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駝嶺域，劫難重重。才破獅駝洞，又困獅駝城。 那三妖假意護送唐僧出境，卻在城門前發難突襲。 唐僧首先成了俘虜，悟能悟淨也相繼被捉，只有悟空勉強逃脫，直奔西天求援。 沒想那如來竟是愛搭不理，滿口空話，擺明不管三妖為非作歹，禍害眾生。 佛家常言眾生平等。或許在如來眼中，妖怪吃人跟人吃葷素沒有不同。 但獅駝嶺上骷顱成山，峰峰相疊數之不盡。放眼望去，盡是血腥。剝皮刮肉，更勝煉獄。 妖怪殺人之數肯定遠超果腹所需，甚至把人筋人皮掛晾炫耀，招搖曝曬。 明顯是濫殺無辜，屠宰取樂。 心頭一顫，悟空懂了。或許不是懂了，而是不再裝傻。 為何靈山腳下，佛祖眼前，卻是屍山血海，生靈塗炭？ 為何花果山與世無爭，自給自足，卻引來天兵天將圍剿剷滅？ 為何獅駝嶺骸骨如林，妖魔成群，卻能讓靈山天庭共同視而不見，裝聾作啞？ 青獅、白象、金翅大鵬。菩薩坐騎，佛陀親戚。寥寥幾字，道盡一切。 沙僧曾吃過九世取經人，而唐僧是第十世。 這第十世就算被獅駝三妖分食入腹，也算不得什麼要緊的事。 所謂真經，大可等待第十一世來取。 對壽與天齊的神佛來說，恐怕百世千世也不介意。 可對悟空來說，師傅就是師傅，不是誰的轉世。 孤軍奮戰，難有勝算。所以悟空拼命奔走，尋找幫手。 那觔斗雲翻了又翻，轉了又轉，最後只有兩妖敢犯天威，願意助陣。 一妖不是別人，正是以前的結拜兄弟平天大聖—混世大力牛魔王。 另一妖，自然是與牛魔王生死相依的鐵扇公主。 靈猴、猛牛、羅剎女三強聯手，好不容易突破重圍，救出唐僧白馬與悟能悟淨， 在獅駝三妖的包圍下殺至城門。 牛魔王與青獅僵持不下。羅剎女和白象有來有往。 大鵬金翅率領各路鳥妖嚴守領空，以多打一和孫悟空鬥了個勢均力敵。 悟能悟淨負責對付雜妖，護衛唐僧力保不失。 就連白龍馬也是四蹄翻飛連環，前踢後踹忙得不可開交。 大鵬金翅綜觀全局，恐有變數，隨即一聲長嘯下令。 無堅不摧的斷門巨石轟隆落下。 眼看唐僧退路要絕，牛魔王發起蠻勁逼退青獅，挺起雙角衝散群妖， 一招猛牛撼山直搗石底，雙眼一瞪，頸脖一緊，竟硬生生將那斷門石強行撐起。 悟能悟淨眼見不妙，連忙搶殺血路，試圖保護唐僧穿石出城， 卻難以擺脫前仆後繼的大批追兵，身陷圍困。 明白牛魔王分身乏術，暫無威脅，大鵬金翅高喊青獅，使個眼色。 青獅心領神會轉換對手，改與白象共同壓制鐵扇公主。 鐵扇公主雙面受敵，不一會便落入下風，屢添新傷。 孫悟空見狀大罵卑鄙，連忙使出分身術抽身支援。 分身對抗小妖綽綽有餘，但難以招架大鵬金翅，不斷被打破形體變回毫毛， 數量優勢急遽減少，恐怕拖延不了多久時間。 孫悟空幾輪飛棍砸翻青獅白象，掩護鐵扇公主退至城門， 聯手把趁隙往牛魔王身上胡亂招呼的一眾雜妖就地正法。 牛魔王渾身浴血，目眥欲裂，雙膝跪地，兩臂苦撐，顯然快要支持不住。 鐵扇公主氣喘吁吁，憤怒不捨，心疼夫君卻無暇分神，只能不斷揮舞寶扇逼退來犯。 此時悟能悟淨也帶著唐僧靠近城門，或多或少分擔了部分壓力。 孫悟空一面接應悟能悟淨，一面掩護牛魔王免遭敵襲。 饒是齊天大聖，也顯得左支右絀。 「兄弟。帶他們走。