1Q84》就在种种地方涉及恶 意…我是说恶趣味啦。《海》以主角田村卡夫卡的伊底帕斯情节为骨干，编入了各式 各样的隐喻及象徵。全书中最为惊悚的桥段恐怕是中田先生与猫杀手Johnnie Walker 相遇的情节，那就是「暴力」。而如此暴力的情节却让人联想到那个十分有名的禅故 事──《南泉斩猫》。简单说明一下这则公案：王老师的禅院里来了一只猫，僧人把 牠当成宠物，为了猫的所有权起了争执。南泉禅师看僧人吵得不可开交，火大了，一 把抓过可怜的猫来，拿戒刀架在猫的脖子上： 『叫你们参禅，结果在这里玩猫？现在你们给我说，究竟这只猫对你们修佛有什麽 用处？说的出来我就放过牠，说不出来就没命了！』 这些和尚脑袋空空，自然说不出道理，小猫咪就一命呜呼啦。後来的禅师为这则公 案作注，如果赵州和尚在此，只要夺过戒刀，便可救得猫儿。这是什麽意思呢？和尚 修行求开悟，求放下我执。如今僧人为了猫而起争执，实乃舍本逐末。但是开悟的途 径不只一种，并不一定要照既有的规则走(传说中修心不修口的济公)，南泉便以此来 考验众僧，能否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结果当然是令人失望的……而南泉和 赵州的对答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其实我看不太懂，呵呵。禅宗公案都不是让人看懂的。 传说禅宗初祖达摩东来中土，当时的皇帝梁武帝问达摩：『朕做了这麽多功德(造佛 寺、捐钱)，可以上天堂吗？』达摩：『你一点功德都没有，怎麽上天堂？』这就是东 方禅学神奇的地方啦~~ 卡夫卡=乌鸦是故事中隐含了深远意义的名字。根据杨照先生《永远的少年》的看 法，「四国」与「乌鸦」可以追溯到大江健三郎和《万延元年足球队》身上。继承 「记忆」是一个重要的元素。而捷克作家F‧卡夫卡在临死前要求好友烧毁自己的作 品原稿，为什麽？同样引用杨照的浪漫式观点，卡夫卡的作品有极强的说服力，能让 人以为「世界的面貌就只有这样了」，就像当年一堆青少年读了《少年维特的烦恼》 之後自杀一样，卡夫卡为了不让二十世纪的人们受到虚无主义的荼毒，才打算把作品 带进坟墓去，只可惜事与愿违……小森教授谓故事中佐伯小姐烧毁文稿的行为是「历 史处刑论」，却对卡夫卡的此一典故只字未提，未免令人感到缺憾。 在《海边的卡夫卡》中，「资格」两个字又出现了。《发条鸟》中，冈田亨继承了 抹杀绵谷昇=右派的「资格」，而《海》书中代表军国主义受害者的是中田─星野，也 因此星野在最後负起责任，将那个制造歪斜的东西给消灭了。另外一边，田村卡夫卡 是佐伯小姐和某人(令人想到绵谷昇)的孩子，背负了加害者的诅咒，也因此卡夫卡无 时无刻不在怀疑『难道我没有被爱的资格吗？』卡夫卡少年独自一人往森林深处走去 的身影简直像从前部落的成年礼仪式──只有当少年独自通过某些困难的考验，他才 能被视为独立的成人。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可以视作「社会化」的过程。(只不过现 代已经没有猎山猪了，考验的形式在现代社会变得更…)少年卡夫卡变成新世界的一部 份，个人认为这是村上长篇作品里最光明正向，也最带有社会意识的结局。小森教授 大力批判《海边的卡夫卡》，我想应该是对责任划分的点有大分歧。村上作品流露出 的情感是「作为人」，小森的理念是「作为日本人」，这两者的先後次序如何判定呢？ 反正我也不是日本人，管他的。 终於要到《1Q84》了。照惯例，《1Q84》开始的部分也是相当吓人的。女主角的身 分类似”社会清道夫”，不定时将「世界末日」送达给将暴力发泄在女人身上的人渣 男人；男主角是没成名的小说家，被熟识的编辑怂恿，准备进行捉刀改写、颠覆文学 界的不道德计画。(目前)和有夫之妇交往中。无论是哪一条线，看起来都和「有良知 的正常人」相去甚远，可是也都是不能捅的马蜂窝，因此文学界会将责难集中在「和 十七岁少女性交」上，也就不足为奇了。