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不能發廢文!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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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趙彥:兩部作品和兩種無限
時間Fri Sep 5 00:32:19 2025
兩部作品和兩種無限 //《創作評譚》 //趙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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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用於對抗重複性的武器
展開的文學大陸,是為了讓我們的雙眼不被真理的光芒所灼傷,因為與真理一樣,其後被
我們發現的科學和哲學都帶有一種毫不客氣和不容分說的殘酷性:科學讓我們認識到肉體
終將一死的有限性;而哲學則讓我們領會了生命的無意義的重複性。
在現實生活中,上帝對某些人而言喻示著至高無上,而在文學和藝術裡,上帝則屬於次要
的人物,因為
每一部作品都有一個自己的上帝。當我們閱讀一部文學作品時,特別是閱讀
一部小說時,猶如光臨一個又一個不同的人間,你如同坐在一塊神奇的飛毯上君臨其下,
你所能看見的都是上帝能看見的,你能夠看到以前、以後、前面、後面的東西;不但如此
,你還可以看見眼皮的反面、光的裡面、天空的上面。
文學不但為我們提供了上帝般無所不能的視角,更為神奇的是它還可以讓我們看見被隱匿
起來的
自身,一個內部世界。或者說,在我們日常生活那合乎邏輯、理性而井井有條的外
表下面,還隱藏著一個非理性的、讓人困惑的、漫無目的的甚至可以說是混亂的深淵。這
是現實生活或者宗教生活中的上帝不能給我們的。
文學讓我們看見也讓我們知道,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不僅是廣場、街道、房間、山巒、人群
,還有山巒的褶皺、湖水的背面、紙的裡面,還有蛇和蘋果共處在伊甸園的聲音,遠方路
和近處的路交叉的聲音,牙齒咬向自己喉嚨的聲音,詞被寫成句子的聲音。
文學讓我們看到孤獨是我們的本質,看到重複性是人生悲劇的根源,看到獨特性是我們的
根本性情所在,看到它虛幻的大陸延綿了數倍我們所生活的狹小世界。文學是打照在理性
空蕩蕩的房間裡的一道光線,它們照射到那些黑暗的事物身上,在看見其他事物同時,反
射回來的光也讓我們看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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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和結構
正如昆德拉所說,在今天我們寫長篇小說也許有點逆歷史潮流而動,因為現在的時間已被
分割成許多片段,我們度過的或用於思考的時間都是些片段,它們按照各不相同的軌道行
駛與消逝。尤其到了21世紀,我們時間的秒針已停在了社交媒體的鐘面上,碎片化的社交
媒體控制了我們的時間,我們很難再去閱讀超過Facebook原貼長度的文章,我們的觀點也
被各種意見所左右,這個時候寫長篇小說尤其顯得難得可貴。而與其他文學體裁比,長篇
小說更能隱喻我們的時間。
在《一千零一夜》中,講故事的山魯佐德每天晚上救自己一命的技巧在於懂得如何把一個
故事與另一個故事連接起來,在最恰當的時刻戛然而止—這正是操控時間的延續與中斷的
兩種方式。這也是屬於敘述節奏範疇的一個技巧,是我們在虛構故事中用於控制時間的辦
法:在史詩中通過格律,在長篇和故事小說中通過那些使我們急於想知道接著會發生什麼
事的效果。
如何操縱小說中的時間就是小說的結構。
因而,結構更是一種
小說技巧而不是小說的技術。有些作家在寫作時有意識地會去搭建結
構,有些作家則是在寫作之後才發現自己在寫作過程形成了某種結構。像庫切在寫他的《
凶年纪事》時一定精心策劃過他的結構,而普魯斯特寫完自己的小說之後還對它所形成的
那種宇宙般的龐大結構不甚了了,或者結構對於他的那部巨作根本不重要。有些作品把小
