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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颂铭的研究生们感到很疑惑,因为范教授今天没有一如往常跟打卡一样准时的出现 在实验室说早安。而到了几乎就要Meeting的时间,也仍然没有人进出办公室。博士班学 姐正想要翻出那个备而不用,平日能闪就闪的手机号码拨拨看的时候,大家看到萧蔺拎着 原文书冲进实验室,「对不起下课有点晚,今天的Meeting是Journal club的Rehearsal( 期刊俱乐部的预讲)吧?因为范老师有事,这次由我代替……」   还在座位上改投影片的主讲人小星星,舒了好大一口气……压力好像小了一点点…… 但是也只有那麽一点点。   范教授的Meeting风格一向是简洁明了,报告结束後,直接指出投影片页数,点出刚 刚根本没有说清楚,或是误解的地方,至於查阅是学生该回去做的事情;而萧老师的惯例 则是讨论,首先问出知道什麽,又是什麽不了解,最後才是提醒学生可能需要知道的关键 ,让他们再自己去想该怎麽解读。   是以平日一个钟头内必定散会的时程,换了人就延长到两个半钟头以上。范颂铭的研 究生老爱在深夜的实验室里私下抱怨老板薄情,现在总算明白热情亦有让人吃不消的地方 。   散场里,萧蔺揉揉眉心,抱着课本慢慢起身。   熬夜的研究生看着把会议室的门锁好的那个背影,不知道为什麽,忽然觉得老师跟自 己一样疲惫。      @      萧蔺这日结束了Meeting後又忙实验,回去的时候已经是超过晚饭的时间,自己绕去 超商买便当,回到家的时候,一如预料之中,没有人回来。   一个人吃东西,萧蔺就不会想在厨房的餐厅正经八百的坐着吃食,他开了电视,边吃 边收看节目。   小金陪着萧蔺吃饭的时候,还是嚷嚷:「颂啾!颂啾颂啾!颂啾回来了!」   萧蔺从新闻上转头,微微叹气,「颂啾今天不在喔。」   「啾啾……颂啾……」没有看到范颂铭,小金的声音听在萧蔺耳里,都像是有点落寞 。   像是要哄牠,萧蔺对着小金:「小蔺也有回来喔。」   鹦鹉自动组装听到的字词,「小蔺啾。」   萧蔺送了一个飞吻给牠,「啾喔。」   「颂啾小蔺啾!」   看着小金,萧蔺默默的不再说话,慢慢的吃下便当。   ……果然……不好吃。萧蔺心里忍不住想。      萧蔺沐浴过後回到寝室,没有和鹦鹉游戏,也没有收看一如往常放映的连续剧。   他不想去想以後会变成怎麽样,但是……   应该已经不可能,会和现在一样。   「一切都还可以一样吗?」上一次脑中闪过这个句子,是在什麽时候?萧蔺恍然。   ……是那麽久以前了。那个交出硕士攻读计画书,而後赶火车回去奔丧的早晨,他也 这麽问过自己。   萧蔺抱住那颗没有人躺着的枕头,痛哭了一整个晚上。      @      萧蔺帮范颂铭向系办正式请假後,顺手接下了所有相关的课务与实验室作业,偏偏这 几日恰逢评监抽查,实验室所有危害物质标示、防灾危害处理准则都需要更新,萧蔺自己 还好,有买的药品因为都是新进产品,包含最新化学物相关标示准则中所必须的GSH标签 ,还有物质安全资料表通通都一应俱全。   但相对而言,这对於范颂铭的实验室便是一大浩劫。   上了年纪的药品少说也有个一两百罐,这些架上药品除了通通要换成新制标签,还要 去一一下载物质安全资料表以供备查,萧蔺与范家的研究生联手,整整弄了两天才完成。   药品备查的工作完成之後,接着是实验室劳工安全检查的相关部分,内容包含洗眼器 、急救箱、灭火器、危害物质清单的每周自动检查表和使用记录,防火毯和废液桶标示也 都需要费心。   被这些琐事烦扰将近一个星期,萧蔺感谢自己代课的部分几乎都已经进入期末阶段, 不是小考就是刚好排定的课程已经进入学生评量上台报告,这至少省去备课的心力,否则 萧蔺觉得自己大概会昏死在路上。   萧蔺不是没熬过夜,但是为了这些行政的鸟事劳心劳神就是让他满肚子的不愉快。   周末前的最後逆袭是学校总务处很没良心但是字字仔细的清点财产……范颂铭这种越 是年久的实验室,越是烫手的山芋,毕竟多年的疏於管理,某个学长姐万一借走财产没有 归还,或是忘了报废就丢掉……   手上拿着整册拆开分散出来的几页清单,萧蔺敲完某实验室的大门後单刀直入,见人 就抓,「……你,是蔡老师的研究生吧?有一台电源供应器,BIO-MAD牌的……有没有多 ?」   被抓住的研究生大喊,「啊!好像有一台是没有在我们家名单上的!」   师生两人挤在一个小小的电泳区域,一个念编号,一个看名单,确定了之後萧蔺左看 右看,桌上电源器还有一台,正想开口把刚刚通缉归案的目标物带走,这个时候研究生差 点就跪下来了。   「老师,我会还给范老师的,但是我等等就要用了……蔡老师等等回家前一定会问 Data(实验数据)的啊!我如果没办法两台电泳一起跑……」   萧蔺眼光闪过桌上已经做好的琼脂电泳胶体,跟PCR(注4)机器液晶萤幕上闪烁的提 醒,再十分钟之後,产物马上就要完成,看得出来面前的研究生一切都算得好好的,连如 何让老板开口恩准放自己回家都精明的很。   「你用完就拿去范家喔,记得明天下午两点抽签清点前一定要拿回去……那就先留你 这。」萧蔺在纸上注记,看着纸上下一个待寻物,「……那里来的什麽暖气机……我以前 在范家冬天那麽冷,我学长学兔子缩成一团也没有什麽暖气机可用啊!更何况购买日期竟 然在十年以前!哪里有那种鬼东西!」   连日来的疲劳让萧蔺颇为自制的脾气不耐烦起来。   