难道这就叫…自业自得？《1Q84》里关於宗 教部分多得惊人，女主角青豆是「证人会」的家族出身，要去刺杀「先驱」的领导。 然而当青豆抵达目的地时，却发现领导早已身患重病，离死不远。在领导的要求下， 青豆终结了他的性命。结合深绘里咏唱的《马太受难曲》来看，这一幕就像士兵朗基 努斯拿枪刺穿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血喷到朗基努斯的身上，几近盲目的双眼大放光 明，震惊的朗基努斯大叫：『老天，这人真是神的儿子！』朗基努斯也因此成了圣徒。 青豆在後来领悟到的，『Big brother在看着你。神正在看着你。』与其说是引用自 《1984》的经典名句，我觉得和《大亨小传》中威尔逊先生在老婆被车撞死後的独白 更接近──『你可以骗我，但你骗不了上帝。上帝正在看着你。祂什麽都知道。』然 而青豆没有死去。领导身上流的血洗掉了青豆的罪孽…我是这样想啦。另一个关於基 督的象徵是天吾，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抚养他长大的父亲告诉天吾，『你的母亲和 空白交合，生下了你。』个人觉得这也就是天吾『神之子』的一个影射。 《1Q84》里头引用了《金枝》的典故，提到国王(统治者)在任期终了的时候要被杀， 那大约是为了确保新王拥有胜过旧王的力量，足以承接群体赋予的责任。这种传承， 也可以看作是历史与记忆的继承，比《海边的卡夫卡》中丢弃历史的说法更加前进。 这麽看来，村上大叔果然是有在回应文化界的批评，《1Q84》其实是一封写给小森教 授的love letter，收到这样热烈的「爱的故事」，小森教授，不知道您现在感觉如何 了？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兴奋到流鼻血的，呵呵。天吾的父亲说，我所留下的空白， 由你来弥补。这可能是天吾(下一代)与父亲(上一代)和解的象徵。 故事里出现了两种超自然力量──Little people与Big brother。Big brother毫无 疑问出自欧威尔《1984》。至於Little people……应该是来自於《金枝》。不过村上 写过一篇极度惊悚的短篇《跳舞的小矮人》，里头的小矮人形象会否是Little people 的原型呢？基本上我是将这个短篇看做《大亨小传》式的故事──男孩为了得到心爱 的女孩，和邪恶力量进行交易。在男孩达成心愿的一瞬间，他发现女孩的面貌变得极 其丑恶，腐烂发臭的气息喷到男孩脸上……最後，男孩因为他所犯下的最面临抉择， 是要把身体交给上帝的忠仆处以极刑，还是将灵魂卖给恶魔呢？故事就此戛然而止。 接下来让我们直接比较一下两者间的异同： Little people Big brother 没有清楚的模样，面目模糊 到处都有Big brother的形象 觉得是六个，就有六个； 老大哥在看着你！ 觉得是七个，就有七个 (上帝正在看着你) 乌鸦 NHK收费员 炸不到你也要炸你全家 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讨债 不管是什麽，只要那是通路， 老大哥是正确的，你要对Big brother忏悔 能让Little people通过就好 你要爱上Big brother 《跳舞的小矮人》《金枝》 《1984》《大亨小传》 这样一列表，有没有对这两者的差异更清楚？而故事最後，Little people利用牛河 的身体制作空气蛹又是什麽意义？这就得从头说明了。 牛河在《发条鸟年代记》就出场过，是一个典型的”中头目”脚色。他的外表乞燃 人憎，不讨喜到极点，因此牛河只好彻底磨练自己的头脑作为武器。他自称是「能干、 耐力强、没感觉的机器」，一旦咬住就不会放手，因为放过这次的话，不知道何时才 能再掌握机会。