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总第 135期: 时寒冰小辑《静静的土地》 本期订阅人数：28,631人 本期实际发送：28,631份 发送日期：2002年 6月15日 目录 童年记忆 1.上学 2.不懂死亡 3.领袖之死 4.游街 5.奶奶的命 6.生命中的古琴 7.父亲立雪 8.抄家事件 9.静静的土地 正文 1.上学 小时候，家里很穷。但我上学却很早。 刚满 5岁的时候，我看到村里的孩子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走进学校，非常的羡 慕。上学的美好渴望开始在我心里萌生。我当时并不知道上学是需要一定手续的。 我要奶奶帮我做一个书包，奶奶果真就答应了，她把零零碎碎的破布头对起来， 加上两个带子，我就拥有了自己的书包。我又把爷爷和父亲抽烟留下的烟盒收集到一 起，抚平褶子，让奶奶用针穿起来，就有了平生第一个本子。父亲是做木工的，在他 那里找到一只铅笔头是再容易不过了。 我那时以为只要有书包，就能和其他学生一起听课了，就是学生了。然後，我就 和邻村的一个大我许多的孩子一起上学，学校在我们家北边，需要步行一段时间才能 到达。 我是班里最小的一个“学生”，因为我“不幸”是从二年级开始上的。我村的那 个孩子是二年级的学生，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二年级学生。那个时候，农村的孩子 上学一般都很晚。所以，班里出现的这个小不点，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都以为我 是随村里的孩子来玩耍的。由於他们基本上不管我，我非常自由，也非常开心。 这样过了几个月，家里人终於知道了我每天的去处，开始考虑让我正式入学的事 情。然後，母亲带着我到学校，我的学生时代就这样开始了。 我的学校过去是一座庙，文革的时候破四旧改成了学校。学校没有桌子、凳子， 我们自己到外面捡砖块，自己动手垒起来，身上手上，都是泥巴。屋里屋外，一片繁 忙。小时候，没有去过外地，和我一样或大我许多的孩子，都以为所有的人上学都要 这样的劳碌呢？ 不知是谁发现了一个堆满石灰的大池子，我们一窝蜂地去拿，有人找来旧盆，有 人找来旧碗去端，我们把和好的石灰抹在砖块垒起的桌面上，用碎碗片一遍遍地摩擦， 使桌面变得平整起来、亮起来，心情也亮起来。但由於不少人用手去抓石灰，手被烧 烂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石灰的厉害。 我特别喜欢新书那独特的油墨芳香，翻开课本，第一页是戴着红领巾的毛主席手 拉一个小孩上学的彩图，上面有一行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对毛主席像我是 再熟悉不过了，但课本上的他更胖一些，我惊讶於他的胖，因为，在我小时候的记忆 中，还没有如此胖的人。 上学的路上，要穿过一个药厂，夏天的时候，路边有各色各样的花和各色各样的 小果子，我们常常把他们采摘下来，在课本的插图上面挤压、摩擦，给书本里的插图 抹上颜色，使书本看起来更美一些。家庭条件好的，可以买来蜡笔，那种东西，在我 是不敢想像的。 2.不懂死亡 那时候，家里很穷，爷爷和父亲都是因为穷被迫辍学的。父亲上到小学五年级， 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但父亲的字写得很好，上学时得了不少奖。爷爷则完全是自学的， 他读书的速度之慢，可以用刻字来作形容，但就是这样的基础，他居然能把一本厚厚 的《毛选》完整地读下来。 父亲小时候最着名的一件事情是因为忍受不住饥饿，和同村的一个同岁的孩子一 起刮树皮吃，结果他们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我经常听到村里的人提起这件事情，尽管 他们并没有嘲笑的意思，我仍然感到不舒服。当我长大以後，我知道了大人们经历的 那种可怕的灾难，我的老太（父亲的奶奶）就是那次浮夸时候给活活饿死的。 “你老太很胖，顶不住饿，又不愿偷，就死了。人都饿得都没有力气了，就只好 把她用草席卷起来丢到沟里了。” 村里的人很平淡地说起这件事情，彷佛那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 父亲吃树皮挨打和老太的悲惨的死，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最多最伤心的事情。