硕一小朋友第一次看到课堂外的萧老师眼中露出凶光,之前自己迟交讯息传递作业也 没有见过他这样战斗力全开的怒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而且萧老师今天眼睛好像也肿肿的,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萧老师戴着实体眼镜的模样… …所以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啊不管了,现在到底该怎麽……   这时候从洗手间回来,年资直逼修业上限的博士生停下脚步,此刻就是实验室研瑞做 出贡献的最佳时机,他十分自然的插了一下话:「萧老师,其实,我曾经在我硕士班的时 候看过温室里有一台很老式……非常老式,拉开简直可以当作屏风的机器……」   萧蔺抬头,笑容非常之灿烂,连那有点发泡的眼皮也弯了,「我这就去看……谢谢。 」   萧主持人走了之後,博士班五年级的学长伸手拍拍硕士班学弟的肩膀,「一个老板一 种个性,你修课时候看到的,跟真正台面下实际和研究生相处的老板,其实是不一样的人 喔,科科。除此之外,他们平时是一种人,被私人琐事、公务杂事,或是自家、别家的研 究生逼急了,又会引爆出另一种人格喔,科科。」   学弟在反刍里抬头,「那蔡老师在我修课也鞭,实验室里也鞭,平时Metting照鞭, 研讨会快马特别鞭,横竖都加鞭,又是怎麽回事?」   「……孩子,有的老板会变身,就像是楼下的范家和萧家,有些老板一直都是用真身 ,你现在懂了吧?嗯……你该跑胶了,不然你等等会被抓住。」   硕士生默默的认分,随着机器完成产物的鸣笛声动作起来,戴上手套,开始处理手边 的作业,「学长,那你也赶快做研讨会的Poster(海报)吧。距离老板回来查勤,还有两 个钟头又二十分。」   「……」於是实验室恢复了老板不在却依旧异於常态的宁静。      @      没有范颂铭在的日子,萧蔺并没有主动联络他,公事或是私人情绪都是。   传达关心是一回事,但是现在的萧蔺,不想造成任何……额外的困扰。   处在一种类似家人然而却隶属体制外的地位上,有很多尴尬存在。   不是没有想过相关的问题,然而,再怎麽想,却也没能有个什麽方法来解套。这样的 问题在同性伴侣间并不陌生,但是真正深处其中的时候,难免需要一些调适。   丧亲之痛他已经嚐过,在他尚是年幼的时候。那个时候懵懂里,只知道有大人跟他说 爸妈不会再回来了。再大一点,才明白过来,父亲节母亲节不用买礼物的意义。   成年之後,失去了长年抚育他的祖母,那个时候他逼着自己做完手边所有的事,回到 乡下。而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有办法认真算到底是多久,只知道那一段时间,根本 没有办法专心做事。   明明自己知道接下来该做什麽,也真的正在做,但是却有一种灵魂抽离了身体的感觉 ,像是你在旁边看着正在做事的人,而那个人是自己。   奔丧回去的那一天,因为久居外地读书,很多亲戚甚至已经不认识萧蔺,所以他的出 现格外受人瞩目。有几个人带着关怀之意过来关心,也有几个人却是对着他在角落里品头 论足起来。   丧事的痛苦是存在於与亡者相处过的点滴中,点头之交的亲属,带过来的多半是敬意 ,若是带着比较冷漠的情绪,萧蔺也觉得人之常情。   外人之议无可避免,然而真正的亲属在这个时候露出的现实,让萧蔺的痛苦麻木起来 。   在灵堂里诵经的仪式要好几日,每日有它的功课,不同的经书,是由不同辈分的人担 任执法器的代表,通常都是长子、长孙。女辈时才是长女。   由亡者儿子女儿作祭诵经的那日有了争执。起因是萧蔺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是最小的 儿子,然而是不是该由萧蔺代替亡父三子的那个位置,引起了轩然大波。   「他不是那一辈的!」   「但是他是萧万的独生子。」   「论出生,我儿子才是萧家的长孙!」   萧蔺最後依照大伯的结论,隔开一段距离,安静的跟长孙一起站在作祭队伍的最後面 。   人生在世,可以什麽都不计较,人已归去,空留子孙苦恼。   要烧衣服的那一天,女人们整理了些衣物,要让亡者带走。每个人拣选的衣服不同, 但祖母是女性,所以必须由同样是女性的姑嫂们进行。萧家大媳妇选了些老人家生前爱穿 的外套,二媳妇则是放了些日常衣物。   萧蔺看着大姑姑把刚刚在整理箱里头被翻来覆去,一件明显华贵的大衣搁入预定火化 的纸箱里,而後二姑姑则是放了披肩之流,也捡了几件俏丽的外套。又轮到大媳妇时,她 忽然这麽说,「啊,这样好像太多了一些。」而後把那件毛料镶着滚边的大衣抽起来,搁 在手里。   二姑姑当众开了口:「妈很喜欢那一件,是心洁送的。」心洁是萧蔺大姑姑的媳妇的 名字。   「……不过已经有外套了。」她没有松开手中大衣的意思。   这是场族内女人的权力斗争,更是实际的物欲角力。   场面至此十分难看,死者未安,不只是权力上,却连遗物都已经这样争夺起来,女人 间的酸言酸语最是理不清。   就在这个时候萧蔺听见大姑姑大声的:「她要就给她啦!都给她啦!」而後她哭着走 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要给谁,是要给亡者,还是指要给想要把衣服扣在手里的大媳妇,还 是指给坚持大衣应该一起火化的二姑姑。   告别式当日只有家祭。萧家在地方上并非望族,生活也过得普通,萧蔺的上一代多半 务农,稳定一点的是基层公务人员。   火化的时候,似乎是那些纷扰都在几日的动荡里已经用得差不多,大家也不再哭泣, 只在诵经声里诚心静默。   最後那件大衣与棺木一起化作了灰。   从捡骨到入塔,算是安静的送上最後一程。      遗物在亡者火化後,一箱一箱的被清理出来。每个人都可以去帮忙整理,如果有见到 想要留下来做纪念的,都可以在其中选择。   萧蔺没有过去。他还没有办法忍受似乎还存在的生活感,东西依旧是随意放着的模样 ,像是只是出去一下洗个脸一样。   