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脫之藥 文／明明 便當店的電視正播出一則新聞，低著頭吃飯的青年皺皺眉頭，將注意力從嘴裡 咀嚼的食物移到播報員甜美的聲音上。 「……路又發生一起車禍。一輛轎車忽然爆衝，撞上了前面的行車，被震碎的 玻璃波及到行經此處的機車騎士，現場相當慘烈，所幸，只有騎士受到輕傷，請見 以下報導……」 他抬起頭看電視畫面，兩名中年男子正在向警方解釋，撞人的那個堅持是前方 行車太慢才會發生車禍，一開口就要對方賠錢；被撞的那個一聽，脫口就是一句三 字經，這兩人誰也不肯相讓，火藥味瀰漫到電視機的這一端。青年又將眼光移到倒 楣的機車騎士身上，他摀著讓玻璃劃傷的手臂，為受損的摩托車心疼不已，而那兩 名車主的爭吵正越演越烈，除了攝影機外，現場根本沒人有空來理這個最無辜的騎士。 青年對糾紛的內容沒有太大的興趣，他會關注這則新聞，原因只有一個。 同一個地點，在這一個月已經發生了四起車禍，每台車的毀損都相當嚴重，而 這四起車禍沒有奪走任何一條人命。 他第一次注意到車禍的新聞，是因為事發地點就在他回家常會經過的路上， 由於無人死亡，他也不太放在心上。後來又連續兩次發生事故，他才開始留意。 那裡並不是十字路口，也不是隧道，更不是什麼大轉彎處，只是一條再普通不 過、視線良好的直線道，應該不是易肇事路段，為何在這個月會發生這麼多次意外？ 青年看著電視螢幕，心裡的疑問在下一刻似乎找到了解答。 這則新聞的最後閃過一個畫面。播報員的背後出現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士，是個 白衣黑髮、滿身是血的女人的側臉。 「找替身，是嗎？」青年抹抹嘴，留下一個空盤後，起身離去。 騎上摩托車，他不打算因為那則報導改變回家的路徑，反而加快了速度趕到車 禍現場。到了那裡，他放慢速度停下車子。肇事者與受傷的人都已經離去，警方也 做好了現場勘查，剛才電視畫面所呈現的凌亂景象已經不在，唯一不變的，是那名 低泣的女人。 「喂。」青年下巴一翹，大膽地向跪在草叢裡的白衣女子喊了一聲。 女人止住了哭聲，楞了一愣，緩緩抬起只剩半張臉的頭。似是不敢相信有人看 見她了，半透明的身子抖著，鬆脫的牙齒一顆顆掉落，她訝異地扶起僅剩的那顆眼 睛，輕輕轉動眼球調整方向，終於，她看見了青年。 他在微笑，而她，竟對自己狼狽的外表感到羞赧。 「感覺你好像很急，呵。」青年牽著摩托車走到女人身邊，停好，接著一派自 然地在她身邊蹲下，抽起香菸。 一句話，沒有過多的言語，她明白，青年是個懂陰陽兩界事情的人，他知道她 在找替身，而且失敗了很多次。 女人嘆了口氣，兩手支著搖搖欲墜的半顆頭顱，慢慢轉動，將臉朝向他。 「麻煩的話你可以拿下來沒關係，我不怕。」青年苦笑，一點都不覺得她勉強 將裸露的頭腦放在脖子上會比較親切。 一聽此話，女人心頭一急，無法言語的她連忙點頭答應，一倉促，咚的一聲， 長髮便捲上破掉的頭骨，和著殘餘的腦漿，咕嚕嚕地在地上滾著。這一滾，女人 更急了，無頭的身體站了起來，兩條蒼白的手臂追著僅剩又珍貴的腦袋胡亂揮舞， 好不容易搆到，一個手滑，頭又滾了出去，她那半張嘴無奈又氣急的發出嗚咽聲， 忽然一聲咚隆，她又把頭給踢得更遠。 宛若一人耍著拙劣的球賽，女人辛苦又古怪的模樣，惹得青年終於忍耐不住哈 哈大笑。 「喏，別瞎忙了，哈哈。」