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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經過就是這樣了。」阿通向眾人述說完方才經歷的凶險始末,內心仍不免感到餘 悸猶存。 一時之間,值更房內竟無人可擠出隻字片語,眾人的鼻息聲在值更房裡幽幽迴盪;忽由艙 外閃進幾道刺眼白光,加劇的風雨聲隨即伴隨遠方劇烈的轟鳴聲穿壁而來。 「看來阿河已是凶多吉少。」 顏垂拱率先打破沉默,頹喪的語氣讓疲倦的神情更顯得萬分落寞。 「今夜恐怕還不只如此而已。」散亂的燭影殘酷地凝結在阿火師憂愁的面容之上。 眾人聽聞阿火師如此說道,不由得面面相覷。 「阿火師,那個妖怪到底是何來歷?」阿通勉力打起精神問道。 卻見阿火師愁眉不展,看似在細聽艙外逐漸轉強的風雨。 「黑水溝自古以來便因種種緣故行船不易,船難亦因此時有耳聞。那些覆滅於船難中的亡 者,屍身於海中載浮載沉,死前的驚懼讓這些冤魂挾帶駭人怨氣依附於屍身之上,魂魄因 為無法獲得妥善的接引超渡,千百年來積聚於海上的怨氣,已連日照都無法令其消散;海 中的魚、蝦與海蛇等生靈,因經年累月食噉遇難之人的屍身,龐大的怨念已將這些海中生 靈煉化成妖……依方才阿通所述,如果我猜得不錯,我們應該是遇到了潛伏在黑水溝的巨 妖—魔尾蛇。」阿火師靜默了半晌,終於娓娓道來。 「魔尾蛇?」眾人聽聞阿火師所言,無一不發出驚疑。 「不錯。魔尾蛇有異能,能將左瞳幻化成月,以此妖瞳夜尋獵物,只要有人能夠與其相視 ,便會成為牠的狩獵目標。而牠的尾巴,在夜空下如同花蕊綻放,能夠散發出致人於幻的 香氣,讓目標於不知不覺間陷入幻象之中,自願成為牠的肚裡亡魂……」 阿火師話音未畢,艙外再次勃然雷鳴,直震得艙板嘎嘎作響。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方才阿通和阿河所見,皆是魔尾蛇妖氣化形而已,如今本體已知曉 我們的位置,正在加速往我們的船隻接近;這場暴風雨恐怕便是由牠驅風引雷所致。」阿 火師說罷,便往艙門走去。 卻見阿火師以右腳腳尖在艙門內側畫了十字,隨後於值更房內步罡踏斗,催動密咒: 「乾坤翻覆,艮震逆轉,巽離左右,坤兌前後。急急如律令!」 咒語念畢,阿火師隨後將右腳往甲板重重一踏,顯然術法已布置完成。 「諸位,值更房內,已由在下暫時布下乾坤倒轉結界,外界妖邪輕易無法入內;話雖如此 ,仍須切記,待會無論發生何事,千萬不可隨意開門或應聲,否則結界一破,神仙也難救 。」阿火師說罷,略帶深意地望向阿通。 「另外,老先生,要麻煩您回到客艙,守好艙門,就說,風雨甚大,恐有危險,請眾人不 要到甲板上來。」 「好、好、好!」老秀才連聲應是之後,慌慌忙忙地奔出值更房。 「阿火師,您接下來打算怎麼做……?」顏垂拱問道。 「我會守在艙門口,只要能夠平安渡過這個時辰,也許待到卯時破曉時分,陽氣漸盛之時 ,邪祟便會自行退去。」語畢,阿火師拱手便要拜別。 「阿火師,大恩不言謝!只要這艘船能夠平安抵達大員,顏某人此生必定湧泉以報!」 「是啊!阿火師,我阿財雖然人微言輕,但也是同樣的道理!」 