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版本：https://webptt.com/m.aspx?n=bbs/LightNovel/M.1593614877.A.A3D.html ------------------------------ 就像吸飽時間的養分，那片葉又從枝椏上復甦了。 自搬遷、分送完所有書籍以及兩節課長的掃除時間，和正式且平凡的課程後，時間像 豪邁闊步的巨人，一下從清早跨入晚暮。時間的步伐往往不拖泥帶水，事件的細節只是它 在旅程中，鞋底因殘留積泥而沿途不經意掉落的碎礫細砂，但如果我為了保持雙腳潔淨 而逃避必須橫越的崎嶇長徑，那麼走過的時間在生命印下的足痕終將一再淺淺浮掠帶過， 回憶也連沙不沾，所以，我試圖穩紥地汲取那些老師所授的知識，專志在課本字裡行間的 重點，也導致這幾堂課讓我上得灰頭土臉。 事實上，我對自己期望太高了，我更不該逞強，尤其，能夠澄心靜聽授課內容的人， 僅剩林致安和我，及後排座位裡萬中選一的陌生同學，教室肅穆得容不下一處遊魂從冥界 發出的淒厲吼叫。我的兩耳成破窳的收音機，不斷接收到雜噪的四方萬籟，浮躁得不管是 否已響下課鐘聲，趁著已經最後一堂課，可以銜著放學後的空暇時段，不顧課表繼續倒睡 ，在台上老師一面抄寫黑板，一面復誦滔滔不絕的催眠咒術下，我立刻曲肱，伏案淺眠。 林致安原先還在勤奮地抄謄黑板上密麻如一群螻蟻在土丘上竄動的文字與公式，接著 輕緩地擲下黑色墨水筆，含蓄地延展已僵直不動半個鐘頭的四肢，倘若不是風的呼喚，他 肯定像一叢自力更生的榕樹，獨立蒐集陽光，總是一派沉默而忘記晃動粗枝細條，看似垂 垂老矣，卻散發蘊藏在活化石的慧黠，讓人越看越古老，老得沒有死的意象。他稍稍從眼 中殘影察覺我的動作，轉頭凝睇我昏昏欲睡的目光，像是母親安頓地看顧躲在臂彎裡濃睡 的襁褓，讓我也放膽地作夢…… 「先誠，該起床了……」 我把幻想吹脹的夢被一句細膩如繡花針的聲音搓破，越是細碎的音量越散發震撼力， 這正是林致安情緒難抑卻溫柔自如的語氣。從天花板發散的燈光彷彿在眼前擺裙揮舞，一 身素白的舞者喜孜孜地穿梭廊間，我趕緊再眨眼，這片光恢復正常死板的自然現象。清醒 了點之後，我感到半張臉濕黏，微微抬頭，肌膚和課本油滑的封面死纏一塊，林致安見了 我精神渙散的模樣，慌忙地翻找抽屜，並迅速遞給我一疊拆封後的衛生紙，此刻，我才驚 覺口水像暴躁的氾濫狂河，恣意蔓延在整張紋路如爪牙交纏的木製桌子，並留下課本內頁 漫漶的油印字。 「謝謝……」 我用恍惚而帶有口吃的聲線致謝，並連忙拭淨飄逸口水腥味的課本和桌面，幸虧午餐 是一兩包清淡的餅乾、口糧，不是腥臊味過重的食物。不過，這讓我想起上天忘情地下起 亂雨時，後來是不是因為意外老化高樓矮房兀自綻光的容顏，也這般歉仄地以薄光織成的 巾帕擦拭著狼狽的城市，就像我在擦乾課本封面上被黏滯的口水泡爛的繁華街衢。亦認知 到蒼天是如何保養祂所鍾愛的世界，如此一座城市才不至於因雨水倒灌而窒息。 但現在不是再顧慮課本的時候。在入夢前，我總有遺忘眼前事物的疙瘩又糾纏的意識 ，那種記憶明明唾手可得，卻又難以捕攫，像已經預備上路，卻遲遲賣力回想是不是行囊 仍未齊全的矛盾感受，半途還邊走邊忐忑著，物質的空虛感甚至削蝕了心，心確切體會了 掏空的重量，而到此刻已經揮別夢的國度，那種意識還比睡意濃烈，濃得以為我是不是還 停駐在原地，睡眠只是魂飛的旅行，我真正而帶肉的心還惦記著尚未備妥的行囊。 在我按住皺眉，呆望前方黑板，猙獰回憶片刻時，林致安從我建構的凌亂時間秩序中 岔入。記憶像是正在裝訂的歷史文件，好不容易彙整到泰半卻驚詫於現實裡旁人一聲無心 呼喚，失手而散亂一地，這對搜羅記憶的工作者而言，是極度不願面對的窘境。 