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淺口碗，酒水上的倒影隨著漣漪扭曲變形。以碗就口豪飲，高粱的嗆鼻香氣經由鼻 腔直衝腦門；酒精濃度為食道帶來痛快灼熱感，方才和著牛肉下肚的蒜頭氣味讓酒水這麼 一翻攪，反衝了上來。 「呃……」紅長髮的男子拿紙巾擦拭被酒水打濕的黑色繡花領口，打了個嗝，這喝法實在 不襯那十七歲的年紀。 「要不要再拿一支?」坐對面的壯漢斟滿桌上兩支碗，看著手中的空罈。 「先別開了，一會做完事，回頭再開一罈。」紅髮男子看著牆上時鐘，壯漢點了點頭。 「頭。」隔壁桌平頭男子遞了包香菸，紅髮男接過香菸端詳了幾秒抽出一根紙菸，一旁的 鳳梨頭緊接著將打火機湊過來。 秒針推著分針追著時針，紅髮男靠躺在黑色皮製沙發上盯著滴滴答答；慵懶地翻摺衣袖， 將裡層的紅色絲絨翻出一小截。 他出生在北台灣先進小城市的貧窮家庭，父親是過時的土流氓。不願從事一般正當工作， 也就沒有穩定正常收入，家中的兄弟姐妹從小便陪著父母四處躲債；那是國中二年級那年 吧，為了應付跑來家裡的那些債權人，讓他自小孤僻內向的性格起了轉變。 是因禍得福嗎？有時候他會這麼思索著。 上星期經過檳榔攤，看到小他幾歲的手下在欺負小學時曾經長期霸凌他的同班同學；過去 解圍時同班同學那哈巴狗的模樣，讓他不勝唏噓。 盯著秒針推著分針重疊在時針，原木桌上包著報紙的長方形板狀物，食指在左腕的玫瑰金 色錶面上敲打著，露出令人費解的表情。 「孟飛，你說，如果不是那件事，現在我們會怎麼樣?」臉上帶著一絲莞爾，最近每回酒 喝三分，發呆等時間的時候，他總會思索這些無謂瑣事。 「啊──喝啦，時間差不多了，回頭再聊。」壯漢抓起淺口碗，一飲而盡。 「老闆，我桌上的酒別收，另外準備幾盤肉，回頭繼續吃。」紅髮男起身伸了懶腰，拆下 腕錶擺到酒碗旁，看了一眼碗口的漣漪，他喜歡那玫瑰金跟青花瓷對比的美感。一把抓了 桌上那條包了報紙的板塊，帶著人群走向車水馬龍。 時間來到１９９５年夏天，他叫陳文仁；那年十一歲，這天是個溫暖的天氣，在綜合運動 場的籃球場上；抓著上星期哥哥從公園球場撿來的籃球，幻想自己是最近電視卡通裡的籃 球天才，練習著小人物上籃。 那個年頭，三重的路上隨處可見印有流行物事圖案的T恤，卡通圖案、流行品牌等……內 行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是假貨；但一件七八十塊的價格，仍然吸引許多買家，文仁身上 就套了一件籃球天才Ｑ版圖案的Ｔ恤；在那個年紀，穿上自己喜歡的角色，就彷彿能力可 以加成。 由於籃球卡通以及NBA轉播的帶動，假日的籃球場總是出現供不應求的狀況；一個籃框有 五六顆籃球在練習稱不上擁擠，原本能空心進籃的球被其他的球撞出來也是常見的事。人 多，就容易出現摩擦，若是真心去打球的人，一般打個招呼便沒事，但遇到找事的人，球 場上濺血的事情也不算少見。 「唷──打籃球耶──你以為你是櫻木喔？告訴你，你是拎母啦！」熟悉的尖銳嘲諷聲自 左後方傳來，那刺耳的聲音令文仁胸口沉悶；但他裝沒聽見，繼續對著籃框投球，告訴自 己，別理這些無聊人士。人在沒能力處理事情的時候，往往可以找出一萬種理由來說服自 己算了，或許是避免身心受傷的一種自我安慰吧。 「喂，叫你沒聽到啊！」聽到聲音，文仁馬上將球抓得緊緊。 「前天在視聽教室被我們圍毆還不怕是嗎！」講話的人一把揪住文仁的衣領，身邊五六個 人見狀立刻上前圍住，一旁練習投籃的人見狀，馬上少了好幾個，帶頭講話這人是他同班 同學，旁人大多叫他達辣。 「你不要拉我的衣服，那天……」文仁話未說完，身後的同學朝他推了一把，讓他跌了個 踉蹌，被達辣揪著的衣領就這麼應聲被扯破。 「喂，你小心點，差點撞到拎北！」達辣瞪著方才出手推文仁的傢伙，一臉厭惡。 「哇──狼狽啦，乞丐穿破衣！」大伙兒馬上跟著起鬨，一旁年齡相仿的人見狀幾乎走光 ，幾個大學生模樣的人看球場比較空了，馬上又湊過來。 文仁低頭看著胸前剛補好又被扯破的衣領，想著回家又要被罵了；一旁的同學朝他又是一 腳，他重心不穩撞到後面的大學生，那大學生一臉厭惡將他推倒；手中的籃球掉到旁邊， 文仁怕被搶走，無暇顧及手肘上的擦傷，馬上把球抓回來。 「要打架去旁邊打啦，這裡是籃球場啦！」大學生指著跌坐在地上的文仁大聲咆哮，卻對 達辣等人的行為視若無睹。 「有沒有聽到啦？要打架去旁邊打！」達辣走到文仁面前邊吼邊跳，身旁那幾個同學也跟 著繞著文仁鼓譟起來。 「好了，夠了，我們不是來鬧事的。」一旁叫阿和的同學手一抬，同學們的動作停了下來 。 