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起的大雨，讓路都成了河，人也成了身不由己的舟子。黃街燈在這個渡口旁為他亮 著，他獨自一人上了樓。凌亂的桌子上鋪著幾張稿紙，所有的匆忙轉瞬間靜了下來。然而 他的筆也沉默下來，沒有了擺動的氣力。相較之下，一根一根點著的菸倒還比較多話，說 的是女孩細細軟軟地與你咬耳朵的秘密，聽著聽著魂都被吹上天去了。 　　雨開始應和著他抽的菸，轉成了綿綿細雨，看樣子，一時三刻是不打算停了。他的鬱 悶是出了名的兇，雨夜更是犯著他的禁忌。他厭惡雨的聲音，尤其是細雨的輕響，那聲音 總誘得他思緒出神，再加上近兒個轉著南風天，又常悶得他發熱。轉了轉筆尖，他知道今 夜又沒法寫出什麼東西了，於是熄了燈，擱下筆睡去。可這骨子裡好似有什麼東西在燒著 熬著，悶得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也睡不得好覺。不知在多少聲響雷後，他才昏沉過去。 　　時鐘指向五點三十分的位置。鳥鳴把他從不斷重複的夢裡驚醒，馬賽克般模糊的窗透 進了略白的光。他恍恍惚惚的梳洗好後，開始往北的方向前進。他傳了封簡訊，告訴妳明 天才回來。雖然往北的次數已經不算少了，但每次搭上列車他還是感到悲哀，認為是一種 異鄉到異鄉的移動，所以也就沒有了欣喜的態度。車窗外透進的深藍漸漸轉為黑暗，他才 明白剛剛已是下午，也才記起他許久沒為鬧鐘換上電池。路燈一盞盞亮了起來，就像熟睡 的陌生人緩緩地張開了眼睛，那種目光不斷地掃過映在車窗上沒有動作的他。 　　隧道裡的黑暗不同於天空。雖然也有光，但那是機器人眼眶裡的淚，隨著列車的移動 呈現一條條紅色的淚痕，看起來格外使人哀傷，連不知身處何地的遊子看見了，也都會清 醒了點。走出車站大廳，他想隨處晃晃，也讓自己搞清楚身在何方。不知走了多久後，天 又下起雨來，馬路上頓時冷冷清清，不發一點機械的聲響；兩旁的騎樓下卻喧嘩得很，許 多的地攤都在這兒做著生意。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與數不清的男男女女擦肩而過，他 們的臉上都有光芒，像黑夜裡的霓虹燈那樣閃呀閃地美麗。他感到疑惑│這光芒不知打哪 兒見過？ 　　他撥了通電話給朋友，邀了他們一塊去吃夜宵。朋友說他該尋些正經事讓自個兒忙碌 些。這是個好提議，但他知道而妳也知道，這只是治標，日子一久，他又會變得跟現在一 樣。吃完了宵夜，他坐上回程的最後一班車。這幾天北部一直在下著雨。他回頭望了望往 南的下一站站牌，走下了列車。他坐在車站旁的咖啡廳裡一個靠窗的位置，觀看所有進出 車站的人，猜測他們的去向。他突然羨慕起那些車站前的小攤販。 　　回到住處，他點了根香菸放在煙灰缸上燒，好像是要給誰抽似的。他坐在旁邊，一直 看著往上飄的白煙，覺得那好似一個女人的曲線，玲瓏有緻，與他腦子裡想的是同一個模 子燒出來的。他伸出手，藉著桌燈微微的光亮，撫摸著自己的慾望。一縷輕煙晃成繞指柔 ，他的掌心熱了，翻開一看，是清清楚楚的蒼茫。整個房間隨著煙霧搖擺，灰濛濛裡透著 兩個人的身影，踏著華爾茲的步伐在原地打轉。不管手上的煙是夾著還是甩上了床，他轉 昏後就躺在地上睡去了。 　　灰灰的天空偶爾閃過幾片光亮，吵醒他的卻是這種天氣不常見的鳥鳴。這種情況維持 了好一陣子，直到他發現夏天悄悄地，用陽光，用風，撩撥他的眼睛。 　　他喜歡獨自在夏夜裡的學校後山享受晚風的吹拂，順便眺望南方的天際線。線旁閃爍 的星子讓他覺得有種熟習的溫柔，整片的城市也化作一顆顆輕輕呢喃的星子，快樂的、悲 傷的、開心的、鬱悶的在喃喃自語。遠方有一條靜默的河流，不時有些星子緩緩漂向迷濛 的南方，他們也靜默。 　　夏天，妳說他好多了。 　　偶然會見到他微笑，偶然會見到他出現在社交場合，偶然會聽到他對人輕聲說話的聲 響，或者偶然對上他偶然又犯哀愁的雙眼，時間一久，妳偶然會這樣想著：他亦是偶然的 與我交往。聽說，他覺得偶然挺好的，可以讓他不會再犯必然的錯，所以對著我也是偶然 開口，像是多說一句就會洩漏了些什麼。日子長了，人們也真以為他深藏了不可告人的秘 密；然而我卻不這麼認為。我覺得他只是缺少個好友陪他聊聊天，所以我便成了他的伴。 　　他變得幾乎沒有情緒，除了對女人跟音樂之外。有人說同女人造愛只是他的一種發洩 。他說音樂才是，女人還不能算是……至少不是所有的女人。妳為這句話同他鬧彆扭，但 那是因為妳不知道南方的夏天。