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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轉錄]雲蘿公主:凡人的愛情及其它
時間Sun Oct 29 05:02:09 2006
[文論]雲蘿公主:凡人的愛情及其它(作者:錦瑟無端端)
雲蘿公主問安生:
「今有兩道,請君擇之。若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
若作床第之歡,可六年諧合耳。君焉取?」
安生答:「六年後再商之。」
不記得最初是在什麼地方看到雲蘿公主的故事了,應該不是
小人書,這個文本不是一個適合小人書讀者的題材。它結構過於
混亂,缺乏中心事件,敘述拉拉雜雜,既沒有一根清晰的主線,
又不像聊齋中的大部分愛情故事一樣,擁有足夠賺人眼淚的資本
:男女主角都不夠可愛,他們的愛情故事也絕非讓人牽腸掛肚的
悲歡離合。其實說它是愛情故事都不確切,這個故事是出大雜燴
:遇仙記、俠客行、治家術、臨了還有一段不倫不類的反馴悍記
。可也正因為此,我們反倒可以期望它離原初面目更近一點,換
句話說,它被記述者用其同好萊塢製片商如出一轍的思路進行再
加工再創造的程度也就低一點。
那麼它的本來面目可能是什麼呢?
同絕大多數志怪小說中的愛情故事一樣,《雲蘿公主》的男
主角是人,女主角不是人。不是人亦可以有很多種選擇,可以是
鬼,可以是狐,可以是花妖樹精,亦可以是九天仙女。但妖精也
罷,仙女也罷,雖有高低貴賤,對人來說,總是異類,不妨籠統
稱之為「妖」。凡人對同異類、同妖的結合一般是會產生生理上
的不適感的,這種不適當然還沒有大到完全不能接受的地步,只
不過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這種「人妖戀」必得是男人配女妖
,反之必然是沒有出路,自取滅亡的。
雲蘿公主不是凡人,是什麼不知道,想必是天仙一類的,並
且是天仙中的公主--至少她希望安生和讀者都這樣認為。
故事的開始男主角還在幼年,他的母親做了個夢,夢中有個
聲音告訴她:你兒子將來會娶一個公主。這種帶有明顯預兆的來
自夢中的聲音,中國人一向是極其重視的,特別當這一面向未來
的預示被視為吉兆時,更是如此。安母抱著這個信念,推掉了好
幾門上好的親事。雖然她後來看到兒子快成大齡男青年時多少有
點後悔,到底還是期待預言應驗的那一天的。
為什麼不呢?算命的說隔壁人家的兒子長大後要娶女道士為
妻,就應驗了嘛。不但娶了女道士,還一娶就是倆。可是娶女道
士為妻雖說有些神經兮兮,和娶公主為妻,難度係數相差畢竟太
大。何況那與其說是應驗,不如說是那孩子受了心理暗示,沒事
就愛去道觀流連勾搭,眉來眼去,自個給自個創造了機會罷了。
接近公主的機會可不是隨便想創造就創造的--除非是主動送上
門來的「公主」。
可以想見,安家的兒子長大了要娶公主的事,方圓幾十里的
人家估計都聽說過,安母甫一做夢,就很可能沾沾自喜的到處炫
示過。這種情況下,要想接近安生,最好的辦法就是冒稱公主。
能夠冒充公主的只有兩類人,一類確切地說不是人,是妖,
狐鬼花妖皆有可能,花妖的可能更大些。書中再三強調,公主身
輕如燕,「喜斜倚人」,不免讓人想起一種攀緣類植物「蔦蘿」
來。籐蔓極細,莖葉類松針,像文竹一樣纖弱秀美,花五角星形
,色深紅,極小極美。會不會就是這種花呢?是或不是,即便妄
加揣度一番也夠香艷的了。
但是,怪力亂神之說畢竟不甚可靠,如果這個故事確實有其
民間語文的基礎,冒充公主的更可能是凡人,這個可能性還非常
之大--有白骨精三變扮凡人,為什麼就不會有凡人扮妖精?這
不僅可以投其所好,更可以掩飾自己的真實身份。《閱微》裡就
曾有婦人自薦枕席時謊稱自己是狐狸精的記載,要不是她運氣不
好,碰巧附近就有隻狐狸,又碰巧那是只想掙貞節牌坊的狐狸,
不願意枉擔虛名,罵將出來,也就矇混過關了。
雲蘿是凡人,卻也絕非一般的凡人,蓬門小戶,小家碧玉,
即使借了兩三套行頭勉強裝一裝公主的排場,也無力供給安生大
興土木的資金。勞動力轉化為商品需要「一無所有」和「人身自
由」兩個先決條件,這個冒充公主與人私通的女子則必得具有大
量可供其自由支配的金錢和同樣足夠的人身自由才成。什麼人最
可能具有這兩樣條件?在古中國,不外乎兩類人:貴婦和娼妓。
後者即便不是勾欄頭牌也得自立門戶,只是青樓女子似乎沒有必
要編一個如此大的謊言,因此對於雲蘿的身份,我更傾向於貴人
家眷一說,且是孀婦或不甚受寵的妾媵一類--若當紅受寵,時間
表很難排得開。同理,雲蘿是待字閨中的千金小姐的可能性也幾
乎為零,小姐偶一逾牆可以,不可能長達六年夜不歸宿而不為人
知。除非她運氣好,第一次見安生還沒出嫁,然後利用中間安生
吃官司服喪不能娶親的三年時間,完成了從新婚到新寡,獲得准
自由身可以隨時與安生私會的全部準備工作,可這未免讓人懷疑
是不是背後有什麼貓膩,如果真有什麼,這個故事也就不叫《聊
齋》而叫《金瓶梅》了,雲蘿也就不叫雲蘿,即使不是潘金蓮也
是薇莪拉一個級別的了。
用不著再仔細分辨了,到了這裡,故事已經非常老套了:
一個香閨寂寞的女子,看上了一個書生。這看上,可能只是
游春路上油壁香車裡的擦肩而過,一見鍾情,甚至可能見都沒有