阿火師嘴角含笑,再次作揖,隨後掌起桌上油燈,掩上艙門離去。 甫踏上船首甲板,一陣無形壓力挾帶狂風驟雨之勢,滿懷惡意地迎面撞來,阿火師身軀一 晃,險些便要跪倒在地。 只見阿火師處變不驚,翩然穩住了身形,左手結金剛拳印置於後腰,右手掐避邪劍訣指向 邪氣來向,立即持咒念道: 「丁丑延我壽,丁亥拘我魂。 丁酉制我魄,丁未卻我災。 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 甲子護我身,甲戌保我形。 甲申故我命,甲午守我魂。 甲辰鎮我靈,甲寅育我真。 急急如律令!」 六丁六甲護身咒念畢,忽而一道電光閃過,阿火師於此白駒過隙之際,冷不防便看見船首 前方的海平面上,一尾頭生兩角的千尺巨蛇正張開血盆大口悠然吐信,雙眼紅光穿透層層 暴雨闇幕直往船身投射而來。 阿火師心頭一驚,雖然內心盤算能夠準備的時間本就不多,卻沒料到魔尾蛇竟來得飛快如 斯;阿火師立即咬破右手劍指,以血為墨,在甲板上飛快地畫符念咒: 「天清清,地靈靈,木龍之精,奉令奉行,北帝有令,摧魔伐非,神光所照,萬鬼具摧, 不得違令,急急如律令!」 符膽畫畢,船身驀地一震,艙裡眾人只聞一聲呦呦長鳴,便由船首下方噴起一道滔天巨浪 ;一條散發暗金色光芒的千尺巨龍橫空出世,長滿尖牙的巨口發出一聲震天怒吼,隨後便 往魔尾蛇飛撲而去。 卻見魔尾蛇毫無懼色,一雙赤色瞳孔正惡狠狠地盯住木龍,血盆大口露出兩根森白毒牙準 備迎擊。 客艙裡的眾人聽聞艙外滔天巨響,終於按捺不住,紛紛向老秀才提出質疑。 「老秀才,方才那個聲音可不像是單純的風雨聲啊!」 「對啊,對啊!那個聲音,我聽起來倒像是野獸的叫聲!」 「這大海上的,怎麼會有野獸呢?」 「野獸沒有,海怪總會有吧!」 「大家聽我講,剛剛那個一定就是龍鳴。我少年時也曾在青城山裡聽過相似的聲音,當地 樵夫告訴我,那是『地龍鳴』。」 「龍?所以我們現在是遇到龍了嗎?海龍王就算缺蝦兵蟹將,也不該捉我們充壯丁吧!」 「老秀才,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快點跟大家說清楚!」 「對啊!您不說清楚,又不准大家上去,這大家可不答應!」 面對眾人的盤問,老秀才頓時語塞,一時間卻不知如何答辯,踟躕之間,忽覺右手衣袖傳 來一陣輕輕的拉扯;老秀才低頭一瞧,卻看見一位兩眼水靈、面容清麗的小女娃正抬頭望 著自己。 「小女娃,妳有什麼事嗎?」老秀才輕聲問道。 「老先生,我是阿月,請問您知道我阿爹去哪裡了嗎?」阿月怯生生地問道。 「妳阿爹?妳阿爹是誰呀?」老秀才反問。 「我阿爹就是剛剛跟著您上去解手的那個人,大家都叫他『阿火師』。」阿月一邊回答, 一邊望向老秀才身後的艙門。 「啊!原來妳是阿火師的女兒呀!」老秀才蹲下身來和阿月說道。 「那個…阿月,妳也知道,外頭呢,現在正狂風暴雨,需要有人幫忙固定船桅,但是呢, 船家剛好缺了個人手,又很剛好啊,妳阿爹剛好跟著我上去了,然後呢,自然就被船家留 下幫忙啦。放心、放心,妳阿爹很快就會回來了。」老秀才輕輕摸了摸阿月的頭。 阿月原想再說些什麼,卻遭老秀才即時揮手制止,並示意她趕緊回鋪位去。 