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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轉錄]卿卿"物"忘我 張小虹
時間Fri Apr 11 01:44:15 2003
※ [本文轉錄自 NTUniNews 看板]
作者: mibow (讀尼采) 看板: NTUniNews
標題: 卿卿"物"忘我 張小虹
時間: Wed Apr 9 04:09:55 2003
【二十世紀文學大回顧 】第六講
卿卿「物」忘我--文學與性別
主講人\張小虹 整理\葉美瑤 圖/Art Today公司提供
施淑在評<荒人手記>時用了一個題目:「文化工業下的個性店」,我把
它借來說<世紀末的華麗>,意思是那並非一個外在文化工業的世界,沒
有一個桃花源可以讓你去返璞歸真,而是它就是屬於文化工業裡的個性商
店。所以米亞後來手工做紙,那是非大量製造,可是米亞也說將來要靠這
種東西來養活自己,也就是說那樣的紙很有可能從一個物品(object)或
者我們所謂的激情對象物變成商品(commodity)。這裡的商品化與非商品
化並非截然二分的,米亞的嗅覺跟顏色的記憶並非只能從商品化轉到非商
品化,因為非商品化的東西也極有可能轉成商品。甚至我們隨便抽出<世
紀末的華麗>的一段去當廣告文案都很好,倘若沒讀過小說原文的人還會
以為是出自曾淑美、許舜英或是李欣頻。即使是小說也不一定只能是object
,不一定只是戀物,它可能是拜物,也可能是商品。
我們看到<世紀末的華麗>透過對時尚、香水、質料、色彩種種的執迷到
後來似乎有一種頓悟,好像要從商品化轉為非商品化,可是它仍有商品的
痕跡在裡頭,充滿了文化工業下個性店的想像可能。以這樣的角度來閱讀
會覺得小說沒有那麼絕望,不是徹底的「美人白骨」。
另外還有一個人對這篇小說的感想只有三個字「好恐怖」,這個人就是朱
天心。朱天心在自己的小說《古都》裡跟姐姐開了一個玩笑,《古都》裡
有一篇<威尼斯之死>,朱天心寫道「本來很想寫一篇東西,可是被我一
個女同業寫去,你看過嗎?去年在文學圈裡引起一陣討論,描寫一個才二
十五歲卻老衰若僧尼的女子,隱居似地在某大廈頂端築一間咖啡館味道的
小屋,成天曬曬藥草,自製怪茶,看看落日和城市天際線,是我近年來看
過最恐怖的作品。」這個看法又牽扯到朱天心自己如何看待物質消費……
卿卿物忘我的辯證關係。
表面上,美人白骨是一般人去理解朱天文小說創作裡對色相的執迷與參悟,
而在朱天心的脈絡裡有一個二元對立也很容易被掌握,一邊是所謂對理想
主義的堅持,另一邊則是商品消費的墮落。譬如她在小說<佛滅>裡寫小
說的敘述者到早期嬉皮大本營舊金山:「而他去的那年,學校早成了雅痞
大本營,人們認真做著湯姆海頓之妻的珍芳達操,開日本車,競著馬球衫
或卡文克萊的棉布襯衫……」那種早日的理想,對商品激進的對抗,到後
來都墮落了。小說裡有一個大學念了六年才畢業的大學生林育正,之所以
要念那麼久是因為他認為保持一個學生身份也是一種充滿維繫自己理想與
抗爭力量的絕佳作法。可是作者同時又用反諷的手法告訴你這個大學生實
際上到底有多少理想很可疑,我們看看兩段書中例子:「你知道,我們早
上那種只能上文化版的座談會他也來了……你猜他今天穿什麼,別人看一
定好土,那種三顆鈕扣的獵裝外套,我跟你說,前幾天我才在雜誌上看到
的,人家今年秋冬才要開始流行的Ivy-League Suit……」很清楚地表達理
想主義的堅持對立商品消費的墮落,可是朱天心可愛之處在於她不僅於此。
她進一步會在自己小說中疑惑物質消費帶給人的另一種快樂、滿足或者是
對生命空洞外所能掌握唯一的真實,因此很多時候朱天心的小說裡會出現
另一種對待物質的方式,這種方式強調只有真實生活的平凡才能去對抗政
