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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分享]从亚斯伯格看台湾的社交常规
时间Fri Apr 22 14:14:08 2022
为何都说我白目?:从亚斯伯格看台湾的社交常规
发布日期: 2021/01/29 作者: 巷仔口社会学
游咏馨/台湾大学社会学系硕士、曾凡慈/中研院社会所助研究员
「我会觉得就是,一个好好的个人,感觉都是跟这个世界起冲突,都不照着你的步来。会
有一种这个世界应该要怎麽样、要怎麽样,可是它就不是这样,就会觉得很讨厌,怎麽大
家都不守规矩、大家都不好好做事情。」
——万万(23岁,男亚斯)
近二十年来,随着台北市长柯文哲数度以「亚斯伯格症」自我标举所引发的媒体效应,这
个名词逐渐进入大众的眼帘,其意义也从早期被视为因社会互动能力缺陷与固着行为,从
而需要医疗诊断与介入的「疾病」,转成为更正向的率性、直白、不谙人情世故等「特质
」。甚至有精神科医师陈丰伟为文指出「亚斯人」是一种新的人群分类,并大胆推估在台
湾「每10个人中就有一个」。即便在2013年《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改版中,亚斯伯
格症已经因为诊断信度问题(与自闭症很难可靠划分)而失去独立的疾病类别地位,纳入
自闭症类群障碍 (Autism Spectrum Disorder, ASD) 的光谱中,但台湾仍沿用亚斯概念
,视为一种儿童到成人阶段皆可能发生的社交障碍[1]。
事实上,正常与异常总是一体两面地出现,异常或障碍的界定与排除,往往建立在以常模
或理想为前提要件。过去曾有医疗史研究者Christopher Lane以美国社交恐惧症为例,勾
勒出社会对於正常人有喜好社交 (sociable)、不过度回避人群,以及积极进取、有意愿
表现自我之预设。因此,当人过度害羞乃至於极端抗拒社会互动,甚至到足不出户的程度
,就可能被视为一种疾病。受到Lane的研究启发,本文希望从当代台湾社会亚斯伯格概念
(无论是作为正式诊断或人们用来自我认识)的盛行,探究我们对「正常人」的标准,如
何从过去注重生理、心理等身体发展,拓展到对情绪反应、社会行为和人际互动等各种「
社交」能力的重视上。
这篇文章改写自第一作者的硕士论文《常与异之间的游移人生:亚斯论述、认同与社交常
规》第三章,主要材料来自对30位经医疗确诊或自我宣称为亚斯成年人的深度访谈。由於
受访者本身不一定具有正式诊断,甚至对「亚斯伯格」是否为一精神疾病的看法也不一致
,因此以下一律以「亚斯」称之,且文中所使用的均为化名。藉由分析这些受访者回溯他
们成长过程中如何感受到自己格格不入,本文试图揭示出台湾社会中的社交正常与异常,
如何随着当事者的年龄、性别与社会位置差异而被不同地区辨,以及这些多半是非正式、
未言明的社交常规,如何形塑亚斯的生命经验。
少时不合众
我们首先发现,人们期待的社交常规会因年龄的差异而有所不同。童年阶段的孩童被期待
能服从权威,表现不突兀,适应并融入团体;成年後则被期待能熟稔人情世故的潜规则。
以社会互动能力缺陷与固着行为为特徵的亚斯小孩,就可能过度执着於表面规则,因此表
现突兀,而成为了不合众的「破坏王」。本研究访谈的一位女亚斯真臻提到,幼时的她从
百科全书学习到西餐礼仪,却在某次家庭聚餐中发现全家人都不遵守书上的规定,生气地
纠正所有人,使得原本温馨的家庭聚会在真臻的坚持与哭闹下变成一场「悲剧」。由此可
知,一味地遵守规矩并不符合社交常规的主旨,而是掌握情境的脉络意义(温馨的家庭聚