但我 对死亡和饥饿的感觉依然十分的陌生。 　　有时候，去到丢弃老太屍体的那个沟里玩耍。 　　那个土沟是个很美的地方，茂密的芦苇丛在风中轻快的舞动，发出一种神秘的声 音，轻快而静谧，彷佛来自天际。芦苇的下面是水，清澈的水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 里面有菱角和一些移动极快的小生物。沟沿的空地被绿色的草坪覆盖着，软软的、柔 柔的，可以赤脚踏在上面。 　　有时候，我会想起老太，尤其是听到大人们面无表情地重新讲起往事。贫苦的农 村，人们生活很单调，回忆就成了很重要的享受。尽管，那种记忆对他们而言显得十 分可怕。我懂得饥饿，当出去玩耍的时候，如果超出了吃饭时间，就会感到饥饿难忍。 我懂得饥饿，但不懂得死亡。我难以想像老太被活活饿死时的情景是多麽的悲惨。据 大人们说，老太曾经试图煮一些草根。但是，冒出的烟雾暴露了她的企图，村干部严 禁这样做。然後，老太无辜地死去。 　　坐在草地上，仰望天空，我就开始勾画一个完全陌生的老太形象。我听大人们讲 起灵魂的事情，饿死的人会悲惨的沦为饿死鬼，但我相信老太不会，村里人说老太是 个很好的人，更何况她是我的老太呢？ 　　老太所在的地方，是我所知道的老家最美的地方，也是我记忆中最美的地方。那 个地方被芦苇丛覆盖着，下面是水，上面是蓝天，有灵魂的呼唤和呐喊在天际间回荡…… 3.领袖之死 　　有一天，出了很大的事。毛主席死了。 　　村里的高音喇叭一遍遍地播放着哀乐，如哭如泣的声音，打破了乡村原有的平静。 　　村里的人被集合起来，每个人发一朵白花，人们为一个伟大人物的离去表示着深 深的遗憾。到处是哭声。我也想哭，我看到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都在哭，感到一种 莫名的恐慌和忧伤。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跑到学校，老师们也给我们分了白花，大家插在胸前，听 老师用悲伤的语调讲一个伟大人物的殉落。我想起灵魂的说法，想起村民们讲到这个 时候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虔诚和尊重。毛主席在天上，我的老太也在天上，他们有 着同样的生命，但他们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融入了天国，融入了无尽的夜幕，融入了我 不知道的茫茫天际…… 　　回家以後，家里气氛也很低沉。 　　爷爷桌子前面放着一本书，我知道那是《毛泽东选集》。 　　以後的日子，我记忆中大家谈论的话题不再是我的老太，或者别的那些饿死的人 的名字，而是种种传说，说毛主席死的时候，天塌地陷：地上地震，天上下石头雨（ 即陨石）。人们说，毛主席必然成神了。神能保佑我们，应该给主席也点上香。 　　我心里却充满了疑问：我的老太为什麽就不能成神呢？毛主席死的时候，天塌地 陷，死了好多人，死了的那些人为什麽不能成神呢？一个伟大人物死的时候，非得有 另外一些人的死来陪葬吗？ 　　想着想着就感到大人们那些观点的奇怪和不可理解，也许长大了就明白了，我对 自己说，别人也常常对我这样说：一些问题，当你不明白的时候，长大了就明白了。 有一次，我问村里的一个叔叔，你们大人不明白的问题呢？等老了才能明白吗？ 　　小孩子懂什麽！他就很不耐烦。 　　然後，我就天天盼着自己长大。长大意味着能够懂得许多道理，知识就像刻在人 脸上的浓密的皱纹，是沧桑，也是阅历，是苦难，也是体验。然後人就聪明了，就大 了，就老了，就死去了。这就是我最初的人生经验。 4.游街 　　在我的不太完全的记忆中，有一次经历特别令我难忘。 　　那是一个游街的人。游街的都是坏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几乎所有的人都给我灌 输这个观点。这无形中成了人们界定好坏人的一个标准。遇见那个人的时候，他胸前 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的字写得极差，我看不太清楚。他的头沉重的低着，我也看不 太清楚。但我看清楚了他後面的人，人们的目光中带着瞧不起的鄙夷，带着看笑话的 幸福心态，有的则是无动於衷的麻木…… 　　他的後面还跟着一群年龄与我相仿的孩子，他们对热闹的地方总是充满好奇。