眾人的議論之聲未曾消停過,老秀才搜索枯腸,卻仍未拿準一套強而有力的說辭能夠說服 眾人;正待勉力站起身軀,數捲巨浪襲來地全無預兆,直摔得艙裡眾人東倒西歪,一時驚 叫聲連連。 數捲巨浪的產生並非毫無來由,而是木龍與魔尾蛇纏鬥的結果。 魔尾蛇週身生滿硬鱗,木龍的爪擊、牙噬一時間竟無法傷牠分毫;木龍週身雖有一層金光 護體,但在扛下一次次魔尾蛇頭頂尖角的衝擊之後,金光已不若先前耀眼奪目。 無計可施之下,木龍只得改變戰法,千尺龍身緊緊纏繞魔尾蛇的千尺蛇身,龍首張開巨口 ,直往魔尾蛇蛇身七吋處咬住不放;這下突襲,魔尾蛇只得與木龍雙雙在海中交纏翻騰, 不由得滾起一道道滔天巨浪。 阿火師雙眼緊盯這場龍魔交戰,心中暗自祈禱,祝願這艘日昇號的木龍之精能夠順利將交 戰時程拖延至卯時日出時分,一切希望皆繫於此,但願日昇號能夠平安迎接下一次的日昇 。 「阿火師……」 忽聞身後一聲叫喚,阿火師內心閃過一絲驚疑,回過身,只見一個幽暗身影提著油燈半掩 於艙影之下。 「你是…是老先生嗎?您怎麼上來了?」阿火師定睛一瞧,卻只能就著人影身形,依稀辨 認來者身分。 此時模糊人影漸漸向阿火師靠近,隨著每挪移一步,身影便更清晰一分,體態也更佝僂一 些;直至兩人距離不足兩步之遙,阿火師才看清來者確實為老秀才。 「阿火師,外頭的動靜實在太大,艙裡眾人已經紛紛起疑,眼下恐怕已是瞞不住了。」 老秀才語調顯得十分平靜淡漠,一字一句彷彿鈍刀雕木般生冷無魂。 「老先生,這裡危險,請您趕緊回艙…告知眾人,此海域多島礁、岩洞,故而海象較為紊 亂無常,待駛出這片海域,應可稍稍平穩。」 「唉,老身已經把唾沫都說乾了……也罷!也罷!」 語畢,老秀才緩緩轉過身準備離去,只見阿火師小心翼翼地卸下斜揹在後的青色布包,露 出了包裹在布包裡的黑柄長劍,長劍護手在淒風苦雨的暗夜裡隱隱閃過一絲暗金色光芒, 護手上鎔鑄的,正是代表剛正不阿的上古神獸獬豸。 阿火師右手握住劍柄,寂然褪去劍鞘,銀白色的劍身上逐次顯現出七星的紋樣;雕鑄著七 星紋樣的劍身,在這幽暗無光的風雨闇夜裡,竟散發著明顯可見的銀藍色光芒。 阿火師拋下劍鞘,右手橫舉長劍置於胸前,左手掐劍訣抵住劍身末端,雙眼忽現一絲凶光 。 「老先生…這風強雨大的,您的腳步踩得可真穩健啊……」 阿火師話音剛落,只見老秀才立即一個踉蹌,身軀稍稍往左一斜。 「哎喲!你看,你才剛說完,我這不就差點摔著了嘛!」 未等老秀才站穩,阿火師忽一個箭步急踏向前,手中七星劍直往老秀才後背刺去;眼看劍 尖即將沒入老秀才身軀,卻見老秀才全身忽然化為一團黑氣向左飛去。 「呿!這都被你看穿啦!」 只見黑氣在轉瞬之間化為一名青衣少女,全身輕飄飄地站在船舷,笑臉盈盈地看著阿火師 。 「孽畜,今日本山人勢必將祢斬於劍下,以彰天道!」 語未畢,阿火師又是一個箭步,飛身往青衣少女一刺,只是此次劍尖尚離少女猶有五尺, 卻見一道銀藍色劍氣已先一步沖射而出;青衣少女見狀不由得大吃一驚,立即故技重施化 為黑氣躲避,然而這劍氣來得又快又急,雖避開了要害,卻仍舊刺穿了祂的肩窩。 「哇!你這牛鼻道士竟敢使陰招,你不講武德!」 