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htra (武英殿大學士爾雅)
看板prose
標題[轉錄]一塊乾淨雪白的布/龍應台
時間Mon Jul 11 22:28:33 2005
一塊乾淨雪白的布
龍應台 2005/07/04 中國時報/人間/沙灣徑25號
貧窮的記憶,在事過境遷之後,像黑白片一樣,可能產生一種煙塵朦朧的美
感,轉化為辛酸而甜美的回憶。
我們坐在半島酒店的咖啡廳裡喝咖啡。服務生倒酒的時候,一隻手注酒,另
一隻手彎在腰後,身軀筆直,非常專業。朋友看著杯裡的紅酒徐徐上升,感嘆地
說,「我記得,小時候,甚至一直到八○年代,我們走過這個酒店,都還有自卑
的感覺,不敢進來。」
於是就談起貧窮的記憶:陋巷裡的家,家裡擁擠不堪的客廳,塞滿了塑膠花
和聖誕燈的組合零件。每一個擁擠的客廳裡有一個疲憊的母親,不停地在組合要
銷往西方的廉價裝飾品。每一個疲憊的母親腳邊有三四個孩子,需要吃、需要穿
、需要上學。每一個孩子都記得,吃過教堂發放的奶粉,穿過麵粉布袋裁成的汗
衫,看過母親四處借貸繳學費。香港人的貧窮記憶,和台灣人沒有不同。
每到星期天,香港的酒樓家家客滿,但是客滿的景象不同尋常,到處是三代
同桌:中年人扶著父母、攜著兒女而來。星期天的酒樓,是家庭的沙龍。桌上點
心竹籠一疊一疊加高,參差不齊,從縫裡看得見老人家的白髮。我總覺得,或許
是艱辛貧困、相互扶持的記憶,使得這一代的中年人特別疼惜他們的長者?但是
現在年輕的一代,那昂首闊步走過半島酒店、走進豪華商廈、從頭到腳都穿戴著
名牌的一代──當他們是中年人時,會以什麼樣的心情來看待他們的父母呢?是
一種被物質撐得過飽後的漠然?還是把一切都看得理所當然的無聊?
印度裔的作家Suketu Mehta在新書「孟買得失」裡描寫了這一代的孟買人:
每一天,孟買的火車要承載六百萬人次的乘客來來去去。貧民的木棚架設在鐵軌
旁,年幼的孩子從床板上爬下來,幾乎就滾到了鐵軌邊。每年有一千個貧民窟的
人被火車撞死。那趕火車上班上工的人,擠不進車廂,只好將身體懸在車廂外,
兩隻手死命地抓著任何一個可以抓住的東西。電線桿離鐵軌太近,火車奔跑時,
懸在車外的人往往身首異處。有一個做手工布風箏的人,不忍見死者曝屍野外,
給每一個死者捐出兩碼白布覆蓋屍體。他每個星期四到火車站巡迴,每一年,要
捐出六百五十碼白布。年輕的時候,他曾經親眼看見一個趕車上工的人被火車拋
下;旁邊的人隨便扯下一塊髒兮兮的廣告布,把屍體蓋住。他覺得太過不堪,「
不管信什麼教」,他說,「一張乾淨雪白的布,是不應該少的。」每一年,四千
個孟買人死在鐵軌上。
很多人的記憶中,是有鐵軌的:德國人記得在民生凋敝的二戰後,孩子們如
何跟在運煤車的後頭偷偷撿拾從晃動的火車上掉落下來的煤塊。台灣人記得如何
跟著火車奔跑,把火車上滿載的甘蔗抽出來偷吃。貧窮的記憶,在事過境遷之後
,像黑白片一樣,可能產生一種煙塵朦朧的美感,轉化為辛酸而甜美的回憶。
但是孟買人如何回憶鐵軌呢?你能想像比「被物質撐得過飽後的漠然」更貧
乏的存在狀態嗎?
(「沙灣徑25號」專欄到今天暫時告一段落,作者雲遊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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