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不能發廢文!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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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詩論] 穿過圖像豐富的現實回家——瑞典現代散
時間Sat Aug 9 00:43:11 2025
穿過圖像豐富的現實回家——瑞典現代散文詩的前半生
◎王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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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一種奇蹟
我們當中有誰不曾在雄心勃勃的日子裡夢想一種奇蹟:是詩意的散文,充滿樂感卻沒有音
節和韻腳;足夠柔軟又足夠剛硬,能適應靈魂的抒情的運動、夢想的起伏和意識的驚跳。
現代散文詩發軔於文學的浪漫主義時代初期。1869年終於以書的形式面世的、波德萊爾的
《巴黎的憂鬱》,成為宣告「散文詩」這一文體確立的里程碑:一方面,是波德萊爾第一
個明確提出「散文詩」的概念;另一方面,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鬱》給散文詩提供了最
好範本。在波德萊爾、蘭波等詩人之後,在法國,詩人如馬克斯・雅科布、皮埃爾・勒韋
迪以及後來於196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聖-瓊・佩斯都在散文詩創作上傾注過熱情和才
華,散文詩是他們一定要採用的文學形式。
散文詩並不等同於故事、短小說、寓言、格言、隨筆、日記或夢的記錄,雖然它會顯露故
事性、寓言性、哲理性、隨意性和夢幻性;散文詩和以上種種有親緣關係,便濃縮了以上
種種的特性,但還是獨具一格。散文詩也不完全是詩,雖說充滿詩意。《巴黎的憂鬱》的
副題「用散文寫就的小詩」,恰好地詮釋了散文詩的特點:用散文寫就,短小,類似於詩
。如此一來,比之於散文,它有更好的節奏和樂感,有更密集的隱喻和意象;比之於詩歌
,它少了形式上的拘束,但形式的寬鬆也要求語言的鋒芒銳利和滋味濃厚做補償,這樣,
它才不至淪為詩歌或散文的拙劣變種而可有可無。《巴黎的憂鬱》在很大篇幅上重複了波
德萊爾詩集《惡之花》的主題,
《巴黎的憂鬱》和《惡之花》這兩本書的關係幾乎就是散
文詩和詩歌的關係,是散文詩有必要獨立門戶的例證。所以,波德萊爾本人會明確表示,
《巴黎的憂鬱》依然是《惡之花》,但有更多自由、細節和譏諷。在第一篇〈致阿爾塞納
・胡塞〉一文中,波德萊爾寫出了本文開頭的引語,把散文詩提高到
夢想之奇蹟的高度。
瑞典現代和當代文學史上出現了不少卓越詩人,他們的作品裡除了詩歌,也總有散文詩特
立獨行的身影。對瑞典甚至北歐的現代散文詩創作來說,法國的波德萊爾和俄羅斯的屠格
涅夫是最主要的外來影響力。波德萊爾的後期作品《巴黎的憂鬱》及屠格涅夫晚年作品《
Senilia》(意思是「老年的」)都是早期瑞典散文詩作者心中的典範。也不單是詩人,
在1905年推出經典小說《格拉斯醫生》的瑞典著名作家瑟德爾貝里也是《巴黎的憂鬱》的
追捧者。在《格拉斯醫生》中,憂鬱顯然是關鍵詞,私密的自白、沉思的意識流淙淙地淌