阿火師絲毫不理會邪祟的隻字片語,只是一心揮舞長劍,決心要將邪祟斬殺於劍下;只見 邪祟的形影無定,左閃右避,阿火師一時半會竟也拿祂不下,雙方一進一退,戰場已逐漸 由船首轉移至船尾。 值更房裡,顏垂拱、阿財和阿通三人,聽聞艙外激烈的酣鬥聲漸行漸遠,不到半盞茶的光 景,外頭已無打鬥聲響,只餘劇烈的風雨浪淘聲不絕傳來。 「老大,現在是什麼情況?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阿財焦急地問道。 「莫急,倘若妖孽已除,阿火師自會告知;在此之前,咱們在此好生待著便是。」顏垂拱 平心靜氣地在值更房裡盤腿打坐。 只見阿通深鎖的眉頭似有烈火燃燒,一雙怒目正惡狠狠地瞪著艙門不放。 「阿通…你…你還好嗎?」阿財發現阿通的異狀,立即來到阿通身旁。 「我沒事,只是方才聽見那個妖孽又用阿妙的聲音說話,讓我感到十分憤恨。」 語罷,阿財搭了搭阿通的肩膀,嘗試著舒緩阿通的滿腔怒火;與此同時,一陣急促的敲門 聲忽然打破艙內的沉靜。 「船家,是我阿火,妖孽已被我斬殺;在下方才在船尾甲板尋獲一名暈倒的男子,不知是 否是那名失蹤的船員,煩請您開門確認。」 聽聞門外阿火師說話,阿財頓時欣喜若狂,拔腿便往艙門衝去。 「慢。」顏垂拱一個伸手,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擒住了阿財的左腳腳踝。 顏垂拱緩緩睜眼,悠悠對著門外的阿火師說道: 「阿火師,門未上閘,您直接推門進來便是。」 顏垂拱說完話又過了半晌,卻聞門外人聲寂然,只留一片風雨蕭瑟。 「老大,這是怎麼回事?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阿財的右耳幾乎已貼在門板上,仔細分 辨著門外的風吹草動。 就當眾人疑惑之際,門外忽又傳來陣陣打鬥聲響。 「孽畜!竟敢詐死!」 「納命來!」 「哪裡跑!」 隨著打鬥聲愈發激烈,眾人的心跳亦隨之愈發急促;也不知雙方已交手幾百回合,忽聞門 外傳來兩聲淒烈哀號,一聲為男,痛如火噬,一聲為女,悽若冰霜。 哀號聲過後,門外又是一陣靜默,良久,只聞門外傳來一步一步沉重的頓足聲,頓足聲由 遠而近,一直來到值更房外,忽然傳來「碰」一聲巨響,似為重物墜地之聲。 「船家…妖孽此次已確實…被我斬於劍下…奈何…奈何我也被妖孽重傷…只怕命不久矣。 」 門外阿火師的話音氣若游絲,語畢,一攤鮮血立即滲過門板底下縫隙,緩緩流淌進值更房 內。 阿財眼見腳下木板已成殷紅一片,腦袋瓜子頓時無法思考,憑藉著本能反應便迅速開啟艙 門,只為即時搶救門外落難的阿火師及阿河;一打開艙門,只見阿火師一人倒臥於甲板上 ,阿財毫無猶疑便將阿火師拖入值更房中。 顏垂拱見狀立時彈起身軀,伸手欲阻,然而一切卻為時已晚。 只見阿財甫將阿火師拖入房中,阿火師的身軀忽由阿財的懷抱中如雲煙消散,連原先地面 上的大片血跡竟也消失無蹤;正當眾人滿懷驚疑之際,房內虛空卻幽幽迴盪起女子妖異的 訕笑聲,笑聲尖銳地宛若金器割劃玉石,一聲聲直笑得人汗毛直豎、頭皮發麻。 「嘶嘶…嘻嘻…嘻嘻…禁制…哈哈哈哈…已破!」 