沒有你，他們斷不了後。」 牛魔王緊咬牙根，口鼻冒泡滲血，混雜白沫。 「兄弟，一起走。」孫悟空心頭一暖，熱淚盈眶。他沒想過還能再聽到這聲兄弟。 為了取經，他已經失去太多。今日能有這聲兄弟，孫悟空死而無憾。 提振精神，金箍再上。悟空以一敵二，竟打得青獅白象難以抗衡。 「快走！臭猴子少婆婆媽媽，要同生共死也輪不到你。別枉費我夫妻捨命相助。」 戰線逐漸聚攏，獲得戰友掩護，羅剎女終於緩過勁來， 連忙抽身將芭蕉寶扇縮小後頂入石下，替牛魔王分擔壓力。 至於赤手空拳如何禦敵，鐵扇公主並不緊張。 羅剎族人向來善戰，一雙指爪便夠敵人好看。 鐵扇公主潑辣蠻悍，對丈夫卻是一往情深。 生活瑣事或許嬌縱任性，真有大事總是夫唱婦隨。刀山火海，無怨無悔。 「是啊，大師兄，現在不是婆媽的時候，別誤了取經大事。」 豬八戒揮舞釘耙，逼退眾妖。 「是啊，大師兄，二師兄說得對。保護師傅要緊。」 沙悟淨寶杖連擊，猶如砍瓜切菜。 白馬嘶鳴，擋在唐僧身前奮力踩踏。 唐僧卻是神色鎮靜，閉目呢喃。 「乖和尚，替自己多念點經，投個好胎。 下輩子記得還來這裡，讓本王再吃一次，別淨便宜那紅毛沙僧。」 此時大鵬金翅已盡破分身，卻選擇居高臨下冷眼旁觀，對著唐僧輕蔑訕笑。 無論戰力智謀出身背景，大鵬金翅都更勝青獅白象，結拜時卻主動要求屈居老三。 理由無他，只因青獅白象本就是擋箭牌。底下不管犧牲了誰，大鵬金翅都不痛不癢。 若是兩位義兄不幸陣亡，復仇大旗也不失為籌碼一枚。 有些事情，一個人悄悄做是罪無可赦，多點人放開幹叫情有可原。 牽連越廣，屏障越大。善惡功過，不過在掌權者一念之間。 斷門石緩緩下壓，牛魔王角碎頸折，筋骨錯位， 就連芭蕉寶扇也折彎了腰，柄骨作響，眼看就要難以支撐。 石下縫隙越來越窄，快要不容唐僧鑽過。 眾人構成陣形，相互支援，緊緊縮靠在牛魔王身旁。 逃生之路就在身後，卻是誰也不願先走一步。 「好兄弟，過往種種，我倆各有立場，就當互不相欠。 我老牛糊塗，但講義氣，所有後果都是心甘情願。 牛魔王向來硬氣，寧死不屈，唐僧要是交代在這，那才丟我這張老臉。」 牛魔王露出笑容。他知道自己傷勢過重，再難救治。 當年情勢未明，顧及妻小，牛魔王擔心得罪東西神佛，不願再蹚取經渾水， 拒絕向孫悟空出借寶扇，進而兄弟反目，大打出手。 每過一日，牛魔王的愧疚便深一分。他一直想和孫悟空和好痛飲，盡釋前嫌。 可惜這時候沒有酒。不過能夠並肩作戰，也算不錯。 「好娘子，妳也走，會合孩子回娘家避難。 滿天神佛不會善罷干休，恐要滅我老牛滿門。 妳倆無恙，我便無憾。老牛欠妳太多，來世再還。」 牛魔王心知肚明，獅駝嶺的醜事見不得光，誰沾誰死。 可唐三藏絕不能死。這是傲氣，也是義氣。 「我不走。孩子大了，可以自立。若紫竹林不願保他，也關不住他。」 這一次，鐵扇公主決定違逆夫君。羅剎族的女人剛烈如火，卻也柔情似水， 一旦認定對象，便是不離不棄。她的愛，至死方休。 牛魔王瞭解妻子，知道多說無益，只能把心一橫：「兄弟，走！」 默契相通，無須言語。孫悟空手刀橫批，直擊鐵扇公主後頸。 鐵扇公主猝不及防，錯愕暈倒，被孫悟空扛上馬背。 悟空最後又看兄弟一眼。