然而她已然不在了,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那种感觉比面对遗照的笑颜更加难以忍受 。   他在暂居的院落里又听见上一辈大媳妇与二媳妇的争执。   萧蔺从房里微微探头,看见在几个人的围绕里,她们手上捏着的是一盒龙凤金饰。这 个说当初是她送妈的,所以应当是她拿回来,另一个则是说妈早先已经许过是要送给她长 女的嫁妆,所以物有另主。萧蔺没有停在原地看到结局,已经不再关心。   与自己同辈的人,有人挑了些紫砂茶壶、字画、丝巾,不符合年纪与个性的东西,看 得出来也是授意下的不得已。   早上已经听说房产将要出售,但怎麽一个分法,又是一场风波。   因此这处房产处理得很慢,後来,他的应得分,刚好用在出国的那一刻。   萧蔺在临走的那个下午,才站在房间的门口,轻轻打开那扇门。   他终於跨进屋里。   古老的梳妆台,有些针线还插在显然用惯的针插上。一个大红的头饰连着假花,有些 塑胶花瓣被四散在边角,配着一把印有「早安健康操」的折扇,萧蔺想像了一下老人家跳 起舞的样子,笑了一下,而後擦去眼镜後面的雾气。   桌面之外,剩下的抽屉几乎都被取出,空荡荡的被叠起来放在旁边。   墙上有一张早年全家福的相片,他细数着,祖父祖母和儿女们,相片里的人都很年轻 。   他看见自己爸爸的时候,目光停顿了下来。   严格来说,这个东西不属於他,而有资格的人却没有一个将它取走。   那也许不是代表没有人要,而是有些人跟他一样,几乎无法跨进房间。   萧蔺在床板的角落上坐下来,看见旁边的矮柜上,是一些草编的小动物,草蜢、蝴蝶 、兔子、海豚……甚至他看见了长颈鹿和企鹅。   看起来祖母的巧手还是很会编织孩子们的童话。   旁边是篮球大小的藤编篮子,外型像是古时候的那种典型食盒,有个盖子,只是没有 提把。萧蔺取过来,顺手掀开了盖子,发现里面是一个更小的篮子,而後他一个一个,一 个一个的揭开,最小的那一个,只像是鸡蛋一样大。面对这种俄罗斯娃娃般的玩笑,萧蔺 笑了起来。   当萧蔺带走那一只小盒时,他大伯母在门外一拦,「那里面装什麽?」   这种大小,好像正是首饰的体积,或是藏密的形式,萧蔺想。   萧蔺看看她,看看手上的盒子,而後在她面前打开。   「……什麽都没有。」她失望的神色有些复杂,而後就自己走开了。   只有萧蔺才知道,那是唯一,蔺草编成的小盒子。      把这个飘洋过海也一直待在身边的盒子从手上收起来,萧蔺想起那个不在自己身旁的 人。   萧蔺躺回床上,静静的抚摸着另外一个还微微凹陷的枕头,他闭上眼睛。    @   气温下降的夜里,萧蔺在冷意和疲倦里醒来,「嗯,你回来啦。」   范颂铭在床头微弱的灯光下,伸手所及是那张容颜,「嗯,你好像累坏了。」   「评监……还有实验室安全抽查……实验……点财产……好累喔……」范颂铭抱住他 ,把头颅窝在萧蔺的颈项,「……多亏有你,替我打理这些事。」    萧蔺回抱住那个男人,手在背上温顺的抚摸,两个人这样子抱着,维持了好一会儿, 没有什麽多余的话。   范颂铭捧住身下的脸颊,凝视许久,在萧蔺原本要出声的片刻,他听到范颂铭这麽说 ,「……小蔺,我爱你。」   萧蔺眼睛睁大了,没有办法移开视线,微微张开的唇忽然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范颂铭 看着那个人惊愕里大颗大颗从眼角坠入枕头里的泪,重复起刚刚的话语:「……我爱你。 」   「为什麽忽然……忽然……」   范颂铭没有解释,也没有去阻止还没有停下来的泪水,挨到萧蔺的唇边,缓慢而轻柔 的,在注视里,吻着,而後松开。   「颂铭……」萧蔺注视着那双眼睛,摸了摸那些守孝累积起来的胡渣,刺刺的,而後 把范颂铭纳入怀里,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很有力,那麽安静的时刻,最後他又听到范颂铭说 话的声音,却是他从没听过的,带着一点鼻音的男中音:「……我爱你。」   萧蔺侧向一倒,把人翻到自己身下去,一下,两下,亲吻落在范颂铭的脸颊、眉间, 在唇际的时候,范颂铭微微推拒,「……刺刺的,会刮到你。」   而後萧蔺从下巴上的青苔,一直吻到脖子上去。   过去萧蔺再怎麽与他颠倒,也未曾在范颂铭的身上刻意留下什麽痕迹,但是今日萧蔺 吸吮的力道,范颂铭完全知道那会是怎麽样的後果。   但是今天的他只想任由萧蔺去做。   萧蔺一路舔舐着范颂铭,从前想要趁机轻咬的肩膀没有放过,伸进对方内裤里,摸上 臀部的时候他感觉到对方本能的欲望,而萧蔺自己全身几乎衣着整齐,范颂铭却赤裸的情 形,这倒是第一次。   萧蔺停下推开范颂铭大腿的动作,看着范颂铭注视自己的目光,稍微戏谑的口吻:「 ……不会怕?」   范颂铭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其实当萧蔺含上跨下的时候,刚开始范颂铭还是有点惊讶的。这种事他见过,年轻的 时候,影片里这样的事多不胜数。从前自己和太太因为好奇做过一次,但是女孩子明显不 喜欢,从此也不再试。   跟萧蔺,更是从没这样做过。而被男人注视着做这种事……范颂铭刚刚微微冷感的情 欲,忽然沸腾起来。   萧蔺观察着年长者变化的表情,趁隙说道,「……现在呢?还爱我吗?被男人舔,会 舒服吗?」   「小……」范颂铭的身体萧蔺何其熟悉,动作里一下子就让范颂铭说不出话,久而未 思的欲望异样的在全身涨满。   范颂铭最後一刻吻上那个深爱的唇。   而抚上范颂铭性器的手,一片濡湿。   范颂铭整个人瘫软在余韵中,发现萧蔺双眼微微合上又睁开,於是又凑过去那耳际, 「……爱你。」   萧蔺感觉到范颂铭取过卫生纸擦拭自己的手,而後竟然是想要伸手握住自己那微微的 起伏,「……我不用……今天……会不行。」   