只聞「破」字字音方出,一雙纖纖玉手便由阿通身後牆板黑影中竄出,眾人未及反應,那 雙在幽暗的屋裡仍顯清晰慘白的手臂,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遮掩住阿通的口鼻、擒抱 住身驅,一經得手便將阿通往牆中陰影內拖去。 當眾人聽見阿通發出的嗚嗚呀呀呼救聲時,阿通的上半身已沒入牆中陰影;只見顏垂拱一 個飛身,立刻抓住了阿通雙腳,卻未曾料想拖力巨大如斯,險些便要將阿通的雙腳脫手。 「快!快拿淨符貼到牆上!」顏垂拱疾聲一呼,阿財立刻取下放置於神龕上的一疊淨符。 只見阿財三步併兩步,一轉眼便將淨符貼在牆板上;淨符甫貼上,顏垂拱忽覺拖力頓除, 馬上把握良機,一個腰馬弓步便將阿通上身拖回房內。 只見阿通氣喘吁吁,渾身冷汗,一臉驚魂未定地癱倒在地;此時一道閃電劃過天際,那一 閃而逝的光亮,毫無預警地將佇立於艙門口的悽厲鬼影映入房內。 眾人第一時間皆將目光轉向艙門口,只見一名女子,長髮落腰,低眉頷首,身著殘破青衣 ,獨自在風雨中領受濕寒;隨後一聲輕嘆,便踏著潮濕的腳印、搖曳著滲水的下襬,緩緩 步入房中。 「阿通…難道你已經忘了嗎?忘記我們桃樹下的約定了嗎?」 阿通聽聞青衣女子的一席話,腦袋彷彿遭受萬蟻食啖,一道震雷落下,更是震得他心亂如 麻。 只見青衣女子兩袖低垂,身影潦倒,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邪祟之氣竟消失無蹤,一時間 反而惹人心生憐憫。 「祢…祢到底是誰?」阿通雙眼驚疑不定,言語間竟有些顫抖。 「我是阿妙啊……」 「不可能…阿妙她…」 「是啊…阿爹七十五歲壽辰那日,倭寇劫掠同安,害得我們李家家破人亡,我也因此失了 清白…倭寇玷汙了我之後,將我帶上船監禁,每日每時,只要他們想要,隨時都有不同的 人來欺侮我,有時一人,有時多人,我只是個玩物,只能認命地承載他們的獸欲。也不知 過了多久時日…直到我受盡凌辱…直到我的身子終於承受不住……直到我終於氣絕當場… …他們將我的屍身拋入海裡,就如同他們往常所做的一樣習以為常……而你呢?阿通?當 時你人在哪呢?」 顏垂拱和阿財眼睜睜看著青衣女子由艙門口信步走至阿通身旁,想要出手卻發現全身竟動 彈不得。 「祢…祢…祢真的是阿妙?」阿通眼泛淚光,言詞哽咽。 「你不是說過…要我乖乖等你行船回來…然後…就會娶我過門的嗎?」只見阿妙彎下身, 在阿通的耳邊輕聲說道。「來吧…跟我走吧…兌現承諾的時候到了…」 阿通聽見阿妙所言,彷彿成了無所怙恃的孤魂野鬼,只見阿妙伸手牽引,他便起身隨行; 正當眾人束手無策之際,一道人影正悄悄藏於艙門外,伏而未動。 「天靈靈,地靈靈,定身祖師來降臨。定你頭,定你腰,定你腿。前不動,後不動,左不 動,右不動,說不動,就不動。抬不起手,扭不動腰,二腳入地不動搖。謹請南斗六星, 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持咒完畢,埋伏已久的人影閃身入房,左手劍指對著青衣女子,大聲叫道:「定!」 只見數圈金芒團團網住青衣女子週身,青衣女子立時動彈不得;原先動彈不得的眾人,此 時反倒解開禁錮,得以一伸拳腳。 「諸位實在對不住!