牛魔王含笑點頭，隨即暴吼發力， 竟憑藉殘軀將千鈞重石又向上頂起幾吋。 寶扇通靈，自行縮小飛回鐵扇公主身上。 「帶師傅走！」孫悟空仰天怒吼，金箍棒大開大闔，橫掃千軍， 硬生生逼出一圈血線。越線者死。 先是悟能悟淨護衛唐僧鑽過城門。再由白馬化龍捲住鐵扇公主竄過石下。 最後才是悟空痛殺斷後，抽身出城。 巨石落地，生離死別。可孫悟空還不能走。還不想走。 所以他前額頂石，咬牙切齒，虎目含淚，深深吸氣。 直到胸腔快要炸裂，就和他的憤怒一樣。 然後雙手握拳，高高仰頭，看向一臉倨傲的金翅大鵬。 接著將腰後彎，直到幾乎折斷。 一聲巨響，孫悟空的前額重擊巨石，留下清晰金箍血印。 唯有金剛不壞之身，能損靈山不破聖岩。 「俺老孫以血為誓，以印為記，一旦安置師傅，便來帶走牛兄。」 孫悟空抬起頭來，滿面鮮血， 還有淚水：「再動牛兄半根寒毛，我要你們灰飛湮滅。」 悟空語畢，駕雲而去。 「有趣。」見到唐僧逃脫，大鵬金翅也不心急，只是冷笑目送。 獅駝嶺域八百多里，何處沒有手下埋伏？ 那豬妖河妖且戰且走，又帶著凡人唐僧這拖油瓶，白龍馬還馱著一個累贅， 腳下再急也快不了，橫豎反正是離不了境。 就算有孫悟空壓陣開路，附近也只有一處可去。唐僧終究還是囊中之物。 看潑猴那架式，遲早要自投羅網。只要擺平死心眼的潑猴，豬妖河妖不過是餘興節目， 白龍馬連戰力都算不上，一併由兩位義兄打發就行。 鐵扇公主則無所謂，反正上頭自會處理。至於那牛魔王嘛………確實是有兩下子。 靈山挖來的斷門石都能扛這麼久，或許值得留作紀念？這顆牛頭，掛起來還挺威風的。 大鵬金翅有了個好主意。或者該說有了個好擺飾。 獅駝洞內，師徒一行席地歇息。鐵扇公主早已清醒，痛賞孫悟空幾巴掌後便含淚離去。 孫悟空不躲不閃。這是他應得的。他甚至希望多捱幾下。更希望這幾下能讓牛魔王打。 他知道鐵扇公主定會尊重丈夫遺言，去普陀山與紅孩兒母子會合。 幸好上西天求援之前，悟空已殺得獅駝洞一眾妖怪魂飛魄散，落荒逃竄， 就連青獅白象都棄洞而去，往獅駝城投奔大鵬。 洞裡深處乾淨清爽，倒不失為整頓休息的好地方。可這清淨，也將告罄。 青獅白象的妖氣滲透逼近。獅駝大軍的戰吼已到洞前。攻防血戰，一觸即發。 而那金翅大鵬勢必仍在城內駐守，做好萬全準備打算以逸待勞。 吃飽喝足，稍作歇息，眾人陸續恢復元氣。 眼看時間不多，八戒首先開口： 「大師兄，俺老豬有話直說。西行取經才是正事，恩怨情仇都得放下。 取經沒有期限，咱也不趕時間，獅駝嶺窒礙難行，大不了繞路便是，沒必要非得硬闖。 保住師傅比啥都重要。捨本逐末，不切實際。」 「我知道。」孫悟空低下頭去。 「大師兄，二師兄說得對。咱有任務在身，眼下不適合替牛魔王討公道。 你若攻城，便是太歲頭上動土，妖怪們搶起師傅也更肆無忌憚。 倒不如一起衝殺出洞，護著師傅盡量撤遠。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惹不起總躲得起。」 沙悟淨也發話了。 「我知道。」 悟空頭又更低。 追討獅駝嶺的惡行，等於不給靈山面子。為救師傅大鬧一番，西天或許還會容忍。 如今既已出城，若又上門找碴，這西經恐怕也不用取了。 