这种生死一线的坚忍不拔既是长处，也是弱点。牛河这种人没有後退 的余裕，他便因此栽在Tamaru的手上。牛河与Tamaru宛如《海边的卡夫卡》中卡夫卡 与星野的关系，然而《1Q84》写得更加暴力──代表战争受害者的Tamaru杀害了替神 秘组织「先驱」办事的牛河。就我个人看法，《发条鸟》的西那蒙与《海》的星野同 样都是作者的化身，而在这条延长线上的究竟是牛河还是Tamaru？这个问题就先搁下 吧。若以占星学的观点来看，牛河的形象是很标准的天蠍座，最後的「死与重生」也 符合天蠍的象徵。『他灵魂的一部份正要开始变成空气蛹。』牛河的死不但没有得到 「深深的哀悼」反而连灵魂都变成被Little people所利用的通路，不知道那个世界的 牛河会不会想着，这种「重生」不要也罢。 还有一点，故事中由1984年移动到1Q84年的”扳机”是什麽？是「黎明」的消灭。 另外一个是NHK收费员杀伤大学生的事件。「黎明」是深田保理想所孕育出的阴影，随 着「黎明」消灭，深田左翼式的理想消融的一丁点也不剩了。留下的「先驱」则被 Little people的力量所入侵，大大改头换面。「先驱」的表面工夫做得很好，但是实 质上是作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生物，吸收养分(人才)，排泄废物(弱者)。这种「国中 之国」将会走向何方？故事中由於领导的死去而中断了，Little people似乎去寻找新 的通路了，答案会在平行世界的《1Q84》第四集吗？ 对我来说，《1Q84》的结局简直比K‧冯内果《金钱之河》给出的答案更叫人绝望。 不过这还比不上《冠军的早餐》──冯内果在这本书里让自己扮演「下凡」的上帝， 近距离观看笔下人物的所作所为。冯内果以自己的父亲为原型，创造了小说家图劳特； 而这个小说家又写了一本小说，内容是关於上帝和他的创造物之间关於『自由意志』 的讨论(靠！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冯内果将这种双重结构在读者的眼皮底下隐藏起 来，直到书中一个「冯内果式的事件」发生後，冯内果这位上帝才走到幕前，对自己 的创造物说：『我就是上帝。你的自由意志打动了我。我现在要把自由还给你，你再 也不会被我控制了。』得到自由的图劳特在世界的夹缝中狂吼着──『还我青春！还 我青春！』配上书本首页圣经《约柏记》的名句：『当祂使我哭泣，我必精诚如金。』 冯内果不愧是从火星回来的人类，思考回路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样。如果觉得村上描写 的小资文化令人厌烦，欢迎来到冯内果的世界，保证可以带给你坐云霄飞车般的不同 快感。不能不提的是《泰坦星的海妖》，这是冯内果自称「唯一写得愉快的一本书」， 但是如果你对火星人没啥兴趣的话，把《金钱之河》《蓝胡子》当作冯内果入门会比 较好。 说到底，《1Q84》是一本爱的故事。如同《黑夜之後》的高桥所说，《爱的故事》 真的让人想忘也忘不掉，但是是哪里有趣呢…？村上春树作为日本文学界的「主流」 也是令人不解，原本这种个人主义式的，「文字中找不到土地味道」的作家不太可能 成为主流，这是好事吗？个人主义式的作家究竟能走多远呢？最後留一个猜谜： A：在高墙与鸡蛋间，我将永远站在鸡蛋这一方 B：(在日本)我正从少数派变成多数派，这真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A、B到底是谁呢？其实我觉得他们在玩cosplay，你认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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