「先誠，我們是不是該去辦公室找老師。」 林致安以忽重忽輕但相當直率的談吐善意提醒我，我能暗自瞥見他的手想直接觸碰卻 礙於關係生疏或有意避諱而退縮，將就暫時懸在空中。不過，我是頑桀的老愚者，煢煢地 徐行在四周環繞枯樹的幽深湖畔旁，因為黑暗的眼神懼怕光的拷問，只好俯首癡看湖鏡上 倒掛的天空碎雲，不斷對自己的倒影自喃，執著於自己與自己輪迴無解的詰問與對答。 我想，這肯定是我獨自深思時的形象，雖說氣擬盛竹，實似抖落繁葉的枯枝，愚昧而 倥侗。 「先誠，那個……」 林致安似乎發覺短暫的呼喚不得管用，話說半刻，躑躅一會，先若有所想地仰望天花 板，後來向我定睛一看，乾脆搖盪我的左肩，試圖把節外生枝的幻想連同抖盡。驟來的一 觸像霎時活潑地縱身躍出湖面，濺出水花的魚，那些透明而不存在的幻影也碎了。 「對不起，怎麼了嗎？」 彷彿被強壯且震撼似上帝的力量拽回人間，那樣的衝擊好比強光穿入暗林，猛烈而大 方地刺入鑿開的瞳孔。我闔上眼又睜開，並專注起來，把現實看作現實，瞥向一再無法喚 醒我而焦慮地蹙眉的林致安，以委婉而夾雜歉意的笑容趕緊回應他。 「我們是不是應該去辦公室了。」 林致安為避免我不斷忽略他捎來的重要音訊，這次更加耐心地、不帶含糊地清楚直述 ，眼神懇切且語調清晰，也或許是蓄精已久所以耳根頓時清淨，我耳上裝載的老舊錄音機 瞬間接收到一段比谷間鳥囀更嘹亮的氣音。 「抱歉，可能是剛起來，所以精神不佳。」 我驚覺林致安所提示的信息，毫不猶豫地挪動、升起負重一身幻想的軀殼，可能是起 身過快，背筋忽然抽痛，我撫一撫痛覺的來源部位，大概在腰際上下吧，因長年缺乏自我 督導，放縱於坐姿不正所致，也造成我微傾若堤邊枯瘦垂柳的駝背老態。不過仍義不容辭 ，把嶄新而不知什麼科目的課本、陳舊卻鮮少使用的文具等遺留桌上的用品一併打理，納 入背包裡，就是為了別讓林致安多一分的徒等。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起床都好像神經病。」 我像不耐癢痛的野獅撓著後頸，如一群嬉鬧的童子在肩頸彎曲處爬騷，搔出一點微不 足道的風趣，於是發自胸臆自顧自地嘲諷自己古怪的行為。林致安好像無法全然理解我不 假思索且跳脫思維的譬喻，雙眸水淋淋地愣了一下後掩口一笑圓融應對。 趁趕路至辦公室前，我隨機瞟了其餘同學，眼見後排座位已杳無人煙。難怪，在我幽 幽轉醒時，教室瀰漫一種不可思議的凝重氣息，像一彪荒地猛獸剛在一片莽原撒野、或在 追蹤獵物，成群結隊離開後，萬物仍隱匿於草叢、弗敢任意發出鼻息的詭譎氛圍，而剩餘 用來修飾氣氛的喧鬧聲發自迢迢的水泥廊道，偶來三五好友的喧嘩嬉鬧，偶來幾個學生四 處奔竄的跫音。彼時，彷彿把自己丟棄在一間被幾條小巷豢養的咖啡館裡，把對話縈繞成 層層濃香，來自烘焙咖啡時的霧氣，不提供小巷外活在喧囂的城郊路人觀賞。 我對這番光景感到狐疑，遂向扛起背包、也預備好出發的林致安詢問： 「不好意思，久等了。不過我睡了多久？」 「不會。等一下，我看一下手機。」 林致安從褲檔口袋抽出手機，滑過幾個畫面，停下指頭後，抬頭，兩顆黑瞳像從漆上 白色顏料的屋簷上剎那振翅飛走的烏鴉，飄忽地看我。 「現在是四點半，應該睡了……」 話才說到一半，林致安匆忙地一手掐指計算，一手搔著後頸，我感知他有些不知所措 ，悠哉地誇口表示： 「沒差，如果老師走了，明天再問也可以。」 今天的放學時間起於下午三點五十分，距現在約莫四十分鐘，西側窗外可遠眺泛黃的 殘霞，破開湧雲，整片蔚藍的染布沾上大塊的咖啡漬。雖說老師沒有刻意規定放學後聚會 的確切時間，但就他人直觀想像，還是盼能盡早抵達，林致安可能憂於遲來，所以難抑幾 分不安。 