「……不行?」范颂铭了解对方所指,「……小蔺很累了吧。」   「……嗯。」连日来泪水与超时工作的加成,以及晚上情绪的起伏,完全压在萧蔺几 乎要睁不开的眼皮上,变成失控的疲倦,「……睡觉了。」   范颂铭只穿着一条内裤,抱住那个身躯,「嗯,睡觉了。」      @      范颂铭难得的起得比萧蔺晚。   从床上爬起来,看见萧蔺的枕头上是一片空旷。他伸出手抚摸掉在枕上的发丝,而後 发呆了一会儿。   下床以前,范颂铭看见萧蔺的眼镜镜架,静静的躺在床头柜上。   范颂铭走向厨房的路上,小金大叫起来:「颂啾!颂啾回来了!」   他对着鹦鹉,「早安。」   萧蔺穿着围裙,手上还拿着青菜,就从厨房里跑出来,「你醒了啊?嗯,那个……」   范颂铭凑过去亲了一口,「……什麽?」   「……你、你最近会吃素吗?」   范颂铭替萧蔺捡起掉在地上的几枝菜叶,「我们家的传统是吃到出殡火化,也就是昨 天。」   「嗯嗯……」萧蔺取过手里的青菜,回到流理台,「其实也快吃午饭了,我再一下子 就可以弄好了。」   范颂铭搬了张椅子坐在附近,「嗯……没想到我睡到那麽晚……」   没有回头的萧蔺应道,「你很累,自然需要休息。」   范颂铭这时却是想到昨天他也很累,甚至是累到不行……的地步。   他决定回到工作岗位之後,要好好研究一下,到底是有多少事情在这期间发生。   「啊……下午你有事情吗?」范颂铭问。   「没有,」萧蔺这时擦擦手,正刚好到餐桌上取过调味品,「怎麽了?」   范颂铭指指自己的头发,「按照道理来说要剪的,不过我其实之前刚好理过,你帮我 象徵性的剪一些就好了。」   萧蔺继续忙碌,声音却是有些笑意,「你这麽相信我的技术?会剃成大光头喔!」   「……你的技术……一向不错。」   这个成人玩笑,配上昨晚自己有够限制级的回忆,让萧蔺差点把肉丝烧焦。      吃饭过後,萧蔺特地去搬了张椅子,还去找来布细心的在范颂铭的脖子上围绕,象徵 性的剪了些额际和耳边的发丝,就把散开的灰黑相间连布一起撤去。   萧蔺也难得的鸡婆起来,在浴缸里放了适温水,而後赶范颂铭去洗澡。昨天亲密里知 道他有洗澡,但没有刮胡子,显然只是应习俗随便洗过罢了。   范颂铭和萧蔺其实平日都以淋浴居多。范颂铭是在国外时习惯了,萧蔺则是小时候并 没有浴缸,长大之後曾经试过泡在水里洗澡的感觉,但是太花时间,最後还是回归莲蓬头 去了。   整理完地板上的漏网之鱼,萧蔺想起刚刚把人赶的太急,忘记之前把架上的毛巾拿去 顺手洗了,还没放回去。   敲过浴室的门,萧蔺伸手旋转门把,发现里面的人并没有落锁,「我进来罗……你的 毛巾……」   挂好毛巾,走近一看,才发现范颂铭靠在一侧,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萧蔺伸手推 推他,那眼睛马上就睁开了,「……我醒着。」   萧蔺在散出温暖雾气的浴室里,忽然就不想离开了。   「……你还好吗?」萧蔺坐在浴缸的边沿,看着浴缸里的波纹,慢慢的问。   范颂铭嗯了一会儿,「我觉得还过得去。」   「他是……」范颂铭脚指在水里拨动了一下,这些话讲得看似容易,但萧蔺知道并非 如此,「……在睡梦中过去的。应该是很自然的离开世界。」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花了一些时间想如何跟身为教授的范颂铭请假,开口起头的时候 顶多只是语气急促,但是句子到了该说出的那几个禁忌字眼,「往生」、「去世」、「离 开」,心就像是忽然被狠狠的凿穿至最深处,拔起利器後的缺口很小,但是那一点点龟裂 却越扩越大,不断的引发崩坏,你知道不好、不应该、不能继续想下去,但是却全然无能 为力,怎麽也止不住震动之後的汹涌,一下子就眼泪失控。   萧蔺握住范颂铭沉在水里的手,「你不用在现在告诉我……你可以在你觉得需要说的 时候……」   「我也有一些年纪,看过一些世事。」刚刚被握住的手也握住了那只手,「这种痛苦 会慢慢变淡,却不可能完全消失。因为他在的那些片段,我们还记得。」   萧蔺想起自己跨进祖母房里前的犹豫。   「但我试着用比较正面的方式去平抚,」萧蔺感觉到范颂铭毫不掩饰里释出的几丝悲 伤,「我思念他,谈论他,体会他。」   萧蔺彷佛受到了鼓励,把话接了下去:「你……兄弟姊妹都还和睦吗?我以前……那 时候,亲戚间总是闹得不愉快……」   范颂铭接了话:「我喔,兄弟姊妹里,大哥是工程师,二哥是电机系教授,大姐是国 中国文老师,我们几个都有稳定的工作,亦有归宿,虽然我离婚了。相处起来倒也没有什 麽争执。在这个年纪,该有的大部分都有了,没有的也没有什麽好再争。形式上的和物质 上的都是。」   「感觉……」萧蔺歪一歪头,「有兄弟姊妹好像也不错。这样至少在办仪式的时候, 还有些人可以分担商量。说起来,我们好像很少提自己家里的事喔?」   「是啊,」范颂铭开了个玩笑:「哪像相亲,当你人坐在餐厅里的时候,祖宗八代老 早落入对方手掌心了。」   看到萧蔺眯眼,浴缸里的人马上就知道问题在哪里,「……我当然最希望,除了我之 外,没有人可以摸清你的底。所以她们只能饮恨。更何况,我知道的也只有你曾经交给我 的那张入学履历。」   「最好啦。」现在换成萧蔺开始打听对方的家世了,「没听你说过父亲是什麽职业, 我只在研究所时听过有位系办资深小姐说过,你们家是书香世家。」   「他是建筑系的教授。所以告别式那日也来了许多有名的建筑师,都是爸爸的老朋友 了,」范颂铭说话的神情不浓不淡,像是普通时候,「我们学校那座图书馆,就是席中一 位的杰作。」   萧蔺回想那栋建筑,忽然肃然起敬,「真的吗?」   范颂铭叹了口气,「倒是因为我父亲本身就是教授,而我和二哥也都是大学教授,大 哥又在公司有些位置,公祭的时候,挽联挂到几乎要超过悬吊的范围,捻香代表来了太多 ,工作人员一直在会场里收集每个团体的抬头,好提供给司仪。」   