他 们偶尔模仿着大人们的样子，喊几声口号。後来，人群散去的时候，孩子们还恋恋不 舍得跟在他後面，偶尔拿起石块从背後砸他一下，看着他的窘态，偷偷地乐。那人也 并不回头，而是走到小河边，极认真极仔细地清洗脸上的颜料。 　　後来，他缓缓转过身，仿佛在做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我看见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哀伤，这使我想起了人们讲的死亡的故事。这个人的眼 神流露出来的东西就像是他即将走向死亡时候的暗示。 　　我的心突然一阵辛酸。是同情，还是对他困境中绝望状态的担忧？我不知道。但 大人们界定好坏人的标准已经开始在我心里动摇。 　　他回头看我们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善意的，没有任何要报复我们的意思。孩子们 拿起石块的手放下了，大家都看见了他的脸。一张丑陋但没有恶意的脸。 　　孩子们一溜烟跑了。 　　我也跑了。　 　　後来，我在学校，遇到了一件同样的事情。正在上课的时候，老师突然让我们停 下来，说有“好节目”看。然後，高年级的几个学生押进来一个胸前挂着牌子的学生， 据说是耍流氓被抓住了，我不知道耍流氓是什麽意思，只知道是干坏事了。後来老师 说，他偷看女生解手了。 　　老师们兴高采烈过节一般，过去老挨批斗，终於可以批别人了，後来，我明白， 他们是带着这样的心态对待那个学生的。尽管，那个学生还小，但老师们毕竟还是因 此得到了一些快感。这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心态。如果一场灾难换来的不是反省，不是 教训，而是转嫁到他人身上的一种报复欲望或快感，该是多麽可悲的事情啊。 　　後来，那个学生中途退学。 　　後来，他长大以後成了一个我们当地黑社会的头头，严打中被枪决。回乡的时候， 见到过去的老师，无意中谈起此事，他们都说：“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东西！” 5.奶奶的命 微弱的灯光把她的身影很夸张地映在斑驳的土墙上，并伴随着纺车的声音不断变 换着形状。这是我童年最深刻的一幕。她是我的奶奶。 奶奶长爷爷 3岁，这是我後来才知道的，我也同时明白了爷爷为什麽有时候会孩 子样地对奶奶说话，爷爷在奶奶面前就是一个孩子。奶奶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我几乎 每天都是听着纺车的声音进入梦乡的。那声音单调而枯燥，像一位沧桑的老人在寒风 中呜咽。我不知道怎麽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有时候，我也会突然喜欢这种声音，因 为，这表明在寒冷的黑夜，奶奶正守候在我的身边。有时候她会突然停下来，帮我掖 掖被子，我闭着眼睛，感觉到他粗糙的手亲切触摸被褥时是多麽的小心和谨慎。 没有音乐，对於奶奶和我都是一样的。 没有音乐只有声音，对於奶奶和我也是一样的。 我只好在黑夜中闭上眼睛静静地幻想，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沉思的时候我 会忽略一切，包括纺车的声音。不知道什麽时候，我醒来了，奶奶的纺车还在嗡嗡作 响…… 　　奶奶是从苦难中过来的，她经历了那场导致许多人死亡的“五九年”。当我和弟 弟把吃不完的东西放在一边的时候，奶奶总是念叨着：可惜了！五九年如果有这麽多 好吃的……然後就是一声叹息。即便是掉到地上的饭，奶奶也会很心疼地捡起来，吃 掉。 　　当时，我隐约感到奶奶语调中的恐惧，但并不懂得奶奶的苦衷。後来，听爷爷 说：“……等我上河工（上河工就是去挖河道，待遇是公家管饭）回来，你奶奶饿得 快不行了，如果晚回来一会儿，你奶奶就……” 　　然後，爷爷就不再说下去。爷爷上河工带回来的一个馒头救了奶奶的命。 　　爷爷那时候很辛苦，他为了养家在冬天的时候，下河里挖藕，後来总是腿疼。但 爷爷依然没有能够供养我的父亲完成学业，父亲成为老师最感可惜的辍学的孩子。 　　村里的人聚在一起闲聊的时候，我听见他们说，上河工的某某真能吃，一顿饭吃 了十几个大馒头，当时我们都怕他撑死了……然而，他们谁也没有为这样的笑话去放 声大笑。 　　去姥姥家的时候，姥姥讲起村里的干部，说他们很不讲理。