見過,只是聽僕婦使女說到了這樁事、這個人就心有所動,暗種
相思--那時候的人,特別是這樣的女子,對愛情的免疫力可真
低啊,歡喜上一個人是多麼容易的事,一旦歡喜上,跟著就是茶
飯不思,失魂落魄,還動不動就要了命。是誰說的,這個病是要
死人的,已經害死好多人了。雲蘿不是杜麗娘,她還不想送命,
如果怎樣都得送命,不如連人帶命一起送出去。
要送,就得有個送的借口,要送得體面,送得尊嚴,送得矜
持。這些前輩女子,她們愛得毫無保留,卻絕非讓愛情沖昏了頭
腦。不,她們看得明明白白,早就看清了男人的弱點,她的愛人
的弱點,只是坦然包容了這一切,她知道如果貿然坦露真實的身
份,說不定對方會因為怕擔風險惹官緋將她拒之門外,即便他不
是膽小怕事之人,她也怕他日後會對夜奔而來的女子(哪怕奔的對
象是他)產生一種基於「普遍的男性立場」的輕視,於連對德.瑞
那夫人都有過這種輕視呢!即使安生比於連豁達得多,她自己終
也難免自慚形穢的陰影。現在好了,現在,這一切統統是上天安
排的,上天安排的有什麼辦法?上天安排的最大!她編造了一個
謊言,開始只是對對方,後來也是對自己。
不用再想那麼多了,就算這個謊言還有許多漏洞,還有許多
不如人意,又有什麼關係呢?想要一切都完美無缺,想要讓所有
人滿意的想法將永遠只能停留在想法的階段了。現在,她終於排
除萬難和心上人走到了一起。這幸福是如此來之不易,卻還是讓
她不敢相信,她還在猶疑,還在試探。所謂猶疑與試探,並非莊
周夢蝶,懷疑自己的真實處境。她所不能確信的不是這個,她所
關心的還是那個最簡單最簡單,每個戀愛中的凡人都會關心,有
人直接問出來,有人包裝了一下問出來,有人保持沉默,卻一樣
會在心底不停追問的問題:
你愛不愛我?
「今有兩道,請君擇之。若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
若作床第之歡,可六年諧合耳。君焉取?」
還不夠明顯嗎?雖然披上了上天安排的外衣,卻是一個再典
型不過的凡人女子的問題。你愛不愛我?愛到什麼程度?
這個問題真地很難回答,難度係數直逼曾經苦惱雅羅米爾的
問題:「我穿衣服好看還是不穿好看?」
如果安生選擇三十年,她會懷疑他愛她愛得不夠深,會懷疑
自己的吸引力,懷疑他僅當她是個棋友而不是個「女人」;如果
安生選擇六年,她還是會懷疑他愛她愛得不夠深,居然會為了短
暫的床第之歡,就捨棄更長更久的朝朝暮暮。
安生答:「六年後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
其實,如果他選擇了三十年,她一樣也會默然,會黯然神傷
的。「此亦數也」。
此亦數也,只不過年少的時候,我們還看不分明罷了。
是的,看不分明,雖然這段對白是讓我突然想起這個故事的
原因--說實話,若不是重新溫習,我對這個故事的唯一印象也就
只剩下這段對白了。
如果不是通過小人書,我到底最初是在什麼時候遇到它的呢
?只記得很小,小到即使譯成了白話,也還是看不明白公主的問
題。當然,看得懂看不懂與年紀大小無關,也與識不識得字面意
義無關。在這次突然毫無徵兆地記起這個故事之前,我該早就「
看懂」雲蘿的問題了。可我卻又真「懂得」了什麼呢?如果真地
懂得了,還會唾泣那個姓安的繡花枕頭是個大俗人,還會對他所
謂的愛情鄙夷不屑,還會居高臨下煞有介事地宣判他對雲蘿根本
不是真愛嗎?
一直到今天,一直到這一次突然莫名其妙、神經兮兮地想起
這個故事之前,我都是這樣以為的。
六年和三十年,這可不是一般的差距。那時候我以為,如果
安生果真是愛公主的,他會把長相守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在靈與
肉發生矛盾的時候,他應該一點磕吧不打地選擇前者。
三十年啊!能有三十年的時間活在愛人的視線中,能讓她活
在你的視線中,那該是怎樣極致的幸福?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可
以拿來置換嗎?是啊,沒有,對那些根本不知道真愛是什麼卻又
偏偏自以為事的人來說當然是沒有的。她們的傲慢和無知讓她們
偏執地將心物剖成截然對立的兩半,將靈永遠置於肉之上,在內
心深處,她們認定只有精神的愛才是最真實,最純粹,最沒有功
利性的,而肉體只不過是買一贈一,是可有可無的添頭,甚至是
硬著頭皮不得不接受下來的附加條件。在這種情況下,她怎麼可
能看懂凡人的愛情?她怎麼可能知道,那樣鎮日相對偏偏無能為
力偏偏永難逾越的三十年將是怎樣一場永無止境的折磨?就像日
日被禿鷹啄食又日日復生的肝臟。日日復生,永無止境。
呵,也不是永無止境的。說不定哪一天撐不住,心臟病一發
作就有了止境了。
好在終於還是知道了。
「今有兩道,請君擇之。若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
若作床第之歡,可六年諧合耳。君焉取?」
終於知道了。
我是凡人。
是隨時可能心臟病發作的凡人。
不要三十年了,連六年都不奢望,只要一刻鐘,只要一個真
真切切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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