「哇,」萧蔺手指流连在范颂铭的胡渣上,「这样你家还真的是书香门第耶,我爸爸 啊,他是个邮差。」   「嗯,在你家乡?」   「对啊,他很喜欢用公务车,就是漆成绿色的那种重型机车,带妈妈跟我去兜风。出 意外前一天,因为我说谎,把学校考差的考卷藏起来结果被拆穿,所以被罚接下来一个星 期都不可以出去玩。」   萧蔺把目光放在对方的下巴,「我有时候这样想,他们至少在最後一刻都还是在一起 。这也算是种轰轰烈烈。」而後他揪了一把那副老脸皮,看着坐在浴盆里的男人,「帮你 刮胡子吧?」   也没有等待对方回答,萧蔺从洗手台上取过刮胡泡泡,回到缸沿,仔细的在范颂铭下 巴上涂抹起来,手上正忙,他却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被搬动了,「……你在做什麽?」   「你这样姿势不对,等等容易扭到腰。」范颂铭把无论夏天冬天,在家只穿短裤的腿 移到浴盆里,「而且你穿短裤,也不用怕把裤脚弄湿。」      现在萧蔺坐在浴盆边沿,脚边是温暖的热水,「我要刮了喔,你不要乱动喔。」   依言范颂铭感到刀片过度小心的在下巴上开始移动,还是忍不住牵动了嘴角,微微上 扬。   「……不要乱笑啦,都说不要动了。」   萧蔺捧起脸颊时,自然靠得更近,神情却很专注。范颂铭看着他在热水水气和紧张的 临场感里微微粉红的面容,竟然连什麽时候刮完胡子的都不知道。   「完成了。」范颂铭在萧蔺脱口而出的轻松里拿过刀具,放到伸手可及的悬吊架上, 而後他摸上面前的容颜,白色的泡泡在萧蔺额际被取下,「……沾到了。」   范颂铭在水里化去泡泡,接着又伸出湿漉漉的手,抚上对方耳际,水滴或是立即,或 是徐徐的流淌在细致的轮廓上,服贴的吸附里,更加深了线条的弧度,「这里也有,」而 後是纯白衬衫的襟口,「还有这里……」   萧蔺亦低头看着水痕,已经暧昧起来的气氛里,他这麽说:「都弄湿了啦。」   范颂铭接口:「……嗯,所以说……再弄得更湿也无所谓罗?」   「啊?」开口的时候,萧蔺已经在范颂铭的怀抱里一起落入水中。   伴随水花飞溅,萧蔺微恼的:「这下真的都湿掉了啦……」   无视於恋人的抱怨,此刻的范颂铭没有镜片遮掩,眼神深邃,「我想好好看看你。」   范颂铭的目光追随指尖的移动,滴水的脸颊,在水珠里格外闪耀的耳扣,有着坚毅线 条的下巴,而後他的手跟随着地心引力的引导,顺势滑下细白的颈项,连结上因为浸水而 半塌的衣领,跟踪着水滴的方向,轻轻略过胸口雪白衬衫下透出的粉色,在对方身躯的轻 颤里,那份晕红一下闪电般传到恋人的脸上透出来。   他摸上腰际的时候,两人唇舌相抵。   分开之际,萧蔺与范颂铭互相凝视,久久没有稍离。   一个人先离开了浴室换去衣服,而另一个人洗完澡,穿过衣服,到了寝室,终於还是 赤裸相拥。t   这场欢爱有别於以往,不是抒解,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彷佛在宣告什麽,用力的承诺 什麽。   萧蔺躺在枕头上,发丝散乱,露出耳上的月光。   范颂铭伸手,摸上去。   「我自己取下来看过,」萧蔺微微的笑,似乎感染了接近中午时分的暖意,「那是白 金镶嵌的。」他偷偷公器私用以高倍显微镜仔细观察过,「纯白金」三个字在师傅巧手下 ,烙得真是超级小。   「嗯。再怎麽说,挂在身上接触的东西,总是用安定点的金属要好些。」   萧蔺不太满意这个回答,「你当初还跟我说『不会很贵,你不用有什麽负担。』根本 就是骗人。」   「你说骗人的部分,是说『不会很贵』,还是指『不用有什麽负担』?」范颂铭眼光 流连在指尖,话还是接得流利。   「……颂铭,你从来都不是负担。」   「那,『教授』是不是个负担?」范颂铭看向萧蔺,眼睫轻颤。   师生恋已经是容易放大检视的焦点,而同性之恋又更容易是教职名声的致命伤,这些 想法在两人之间都不陌生。   那麽,现在提起这句话的范颂铭,想说的又是什麽呢?萧蔺枕上范颂铭的枕头,只是 看着他。   范颂铭抚摸着对方柔细的发丝,「你学长,我是说杜熙唯,你记得的吧?」   萧蔺点头。   「他结婚了。他在你出国前,还住在这个家里的时候,和他属意的对象结婚了。不过 对象也是个同性。」   「……我是知道他有个伴侣,但我不知道他们真的有……结婚。在国外办的吧?」   范颂铭点点头,接着说下去:「我听过一个说法,他们说,GAY就该跟GAY在一起,这 样才公平。虽然我能保证不会与女人再婚,但或许这样的身分,还是……我既无法站出来 与你缔结婚姻关系,却也没有让你自由,反而你还要承担一些因我而衍生出的偏执社会责 任……你其实也是独子……最近我想到这些,就会觉得自己……」   「噢,我亲爱的教授,」萧蔺故意加重语气,而後俏皮的眨一下眼,「你有所不知, 很多Gay他们其实认为结婚是异性恋的把戏……」把气氛弄得轻松了,他又继续接下去, 「……我的基因是不错,捐给女同志是我的荣幸,我最近还收到她们寄给我的照片,国小 了,很可爱的孩子。」   范颂铭之前没有听过,但是听到的时候却也没有很讶异,甚至微微的有些想看看孩子 的样貌,「那是……一回事,但是,若有一天我先你而去,还是没有人可以照顾你。」   「教授,」这一次萧蔺没有开玩笑,「你可以这麽想,就算今天我真的没有与你在一 起,对我而言,难道这些事情就会改变吗?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面对的世界,还是这个 世界;那些考虑里,也几乎是变换不了的问题。你没有亏欠我什麽……相对的,在面对这 些问题的时候,你让我发现,你到底有多麽重要。」   