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杰幾乎不會回想起這些事。 那天爸爸的公司舉辦家庭旅遊，大家去海邊玩，仁杰的爸爸叫志先，公司好像是做螺絲還 有一些零件，志先高職畢業以後，就進公司做事，接著認識仁杰的媽媽，二個人結婚，生 下了仁杰。 那天媽媽身體不舒服，臨時說不要去了，但似乎也不是什麼大毛病，至少仁杰出門的時候 ，感覺媽媽精神還不錯，還送他到門口，並囑咐要他爸爸好好看著他，叫他們不用擔心， 她還幫仁杰準備了他最喜歡的小水壺，還有小背包。 仁杰和爸爸一起去集合，接著坐爸爸同事的車子，大家一起到了海邊。 抵達海邊後是自由活動時間，爸爸帶他沿著沙灘走，然後他們遇到了一對母女，爸爸露出 了很驚訝的表情，他和仁杰說「爸爸很快就回來」，然後把仁杰交給他信任的同事照顧。 爸爸的同事叫做阿利叔叔。天黑以後，阿利叔叔沒有把仁杰送回家，仁杰覺得很疑惑，但 阿利叔叔和他太太和仁杰講了很多話，要帶他去吃好吃的東西，還說他們家有養可愛的狗 ，要帶仁杰去看，仁杰半推半就的被他們帶回家，忐忑不安的在陌生的床上渡過一晚。 隔天他吵著要回家，阿利叔叔還是不讓他回家，也不帶他去幼稚園。他買了一盒機器人玩 具給仁杰，要他乖乖的。 接下來大部份的事，仁杰都不記得了，因為十年前的他才五歲。大人若不是對他的問題置 之不理，就是敷衍了事，沒有人認真解答他的疑惑。 接著仁杰的舅舅出現了，他們說要收養仁杰，但其實是全家住進了仁杰的家裡，拿走了仁 杰爸爸的存款，又把仁杰所有的玩具搶走，包括阿利叔叔買給他的機器人，全部拿去給他 們的寶貝兒子玩。 媽媽再也沒有幫仁杰準備小水壺，還有他喜歡的小背包，爸爸也沒有再帶仁杰出門去。 仁杰一直到能去圖書館找報紙的年紀，才搞懂發生了什麼事。 「你爸爸殺了你媽媽。你是殺人犯的小孩！」仁杰的小學同學一邊用尖銳的聲音嘲笑他， 一邊朝他丟飲料罐。 仁杰默默的揉過自己被砸到的地方，無聲的離開。 他感覺空氣渾濁，就要窒息。 「喂！你在發呆嗎！」 何晴用響亮的聲音喚醒了走在她身旁的仁杰。 暑假過後，何晴和仁杰都升上了國三。 仁杰從恍神中清醒，看了下身邊的女孩，說了聲抱歉。 他很久沒有想起小時候的事，不知為何，剛才突然回想了起來，讓他的心情惡劣。 「沒事。」 「喔，我剛剛講的話你都沒在聽。真過份。」何晴不高興了起來，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 生，態度強硬是基本，有時講的話也很不好聽。 但她的確有這麼任意妄為的本錢。就一個國中生而言，她可是學校中小有名氣的美女，成 績頂尖，家裡又有錢。 不過與其說她發怒，不如說是捉住了這個機會，趁機要向仁杰勒索。 「再和我說一次好嗎？」 何晴哼了一聲，揚起她小小的下巴表示拒絕。看起來很像生氣的什麼小動物。仁杰苦笑了 下，輕輕的牽住了她的手。 大街上，眾目睽睽，男女手牽手只是小事，但對本來就處於熱戀而言的情侶來說，這意義 可大大不同。這下換何晴不好意思了起來，但她總算是高興了。 「寄杯咖啡的發票在裡面，要喝掉喔。」於是她把剛才仁杰沒聽到的話，溫柔的再講了一 次。 仁杰的另一隻手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紙袋，裝滿了何晴用剩的參考書，何晴說那些她讀完了 ，反正也要丟掉，乾脆送給他。不過仁杰曉得，這是何晴好心為他準備的，因為仁杰根本 沒錢買這些書。咖啡也是一樣，說是寄了太多杯喝不完，也只是何晴要請他的藉口。 在仁杰無趣的人生中，何晴是像太陽一般的存在。 他是在上學途中的公車上遇到她的，仁杰平常騎腳踏車上下學，那天下大雨，他改搭公車 。何晴那天也搭公車，風大雨大，制服都淋濕了，白色制服底下透出了女生的內衣，有個 變態就在車上發作了，緊盯著何晴的胸部猛看。 