更何況三個魔頭各有靠山，若是為兄報仇宰了他們，定會連累師傅師弟。 可若不報此仇，便不配那聲兄弟。 心痛難平，如何是好？迷惘無助，幾乎壓垮齊天大聖。 「悟空。你放不下。」唐僧閉目，兩掌合十。 「師傅。我放不下。」悟空悲憤，雙拳緊握。 「所以我們會死守師父，師兄你就安心去吧，等你回來再一同上路。 回不來也不打緊，反正有我們照顧師傅。到時候我就是大師兄了。」 豬八戒嘻皮笑臉，非要逞口舌之快，討點便宜。 悟空錯愕，抬起頭來，看向相隨萬里的熟悉夥伴。 「大師兄，你著相了。咱的任務不是從西天拿到真經，而是把真經帶回東土。 就算靈山不給，總有別的辦法。」 以沙悟淨的性格而言，此話已說得極為直白，只差沒明講硬搶。 「你們……」孫悟空領會過來，熱淚盈眶。 原來如此。果真如此。一路西行取經，始終福禍與共。 「悟空，為師無力助戰，當下只能替牛魔王持咒護法。 此經有大神通，能保牛魔王靈魄周全，元神不滅。 若是奪回內丹，便能以物塑形重鑄妖身。 只要耐著性子潛心修練，假以時日或可受肉再生。」 「師傅？」孫悟空又驚又喜，想到當初哪吒也是靠荷葉蓮藕借體復生。 悟空明白，佛家向來視妖怪為邪門外道，雖然未必滅殺，卻也鮮少相助， 師傅此舉雖有報恩意味，但更多還是為徒弟著想。 「儘管去吧。一切果報，為師承擔。若是此生難償，便用千百世還。」 唐僧閉目念佛，不再言語。 他信的不是靈山如來，而是大道天理。他誦的不是口號經文，而是慈悲為懷。 他求的不是西天真經，而是普渡眾生。他要的不是功德無量，而是萬物有情。 他背負的除了重責大任，還有一片真心。 白馬嘶鳴，現出原形，長身捲起，層層盤繞，將入定打坐的唐僧護在中心。 「大師兄，小白我打架不行，可勝在皮粗肉厚，耐打能捱。 這身純血真鱗抵得上半個法寶，就是天雷神兵也能硬扛幾輪， 小妖再多都碰不到師傅。」龍首低語，眨眨眼睛。 「好師兄，事到如今不瞞你說，之前打架我一直沒能盡力，就怕搶了你的風采。 俺老豬要是認真起來，你那金箍棒就沒事幹了。」 八戒半現真身，獠牙如匕，森然銳利，通體剛毛有如鐵針。 這身披掛水火不侵，形同先天戰甲，對手稍蹭一下都得掉塊皮肉。 這回那青獅恐要吃鱉。 「大師兄，事到如今不瞞你說，之前打架我一直沒敢盡力，是怕師傅有啥閃失。 這次換白龍照顧師傅，我的降魔杖就不無聊了。」 悟淨運功發勁，鬚髮冉動，紅焰似火，一身筋肉鼓脹賁張。 沙僧怪力剛中有柔，暗勁收放難測，就是沙場老將都要忌憚三分。 待會那白象必定遭殃。 「就知道你們都在偷懶，害我整天跑腿拼命。待俺老孫回來再算總帳。」 悟空失笑，淚流滿面。這一筆帳，可不好清。 本金是情，利息是義。大夥恐怕都得用餘生來還。 「師兄別哭。你哭了更醜，會嚇到師傅。我看了都有點驚。」八戒皺眉哼嘰。 「是啊，大師兄。二師兄說得對。」悟淨認真附和。 悟空轉身，抹去眼淚，鬥志和自信伴隨笑容回到臉上。 手中鐵棒躍躍欲試，腳下觔斗蓄勢待發。大鵬金翅，就要倒楣。 「俺老孫，去去就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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