人饿得不行了，挖些 草根回来煮，干部们竟把人家的锅就给砸了。 　　再後来，我知道的死於“五九年”饥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参加工作以後，我开 始试着去了解那段历史，偶然读到了时任信阳地委副书记、行政公署专员的张树藩写 的《信阳事件：一个沉痛的历史教训》。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疼痛起来，我无法相信，“ 当时信阳地区饿死那麽多人，并非没有粮食，所属大小粮库都是满满的，但群众宁可 饿死。也没有抢过一个粮库。这证明与共产党血肉相连的人民是多麽听话，多麽遵纪 守法，多麽相信党。而我们某些领导干部，实在是愧对人民啊！──《信阳事件：一 个沉痛的历史教训》”。 　　爷爷的一个馒头，救了我奶奶的命。如果把粮库的门打开一点，又可以救多少人 的命呢？ 6.生命中的古琴 　　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外出做工，弟弟跟着母亲，我跟着爷爷奶奶。父亲的最大愿 望是能够买一台收音机（外公的愿望也是一台收音机，但他没有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 外公去世以後，母亲特意让人用纸做了一个在他坟前烧了。那天，母亲哭得很痛……）， 父亲在外省吃俭用，真的就带回了一台收音机。我可以不用跑很远去别人家听刘兰芳 的《岳飞传》了！ 　　一天晚上，很静的晚上，父亲和母亲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我写完了作业，就 信步走到院子里，突然，一种音乐从收音机里传来。那声音孤独而苍凉，深刻而厚重， 激越而冷静……彷佛来自我头顶深不可测的群星点缀的神秘天幕，那声音顽强进入到 我的肉体，融入血液，融入到我灵魂的深处。我感到世界突然变了，有种很奇妙的源 流在缓缓地漫过我的肌体，漫过我的思维，将我整个地覆盖……後来，我感到那凝重 声音里面包含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依恋和一望无际的空旷与凄凉。我不禁潸然泪下…… 若干年後，我知道这是一首着名的古琴曲《阳关三叠》。 　　音乐终止的时候，我呆呆地立在院子里。然後，我清醒过来，跑去问父亲，这是 什麽弹奏的曲子。父亲告诉我说是古筝。我记住了古筝，直到後来当我苦苦寻找这种 声音的时候，才知道父亲把古琴误认作古筝了。 　　我对古琴有种有生俱来、不可抗拒的亲切感觉，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走到今天。 　　古琴，我生命中的古琴，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声音。我能理解古琴，理解古琴里面 所隐含的语言。 我一直在找寻这种音乐，找寻灵魂中跳跃的音符。多年以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 在一个阳光铺满大地的日子，我走到一个音像店，按照父亲给我的解释，询问古筝磁 带，试听的时候大为失望。老板说，还有一盘古琴磁带你要不要？然後，他把磁带放 在录音机里，突然间，我听到了深藏於记忆里的那种熟悉的声音，我彷佛看到了沙滩， 看到了目不可及的神秘而空旷的天空，听到了秋高气爽的秋日，仁人志士失落的叹息…… 我很快在封面上找到了这首曲子的名字：平沙落雁…… 我终於知道小时候的那种神奇的乐器原来叫古琴，我於是买到了平生第一盘古琴 磁带，这盘磁带伴随着我好几年，直到它彻底地损坏。 父亲像我一样喜欢古琴，但偏僻的农村没有音乐，沉重的生活重担赶走了父亲的 音乐。父亲在锯、刨等木工工具发出的单调而乏味的声音里面，渡过了他一生中最宝 贵的时光。然後，父亲开始显老了。父亲一生都在埋头苦干，他的努力使得我和弟弟、 妹妹得以接受比较好的教育，走出那个僻静的村落。我们兄妹三个是父亲最亲切的音 乐。 7.父亲立雪 尽管父亲很少对我们提及他当初被迫辍学的痛苦感受，我却能够从他对我们兄妹 的热切期望里面察觉他当初的无奈和哀伤。 後来，我陆续知道了一些父亲的经历。 父亲的父亲，我最亲近的爷爷，为了父亲上学尽了最大的努力。贫穷是一个恶魔， 在当时的环境下，并不是靠个人的努力可以改变的。爷爷除了满怀愧疚让父亲离开学 校之外，再无别的选择。