「嗯……沒錯。」 林致安諾諾地認可我獨斷的想法，我也大抵放心。我不想明知故犯地追究為何不準時 喚醒呆睡的我的緣由，更無意一昧責備自己不斟酌時間的惡習，不如各進一步，讓自己親 身去尋錯，而不是錯去尋人。別不明事理地怪罪為何對方不慷慨給予陽光，而是讓彼此學 習用影子擁抱對方。 檢查左右窗牖關閉後，鎖上門，由林致安帶路，我在後，像嬉戲於天際的風箏牽著不 會飛翔的天真孩孺，我從綁繫手上柔軟的棉線感受他嚮往浮雲又跳脫大地的本性。偕走在 筆直的水泥窄廊，一側是格局、裝潢擺設一致，座位排列井然的教室，這層樓似乎都是一 年級班，所以佈告欄上裸露尚未的開花結果、一望無垠綠油油的青春，在各個教室前門門 楣上高懸塑膠框的藍色名牌，顯示每班的科名班號，另一側是水泥矮牆外裝一行鐵欄杆， 每過幾步搭配長年借住在陶製盆栽的形狀殊異、色調參差的雜草野花來讓倚欄瞻望對面獨 矗高樓的學生得以跳脫直線呆板的視野，惹來的野蝶也時常作為放飛神思追蹤的目標，短 暫如一杯茶飲的下課時光裡，滋生爬行螻蟻的知識需要懂得翱翔的蝴蝶，這樣想像才不會 墜地，而回到實際應用上，也能保護學生意外墜樓。若我們並肩同行，便佔據了半寬的行 走空間，假使欲繞路先行，突來的人潮像逆勢推來的烈風紊流，將逾越界線的過客一再無 情地捲回原地。 今天的風短得如一首薄詩，只能心領神會，不可過分細讀，否則就無法看透將殉死的 早秋以末日降臨的筆跡遺留的微涼詩意，更將略看今天是如何輕盈地亡佚。風在廊間徘徊 ，像把過去的我捎來，又把現在的我拎走，時間聚了復散，才令我不斷用零碎的殘風揣想 記憶。一路上，我和林致安保持一定寬度的靜默，像在熙攘鬧街上對望的兩人，一個你疊 成一個陌客與一個摯友，說話是不必要的禮儀，風替我們說故事。 風銜走最後一片枯葉，樹細細地婆娑，我們的腳步在一個約同等一間教室寬的辦公室 前停止。林致安確認門旁的掛牌是否標示辦公室的名稱，我的眼光穿透沉積渺渺霧塵的方 格窗，老師們似乎刻意僅留最左方的窗敞開，探向裡頭，窗框為我設置分界，在左側，以 四張辦公桌為一組，前後相對併攏，各組等距分散，右側則獨放一張矮長的木製公用桌， 桌上放了一盞斟好的茶，浮光在茶面曳動，烹茶古香繚繞，烘乾後的茶葉沸煮氣味讓無論 久坐的工作者還是暫時經過的外人都格外心曠神寧，好像靜靜地聞一個老叟的悠長歷史， 把自己和時間丟棄了，只想聽一段無需專研時間序列的故事，而一旁木椅的空間也足以容 下至多六個人紛坐一塊，適合茶餘飯後閒話家常。這樣的擺設規劃彷彿都市與公園，供遵 守規則的社會人士得以輕易變換熟稔於逢場作戲的角色扮演，演出一場勞碌一場休憩。 「應該就是這裡了。」 林致安還是推導出半有揣測性的結論，但我能無庸置疑地肯定，這裡一定是辦公室， 因為我發覺本班的導師似乎剛在歇息，把背脊放鬆地貼在絨製的椅背上，一窺見門口的動 靜，不疾不徐地拉動椅子到桌前，概略地整頓桌面，像一家之主招待賓客，騰出適合我們 共坐的空椅，只差一盞開場的客廳大燈和一盅為準備敘談而清嗓的熱茶。我輕按一下林致 安的左肩，示意他老師的位置，林致安這時總算辨別到老師殷情的注目，我們遂朝他的辦 公桌走去。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61.70.195.135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ebptt.com/m.aspx?n=bbs/novel/M.1593755746.A.CB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