在格拉斯醫生的日記裡,《格拉斯醫生》自然是小說,但也可以說極具散文詩的氣質。
瑞典的現代散文詩在19世紀初確立,首先進行實踐的是奧拉・漢森(Ola Hansson,1860
–1925)和魏爾海姆・埃克隆德(Vilhelm Ekelund,1880–1949)。其後,散文詩創作
的水流有漲有落、時寬時窄,但始終奔流向前。到了當代,散文詩高手當推中國讀者十分
熟悉的、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ömer,1931–
2015),在他的多部詩集中都有散文詩閃現。哪怕是為看清特翁散文詩的來路,也有必要
看看瑞典散文詩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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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曲——深秋之葉
雖說波德萊爾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對瑞典散文詩創作影響深重,但瑞典現代散文詩的先行者
漢森在推出最初的散文詩時,並未接觸到波德萊爾或屠格涅夫的散文詩作,也沒採用「散
文詩」的概念。漢森於1885年出版的詩集《Notturo》(意為夜曲)中有一組題為〈深秋
之葉〉的散文詩。若把這一組文字推遠一段距離來看,不難看出組詩的風格,但和詩比,
這些文字有更多散文才可容納的細節。
據瑞典學者考察波德萊爾作品在瑞典的流傳路線,漢森不可能在1886年前接觸到《巴黎的
憂鬱》,但漢森接觸過很多法國文學作品,也接觸到印象派作品。他帶著憂鬱的情緒,敏
感地捕捉瑞典最南部斯科納省自然中的顏色和節奏,傳達自己靈魂的節拍。斯科納的風景
也啟發了年輕的魏爾海姆・埃克隆德。
在
〈深秋之葉〉這組散文詩中,漢森從灰色的九月夜,寫到沉寂的十月夜、蒼白的十一月
夜;既寫室外風的呼號,也寫室內火堆裡木柴的劈啪作響,寫記憶中安靜而潮濕的五月夜
和感覺中溫暖的夏夜。然而,眼前是窗上凝結的冰花:
黃色的冬天的太陽低掛在西南方。咬人的霜凍。樹木光禿的枝條以銳利的剪影迎著清冷的
、淺藍而發白的冬天的天空;在樹幹之間,隱約可見濕地上冰的閃爍。快樂的孩子們的聲
音穿透到我這兒,我在自己房間窗邊坐著的地方,而笑聲在冰穹窿裡開裂、死亡。
這奇怪的日子是個什麼,這一個、帶著冰凍的安寧和冰涼的顏色的日子!感覺裡有冰的平
和。思緒清晰,反射,如最純淨的水晶;而閃著炫目白色的夢,帶有冬雪的涼意。
這是回憶的一刻;而我這麼看它們,就像一個人透過堅冰辨出底部的綠意。
一些時刻,那時生活在我看來像是蛛網,在新犁的春的田野上、於陽光下閃爍:一個碎成
塵埃的沒有顏色的空無;一些時刻,那時整個世界只是一具萬分令人作嘔的動物屍體;一
些時刻,在九月夜的月光下,在九月夜的柴火堆邊,那時思緒昏睡,在回憶的緩慢旋律裡
麻木,而感傷蹑手蹑腳地淹沒知覺;悲傷和幸福的,有著發燒的快樂、焦慮的折磨以及無
名的對生活的驚懼的時刻;這整個一條雜色的時光之鏈是我的生活;所有這些圍繞我浮動
的、閃爍的肥皂泡,我只吹出一口氣,它們便在一秒內分崩離散。
感覺那麼清涼,那麼濕潤——
而天空發白,霜凍格外堅深,冰花在窗上開裂——
我折下你,你這霜凍的攀爬到窗上的冰藍色的冬玫瑰!沒有血液流進你脆弱的莖的脈絡,
沒有生命鼓進你脆硬的花冠。
你這冰一樣藍、雪一樣白的冰花!我採摘你!
你這圍繞著一個空無的美的形狀!
冰花!