說結構視作花招,有些作品則完全讓結構這回事自行消失,將它降到小說各元素中最不重
要的一環—當然只是表面上如此。
在小說結構方面,
傳統作家都有一種有用結構來建立牆壁的傾向,不論是線性、回形、輻
線、蛛網,都是他們用以整理和安放故事的牆。有了「結構」這面牆壁,作家們才可以在
牆內的床上做夢,讓故事中的一些人在床上受到哺育,讓另一些人在床上死掉;然後,向
我們展示牆外還有一個無垠和屬於上帝和佛祖悉達多的我們永遠也抵達不了的世界。
另一些作家,並非如他們的前輩和同行循規蹈矩地去建那些回字形、線形的小說結構,而
是對那些傳統小說結構進行了可能會造成閱讀障礙的
解構,他們用詞典的形式、拼圖板的
形式、排骨的形式、分欄閱讀的形式,建立起一些普通讀者很難進入的牆壁的世界—但最
終是有限的世界。
這些努力並沒有讓小說躍出多遠,相反,在他們的反襯之下,我們注意到,另外那些作家
,也就是第三類作家的努力更讓人尊敬。他們不去戲弄結構,不玩寫作魔術,只是讓小說
結構融化在語言和故事中,或者說讓小說結構失去造型能力,甚至「自行消失」。在他們
的小說中,看不到傳統小說作家的刻板,也看不到後來那些自以為聰明的小說家建立的光
怪陸離的有限牆壁,看不到起點,也看不到終點,看不到時代性,看不到地域性,看不到
所謂的主人公和配角,比如《追憶似水年華》和《2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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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人物與結構二位一體
在問世一百多年後的今天再來討論《追憶似水年華》的結構,似乎有拾人牙慧之嫌。這部
已經被「過度闡釋」了的小說,幾乎沒有哪一個角落沒有被評論觸及,但時間不是讓它的
光芒黯淡下去,相反,在越來越多的人進行了越來越多的光怪陸離的文學實驗之後,越發
凸顯出它在文學史上不可撼動的地位和價值,尤其是在能與它並肩的《2666》問世之後,
它的「與眾不同」更加獲得了一種合法的地位,它的巔峰的輪廓也越加清晰。
一部描寫記憶和時間的小說,最好的敘述方式就是依據時間和記憶所提供給我們的順序,
或者說沒有順序,因為記憶所及的是細節,而不是全貌。因而在這部作品中,我們看到了
太多的離題,一個對象可以隨意跳至另一個對象,閱讀中我們一百次地失去線索,然後經
過一百次的迂迴曲折後又找到。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追憶似水年華》的樣子:沒有中心
情節,沒有中心人物,幾乎沒有一個輪廓清晰的故事,
事無巨細的細節描繪成了故事真正
和唯一的主角。慣常有的小說的狡猾結構已然被取消,或者說它的結構正是宇宙的結構:
所有的事物既是自己的中心又是其他事物的邊緣。
如果說真的有所謂的「結構」,那麼
那些眾多的人物就是結構,或者說,人物的活動構成
了小說結構。蓋爾芒特家族、「我」的家族、聖盧、維爾迪蘭夫婦、諾布瓦、安德烈以及
康布爾梅家族,二百四十萬字的小說,四千多頁,出現的人物達兩百多個。儘管有一個「
我」作為敘述者,但故事中的那些人物與「我」相關又無關,那些隸屬於不同人物的故事
也不過是他們自己的生活片斷,沒有傳統故事中的開始和結束,更多的是對他們多角度的
性情展示,以及圍繞在他們身邊的那些物品的事無巨細的描繪。這是「追憶似水年華」式
的人物。
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與巴爾扎克小說世界中性格分明的人物不一樣(比如《人間喜劇》
),
《追憶似水年華》中的人物只有本性,沒有性格,包括「我」。作家對該人物描繪的
章節越多,我們對他的認識就越不清晰。如果說巴爾扎克是聚焦式的描繪方式,那麼《追
憶似水年華》則是
多棱鏡式的描繪方式,而正是這種多角度的描繪方式使這些人物的性情
有很多的不確定性。比如對奧黛特這個人物,作家從斯萬夫人、貝爾特的母親、上了年紀
的太太、蓋爾芒特公爵的情婦、祖父房間裡那位穿粉紅衣服的女人等不同的身份形象(實
際上是從不同的人看奧黛特)來描寫她,有時候詳細,有時候則只簡略到如同背影,每一
種形象無疑都是真實的,但都不是真正的、最終的奧黛特,他的每一次努力都讓這個人物
離我們更遠而不是更近、更清晰。因而這部以人物作為小說結構的小說,閱讀之後我們並
沒有從中得出中心人物這樣一個概念,除了敘述者的特殊地位讓我們有一種
錯覺,似乎他