方才一時不慎,竟中了邪祟的詭計,遭到祂的毒煙嗆暈,幸好醒得及 時,否則就要釀成大禍。」阿火師雙手抱拳向眾人致歉。 阿火師雙手抱拳致歉完畢,右手掄起七星劍便要施咒除妖。 「阿火師!我求求您,能不能請您放過祂?」阿通雙手鋪地跪在阿火師跟前,不斷磕頭請 求。 只見阿火師左手扶住阿通右臂,輕輕一抬,便將阿通全身扶起。 「阿通,阿妙的魂魄早已被魔尾蛇吸收練化,此時你看見的阿妙,不過是魔尾蛇的一縷妖 氣化形而已;祂展示給你看的,都是那些被祂吞噬的靈魂生前的記憶,目的就是要讓你被 迷惑,進而成為下一個被祂吞噬的靈魂……放下吧,阿通,埋得多深,代表執著有多重, 其實你心裡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嗎?」 阿通頹然落地,全身不住顫抖痛哭;阿財看見兄弟重情如斯,忍不住也紅了眼眶,仍舊強 忍悲痛,將阿通扶往一旁。 阿火師再次掄起七星劍,旋起一陣劍風清冽。 「龍角生鳳凰,中壇龍角調雷公,調起雷公雷州五雷母,調起雷公雷州五雷王。雷火震動 滅妖精,法火燒邪邪下走,法火燒鬼鬼滅亡,弟子一心專拜請,持法靈官降臨來,可掄刀 寸斬不留停,敕殺!」 五雷劍革咒念畢,只見阿火師手中的七星劍劍身雷光閃現,劍刃火氣隱動;一劍劈下,妖 邪週身瞬間燃起天火,一個呼吸之間便全然灰飛煙滅。 除卻船上邪祟,阿火師立時將目光移至不遠處的龍魔交戰之處。 魔尾蛇眼見頭頂尖角已無用武之地,又一變招,張開血盆大口吐出濃稠如墨的毒煙直往木 龍的龍首噴射而去:這彷彿無窮無盡的毒煙,使木龍在纏鬥的過程之中已不若先前迅猛, 隱隱漸落下風。 然而,於此同時,卻見一個小男孩無來由地衝出甲板,在暴風雨中面對前方激烈的龍魔交 戰,卻不見絲毫畏懼,昂然立於船首。 緊接著,一個小女孩也勉力追隨而上,只是步伐在暴風雨中已明顯顯得左支右絀。 阿火師無須第二眼便已認出二人正是自己的徒弟和女兒,當下毫無猶疑地向前奔出。 「阿月,你們怎麼跑上來了?」 阿火師一個箭步來到阿月身旁,立即伸手緊緊攬住阿月的肩頭、壓低身軀,以防在風雨中 摔跌。 「阿爹,剛剛阿吉清醒之後,就一個人喃喃自語,我問他話他也不搭理我,忽然間就往上 面跑來;我放心不下,就跟在後面追來了。」 方才在客艙裡,老秀才面對眾人質疑,總是不願給予正面回覆,說詞往往百轉千迴,以拖 待變,遇見脾氣剛硬的鄉親意圖強硬闖關,他甚至願意無賴撒潑纏住對方,一時半會鄉親 們竟也都拿他不下。 在這樣一片爭執之中,始終熟睡的小男孩睜開了雙眼,雙眼迷濛,獨自喃喃自語。 「阿吉,你清醒了嗎?」阿月對著小男孩問道。 只見阿吉始終不予回應,緩緩起身,兀自口中念念有詞;阿月見狀也隨之起身,伸手搖晃 阿吉的身軀不停叫喚,然而阿吉卻像無主孤魂一般恍若未聞。 雖說阿吉神態恍若失魂落魄,行走於晃動的船艙裡卻又是平穩無聲,彷彿已預知船身傾斜 方向並即時調整身體重心,行走時總能掌握精準時機遁於陰影之中,以躲避眾人眼目;阿 月緊跟其後,已將這一切都盡收入目,心中不由得又驚又嘆。 不消半盞茶的時間,兩片小小身影就在眾人眼皮子底下悄悄打開艙門溜出客艙,一出客艙 ,阿吉彷彿發了瘋般拔腿狂奔,阿月也只得奮力跟上。 「結印、催咒!」 