餐)、有弹性调整的能力(视对象与场合而不执着於西餐礼仪),才能适应并融入团体,
符合「合众」的规范。另一位受访者育资,则是为了累积点数以换取奖品,因此在上课不
断举手发问与回答问题;事後才发现,同学们都已意识到发言机会其实是要尽可能地公平
分配,而自己坚持要抢答的行为,就显得很突兀并且破坏公平性。上面两个例子都显示了
──在社交场合,合众是重要的规范。保持一定弹性以让社会互动得以顺利进行,远比恪
守明文规矩来得重要许多。
另外,亚斯还常因为坚守道德规范,而过度直接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也成为挑战权威而
破坏合众规范。以下的是小石传给我他国中时在联络簿上其中一篇的文章心得,他对於老
师在其中的指责性评语一直耿耿於怀
(资料来源:受访者小石提供)
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文章想要给予的教示相当明显,甚至已经划线强调重点——乌鸦要改
变自己的声音才会受到欢迎。一般学生即便不认同文章的内容,还是会意识到老师可能喜
欢什麽样的答案,而学会在写作上掩饰自己的想法,或者用较婉转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批评
或意见,以让老师接受。但对於小石来说,他并没有特别意识到需要隐瞒,而是有话直说
。小石对於文章的批评当然没有错,只是不符合作业的期待,再加上用字遣词较为激烈,
就显得挑战权威而破坏合众规范。
从上述的例子中可见,合众作为一种社交常规是隐性运作的,当亚斯执守於表面规则(包
括要写「读後心得」),就可能在团体中表现怪异与突兀,戳破社会期待却甚少言明的人
际和谐。像是鼓励学生上课踊跃发言的规则,实际上还是期待孩童有轮流与礼让的观念,
而不是一个人特别突出;谨守着尊重万物平等的观念,却被认为误读文意、反应激烈而不
懂反躬自省。
值得注意的是,台湾(或东亚)教育系统当中成绩至上的文化,经常掩盖了亚斯孩童在人
际上面的困难。在研究过程中,经常听到受访者以「可能我成绩好,(社交不好)也不会
怎麽样」来解释何以幼时自身不合众的行为不会被视为异常。甚至当确诊之後,旁人也常
以「亚斯没关系,你可以当柯文哲」来予以「鼓励」。这样的表述,反映出台湾社会在升
学主义的文化里重学业轻社交的倾向。因此,特别对於学习表现出色的亚斯,成绩对他们
宛如双面刃,一方面使他们维持着表面上的「正常性」;但另一方面也让他们的人际困难
被家长或老师忽视,等到了社交能力更被放大检视的成年阶段,成年亚斯在大学生活、亲
密关系经营、职场上应对进退等各方面的社会适应问题,才会渐渐浮现台面。
长大不世故
相较於童年阶段,成年以後的社交情境逐渐多元与复杂。社会对成年人的期待是要懂得「
人情世故」、维持人际和谐,不要随意挑战或质疑一些人情义理,但对於亚斯来说,人情
世故并没有具体规则可循,在在考验他们自认天生困难的社交能力。例如锡宇就提到自己
很不擅长掌握互动规则,使得同侪都认为他「很冷淡」,即便感受到对方有释出善意,自
己也努力回应,但都「回应得很呆版,或是很简短,他们就觉得我对他们没有兴趣」。另
一位受访者宇凡亦提到与他人维持热络互动的困难,特别是年轻男孩小团体常常会讲一些
无意义的玩笑话或有些恶趣味的举动,而他因为过於认真与严肃看待与回应,反而显得格
格不入:
你在讲干话,所以我现在回话,我也知道用干话来可以跟你沟通,但我没有办法。那我觉
得可以你用这个层次,他也用这个层次,这样的交流就会比较行,那我这样的交流,就没