是這部四千多頁小說的唯一主角,他是這個過去時光裡唯一的恆星。但你越是深入其中,
就越是發現在小說中每一個人物都是一個小宇宙,每一個人都我的有他自己的交際圈,他
旁枝斜出的生活,他的性格, 甚至他的矛盾,都有一定程度上的複雜性,甚至小說中一個
非常不起眼的小人物,比如老女僕弗朗索瓦絲,也都有她複雜的生命尊嚴和生存考量。
每個小說人物輪流在作家的聚光燈下站一站,然後離開,就如我們在生活中所見到的我們
自己:是自己故事中那個令我們欲罷不能的主角和他我的的生活的配角。可以說,後來「
新小說」作品沒有主要情節,只有彼此似乎不相干的瑣事的敘述,以及對物的不厭其煩的
描繪,的確是受了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影響,所區別的只是「新小說」是為形式
而創新,而《追憶似水年華》是為內容而創新(個人認為《2666》也同樣)。
沒有結構的結構,才是對小說結構的最大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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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的野心
在小說《2666》中,阿馬爾菲塔諾教授有一次與一位藥劑師聊天時說,如今日益提高的中
篇小說的聲譽已經損害了那些長篇巨著的發展。在此暗示了作者波拉尼奧這部未盡的小說
應該是一部鴻篇巨製。
一篇看上去未寫完的小說,就像一個「打開」著沒有被關上的空間,也像「印象派」。陳
丹青說印象派都是些未完成的畫作—這些畫從第一筆開始就已經是「畫」了,每一筆都是
「印象」,都是「畫」,也正因為如此,它們也給了我們一個可以沒完沒了地創作下去的
可能,或者說假象。
這讓我們思考:一個作品是否有必要「完成」,它「完成」的標誌是
什麼,以及是否所有的作品都需要被「完成」?因為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沒有開始也沒有結
束的作品,活著的時候你永遠不會「完成」,當你死的時候,也即「完成」了的時候,你
又已經不存在了。我們可以說,業已完成的作品是一些狹隘的只允許我們參觀的房間,沒
有完成的作品卻是一個個邀請我們進入無限的廣場。
《2666》的結構先天地就是一個開放的空間。讓我們來看看其中的人物關係。
第一部小說著重寫的是英、法、西、意四位教授如何尋訪德國作家阿琴波爾迪的故事,但
此時第五部的主角作家阿琴波爾迪已經側面被呈現了。第二部小說主角是智利教授阿馬爾
菲塔諾,他也在第一部中出現,是四位教授在墨西哥城市聖特萊莎尋訪阿琴波爾迪的嚮導
,阿馬爾菲塔諾還與阿琴波爾迪(第五部的主角)有過一面之緣。第一部的四位討論家在
報章上讀過第三部的主人公《黑色黎明》雜誌的黑人記者法特將要報導的這起謀殺案。第
四部完全是關於這起連環凶殺案以及其背後的現實,沒有主角。第一部被四個教授苦苦尋
找的神秘作家阿琴波爾迪是第五部的主角,這部小說也花了一些筆墨寫了在第一部裡出現
的出版社長夫人等人。
《2666》與其說人物之間有關聯,不如說這些關聯都是象徵性的,非常生硬,像是作者硬
要讓他們發生聯繫。這與《追憶似水年華》不同。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更像是自成體系
的獨立宇宙,只有在敘述到阿琴波爾迪時才像一個共同體,但每一個人都我的有自己的阿
琴波爾迪,每一個與阿琴波爾迪有關係或者自稱是他的崇拜者的人,與阿琴波爾迪本人也
都是非常疏離的,也沒有一個人能說明我的白為什麼喜歡阿琴波爾迪。人物也不是《2666
》重心所在,同時,事件也不是。每次當作家似乎想講述一個故事或者事件時,我們看到
的卻是他拼命地將我們推出故事牆外的努力,不讓我們知道得更多。如果說真有什麼公共
的主人公,那麼一個是「尋找」。幾乎每一部小說裡,那些人物都在忙著尋找、尋訪一個
或一群失蹤的人。正如「記憶」是《追憶似水年華》的主人公,「尋找」作為這部小說的
主人公,構成了這部小說所謂的結構。我們甚至可以戲謔地將這部小說名改為「追憶那些
失蹤的人」(在波拉尼奧的小說中,總是會一個人不知去向,然後其他人假裝去尋找「這
個人」)。
另一個「主人公」是暴力,這也是作家在其他小說中反覆描寫的。這部小說的第四部被譯
者趙德明認為是小說的高潮部分,就是那些如同警察局卷宗般的令人感官難以承受的諸多