父亲学习很好，我看到过父亲得的奖状，遗憾的是这些珍贵 的纪念後来都丢失了。 父亲不愿意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父亲渴望上学。离开学校的日子，父亲伤心之 情，几不可抑制。父亲曾经试图趴在窗户口听课，但这些努力是徒劳的。父亲曾经考 虑过自学，但他无法得到书本。父亲面对的现实是，他必须结束这一切梦想，靠自己 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家庭。就像爷爷那样，成为这块土地的守候者，然後把希望寄 托在後辈人的身上，平静地离去…… 父亲最终接受了现实，他怀揣的是另一个梦想，他想成为一个优秀的手艺人。一 个手艺人和一个普通农民的最大差异是，前者可以自由地发挥自己的能力，延续自己 的理想。 我的祖辈是农民，父亲不可能得到亲传的某种技艺。爷爷开始帮助父亲联系一些 有名气的手艺人，但他们都不愿意把手艺传给外人。爷爷很失望，父亲後来决定自己 找寻出路。 我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大雪天，父亲背这几块木板（那是他唯一能够拿 出的礼物），到一个着名的木匠师傅那里，父亲端端正正地立在门口。父亲试图以此 诚心感动师傅，完成他一生中的另一个计划。但是，父亲最终等来的还是失望，这成 为父亲记忆中又一个永不再提及的挫折。 老木匠师傅冷酷地拒绝没有熄灭父亲心中的火焰。 父亲回家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拆开一些旧家具，比葫芦画瓢，自己摸索。第 一件作品很丑陋地问世的时候，父亲曾经遭来一些嘲笑。父亲怀揣着最後的理想，继 续坚持着。父亲最终成为一个有名气的手艺人，他兢兢业业地对待每一件作品，在每 一件作品上面，倾注自己的心血，使他们看起来很完美，然後，父亲才会交给需要的 人。 宋代学者杨时和“程门立雪”的一幕，成为流传的经典。父亲立雪与古人相比， 显然是微不足道的，而且，父亲的愿望也仅仅是学一门手艺，养活家庭，并使自己的 後辈，免遭贫穷和失学之苦。但父亲立雪的场面，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 父亲给了我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也是一个民族屡遭痛苦和磨难而不至于消亡的原 因。如果不是父亲，或许我後来也不得不为求学和吃饱肚子苦苦努力，苦苦挣扎，继 续在那块古老的土地上，怀揣着上辈人的梦想，默默地耕耘。父亲立雪改变了我和弟 弟、妹妹的命运，我们最终没有被那片贫瘠的土地局限住，但父亲依然是那片土地的 忠实守望者。 父亲说，他离不开那片土地，走远了会很想念。 8.抄家事件 我的家人都是非常勤劳的人，爷爷几次以劳模身份去县城开会，父亲、叔叔、母 亲都曾经得到过各种奖励，主要是奖状和毛巾、香皂之类的东西。我们家与邻里的关 系也很好。爷爷在我们那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慈祥的老人。小时候，如果我或者弟 弟与人打架，回家的时候总少不了再挨一顿揍。家里人都是很善良的人，他们与世无 争，一心守望着那片土地。他们相信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说法，并且把这种观念灌 输给後代，他们希望後代们在这种单纯而朴素的人生哲学的庇护下，得到永久的平安 和健康。 　　现在想来，故乡人心中的世界，是多麽的质朴啊！但是，一场意外的事件，打破 了爷奶和父母亲构筑多年的平静。 有一天，父亲不在家，母亲在地里干活，爷爷奶奶放羊去了。晚上，母亲回来的 时候，发现家里的门被撬开了，粮食不翼而飞，地上还洒了一些麦子。一片狼藉。家 被人抢了！这是母亲的第一个反应。 然後，母亲听到隔壁婶婶的哭声。婶婶是唯一在家的人。村干部带领 100来号人 马，浩浩荡荡地开到我们家门口，撬开婶婶和我们家的门抢就粮食。（抢粮的原因是： 村干部把每10家连在一起，如果有一家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就对同处一组的所有家 庭进行严厉处罚。这实际上是村干部们敛财的一种藉口。与我们家分在一组的一对年 轻夫妻违反了计划生育，他们就朝我们家动手了。） 婶婶和她的孩子在家。