何晴和變態激烈的吵了起來，整班公車上的人都龜縮在那邊，沒人幫忙，但仁杰看得出來 ，雖然何晴很兇，但其實她很害怕，變態長得人高馬大，更是步步逼近，於是仁杰站了出 來，幫了何晴一把。 以公車上的事為契機認識，之後又過了一年多，二人才走到現在這一步。 仁杰非常的珍惜她，所以不願公開他們二人交往的事情，甚至不希望被人知道他們認識。 因為他是殺人犯的小孩── 小學時還被欺負得很厲害，就連老師都非常瞧不起他，國中之後，仁杰迅速抽高，雖然很 瘦，不過身高已有175，搭配一張不笑不怒的臉，「殺人犯的兒子」這個背景也隨之變得 有威嚇感。 講閒話的人很多，也依舊沒人和他做朋友，但至少沒人會來當面挑釁，這就夠了。 早上和何晴一起上學的短暫路程，是仁杰寶貴的時光，他知道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在畢業 之後，何晴會考上知名女高，而自己沒辦法升學，工地有個大叔叫仁杰去和他一起做事， 會教他搬磚和綁鋼筋什麼的，往後生活的環境完全不同，他們肯定會分手。 但何晴對他的好，他一定不會忘記。 仁杰沒辦法和何晴一起放學離校，因為他沒有上課輔。他舅舅不打算讓他唸書，也不願意 幫他出課輔的錢。 他比其他同學提早離開學校，騎腳踏車回家，以前和爸媽一起住的房子，已經是舅舅和舅 媽的東西。 舅舅是個手藝很差的廚師，以前自己開餐廳，據說沒一次有賺錢，現在他把房子的一樓改 成自助餐，賣便當，仁杰下了課就要回去幫忙。 一到家門口，書包都還沒拿下來，舅媽已經在櫃檯吼他：「喂！去送這個！」 櫃檯擺好了一整排便當，仁杰喔了一聲，把二大袋便當掛上腳踏車。 地址是最近常叫便當的工地，仁杰就是在那邊認識大叔的。 舅舅煮的菜很難吃，又油又沒味道，附近很少人會去買，表弟從來不吃自己家煮的飯，舅 媽也曾和舅舅說「能不能煮好吃一點？」，期望著自助餐的生意能好些，……最後只得到 舅舅惱羞成怒的一頓粗飽。 沒人再提菜很難吃的事，可是附近一些需要供餐的老闆，就喜歡他們家的便當，因為很便 宜。反正不是他們自己要吃，便宜最重要。 再靠著一些零零散散的客人，也不用房租，店裡的生意就這麼做了下來。 晚餐時間送幾趟便當，店裡的客人不多，不過擦桌子、整理打掃就要耗掉大把時間。差不 多八點半，店裡就沒客人了，剩下掛在天花板上那台老電視的聲音，扔垃圾，刷地板，途 中忙裡偷閒，花個十五分鐘吃晚餐，拉鐵捲門，關店，在洗碗槽的水聲中聽舅舅和舅媽吵 架，仁杰的一天就又過去了。 十點半到十一點，舅媽的寶貝兒子才會回家。他比仁杰小一歲，現在唸市區的私立國中， 他從就是個被寵壞的小霸王，但仁杰有時覺得他很可憐，舅舅和舅媽望子成龍，把家裡所 有的錢都拿去給他繳學費，自己過苦哈哈的生活，巴望著他能當上大總裁，表弟很不快樂 ，他上次和舅媽咆哮，說暑假時每個同學都出國去學英文，去歐洲，去夏威夷，只有他什 麼都沒有。 於是他們一家三口就又吵成一團，表弟狠狠的摔門，舅舅滿口髒話怒罵他不孝順，舅媽逢 人就哭訴老公對兒子很兇，所以兒子才會不聽話。 他們的家庭糾紛和仁杰無關，大多數時間他都是個隱形人，而且他們就算吵得再厲害，對 仁杰而言，他們總是一家人，活著的一家人。 當表弟滿口嚷著補習很累，下課回家的時候，往往才是仁杰有空坐下休息的時候，他撈了 本何晴給他的參考書，找到了寄杯的咖啡發票，深夜裡一個人悠閒的溜到了便利超商坐下 。 仁杰已打定主意不升學，可是他不討厭讀書，也不想在學校考試裡考零分，所以即使是二 十分鐘，三十分鐘，他還是會想辦法讀一下書。 渡過了炎熱的夏季，夜晚終於變得微涼。空氣仍然很混濁，胸口像是燒焦一般的令仁杰不 適。 他唸著國文，閱讀測驗旁有何晴的筆記，字跡清秀，解說詳細。每次見到這些筆記，仁杰 都體認到何晴是真正會唸書的那種人，不靠死背，而是融會貫通。 想到何晴今天和他鬧脾氣的可愛模樣，仁杰的嘴角不禁上揚。 