他大方地拿起那個看來怪噁心的頭，捧著與她面對 面說話，看著她掉出的眼睛，目光溫柔，然後燦爛地笑著，把女人的頭放回她的手中。 「你這個月試著找替身找了四次，但是都失敗了，是嗎？」蹲回方才的草叢， 青年抽起第二根煙說道。 女人用手讓頭點了點，一抹鬼魂不該有的緋紅飄上她的臉頰。 「這麼急，看來，要是你沒找到，就要魂飛魄散了吧？」說著，青年看了女人 一眼，三魂已經從她體內流了一魂出來，兩攤爛水似的擱在地上。 「唉，狠下心有這麼難嗎？」他彈彈煙灰，低下濃眉，原本炯亮的眼竟蒙上一層 憂愁，那是某種膠著，以及無奈。 人情冷暖，其實，做鬼又何嘗不是？只是一般人看不見鬼，不曉得他們如何形 成，又是怎麼遵循規矩存在下去。人跟鬼確實是不同的，最大的不同在於，人比鬼 多了更多選擇的機會。身為人，可以讓自己快樂、去體會整個世界，可以自己選要 過什麼樣的日子，可是鬼呢？因為死前那一刻強烈的意念讓靈魂成了鬼，無法順利 進入輪迴，或是受情緒支配進行復仇，或是受命運糾纏只能逗留，某種過強的意念 控制著自己的其他部分，即使不願也無可奈何。 就像現在這個女鬼，她不願害人，卻又不得不害，善良的本性與當時車禍身亡的 怨念互相拉扯，若是再不讓怨氣散去，讓另一個靈魂承擔一切，她將會自己撕裂自己， 然後煙消雲散。 人怕死，鬼就怕什麼都不是。 從國中發生墜樓意外後就能看見鬼的青年這樣想著，不知不覺，他拿起第三根煙。 看過太多的鬼因為內心的折磨而痛苦消失，也看過法師不問鬼的痛楚，收服人們 所謂的「厲鬼」，青年對民間處理鬼事的方式只能漠然以對。沒有方法幫他們消解矛 盾，對這一切只能感到悲傷與無奈，青年選擇了與這些鬼魂談天，扮演陰間的心理醫師 的角色，雖然，這並無法改變結局，奪取人命的鬼魂依然這樣做，沒辦法下手的就是 毀滅自己。 青年嘆了口氣，長長的，吐出一口白煙，眼看又是一個女鬼因為善良而害了 自己，眼淚悄悄湧上他的眼。 「我真的想……真的想幫你……」他說，卻又想不出除了害人以外的方法。 兩手緊緊交握，害人，也是他不想看見的。 看著青年的模樣，女人揣想他胸口的波濤有多麼激動，她枯柴般的手搭上他爆 出青筋的手背，輕輕拍了拍，若有似無地安慰，那幾乎無法說話的嘴翕動著，困難 地拼出一句話。 「沒……關……係……」 彷彿吞了沙的聲音，彷彿火灼過的聲音，女人噙著血的嘴角揚起，跟青年說， 沒關係。 她會消失，沒關係；她會遭受比極地還要寒冷的侵襲，沒關係；她將面臨比死 亡還要絕望的境地，沒關係。 他注視著她毀損得異常慘烈的頭，帶著鮮血的笑意竟是他這生中看過最溫柔 的弧度，彷彿在跟他說：青年，你不需要哭，這是我無法選擇之下的選擇，真的沒關係。 再也不說什麼，一股熱血湧上心頭，青年跨上摩托車，油門幾乎催到了底， 他像個子彈般直直衝了出去，風吻去了他的淚。 「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她，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她……」喃喃地，反覆著 這一句話，他想要救她，在街上奔馳卻不知到該往何方。 最後，他回到家裡，一身疲憊，一看到床就躺下，摀著發疼眼睛呼呼喘氣。 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忽然，一個不屬於他房理的東西闖進他的視野，青年猛然回頭，證明了他的眼 角餘光沒有出錯。 原本空蕩蕩的桌上多出一個修長的瓶子，裡頭的澄橘色液體晶瑩剔透，絢爛的 色彩讓他目不轉睛，良久，他才發現瓶子底下壓著一張字條。 