有办法跟人有比较深的往来这样。我就觉得他们是一团的,我好像是在这一团之外的
outlier(按:局外人)。他们在讲笑话,但我就是讲话讲出来都很认真、严肃,所以我
会打不进他们那个团体,那个小圈圈我进不去。
另外,使用感性、婉转的言谈,适切地表达同理心,或是在需要的时候运用「场面话」,
也是一种展现人情世故的重要方式,却同样对习於理性分析的亚斯带来重大挑战。好几位
受访者都反省自己在面对朋友因各种事件而表现痛苦时,他们经常只会一味分析事件起因
与建议解决问题的方式,有时反而显得像是在指责与刺激对方,而非理解他们的心情与需
求,给予情感上的支持。即便他们经常都愿意去学习,但直接、具体且理性的沟通方式仍
是比较舒服的。一位受访者曼裴,就在访谈时对研究者因聆听她的挫折经验而回应关怀而
感到不自在,她说:
我其实觉得说对亚斯跟一般人的方式真的要差异很多,就是你愈理性、愈不人性,对我们
来说,就是愈好。就是你愈减少情感的部分,我们会觉得那是一个我们愈来愈舒服的方式
。可是你如果对一般人你不要这麽理性,你不要这麽硬;就是你要柔软,就是愈轻松愈好
,这样子。
从亚斯的例子看来,不论年龄大小为何,社交常规经常需要非形式性的理解。要维持社会
互动,体察深层的非正式意涵,有时比遵守明文规范更重要。个人处在不同的关系位置中
仍需要弹性调整常规、因脉络而制宜,否则将被标定为异常。「合众」作为一种童年的社
交规范,期待孩童的个人性不要在团体中过於突兀;到了成年,看似有更多自主展现的机
会,实则对社交常规的要求更为严格,熟谙「人情世故」成为难以言明却至关重要的互动
要求。
值得注意的是,亚斯成人的社会地位可能突显或掩盖他们不利的社交能力。就像何明修曾
在巷仔口文章中提到(地位低的)「贱人」比「非贱人」更需要「矫情」一样,「看长官
脸色」、「解读(长官)言外之意」,原本就是职场小虾米必学的生存法则,却也是亚斯
成人经常遭遇到的困难。例如受访者含脉提到长官常会用「你为什麽要这样做」来表达对
他做法的不认同,但他往往第一时间无法理解「他不是真的要问为什麽,他是在质疑你」
,而会拼命解释自己的理由,反而使长官常觉得他在为自己的错误找藉口。锡宇也提到:
长官他和颜悦色跟我讲你要怎样、怎样比较好喔,但其实他背後的意思 就是说你一定要
这样作,但我不知道,我以为他是建议而已。……是後来同事跑过来跟我讲说,以後要改
成那样的模式,不能用原本的,长官不是建议你,是命令你,这个我就听不出来。
对於亚斯来说,他们难以掌握非文字或言语的讯息,也不理解为什麽别人总是不能具体且
直接地说,而是选择拐弯抹角,需要他们设法解读言外之意。这种对於体察人情世故的社
交常规要求,正如上面例子所示,对位阶较低的人来说更为吃重,意即往往是权力位置较
低的受雇者才更需要掌握互动眉角,而有权者相对之下较不会受到课责。本文一开始提到
柯文哲也是很好的例子:身为市府最高首长,他异於常规的言行可能被视为坦率敢言;但
如果是低阶员工有同样的表现,则可能被视为白目无礼且不守本分。
不同性别,双重标准
此外,社交常规也会因为性别因素而有不同。过去文献已经指出亚斯在医学确诊人数中男
童多於女童的样态,并认为可能跟社会对不同性别的预设有关。例如本女童若表现为回避
眼神接触,可能被解释为符合性别气质期待的害羞,而较不会被指认为社交异常。然而,
本研究发现,随着年龄增长,社交常规对成年女性的规范比对男性更严格,也因此有愈来
愈多女亚斯在成年阶段才确诊或自我指认。例如在私领域,成年女性比男性更被期待扮演
照顾者的角色,必须展现出贴心、无微不至的特质。特别是当进入母职阶段,不只是当代
密集母职脚本要求母亲高度的情感投注以及即时的回应性,当孩子进入学龄,母亲也需要