南方的夏天常下西北雨，就像他在回去的路上遇見的那樣 。雨停後妳一眼望去，整片細嫩的青草都閃閃發亮。妳說妳不相信那兒也有滿山坡的蘆葦 ，以及溼熱如翻雲覆雨中的戀人之鼻息。戀人還做些什麼？妳說該在河邊牽牽小手、散散 步之類的。就只這樣？你們該在河邊擁抱、接吻、大吵大鬧，以及分手，我說。 　　樓頂水泥地上有著棋盤樣式的方格子，綿綿細雨帶來的朦朧，在雨後全都凝成了棋子 ，既陰暗，又濕冷。他把煙屁股彈向遠方的陣營，臉上浮現大局已定的笑容。將軍後，潮 濕便從此方噬向彼方，又從彼方深處似墨滴般渲染開來。順他的目光看去，全是灰濛。 　　妳說雨停了，你眼裡所見的是我。我只看到茫然，那是化不開的濃霧。霧裡的樹都是 騙子，狡詐而不可臆測，他們手上和臉上總有博人同情的淚珠，卻又沒有表情，彷彿哀謹 到了極點。於是我選擇了被矇騙，憐憫他們，同他們落淚，同路上不見蹤影的行人落淚， 而我們的淚又散入霧中，準備謀奪下一位淪落人的雙眼。北城裡既冷漠又富有同情心的人 ，多你一個或少你一個是沒有差別的。妳哭泣，妳說。 　　黑色與白色充斥在我們的眼前，就像是你最喜愛觀賞的水墨畫一樣。你常說黑色便是 佔有，而自己只打算留白，但是在已經遙遠不可視的深處，我知道你有著墨黑的底色。你 放肆地濺上墨滴，直到你氣力用盡為止，用自己的呼吸去渲染開每一筆每一劃。從這一刻 起，我知道，我永遠是你的留白。我不習慣隔著玻璃看你的樣子，縱然他的影子時常陪我 浮現在玻璃上。我沒辦法習慣。 　　我記得那天是星期五，剛放學後沒多久，我便陪他前去了。那夜是我第一次送他回去 ，也是最後一次。我們坐在客運站裡閒聊，聊香煙的牌子、未來的理想、生活上的問題， 當然也聊女人。印象中的客運站，就像是中午的菜市場一樣。正當午的菜市場是不閒的， 車水馬龍，人潮擁擠，會有聽不懂的話語在妳的耳邊飛竄，還有榨甘蔗汁、柳橙汁的聲響 ，當然也少不了剁豬肉、剖魚肚、刮魚鱗的刀聲。但在我的記憶裡，那晚的客運站似乎只 有我倆。我們抽的煙都比人多。 　　那時她坐著，用手托著掛有微笑的臉頰，整個世紀的風華都在她的酒渦裡打轉。我願 同她周旋，大概是因為這從往事輪迴而來的漩渦，彷彿重現了上個世紀的笑靨。我如山腰 上電線杆的影子般坐在她左後方，既不屑落葉之紛飛，也不和野花談情，獨傲然而孤靜地 理出跨世紀的思緒。 　　不冗長不沉重的十年就這樣飄蕩蕩似白羽般落地了。我終究還是回到了這裡。離開時 沒有楊柳依依的牽掛，只有妳被月牙兒勾長了的背影，隨著妳的步伐搖曳，在與妳身後之 人揮手道別。兩年前這兒被拆除，我為它難過了好一陣子；如今重建了，我卻依然開心不 起來。雨停了，我的靈魂還在奔跑，想再跑一次十年長的光陰，想跑去陪妳。我坐在角落 的椅子上，看著與舊時方向相反的滑梯，點起身上最後一根煙。還是不要剩的好，我想。 　　課堂上不見妳的蹤影已經三天了，老師吩咐我去探問妳的近況。妳與我都是南方人， 最不習慣早帶寒意的秋天。他也是，所以乾脆就不回來了，妳笑著說。我知道妳心裡難受 ，但不去上課也不是辦法。你再談談他吧，他有什麼事都不同我說。晚了，妳早點休息吧 ，明早還有課呢。不然陪我散步去……我心裡有點悶。妳套上鞋子後開了門就走，也不等 待我的答應。妳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學校，我可以察覺出一點心急，但妳又慢下了腳步，並 且只准我在後頭陪著。妳知道我正試著安慰妳，而我知道這是妳最不喜愛的探戈。 　　今夜又下雨了，可惜是令你不悅的北城的雨。連著今天的雨，已經有了七天的悲傷。 這場雨一定是為你而下的。她今天又沒來上課。下課後帶了晚飯去見她，卻發現她異常地 有精神。一來是因為白天的充足睡眠，二來是因為有所期待，妳說。我看著妳身旁的相框 ，相框裡的人憂傷地看著我，彷彿我是一隻值得憐憫的雛鳥，無能為力，無需尊敬。我突 然感到手足無措，又有一種莫名的憤怒開始在血液裡蔓延。當妳發現我瞪著相框時，妳用 藤蔓般的雙手抱住了沒有生命的他。我用力地扯開雪白的藤蔓，再將他高舉，然後摔下。 悉悉酥酥的玻璃聲在我們的舞步下響起，妳抱著他，我抱著妳，再沒有任何留白。 -- 如果哪天 花心才是被這個世界所認同的 那 專情 或許是個錯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1.9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