「將意念凝聚在眉心……」 「還不夠,意念要更加集中!」 阿吉的腦海裡一直有個聲音在持續叮囑著。 只見阿吉挺身立於船首甲板,緊閉雙眼,雙手結印,嘴巴催動咒語的速度愈發急促。 阿火師凝神細聽,確認阿吉正在反覆唸誦著雷火咒;隨著咒語的唸誦,源源不絕的天地靈 氣正一點一滴地匯入阿吉的雙五雷印,並緩緩流竄至眉心凝聚。 阿火師凝神盯著阿吉的眉心細看,直覺得有個什麼非比尋常的東西正深藏於此蓄勢待發。 忽然間,阿吉念咒的語調似與早前略有不同,每個咒字的抑揚頓挫,念得是空前地鏗鏘有 力;阿火師彷彿看見眼前的阿吉已化現為天界護法靈官,一圈圈的光圈正以阿吉為中心, 如漣漪般向外擴散,每一次的擴散皆帶動著氣流的震動。 「太上玄元,九都紫文,我佩道法,受教太玄。 塚墓永安,鬼訟息奸,魂魄如稅,惡氣不煙。 遊魅魍魎,敢干我神,北帝呵制,收氣入淵。 順道者舉,逆道者焚,北帝所視,萬魔收魂。 三十二帝,驅盪邪瘟,神祇屏跡,體升崑崙。 閉塞鬼戶,開我生門,雷公收煞,眾魔消瘟。 急急如律令!」 雷火咒念畢,只見阿吉提起右腳如千鈞重,牽起氣場宛若風捲殘雲,氣勢萬鈞地向前一蹬 ,順勢將結在胸前的雙五雷指往前一送、散於身前,同時大嚇一聲: 「敕!」 敕字一出,積聚已久的靈氣凝結為一道金光由阿吉眉心射出,此時一層無形氣勁立時向外 彈開,方圓一百尺內風雨俱散,金光在暗夜之中幻化為一隻金羽老鴰,金羽老鴰每一次震 翅便勾起虛空中的風雨雷電,挾帶雷霆之勢直沖往龍魔交纏上空盤旋圍繞;木龍見機,立 即鬆口解縛影遁入海,金羽老鴰趁此間隙,電光石火間便飛身沒入魔尾蛇蛇身七吋之處。 甫沒入蛇身,金羽老鴰立即化為一道靈符烙印於蛇身之上;靈符乍現,密佈邪雲的天幕驀 地響徹四弦裂帛之音,餘音未歇,忽聞大弦嘈嘈如金戈鐵騎奔騰而下,又一彈指,卻只聞 刀錚槍鳴,五方天雷同時由天幕破雲而降,徑直往魔尾蛇劈去。 五方天雷猶如五條捆仙鎖,將魔尾蛇層層交疊纏繞,雷霆霹靂之聲一時不絕於耳,電光縱 橫之間,方圓五百里竟晃如白晝。 阿吉施咒完畢,身軀立即癱軟欲墜,阿月見狀立刻三步併兩步,奮力奔往阿吉身旁,將之 及時抱起;阿月低頭看著懷裡那張被雨水潑溼的臉龐,內心無來由地一陣疼、一陣酸,無 聲的淚水混著滾燙的思緒潸然奪眶。 阿火師伸手搭向阿吉的寸關尺脈,確認阿吉的脈象仍十分平穩。 「無礙,阿吉只是睡著了,妳先揹著他回客艙休息吧!」阿火師對阿月說道。 聽聞阿火師所言,阿月頓時寬心不少,對著阿火師點了點頭,便揹起阿吉朝客艙走去。 阿火師回身望向五方天雷降下處,那道烙印在魔尾蛇身七吋處的靈符,令他在腦海裡反覆 思索,幾乎可以確定未曾在道藏裡見過。 「那應該是一道先天雷符啊!怎麼會被藏在阿吉的眉心裡呢?」 正當百思不得其解之時,恍惚間,阿火師彷彿看見萬千兵馬光影踩踏雷電,如狂飆疾駛而 下—有的身披金銀戰甲,手持長兵,腳跨鐵騎;有的赤身裸足,鳳嘴三眼,背生雙翅;有 的頭頂方冠,手持金鞭,腰纏鐵鍊;有的三眼如鈴圓睜,怒髮虯髯,雙手分持金鎚銀釘。 萬千雷部天兵神將各持神兵法器,欲將魔尾蛇輪刀寸斬;卻見魔尾蛇雙眼紅光大盛、蛇鱗 外放青光,使出渾身解數,企圖奮力一搏。 