治理想的激情。<十日談>裡的學生黃書婷便是這樣的例子,這個女學生
也是興緻沖沖地想參加黨外活動、幫立委競選,可是小說裡這樣形容她:
「決定聽完晚上晴光公園那場黃信祥,無論如何就近找家地下舞廳跳它一
整晚,那裡雖然是誰也不認識誰,卻都是她完全熟悉的。好比其中有一家
的DJ很可愛,每次放Everytime you go away那首時,中間他會把音樂暫停
,然後全場開心的眾口一致接唱那句主旋律Everytime you go away,那個
時候,黃書婷最喜歡那個時候……」這個女學生居然覺得台上的反對運動
演講比起在迪斯可跳舞真實,一般讀者恐怕要覺得這女學生很不長進,從
這個角度切近朱天心便很有趣。
另外,朱天心描寫家庭主婦與物質消費的關係非常生動,舉兩個例子<新
黨十九日>與<鶴妻>,前一篇是講一個家庭主婦突然去玩股票成了股票
族,後來因為政府要徵收證交稅便上街頭抗議,整個從抗爭到結尾十九天
,這裡的新黨指的是股票黨。一般批評家對朱天心有個怨毒著書的印象,
但是朱天心溫柔起來是很溫柔的,像她貼近這個炒股票的家庭主婦,寫她
後來因為上街遊行逃避警察追捕,沒想到狼狽不堪的樣子被拍下登在報上
,一家人看到報上寫著「數名男女正狼狽不要命的翻越分隔島上的欄干,
最近鏡頭的一人--她才知道自己的臀部從背後望去竟如此龐大滯重……」
這個炒股票婦人並非一開始就這麼狼狽,因為玩股票她更關心國家大事了
,所以自覺比起自己的先生兒女都聰明,更重要的是炒股票讓她賺了錢,
有了錢兒女對她的態度也改變了,「付完帳,咪咪吃驚高興地臉兒又紅又
燙,她看了頓覺咪咪變得好幼小可憐,便提議去體育用品部給毛毛買雙鞋
並允她自己也挑一雙……咪咪大概是奇怪她的金錢如此充沛,竟一反在家
的跋扈,對她認生且羞怯起來。」這個媽媽一開始在家裡是沒有地位的,
甚至在小說結尾又還是被打回沒有地位的狼狽形象。但是這個媽媽的啟蒙
正在於股票炒作過程中有了經濟能力,有了餘錢因此可以在女兒面前滿足
她的商品消費的欲望,這裡頭朱天心的處理有了比較多的體貼而少批判。
另外一篇<鶴妻>,典出於一個老傳說,一個男人的妻子把他照料得很好
,有一天男子偷偷回家看發現妻子原來是隻白鶴,後來妻子就飛上天了。
這篇小說講的則是一個剛喪妻一個月的丈夫,以前都是太太小薰在照料他
,現在成了一個人,他把家裡的櫃子一一打開,重新開始認識他的妻子,
他發現太太似乎有毛病,因為廚櫃裡排滿了各式各樣的泡麵,抽屜裡一大
堆肥皂衛生紙,小孩才三歲半可是衣櫃裡已經買好他青春期的衣服,簡單
的說他太太在囤積物品,透過這樣的發現他重新瞭解那個他不認識的太太
--「昏亂中,我彷彿看到一個尋常的陽光日子裡,她尋常的牽著多多去巷
口的賣菜車買菜,尋常的家庭主婦打扮下躲藏著一顆好歡快的心,我擁有
一件世界名牌YSL的內衣呢,因此與身旁如她的每一個家庭主婦就不一樣了
……」這個先生覺得太太也就是被廣告騙了,可是她的快樂又是很實在的
,它讓一個尋常主婦變得不一樣了。因此這個丈夫瞭解到一件事,很多男
人可能一輩子都不願意相信的,我們先看一段告白:「我換了一個近窗她
最可能坐的位子,努力的想像並體會她的快樂,若是遠勝過我在她身體裡
時所帶給她的悶喊我絕不吃驚也絕不記妒嫉,我只是好想投降,向一個我
尚不十分了解的敵人投降認輸。」
小說的結尾這個先生對太太的想像是一個荒原的景象,倘若純粹從美人白
骨或者現實主義的墮落來看,荒原景象可能僅代表一切物質消費都是空,
但是我們不要忘了這段荒原景象之前先生的重大體悟,他說「……她站在
一個失了四面牆壁的百貨公司大樓裡四顧張惶著,不時仰天發出哀鳴聲,
我完全猜測不出她的心情與狀況,只確定自己於她是全無助益的,因此疲
倦的掉下了絕望的眼淚。」
這眼淚是因為他對妻子的不可理解而掉下,突然間覺得在一起生活了那麼