漢森的日子在他自己眼裡大約和冰花一樣,美麗而空無,冰凍的日子只有底部透一點綠意
。他寫的也是憂鬱,不是巴黎那樣大都會的,卻是鄉間的自然和季節變換中的憂鬱。漢森
的書寫呼應了波德萊爾的理念:靈魂的抒情的運動,夢想的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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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惡的故事
能直接折射波德萊爾光芒的,可推經典作家、195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爾·拉格克維斯
特 (Pör Lagerkvist,1891-1974)早期的散文詩作。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拉格克維斯
特從巴黎遊學回國。他被在巴黎接觸到的現代主義所震撼,決心徹底改變瑞典文學。他要
求自己兼備想象上的殘酷,以及尖銳有力的藝術性思考。他希望詩人是探求者,而非提供
娛樂的藝人。他試圖書寫人生中最困難的問題,探求存在,澄清現實,揭示真理:作為一
個人,短時間活在無邊的時空裡——這到底意味著什麼。難怪,他會這麼看待人所在的空
間:
假如天穹是擦得鏘亮的玻璃鏡,而非眼下這般愚蠢而模糊地發藍,活著怕是會有更大樂趣
。人們能看見那上頭圍繞這世上的人類、山丘,還有那些古老的莊嚴樹木是給弄得可笑而
扭曲的,而人自己始終在穹頂最高處,被拉大,底朝天,蹬著腿。人們或許還是寧願看見
世界就像它所呈現的這個樣子,可一旦人們發現生活是扁平的、感性的,且被愚蠢地規範
著,人就會朝天上看,並確信,這一切是相當古怪的故事。
收於1916年出版的詩集
《苦悶》中的這則短文正反映了拉格克維斯特想看到宇宙乾坤之真
面目的希求。他不是停留於描述個體的獨特性,而要推導全人類共享的某些普遍性。就像
他在一句詩裡說的:“我的盼望不是我的。它和星星一樣古老。”
拉格克維斯特於1924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邪惡的故事》,有時也被稱為散文集,其中的
一些文字被看作散文詩。在題為
《愛與死》的短文裡,拉格克維斯特講述了這個奇妙幻景
:
一天晚上,當我和我所愛的人一起在外頭的街上行走時,我們路過的一幢陰鬱的房子突然
開了門,一個愛神伸出一隻腳來,伸到外頭的黑暗裡。這不是什麼常見的小愛神 ,而是
個巨大的男人,結實又老邁,渾身毛茸茸的,他與一名原始射手最是彷彿,他站在那兒,
抬起粗重的弩朝我瞄準。他射出一支箭,正中我的胸膛;然後,他抽回腿,關上身後的房
門,那房子看來像一座晦暗的毫無快樂的城堡。我倒了下去,我的愛繼續著自己的路。我
猜她沒察覺到我倒下。假如她察覺了,定會停下腳步,朝我俯下身來,試圖為我做點什麼
。因為她繼續向前,我於是明白她沒察覺。我的血在她身後追著跑了一陣,跑進排水溝裡
;不過,流不出更多時,便停下了。
粗野而結實的毛茸茸的老頭——在世界文學中,愛神以如此扮相出現,即便不是第一次和
惟一的一次,一定也為數不多。黑暗而沒有快樂的城堡到底是什麼呢?可能是生活的,也
可能是愛的城堡,總之是由愛神把門。一面是陰鬱、黑暗、不快和死亡,一面是愛和血。
下水溝讓人不由得聯想起那句話:“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生命的鮮血奔
流,流到最後一滴,只落到下水溝裡去,這何其慘痛!短文像一則寓言、一出童話、一篇
短小說、一段生命記錄、 一場逼真的噩夢。畫面感強烈,彷彿瑞典導演伯格曼的電影《