血盆大口吐出森綠毒煙遍布週身,毒煙之中隱隱閃動無數魍魎鬼魅、妖邪怨靈,各各張牙 舞爪與天兵神將捉對廝殺,一時間竟僵持不下。 未料想,原護於蛇身周圍的毒煙竟悄悄往船身漫延,成千上百的邪祟混跡其中朝船首直奔 而來;阿火師見狀再次催動五雷劍革咒,立即以七星劍氣引動雷火,隔空斬殺來犯妖邪。 然而來犯妖邪卻是絡繹不絕,阿火師終於也漸感不支;眼見毒氣已距船首不足三十尺,手 中七星劍在暴風雨中卻已如倦鳥低飛。 阿火師聚精會神,勉力提起最後一口氣,左手劍指置於劍刃,輕輕一劃,以鮮血為引,強 化劍氣,斬出了最後一記雷火劍,奈何只將毒煙擊退十尺;阿火師終於還是氣力放盡,屈 身半跪於船首。 「只差這麼一點了,如果能再多撐一刻,馬上就能等到日出了。」 阿火師不願輕言放棄,手中長劍仍在回應著內心的炙熱,然而百般思索後卻仍無計可施。 「執吾符牌,持吾天經。」 於此命懸一線之際,阿火師忽然感知到一道渾厚威嚴的聲音,由心輪自然湧出,清晰無比 地滲入腦海;還不及分辨,胸口符牌突被灌注深不見底的浩瀚靈氣,直電得他全身發麻。 阿火師沒有絲毫猶疑,立時扯下頸上符牌捆於左手,隨後雙手迅速結成雷祖印,並向天大 吼三聲: 「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 三聲吼畢,灌注在十字天經符牌內的浩瀚靈氣化為一道萬丈金光直往魔尾蛇螺旋射去,所 有毒煙邪祟皆抵不住靈氣淨化,片刻間便煙消雲散;霎時間,魔尾蛇的頭頂上方,一道金 色巨雷轟破烏雲、裂開穹蒼,雷霆霹靂之聲震動寰宇,隨後一尊身騎麒麟、披髮怒目的三 眼巨神,夾帶萬鈞之勢從天而降,手中金鞭匯聚萬道天雷直往魔尾蛇天靈蓋劈下。 卻見魔尾蛇還不及反應,頭顎隨即在電光石火間被貫穿了一個大窟窿,週身蛇鱗亦抵不住 天雷片刻猛轟燃起熊熊天火;未及掙扎,這個在黑水溝興風作浪、危害生靈數千年的魔物 ,終被擊斃於天地正氣之下,消散於萬丈深海之中。 邪祟滅盡,三三兩兩幾人立於船首甲板,回首這半個時辰所經歷的一切,恍恍惚惚,宛若 浮光掠影,真假難辨。 此時,數捲浪濤滾過獨行於海面上的這艘孤船,徐風輕揚、海波微漾,風平浪靜地,彷彿 時間已靜止於此時此刻的水天一色。 在如此靜默之中,前方海天交界處漸漸泛起一抹魚肚白,金黃色的光芒如墨水般緩緩蘊染 整個海面;久違的日光伴隨清涼的海風照拂於眾人身上,眾人臉上雖掛滿疲憊,卻安慰地 露出難能可貴的笑顏。 「揚帆!」顏垂拱大手一揮,便指揮眾水手各就各位操帆啟航。 阿火師還劍入鞘,重新收拾好包袱便回到客艙看望阿月和阿吉;只見艙內眾人經歷一夜折 騰,聽聞邪祟已除後均又安穩入睡,阿火師回到鋪位,看著阿月和阿吉平靜地沉睡著,便 也枕著包袱闔起雙眼,就在意識完全消逝前,阿火師彷彿又聽見腦海裡迴盪起了那個熟悉 的聲音這麼說道: 「承天持秘術, 衛道半修真; 幻海千年渡, 蓬萊衍眾生。」 船,是孤船,但人,卻不孤;新的足跡,已註定要在前往的那片土地上,輪轉百年千年。 第一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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