仁杰不專心的往下閱讀，是文言文的閱讀測驗。 ……同行三人，或老殘，或稚兒，壯年……鬼。書裡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字，鬼。 仁杰愣了一下，把思緒拉了回來。 「嗯？」他努力的把這整篇文重看了一次，但完全沒有剛才讀到的字句。他頓時明白了什 麼，立即將書收起，剩的咖啡一口喝掉，離開了超商。 超商的店長認識仁杰，隨口問他：「才坐一下就走了？」 「有點事。」 仁杰跨上腳踏車，朝著返家的方向一直線騎去，夜晚變得更冷且更深，天空黑壓壓的蓋滿 厚雲，沒有星星與月亮，就連成排的路燈也照不亮無底的黑暗。 焦濁的空氣讓仁杰無法呼吸，在時常經過的巷子口，他停了下來，馬路的對面，巷口旁邊 的黑暗中，他看見了三個漆黑如霧的人影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兒，駝背的矮小老人影子，站 得直挺的男人的影子，還有一個爬在地上的嬰孩的影子。他們以相同的間距，在黑暗處一 字排開。 看不見臉，看不見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沒有壓迫感，沒有邪惡的氣息，但也沒有善意， 就只是存在著，沉默的站在那兒，令人冷汗直流。 他倒抽了一口氣，別過視線，以最快的速度騎車駛離街道。 仁杰沒和任何人提過這件事。打從自己的家庭遭逢厄運，他就學會了不開口。 就連何晴，他都支字未提。偶爾、真的只是偶爾，仁杰會見到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他們出現前也許會有預兆，也許沒有，在仁杰的認知裡，他們是披著人皮，毫無人性的瘋 狂聚合體。 他們是鬼。 何晴總覺得仁杰的心情不好，但何晴問他，他只是笑笑說沒什麼。 他平常都是一臉兇狠中帶些憂鬱的臉色，可是當他真正心情不好的時候，那個表情是非常 低潮的。 仁杰是個很壓抑的人，他沒有什麼外顯的情緒。 上一次臉這麼臭，是他鄰居家的狗死掉了。他很喜歡那條狗，那條狗從他小的時候就在， 他是真的很傷心，蜷縮著不發一語的仁杰，看得她好心疼。 她想著中午也許能去找仁杰一起吃飯，問問他究竟怎麼了。仁杰大概會不高興，因為他不 想讓別人知道他們是男女朋友的關係。她知道有些同學背地裡會講……就連老師都曾私下 講過仁杰家裡的事。他的爸爸被指控殺死自己的妻子，罪證確鑿。何晴討厭那些講人壞話 的傢伙，也不在乎公開他們的關係，可是她很怕仁杰會乾脆提分手，也只好順著他的意思 。 何晴陷入了苦惱。要是仁杰有手機就好了，偏偏他沒有。想幫他買一支，不過手機這麼貴 的東西，仁杰是說什麼也不肯收下。 「氣死人了。」何晴用力的把書包扔在桌上。 何晴的姐妹淘小惠嫌棄的瞄了她一眼，小聲的酸她：「妳真的很惡心耶，平常那麼兇，對 某人就這麼肉麻──」 「閉嘴啦！」 對於二人的交往，何晴和仁杰都沒有對人說過，只是何晴的姐妹淘小惠是個眼尖的人，第 六感又神準，一下子就看穿了二人，現在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只有她而已。 小惠奸笑著拿出手機，讀起本日星座運勢：「喔呦，戀愛運一顆星喔，不得了喔，難怪少 女今天有戀愛的煩惱──來來來，我再幫你看看他的星座厚。幸運地點，醫院，沒問題！ 我馬上幫妳叫救護車！」 何晴被她煩得笑個沒停。 第一節課開始了，是無聊的英文，何晴沒心聽課，在筆記上塗寫著自己的行事曆，老師一 直反覆提醒他們已經是三年級，明年就要考試，考不好的人，往後的前途是一片黑漆漆。 班上的人和何晴一樣，根本沒把老師的話聽進耳裡，何晴隨意一瞥，好幾個人在桌子下面 玩手機。 其中一個玩手機的人，突然的抬起頭，兩眼直直往前看。 