泛黃的紙張上的墨水微微暈開，娟秀的字體寫著關於這瓶液體的事情。 XXX 他用比離去時更快的速度來到女人的身邊，緊握著裝有澄橘色液體的瓶子， 快步走到女人身邊。 難掩欣喜，青年語調高昂：「你有救了！」 「雖然很莫名其妙，但是我願意試一試。」期待大於不安，見女人面無表情的 盯著他，似乎有些困惑，青年將這個神秘瓶子的事情告訴了她。 他說，紙條上寫著，這是一瓶藥，一瓶可以拯救任何東西的藥，只要他毫不 猶豫地喝下去，然後擁抱他想拯救的東西。 青年將紙條拿給女人看，果然如他所說的寫著那樣的內容。女人看見，紙條 最後的署名是R，對此，她好像有點印象，但破腦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R是誰。 但是，時間並不容許他們疑惑跟思考，女人的身體正流出了第三攤惡水，和著 白煙的深灰色魂魄令青年有些暈眩，他們知道，這是女人最後的意念，一旦連這份 意念都離開魂魄，女人便不復存在，一切已經迫在眉睫。 無從細想，青年一大口灌下神秘的藥劑，令人作嘔的甜膩裡帶著說不出的苦澀， 進入喉嚨引起一陣緊縮，胃液翻攪。他嘔了一聲，嘴角流出兩滴液體，但他忍住了， 硬將這難喝的東西吞下，順便舔去嘴邊殘餘的藥劑。 終於喝完整瓶，青年不住喘氣，怪異的味道從嘴裡散去，心裡卻浮起一絲沒來 由的酸處。他鼻頭微酸，眼眶泛紅，走向女人的步伐有些蹣跚，張開的雙臂有些顫抖。 女人捧著自己的頭，怯怯退了一步，那一刻，青年伸出手拉過她後退的身體， 緊緊地擁抱著她。 冷依偎著熱，溫暖擁吻著冰寒，兩股溫度在胸口交流著，他的心臟強烈撞擊著， 她殘破的臉慢慢完整了，擁抱的感覺，卻越來越不真實。 「不要走。」彷彿感受到消失，他發抖，低低地耳語，兩手環得更緊。 但她，就像細沙堆的人隨風消散，像掌心的雪花慢慢消融，他環起的雙臂之中 越來越空虛，女人的影子漸漸模糊，宛如即將落幕的黑白電影。 青年看見女人微笑，好似月光下的花朵，瞬間綻放那樣美麗。 女人才剛完好的身形已經淡的看不見了，倏地，一抹絕然的黑色自她的頭頂 侵吞而下，青年沒來得及說下一句話，胸中頓時一空，他慌了手腳左右張望，眼 前沒有女人，只剩下路邊常見的荒蕪景色。 沒有人死，女人笑著消失，這代表他救了她嗎？青年不確定，腦中一片空白的 他用拳頭輕輕敲了敲胸口，有種空洞的聲音。 悵然轉身，他打算直接回家洗個澡睡覺，但他一抬頭便發現，這個世界忽然變 得好安靜，好空曠。 看不見了，他看不見也聽不見那些鬼。 此刻他才想起了那瓶藥，或許直接喝下真的太衝動了吧，還不曉得那是什 麼東西……思緒至此，胃部難受，酸液直衝喉頭猛然而上，他本能地彎腰，吐出 一口穢物。隨著一聲一聲作嘔，胃裡的東西一口一口湧出，從前看見鬼怪的壓迫感 也漸漸輕了。終於，不適感消退，他皺著眉以手背抹去嘴邊的殘渣，然後掏出他今 天的第四根煙，蹲著抽了起來，思考著他是否有見到女人最後的結局，思考著那瓶 藥最後是拯救了誰。 而那個讓他遺棄的空瓶在他忽略的角落靜靜滾動，他剛才每嘔吐一次，金黃 色的液體便慢慢填充其中，直到填滿後，一隻黑貓奔跑而過，牠輕巧地啣起瓶子， 往黎明的反方向悠然走去，消失在暗巷的轉角之中。 （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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