野草莓》裡的某些鏡頭:壓抑、無聲而黑白。那黑色裡有多種層次:房子的墨黑、夜晚的
暗黑、街道的昏黑、毛胳膊的烏漆麻黑、血液的紫黑。標題的“愛與死”固然是關鍵詞,
黑暗和不快也是潛在而並行的關鍵詞。奔跑的血液是“我”的代理人。“她”的不留神和
獨步而去只是對事實的陳述,而並非裁判——她的行為到底是愛神的神力所致,還是也與
她、與她的心相關?她為何就覺察不到?無論答案是什麼,有一點可以肯定,愛人間的心
有靈犀未必求之可得。除了標題,文中未用“死”這個字眼,而是淡淡地說,血液停了。
是否死了,自不必提,血停,便意味著愛也停了。
倒下的身體,既是倒下的生命,更是被戰勝的生命。就像拉格克維斯特在那篇著名的《父
親和我》的散文裡,寫到和父親走在森林裡,從白天走入黑夜,黑色帶給“我”這個孩子
的恐怖。父親堅信生活就是如此,毫不懷疑,也就毫無恐懼。“我”卻覺得生活說不清道
不明,有自己無法掌控的另一面——一個更真實的一面。更真實的黑夜的那一面,在這篇
散文詩裡成了死亡,甚至也包含愛的無能。黑暗和死亡對人有絕對的勝利。在人所不可抗
拒的力量前,愛也好,生命也罷,都有掙扎和無奈。在悲觀中自有一種比盲目信仰更強大
的自省和奮爭。
拉格克維斯特拋開無用的溫和,將真實突兀地擺在“我”的眼前,擺在讀者的眼前,實施
了他力求的、想象上的殘酷和尖銳有力的藝術性的思考。假如不是懷抱那樣的文學抱負,
他筆下的愛神不至於有那種面貌,“我”的血液不至於奔跑,更不至於流入排水溝去。這
是青年拉格克維斯特懷疑理想和神話、質疑生活、期待揭穿生活真相的努力。真相和真實
本是難解的哲學範疇,真相和真實又往往是相對的,但拉格克維斯特的探求依然難能可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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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屋,煙菇夢
哈瑞·馬丁松(Harry Martinson,1904-1978) 是197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擅長小說
和散文,也是現代詩歌聖手,他又是如何寫散文詩的呢?試撷取1938年出版的散文集《仲
夏谷》裡的一則短篇:
在這稱作渡鴉山的堅硬地面上,我們能看見雲朵如何因夕陽獲得彩帶。天空深遠,是無邊
的穹窿。在底下的河谷裡,苔蘚在石頭巨大的肚皮上閃亮。蚊子在潮濕的邊緣嗡嗡不休,
那裡,含鐵的水已將山石刷出鏽色。蚊子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一條水流填滿這頭,填滿
那一頭,直至成了一個阿拉伯數字的8。在古老湖泊的古老岩池裡,如今立著泥土,直到
邊緣, 那裡有熊果莖可以拉拽。在對食指的恐懼中,一隻狼蛛在熊果莖上快速一躍而飛
。地衣像是用膠水粘在山石上的。裝飾般的地衣在石塊劈開的鏡面上燃燒著七彩。混雜於
其中的矽在淫穢的裂縫裡:大家都看得見。
誰都能從它體內擠出一團煙霧來的煙菇,立著,有一個古怪的夢:它將成為山門的片麻岩
鎖的把手。
這是黃昏。我們穿過圖像豐富的現實回家。這現實清冽,擺放著由那些最宏大的石頭和泥
土做成的櫥櫃。它散發著碎石和森林的氣味。
“裂縫”一詞在瑞典文中也暗指女性的外陰,指維納斯裂縫,這裡的用法一語雙關,於是
會有“淫穢”之說。“煙菇”是瑞典文的字面意思,這種真菌的中文名為“馬勃”。若對
著長熟了的馬勃一腳踩去,便能踩出一股煙來。在瑞典,孩子們喜歡這遊戲,大人也會童
心大發、樂此不疲。能冒煙的東西容易和夢相連。馬丁松描繪的這個森林屋裡界限不明。
不僅是人與自然,還有現實與夢、森林與家、古老的從前和嶄新的現在,似乎都還是在同