表现出乐於与老师互动,甚至与其他家长打交道,以更了解孩子的学习状况,或为孩子经
营好的人际关系。这种鲜少课责於父亲的亲职标准,也使得不擅或排斥社交的女亚斯更容
易受到失格的谴责。
在公领域,许多以女性为主的职场对女性员工的情绪劳动亦有更高度的要求。这不只包括
女性经常处於较低的职级阶序,即便已经晋升一定权力位置,还是不免被期待要比其他男
性主管好讲话、具有弹性,并能顾及关系。像是在服务业担任小主管的微恩就提到,充斥
着场面话的交际应酬总令她疲惫不堪,面对厂商、长官与部属应有不同的互动规则与混杂
人情,也常让她觉得拿捏不住原则。相对上,部分男性为主的行业,特别是被认为与亚斯
特质趋近的资工产业往往较不重视社交能力,即便男亚斯不擅长社会互动也不至於太过妨
碍工作进行。
简言之,这个社会对成年女性在情绪与照顾能力有更高程度的规范性期待,使得更多童年
未被辨识为亚斯的女性在成年之後被迫直面自身的「异常」。本研究认为,这或许能够解
释何以亚斯伯格症的确诊在成人阶段比童年阶段的性别比出现翻转的现象。正如本研究受
访者高高在自我确认为亚斯之後,怀疑父亲也是,因为他总是很理性、不会表达情绪,也
很少承担情感传递、关系经营或照护义务。只是在过去,这样的男性形象常被认为符合传
统的阳刚气质,唯有在开启「亚斯雷达」的知情者眼中,上述特质才可能与病理产生连结
。
异质的互动偏好,多样的社会常规
Erving Goffman认为,互动是个仪式化的过程,个人经常能够不假加思索地意识且管理互
动中的符号暗示,以维持社会秩序的运作。如果这样的描述揭示出我们对「正常人」的预
设,并且暗示存在一套稳定的互动脚本,那些经常干犯非明文规定的社交规则,并且难以
掌握互动线索的人,就容易被视为社交障碍。本文正是以亚斯的生命经验为例,从他们如
何被界定为异常的各种互动困境,来揭示出社交常规并非固定不变的「常数」,也非从一
而终的标准,而是未言明的,且经常与表面规则相反的,更与台湾社会对於性别、年龄、
身分阶序等其他组织社会角色的轴线相互交织,而随着行动者的社会位置,在不同的互动
关系或情境脉络下弹性变化。这对於倾向掌握固定规则的人而言,必然在其社会生活与适
应上带来高度挑战。
然而,社会互动原本就应该立基在关系性的相互理解过程。以「正常人」出发的脚本,可
能使得亚斯经常处在不对等的互动关系中,而损害其心理健康。坊间许多关於社交技巧的
训练,也经常都是单方面的要求亚斯改变与适应,鲜少去揭示既存社会常规中正常性的霸
权。若我们能以接纳和互惠的基础来重新思考共社会关系与社会秩序的构成,或许亚斯的
脱稿演出,能为社会常规带来更多创造性的修正。例如打破将「眼神直视对方」等同於「
尊重对方」的象徵意义,以及欣赏他们直白、守规矩所展现的(并且是我们原本就珍视的
)社会价值。期许社会常规不再只以一种社交能力为本,而是能将多元与尊重的意识带回
到具各种差异的群体关系当中,协奏成更平等且舒服的互动曲目。
[1] 简意玲,2014,《依然真挚与忠诚:谈成人亚斯伯格症与自闭症》。台北:心灵工坊
。
内文来源:巷仔口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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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F:嘘 deepdish: 这种太长的东西 没人想看 请浓缩好吗 03/10 1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