萧蔺抓住发丝上的手,「……你自己说过的,哪一种身分都不许少……」而後他亲亲 那个鼻尖,「……你是我的指导教授,就算把我烫金的精装版论文从国家图书馆翻出来烧 掉,也无法让那些口试委员忘记我曾是你的硕士生;你是我的同事,也许我的实验室被大 学部炸掉,我成为众口所指的同性恋教师而被革职,那些印在毕业册上的图像也没办法消 去,期刊里并排的名字也还是存在那些引用文献的页尾里;你是我的家人,就算不被什麽 人知道,但是没有你在路上的背影与适时的提点帮助,就没有现在的Ph.D.萧蔺。」   萧蔺顿了顿,一路说这里,胸中刹时百感交集。他吸了一口气,把最重要的话,好好 的说完。   「你是我的爱人,也许有天耳环会磨损,小金牠可能老到不再叫唤我们的名字,也不 可能……让我忘记,」萧蔺停下来,这次没有眼泪,「……你曾经那样认真的对我说过你 爱我。」   范颂铭几次想开口,却是没有声音。   「……母亲……需要人照顾吧?」萧蔺这麽说。   范颂铭这个时候先是微微的讶异,而後笑容有些苦涩,却也没有否认,「……你很早 就想到了?……她一直说想来我的学校看看,很多人都曾跟她提过这所学校的校园优美… …什麽的。」   萧蔺毫无道理的,打趣里是从前两人的玩笑话,「我当然想得到……再怎麽说,我也 是个博士,这是敬业。」   范颂铭这回没有办法像以往那样风趣。   「……这不是分开,我知道。」萧蔺又亲亲他的脸颊。   范颂铭紧紧抱住萧蔺。   萧蔺知道范颂铭是家里的么儿,通常家庭里的长子与么儿都可能是母亲很大的心灵支 持。而范母现在正是需要散散心的时候,兄弟姊妹们如果听见这样的意见,大概多半也都 会表示支持。何况范家人眼里,范颂铭还是个独居的单身男子。   所以有这样的安排,并不让萧蔺意外。   有些伤痛,比如死别,会留在最亲密的人身边。夫妻一场,那种不得已也只能藉由再 次的重新生活而慢慢变淡。那不是遗忘。   而萧蔺想,有些伤痛,就像是范颂铭说的,可以藉由谈论展开,而後把放不下的,留 给时间。   萧蔺在对方的怀抱里,突然开始说话:「我从前,大学的时候,有个女孩子五官很深 ,身材又修长,大家都说她可以媲美女星。她追我追得很勤。我明示暗示,都没有用。那 天她约我,是说她已经要休学,但她无论如何,想跟我约一次会。我答应了。我不晓得她 在最後的饮品里加了什麽,但我醒来的时候人在宾馆里。她几乎已经脱光,跨在我身上。 」   在范颂铭的轻嗯声之後,萧蔺继续说:「她生气的时候很可怕,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 吃了什麽药。在她用胸部摩擦我,而我一点反应也没有的时候,她就气炸了。她开始一边 哭,一边用菸烫我,那个时候我听不清楚她说什麽,只是觉得很痛。那个时候的我也几乎 搞不清楚时间,只知道可以自己下床时,整个空间只有我一个人。我勉强的走出房间,正 好看见吴立人和另一个男人正在吵架,而後他从旁边的房门中被推出来,跟我一起跌在地 上。那是我们再次认识的开始。」   范颂铭在停顿里这麽问:「你後来还有见到她吗?我是说那个女生。」   「有喔。只不过她见不到我。」萧蔺叹息,「她确实是个一线女星了。」   「你……还会想起那些不愉快吗?」范颂民斟酌着说法,「例如说,被我碰到的时候 ……」   「喔,」萧蔺打了个呵欠,回敬一下今天厨房里的那一句技术论点,「……你一向都 让我很愉快。」   他们是日傍晚,破例的一起出门,学着年轻情侣一般赶了场电影。   深夜里两人相偕睡去。      @      萧蔺走的时候,把小金留在了范颂铭家。   「小蔺!」鹦鹉这麽叫着。   萧蔺舍不得的摸摸牠,「要好好陪着颂啾,知道吗?不要一天到晚惹事。该吃饭就吃 饭,该睡觉就睡觉,不要生病了,乖乖的。」   「颂啾啾!」   不是分开,但是到底会分离多久,没有人知道答案。   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如果更久呢?   舍不得的太多,所以,不能留。      @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范颂铭与萧蔺在课堂交接的时候在走廊上遇见,见到面时,偶尔 眼神交会得久一点,然而旁人看起来就像是一般同事一样的打招呼,并没有什麽特别。   只是范颂铭总觉得萧蔺的笑容有些寂寞。      暗下来的灯光里,范颂铭在台上报告到最末致谢的时候,有些分了神。   而那个让他有片刻空白思考的人正在发问。   「所以说,在这样的实验设计里,由於你使用抗生素做为调控蛋白质的关键分子,在 你对照细胞的生长曲线中,证明目标蛋白质的表现确实受到抑制时,对於抗生素本身对细 胞的影响……这点是否有考虑进去呢?」   做为今天研讨会的主角,攸关自己毕业的关键报告,小星星在提问时间内接到萧蔺的 第一记发问,一时间慌了手脚,十秒钟还没有出声。   萧蔺好心接口:「我的问题点是……」萧蔺拿起雷射笔,绿点在投影片上精确的绕着 两组曲线,「这里,你的确让它们有显着的差异,但是,」绿点消失,萧蔺的笑容对着学 生,「因为虽然在细胞培养时,在培养液里添加抗生素是很非常常见的,但是抗生素本身 也有可能影响细胞的生长,对吧?」   「……那、那个,我的实验没办法证实……」   范颂铭身为指导教授,放给自家研究生一点明灯,「那麽,萧老师的意思是,以你所 知,是不是可以提一下,该如何去排除这样的因素呢?」   研究生终於在抖音中有些颠三倒四的拼凑出答案,而後教师群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在空档里,博士班攻势也是十分猛烈,熬过十五分钟的发问时间,研究生面色惨白,范颂 铭皱眉里笔记越来越多。   在研讨会最後,按照惯例,就是指导教授的讲评时间,通常研究生有可能被拉一把而 获得拯救,或是被落井下石而屍骨无存,虽然这无法改变报告优劣的事实,但场面难看的 程度是另一件犹存空间的事。   