一個穹窿下、同一個空間裡:一個看得見的空間,一個感受得到的空間。
這空間裡的很多生物都有恐懼感,如狼蛛、地衣、熊果,或迅速逃離、或粘結、或緊抓,
形式不同,卻都是內在恐懼的一種體現——當然,這恐懼到底是狼蛛的、馬丁松的,還是
我這個讀者的,含混難解。煙菇有夢,或許煙菇要逃離灰飛煙滅的宿命,才幻想化作固體
,而煙菇圓鼓鼓的外型和鎖的把手確也類似。碎石和森林的氣息不單純,新鮮也帶著野性
,野性中就有不安全。家卻常被看作安全的港灣。穿過這些圖像豐富的,帶著碎石和森林
氣息的現實回家去,現實裡卻也和家中一樣,擺佈著“傢俱”,家雖然沒出現,它和自然
的邊界卻有些模糊。
這篇題為
《森林屋》的散文詩從某種意義上講,正合乎馬丁松的個性和人生——一個因父
親早逝、母親移民美國而被拍賣給村民撫養的孤兒、一個在七大洋上漂泊過的水手、一個
自學成才的勞動階級作家、一個始終尋求家又擺脫不了無力感和內心掙扎的人。他最後高
坐在瑞典學院院士的寶座上,但並未建立內心的安穩,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並遭遇輿論的
不公平質疑後,用剪刀剖腹自殺。他可能一直想穿過一切,回家;希望擺脫煙菇的命運,
成為固體。在生活的堅硬的地面上,在野性的森林屋裡,他或許有過一場煙菇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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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沙漠裡的金粒
有「最典雅的瑞典現代詩人」之譽的瑞典學院院士埃凱洛夫(1907–1968)也寫散文詩,
他在《日落》中寫有這樣的句子:
我站在一座小山頭上朝陸地看。在我的下方,樹木夢著,樹冠因暮色而沉重。林間空地荒
涼獨立。沒有活物能被看見:沒有道路通往這裡。從不因人類的目光而驚嚇的森林精靈,
隨時會在下邊的綠蔭下閃過,又消失……
一陣狗吠從遠處向我傳來,一聲遙遠的吹角……太陽在沉落……
圍繞著我的夜充滿平衡。天空燃燒。這地方,我願停留得更久,看遠處我在黑暗中走過的
藍色森林,甚至不明白我是誰。
我繼續朝大海看,看太陽如何將我交給暮色。像一顆孤獨的金粒在紫色的沙漠,幾乎不被
覺察,星星又開始在那些窄窄的金色雲朵間閃爍。我覺得聽見了一種慢慢拉遠的無邊音樂
,我變得格外苦痛。目標一直是那麼遙遠。
沿著小路,我緩緩下山,身體僵直而木然。露水已落在林間空地上,在蛛網裡閃爍。當我
走到樹底下,額頭、嘴唇還有眼睛上都蓋上了蛛網。就跟睡了一般。樹木也已被施以魔法
。古怪的果實掛著,藏在葉子間,眼睛似在偷看我,耳朵似能聽見我的來到……
假如每塊石頭都有意義,而站在每叢稠密灌木下的苦悶準備好跳將出來,這一切,如今對
我有何意味?所有老舊的很快會離去,歡樂消耗,魔法破除,苦悶無意義。當我準備忘卻
一切並更新時,很快有另一份擔憂成為我的擔憂,還有另一片安寧:海以及那沒有樹木的
開闊風景。
那裡,在森林的邊緣之外,那昏暗地擺動在夢中的,大海,憂慮像被照射的一張熟睡的臉
……那是星星一顆又一顆地被點亮。
以上體現了詩人筆力和自然浪漫主義精神的引文只是序曲:一段看似平靜、幽暗又朦朧中
暗藏埋伏的序曲。其後,「我」在走下山去的途中,遇到一群人,一群似被施以法術、嘴
裡念念有詞的人,於是詩人聽到一連串「我記得」。這些「我」,讀起來彷彿不同的人,
又彷彿詩人的諸多分身:
有人訴說:
我記得,我來自遙遠的土地,可距今已是很久以前:我甚至不認得我自己。我一定曾是另
一個人。
「我」一定是另一人,可「我」又不曾察覺,弄不清自己的改變。遙遠記憶的片段天生有