婶婶试图以自己微弱的力量阻挡汹涌而来的灾难。她因此 遭到了村支部书记袁某的毒打，婶婶的儿子是个从不爱说话的人，看到母亲被打，仇 恨烧红了他的眼睛。他突然变得很狂怒，他冲进屋里拿出菜刀就要拼命。他被几个人 拉住了。村干部们害怕事情闹大了，就开车拉着粮食走了。 这件事情令母亲非常气愤，母亲走到街上，对村里的人讲起这件事情，她要让所 有的人知道干部们干了些什麽。母亲的声音因愤怒颤抖着，但充满了力量。母亲身边 慢慢聚了很多人。 母亲说，我们家没有违反国家的任何法律任何规定，别人家违反了计划生育，村 干部们株连我们，向我们要钱，不管合理不合理，每一次我都给他们，为什麽还要抢 我们家的粮食？是谁给他们的权利，要饿死我们吗！…… 母亲赢得了很多人的同情，但谁也不敢帮助我们家做什麽？都被整怕了。 晚上，全家的人都回来了，只有婶婶的孩子，听说派出所的人要抓他，不知道去 向了，婶婶和村里的一位叔叔去找他。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一起商量这件 事情该如何处理。这一晚上，爷爷发怒了，他平生很少发这麽大的脾气。 第二天，父亲和母亲穿过街道，向村委会走去。母亲在路上给人讲起我们家的遭 遇，母亲的身後跟了很多人。到村委会，乡里和村里的干部在一起开会，父亲和母亲 径直走了进去。 村支书袁某说，你们来干什麽？ 父亲说，我们要要回我们家的粮食。 村支书袁某说，你拿钱吧，拿钱就给你们。然後，袁某还示威一般地拍拍桌子。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被激怒了，父亲愤怒地说，土匪数第二，你们数第一。 你说共产党比土匪还坏？袁某不怀好意地看着父亲。他要给父亲扣上一顶帽子。 父亲说，我说的是你，没有说共产党，你们不配这个称呼。 我抓起来你！袁某气急败坏了。 母亲说，你抓吧，你好抓不好放。我把家里所有东西都卖掉，到北京告你去！我 不信天底下没有老百姓说理的地方。 局面越来越激烈。这时，一些村干部开始感到这件事情的棘手，他们的目的只是 为了多分一点钱。他们的做法明显违反了国家法律且亏对了良心，这一点他们是非常 清楚的。後来，袁某让父亲拉回了粮食，在收其他摊派的时候，村干部们减掉了一个 锁钱，那是母亲一再要求的。母亲让他们赔我们家那把被撬开的锁。 这件事情对我们家的影响是巨大的，这意味着长辈们苦苦维持的平静即使在安分 守己的时候，也会受到侵犯。爷爷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 之後，在交公粮的时候，家里人依然把好的粮食交给国家，因为，他们不能忘恩。 我们家祖上是穷人，是国家给了我们家土地。但他们的生活中，无形中增添了许多沉 重的东西。他们对生活的热爱依然如故，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挚爱依然如故，他们对後 辈们的期待依然如故。 中国的老百姓是最容易满足的，也是最有韧性最能忍辱负重的，但是，在他们单 纯的世界里，他们也非常渴望尊重，这至关重要的一点，现在很不幸被许多人所忽略。 有意或无意地忽略。 9.静静的土地 这一生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品当属《静静的顿河》。 《静静的顿河》是我在去县城的时候，在卖废旧报纸书籍的小摊上买到的，书比 较旧，而且只有第 3和第 4册，所以书商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了我。 这本书给我带来的强烈震撼超出了我所接触到的任何书籍。 秋种正要开始，我坐在路边不知不觉融入了顿河的世界。那新翻起的泥土甜蜜而 浑厚的气息顽强地走入我的心中。顿河彷佛就在身边。肖洛霍夫并不知道，在遥远的 中国，在遥远的中国乡村，一个小男孩正陶醉在他的故事里面，陶醉在葛利高里的传 奇里面。我为葛利高里的命运担忧，当读到阿克西妮亚被打死，葛利高里怀着痛苦、 绝望的心情回到家乡时的情景，我不禁满眼热泪…… 我羡慕肖洛霍夫，他把顿河的广漠博大、一望无际的伟大描绘得如此神奇和美丽。 我的家乡也有顿河那样的泥土，顿河那样芬芳的泥土。它们就在我的眼前。拎着书本， 我光着脚丫子跟在拖拉机的後面，我的脚踏进家乡散发着浓郁芳香的松软的泥土里面， 有一种被沐浴的感觉。沐浴我双脚的是家乡的泥土，沐浴我灵魂的也是家乡的泥土…… 我的脚踏在泥土的灵魂里。 太阳照耀着我家乡的土地。