凶殺案。波拉尼奧筆下的暴力如同另一位作家奧康納一樣,兩人都
把暴力看成是喚醒世俗
讀者精神意識的唯一途徑。這既是波拉尼奧和奧康納的主題,實際上也是我們人類的主題
。僅僅就近一百多年來看,從二戰時幾百萬猶太人被屠,墨西哥數百人持續至今的連環凶
殺和婦女失蹤案,以及近年來越演越烈的「伊斯蘭國」對全球的報復性恐怖襲擊,暴力從
未停止過它的步伐。
「無窮無盡」和「各種各樣」是《2666》與《追憶似水年華》《寒冬夜行人》兩部作品最
多相似的地方。
「無窮無盡」是結構,「各種各樣」是風格。
在《追憶似水年華》中,以取消結構的方式給了這部小說以巨人般的身軀—只要普魯斯特
願意寫下去,這部小說永遠不會結束,因為它參照的是生活本身無窮無盡的模型。在小說
中,所有的時代和所有的人物都為普魯斯特服務,如同為神服務一樣。
在《2666》裡,它的「無窮無盡」則是另外一種表現方式。如同《追憶似水年華》以時間
和人物關係來呈現「無窮無盡」一樣,《2666》以空間和人物關係來呈現「無窮無盡」。
小說有五個部分,每個部分都我的有自己的「中心人物」(非主角)。除了第四部,每一
部我們都能毫不猶豫地指認出主要人物和所謂次要的背景人物,但這些人物在一千一百多
頁的小說中,其主要和次要身份是輪換的,因而我們可以說這部小說沒有真正的主角,只
有「人物」。空間上的「無窮無盡」亦非指它在五部中所涉及的八個國家、前後六十年的
歐美歷史,而是
它的每一部都給了我們一扇打開後不會合上的門。另外,五部小說還有五
種風格和五種題材:第一部《文學評論家》更像是愛情小說,但整部小說讀起來有點像裝
框的掛在工藝品商店裡的行畫。第二部分《阿馬爾菲塔諾》氣質上比較飄乎,最像詩歌,
這部分小說像是畫家掛在臥室裡的肖像畫,有鏡子的功能。第三部分和第四部分,偵探小
說的殼子,「新小說」的裡子,這兩部分作品正是杜尚1917年放置在美國「獨立藝術家展
覽」上的《小便器》和「現成品」。文字越乏味,意味著作家對充滿暴力和死亡的現實的
態度就越厭惡,
仿佛文字就是現實的替身,當作家在蹂躪文字並炮製令人生厭的情節時,
就是在譴責現實。第五部分某些章節很像《小城畸人》,是莫迪裡阿尼的畫—那些有著細
長脖梗的人物畫像,每一個都是阿琴波爾迪。在寫作這部小說時,波拉尼奧就是有野心的
,他想寫一部可以囊括所有小說的小說,不同國籍的主人公,不同身份的人物,不同的語
言風格,不同的時代故事,不同的焦慮,在這些眾多「不同」中,去尋找同一個主人公:
缺席的作家自己。
就現實而言,無論是《追憶似水年華》中普魯斯特以回憶的鏡子反射給我們的那片現實模
糊的光,還是波拉尼奧在《2666》中直接以高精度的方式讓我們看到的真實生活(比如墨
西哥),都比我們自以為的「現實」生活更真實;無論是
普魯斯特向心力的敘述方式,還
是
波拉尼奧離心力式的講述方式,都可以將我們帶入生命和生存的核心—一個讓我們看到
了世界上最深的地方,另一個讓我們看到世界上最遠的地方。
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普魯斯特帶著被哲學過度化妝的臉孤獨地站在臥室放大鏡跟前,
他那脆弱的喀納索斯光影多疑、沉鬱、模糊,透過他的臉我們看進了自己的內心;而波拉
尼奧則舉著一面巨大的廣角鏡讓我們看它,他不自戀,只是一個勁地指導我們看向鏡子的
遠處,看那些更遠的遠處。
因此,在結構和風格上(或說「沒有風格」這件事上),《2666》和《追憶似水年華》是
難以企及的,
它們不是什麼「主義」「現象」,它們只能是單數、個體,而不是一種風格
一個群體一次運動。它們是兩座永恆的高峰,不會被「重複」這個詞攀援。
[作者現居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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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你也可以在
廢文的浩瀚世界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這裡不排斥古怪、個性和
奇特想法,只有接納。
現在就開始吧,開始寫,寫到自己的骨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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