夢的特徵,而夢是埃凱洛夫在這篇文字裡多次採用的字眼兒,於是「我」和「我的記憶」
的關係頗有莊生夢蝶之態,記憶主體的行為常被籠罩在夢的氛圍裡,夢也是真。埃凱洛夫
筆下那些遙遠記憶裡聽得見的喊叫、那些穿過隧道的感覺,如同出生,興許就是出生記憶
,而通常誰也不能記住出生過程,因而只能是譬喻,但那一番追憶的情緒如此逼真,誰又
能斷定絕對不是真。不同的「我」的記憶斷片裡也有日常景象:年復一年,一個細節又一
個細節,夏日的水浴,和「她」同行卻突然莫名地被扔下,成了孤身一人,等等。而在另
一段場景中,「我」突然走進找尋許久的家,被人喚做「爺爺」而難掩愕然。那時,落日
光輝照在窗上。沒人理解「我」,但「我」坦言,自己其實也不理解自己。「我」想飛進
夕陽,在那裡燃燒。最終,埃凱洛夫還是送給這組浪漫的散文詩一個帶亮色的尾巴:
年月流逝,時鐘一個接一個地沉默。我帶著全副的靈魂凝視落日。我的注目無聲。星星在
靜默中被點亮,幾乎是不被察覺地投射在沙漠上。回聲般的一曲幾乎聽不見的無邊的音樂
傳到我耳邊……其後,我從很多高坡和海灘那兒聽到這聲音。我走過了晦暗。半盲,幾乎
是失去知覺地,我走向前,朝著左邊。每一次我抵達一片自由的視野,就好像目標離我愈
發近了。那血紅色不再是我的顏色。我找到了金色。這真正的金色無價。那麼深,我的黑
暗不會變得像曾有過的那麼深。我重新站立於一片海灘,在那裡,我能呼吸,並考慮將把
哪一段記憶帶過大海。
什麼是生命的真實?「他們說,『我的生命是真實,你的不是——我走到了這裡,為何你
走到了那裡?』」「我」是誰,什麼是真實,什麼是人生,誰懂得「我」,這些問題,在
「日落」這個流於俗套的人生譬喻裡得到埃凱洛夫式的新鮮呈現。埃凱洛夫憧憬「一隻鳥
或能在火焰中誕生,讓自己飛升到另一個土地,那裡日落卻是日出」。平凡的「日落」有
了超越凡人視覺的另一層空間。《日落》收藏在1936年出版的詩集《悲傷和星星》裡,那
時的埃凱洛夫不過29歲,距離人生的日落其實還很遠。
從漢森到埃凱洛夫,起步之初便帶著「詩意而憂鬱的散步」之特徵的現代散文詩,於19世
紀初在瑞典確立後,更染上北國的蒼茫和沉鬱。它柔軟多變又銳利深刻,它描述日常,更
探討生命,這一切都和對自然的交流緊密難分,也都借助於文字的豐富圖像,尋求找到自
我、找到真理的回家的路。繼拉格克維斯特、馬丁松、埃凱洛夫等名家之後,瑞典散文詩
壇又迎來新作家,尤其是詩人們登場,其中特別出色的就有曾坐在瑞典學院第6號座椅上
的女院士比吉塔・特洛澤格(Birgitta Trotzig,1929–2011)以及詩人托馬斯・特朗斯
特羅默。如今,對於瑞典詩人來說,散文詩仍是不可戒除的雪茄,可讓他們乘著煙霧遐想
;也是從詩歌路徑上岔開的「奧之細道」(此處借用日本俳句詩人松尾芭蕉(1644–1694
)的作品名稱,《奧之細道》也被看作17世紀的散文詩作),誘他們時不時來一段夢的散
步;然後素描出靈魂激盪的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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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筆描空,筆不落色,而空亦不受染;利刀割水,刀不損鍔,而水亦不留痕。
得此意以持身涉世,感與應俱適,心與境兩忘矣。
己之情欲不可縱,當用逆之之法以制之,其道只在一忍字;
人之情欲不可拂,當用順之之法以調之,其道只在一恕字。
今人皆恕以適己而忍以制人,毋乃不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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