范颂铭虽然偶尔间杂几句要学生好好想一想的话语,但大部分都还算是四平八稳的护 航,「基本上萧老师的问题的确必须被考虑,不过当初选殖细胞株时,其实实验室已经同 步作过测试,这个结果在我们半年前发表的Paper(原文期刊)已经有了Data(实验数据 ),只是星语她没有放上来……至於江老师所言的点……」   针对各点提出迂回说法的解释结束,灯光大亮,众教师在散场时交出评分表,萧蔺是 本学期的研讨会总召集人,逐件收齐了那些写下的评语建议与给分的审判书,萧蔺抬起头 ,收下最後交出的那一张。   「……范老师不要再皱眉了,你的研究生已经快被你吓死了。」   范颂铭笑一笑,没有多作停留,拉门出去的时候,手上拿的仍旧是惯用的那只钢杯。      萧蔺回到办公室後,接起正响着的分机,入耳的是熟悉的男中音:「萧老师?」   「嗯,我是。范老师有事?」   有事这种说法让范颂铭今日不甚晴朗的眉头再次一皱……他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他 们两人……怎麽会变成这样的对话?   萧蔺其实在路上和其他老师聊了一会儿天才回到办公室,这通电话接得十分匆忙,刚 刚单手接起电话的时候,手上的资料在分神里,一下子散落一地。   「……喂?范老师?」萧蔺看着眼前的凌乱,打算先处理这通电话。   范颂铭嗯了一下,把思绪回到工作上,「我想提早确定一下,关於晨星语她刚刚的研 讨会成绩,因为接下来有国外研讨会,口试要更提早……所以时间上会……」   萧蔺了解到如果研究生要提口试,必须这次研讨会成绩通过标准才能申请,马上回应 :「啊,这没问题,只是我现在……有点乱……」   范颂铭听见背景里全是窸窣声,似乎有些忙碌。「……我过去好了。」   「不……不用……」   听到这样的说法范颂铭难掩内心的不悦,「为什……我过去了。」   萧蔺听到电话挂上的清脆声音。      而在萧蔺还没捡完地上的纸张前,就听到了脚步声。   如果没有意识错误,范颂铭先是锁了实验室大门,而後连办公室的门都顺手帮他锁了 。   抬头看了一眼,萧蔺继续手上的作业,「……我等等马上给你成绩……等我一下…… 」   范颂铭帮着一起捡散落在地上的纸张,顺便环视了室内,堆叠起来的文献,和一些行 政公文纸夹、厂商的目录杂在一起,桌上有一些空着的饮料罐,零零散散的文具,实验衣 则斜斜的吊在架上。   范颂铭眼光最後落在萧蔺用惯的那个钥匙圈,最显眼的是机车大把防盗钥匙,旁边就 套着不能再熟悉的那一把……好几年来一直在两人之间徘徊,属於家的那一把钥匙。   这时萧蔺忽然决定优先收拾桌面,拿出垃圾桶收去纸屑,好弄出一个比较广阔,可以 进行作业的地方。   萧蔺的座位与房间一向不是很整齐,若是很整齐反而不正常,这点范颂铭非常明白。   「呃,有点乱……」   范颂铭也不再看着桌面,伸手继续捡起地上的纸张。   这时萧蔺已经准备好桌面,人在范颂铭身旁站定,伸手按在对方全数拾起的纸叠上, 「不好意思让你帮我捡……」   萧蔺抽着纸叠,一时之间竟是文风不动。原本以为不过是对方整理之後攥得有些牢, 他再次用力里,才发现是因为范颂铭的不肯松手。   「……你?」萧蔺眼光移到那张脸,而范颂铭直视着他。   范颂铭声音忽然有几分叹息,「……不想见我?」   萧蔺逃避指尖碰触的脸颊很苍白,「……不能……是不能。」   一个逃一个追,在退无可退的情况里,人就这麽被夹在冰冷的墙壁与火热的胸膛之间 ,萧蔺亦继续被执着的问题所纠缠,「……什麽不能?」   萧蔺几乎已经无法控制情绪,「……不能见。」   「为什麽……不能见?」   范颂铭看见那张比刚刚还苍白的脸,淡出丝丝红晕,那双眼睛看着他,而後看着他的 唇,在极近的距离里,连他都以为亲吻就要降临的前一刻,萧蔺把脸枕在范颂铭的颈窝, 声音里似乎有点懊恼,「……所以,不能见。」   瞬间明白了为什麽,范颂铭有些沮丧,「……我明白了。但是……」   萧蔺听到平平淡淡的声音,却是毫不回避的表露,「……想你。」   而後在隐约出现的人声里,两个人十分有默契的分开,维持着像是朋友的自然距离。   范颂铭开口:「有人进到实验室了。」   实验室的钥匙凡是在实验室里有实验工作的人都可能拥有,这并不稀奇。   萧蔺开起玩笑,难得的神情,「范老师果然周到,把我的门也给锁了……」而後刚刚 在两人温情片刻中,让萧蔺鬼斧神工取在手里的成叠纸张迅速被展开,分数栏位一下子在 两人眼前飞快审阅,「看起来,小星星的口试委员聘书你可以发了。」   萧蔺走到门口,顺手解开办公室门锁,刚刚以为萧蔺不在,正在起哄的大学部瞬间噤 声。   而更让大学部们胆战心惊的是,门里有另一个号称最讨厌实验室吵闹的教授。   范颂铭在一片寂静里微微一笑,「那,国外研讨会的事,我再请我的研究生通知你… …连聘书一起。」   会被聘为他门下研究生的口试委员,之前已经有些预感,但听到范颂铭说到国外研讨 会这件事,倒是颇让萧蔺讶异。   萧蔺笑容里,点点头,没有多说话。      @      一个月时间,对一个即将面临口试的硕士生,是一条充满痛苦与快乐的道路。小星星 疯狂的燃烧到范教授跟她说恭喜的那一天,然後成为那一届第一个通过口试的硕士毕业生 。   已经口试完,并不代表实验结束,通常在口试中委员会提出应该修正的实验条件,或 是数据的排列要修正等等的意见。小星星要补的实验不多,论文反覆的改了三、四回就拍 板定案,而後她就开始积极的开始计画跟团——传说每年都会出征的国外研讨会。   没有上台报告的人往往都很兴奋,而要报告的博士班学生和指导教授往往都备受折磨 。   一个是拼命练习,一个……被拼命的拿来练习。      范颂铭这天听完了学生最後一场试讲,给了些鼓励,顺便提醒护照和海报的事宜,而 後想起交代学生的联系事项。   