何晴的LINE傳來了訊息，班上的其他人似乎也陸續收到了訊息，紛紛拿起手機，接著無視 於講台上的老師，悄聲說起話。 「真的嗎？」小惠也接到了，但她不是很在意的表情，就只是問問。 LINE上寫：在化學教室上課的三班，有一個學生和老師不知怎的吵了起來，情緒失控，拿 燒瓶砸老師。 「是小劉？」那個年紀很大的化學老師。平時囉囉唆唆的，但人不壞。 「怎麼會這樣？三班？是誰呀？」 英文老師發覺氣氛不對，想出聲訓斥時，樓下傳來了尖叫聲，是女生的尖叫，還有騷動聲 。當大家還沒回過神時，伴隨著尖叫，傳來一陣玻璃敲碎的聲響。 「怎麼回事？」 「安靜！班上同學安靜！」 英文老師想阻止企圖衝到走廊去看情況的同學，但來不及了，座位靠門邊的幾個男生很順 的就走了出去。樓下模糊的叫喊聲中，能聽見「冷靜下來」還有「快去找主任」這樣的話 。 「有血！」那幾個趴在二樓陽台往下看的男生說道。 「真的假的？」 「各位同學！馬上回到座位上！把外面的人叫進來！」英文老師再次怒吼，可是沒有人理 他。 連何晴都擠到走廊邊看，隔壁班的也跑出來了，有人發出喝采式的尖叫，聽起來相當刺耳 。有幾個老師奮力壓住了一個滿手是血的學生。 小惠的臉都嚇白了。有人叫道：「看那邊！」化學教室的方向冒出白煙。有好多人尖叫的 聲音，老師怒吼的聲音，何晴這時看見了一個奇怪的東西，原以為是貓之類的動物，但又 更大，它是半透明的，像一團黑霧。 那團霧在一樓中庭外的走廊上緩緩爬行。 「小惠，那是什麼？」 小惠朝著何晴指的方向看，無法理解：「什麼？」 「那一團黑黑的呀！」她壓低聲音道。她有種感覺，它會聽見。 「哪裡有黑黑的？妳嚇傻了？」 「就在那邊呀！」 不止是明顯，而且那東西非常緩慢的、照著自己的步調在爬行著，它有一個相較於動物來 說過大的頭，還有不靈活又圓胖的身驅。 何晴覺得很眼熟，又想不起那是什麼。 「那個嬰兒！」何晴想起來了，那是嬰兒！ 就在想通的一瞬間，那團黑霧的輪廓變得清晰了。那是個嬰兒，何晴非常清楚的看見了他 ，甚至看見了他嬰兒服上的粉藍色花紋，白色的小毛褲，看見了他的後腦勺，他的小手掌 。 恐懼與不合理逼得何晴冷靜了下來，一樓聚集了這麼多學生，竟沒有一個人對在爬行的嬰 兒有反應。 小惠再次搖頭，強調她沒看見。小惠不會騙何晴，她會開玩笑，但絕不會幹這種趁亂耍人 的惡劣舉動。 小寶寶停止了爬行，彷彿是回應了正在二樓談論他的何晴，他轉過了頭。 「噫！」何晴捂住嘴巴。 嬰兒的臉沒有鼻子，他的眼睛是二個深深的黑洞。 學校開始暴亂。 英文老師吼叫的聲音、同學吵鬧的聲音全部混雜在一起，不知什麼時候，周圍班級的人全 跑了出來，每個人都在吵架，在打架，在何晴的耳邊炸開，班上的男同學狠揍了一直想阻 止他們的英文老師。 「早看你很不爽啦！機掰欸，一直吵！是不是欠打啦！」 英文老師給他嚇著了，連滾帶爬的逃開，還不忘放話：「我要記你大過！走著瞧！」 「要記就來啦！」男生朝著英文老師肚子上就是一腳。 瘋了，他們是不是瘋了！何晴想找小惠，一轉頭卻發現小惠正和隔壁班的女生在扭打。所 有的人都瘋了。 好像只剩她一個人是正常的。何晴鐵青著臉，幾乎快要哭了出來，這一切肯定是夢！現在 該怎麼辦？要逃離這邊嗎？還是── 「快過來！」 仁杰推開陷入混亂人群，從樓梯間衝了出來，他一把捉住何晴的手，「走，他來了。我們 快走。」 「誰？」 仁杰沒有回答，只是緊張的盯著二樓走廊的盡頭。何晴朝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見地上有一 團在爬的黑影。是那嬰兒，他上樓來了。何晴幾乎要尖叫了出來。 二人拔腿就往反方向逃。 未完>>>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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