土地的尽头刚刚收完的麦茬，在阳光里泛着亮光。 “娘，那边的地在燃烧”。我用手指给母亲。母亲笑笑没有说话。 我真的看到土地在与天连结一起的地方燃烧，它们在太阳下优美的跳跃着。临近 傍晚的时候，我看到那跳跃的火焰才被朦胧的雾气所笼罩。然後，黑夜包裹着我，包 裹着母亲疲惫的身躯慢慢回到家里…… 我相信土地是有灵魂的，土地的魂魄隐藏在太阳和空气里。人们播下种子，播下 汗水，剩下的事情交给土地，交给支配土地的灵魂。然後，土地里长出嫩叶，长出鲜 嫩的茎，目视这个全新的世界。它们都很努力。人们在忙碌中忽略了这一切，一粒种 子长成高大的高粱、玉米……接出硕大的果实，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没有人关心这一切。大人们一年又一年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单调过程：犁地、播 种、锄草、打药、施肥、收割……土地也重复，但绝不像大人们那样的单调。在春秋 季节，家乡的土地被各色的庄稼所覆盖，它们爬满了几乎任何一片曾经裸露的土地， 像人们展示只有土地才能够创造出来的奇迹…… 人们忽略了这些美丽的东西，为了生计，为了沉重的负荷，人们辛苦地忙碌着， 直到有一天，把自己完整地交给土地。 “人不能忘恩。”爷爷不只一次地对我说。後来，我理解了这句话，理解了为什 麽多年来，家里总是拿出最好的粮食交给国家。“过去，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穷人， 现在我们有了土地，要感谢国家，感谢毛主席……”。爷爷的话语是真诚的。 有一年（大约是87年）麦收的时候，连降大雨，麦子躺倒在地上生了芽。生了芽 的麦子是不能吃的。那是一个灾年。上面的干部为了表功，隐瞒了受灾的真相。许多 人有意见，我们家还是把过去的好麦子交给了国家（当然是一分钱也拿不到）。我们 只好吃生了芽的麦子，用生了芽的麦子蒸出来的馒头都是粘的，非常难吃，一吃就拉 肚子。我现在想起来，还很害怕。 人要感恩。爷爷这句话一直植身於我的记忆深处。2001年 4月30日凌晨，爷爷把 自己交给了土地。他安祥地躺在了故乡静静的泥土里。他也将化作泥土，成为故乡泥 土的一部分，连同他使他慈祥的笑容一起……爷爷把自己全部交给了土地，回报土地 所给予他的一切…… 人千万不能忘恩。我牢牢记住了爷爷的话。 今年春节回到故乡，爷爷的坟已经看不清楚了，埋葬他的那片土地静静地沉睡着。 我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泪水，控制着不让自己发疯似的埋在泥土里 失声痛哭…… 我又想念爷爷了！但我今生再也看不到我的爷爷，只有当我也成为那块土地的一 部分，我才能在遥远的天国，再次看到爷爷那慈善的笑容。 ………………………………………………………………………………………………… 《中国》是一份以反思为主题的免费电子期刊。反思过去意味着清醒、提高和进步。 《中国》关注社会热点，倾听百姓心声，体贴民生疾苦。 《中国》以人道主义的关怀为苦难者祈祷和祝福，以历史的责任感为民族的振兴奉献 热血和智慧。 《中国》的订阅地址：http://bj.mail163.to/china888china （订阅或退订困难的请寄信到主编信箱，由主编帮助订阅或退订） 《中国》主编时寒冰信箱：[email protected] 过往《中国》期刊查询：bj.mail163.to/china888china 亿鹰先生为时寒冰建立的个人专栏：http://www.ehawk.org/china 时寒冰在文学城的个人专栏：http://64.124.76.26/bbslist.asp?subid=shihanbing -------------------------------------------------------------------------- -- 悄悄独去 寻觅我心中所梦 离别去 雷雨也牵动 无尽岁月里 埋着太多不死的伤痛 风雨任吹这孤单飘篷 沉重步履 寻觅醉心一个梦 谁会愿意常被老天绝情地作弄 茫茫路也要独往 朝着旅程 肩膊独承千斤重 在风中雨中 决心不曾被摇动 茫茫路也要独往 怀着理想 总有艳阳入我梦 晴阳万里 黑暗一扫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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