久其實自己並沒有真正瞭解過她。這種對物質消費的迷戀在<鶴妻>中是
以家常政治的方式出現,她囤積的都是家常用品,這類物品當然有其經濟
考量在內,另外有一個不可解的心理因素即對安全的需要、對災荒的恐懼
,這裡就要轉談朱天心的重頭戲,即短篇小說<第凡內早餐>。
<第凡內早餐>的敘事者是一個新人類,女性。某種意義上她也是林育正
、也是黃書婷,她曾經參加過學生運動抗議而今進入職場九年,她說自己
是個女奴,前兩個例子中學生運動的符碼在<第凡內早餐>中敘事者「我
」身上作了轉換,因為她一心一意只想去買一顆第凡內的獨粒鑽戒,小說
裡的我為什麼要買一顆鑽戒我們不得而知,就好像米亞老的原因成謎一樣
,這個謎很重要。
<第凡內早餐>的女人在雜誌社作採訪工作,剛採訪過一個女作家A,採訪
當時女作家手上就戴著第凡內的獨粒鑽戒,但這仍不足解釋她的行為,她
說不是為了保值、不是剛標了會,也不是為了模仿女作家A,只是要買。
小說一開場「職棒六年,職場九年的春天,我初初萌生想要買一顆鑽石的
念頭,而且要就非得是一顆第凡內的獨粒鑽戒……」接下來小說鉅細靡遺
地告訴你鑽石的歷史、鑽石廣告詞,還有一大堆的馬克斯名言、文化工業
批判的語句,這些都是揭露資本主義商品美學的偽個體化,批判富人的殿
堂就是建立在工人的貧民窟之上的說法。小說中這個一心一意想買第凡內
鑽戒的女人並不是任何一個女人,她搞過學運、讀過馬克斯,明明說自己
在職場當了九年女奴怎麼搞的卻認為買一顆鑽戒能讓她重獲自由呢?小說
並沒有提供答案。
小說女主角打算在情人節買這顆鑽戒,買來後「要用右手拿起它,並以情
人的款款深情姿態,套在左手的無名指上,心中漲滿了寧靜的快樂」,買
之前她到店口看鑽戒又說「我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嚴酷的雪夜裡踮赤足看
窗內的人家在歡度豐盛暖的聖誕節」。有男性批評家指出這裡頭有黑色幽
默,我不覺得,這個女人要去買鑽戒,而那鑽石又那麼昂貴,但是她好像
很恐懼,她要算進了門得幾步才能走到櫃臺,要用多快的速度去買,為什
麼如此?如果你們逛過Tiffany的珠寶店就明白了,我自己都以過猶不及的
方式在對抗那種商品的驕傲,踏上那樣的地毯、那樣的燈光,你會恐懼店
員覺得你買不起只是要看,那樣的商品會讓人覺得被威嚇住。明知這樣的
剝削、明知資本主義商品對人的迫害,為什麼主角要追求那樣一種寧靜的
快樂?這裡頭有一種商品拜物的迷昧,也有很多解構商品拜物的術語,但
都不足說清。整個<第凡內早餐>最終的謎是在於女人對物質消費的一種
不可解情感,鶴妻囤積物品、女奴買第凡內鑽戒種種不可理喻的行為卻又
是那麼真實,不正證實了那句「我怕富貴繁華原一夢,更怕仍愛此夢太分
明」。
以上各種不同的面對物質消費的態度,前面我們說過傳統男性批評家會說
朱天文朱天心的文體有很多議論,如傅科、馬克斯的東西,我認為朱家姐
妹厲害之處在於她們讓男人的知識建立的世界肉感化,她們提供了肉感、
物質的基礎給這些知識,同時她們也提出了對抗知識,像是名牌服飾的知
識,讓那些批評家看得一頭霧水。但是無論是物質的知識或男性的知識都
不能解答最後那個謎,那個謎可能就是所謂的執迷,因為參不透所以執迷
不悔。
張愛玲那句話「如果女人能夠作到丈夫如衣服,那很不容易」若能改寫「
如果女人能夠作到丈夫如乾燥花草,那很不容易」、「如果女人能夠作到
丈夫如鑽戒,那很不容易」,我們便可以從三個女作家的作品看到女人對
物質的依戀,那也就是女人把衣服、乾燥花、鑽戒當丈夫情人的另一種「
卿卿物忘我」,物我兩忘的方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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