「……上次有跟你提过,帮萧老师报名的事,都没有问题吧?」   黑眼圈乌亮的博士生回答:「那……那些事小星……我是说星语学妹说要帮我负责… …我想应该是没有问题。」   范颂铭面露微笑,心里一阵盘算,根据他对於小星星这号人物的了解,看来一定有问 题。   当晚他拨了电话给萧蔺。      「……喂?颂铭?」   范颂铭听见那个称呼,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阵子也几乎没有联络对方,在校忙备课、自己学生的口试、帮别人的学生口试,而 後是实验和外国研讨会的事,回到家私人时间却也有所顾忌。   「嗯。」范颂铭正待开口说话,旁边鸟声响亮,「颂啾啾!小蔺!小蔺!」   而後范颂铭听到对方的笑声。   「……牠还是很疯狂的每天讨啾。」   萧蔺的笑声过去,语调里心情显然轻松,「你接下来放多一点水和食物,不然出国牠 会自己一个人待着……啊,有你母亲在家,会帮你喂。」   范颂铭把鹦鹉放在桌上,让牠自己玩,「行李整理得如何?」   「……差不多罗。」而後背景里听到的是拉链拉上的声音。   「那……」范颂铭顺手也把想到的东西放进行囊,「明天我去接你,他们会自己去机 场。」   「好。」      范颂铭放下手机,听见细碎的金属声,发现鹦鹉不知道什麽时候跑去叼着钥匙圈,四 处摆驾,好不威风。   「小金!」范颂铭对着那只站在桌边上的身影斥责,「……不要闹,还来!」   小金左看右看,嘴里还衔着摇了几下,显然不当回事。   范颂铭伸手一抓,很久都不爱飞行的鹦鹉一下子振翅,旋风般的飞走,而後在范颂铭 微微的发怔里,稳稳的站在鱼缸的外挂打水器上。   「小……」又看见伸过来的手,鹦鹉本性启动,快狠准的松口用力一咬,钥匙落入水 里,而刚刚的指头已经见血。   范颂铭莫可奈何,也不再理会跑去停在鸟笼上的鹦鹉了,直接挽起袖子,想要捞起落 在缸底砂上的钥匙串。   在缸里的国科会与农委会两只鱼早在刚刚的震撼中瞬间爆走,目前呈现持续在水面回 旋的疯狂状态,两只鱼甚至一改平日大欺小的习性,现在牢牢的黏在一起,你撞我我撞你 。   水变得混浊,范颂铭得从缸外才看得清楚钥匙落下的正确位置……就在……「国科会 与农委会的家」那一张标签的正後方。   范颂铭捞起钥匙,看见那副钥匙里,属於萧蔺宿舍的那一只纠缠着水草,他在灯光下 仔细的拭了乾净。   关好鹦鹉,找起透气胶布包紮,范颂铭莫名的想起从前,那只钥匙的主人,也曾经对 着鹦鹉生气,细心的替自己黏贴指尖……   曾经在每一天打开门的时候对他说,我回来了……   范颂铭突然像是失去理智一般,跑向萧蔺曾经和自己居住过的所有空间。   站在浴室门口时,范颂铭只见到属於自己的牙刷与刮胡刀。接着他走进卧室,视线扫 过床上孤单的枕头,而後他望着衣橱里已被清空的那一侧……   所有的东西都在提醒着那年萧蔺的留下与离开,那年动弹不得的苦恼与错愕。   最後范颂铭急步踱入书房,细细的,检视书架上的书。   就像他在萧蔺出国的那几年里做过的那样。   那些盘据一方的,萧蔺没有带走的书。   一本接着一本,范颂铭伸出手,一本接着一本的,用指温熨烫着书脊。   那麽多年前,他走的时候,留下那麽几本书。旧书的书名从眼前慢慢滑过,後面接着 的,是萧蔺慢慢的,不知不觉中占据的位置。   接近半排都是范颂铭自己根本不曾听过的书名,极少涉猎的领域。   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什麽时候开始自己忘记去注意他喜欢些什麽类别的 书籍了?   恋人最近又看了些什麽书呢?下学期打算收研究生吗?实验遇到的苦恼是什麽呢?手 机的铃声是不是又变换成另一条学生朗朗上口但自己从没听过的歌?之前随口抱怨笔记型 电脑的当机问题是不是有被解决?   无论是多深厚或多麽长久的相识,感情都仍然需要经营与维护。就算有了一纸婚约, 没有办法分享现在,看不见能踏入的将来,最需要在身边的人只能是虚幻的寄托,终究会 有渐行渐远的不踏实感。   结婚也可能会离婚,更何况他与他之间,连形式上能够有所凭藉的那一张纸都不存在 。   他耽误过一场婚姻,他不想,也不愿意再次蹉跎。   范颂铭突然非常渴望更了解他。哪怕多麽无聊的,枝微末节的事。   他的各种喜好,他的日常作息,他最近常用的话题,他做事容易粗心和特别细致的着 眼处,他与人相处时的种种情绪和表露出来的差距,他在感情与肉体的的亲密需求与反应 ,他遇见自己之前的过去,两人同居时他会想要的明日远景……   不想要没有办法一起生活,不想要他们的维系被渐渐架空。   钥匙还成串放在手心里,未曾稍离。范颂铭思索着,而後牢牢的握起。      (接下) ------- 注4:PCR,全名为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 (聚合酶连锁反应)。简单而言, PCR是可将某一段DNA放大成数亿倍的技术,以便进行後续实验及分析。目前可以将相关 样品放在管内,在设定条件後,直接交由机器自动升降温度,跑完全程步骤,得到产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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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11.74.25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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