「喂，我們在那裡佔到球場，你的球借我們玩一下。」阿和走到文仁面前蹲下來，伸手要 拿文仁的籃球。 「不要，這是我的球！」文仁抱著球扭著身體大吼著。 「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阿和起身使了眼色，文仁後面的一名同學拿著一條布袋走近 往文仁頭上一套；達辣連同身旁幾名同學一擁而上，一陣拳打腳踢之後，籃球也彈到了旁 邊。 「好了。」阿和舉手做了個手勢，同學停下了動作，文仁掙扎將布袋拿下來丟到一邊。 「喂，這是我的東西，不要亂丟啦！」方才蓋布袋的同學撿起布袋，對文仁又是一腳。看 著那抓著布袋的同學，文仁既氣憤又委屈，眼淚不禁流了下來。 「好了啦，還踢！我給你一次機會，不想死的話，跟大家說你沒種，然後把球借給我們， 我們就放過你。」阿和再次蹲了下來，廷仔將球撿起來丟給達辣，達辣故意在文仁身邊興 沖沖地運球。 「你沒種！」文仁聲音無力的跟著身體一起顫抖，卻硬要擠出這句唱反調的話，對他來說 ，這是他僅能做的反抗，當然，他這一句剛講完，身邊又是一陣鼓譟。 「欸──好了。我現在是在救你，不要不識好歹，快跟大家說你沒種。」 「你沒種！」文仁這次講得比上一句堅定。 「啊──跟他講那麼多幹嘛？給他死啦！」達辣朝文仁背後又是一腳，文仁抱著頭坐在地 上，旁邊的人見狀，馬上又上前補了幾腳。 「欸──我來跟他講。不要說我不幫你，你不會講，我教你，來，跟著我講一遍，我── 沒──種──」 「我聽到了。」文仁瞪著阿和，但他的反抗也僅只於此；阿和露出一抹微笑，起身一句「 給我打」眾人便一擁而上。 球被搶走了，全身上下不知道被踹了幾腳，痛到他連屁都放了出來，他心裡想著：好在出 門前去上過廁所，不然肯定連屎都拉出來；側趴在地上看著那些人拿著他的籃球在球場上 玩得不亦樂乎，他覺得好不甘心。 「喂。」文仁壯著膽子走過去喊了一聲，但那些人裝做沒聽見。 「喂，那個球是我哥的，我要拿回家！」文仁這次喊得更大聲，還帶著明顯的哽咽。 「你們有人聽到聲音嗎？」達辣用那尖銳的嘲諷聲問著大家，大伙兒一陣嘻鬧，阿和拿著 球走了過來。 「你要球是嗎？來，跪下，跟我說一次，我──沒──種──」阿和故做溫和的表情，卻 做著令人髮指的行為。 「那是我哥的球！」文仁用力咆哮著。 「蛤？我沒聽到！快，跟我說一次，我──沒──種──」 「把我哥的球還我！」文仁的聲音嘶吼到開始沙啞。 「好、好、好，我知道了，過來拿啊。」阿和兩手抓著球，示意要還給文仁，文仁跑過去 時，阿和又馬上把球丟給達辣，然後一伙人把文仁圍著，不停傳著球。 「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文仁不記得喊了幾聲，眼淚跟鼻涕也顧不得面子爬滿了整 張臉。 「好了好了，停──讓他跪下。」阿和抓著籃球，使了眼色，兩名同學走向文仁將他架了 起來，同時朝文仁膝蓋內側一頂，文仁雙膝著地，訓練有素的專業動作，充分表現出他們 平日欺負人的習性。 抱著球，走在回家的路上，文仁邊走邊哭。濕透的破衣服上分不清是淚水汗水還是鼻水， Ｑ版籃球天才賤賤的笑臉上印滿了灰色鞋印，被達辣扯破的衣領垂下來擋住籃球天才的臉 ，讓文仁的狼狽更上一層。他想不透為什麼他必須承受這一切，感覺經過的每個人都像是 在鄙視他；每聽到一個笑聲，他便覺得是在對他嘲笑，憤怒與無力感讓他止不住全身的顫 抖。但他還得想理由騙過爸媽，為什麼他的衣服會破、為什麼上面會有滿滿的鞋印。這一 切的委屈他不是不想討，而是講了也沒用，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那晚，他編了個連小學 生也不可能會相信的理由，硬是搪塞他的父母。自小便看不起他的父親斥責他是不是強姦 母狗才被咬破衣服，大他一歲的哥哥則是在一旁說著對事情毫無幫助的風涼話；這一切讓 他胃酸翻滾到噁心想吐。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75.97.36.102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ebptt.com/m.aspx?n=bbs/novel/M.1577877777.A.038.html ※ 編輯: wolfliang (101.12.21.232 臺灣), 01/11/2020 09:1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